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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8.龙反渊,蛇耆干

作者:晒裈花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


    原本门可罗雀的摊位瞬间被围了个不见天日,面对诸多不善的目光,妙霰显出将门之子应有的淡然,抬起眼皮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大生意来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围殴”,尚有心思开玩笑。


    面前的人道:“你在此地经营,和我打招呼了吗?”


    “你是谁啊?”她完全不买账,“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谁知道你是哪个?”


    话音刚落,一根大腿粗的木棍“嗵”地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我是哪个?我是你姥姥!”


    青石板掀如覆舟,笔墨横飞,纸砚跌落,一瓢漆黑乱雨在妙霰衣服下摆晕出个“花开富贵”。宝柳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妙霰却仍旧坐着,只是神情由惊愕转向愤然。


    她抓住砚台,对方抡起木棒,我快步赶来,最终还是宝柳横跨一步,闭眼挡在她面前,被一轮棒雨打得狼苦鬼号。


    “宝柳,你出息啦?还会代人受过?”宝柳的哭声助长了对方的气焰,她们纷纷笑着上前,摆弄起他的衣服,“这是丝绸?脱下来给我看看,穿在你身上当真白费了。”


    “害羞?在场的哪个没看过你身上那二两肉?装什么良家子啊!”


    忍无可忍的妙霰抡起砚台砸了过去,这下的力气可不小,直接给对面头上开出一道血坝。见她还敢如此造次,两根棒子当即向她打来,却被拦在半空。


    我拉开两个恨不得给妙霰开瓢的家伙,拧身格剑,将妙霰宝柳护在身后,与众人怒目相峙。面对八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我感觉四肢传来微微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好像野马等来脱缰,巨鲸等来骇浪,我压抑着魔怔的狂笑对她们道:


    “最好一起上……我们谁也别手软。”


    ——


    2.


    兵器交击声让我的血液、肌肉、灵魂颤抖不已,原来我是如此渴望一场酣战,数倍于己的敌人带来的兴奋远超畏惧,即使知道她们只是不堪一击的蛮莽。


    横扫、点击、回打、翻挑……跟了我十多年却寥得重用的老伙计化成金鳞游龙,与我灵魂共鸣、人剑合一。我将这场战斗化成阵前之舞,以哀嚎谱成此起彼伏的鼓点。


    当最后一人挥舞钉棒冲上来时,我终于将剑猛抖出鞘,让它打着旋凭空绕过对方的后颈,完成一道圆满的弧线后,吟叫着回到我另一侧的掌心。我双手相合,淡然归鞘,对方则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四肢瘫软,跌在地上。


    太完美了,这是一场炫技的杀人艺术,竟然无人鼓掌,实在遗憾。我的肌肉还在兴奋,精神愉悦达到顶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妙霰的一双眼,正带着敬佩和依赖定在我身上。


    真是舒坦。


    “是谁方才逼人脱衣?”我问。


    “不敢了,侠士饶命,我们不敢了……”倒地者拼命冲我告饶。


    “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历,都给我记住,这地方是我……妹妹的!”我本来想说“女儿”,最终没敢过分占妙霰的便宜,“我可记住你们的样子了,今后有人胆敢捣乱,我就唯你们是问。若我妹妹以后在此挣不到钱,还是唯你们是问。”


    出门在外,实力比道理好用,拳头比舌头好用,一群手下败将再无来势汹汹的硬气,只剩下点头不迭的份儿。


    我向那被开了瓢的伸出一只手,对方一愣,以为是要拉她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打不相识,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你们弄脏了我妹妹的两件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不赔钱就想走?”我道。


    对方一愣,终于领悟了我邪恶的本质,从自己和同伴身上拼命摸索银两,我眉头紧皱出“不满意”三个字,直至她们掏空一切,才缓缓点头。


    她们扶起头上流血的,拉起腿脚发软的,一瘸一拐地结伴遁逃。来若群龙,去似败风,我抓着一把碎银纸钞回头,看见妙霰呆呆注视的目光,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舒坦,好舒坦!


    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不仅没有过上苦日子,反而如见世外桃源,看来我以前就是把路走窄了!为几两例银屈尊折腰,哄着小的,瞒着老的,靠挑弄是非获取些许快乐……真没出息!


    我早该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为何被个铁饭碗绊住整整十年?


    十年里的哪一天,都不如今天快活!


    “你衣服脏了。”我故意不提功勋,让妙霰自己品味,她果然痴痴地答:“是啊,脏了。”


    “得找个地方洗洗。”我又道。她乖巧地附和:“对,洗洗。”


    我看向宝柳。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开了,并积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来洗!”


    妙霰也从震惊中抽离出来,问他方才挨了打,身上可疼吗?


    “没事的姐姐,我没事。”宝柳一边收拾散落地上的笔墨纸砚,一边爱惜地捋顺笔间的毛,他好像疼又好像不疼,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可开心了!我去洗衣服,交给我就好。”


    ——


    3.


    我和妙霰站在河的上游,拐弯处的几棵树后,宝柳在那清洗衣服。其实墨水很难去除,我劝过他别做无用功,可他执意要洗,就像孑然一身的他无从报答救命之恩,于是身体力行地“当牛做马”。


    我便不再管他,和妙霰涤净风尘和污浊。


    妙霰总是溜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发笑,又不远数步地涉水折下笔直的苇草,作剑挥砍向假想之敌。后来我发觉她这是在模仿我的姿态,同时感慨不已:“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颇为自得,却矜持道:“对付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足有八个人呢!”


    “八个很多吗?”我终于得了滔滔不绝的机会,“你当妙将军为何选我为护卫?自然因为我是生死地同届中的佼佼者。若非她出价更高,我是准备去苍羊府谋职的。”


    妙霰瞪眼道:“才不许你去!苍羊府有什么好?还是跟着我好!我们之间有缘分!”


    “哦,”我挑眉道,“缘分啊,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她佯嗔地用水泼我,我陪她闹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换上衣服准备回去——宝柳确实在做无用功,明明妙霰的包裹里还有十来件没穿的衣服,只是相对不太喜欢穿而已。


    在听闻宝柳沮丧地汇报“没洗干净”时,妙霰接过他的成果看了一眼。


    “那就扔掉好了,咱们回去吧。”


    这件衣服花费宝柳近一个时辰,终于洗出点透亮的底色,谁知妙霰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要了。宝柳何其沮丧震惊,又不忍心丢掉,只能湿哒哒地抓在手里。


    “扔了吧,我看见好东西糟蹋成这样,难免心里难受。”妙霰嫌弃道,“或许我也该换身粗布衣服,弄脏、弄坏不心疼——其实对于衣服,我是不拘穿什么的。”


    我习惯性地抽离着点头,因为妙霰又陷入一贯的矛盾中了。若真不拘穿什么,为何嫌弃这件“花开富贵”?很多贵女都是这样,明明及其讲究,偏要标榜自己不讲究。


    宝柳察觉到她的矛盾,但又见我在点头附和,使得他也自我怀疑起来,万分不情愿地扔了衣服。


    他留恋地一步三回头,可妙霰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兴致勃勃地讨论吃什么。


    我打来两只兔子,由宝柳将它们剥皮烤熟,妙霰吃得心满意足,唯独嫌弃肉不够有滋味,命宝柳日后常备盐和香料。


    她真当宝柳是随从了,我拆台道:“你要在这儿定居?”


    妙霰道:“即使走了,宝柳也可以跟着啊。”


    我说你也不问问宝柳的意思,妙霰还没说话,宝柳就抢着开口:“我乐意,我乐意跟着姐姐,做姐姐的随从!”妙霰得意地对我挑眉,我便问宝柳:“若‘她们’回来,能放你走?”


    宝柳认真道:“我会解释清楚的,其实‘她们’没有那么坏。”我也认真道:“我也没有那么坏,对吧。”宝柳使劲点了两下头,我就笑了,他沉浸在我救人之举中,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殴打又威胁他的。


    人是多面的、复杂的、目的不纯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对你好的人,未必对这世上所有人都友善,反之亦然——总有一天我得让她们明白这个道理。


    此夜她们兴奋得辗转反侧,聊个没完,当然,更多是宝柳安静聆听妙霰的喋喋不休并不时附和,吵得我睡不着,借口尿急出了门,坐在破庙门口仰望月亮。


    庙里总有股不太干净的味道,外面则不同,被夜风吹着、月亮照着,好像心事也跟着变轻变远。我默默地享受宁谧凉爽的夏夜,虽然耳边仍能听见两人叽叽喳喳的“耳语”。


    “姐姐,日后若不在这儿,你打算去哪?”


    妙霰沉吟一阵道:“浪迹天涯。除了家,我哪都去得。”


    “姐姐为何离家呢?”宝柳说,“我觉得有家就是好的,我很想念父卿,若他还在我身边……”


    妙霰打断道:“以后我们要自己待自己好,我一向对下人宽容珍惜,也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我因她擅自将宝柳视为“下人”而摇头,但宝柳浑然不觉,反而感动到哽咽:“想必姐姐也听出来了,我……我早就不干净了……”


    “贺四儿犯错也被罚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可久总是干活儿偷懒,我都知道,但我还替她隐瞒呢,因为玉姑姑会骂她。”妙霰沉浸在自己的标榜中,并未听见宝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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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柳没理解妙霰对“下人”的定义,她也没理解宝柳的担忧。


    “你明明很怕,还是护在我前头,我不会忘记的。以后我们就保护对方,好吗?”


    我听不见宝柳的回答,但在我的想象里,他一定卖力地点了头。


    “那就一言为定啦……可久又去哪里偷懒,怎么走这么久?”


    我从窗下站起,进入庙内。那两人终于说累了,不一会儿就深睡过去。


    ——


    4.


    将我叫醒的不是次日的太阳,而是刺鼻的烟味,睁开双眼时,我被所见吓了一跳。


    门口着了火,身旁着了火,所有能被点着的东西都在着火,我的身体被炙烤得格外滚烫,想起身,四肢却重得抬不起来。


    竟然着了道!


    我使劲抬着胳膊拍打妙霰的面颊,将她唤醒后,又一起摇晃宝柳。三个人紧紧拽着,努力爬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南郡盛夏多变的天气救了我们,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将门口火焰浇灭大半。


    我率先冲出去,拔湿草盖灭火焰,拖着两人一边咳嗽一边逃离火场。


    倾盆大雨让我们变成落汤鸡,破庙外浓烟滚滚,庙里却越烧越旺,宝柳回过神来,不要命地往回闯,我和妙霰一左一右将他拉住。


    宝柳挣扎着叫道:“玉!我的玉还在里面!”


    “什么玉也烧没了,玉哪有命重要?哪天我补你一块!”妙霰道。


    宝柳力气就那么丁点,折腾未果后放弃挣扎,跪在地上垂泪不已。


    我想起神像底下藏匿的零碎中有一枚污浊的玉,原来是宝柳的东西。妙霰说得没错,玉哪有人命重要?今日这场大火,能逃生已属幸运,纵火者分明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我们逃出来了,它们又在哪呢?


    朦胧的水雾弥漫四野,我瞠目望向郊野的四周,看到林中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约二十来个。当中有人拄着拐,有人头一个顶两个大,当即明白了缘由。


    是白日里找宝柳麻烦的那群人,原来是想趁夜报复?


    我在心中估算来者的战斗力,结果令人不安。人数太多,我们又中了奸计,对方算准了只需对付一个我,纵然都是三脚猫,一个个车轮战上阵,我也插翅难飞。


    为今之计,只有壁虎断尾。


    我对妙霰道:“我拖住她们,你跑……你还能跑吗?”


    “我……”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壁虎也没辙了。


    她们不由我们商量,气势汹汹而来,我的手指紧了又紧,当第一把兵刃破雨而至时,我用尽力气格住攻击,不敢稍作休息,马上对付第二个。


    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叫嚣,火星瞬灭时激起的烟雾,大雨浇透了昏沉的意识,也将我的动作迟滞。四把刀一齐挥来,我咬紧牙关就地一滚,躲过砍杀却再也无法利落起身。


    “当心!”


    我只能徒劳地惊叫,可妙霰绝无可能背生双翅逃之夭夭,一把刀飞来面前,一个人影同样扑来,又是宝柳。然而这不是棍棒,他生生挨了一刀,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心中大为悲痛,用不知从哪找回的力气砍倒两人,全力冲向妙霰抱着宝柳的身影——下一刀只能由我来抗了。


    就在这时,头上蹿来两道妖怪般的身影,我连其所使的武器都没看清,就见身旁的敌人轰然倒地。那两个影子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接管战局,叫喊哀嚎登时四起。


    转眼站着的倒成一片,有几个见状不妙,转身便逃,被追杀于几步之外。


    妙将军!一定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便来救人了!


    有她们牵制,我终于连滚带爬回到妙霰身边,她正为宝柳挡雨,他身上的刀口已经冲白了,我连忙帮着一起当,可在今夜的瓢泼大雨中,微小的努力宛如杯水车薪。


    宝柳的声音小小的:“姐姐,我不成了,你们走吧。”


    “别说话,你忍着。”妙霰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合一处,手死死地按着他的伤口。


    “我知道的,姐姐是天上的人,我是泥里的人。我学不会那些东西,只会烂在这里……”他突然用力抓住妙霰,对她道,“快走啊,‘她们’不喜欢被人看见面孔,你们……快走。”


    我愣了,问宝柳道:“这两个人就是你说的‘她们’?”


    再转头看向战场,遍地伏尸和鲜血的腥甜带来的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而是胆寒的戚戚。敌人都解决了,两人默契地向我们走来。交织的闪电突然把周围照得大明,我真切看到从刀和锤上滴落的鲜血。


    妙霰始终紧抱着已晕厥的宝柳小声啜泣。我们躲过了大火,躲过了杀戮,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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