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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报应

作者:砚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果然。


    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窘迫,桑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迅速垂下眼睑,避开那灼人的视线:“禀君上……时护法的行踪……属下等仍在竭力追查,尚无……确切进展。”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涩,仿佛重逾千斤。


    话音落下的瞬间,桑琅几乎能感觉到身前的气息骤然一沉,他暗自掠起半分余光,便见自家君上眸底那簇微光倏然寂灭,被更浓重的阴郁彻底吞没。


    桑琅心中叫苦不迭:为何这种触霉头的差事,次次都轮到他头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夜的谢九晏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他沉默了数息,再开口时,语调已然淬回了往日的冷硬:“那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桑琅悄然松了口气,连忙敛神,将今日真正要务禀上:“启禀君上,是关于……西境炎蹄部族那些残余血脉的处置一事。”


    西境……


    谢九晏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顿,眼神似有片刻的游离,仿佛在记忆的尘埃深处搜寻这个早已被遗忘的“琐事”。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陡然转深。


    桑琅已经斟酌好措辞,带着几分试探地说了下去:“幻妖方才来报,言说那些人……已然‘忘记’了旧事。君上您看……后续该如何处置?”


    边说着,桑琅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谢九晏的反应。


    论起此事,他心底的疑窦已盘桓了许久。


    数月前,时护法率众清剿了暗中勾连叛逆的炎蹄部族,按惯例,那些虽涉事不深,却与之存有连系的血脉,亦是要斩草除根的。


    只是当时护法要务繁重,分身乏术,便将处置残俘的事宜交予了他。


    然而……


    当他领了命,正要动手时,却被赶赴而来的谢九晏亲自拦了下来。


    那时,君上将他唤至殿内,沉默了许久,方沉着脸吩咐他,将那些人秘密押入地牢深处严加看管,更严令他不得将此事透露半分给时护法。


    他虽一头雾水,却仍旧依令行事,又过了几日,谢九晏竟不知从何处寻来几名罕见的幻妖族人,交予他驱使。


    而从那些幻妖口中,桑琅才隐晦地拼凑出了谢九晏的意图——


    他留了那些俘虏性命,竟是为了抹去他们的记忆?


    桑琅当时心中便大为不解:时护法行事虽酷烈了些,但永绝后患,本就是最稳妥之策。君上如此大费周章,岂不是给自己平添隐患?


    还要瞒着时护法……


    难道君上对时护法……生了疑?


    ……


    “此事……你可亲自验看过?”


    谢九晏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桑琅翻涌的思绪。


    “是!”桑琅精神一凛,连忙回道,“属下收到消息便即刻去了地牢查探,那些族人如今只记得自己是普通的流民,至于往昔种种,已全无印象了。”


    听完,谢九晏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公务的回禀。


    许久,他缓缓抬眸,语调平淡无波:“既如此……找个远离魔域、无人识得他们的偏荒之地,给他们新的身份,任其自生自灭去罢。”


    “放了?”


    桑琅闻言,下意识地抬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犹豫。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放低声线劝道:“君上……这些人毕竟身负血仇,若他朝想起过往,得知是您……难保不会心怀怨毒。”


    说着,想到往日时卿的交代,桑琅眼中不加掩饰地泄出深重的忧惧。


    虽说有幻妖的秘术施为,但世事难料,放虎归林的后果,谁也不敢定论。


    谢九晏登临此位,树敌何止万千,任何一丝潜在的疏漏皆不容小觑。


    而如今此举,实在太过冒险,也太过……不合常理的宽宥,全然不像其平日的作风。


    君上的安危,在桑琅心中高于一切,他想,时护法定然也是如此,故而才有了那些连他看了都发怵的行事手腕。


    闻言,谢九晏低低嗤笑一声,语调不高,却字字如冰坠玉盘,带着一种睥睨万物的凛冽威仪。


    “本座若畏首畏尾至此,惧惮几个失了记忆、手无寸铁的‘流民’,那这魔君之位,本座也不必再坐了。”


    “如若真有人要讨偿……”他眸底寒光微闪,“尽可来寻本座,本座……奉陪到底。”


    桑琅心头一震,心中那点担忧被一股更深的敬畏取代,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间。


    他深深俯首,再无异议:“……属下领命!”


    谢九晏收回目光,随意一拂袖:“去吧。”


    殿门合拢的声响轻微,却仿佛抽走了殿内方起的一丝活气。


    不知何时,时卿已转身定定朝着谢九晏看去,方才那一席对话,字字清晰,尽数地落入了她耳中。


    那些词句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她全然不曾知悉的图景。


    也是此刻,她恍然惊觉,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洞悉谢九晏。


    至少……她竟丝毫不知,他曾瞒着她,做出过这样的安排。


    不。


    时卿眸光忽地一凝,一段旧日争执猝然撞入脑海。


    ……


    “时卿!”


    谢九晏眉宇间积压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阴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变调的紧绷与急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他死死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何等不可理喻、天怒人怨之事。


    而时卿不躲不避地直迎他眼底汹涌的激荡,平静陈述:“君上,属下是您的护法,职责所在,当为您铲除一切潜在威胁。”


    “我的护法?”


    像是被这称谓刺中,谢九晏猛地自座中站起,语调猝然拔高,迎上时卿坦然无波的双眸,又颓然跌坐回去。


    他闭了闭眼,语调渐渐低下,嘶哑如砂砾相磨:“你如此不择手段,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二字出口后,两人皆是一怔。


    时卿看着谢九晏,唇边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君上忘了,此等行径,属下早已做过太多。”


    “若有报应,也早该应验,又何惧……再多这一桩。”


    “时卿!”


    话音方落,谢九晏猛地厉声打断了她,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漂亮的眼底,翻涌的竟不似纯粹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什么情绪攫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痛。


    他僵在原地,唇瓣翕动数下,却终是未能吐出一字。


    时卿只当他是对自己的“冷血”彻底失却了言语,她识趣躬身,神色温缓:“属下告退。”


    ……


    那场不欢而散的争执后,谢九晏便再未就此类事宜与她有过只言片语。


    而又过了段时日,炎蹄部族覆灭,时卿如往常一般利落地处置收尾,亦未曾主动与谢九晏提及分毫。


    他……莫非自那时起,就开始背着她,做下这样安排了吗?


    是因为那所谓的“报应”一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极轻地一动。


    但很快,时卿又洒然一笑。


    即便如此,也并非是为了她,或许,只是他终究是心软了。


    说来也是,她竟从未意识到,谢九晏本就和她并非同一类人,最终走向相看两厌的结局,亦是必然。


    不,或许连“厌”都浅薄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似乎比她更早明白这一点,并在她醒悟之前,便已无声地与她划清了界限。


    也好。


    时卿缓缓垂下眼帘,清醒而疏离地想,这至少证明,他早已不是那个将所有的屈辱独自咽下,需要她庇护的少年了。


    这个认知,反倒让她心头那抹始终隐约缠绕的负累也悄然散去。


    以往,是她太习惯于自以为是,却忽略了,在不知不觉的岁月里,谢九晏已然成为了足以令魔界众生俯首的存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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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了时卿,他依旧是这魔域之主,至多,不过少了一个还算得用,却固执己见、平添烦扰的下属罢了。


    他不再需要她事事筹谋,更无需她自作主张地横加干涉。


    如此……亦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


    又是十几日如指间流沙,一晃而过。


    魔宫似乎恢复了固有的秩序,甚至比时卿在时更显井然有序。


    谢九晏拾回了过往的行事章法,裁决事务,接见部属,一切如常,只是神色仍未彻底舒展,亦变得渐渐沉默了下来。


    派去寻时卿的人马一批批无功而返,回禀消息时,桑琅的头颅垂得一次比一次更低。


    山雨欲来的氛围下,谢九晏批阅文书时走神愈发频繁,笔锋间亦透出一股无处宣泄的沉郁。


    这日,例行巡视完魔宫外围阵法,谢九晏步履沉稳,玄色袍裾拂过冰冷玉阶,朝着主殿方向行去。


    桑琅紧随其后,为今日又安然度过暗自舒了口气。


    而终于得以离开那沉重的殿宇,时卿亦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松泛”,虽然仍有所局限,但至少视野开阔了许多,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四方樊笼。


    她甚至颇有闲情地打量起这座栖身百年的魔宫,竟也不时窥见些往日未曾留意的景致。


    又过了片刻后,时卿眉心诧异挑起,脚步亦慢了些许,染上几分犹疑。


    这个方向……


    并非通往魔君殿的路径。


    几乎在时卿蹙眉的刹那,桑琅亦察觉了路线的偏移,他本欲提醒,目光不经意扫过前路,心头猛地一跳。


    再看了眼前方君上那看似随意、仿佛漫无目的的步履,桑琅额角渐渐渗出些细密的冷汗。


    “君上……”


    他仅迟疑一瞬,便快步上前,带着提醒的意味低声道:“再往前……便是后山地界了,君上是要出去吗?”


    “哦?是么。”


    闻言,谢九晏脚步未停,连头都未侧半分,只极其平淡地应了一句,仿佛临时起兴:“无妨,许久未曾往这边走动,左右无事,便顺道逛逛也无妨。”


    那口吻,倒真像是无意途经至此一般。


    桑琅的心却瞬间沉到了谷底。


    顺道逛逛?


    他怎么不知道自家君上何时有这般闲情雅致了!


    但是谢九晏已经如此作答,他总不能明着告诉他,此地不可涉足,岂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放任不管的话……


    随着后山轮廓渐近,谢九晏的步伐便愈发快了起来,到最后,几乎算得上是迫切。


    而桑琅的脸色也越发微妙,数次望向前方那愈行愈远的背影,急得掌心濡湿,却始终欲言又止。


    眼见后山入口已在咫尺,在隐瞒不报与触怒君威之间艰难权衡了一霎,桑琅终于把心一横,咬牙欲要开口:“君上!前面——”


    话还未落尽,谢九晏的脚步猝然僵滞。


    即便不抬眼去看,桑琅也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心瞬间凉了半截,默默地将手捂住了眼,似乎有些不忍直视自己要面临的处境。


    而谢九晏定定地立在缓坡边缘,目光死死攫住下方——那里,并非他记忆中那片赤红如荼、四季不败的扶桑花海。


    映入眼帘的,是一垄垄整齐划一的碧色兰草,散发着陌生的清苦药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怎么回事?”


    谢九晏脸上的平静轰然碎裂,眼底迸发出难以遏制的震怒:“是谁做的?!”


    他分明记得,曾经、曾经……


    时卿为了讨他欢喜,特意将这里栽满了一片扶桑花。


    魔界之内,又是谁如此不知死活,竟敢擅自将其毁去!


    “君……君上息怒!”


    在谢九晏冷厉出声的一瞬,桑琅已然跪下,声音因为急迫而微微拔高:“并非他人擅动,是……是时护法!一年前,她亲自烧尽了所有的扶桑,种下了……七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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