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就是搞机械出身的,虽然不懂电子,
但图纸上的标注和参数,他看得懂。他立刻意识到,这份图纸,分量有多重。
他的手,下意识地就伸向了图纸。
但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矜持和犹豫。
就在这时,方振国又把那个刻着“将军”的木板,放到了桌上。
当刘守义看到那两个字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瞬间僵住了。
他痴迷象棋几十年,做梦都想成为棋盘上运筹帷幄的“将军”。
可眼前这两个字,却像一面镜子,把他那点“悔棋偷子”的猥琐和不堪,照得一清二楚。
再对比陆云那句“弃车保帅”的传话,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人家说得很明白了。
一套分子泵,对你仓库来说,是“车”,放着也是生锈。
但对国家的“深蓝”项目来说,是“帅”,是决定整个战局胜负的关键。
你守着一个“车”,却要丢掉整个国家的“帅”,你算个屁的将军?
刘守义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那份能改变儿子命运的图纸,又看了看那块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木刻,
内心的防线,在短短一分钟内,彻底崩溃了。
“方……方总工……”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们……你们厂那个年轻人,他……他到底是谁?”
“他叫陆云。”
刘守义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亲自给方振国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方总工,您批评得对!我……我糊涂啊!我的思想觉悟,太低了!我检讨!我深刻检讨!”
他那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方振国都给看傻了。
“那套分子泵,我马上亲自带人去给你们提货!
不光提货,我再送你们一套备用的真空计和两个备用阀门!
都是德国原装的,我私藏的宝贝!”
刘老龟拍着胸脯,一脸正气,
“为了国家的‘帅’,别说一个‘车’,就是把我这个老‘卒’赔进去,也值了!”
当天下午,一辆大卡车,满载着分子泵和一大堆“附赠品”,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红星厂。
刘老龟亲自押车,一见到陆云,就拉着他的手,非要跟他“杀一盘”,
结果被陆云用“当头炮”杀得丢盔弃甲,
最后还被陆云抓住了一次偷换“炮”的企图,老脸羞得通红。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当秦冷月和高士伟得知整个过程后,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看着那个正指点着工人们安装调试设备的陆云,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以后,宁可得罪阎王爷,也千万别得罪这个姓陆的。
这家伙,太损了!
就在那台凝聚了无数人心血,外形堪称“工业缝合怪”的真空炉,即将组装完成,
准备进行第一次升温测试时,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又一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秦冷月接完电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她走到车间,把陆云叫到了一边。
“京城来消息了。有一个‘联合专家考察团’,后天到我们厂。
说是要对‘深蓝’项目的技术路线,进行一次‘评估和质询’。”
“考察团?”陆云皱了皱眉,“这个时候来?”
“嗯。”秦冷月的声音更冷了,
“带队的,是中科院材料研究所的钱秉义教授。
高总工说,这个人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在国内材料学界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但他一向看不起国内的技术,是‘造不如买’理论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些年,他一直想把‘深蓝’项目搅黄,主张从英国整体引进‘斯贝’燃气轮机。”
陆云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之前那些,都只是小打小闹。
这一次,是学术权威,是路线之争,是来自顶层的,最致命的挑战。
“是那个老顽固!”高士伟气得把手里的扳手都给扔了,
“钱秉义!他跟我们海军打了五年交道,开了不下十次论证会,每一次都是把我们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
他嘴里,除了德国的克虏伯,就是美国的GE,
中国的工人,在他眼里就是一群只会用榔头敲铁的笨蛋!”
“何止啊,”他手下一个工程师也愤愤不平地补充道,
“上次我们提交的DZ125合金的测试报告,他连看都没看,就说我们的数据是伪造的,
说以中国现有的冶金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出那种性能的合金。
他根本就不是来做学术探讨的,他就是来找茬的!”
整个研发中心的气氛,瞬间从打了鸡血的亢奋,跌落到了冰点。
大伙儿不怕困难,不怕加班,就怕这种来自内部的、无法理解的刁难和鄙夷。
那种感觉,就像你正在前线浴血奋战,后方自己家的炮弹却打了过来,憋屈得让人想吐血。
“让他来。”
陆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抱怨。
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脸上没有任何沮丧的表情,反而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正好,我们的炉子也搭好了。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就当着这位大教授的面,真刀真枪地炼一炉给他看看。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仿佛有一种魔力,瞬间安抚了众人焦躁的情绪。
是啊,怕什么?我们有陆顾问!
这个念头,像一颗定心丸,让所有人的心,又重新定了下来。
秦冷月看着陆云,心中的担忧也消散了大半。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吃陆云这一套了,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这个家伙摆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就觉得天塌不下来。
但她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当晚,陆云带着团队通宵调试设备,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大考”。
深夜十一点,车间里依旧灯火通明。
秦冷月端着一个保温饭盒,走进了车间。
饭盒里,是两菜一汤,一碗白米饭。
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个番茄鸡蛋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她把饭盒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工作台上,对正趴在炉子控制台前研究电路图的陆云,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
“吃。”
陆云抬起头,看到她,有些意外。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肉炖得软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这手艺,比咱们厂国营大饭店的特级厨师还好。”陆云由衷地赞叹道。
秦冷月没看他,只是拿过一块抹布,擦拭着工作台上的灰尘,语气平淡地回应:
“我让食堂王师傅开的小灶。
我跟他说,你要是吃不满意,明天就让他去负责清理真空炉的石墨内胆。”
陆云差点被一口米饭呛到。
他可以想象,食堂王师傅在听到这个“威胁”后,是如何赌上自己一生的厨艺尊严,来做这顿饭的。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
秦冷月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吃。
车间里机器的嗡鸣声,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背景音。
这种感觉很奇妙,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鼓励,
却让陆云感觉,自己因为钱秉义的到来而绷紧的神经,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用她自己的方式,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