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送逃婚者归京》
1. 1.别揪我小辫儿
1.
那个面庞白皙的男孩通红着眼眶,跌跌撞撞落荒而逃,路过我身旁。我无心阻拦,反而客气地让出半个身位。剑当成摆设抱在怀中,我饶有兴味的表情让他更加羞愤,他咬牙,冲出院子,把大门撞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我抱着胳膊,继续向房里看热闹。
始作俑者终于凭借声响得知东窗事发,也慌张跑出,分明是她把人气跑,却对我横眉怒目。
“愣着干嘛呢?”她急道,“追啊!”
“追?”我看着她,还有她屏风里那个高挑的人影,装糊涂道,“追谁?追龙文贲?一会儿‘麒哥哥’不会也跑了吧?”
“……要你多管闲事!”
她咬齿凶我,仿佛要愤啖我肉,但终于想起压抑音量,以免教房里之人听到。
“今日不追回他,你也别回来了!我叫母将把你打发出去,另择良木吧!”
长这么大了,还用小时候的招数威胁我,真幼稚。
而我只能暗叹一声,放弃争辩,循着我那脚踏两船而侧翻的主人心意追出,脑海中骤然浮现十年前那一幕。
——
2.
我是个护卫,十年前刚捧上这铁饭碗时是十六岁。我的主人——刚才因新欢旧爱左支右绌的妙霰,彼时是个六岁的小姑娘。
别的女孩这年纪正是聒噪,嘴巴一张喋喋不休,烦都能把人烦死,妙霰则不同。我刚来时,管事玉姑姑就告诉我,主人是个哑儿,让我见了别惊讶。
我不免惊讶,却也开心。我没耐性应付闹人的小孩,故而乐意她是个哑儿,安静而乖巧,省去很多麻烦。
“小姐,这是彭可久,以后由她护卫您。”
玉姑姑为我介绍。我向妙霰抱拳,只是抱拳,所以玉姑姑不大满意,戳我后腰提醒道:“叫人呐!”
“……小姐好。”
我不确定她能否听到,按说哑儿也有听障来着。她像听到也像没听到,眨眨圆眼笑了笑,当是对我回应。
“小姐性子好静,待人也宽容,”玉姑姑辞别妙霰,带我去住处时,或是埋怨我的不恭,刻意提醒道,“她心肠善,却不是傻子,谁对她好对她孬,心中明镜儿似的。将军只这一个孩子,待她比谁都上心,你来前护卫曾换过两个,均是不够尽忠之故。”
所谓“将军”,就是妙霰之母,我此前和她见过一面,聆听过她的垂训。我的工钱和前途俱握其手,纵非如此,护卫妙霰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不敢轻慢主人,只是有些好奇——她是我的第一个主人,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哑儿贵女。
妙霰安静。看书安静,吃饭安静,玩耍也安静。她很爱笑,抿着双唇,浅浅露出单侧一个酒窝,看人的目光温柔恬美。不光妙霰,整个院里从姑姑到侍从,皆是一副安静恬淡的性子,明明不是哑巴,却像不敢卖弄那般,在主人面前惜字如金。
于是初来乍到的我,竟成了所有人里最能说、说话最大声的那个,每次我开口而她们静静聆听,都会让我背负“卖弄口舌”的心理负担,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爱说话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真假哑巴济济一院,攀比谁更缄默。妙霰竟有个比她还沉默的侍梳,唤做“贺四儿”,是个看不大出性别的清秀男孩。侍梳不过一个挂职,说白了就是“蒙官”,但我头一次见“蒙官”担任侍梳,还如此名实相符的。
贺四儿负责妙霰的梳洗,一双巧手为主人织发梳髻,净面点唇,每每此时,铜镜中就会浮现出一副无可挑剔的贵族风俗画作——玉雪可爱的小姐,清秀喜人的侍梳,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他沉静的神色专注,发钗横作山头皑雪,口脂融成朝霞暖色,手指穿过黑发游于面颊,流云般轻盈柔和,她在乌髻中愈显沉默而灵动,似云中之水,天上之霰。
我读过的书不多,强撑诗意至此,只可惜小姐是个哑儿,不能将贺四儿夸上一夸。
她起居梳洗,有贺四儿相助,一饮一啄,有玉姑姑照拂。她性子好静,不爱出门,无处需我护卫,感谢上天眷顾,我不用做什么,工钱照领不误。
直到有一天,那位比主子还沉默的侍梳病倒了,妙霰罕见地欲随母将出门,玉姑姑病急乱投医,竟把我唤来身旁,一边为妙霰系鞋,一边命令我道:“可久,去给小姐梳头。”
梳头?
我愣愣接过木梳,可我手笨,不会绾发,更别说像贺四儿那般,摆弄出一个好看的花样。
玉姑姑要求也不高:“梳顺了就行,剩下由我来。”
我见她实在忙碌,恐怕无暇抽身,只得硬着头皮行动。
如瀑黑发躺在手中,被编好的部分有些毛躁,我执梳如执兵,不知为何手竟在抖。
“快梳,快梳,我去看看饭食备好了没。”
玉姑姑催促后疾步离开,剩我一人在此,她对我投以过多的放心,可谓英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将那撮辫子试探地梳了梳,有些滞涩,面前之人又不说话,我全当她无知无觉,稍稍用力。
“嘶!”
好像正是这“稍稍”将她弄疼,妙霰按着患处,不满地瞪向我。
我无辜道:“打结了,您忍一下……”
她仍旧哑着,我理解成默许,也怕她细皮嫩肉受不了,揪着一撮毛打算从轻发落。不知是她太娇惯还是我太粗笨,落梳后又惹她“嘶”了一声。还好玉姑姑不在,不然我要挨骂,但她已不肯配合,翻了个大白眼,把头发气呼呼地捋到另一个肩头。
可我还是得梳。既然这样都疼,那就再轻点吧。
我已使出对待琉璃瓶子那般小心翼翼的态度,可命运弄人,偏有几根头发刮在木齿里,我一梳之下,将其连同发根尽数扯断。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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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嘶”,我也跟着“嘶”,她蹬开鞋子一蹦而起,红着眼怨毒地盯我半天,在泪水落下的同时,竟从紧咬的齿间蹦出一段含糊的控诉:
“……别……揪……我……小……辫……”
我懵了:“啥?”
她又重复一遍:“别、揪、我、小、辫!”
我呆住,失语,自我怀疑,随后欣喜若狂,失声叫道:“玉姑姑、玉姑姑!小姐说话了!”
玉姑姑从小厨房跑来,慌慌地问:“小姐怎么了?”
椅上之人手握小辫,对我咬牙切齿,我指着她,语无伦次道:“小、小姐说话了,她刚刚说话了!”
玉姑姑犹疑地看着妙霰,对方只顾呲牙咧嘴,于是玉姑姑又看向我,好像指责我发癫。我彼时年轻气盛,受不得任何关于人品的质疑,索性举起“凶器”,对那装聋作哑者再次下手。
我可怜的小主人声音带着颤,发出犹如被逼急的幼兽那般愤怒的哼鸣:“我说过了……别揪我小辫儿!”
耳聆圣音,玉姑姑一声惊呼,潸然泪下,拉着妙霰的手悲喜交加,骤然又向外跑去,以从未有过的嗓门大呼道:“将军!将卿!小姐、小姐她说话了!!”
随后闻声而至的就是妙将军和将卿,以及一群好信儿的奴仆,将军如坠梦中地看着爱女,尝试与她交流,可她委屈悲愤地手握小辫,死也不肯开口。于是众人看向玉姑姑,玉姑姑看向我,我看向妙霰,又看向木梳。
若我有先见之明,就不该纵容少女时期的好胜,独留多年后悔恨交加。彼时我带着窥视机奥的神秘微笑,向那颗头颅祭出法宝,从她手中夺回珍视的小辫儿,于万众期待中扬起木梳,一梳到透。
黑发从头皮间断落,发出五六声清脆的“咯哒”,妙霰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我嘶叫:“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六岁孩童小小的身体酝酿出震坼天地的咆哮,她对我恨之入骨,旁人却以为神迹降临。妙将军一把将她搂住,将卿激动到掩面痛哭,丫鬟仆人执手相庆,高呼“万幸”,我则被玉姑姑浸满眼泪的双手拉住,她动情地对我说:“多亏有你,谢谢,谢谢!”
我是救世主,兼心狠手辣的折发真凶,妙霰还在母亲怀抱中对我悲哭:“滚!你滚!母亲将此人打发出去!”
一片乱糟中,我们主仆的梁子算是深厚地结下了。
妙霰自此性情大变,可以自主说话后,她再没恢复当初那静女其姝的模样。我当然没被辞退,可也受到小主人禁令,再未被允许踏入她闺房一步。
我不知当初的她为何不肯说话,正如不知她为何非要替小辫儿讨个公道。我因故意伤主得到妙将军的丰厚赏赐,从此定下第一个人生目标——
我要好好当护卫,攒下夫卿钱,钱攒够了就休退,娶个好看的南郡小郎。
2. 2.好似龙,而非龙
1.
从妙霰房中逃走那位,名叫龙文贲,十年前他七岁,和妙霰差不多大。自妙霰可以开口成言后,交友渐渐丰富,妙将军友人与下属来访,大人们谈论政务,孩子们就在一处玩耍。
我见龙文贲的第一面,就感慨他生得好看,然而此时的妙霰兴致寥寥。
不知为何,小小的她十分讨厌男孩,见到他们就把鼻头儿皱起,好像闻见无法忍受的味道。我觉得这是病,或是前朝一度出现的“厌男症”。贵女带头厌男会落下不亲民的口实,让我有些担忧,妙将军却不以为意,她说女孩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再大一点,就知晓妙处了。
妙霰平等地讨厌着所有男孩和一个我,唯独贺四儿除外。她的头发和脸由贺四儿摆弄,可能是接触精华玉露的缘故,贺四儿的双手柔若无骨地好看。我爱看,妙霰也喜欢,动辄扯着手玩耍,我猜她不知道贺四儿是个男孩。
她们翻花绳时,龙文贲就站在后园的入口,小心翼翼又好奇地看着她们。
“过来,”许久之后,她终于望向龙文贲,却是颐指气使,“把你脚边的彩球拿过来——用拿的,不要踢。”
她提醒得多余,龙文贲不敢踢她的东西。他执了球,讨好地笑到面前,对着花绳赞美道:“妹妹手真巧。”
妙霰不买账,凶巴巴道:“谁是你妹妹?”又将他晾在一旁,和贺四儿抛球玩耍。
我见龙文贲实在委屈可怜,就把他叫到一旁的树荫下坐着,让两个侍从陪他说话。要说这孩子也活该,被妙霰冷言冷语拒绝了,还时不时往她的方向张望呢。
我闲得无聊,逗他道:“你也想和小姐玩?”
龙文贲点点头。
“可她不喜欢男孩。”
龙文贲纳闷地看向贺四儿,我道:“贺四儿啊……你不知道?他是个女孩子啊。”
龙文贲信了,惊讶爬上他清秀的脸,我恶趣味作祟,继续逗他:“你看贺四儿眉眼那么好看,男孩多粗糙,怎会长出这副神仙模样?你要保密,贺四儿是女孩这件事,只有小姐和你我知晓。”
贺四儿的先天条件佐证了谎言,龙文贲对我的情报深信不疑。他要走时,贺四儿服侍他披外衣,把龙文贲吓得手足无措。
“我我我,我自己来……”
贺四儿便把衣服交给他,在“贺姊姊”注视下穿衣,龙文贲竟闹了个大红脸,奇怪的举止被玉姑姑察觉,她担忧地对我道:“这龙家小郎怎对着贺四儿脸红?莫非有‘双阳之好’……”
我嘻嘻一笑,心情大好,才不管她们误会了什么,只求给我枯燥的工作增添些许乐趣。不然服侍这么一位脾气骄矜的贵女,我会受不了的。
——
2.
龙文贲是个小尾巴,妙霰越不搭理他,他越往上凑,要么陪着笑跟在身后,要么同贺四儿一样,恭候成奴仆。龙行史是南郡首脑武德侯手下,和妙将军级别相似,可龙文贲在妙霰面前,简直卑微到尘土里。
他每次来时欢天喜地,去时黯然神伤,有一日我看乐子都于心不忍了,问他:“你就这么喜欢小姐啊?”
“喜欢?”龙文贲不解地重复道。
“你动辄关注她,想和她玩,难道不是喜欢?”
他瞟着妙霰,小声道:“我……我不想独自待着。”
我发挥了罕见的好心,建议道:“小姐不喜欢男孩儿,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下次可以去找哥哥们玩啊。”
他若只是寂寞,听了我的建议,至少可以没心没肺地快乐一段时间。可造化弄人,下次龙文贲的确找到了玩伴,也开启了他长达十年的噩梦。
——
3.
那日来访的不仅有武德侯家的郡主张始,还有她孪生的弟弟张处麒。和酷爱调皮捣蛋的妙霰不同,张处麒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脸,搭配从武德侯那继承来的丹凤眼,孤傲得前无古人。
一贯对男孩儿不屑的妙霰不理睬张处麒,张处麒也不理她,应是府中从未见过如此臭屁的男孩,竟令我的小主人眼前一亮。
张处麒只找龙文贲玩,小家伙还在做尾巴,跟在身后乖巧地唤“麒哥哥”,被妙霰看在眼中。
“张处麒,你平日喜欢玩什么?”
她终于耐不住好奇心主动搭讪,对方却只看她一眼,不搭腔也不示好。碰了一鼻子灰,妙霰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建议道:“我们一起玩球吧?”
张处麒拒绝了,妙霰又建议了新玩法,还难得大方地带着龙文贲,再次遭到拒绝。后来她赌了气,只携龙文贲去玩,把这小傻瓜乐得跟什么似的。
当然,妙霰的心情并不美好。
“你笨啊!这都不会,麒哥哥一定比你聪明多了。”
也不知她怎么断定刚见一面的张处麒聪明,把龙文贲委屈得不行:“我……”
“就连贺四儿都比你机灵,我下次带着贺四儿玩,再不要带你了。”
我这主人会说话还不如不说话,我生怕她不知轻重,把龙文贲骂哭,赶紧找个借口把俩小祖宗分开。刚哄完委屈巴巴的龙文贲,一个没注意,她又没羞没臊地缠“麒哥哥”去了。
好样的张处麒,就是不理她。
打那次见面后,武德侯就将两个孩子送到京都陪伴帝姬读书,如同武德侯幼时陪伴当今圣上读书那般。妙霰即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机会再见麒哥哥,这让她十分失落。
我刚想幸灾乐祸,却没想到,对于我的小主人来说,办法远比困难多。
——
4.
傍晚我听见她和贺四儿嘀嘀咕咕,不知密谋什么,第二日,龙文贲过来玩耍,竟被她拉着手扯进屋去。
龙文贲堪称受宠若惊,只是在屋内等他的不仅有妙霰,还有贺四儿。由于进不去她的闺房,我无法窥见全貌,只知道龙文贲再出来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怪,具体哪里怪,我还说不上来。
他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发型也和进去时不同,一定是贺四儿将他脸上擦了白粉,上了妆色,使原本圆润的脸被发型拉长,眼角也精致地挑出来。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他,然而大人们见了都赞,说龙文贲稍微打扮就如此出色,长大必然更加好看。
龙文贲好看我是知晓的,却觉得不该是这么个好看法。他得了夸奖就美滋滋的,更重要的是,妙霰肯和打扮后的他一起玩了。
慢慢地,龙文贲所变的不仅衣服发型,就连站立、行走的姿势都在变,他甚至因此不爱讲话,更趋近当初那个没有在我梳下惨遭“虐待”的妙霰。
我一开始只觉奇怪,直到听见她们玩耍时的对话,这才吓了一跳。
“‘麒哥哥’?她为何叫你‘麒哥哥’?”
我把龙文贲拉到一旁,忍着惊悚问他,那小男孩瞪着无辜的双眼答:“我在和妹妹玩过家家。”
“你扮演……张处麒?”我见他点头,又问道,“她扮演谁?”
“妙霰。”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脑子好像不大灵光。
“那贺四儿扮演谁?”
“贺四儿。”
他已经不能单纯用“傻”形容了。这哪是过家家啊?俩小坏蛋把他给过了!
我不忍他这么小年纪就被我的主人“辣手摧花”,苦心劝道:“别和她们玩了,把衣服换回去,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龙文贲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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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可是这样的话,妹妹就不同我玩了。”
我看回他,为他清澈且无辜的愚蠢摇头,心中有个声音在叹息:省省吧,这孩子乐在其中呢。
——
5.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给了一个男孩好看的脸,就要挖走他的脑子。龙文贲为妙霰扮演“麒哥哥”,一扮就是十年,实际上他扮演的到底是不是“麒哥哥”,变成了我相当好奇的问题。
这十年来,张处麒一直待在京都,从未回到南郡,对于他的近况,只有偶尔从武德侯和郡主张始处得知。
每每得到有关张处麒的新线索,妙霰就命龙文贲向其靠拢,她可能早已忘记对“麒哥哥”的执着从何而起,却还保留享受“麒哥哥”在旁的习惯。
龙文贲伴她长大,如预料那般样貌愈发好看,后来也顺理成章地变成她夫郎的候选人之一。这时的妙霰经过一些事,已充分知道男儿的妙处,不再皱着鼻尖恨不得躲到千里之外了,她对龙文贲的态度,却变得愈发微妙。
其实以她的性格,应受不了龙文贲的沉闷和木讷,但她早已习惯“麒哥哥”是这样的性子,也习惯同龙文贲玩耍了。
直到武德侯生辰那日,“麒哥哥”本人从京都重归故里。
我们受邀赴宴,正赶上张处麒为母将试马,飞扬的男子露出灿烂的笑,好像南郡之夏火热明亮的圆日,高束的发髻被颠得微乱,一撮游丝在风中抚过他舒展的眉眼。妙霰有些发愣,我也有些发愣,我突然理解了妙霰为何多年来对他念念不忘——当初其貌不扬的臭屁小孩,长大竟如此耀眼,我的小主人是有点眼光的。
和张处麒吃过饭后,妙霰肉眼可见地心事重重了,我坏心眼地问她对张处麒有何看法,不料她回答说:“他……也不过如此嘛。”
并非矜持,她认真地皱着眉,难掩嫌弃之态。那一瞬间我确信了,人类的审美并不相通。
就是这么奇怪,十年前拒人千里的臭屁小孩俘获了她的心,十年后撼我心头的阳光男子反而不让她买账,似乎妙霰还是喜欢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麒哥哥”,以至于对京都的教育产生严重偏见,因为那里把独特小少爷养成了“泯然众人”的开朗模样。
最惨的是龙文贲,妙霰无法面对曾经喜欢过麒哥哥的自己,也就不敢面对强制他扮演麒哥哥的童年,因此总是躲着他。也合该命运捉弄,武德侯有心撮合“麒哥哥”和妙霰,让张处麒回南郡,正是为议亲之事。
于是那日,在妙霰约张处麒摊牌的房内,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她让我追龙文贲?可追回来呢?面对两个“麒哥哥”,她又要如何选择?
我硬着头皮寻觅,简直希望龙文贲遁天入地,叫我寻不到才好,谁让他当年不肯听我的,非要往火坑里跳?
然而不能对这小家伙寄予厚望,他毫无新意地躲在柴房里抹眼泪,见我来了还要问我:“是妹妹要你找我回去么?”
我问:“你回去么?”
他点头,我恨铁不成钢道:“醒醒吧!‘麒哥哥’已经回来啦,你快做回龙文贲吧!”
他白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眨着被泪水黏湿的睫毛,委屈巴巴道:“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喜欢的也不是张处麒呀。”
是啊,妙霰到底喜欢了谁呢?是她六岁印象中的张处麒,还是受她影响长大的龙文贲?又或者已经被她处成“姐妹儿”、一刻也离不开的贺四儿。
我带着龙文贲往回走,无法回答心中的问题,也无法左右她们的决定。
说到底不该我操那些心。我只是个打工的看客,领着份内的工钱,对她们不知何踪的“爱情”故事长吁短叹罢了。
3. 3.皮不存,毛焉附
1.
送回龙文贲的途中,我们与贺四儿不期而遇。自从知道对方有望成为家主的夫郎,贺四儿就与这位玩伴生出一层隔阂,他不挑明,我也当没看出来。
“小姐还在房内吗?”我问。
贺四儿点头,我又问:“那张处麒……”
“也在。”与其说他在回答我,不如说他答给龙文贲听,“两人掩了房门说私密话,不许人在旁。”
眼看龙文贲面色紧张,我心道贺四儿可不像外貌这般柔善,最知晓什么能戳龙文贲的痛脚,而我也绝非善类,煽风点火道:“毕竟她们久别重逢,又将有婚约在身……你还要去见她么?”
“去!”龙文贲咬着后槽牙,给自己鼓劲儿,“是妹妹要你找我的,对吧!”
我承认:“她说找不回你,就要把我撵出去。”
龙文贲更具底气:“那就走吧,莫让妹妹久等。”
他几乎擦着贺四儿的肩膀与他错身,气氛剑拔弩张,偏架不好拉,我只能两头端水,先对贺四儿点头,又快步赶上龙文贲的步伐。
即使以后背相对,还能感觉贺四儿视线冰冷的投射。我心中哀叹一声,想起他的遭遇,倒也能理解他的心事。
——
2.
去年夏天,妙霰和贺四儿玩耍时弄湿了衣服,被奴仆分别拉去两处更衣。妙霰不知看到什么趣事,一定要当场和贺四儿分享,奴仆没拦住——不是所有人有我这般应对主人暴冲的能耐,等她冲到贺四儿面前,为时已晚。
贺四儿还没穿上衣服,惊吓之际做了个掩耳盗铃的动作:将身上最重要的部位用手捂住。妙霰却没吭声,要说的事忘了一干二净,恐怕脑子里只剩半只白鸡了。
她回来找我,半晌后严肃发问:“贺四儿怎么和我不一样?”
我不知她指的是哪个层面的不一样,妙霰耳语道:“他肚脐儿底下长了根指头。”
我差点笑出来,瞪大眼附和道:“哦!长了根指头。”
“对,别跟别人说,不然人家会笑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也不记得跟没跟人说了,总之等这话传开的时候,妙霰成了大家口中的“糊涂蛋”。将军自责得很,说怪自己军务繁忙,忘记女儿到“开蒙”的年纪了。
妙将军就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开蒙亦不得马虎,她委派卿子筹备多年,就等着时机成熟——如今恰逢其时。
我知道贺四儿“滞势”后一直在吃抑制阳势生长之药,为保那夜不会伤到妙霰。他对主人的爱意也像蒙官制度的初创者期待那般肆意生长,直到将对方的一颦一蹙填入整颗心脏。他会在那夜到来时将云雨之事以温柔、珍重的方式倾囊相授,让她身体力行地体会“爱”的含义,而后与她彻底告别。
玉姑姑筹备起“开蒙”事宜,我分到的活儿最专,先负责门外站岗,事后送贺四儿出城。等两人进了房,我就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手中揉着摘来的花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妙霰将如何正视那根“指头”的作用。
吹冷风直到三更天,身旁的花尸堆了满地,我的耳朵竟在虫鸣外捕捉到一阵怪异的声音,它不来自别处,却来自我身后的房门。
我转头看去,发现门开了个小缝,暖融融地透着屋里的光,我心觉古怪,凑近再看,与那光中骤然出现的影子对上了眼。
是妙霰?她做什么开门?
缝里不仅有眼睛,还有她一张一翕的嘴巴。她鬼魅般低吟说:“你进来……”
我一退三步远:“不进!”
这是什么日子,里面是什么光景?我进去像话吗?
妙霰有些急,门缝里放得下两只眼睛了:“快点进来,贺四儿哭了!”
哭……是正常的,他那么爱你,今夜过去却要他远走他乡,劳燕分飞,谁不会哭呢?我给予了有限的同情,让她抓紧时间哄哄贺四儿,并重申此事与我无关。妙霰却猛然推门,鬼手死死扯住我的衣服领子,想将我拖进是非之地。
我抓住门框不肯松手,但上半身已被扯进暖烘烘的屋里了,只能闭眼拒不从命:“你说过不许我踏入房门,否则要斩我双腿的!”
那是她六岁时的恨语,她愣了愣,仍把我往里扯:“非常之时,免罪!”
“不成,家法无情!”
我的固执终于引来她的妥协:“我说错啦,收回!我的姐姐,你小声点,先进来……”
我睁开眼,才注意到到她衣服穿得好好的,忐忑地松了手,迈入十年未曾涉足的房间。她将门迅速合死,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内室。
隐隐地,那边有啜泣传出。
“怎么了?”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别的,“你三更天了还穿这么多衣服?”
妙霰用气声给我的耳朵送话:“你发誓不得外传。”
“我发誓……”
妙霰这才道:“他‘不成’啊。”
不成?
嗯……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
3.
想笑又不敢笑的我、手足无措的妙霰、抽抽噎噎的贺四儿,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我年纪最大,她们等我发话,但我也只有抓耳挠腮的份。
“四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妙霰同情地搂他的肩,她对贺四儿一向比对我温柔,见他说不出话,还帮他解释。
“刚刚我们洗澡,等头发干时看了会儿书,说了会儿笑话。”妙霰眼神有点飘忽,但我没空对她的遮掩追根究底,问贺四儿:“今日才开始的?”
他不敢看我,于是我再问:“真是今天?”
“你别凶他。”妙霰提醒道。
我说才没那功夫,不用我帮忙我就走了,妙霰又来拉我,这回是帮我催促贺四儿。他终于在左右夹击中开口了:“半个月前……”
“为何不早说呢?”妙霰道。
不用问了,他怕。而我好像也想通了原因——恐怕是他太苛求今夜的完美,吃多了为蒙官配置的药膳,过犹不及了。
若一时不成,还有下次,可若一辈子不成……那还用把贺四儿送走吗?合着我少时的谎言成真,他真变成“姐妹”了?
我和玉姑姑对此束手无策,便报告将军,妙将军倒是开明,赦免了贺四儿的失职,却也头疼于女儿的开蒙要如何是好。贺四儿做回侍梳后,妙霰待她一如既往,两人再不提及那层一捅就破的暧昧。
朝夕相处间有没有传递新的情愫,重新被禁止入房的我无从得知,我猜是有的,否则贺四儿为何对龙文贲愈发没好脸色?
——
4.
远离贺四儿后,龙文贲反复向我确认是否妙霰在意他,我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于是他笑了,笑着来到妙霰门口。
我觉得这样不错,至少有风度,便去叫门,可是下一秒,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妙霰和张处麒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出,我不知离开后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她们突然相见恨晚,快要勾肩搭背了。
“你们回来啦!”
看得出来,妙霰很开心,她好像忘了我为什么走,龙文贲又为什么走。
“我得回去了,母侯不让我在外逗留太久。明天见,妙妹妹。”张处麒说着,也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龙文贲打招呼,“是小龙啊?多年未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可不是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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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张处麒,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龙文贲现在从衣服到妆造,都不是他自己本人了。你小子落井下石这么殷勤,可别说你一无所知。
龙文贲勉强寒暄两句,看着妙霰送“正牌麒哥哥”离开,站得像个油头粉面的小丑。妙霰依依不舍地回来后,才有时间对他说话。
“该吃晚饭了,龙文贲,你又要什么时候回家?”
我真想把她嘴巴捂住。让我找回龙文贲,就为了问他这句话?
“妹妹是否属意张处麒?”
龙文贲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盯着妙霰的眼睛问她,一向恣意豁达的小主人却颇有些闪躲:“我可没这样说。”
“那你可属意我?”龙文贲急了,他终于意识到加入扮演游戏多么愚蠢,也把不该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小时你说过喜欢我的,你说要娶我的,如今他回来了,你怎么就把我……”
“那是小时候啊。”妙霰打断他的控诉,并用眼神暗示我,“不早了,可久,你送他回家。”
我对龙文贲做个“请”的手势,可他推开我,再次跑出去,这回妙霰没让我去追,她也有些生气。
“问我些有的没的,我不过和张处麒说几句话,他激动什么?为何又来管我?”
我觉得妙霰未必就是喜欢张处麒,同龄人久别重逢,相处愉快而已,龙文贲问得太深,妙霰才顾左右而言他……受不了这股青春人的酸涩味。
我哀叹着过早献身事业,没机会体验朦胧的美好,也以为吃过晚饭,这件事就默默地过去了。可是那天菜还没上齐,贺四儿就慌里慌张地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他顿了顿道,“龙公子,他自尽了!”
妙霰立即站起,我则抓住贺四儿问在何处,听罢描述迅速赶去。那是府邸的池塘,我去时那里已围了好多奴仆,龙文贲裹着一条毯子,湿漉漉地痛哭。
幸而龙文贲没有受伤,他越过我向身后张望,我才知道妙霰也跟来了。她没凑近人群,只远远看一眼,就跑走了。
爱是复杂的东西,但在合婚的承诺缔结前,牵绊只是牵绊,并没形成契约。我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别被别人的一厢情愿绑架,也想提醒她,至少要照顾昔日好友的心碎……这些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她把自己锁在屋里,连我和贺四儿都不许入内。
龙文贲对妙霰的心思路人皆知,是失足落水还是为情所困,大家也看得明白。那天晚上妙、龙两家长辈谈了许久,龙文贲随母亲回家,妙霰仍没走出屋子。她就这么躲到一切尘埃落定,真有她的。
晚上我换班后回去睡觉,正酣梦时,被一阵晃动突然惊醒。
“嘘!”
我意识到捂着我嘴巴的是妙霰,也意识到她正将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她像画本里的神奸巨蠹一样沉声威胁:“跟我走,不许声张!否则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几点了?这是演哪出戏啊?
我一转头,下巴差点撞上刀尖,吓得她怪叫一声把刀扔了,惶急地解释:“母亲要把龙文贲嫁给我!我得走,我必须得走,可久,你若不帮我……”
我道:“你就把我打发出去?啊,那太好了。”
她却拾起匕首,这回是架在自己脖子上,我登时困意全无:“别闹!你有话好好说……”
“一句话,帮不帮我?!”
我还能怎么办?从来都拗不过她。听从她的指示,拿起床边那个硕大的包裹,掩护她躲过护卫的巡查,翻墙出了将军府。
顶着月光走在路上,被冷风一吹,我突然回过味来。
“你说将军要把龙文贲嫁给你?”
她说是。
我呆了:“你这是逃婚啊?”
4. 4.螳捕蝉,雀在后
1.
我停住脚,思考是直接把她抱回去,还是打晕了背回去。
妙将军赏罚分明,交出妙霰投诚,或许她就能恕我受人蒙蔽之过?
应是表情暴露了企图,妙霰当即正色道:“可久,我不要娶龙文贲,我至少不该这样娶他!你帮我逃婚是救了我。今日不过和张处麒久别重逢多说几句,他就以死相迫,将我和他绑在一处,这对吗?”
我觉得这不对,但我说了又不算。
她继续劝我:“就算我同意娶他,他尝到甜头,今后动辄以自尽要挟,我又该如何?”
“哎,你不是也在寻死觅活地要挟我?”我对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歪理邪说忍无可忍。
“这不一样,”她执拗道,“你是我的属下,就该听我的话,难道我也该听龙文贲的话?”
明知是强词夺理,但我一时没想好如何驳斥,妙霰也不给我思考的机会,甩着手向前走了。南郡不适合夜行,大家睡得早,漆黑的街衢连盏灯都没有,我快走两步怕跟丢了她,却发觉她的步伐逐渐放缓——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离开家能去哪。
“我晚上愁得没吃东西,可久,你去找个吃饭的地方。”
都二更天了,哪有吃饭的地方?我回答得挺不客气:“你当是将军府的后厨呢?”
她回答得更不客气:“帮我找。”
不能饿坏了她,鸡鸣狗盗之事得有人做,不是她做,就得我做。我领着她在街上转了两圈,寻觅合适的落脚处,她却指着冯台府最大的酒楼,大言不惭地说:“当下没什么选择,就吃这个吧。”
我拾起墙角碎石,抛到那家酒楼的院子里,登时激起一阵激烈的狗吠。知晓厉害的妙霰噤了声,尾随我往前走了。
转过两个街口,我终于寻到迄今为止最易得手的小店:窗户没关,人住二楼,一楼有厨没狗。说到这儿,我不禁要赞扬妙将军对这座城池的管理了,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只可惜三年无贼的亮眼政绩,即将破戒在她爱女手里。
我从窗里探手拔起门闩,轻手轻脚摸了进去。四周收拾得很干净,也意味着没有厨余,最终我在厨房找到一小碟糕点和几根炖汤用的猪棒骨,上面还挂着肉,但妙霰只接受糕点,嫌弃棒骨是“别人啃剩的”。
我花半天解释炖汤和啃剩的区别,她根本听不进去。
“还有别的吗?”
糕点很快吃完了,她像个巢里没睁眼的雏鸟那样叽叽喳喳地催我,我说能找到的熟食就这些,其他都是生的。她理所当然地命令我:“那就生火做熟啊。”
我强忍着不适,告诉她:“我只是护卫,生火做饭是另外的价钱。”
“不就是钱吗?”看得出来,她为逃婚准备充分,阔绰地挑了荷包里一样白花花的东西赏我。我掂掂份量,当即决定生火——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我做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饭,至少知道怎么烧起炉灶,妙霰一直在厨房里踱步,企图寻找她感兴趣的食材,然而总是两手空空。后来我发现,她并非娇贵到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根本不知这些食材在上桌前长什么样子,以为肉就是成丁的,菜就是成段的。
我粗浅教她识别了几样食材,她没耐心学,催我弄“拿手好菜”。那就只有杂粮面了,我趁着煮面功夫,手起刀落切出几段青菜,待面煮好了,盛起一碗给她。
她是真饿了,一碗阳春面不仅堵住了嘴,还对我赞不绝口。
“手艺真不错,”她含混地邀请道,“你也吃啊。”
我晚上吃过饭了,见她吃得这么香,也被刺激了食欲。筷子刚探进锅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有人接近了!我当即放碗拿剑,妙霰当即端碗猛喝,趁棍子没落到面前,我先发制人,一剑鞘将来者戳了个大跟头,抓起包裹和我的小主人逃之夭夭。
磁碗破碎,叫嚣刺耳,静谧的黑夜炸响连绵不绝的犬吠,似掌声簇拥我们由东奔西,“抓贼”的呼救陆续唤醒万家灯火。我忘不了那一晚,抱着妙霰跃上城墙时,向来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冯台府升起了满城银河。
我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
2.
既然想带她回去,又为何要跑,为何不束手就擒呢?跳下城楼后,我一直这样自问。
妙霰却激动地替我规划往后余生:“可久,你带我去闯荡江湖吧!我们可以劫富济贫,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哦,还可以抓捕逍遥法外的通缉犯,用人头换赏钱!”
我觉得最该被“劫富”的就是她,而我大概率会被贴在墙上,用人头换赏钱。妙霰是个很差劲的江湖搭档,她浑身上下只有那个荷包有用,剩下的全是稻草。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她喋喋不休的江湖梦,渡口边挑着灯笼的招幌映入眼帘,我意识到那是驿站,抓着妙霰快步走去。
就这么决定了,我带她睡上一夜,明早把她绑了送回去。她平日里折磨龙文贲和玉姑姑,我都没察觉她是多么聒噪,现在折磨张处麒都好,总之我受不了了。
驿站是附近唯一尚未歇业的所在,有个待凌晨出发的商队正给马调整鞍辔,为其增添了一丝人气。我找掌柜说要两间房,妙霰说要一间,还振振有词:“我得看着你,免得你趁我睡着,将我出卖了。”
“姐姐啊,我也要睡觉的,我困死了,我是人,我会累啊!”我喊着冤,明明我打算明日一早再动手的。
可惜掌握财政大权的一向也掌握话语权,她带着钱,她说了算,最后谈妥只要一间。妙霰去掏荷包时,意外情况发生了,她无措地看看掌柜,又看看我,了解现状后的第一反应,是质问我的疏忽。
“你为何不在我吃面时,把荷包收起来?”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你把荷包落在店里了?”
当时兵荒马乱一片,妙霰眼里只有阳春面,就连包袱都是我跨在臂弯上的。我震惊,不只是离家出走第一夜她就能弄丢赖以谋生的荷包,还有她恬不知耻认为是我失职的嘴脸。
“我哪有空?”她为自己开脱,“我要双手捧你送我的面,尊重你的心血,在我心里钱都不重要了。所以你更该在我吃面时收好荷包,这是护卫该做的。”
我正色道:“把你送回家,才是护卫该做的。”
旅店老板看看她又看看我,问:“到底住不住啊?”
我气得转身就走:“不住!”
她却拖住我说“住”,又问:“我刚才不是给了你一锭银子吗?”
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我说:“那是你给充当厨子的报酬!”
“算你借我,我一定找机会还。”妙霰变脸好快,现在又满目诚恳,“可久,我们需要休息一晚上,对不对?”
我上辈子做过什么孽,这辈子会摊上这么讨厌的主人?我还是付了钱。妙霰说的对,至少我心身俱疲,急需休息。
但我也不是好惹的,进房间后,我一马当先、二话不说地霸占了唯一的床,大字型躺死过去,无论妙霰怎么推我踢我骂我,我落地生根,岿然不动。最后她败阵了,沮丧道:“你至少给我留点位置,我也很累了。”
我收回一侧的手脚,她这才爬到我身边,侧身躺得委屈巴巴。我们没精力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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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很快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鸟鸣不断,窗里阳光刺眼——她把我挤到床最边缘去了。
我起床,洗漱,拿走剩下的钱,反锁了房门下楼。我要回府坦白从宽,带领妙将军的部下缉拿“逃犯”,此事最好在她醒前完成,免得她出新幺蛾子。
城内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充斥着昨夜有贼的风闻,好在没人看见我们的脸。我穿过一道道街衢,一座座房屋,朝将军府去,却在巷口偶遇了一个鬼鬼祟祟、头戴幕离的家伙。
我认出他是贺四儿,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跳。看见是我,他立即打量四周,却找不到妙霰。
“你怎独自回来了?”
我说明来意,唤他赶快回家,带足家伙随我拿人,贺四儿却问:“小姐乐意回来吗?”
“由得她乐意不乐意?”我道,“她就不该跑!”
“她不跑,难道真要娶龙文贲?”
我说这不是一码事。
“她不愿意,可以告诉将军,可以跟龙文贲谈,可以与武德侯周旋——她尽可做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但不能逃避啊!”
是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送妙霰回去的原因——她但凡有责任心也不该逃跑。当着贺四儿能清楚表达的道理,当着妙霰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一定是她太气人了。
娶卿关系妙霰日后的家庭质量,也关系怒鹰将军府未来的前景,得找个成熟的人拿主意,我对贺四儿说:“回去吧,我找妙将军去。”他拦不住也跟不上我,很快被我甩掉,为走捷径,我钻入小巷潜行,谁知巷子尽头闪出一个黑影,将我的前路堵住了。
我回头,又一人包围过来,将退路封死。不过这人我认得,是妙将军的护卫长,我们从前一块儿吃过饭的,她对我笑笑,态度还算友善。
“彭小友,将军在等你呢。”
我这才知道无意间步入了布防,大概和贺四儿的对话也在她们掌控之中了。我被押送回上个路口,登至二楼,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妙将军。她指着窗外,招手让我过去——那里就是我和贺四儿会晤的街巷。
我当即跪下告罪,将昨夜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坦白了妙霰的所在,把主人供得一干二净。
“可久,你方才说的好。”她却道,“你对贺四儿说的那些话,也是我身为母亲的担忧。霰儿从小身体不好,总受我溺爱,养成不知‘责任’为何的娇蛮。我并非真要她娶龙家小郎,只是想让她知道,一点点恶因会种下多么严重的果,正直的人不该以玩弄旁人的真心为乐。”
不愧是妙将军,说得多好!我点头不迭:“那我去将她带回来?”
妙将军却摇头:“还是带着她在外面散散心吧,什么时候想通此事,什么时候再回不迟。”
她言语中的信任令我惭愧万分,明明我昨天还有心让妙霰睡地上的,今日妙将军就把爱女托付给我。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剧增,又让我有点委屈——这应该是另外的价钱。
我说,我没有钱,不然您让我把妙霰遗落的荷包拿回来。
妙将军却摇头,把一份锦囊交给我。
“里面有张条子,在南郡任意银铺都可兑钱。你先拿着用,可久,我相信你有分寸。”她道,“霰儿跟在我身边永远学不会成熟,我早有心让她出门历练,而你……如果顺利让她明白事理,回来认错,我就将杨水桥那座宅子赏你。”
我一呆,那确实是我的梦中情宅,由于积蓄所差过多,只是着迷地看过几次——原来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句承诺让人生目标离我更进一步,我心如飘云端,当即拜身立誓:“谨遵钧命!”
5. 5.疾在髓,奈之何
1.
我回去后妙霰刚醒,没有奴仆服侍起居,她竟能睡到日上三竿。若非闻见诱人的烧饼和熏鸡味,恐怕还要赖床不起。
她明知故问:“买什么好吃的了?”
我缓缓揭晓答案,引来一声激动的轻呼。她赤着脚跑到身边,拆出令她食指大动之物,仰头对我绽放了璀璨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烂漫得不可方物,我下意识回以微笑,又见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像只鸟儿迎风梳理美丽的飞羽。
这是……想拥抱么?虽然幼稚,却挺可爱的。
我暂时遗忘了对她的讨厌,大方地给出一个别扭的拥抱。毕竟我们一向不亲,我还不习惯与她朝夕相处,更别说与她亲近。
“好了……快吃吧,等会儿放凉了。”
我推开她,但她还“大鹏展翅”着,催促我道:“可久,为我更围衣。”
围衣?
哦,原来是围衣啊,我就不该自作多情。我任她如无翼鸟般振翅,撕掉一块又香又肥的鸡腿。她的视线随我滴溜溜地转,从手上到嘴边,最后生气了:“喂!”
“没围衣,你爱吃不吃。”
妙霰是个审时度势的孩子,见我不给面子,也放弃了讲究,扯掉另一边鸡腿吃得狼吞虎咽。我忍不住提醒:“可别弄脏衣服,没人给你洗——至少我是不会洗。”
她抬起胳膊,含混又没皮没脸道:“那帮挽下袖口总可以吧。”
我一边帮她挽袖,一边想,她是十六岁,不是六岁,需要穿围衣吃饭吗?妙将军过分延续着对她的宠爱,养出妙霰不少毛病。未免她出席正式场合时失态,还需配备一位奴仆持匙侍饭,放在旁人家,都足以用“怪诞”形容了。
妙霰缺少的何止责任,该懂的又何止感情啊。
等等,我不是她母亲,何必管这些事?又没付给我玉姑姑的价钱。
想到“价钱”,又想起将军许诺的宅子,我总觉得沮丧,因为看到妙霰成长大概比登天还难。她不知我的纠结,还举着半张烧饼晃我的眼。
“为何府中从未有过此等美味?我看那些名厨都该辞退,给这位做鸡的厨子腾地方。”
看看她吧,真是没救了。她就没有体恤旁人的慧根,又何来“开窍”?冯台府日后交到她手上简直倒了大霉,更倒霉的是我,恐怕忍她好几年,都见不到梦中情宅的瓦片。
这么说来……
我陷入了沉思。
为何非要靠妙霰自觉呢?我是护卫不假,不爱做分外之事不假,但何必与宅子过不去?从前妙霰身边围着的都是应声虫,事事顺意,如今身边只有我,我若主动教她道理,迫使她心窍大开,任务早日完成,我不就早日入住豪宅了?
啃完一个腿棒时,我已然想通了日后的行动计划,就做她一年的妈又何妨?我强迫自己对埋头鸡骨山的妙霰滋生慈爱,温柔摘去她嘴角的饼渣。妙霰很受用,转过另一侧脸蛋儿等我继续服务,搞得我又想给她一巴掌。
不管怎么说,我先试试呗,试试总没坏处。
——
2.
有妙将军的条子在手,钱银已非难题,但我不准备帮妙霰解除金钱危机,我始终觉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该让她吃一穷二白的苦。
因囊中羞涩,我们被掌柜客气撵出驿站,妙霰吃饱喝足,心思都在玩乐上,还没空考虑别的。我也不提醒,由着她闲逛。在又一个错身的路人投以窃笑后,妙霰终于察觉不对,问我她们笑什么。
我举起一位摊贩的铜镜,让她看见自己邋遢的新颜。
妙霰气得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她下意识举袖擦嘴,似乎又想起我“不帮她洗衣服”的声明,放下手,沉郁着脸,往一边走去。
我跟着她,来到不远处的河渠旁。
“可久,你真是个尽责的护卫……除了护卫,你什么都不做!”
她一边声讨我的失责,一边捧水将脸洗了。微笑的进步让我看到宅子的曙光,不禁垂头一笑……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有枚油亮的手印赫然在我衣袖发光,不知何时被她抓上去的,这家伙挨着谁就祸害谁,真让人心烦!我蹲在她身边,捧着水搓揉衣袖,她还好意思问:“原来你会洗衣服啊?”
“不会!”我没好气道。
我们没有皂角,她搓不掉手上的油脂,我也搓不掉袖子上的爪印,徒劳斗争了好一会儿,幸而旁边民宅中走出个端脏衣盆的卿子,看出我们的窘迫,分享了一小把皂角。
袖口的污渍终于消失了,妙霰也为我高兴:“这回你会洗衣服了!”
我道:“我不给你洗!那是另外的价钱。”
“钱钱钱,你掉钱眼儿里啦!”她笑嘻嘻地扬水泼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击,突然发现她胳膊尽头是挽在半臂的袖口——她竟然知道珍惜衣服了。
看来妙霰不是个榆木疙瘩,还有点可造之材的模样!
仿佛看见豪宅有了一砖一瓦的累积,我对计划也愈发认同。既然将军如此信任,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该怎么养这破孩子,今后由我说了算。
——
3.
傍晚时,我们听从妙霰的指示,在豪华酒楼饱餐一顿,她延续着铺张浪费的点餐风格,将存款花得只剩几枚铜板。
“我们今晚住在哪呢?”
终于想起这茬啦?我双手一摊。
“没钱住宿了。”
“那么多钱,都花了?”她大呼不信,我便一笔一笔与她对账,直到她完全沉默,接受现实。
“没钱就投不了宿,只能露宿街头,下顿饭也没着落。”
她懊恼道:“方才明明点多了,没吃了。”又道,“那盘粉蒸肉我一筷子都没动呢!”我问她要不要回去把那道菜带走,她却道:“算了,隔夜再吃,影响口感。”
看吧,饿她几顿真是活该。
“无妨,我们找民宅借宿如何?总不至于露宿街头吧。”她旋即乐观道。
顺着她目光望去,那是一户富庶的人家的门庭,我看了看门口的标志道:“卓家,和方林海大人是姻亲,后者是你母亲的部下,此刻或许正在带兵寻你。你确定要自投罗网?”
妙霰满怀遗憾地离开,又看中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民宅,催我上去叫门。我没皮没脸,遭遇多少白眼都不怕,倒让妙霰面上过不去了。
“怎么都不给面子?”
“你没钱交换,也没身份巴结,人家为何放你进去投宿?”我道。
她说:“不然我们……你,你可以干活。”
“需要干活,招我一个就够了,收容你做什么?”我道,“谁乐意让人吃白饭啊?”
她再次沉默。我乐意看她无计可施的模样,故意让她多多吃瘪,其实早已物色了一间相对宽敞的破庙,借宿徒劳后,我会带妙霰去那里对付一晚。
难搞的小主人终于意识到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走过一家打烊的商铺时,突然停下对我说:“不行,我们得回去,拿回我们遗失的钱。”
“回冯台?那更是自投罗网。”
“你武功好,能不能去把荷包偷回来?”她说,“本来就是我们的荷包啊。”
“我武功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况且那里一定有人埋伏着等你……”我意识到不能光解释拒绝的原因,还要启发她的思路,“其实我们可以想办法挣钱的呀。”
“我何尝不想?”妙霰道,“好多事我都做不来,跑堂、洗碗、走镖、账房……”
“你会读书写字,就为人代笔书信如何?”我和颜悦色道,“我用这最后几个铜板为你置办文房四宝,你随便找个墙角,就可以开张了嘛。”
她眼睛一亮,说是个好办法,趁她还在琢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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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我将她带去破庙。夜色已经深沉,好位置被几位流浪人士占住了,我们只能凑合在靠门的地方。妙霰头一次体会“露宿”的感觉,竟然只觉新奇没空挑剔,还缩在干草堆里畅想:“明天一早我就去挣写字钱,一封信一两银子……”我刚想说五文钱不能再多了,又闭上嘴。
有些南墙非她自己撞到不可,我才不多嘴呢。
“可久,我替人写信,你做什么呢?”她道,“两人一起挣钱,总是更快的。”
我搪塞道:“那就做点苦力?”
“能挣几个钱?”
我道:“没你一封信的定价多。”
她好心地安慰我:“没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负责赚大头,你负责赚小头,我们今后相依为命,要一步一步,做大做强。”
我笑而不语。
次日我用最后几枚铜板帮她置办好便宜的笔墨纸砚,又找了个繁华的街角将她放下,便谎称挣钱,去了银铺,提出一点可供日常开销的碎银。
我不必为妙霰的忆苦思甜委屈自己,摆弄着沉甸甸的银块,径直去邻街的茶楼吃喝。从窗口下望,能透过横斜的树枝看见妙霰的摊位——她还没吃饭呢,让捧着羊羹的我有点过意不去,但她身边围着几个客人,又让我十分惊异。
一两银子诶,这么贵的当,真有傻子会上?
妙霰竟然开张了。她读过的书虽无法支撑她做出高深的学问,措辞写作却绰绰有余,转眼一封信写完,她也颇为满意似的,用两根指头夹着吹干。钱货将付讫时,和善的顾客突然破口大骂,引来路人纷纷围观。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始末,就说怎么有傻子上当呢,原来她那位顾客根本就不识字,只认识“一”,还当一文钱呢,差点跟狮子大开口的妙霰打起来。
我被两种微妙的心情拉扯着,既生怕她受委屈,又乐见她吃瘪,如坐针毡许久,终是忍住了下去安慰的冲动。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妙霰在未开张,却执拗地坐在那里,看得我有些心疼。
虽说让她吃苦,却也没必要一次把苦吃尽。我使点小钱,唤酒楼伙计带几个包子送她。妙霰应是饿极了,都没精神纠结哪位好心人的馈赠,就垂头狂吃。我也终于有胃口继续喝茶,这时才发现,壶中的茶没喝几口,就凉透了。
这哪里是对妙霰的历练,分明也是对我的折磨。
夕阳西下时,我在头上身上喷了点水,假装大汗淋漓地找她,妙霰面前那张写有“一两一封”的招牌已涂抹过两次,定格在“十文”,都无人买账。
见到我,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沮丧。
“你挣到钱了吗?”她问。我点点头,掏出二十枚铜板给她,她珍而重之地捧了,来回地看,“我也挣了二十文,但被我花掉买了四个包子。”
我没拆穿她为尊严做出的伪装,安慰她道:“慢慢来,我们会越挣越多的。”她关心我吃了没有,我已经胡吃海喝一整日,生怕她硬要我吃饭,便说不饿,劝她把钱留下,明日买包子吃。
她点着头,突然就哽咽了。
“你真好,可久,对我不离不弃……”她呜咽道,“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明明你也饿着肚子呢……等我有了钱,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第二次拥抱了她,内心格外发虚。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不算虐待她吧……
受挫折后,妙霰乖了许多,回到破庙时间还早,她终于抢到更加干净清爽的位置,还搜集了散落的干草铺在地上,我留意到,她给我用的干草比留给自己的还多。
“今日多谢你了。”她真诚道。
看来妙霰吃硬不吃软,吃苦不吃甜。我摸清了她的规律,心中暗喜,就在这时,突然感觉门口飞来两道倏忽而逝的目光,抬头时又消失了。
并非我们回来得早,而是今夜这破庙中竟只有我们两个。妙霰乐得宽敞,我却知道,今夜要睡不好了。
6. 6.国有乞,焉无咎
1.
是小偷?强盗?
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兵器和妙将军的提款条了,前者无人敢抢,后者无人知悉,所以比起我来,妙霰更有可能被小蟊贼盯上。
谁让她还穿着丝质衣服,像极变卖家产还要留块门匾留念的落魄小姐,带着似乎价值不菲的包裹,活生生一块流油的肥肉。
人们都说,离开家门即是踏入江湖,如今我也来到江湖,却没做过一件除暴安良的侠事呢。想当初决定习武,就是向往这份自由和快意恩仇,可在门派浸淫几年,被长老们洗了脑,觉得在外飘零不如凭武谋职,拿个稳当的铁饭碗,这才考取妙府护卫。
摊上妙霰这样的主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比旁人清闲许多,却也无处施展能耐,十年来封闭于深宅大院,回忆当初的江湖梦,实在有些惋惜。
今日这小贼来得好,我何不守株待兔、抛霰引贼,做把惩恶扬善的真侠士呢?
想到此处,心潮愈发澎湃,恨不得跳起来活动筋骨。未免打草惊蛇,我只能按捺激动,窝进干草堆假寐,只盼妙霰也睡熟了,给那小贼“可乘之机”。身边的妙霰却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样子,挑战我的耐心,生怕那小贼不来了。
在梆子响过第二遍时,我的耳朵终于在妙霰的鼾声之外捕捉到一阵微弱的脚步,从远处悄悄走来。
——
2.
无法睁眼睹物,我将感知扩大到极致,逐渐在脑海中构拟出一个小贼的轮廓:不会武功,体重很轻,身上没有兵刃。
还真是个小蟊贼,我像起了逗弄之心的老猫,不动声色地按住耗子的尾巴——将她正在翻弄的包裹压住一角。她正在妙霰的衣服中摸索疑似昂贵之物,没防备退路被封堵,该适时来个“人赃俱获”了,我刚要行动,不料“熟睡”的妙霰动作更快,率先发难,对着小贼一声暴喝,将她和我都吓得一颤。
“有刺客!可久,有刺客!”
小贼也叫:“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先唤妙霰闭嘴,又一耳光甩在小贼面上。她手还在包裹中压着,失去平衡,大头朝下栽进干草堆,被我利落地拔剑封颈,反压双臂,引来妙霰再次惊呼。我听得出,这次的呼声不是害怕,而是拜服。
想我给她做了十年护卫,她还是头一回见我出手,便觉有点委屈。蹉跎十年,才制服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蟊贼,说出去都愧对师门。
惊魂甫定的妙霰从篝火中拾来一根柴,凑近了照小贼的面孔。脏污的脸,消瘦的面颊,矮小的身体,看不出年纪,和这里大部分的乞丐一个模样。她终于确信对方只是小贼,不是刺客,娇贵和矜持就回归了,冷哼一声道:“小偷,我要抓你见官!”
“饶了我吧,姐姐,我太饿了……”对方声泪俱下地哀求道,“但凡有活路,我也不至于做这等没脸之事,求你们饶了我一遭吧……”
我扭她臂膀的手一个发力,她便哀嚎着不再卖惨。这是小贼东窗事发后的惯用手段,赌的就是失主心慈手软,妙霰几乎没有江湖经验,还真被牵着鼻子走了:“你饿多久了?”
“你信?”我嘲笑道,“跪街边都能吃到残羹冷炙的年代,何至于沦落为贼?你要是想听这种瞎话,我每天晚上给你编一段,一个月都不重样。”
妙霰识时务地闭了嘴,她还是很信赖我的判断。
“姐姐,不敢随意行乞的,我跪她们就打,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下雨疼,半夜疼,也做不了力气活儿,我饿三天了,再不吃东西,就饿死了。”
妙霰又有点动摇,向我投来不忍的目光,我冷冷一笑,摘下佩剑砸到地上。
“惯犯是吧?偷过不少钱,才这么油嘴滑舌是吧?我一剑下去叫你身首分离,看你如何卖弄口舌?”我压低声音道,“要钱要命自己选,不交出买命钱,你要么死,要么用半截身体爬出去!不是饿吗?养活半个自己,费不了多少食物吧。”
我都没想过自己这么会威胁,演技意外地好,那小贼当场就哭了。似乎也好过了头,因为妙霰不干了。
“他……”
我立即瞪过去,她才恍然大悟,与我一唱一和。
“对,赃款放哪了?给我交出来!这位大侠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别惹恼她!”
她的威胁不仅缺乏力度,声音还带着颤,为掩饰色厉内荏,她将火把抛在地上,但动静比放屁大不了多少,显然又不太满意。四处寻觅后,她锁定我置办的砚台,沉甸甸地握在手中,使劲往地上一砸,果然“掷地有声”!不仅“咚”地一声,还“哇”地一声——她砸到那小贼头上去了。
我松开手,小贼的胳膊软软垂在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
3.
我们对着个后脑勺流血的瘦弱小坏蛋,豪气和匪气都消失一空。
妙霰恶人先告状:“你刚才干嘛敲诈他?”
“我还只是敲诈,你是要她的命!那是石头啊,能砸死人的。”我尽量耐心地解释道,“这人一看就是惯偷,没准儿攒过不少好东西,我们正需要钱,若能收缴赃款,也是惩恶扬善啊。”
妙霰不信:“他要是有钱,犯得着偷我们的?”
“你不要低估人的贪欲,也别低估惯犯的能力,难道只有死到临头才会偷窃?不劳而获是会养成习惯的。”见她还是皱着小脸,我又道,“这明里是敲诈,内里却是在帮忙。你想想,若我们报官,等着她的是什么?要么下狱,要么打板子。如今落在我们手里,缴赃就能私了,已经很仁慈了!”
现在的妙霰如同一张白纸,有望被我的歪理邪说说服,见她懵懂点头,我立即乘胜追击:“被抓了就装可怜、找借口、说谎话,没被抓到呢?说不定在背后笑我们蠢。别被人家三言两语骗啦,她还说身上有伤,你信不信,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为了向她证明,我蹲下动手解那小贼衣服,妙霰立即拦着我:“你别乱来,这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
我怀疑地看着那张脏脸:“你怎么知道?”
“男孩儿身上有股味儿。”她皱着鼻子,煞有介事道,“我说不好,就是有股味儿……”
什么味儿啊,我只能闻到邋遢的馊臭味儿,破庙的角落充斥这种疏于打扫的味道,几天后仍不开张的妙霰身上,也会是这种味道。但显然,妙霰所言与此无关,我更想将其理解为“异性味”。
我摸了摸那小贼的喉咙,又戳他脐下三寸处,妙霰说的没错,还真是个男扮女装的贼。
也许被我戳得难受,小贼幽幽醒转了。
“疼……”他抬眼看我们一眼,立即哭得抽抽噎噎,这招好啊,妙霰本来就摇摆不定,现在更纠结了。
“我本意不是想打你脑袋的,对不起啦。”她竟然在道歉。我恨铁不成钢地掂着手中的剑,她可倒好,装没看见,还用后背对着我了。
“你起错念头,偷鸡摸狗,我也犯了无心之过。两害相较,终是我伤你更深。我会赔你医药费的,虽然我现在没有钱……”她说到此处,又转头看我,我掂着剑道:“我也没钱。”
她把我上交的二十文铜板塞到我手上:“就这么多了,你想办法给他买点药。”
我忍无可忍道:“他受伤是罪有应得!你能不能把同情心给需要的人啊!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去就我去。”她抓回铜板,又对那小贼说,“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烦死了,刚才还好好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不放心她独自行动,拿起包裹跟着出去。路上我看她面色严肃,再次警告道:“你信不信,你回来后那小贼早就跑了,还会带走你的文房四宝?”
“那就是他不要医药费,我也无需对他负责了。”妙霰道。
她用光了钱,买了伤药、绷带,还有些不知灵不灵光的药膏。我闷闷不乐地跟着,心里骂她是个死心眼子的白痴,不知不觉间,倒是把自己琢磨得平心静气了——这样也好,花点小钱买个教训,早日上当,总好过日后被骗得倾家荡产。
“我明天就好好写信,钱是我赔的,我也会赚回来的。”
等她赚钱,要等到猴年马月去?这句承诺我听过就等于忘了,丝毫不往心里去。我不愁没钱花,只愁她成长太慢,耽误我入住豪宅。
“那家伙若被你砸坏脑袋,赖着不走,天天管你要伤病钱、吃饭钱,无底洞似的,你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
她也很烦闷,对我的奚落充耳不闻,走了几步,又突然道:“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你的同情、怜悯、高高在上的单纯?”
“母亲治下太平昌盛,冯台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离家那天我亲眼见过,虽然讨厌母亲逼我娶龙文贲,却还是佩服自豪的。可是看到那小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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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却不是滋味,明明他也是南郡的子民,为何沦落至此。”她道,“如果我犯了无心之过,失手打人,就能逃避医药费,他犯了一念之差,偷窃未遂,却无人宽恕无人负责,那么这些走投无路者又能怎么办呢?”
我脚步一停,不认识似的看着她。这还是那个无法无天、娇蛮任性的妙霰吗?
从前教过她的一位学师去年寿终正寝了,是不是突然显灵,附在她身上,教她说这些鬼话?
“你要嘲讽我就嘲讽吧,”妙霰也停下来看我,语气愈发坚定,“他或许是骗子。但我总不能一没了钱,就变成坏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妙霰这句话,以及她身上突然出现的、令我意外的担当……我说不清楚这是担当还是什么别的,只是觉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莫名其妙的。
难道妙霰真有散散心就能大彻大悟的本事?是我小瞧她了?
我们回到破庙后,小贼居然没逃跑,也可能是他伤得太重,实在跑不了。见到我们回来,他也很惊讶,好像料定买药云云只是借口。
妙霰把那些瓶瓶罐罐在他面前逐一摆开。
“这个是止血的,这个是止痛的,这个是缠伤的……可久,你会包扎吗?”
我摇头。
我们两个看向小贼,他咽咽喉咙道:“我会……”便呲牙咧嘴地自行处理伤口。破布般的衣袖顺着动作往下滑落,露出手臂上几层红紫的伤,看来他真挨过打。
“那些人怎么没了?”我问,“我们来这里的第一夜,庙里有很多人,单单没有你。如今怎么只剩下你,其他人不见了?”
他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你平日住在哪?”我又问。
“这儿,”他道,“庙是‘她们’的地盘,‘她们’这几日进城了,让我留下看家。”
“‘她们’?是前日住在这里的那群人吗?”
他又说不是,支支吾吾的。也可能是他没读过书,说话颠三倒四,几个“她们”弄得我头晕脑胀。这小贼或许不足畏惧,但其他人未必是省油的灯,我必须调查清楚,才能保证妙霰安全。
“让你看家的‘她们’,是几个人?”
“两个。”
妙霰问:“你胳膊上的伤,就是‘她们’打的?”
小贼连忙道:“不是不是,‘她们’没打过我,是从前那些人……”
我进一步确认他的意思:“是前日住在破庙中的人打你?”
“也不全是,但大部分是。”
又是颠三倒四的回答,但我能大概确认,如果这小贼没说谎,附近应该有两股势力:一股和我们打过照面,如今消失了,也是她们打过小贼,所以当天夜里小贼不在。另一股进城买药,尚未回来,她们离开时让小贼看家,小贼能力有限,见到前一股人过来,自己就躲出去了,直到那些人走才敢回来。
我深深佩服自己推理的能耐,怎么就做了护卫呢?我就该去衙门谋差,没准儿现在已经是神探了。
进一步想想,既然破庙里有常驻者,还需留人守家,一定在某处藏有赃款。我抱起手臂游走在破庙内,观察一切可能藏匿家私的蛛丝马迹,但四处破破烂烂,难有发现,直到走至神像旁,那小贼面色突然紧张地站起来,我才知有门儿,将手放在神像后的石龛碎片上。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十分享受身为猫的快感。
“诶,小贼,你叫什么名字?”
“宝柳……”他紧张地看着我,我继续问:“‘她们’当真三日后回来?”
宝柳点头:“是这样约好的。”
“‘她们’都使什么兵器?有什么路数?你见过‘她们’和人动手吗?”
“一个使刀,一个使锤。”他看着我的剑讨好道,“我不知路数,但应该没有姐姐厉害……”
我笑了。
“宝柳,我和妹妹今明两日还在这里住着。”我离开神像走回他面前,他紧张的身体明显放松了,“明日我妹要出门挣钱,你去给她打下手,别忘了,你的伤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她赔付医药费,就要承担饿肚子的风险,你多帮她一分,她挣多点,也能保证你头上的伤早点痊愈。
“你若敢跑,不仅这庙归我,你的命也归我,听明白了?”
他抿着嘴点头不迭。
这庙里一定有东西,我先把他支走,慢慢探寻底细。
7. 7.龙失所,蛇从游
1.
我为妙霰收拾好家当,送她去街角出摊,她如今有了个低配版的贺四儿帮忙提拿文房四宝,和昨日狼狈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很快,妙霰看到白纸蹭上了黑爪印,转脸就嫌弃起他了。
“你去水渠边把手洗了,洗完再回来。”前不久还把自己吃得油乎乎的人一本正经地宣告道,“出门在外,我们都要保持干净整洁。”
宝柳顶着受伤的脑袋点头不迭。
我向她们道别,一副要去抛头洒血、竭力挣钱的模样,实则兜兜转转回到栖身的破庙,趁四下无人,搬开土偶石龛下的碎石,把缝隙里的干草土砂一股脑拽了出来。
里面果然藏着宝贝,零零碎碎不少,我用剑鞘逐个拨弄,看见一把华丽的匕首,可惜掉了嵌珠;几个衙门里用的那种官造器件,想必是不好脱手的赃物,除此之外,就是块看不出质地的脏玉佩。
我将余者推向一边,捻起那枚玉佩,小心搓去表面的泥皮。
可惜失了保养,否则光泽应该更好,但再好也卖不出多少价钱。它只有两根手指并排粗细,图案不过吉花瑞草,一看就不是名家手笔。
凭借这些发现,我对两人财力有了初步了解,就把东西放回原位。让宝柳那么害怕,我还当对方是什么狠角色,看来仍是小喽啰,也是,他见过什么世面?
可惜了我,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却注定和三脚猫斗智斗勇。
我回到那座可以观察妙霰的酒楼,仍旧当窗坐着,清风带来市井热闹的叫卖,街角的写信摊子再次开张。妙霰端坐在一块充当桌子的青石板前,执笔专注书写,浑身黢黑的宝柳站在身旁,使着一双突兀的白手笨拙磨墨。
我的点心来了。我一边填肚子,一边看妙霰接过铜板。压抑着欢天喜地的激动,她将其牢牢握了许久,才使唤宝柳到几步外的摊位换来两碗清粥。
这是她们今日第一顿饭,也是妙霰亲手挣来的第一顿,她小口小口品咂着,好像端的不是清粥而是精酿。宝柳则不顾那些,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妙霰看不过去,踢他起来,强迫他像自己一样站得笔直。
宝柳不敢违抗,垂头吃饭,我猜她又在灌输“出门在外要注重礼仪”一类的讲究。她吃完了粥,又像个生怕被人盯住、更怕无人在意的落魄贵族,抱着青石板、惜字如金地推销自己,看久了难免为她尴尬,致使我胃口骤减,还没吃完就打起饱嗝。
太阳转眼坠成了夕阳,我下了酒楼,装作大汗淋漓与她们汇合。我知道妙霰只吃过一碗粥,担心她饿出好歹,便声称挣来不少辛苦钱,请她们下馆子。
——
2.
这一路上她都很开心,不光为了我的请客,还为她挣来三文铜板。
当时我想不明白,她为何为三文钱如此开心,随着对她了解的深入,才渐渐了解她的想法——妙霰是个不知疾苦的乐天人,昨日一文没挣到,今日能挣三文,足见明日就会挣九文,后日名声打响,甩开手脚挣上一贯,也应不在话下!
从落座到上菜,她都兴致勃勃规划未来如何研墨换金,一字登天,她唯一的听众用饭菜将嘴巴塞满,又碍于她的淫威细嚼慢咽。我秉持护卫的习惯侧向门窗,以便耳听八方,还真让我看见一伙儿士兵步履匆匆跑过窗外。
担心来者不善,我下意识抓住佩剑。
“怎么了?”妙霰注意到我的动作,立即问道。
是妙将军的直属部下,我认出军服,就知不是冲她来的,见她紧张,故意说道:“是龙家,正拿着画像满大街找人呢!”
“什么!”妙霰悲愤道,“龙文贲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手拿画像的士兵还真往这边来了,妙霰不敢看窗外,将脑袋低低垂着。我继续逗她:“诶,不是龙家的,原来是武德侯的人!”
“你看准点好吗?”她终于忍不住亲自探头查看,入目的军服将她吓做鹌鹑,一下子缩到桌底下去了,“是母亲!她知道我在这里了!”
“没有的事,知道还不进来拿你?在街上乱转什么?”我道。
也是好巧不巧,我话音刚落,寻人的士兵就进了门,拿着画像询问老板。妙霰已经慌乱得不肯做人了,从桌底爬到我脚边,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是虚惊一场,没问到结果的士兵大略将室内扫一眼就出门了,妙霰被我捞起来时,浑身被汗液渍得湿漉漉的。
一腔蓝图忘了滔滔不绝,就连一桌饭菜都不香了。
“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在这儿待着,她们随时会查到我的。”
我道:“凭你三文钱的积蓄,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再说你不管宝柳的伤了吗?被砸的脑袋还没康复呢。”
“可若我被人记住,告诉母亲怎么办?”她苦恼不已,“又不知画像几成相似,会不会当即认出我来?”
她苦恼完毕,就该把难题甩给我了。
“可久,你去帮我看看。”
“万一那上面不仅画着你,还画着我怎么办?”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直沉默的宝柳突然道:“姐姐,我去帮你们看看。”
我斜睨着他:“怎么?吃饱喝足,想举报我们了?”
宝柳支支吾吾道:“没有,我是看姐姐们烦闷,又去不得,当真想帮忙的。”见我一脸似笑非笑,他逐渐急了,又说不出旁的话,只能不断重复,“真的,是真的……我举报什么呢?”
“那你去试试,看一眼就回来。”妙霰道。
在我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里,宝柳跌跌撞撞地出了饭店大门,再看向妙霰,她也忐忑地目送着宝柳的身影,模样绝不像是放心。
“不信他,就别把重要的事托付给他。”
“不是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我们请他吃饭,为他裹伤,做得很到位了,”妙霰的眼睛还在看,心不在焉地嘟囔,“你说人会恩将仇报吗?”
我摇摇头,这真说不好。
“对他而言,你是‘恩’还是‘仇’呢?”我道,“为他裹伤的是你,害他受伤的也是你啊。”
——
3.
宝柳最终不负期待地回来了,眼睛亮亮地汇报得来的机密:“姐姐们放心,那画像上根本不是你们,是个男子!”
妙霰松了口气,又问:“上面可有写什么?”
这可为难坏了宝柳,他羞愧道:“我不识字……”
危机解除,妙霰又摆起将军府少主人的架子了,义正辞严道:“做我的侍从哪能不识字呢?明日闲暇时,我就教你识文断字。”宝柳皱着脸道:“可是我学来做什么用呢?”
她终于折磨起除我以外的人了。我幸灾乐祸地对宝柳道:“有用,当然有用,你学了写字可以帮她记账啊!现在她挣三文钱,你还勉强一记,哪天挣得一吊钱,你画到猴年马月去?”
宝柳一愣,倒没多抗拒了:“既然能帮上姐姐,那我乐意学!”
“好啊,你从明天起就是读书人了,也把自己拾掇一下,这样邋里邋遢的,实在有碍观瞻。”她一捧一放,把兴奋的宝柳说得又眼神黯然,低头称“是”。
可怜的小家伙,大概穷其一生都没遇见这种骄矜的贵女,只一味讨好,助长她的气焰,将来难逃被使唤的命运了。
“我有几身好看的衣服,穿不过来。你收拾好自己后,大可穿我的装束……宝柳,你会洗衣服吗?”
宝柳献宝似地点头。
妙霰满意道:“那太好了,你负责给大家洗衣,我们今后结伴,每个人都要发挥应有的作用,谁也不能拖谁的后腿。”
“好!”
宝柳极其捧场,看妙霰的眼神都在放光,恨不得效力而死。
她就这么训出了一个“贺五儿”?我看得叹为观止。
——
4.
宝柳将她的话奉为圣旨,刚回庙里就说要去河边洗澡,我缩在干草堆里摆弄几枚铜板,妙霰道:“你是不是要说,他会拿着衣服逃跑,不再回来了?”
“他回来有理,不回来也有理。”我悠哉道,“不回来是鼠目寸光,从你身上挣件衣服都当宝贝。回来就是放长线钓大鱼,没把握把你骗得倾家荡产,绝不收网。”
妙霰笑道:“原来这世上除了你,都是坏人的。”
她说得我一愣,思索半天才道:“我也不是好人。”
其实我有些说不上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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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的不适,似乎看她顺风顺水、离家至今尚未被骗,反而不太好受。
我难道在期待妙霰吃亏吗?我承认,这种魔鬼般的心态是有的,我希望“残酷”的生活多多教训,让她不再做不知疾苦的贵女。然而这对吗?
我开始反思这几天她经历的种种磨难——吃不饱、睡不好、与流浪儿为伍、在街头摆摊,似乎大多是没罪找罪受。
她母亲给我钱,可不是让我大吃大喝,却饿了她宝贝女儿的。
我前十年从未参与小主人的成长规划,只是在华丽的宅院里做个聊胜于无的护卫,如今她母亲委以重任,让我倍感压力,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对了。
“你不是坏人呢,这些天幸好有你,否则第一个晚上我就受不了,只好屈心抑志,回去低头……可是现在,可久,我知道我能好好活下去。”妙霰的双眼满载希望,热切而感动地看着我,“你担心我被骗,说的话不好听,但我知道,那都是有道理的。良药苦口嘛!”
她知道,就是不想听,不听就不听吧,她本就不必事事听我的,只要知道防备就好了。
我放心许多。
天黑后很久宝柳才回来,他头上有伤,还是将发丝洗了,穿上的新衣服系得松垮,像是害怕弄出褶子。妙霰帮他把绑带束牢,让他羞涩地别过脑袋。
“这样多好,清清爽爽的。”妙霰从前也喜欢打扮贺四儿和龙文贲,一边帮他调整衣领一边道,“你家在哪?怎么就开始流浪呢?”
“我随父卿南下寻找母亲,走散了,找不到父卿,就剩我一个了。”宝柳回答道,“起初有个院子肯留我为奴,后来主人丢了钱,将我们下人拷打一顿。我虽清白,却因受伤发了烧,被主人送出门,从此开始流浪。”
我插嘴道:“然后就认识了‘她们’?”
宝柳道:“我流浪两年多,一直居无定所,是半年前遇到‘她们’的。”
我又问:“宝柳,你可知我们刚来时庙里的人,现在去哪了?”
宝柳道:“兴许是躲起来了。从前‘她们’在时,旁人不敢进来滋扰,‘她们’走后,庙里就来了人。我不敢住在庙里,就躲在林子里过夜,直到姐姐们来,她们又走了。”
看来与我所料不差,里头确实是两伙人。既然那群人害怕“她们”,而“她们”似乎只是小喽啰,那人多的一方也不足为惧。
“宝柳,如果‘她们’回来,你要跟着‘她们’,还是跟你新认的姐姐?”我问。
“我……”宝柳嗫嚅着说不出话。妙霰瞪我一眼:“就非要当敌人吗?大家都飘零江湖,何不结成同伴?没准我们相谈甚欢呢。”
我对着宝柳点头:“但愿如此。”
说破了天,我还是不信他。
为宝柳的伤口换完药,两个小孩儿一同躺下,妙霰又突然叫他起来,在他身底下铺了两件她不穿的衣服。
这略显做作的拉拢让宝柳如坐针毡,但妙霰道:“你是伤病人,理应受照顾。”
“姐姐,你对我真好……”宝柳这句赞叹倒是由衷,他都快哭出来了。
次日,深受贤主折服的宝柳自觉当牛做马,一大早就收拾好妙霰的笔墨纸砚,服侍她起床,又屁颠颠地跟在身后。还真让她们交了好运,有个大户人家的私塾教师急需抄几份文章给学生,路过妙霰的摊位,看她写字漂亮,便委托她。
妙霰一边抄写,一边念字给宝柳听,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十文钱到手后,她还大方地分给宝柳一半。
“这是我的赏……不,是你研墨的报酬。”
宝柳捻着几枚铜板,要哭出来似的,听见妙霰抱怨手腕子疼,立即响应:“我帮姐姐揉!”
妙霰就笑着伸出一只手,让他献殷勤。
落魄也有人簇拥左右,这是妙霰的本事,我心中赞叹的同时,见七八个人从街巷尽头走出,对着妙霰的方向指指点点,而后快步围了过来。
宝柳像是认识那伙人,看清面容后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不是宝柳儿?傍得新主人,穿上新衣裳,教人都不敢认了。”
我意识到不妙,再躲下去恐怕妙霰会有危险,便抓起剑快步下楼。
8. 8.龙反渊,蛇耆干
1.
原本门可罗雀的摊位瞬间被围了个不见天日,面对诸多不善的目光,妙霰显出将门之子应有的淡然,抬起眼皮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大生意来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围殴”,尚有心思开玩笑。
面前的人道:“你在此地经营,和我打招呼了吗?”
“你是谁啊?”她完全不买账,“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谁知道你是哪个?”
话音刚落,一根大腿粗的木棍“嗵”地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我是哪个?我是你姥姥!”
青石板掀如覆舟,笔墨横飞,纸砚跌落,一瓢漆黑乱雨在妙霰衣服下摆晕出个“花开富贵”。宝柳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妙霰却仍旧坐着,只是神情由惊愕转向愤然。
她抓住砚台,对方抡起木棒,我快步赶来,最终还是宝柳横跨一步,闭眼挡在她面前,被一轮棒雨打得狼苦鬼号。
“宝柳,你出息啦?还会代人受过?”宝柳的哭声助长了对方的气焰,她们纷纷笑着上前,摆弄起他的衣服,“这是丝绸?脱下来给我看看,穿在你身上当真白费了。”
“害羞?在场的哪个没看过你身上那二两肉?装什么良家子啊!”
忍无可忍的妙霰抡起砚台砸了过去,这下的力气可不小,直接给对面头上开出一道血坝。见她还敢如此造次,两根棒子当即向她打来,却被拦在半空。
我拉开两个恨不得给妙霰开瓢的家伙,拧身格剑,将妙霰宝柳护在身后,与众人怒目相峙。面对八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我感觉四肢传来微微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好像野马等来脱缰,巨鲸等来骇浪,我压抑着魔怔的狂笑对她们道:
“最好一起上……我们谁也别手软。”
——
2.
兵器交击声让我的血液、肌肉、灵魂颤抖不已,原来我是如此渴望一场酣战,数倍于己的敌人带来的兴奋远超畏惧,即使知道她们只是不堪一击的蛮莽。
横扫、点击、回打、翻挑……跟了我十多年却寥得重用的老伙计化成金鳞游龙,与我灵魂共鸣、人剑合一。我将这场战斗化成阵前之舞,以哀嚎谱成此起彼伏的鼓点。
当最后一人挥舞钉棒冲上来时,我终于将剑猛抖出鞘,让它打着旋凭空绕过对方的后颈,完成一道圆满的弧线后,吟叫着回到我另一侧的掌心。我双手相合,淡然归鞘,对方则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四肢瘫软,跌在地上。
太完美了,这是一场炫技的杀人艺术,竟然无人鼓掌,实在遗憾。我的肌肉还在兴奋,精神愉悦达到顶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妙霰的一双眼,正带着敬佩和依赖定在我身上。
真是舒坦。
“是谁方才逼人脱衣?”我问。
“不敢了,侠士饶命,我们不敢了……”倒地者拼命冲我告饶。
“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历,都给我记住,这地方是我……妹妹的!”我本来想说“女儿”,最终没敢过分占妙霰的便宜,“我可记住你们的样子了,今后有人胆敢捣乱,我就唯你们是问。若我妹妹以后在此挣不到钱,还是唯你们是问。”
出门在外,实力比道理好用,拳头比舌头好用,一群手下败将再无来势汹汹的硬气,只剩下点头不迭的份儿。
我向那被开了瓢的伸出一只手,对方一愣,以为是要拉她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打不相识,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你们弄脏了我妹妹的两件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不赔钱就想走?”我道。
对方一愣,终于领悟了我邪恶的本质,从自己和同伴身上拼命摸索银两,我眉头紧皱出“不满意”三个字,直至她们掏空一切,才缓缓点头。
她们扶起头上流血的,拉起腿脚发软的,一瘸一拐地结伴遁逃。来若群龙,去似败风,我抓着一把碎银纸钞回头,看见妙霰呆呆注视的目光,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舒坦,好舒坦!
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不仅没有过上苦日子,反而如见世外桃源,看来我以前就是把路走窄了!为几两例银屈尊折腰,哄着小的,瞒着老的,靠挑弄是非获取些许快乐……真没出息!
我早该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为何被个铁饭碗绊住整整十年?
十年里的哪一天,都不如今天快活!
“你衣服脏了。”我故意不提功勋,让妙霰自己品味,她果然痴痴地答:“是啊,脏了。”
“得找个地方洗洗。”我又道。她乖巧地附和:“对,洗洗。”
我看向宝柳。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开了,并积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来洗!”
妙霰也从震惊中抽离出来,问他方才挨了打,身上可疼吗?
“没事的姐姐,我没事。”宝柳一边收拾散落地上的笔墨纸砚,一边爱惜地捋顺笔间的毛,他好像疼又好像不疼,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可开心了!我去洗衣服,交给我就好。”
——
3.
我和妙霰站在河的上游,拐弯处的几棵树后,宝柳在那清洗衣服。其实墨水很难去除,我劝过他别做无用功,可他执意要洗,就像孑然一身的他无从报答救命之恩,于是身体力行地“当牛做马”。
我便不再管他,和妙霰涤净风尘和污浊。
妙霰总是溜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发笑,又不远数步地涉水折下笔直的苇草,作剑挥砍向假想之敌。后来我发觉她这是在模仿我的姿态,同时感慨不已:“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颇为自得,却矜持道:“对付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足有八个人呢!”
“八个很多吗?”我终于得了滔滔不绝的机会,“你当妙将军为何选我为护卫?自然因为我是生死地同届中的佼佼者。若非她出价更高,我是准备去苍羊府谋职的。”
妙霰瞪眼道:“才不许你去!苍羊府有什么好?还是跟着我好!我们之间有缘分!”
“哦,”我挑眉道,“缘分啊,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她佯嗔地用水泼我,我陪她闹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换上衣服准备回去——宝柳确实在做无用功,明明妙霰的包裹里还有十来件没穿的衣服,只是相对不太喜欢穿而已。
在听闻宝柳沮丧地汇报“没洗干净”时,妙霰接过他的成果看了一眼。
“那就扔掉好了,咱们回去吧。”
这件衣服花费宝柳近一个时辰,终于洗出点透亮的底色,谁知妙霰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要了。宝柳何其沮丧震惊,又不忍心丢掉,只能湿哒哒地抓在手里。
“扔了吧,我看见好东西糟蹋成这样,难免心里难受。”妙霰嫌弃道,“或许我也该换身粗布衣服,弄脏、弄坏不心疼——其实对于衣服,我是不拘穿什么的。”
我习惯性地抽离着点头,因为妙霰又陷入一贯的矛盾中了。若真不拘穿什么,为何嫌弃这件“花开富贵”?很多贵女都是这样,明明及其讲究,偏要标榜自己不讲究。
宝柳察觉到她的矛盾,但又见我在点头附和,使得他也自我怀疑起来,万分不情愿地扔了衣服。
他留恋地一步三回头,可妙霰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兴致勃勃地讨论吃什么。
我打来两只兔子,由宝柳将它们剥皮烤熟,妙霰吃得心满意足,唯独嫌弃肉不够有滋味,命宝柳日后常备盐和香料。
她真当宝柳是随从了,我拆台道:“你要在这儿定居?”
妙霰道:“即使走了,宝柳也可以跟着啊。”
我说你也不问问宝柳的意思,妙霰还没说话,宝柳就抢着开口:“我乐意,我乐意跟着姐姐,做姐姐的随从!”妙霰得意地对我挑眉,我便问宝柳:“若‘她们’回来,能放你走?”
宝柳认真道:“我会解释清楚的,其实‘她们’没有那么坏。”我也认真道:“我也没有那么坏,对吧。”宝柳使劲点了两下头,我就笑了,他沉浸在我救人之举中,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殴打又威胁他的。
人是多面的、复杂的、目的不纯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对你好的人,未必对这世上所有人都友善,反之亦然——总有一天我得让她们明白这个道理。
此夜她们兴奋得辗转反侧,聊个没完,当然,更多是宝柳安静聆听妙霰的喋喋不休并不时附和,吵得我睡不着,借口尿急出了门,坐在破庙门口仰望月亮。
庙里总有股不太干净的味道,外面则不同,被夜风吹着、月亮照着,好像心事也跟着变轻变远。我默默地享受宁谧凉爽的夏夜,虽然耳边仍能听见两人叽叽喳喳的“耳语”。
“姐姐,日后若不在这儿,你打算去哪?”
妙霰沉吟一阵道:“浪迹天涯。除了家,我哪都去得。”
“姐姐为何离家呢?”宝柳说,“我觉得有家就是好的,我很想念父卿,若他还在我身边……”
妙霰打断道:“以后我们要自己待自己好,我一向对下人宽容珍惜,也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我因她擅自将宝柳视为“下人”而摇头,但宝柳浑然不觉,反而感动到哽咽:“想必姐姐也听出来了,我……我早就不干净了……”
“贺四儿犯错也被罚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可久总是干活儿偷懒,我都知道,但我还替她隐瞒呢,因为玉姑姑会骂她。”妙霰沉浸在自己的标榜中,并未听见宝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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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柳没理解妙霰对“下人”的定义,她也没理解宝柳的担忧。
“你明明很怕,还是护在我前头,我不会忘记的。以后我们就保护对方,好吗?”
我听不见宝柳的回答,但在我的想象里,他一定卖力地点了头。
“那就一言为定啦……可久又去哪里偷懒,怎么走这么久?”
我从窗下站起,进入庙内。那两人终于说累了,不一会儿就深睡过去。
——
4.
将我叫醒的不是次日的太阳,而是刺鼻的烟味,睁开双眼时,我被所见吓了一跳。
门口着了火,身旁着了火,所有能被点着的东西都在着火,我的身体被炙烤得格外滚烫,想起身,四肢却重得抬不起来。
竟然着了道!
我使劲抬着胳膊拍打妙霰的面颊,将她唤醒后,又一起摇晃宝柳。三个人紧紧拽着,努力爬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南郡盛夏多变的天气救了我们,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将门口火焰浇灭大半。
我率先冲出去,拔湿草盖灭火焰,拖着两人一边咳嗽一边逃离火场。
倾盆大雨让我们变成落汤鸡,破庙外浓烟滚滚,庙里却越烧越旺,宝柳回过神来,不要命地往回闯,我和妙霰一左一右将他拉住。
宝柳挣扎着叫道:“玉!我的玉还在里面!”
“什么玉也烧没了,玉哪有命重要?哪天我补你一块!”妙霰道。
宝柳力气就那么丁点,折腾未果后放弃挣扎,跪在地上垂泪不已。
我想起神像底下藏匿的零碎中有一枚污浊的玉,原来是宝柳的东西。妙霰说得没错,玉哪有人命重要?今日这场大火,能逃生已属幸运,纵火者分明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我们逃出来了,它们又在哪呢?
朦胧的水雾弥漫四野,我瞠目望向郊野的四周,看到林中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约二十来个。当中有人拄着拐,有人头一个顶两个大,当即明白了缘由。
是白日里找宝柳麻烦的那群人,原来是想趁夜报复?
我在心中估算来者的战斗力,结果令人不安。人数太多,我们又中了奸计,对方算准了只需对付一个我,纵然都是三脚猫,一个个车轮战上阵,我也插翅难飞。
为今之计,只有壁虎断尾。
我对妙霰道:“我拖住她们,你跑……你还能跑吗?”
“我……”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壁虎也没辙了。
她们不由我们商量,气势汹汹而来,我的手指紧了又紧,当第一把兵刃破雨而至时,我用尽力气格住攻击,不敢稍作休息,马上对付第二个。
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叫嚣,火星瞬灭时激起的烟雾,大雨浇透了昏沉的意识,也将我的动作迟滞。四把刀一齐挥来,我咬紧牙关就地一滚,躲过砍杀却再也无法利落起身。
“当心!”
我只能徒劳地惊叫,可妙霰绝无可能背生双翅逃之夭夭,一把刀飞来面前,一个人影同样扑来,又是宝柳。然而这不是棍棒,他生生挨了一刀,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心中大为悲痛,用不知从哪找回的力气砍倒两人,全力冲向妙霰抱着宝柳的身影——下一刀只能由我来抗了。
就在这时,头上蹿来两道妖怪般的身影,我连其所使的武器都没看清,就见身旁的敌人轰然倒地。那两个影子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接管战局,叫喊哀嚎登时四起。
转眼站着的倒成一片,有几个见状不妙,转身便逃,被追杀于几步之外。
妙将军!一定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便来救人了!
有她们牵制,我终于连滚带爬回到妙霰身边,她正为宝柳挡雨,他身上的刀口已经冲白了,我连忙帮着一起当,可在今夜的瓢泼大雨中,微小的努力宛如杯水车薪。
宝柳的声音小小的:“姐姐,我不成了,你们走吧。”
“别说话,你忍着。”妙霰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合一处,手死死地按着他的伤口。
“我知道的,姐姐是天上的人,我是泥里的人。我学不会那些东西,只会烂在这里……”他突然用力抓住妙霰,对她道,“快走啊,‘她们’不喜欢被人看见面孔,你们……快走。”
我愣了,问宝柳道:“这两个人就是你说的‘她们’?”
再转头看向战场,遍地伏尸和鲜血的腥甜带来的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而是胆寒的戚戚。敌人都解决了,两人默契地向我们走来。交织的闪电突然把周围照得大明,我真切看到从刀和锤上滴落的鲜血。
妙霰始终紧抱着已晕厥的宝柳小声啜泣。我们躲过了大火,躲过了杀戮,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生门。
9. 9.鹪鹩巢,在苇苕
1.
“你们是什么人?”
风水轮流转,如今换我脖前架着利刀,被人咄咄逼问了。雨水在刚见血的刃上浇开铁腥的碎花,也在身上捶出不可控制的战栗,我望向远方朦胧的伏尸轮廓,突然顿悟了这样一个道理:我艳羡的快意江湖绝非如此血腥的东西。
我只是享受炫奇争胜的快感,把丧命当成口头威胁,如今秽态和内荏毕露于一举屠戮二十余命的真凶前,“她们”杀人如麻,视法纪如无物,若知晓妙将军独女身份,将如何对待妙霰?
我什么都不能答,唯有挺直脖子,保持沉默。
“你们是什么人?”她又问。
她的同伙从妙霰怀里抢过宝柳,喂给他一枚药丸,妙霰的脑袋担忧地跟着转去,直到挟持我的人数了句“三”,她才回神答道:“她是我的护卫!”
“二……”
“妙霰!我是妙霰!”
“一!”
切破皮肉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痛,竟是麻木,我咬紧牙关,耳边顿时炸响了妙霰的自白:“妙将军是我母亲,我是妙霰!不许你们杀她!”她说着,没轻没重地一头撞向我,麻木立即换作痛楚,我有理由相信脖子已被切开,顿时胆气尽散。
去你的骨气吧,我全招了。
“我叫彭可久!是她的护卫,我们五日前离开将军府,借宿此庙中,认识了偷东西的宝柳。他受伤了,我们赚钱为他疗伤,这些人是当地恶霸,要我们交保护费,白日没讨来便宜,入夜伺机纵火报复……”
我说遗言似的一口气讲完,若非察觉脑袋还在,恢复了点理智,恐怕连妙将军的嘱托也一并招了。
那人浑似没听见,只是问妙霰:“听说妙将军之女是个哑巴?”
“十年前就不是了,你快把刀放下,她脖子流血了!”
雨在眼底划刺着钝痛,随着肩头一轻,我双腿发软,向一侧歪去。手抓了把滑腻的烂泥,不倒地是我最后的倔强,但身体不受控地颤个不停。
没人关注我的狼狈,在刀收起的一刻,妙霰的头就转回宝柳那边去了:“他还有救吗?”
那使锤的匪徒正躲在一棵树下帮宝柳处理伤口,妙霰将我扶着,体恤而无情地让我顶着雨陪她瘸过去。然而使锤的既没空搭理她,也没空撵她,使刀的倒是跟上来叫住我,以目示意散发刺鼻浓烟的破庙。
“跟我一起把尸体填进去——你以为饶了你的命,就能独善其身了?”
她想拉我下水!我气结地望向妙霰,可她浑似聋了,腰都不为我撑一下,再转过头,恶匪正有意无意擦着那柄沉重的刀,我唯有忍气吞声,一瘸一拐随她走入树林。
衣服湿得与皮肉融为一体,在熹微的晨光里,我拖拽着尸体送入火庙,像碌碌劳作的蚂蚁,往返十来趟,早已筋疲力尽。我仔细留意伤口上的蛛丝马迹,寻找一招半式的线索,而渐渐,心中形成了不想证实的答案。
放眼南郡,除“生死地”外,何处还有以二敌多、利落破敌的本事?不同于我的路数,她们走硬碰硬的刚猛路线,更像几十年前从本会脱离的“死门”徒众。
妙府的护卫来自“生死地”,即使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的出身。她不杀我,莫非念在同门之谊?
火舌燎起难耐的焦臭,也把我的面颊蒸烫。我退到烟气较少的门口,感受一壁燥热一壁阴冷的双重侵袭,就在这时,寒厉掌风刮到脑后,我下意识躲过,下掌旋即到来。
她怎么一言不合就要灭口了!我浑身汗毛倒竖,濒死的惧怕又回来了。她出招快到我来不及以兵刃相抗,只有狼狈闪躲的份,节节败退,直至火场边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冒险就地滚到炭黑坍塌的梁木旁,为此不惜挨了几记铁脚,才有机会拉开距离,当我以最快速度抽出兵刃时,攻势却停了。
火光映着她满脸的戏谑。
“只几招就无还手之力,足见学艺未精。妙将军竟放心把女儿交你照顾?还是说,你是她故人之子,尸位素餐,在妙府赚个前程?”
她不仅羞辱我,还羞辱我的事业,我也不想给她好脸色,直白地揭露她的身份:“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逆徒玷辱门派,岂敢以真名行走江湖。”她道,“非要叫的话,我名‘甲’,那人名‘乙’,甲使甲刀,乙用乙锤,你看着叫吧。”
这叫什么答案?我皱眉望着她,她照旧用气人的语气道:“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你该回到你主人身边照拂……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们走,可惜你说了不算。”
——
2.
她好像笃定妙霰会跟她走,妙霰疯了才会如此。然而事实非常让人失望。
“她们去哪,我们就去哪。在宝柳恢复前,我都不会离开。”
她答得那么斩钉截铁,让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树林。伏尸处理干净了,血水还在,不到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杀戮,她不会都忘了吧?
“她们是杀人犯!姨姥姥,你醒一醒吧,”我压低声音,以免乙锤听到,“跟着她们做什么?生怕我们卷入不够深吗?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已成从犯啦!她不杀你,纯粹是奇货可居,想用你与你母亲交易,你不跑就罢了,还跟着她?”
“你说的对,但宝柳因我受伤,岂能一走了之?如此不负责任,我做不来的。”
她义正辞严,气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龙家小郎为她跳河明志,她“一走了之”得毫无负担,怎么这时知道负责任了?
哈,身为贵族就是要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怎么说都是自己占理!我算是学会了!
劝不动铁心吃秤砣的妙霰,只好盘算路上找机会向妙将军通风报信,雨停了,太阳异常毒辣,我脖子上的伤从发痛变成发痒,好在血不流了。
我是为妙霰负伤的,她却对伤我之人和颜悦色,问东问西。
“你们是怎么遇见宝柳的?为何对他这么好?”
“宝柳说欺负他的人怕你们,因为你们曾为他出头,对吗?”
“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何还要让宝柳偷东西?”
……
在府邸时她就这样,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只顾刨根究底。起初甲刀不理她,她毫不气馁,照旧发问个没完,终于磨得甲刀开了口。
“他不偷窃,怎么活呢?”
妙霰道:“有你们在啊。”
“我们有自己的事,无法时刻陪他。若我们不在,他怎么活?”
“那就该给他个正经营生,让他靠双手勤劳致富。我知道宝柳不想当贼的,更何况,当贼被抓住要挨打,他没少挨打。”
就宝柳那小身板,正经营生就算做得,万一有人想搓磨他,凭他自己也没有抵抗之力。妙霰的话充斥着不知疾苦的天真,眼睛又执拗得自负,当我意识到她正在折磨甲刀时,闷闷不乐终于变作幸灾乐祸了。
活该,让你们接二连三地折磨我,还是针尖对麦芒地养蛊吧。
“看来妙小姐对他当贼不屑一顾,”甲刀只微微迟疑,就恢复了嘲弄的神色,“可如今你身边不但有贼,还有杀人犯,和毁尸灭迹的帮凶。你靠着所谓的‘正经营生’活得骄傲,就蔑视走投无路之人,那是你身份赋予的矜持,但也别忘了,没有我们这群不体面的人撑腰,你寸步难行。”
妙霰道:“我没有轻视他,是给你说这个道理,宝柳天天与那些人打交道,没人会尊重他,只有被踩在脚下的份儿。”
“不是谁都有择善邻、交善友的机会,”甲刀道,“妙小姐,你得承认一点,这里既非你母亲治下的冯台,也不是由你做主的府阁。若这位没用的小护卫离你而去,你过得有没有宝柳惨,还很难说呢。”
妙霰被她呛得直瞪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局这就结束了?我有些意犹未尽。这次看她吃瘪不算好受,因为我们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相继铩羽而归。
但这一定程度上拉进了我和妙霰的关系。我贴耳道:“总有一日要揭发她的恶行。”
妙霰狠狠咬牙:“等宝柳康复,看我如何收拾她。”
——
3.
我们先步行,后乘船,路过两座村落的外沿,于午后停在不知名的山林里。这回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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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锤走在队伍最前,此人寡言少语,几乎没吭过声,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都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何以至此!”
好像有满腔幽怨无处抒发,可穷尽腹中墨水也只能憋出这一句似的,她这次是对着一处空空的房子喟叹。房子大概失主多年,门窗被虫子蚀得不成样子,篱笆围起的小园成了杂草的枯冢,蜘蛛网浑圆地挂在空荡门口,隔绝可能误入的外人。
乙锤挥手把蜘蛛网撕了,快步走入,熟稔地拽开抽屉翻找起来。
我发现她在找药,又发现她找不到。
“何以至此!人也不见了。”
“去镇上吧,寻个郎中。”甲刀建议道,“我去搞点钱,一会儿与你汇合。”
乙锤摇头叹息:“何以至此啊。”
谁都不能闲着,她们去搞钱,我们就要搞饭,妙霰是指望不上了,我在周围的农户左近盯上一只跑丢的小鸡,妙霰名为帮忙实则心不在焉地看我与鸡周旋。
“她们要怎么‘搞’钱?”
我不理她,忙碌一早上的我需要节省体力专心抓鸡,她最终靠自己琢磨过来了:“不会是要烧杀劫掠吧?”
“难不成是替人写信吗?”我道,“真羡慕宝柳啊,对着个贵人行一次飞蛾扑火之举,从此就有了依靠,别人的生死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不想这样,做什么奚落我?”她竖眉道,“宝柳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都是我母亲治下之民,谁都不能轻易践踏。”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找甲刀和乙锤说啊。”
她烦躁地狠狠一脚跺地,把那即将上钩的小鸡吓得一溜烟跑了,我眼看努力全部泡汤,饥肠已然辘辘,可她毫无歉意甚至理直气壮道:“还有心思吃?随我进镇找她们去!”
“找她们去!”我快被烦死了,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别和我独处就好!我走得比她还快,像迫不及待与甲刀拼命,妙霰匆匆跟上,赞许道:“你也是个有正义感的。”
我是个快疯了的!
——
4.
镇子并不大,打听郎中在哪不必说清姓名,所有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大概镇上只有一名郎中吧。我们循路找过去时,在路口遇见甲刀和一位男子相背站着,甲刀气定神闲抱臂养神,那男子则频繁向屋内张望。
“宝柳呢?”妙霰照旧先关心她的小跟班,甲刀向屋里扬了扬下巴,妙霰就想进去,却被甲刀一把拽住。
“我去看看,万一这穷乡僻壤的郎中没有多少本事……”
那男子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我……我就是郎中。”
妙霰惊问:“那你为何在外面!”
不用说,里面的一定是乙锤了,从她午时找药的姿态就能看出,她是会些医术的。或许她治疗宝柳不需别人帮忙,却要补足药物和工具吧。
“你们怎么过来了?”甲刀抱着手臂问,“饭呢?”
“你去何处搞来的钱?”妙霰迟疑地看一眼郎中。没用他的力,只借他的地,给钱不符合甲刀的行事风格,遂问道:“你们给他钱了吗?”
“这位郎君大度得很,说是免费。”
那男子期期艾艾道:“是……救死扶伤嘛,这个,当然,有大功德的……”
妙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确认郎中没有被“烧杀抢掠”后,也就默认甲刀蛮横得有道理,对郎中道:“你人蛮好的,但我们不能欠钱,用掉多少药材,计价告诉我就是。”
她唯一的包裹都烧没了,还装贵族风范呢,筹措不来的钱,到底还是要我来出。想到这儿,我庆幸把妙将军的条子贴身带着,才避免付之一炬。
“我们吃什么呢?”甲刀问。
妙霰也没辙,习惯性地看我,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必须勾起她对赶跑那只小鸡的愧疚,没想到一旁的郎中怯怯地开了口。
“我家中有些粗茶淡饭,若各位不嫌弃……”
开门揖盗的何止妙霰一个?这世上的人怎么净做这种没头脑的事?甲刀欣然答应,那郎中便引我们入了他的后堂。
10. 10.不哀惧,必有奸
1.
小院子不大,却打理得十分整齐,前面那间做行医的活计,后面几间供饮食起居。我一看院中晾着女衣,却无女子踪影,不想进屋里去,妙霰也颇迟疑地问:“你家妻主呢?”
“去山中采药,天黑前就回来了。”他答,笑得微有腼腆,“我家世代行医,虽生为男儿,亦从家母耳濡目染,不设女男之防。诸位娘子不必拘束,只当我是郎中便好。”
他坦坦荡荡,像是做常了这种招待病患家属的事,我们也没理由叽叽歪歪,客随主便,去他室内圆桌旁就坐,待他在厨房热些饭菜。香味甫一扑来,口齿顿生津液,我带着对妙霰的气,不顾尊卑之序,率先拈起筷子。
甲刀笑嘻嘻地对妙霰道:“郎中见过世面呢。别看只是乡野土才,却有揖盗之胆。”
妙霰道:“他是个好心的人。”
甲刀却意有所指:“不惧者必有奸。”
筷子拈不下去了,理智觉得甲刀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笑嘻嘻的,使我不得不怀疑那是为倒我胃口的胡诌。
我道:“奸在何处,想报官吗?即使那边东窗事发,这边也未必知晓我们的牵连。毒杀吗?他哪里有毁尸灭迹的本事?更何况乙锤在外头,一朝杀不尽,不怕卷土便重来?”
不管她怎么说,今日这饭我都吃定了,死也做个饱死鬼。郎中旋即将两碟菜和一壶稀粥陆续端来,热气腾腾地勾着我的馋虫。
“你们请便,我吃过了。”
“小郎,不给你家妻主留点吗?她回来吃什么?”
郎中道:“她一向在外头沽酒吃完,才回家来的。”
甲刀笑着瞟我一眼,率先撷菜嚼了,我也不甘落后。其实她若不动筷,我会有些迟疑——既然妻主不在家吃晚饭,郎中为何还备如此多的饭菜?若我们没来叨扰,这些饭菜难道浪费掉吗?
“因是镇上唯一的医馆,十里八乡都来我家看病,从前是信任我母亲,现今是不嫌我粗笨。母亲常设客房,也会准备额外饭菜,以备远来病患有食宿之需。”虽然我没问,但郎中自行解释了。得知这是对母亲善举的效法,我吃得愈发心安。
“既然家中有客房,我们今夜叨扰一番,不碍事吧?”甲刀不知矜持为何物,那郎中也是好商量的秉性,连声道:“当然不碍事,那位重伤的小郎还需静养几日,你们住下就好。”
客房只是小小一间,床几乎占了一半,三人将将可躺成一排,还好乙锤吃过饭后说要陪在宝柳身边,就不和我们拥挤了,不然四个人可睡不成的。
也许是上次不警觉的代价过大,这一觉我睡得十分不踏实,只要听闻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某次醒来时,窗纸上隐隐透出微光 ,像是隔壁点了灯笼,风中传来隐约的叫骂声和细细哭声,听不真切,唯有一个巴掌响得清脆,将我的困意都拍走了。
莫非是郎中的妻主回来了?两人吵了架,动了手?那声音转瞬即止,我本想下床看看,窗纸上的灯影却熄了。
犹豫一番,我还是躺了回去,怀着疑惑和不安,再次做起不踏实的梦。
——
2.
次日凌晨我去出恭,恰逢郎中的妻主背药篓出门,与她打了句招呼,并感谢她的慷慨招待。从茅房出来后,走入湿漉漉雾蒙蒙的空气中,鼻腔灌满了新鲜的草药香。郎中已经忙活开了,双手不够用似的上下挥个不停。
我睡得神清气爽,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摇着头,动作利落地舀起药汤,使其保持高温又不至沸腾。
“这是给那位小郎的药。”他道,“我一向自己做,你进屋歇息就好,不用帮忙的。”
灶膛里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孔,左颊高高地肿了一块,想到昨晚听闻的争执,我不禁走近了问道:“你脸怎么了?”
他想遮掩,又实在腾不开手,只能歪侧着头。我道:“昨晚和妻主吵架了?”
“是……无妨,我习惯了。”
天尚未全亮,妙霰还没起床,左右我也是闲着,便在阃前坐下,听他在毕剥烧响的炉锅前讲下去。
“母亲只我一个孩子,有心让我传其衣钵,但她走后,虎狼之亲旋来觊觎,说男儿无力继承医馆,要拿走母亲的积蓄、宅院和医书。逼得我没法,便带着一部分能守住的家产匆匆嫁人,寻求良人庇佑。”
我点点头。南郡女子崇尚风流,大多优待夫郎,尤以炫耀妻卿提携恩爱为风,像他妻主这般打人者是要被鄙夷的。大概当时仓促就嫁了,根本无暇斟酌。
“我妻主是北来之客,唯有她能顶住亲戚的威压娶我,毕竟,当时的我是个烫手山芋。”他道,“母亲传下的医书一早被我收好,这本就是她备着给媳子的,可惜我妻主不是那块料……她到现在还认不全草药。”
说这话时,他两片嘴巴舞蝶似的上下翩飞,间或还要对我绽放一个微笑。脸上的红肿让他半只嘴角抬不起来,澄澈的笑容不免夹杂滑稽。见我默默听着,他问:“不知娘子多大年纪了,可有婚配?”
“流浪江湖之人,哪有成家的福气?”我不愿透露自己的信息,继续问他,“昨晚你们为何争吵?”
“学医需要天赋,无天赋者刻苦可补,也需水磨的耐性。旁人都只见医者名声光鲜、受人尊敬,背后付出的辛勤汗水,又有几人能知?我妻主……她天资稍平,以勤补拙也是好的。然而耐住寂寞说来简单,做来极难,结婚多年,她钻研医术毫无进展,郁结渐积,不免需要发泄……”
我有些唏嘘,却不好轻易裁断家务事,也怕唏嘘引他羞惭。郎中便笑了:“也不知为何对娘子说这些话,其实我不怨的,只是心有感慨——医者往往难自治,那为侠者,可会自平吗?”
我想起最近的遭遇,苦笑摇头道:“也很难的。”
他道:“那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药已熬好,在他盛入罐子的过程中,我们又说了些话,得知他姓冯,单名一个益字,比我小两岁。
论相貌,他不出色,难得的是身上散发着一种柔和周全的气质。我得承认,和他聊天是离家日子里难得的享受,一切解不开的苦恼都被他身上那种气质打磨得圆润自洽,心绪便和雨后阴霾一样渐渐放晴。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也因此越看越顺眼,尤其他笑的时候,灿烂又满载希望。
大家都起床后,他又来送过一次饭,就连妙霰都过意不去了,叫我与他算钱,他却坚辞不受。
“我一向不收人食宿钱的,治病开销已经很大了……好吧,娘子若执意如此,最多同你算药钱好了。”
但我什么钱都没有,只好答应他日后定要补还,为表诚意,还帮他提携药箱去宝柳的病房。经过多日抢救,宝柳惨白的脸上重见了一丝红润迹象,沉默寡言的乙锤也对郎中冯益态度良好,似是感谢他的无私配合。
我离开前,冯益追上来,将一份毯子交给我。
“最近常下雨,夜里凉,娘子拿着用。”
我推辞不过,便抱着毯子回去,被妙霰看见了嘻嘻地笑:“我们怎就没有?”
我不上钩:“你也朝他要啊。”
“我可不是没眼色的人,”妙霰道,“你们一早就聊得投机,我全听到了,可久,这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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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室的……你可别忘了。”
我嗤笑一声,以示不屑,将摊子放在床头,看见一副有点折旧的贴画。民间常以“真嫄植花”图贴在床边祈祷子嗣丰厚,他贴这个,说明层迫切地想帮妻主诞育一个孩子,大抵未能如愿。她们的矛盾,与此事有关吗?我出神地想着,妙霰又笑:“我觉得她的魂都随人家飞走了。”
甲刀抱着手臂不说话,我道:“我没那心思,别调侃我。”
我确实梦想着有个自己的家,最好是杨水桥那座宅子,不是也无所谓。待我攒够了钱,不用太多,就辞掉这份需要看人脸色的工作,随便去做点什么。我想当我劳累归家后,有人为我捏肩解乏,若他喜欢到处走走,我们就游历四方……这一切想象都和小镇的郎中没有关系。
在我这里没有关系,可我不知他的想法,在他那儿,我确定自己占据了一个不寻常的位置。可是为什么呢?
夜间又下了雨,我裹着那条毯子在甲刀的鼾声中艰难入眠,腹下顿感一阵滑腻的暖流来袭,我当即意识到是癸水,下了床寻找管棉。处理完毕再回来时,望着床铺上的小毯子,心里的疑惑更深一层。
听闻医者有望气的本事,莫非她看出我癸水将至,才给我毯子,怕我着凉吗?
我仍不知他为何对我格外周到,只是心里隐隐发暖。
——
3.
争执声是凌晨传来的,雨停了,晨鸟在叫。我想出门去看看,却被甲刀拦住。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道,“那边不是你操心的,这边才是。”
妙霰还睡着,我坐在窗前听落檐的水滴答鸣奏,人声又渐渐地小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忍不住出门去。他恰好经过门口,半垂着头,手中端着几只破碎的瓷碗。面颊上的红肿已经变成淤青,他想快步走过,步伐却像兔子那般往前蹿着,腿脚不方便的样子。
我拉住他,接过他手中的碗,看到两滴透明的泪雨似地垂落。“需要什么药?”我问,“伤在皮肉还是筋骨?”
“不要问了,彭娘子。”他道,“你帮不了我,问再多,你也帮不了我。”
我无言以对,这是实话,我帮不了他。
下午宝柳终于醒转了,甲刀不知从哪讹来一碗肉鸽汤,给因病更加瘦弱的宝柳补身体。妙霰充分发挥着她对下属的体恤,搞得宝柳双颊的酡红更甚一层。我想着甲刀、乙锤和宝柳的关系,想着妙霰日后的去处,想着龙家小郎的婚约和我的宅子,突然听见身后的门框响动了一下。
转身去看,郎中冯益正对我微笑招手。
我便悄悄退出去,随他进了厨房,他从锅里盛出一壶热腾腾的“赤地子”茶。
“给你喝了补气血,”他道,“你们习武之人恐怕不在意这种小节,但仔细年老时要坐病的。”
我懵懵懂懂地喝着苦涩的汤汁,心中倏然一荡。这难道就是有家室的感觉吗?很奇怪,我竟会从别人的卿子处找到细腻的牵绊。冯益新来了病患,匆匆地走了,留下我慢饮热茶。他家空间不大,药锅和饭釜挨得很近,以至于准备的饭食也时常带着本草的气息,掀开一处藤篮,底下竟藏着一碗新熟的鸡肉。
这几日他筹备的都是素菜,骤然有了一整只鸡,让我有些讶异。不过这未必是给客人的食物,我依样恢复原状,刷掉了碗,与妙霰等人汇合。
“冯郎中说后日我们便可出发。”妙霰悄悄嘱咐我道,“你出门找些挣钱的方法,我们总不能欠着冯郎中的人情,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就要甲刀陪我去,”我道,“我不放心把你一个剩给她。”
11. 11.鱼弗受,相未免
1.
甲刀是被我生拉硬拽走的,路上她笑道:“你不放心我和妙小姐单独相处?”
“连真名都不告知,你觉得我会放心?”我冷语道。
妙霰让我找钱,可是去哪找?我的目光逡巡于街道两旁的间间宅院,好不容易见一户人家准备腌制小野果,询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忙清洗,不出意外地被拒绝。
这里家家户户自给自足,没有供外人施展拳脚的余地,甲刀也不帮忙,当然我没指望她帮忙,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或奚落,听来又很烦。
“你们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又一次听见对能力的质疑后,我忍不住回击,“若从前有人告诉我,同门师姐会变成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耳闻不如目见,你倒是说说堕落的前因后果,以免我重蹈覆辙。”
她哈哈地笑了,说我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半晌后,她道:“你可听闻十年前的敕山之乱?那时你年纪应该还小。”
虽然年纪小,但这四个字的分量非同一般,那一年的将军初掌冯台,那一年的我初来妙府。
当今圣上彼时尚未登基,却以储君身份代先帝主理政事两年有余,因前任武德侯腰疾时而发作,便乞骸骨颐养天年。储君下诏恩准,同时任现任武德侯张乃如承袭母爵,一时在南郡引起轩然大波。
南郡文化历史自有根基,与荆国他处不同,其内部落无数,彼此善斗,臣服于荆国后,才依照地域和声望委任三个最大的部族统辖全郡,即为瑞麟、玄豹、怒鹰三府将军。
三府将军以上,又设一位“武德侯”总理南郡军政,代表南郡效力荆皇。这有侯爵之名的朝廷命官一向与魏皇室缔结姻亲,如脐带般牢牢将地方纽向中央。其侯位不世袭,由南郡推举的德、武出众者任职,百年来侯尊皆有累累军功、赫赫威名傍身,是以前任武德侯卸任后,三府将军声名并重,最终竟是三十余岁、未有大军功的郡主脱颖而出,先一步获得尊位,引发哗然。
三府将军对此态度微妙。
位于许关的玄豹将军姓张,乃武德侯之本家,对此缄默不言;位于六火坞的瑞麟将军姓齐,与武德侯家有姻亲关系,对张乃如承袭侯位一力赞成;三府中只余冯台府的怒鹰将军——也就是妙将军的母亲态度微妙,南郡的第一场动乱,也是从冯台下辖的敕山爆发。
我猜那位怒鹰将军心中是有气的,乱军抒发了她难以表达的郁闷,所以最初冯台持观望态度。动乱渐有愈烈之势,叛臣主张三件事——
其一,任南郡武德侯需有服众之功,既然南郡叛乱四起,说明张乃如不能服众;其二,统领三府将军需有超人之才,若叛乱不能由南郡自我消解,反由朝廷镇压,说明张乃如并无统帅才能;其三,南郡“以军功进”的传统是否要被殄灭,荆国储君是否要轻视南郡的文化和历史,加强对部落的统辖——最后一条的质疑直指储君政见,甚至在全荆国范围内激发了储君掌政是否合规的讨论。
后来,此事是被先皇平息的。
——
2.
先皇同时颁布了两道旨意,其一是昭告天下,南郡侯爵承袭人选乃朝廷议拟,储君执行,并非储君任人唯亲。其二是召怒鹰将军入京述职,其长女代为主事,联合三府将军平复叛乱。
妙霰的母亲就这样被骤然推到前线,面对着忠君与否的试探,据说武德侯当时密见过她,两人达成共识,三日后,妙将军颁布劝降之令。
“凡向冯台府投戈者,视同归顺天朝。圣上仁德,体恤将士:首恶伏诛;从者迷途知返免死,顽抗立诛;眷属概不株连,鳏寡孤独皆得赡养。”
以宽宏态度瓦解敌人的背水一战,妙将军下了一步好棋,但也受制于此,毁谤的矛头被转移到她的身上。战乱旋即平息,老将军无恙返回南郡,却只能同前任武德侯那般颐养天年了,妙将军却与武德侯逐日亲厚……这也是武德侯努力促成爱子张处麒与妙霰姻缘的一个缘由。
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她为何突然提起?莫非……
“你们是敕山叛军?”我问。
“当年主导作乱者来自两个部族,一个是房乌吉军,也就是我和乙锤供职效力处,另一个是文铎军,在房乌吉殒命后,仍负隅顽抗。”甲刀娓娓道来,“妙将军高义,言出必践,跟随叛军赴死者军法从事,家属则得赡养。房乌吉对我和乙锤有知遇之恩,我们断无叛逃投降之由,但幸运的是,核验死者身份出了问题,我和乙锤逃亡偷生,竟定为‘战死’。念及一家老小性命,今后就只能‘死’了,不敢再用原名,也不敢回家,如浮萍般寄生江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谋生。”
这么说来,我倒能理解她为何对妙霰格外关照。当年的她随主人行动,无法选择阵营,而结局并未连累家人,一定对妙将军的宽宏报以感激。
这解释了她对妙霰的爱屋及乌,却解释不了对宝柳的格外善待……难道宝柳也是叛军之子吗?
“宝柳的母亲,应该就是跟随房乌吉作乱的文铎。”甲刀道,“文铎是个北人,在南郡娶了卿子,宝柳有块玉佩,和她的一模一样,我就是凭此认出的。宝柳不知亲人身份,他父卿也没告诉过他。”
我再三询问甲刀是否确定,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宝柳原来是至死不降的叛军之后?也就是说,他母亲是被妙将军下令处死……
“宝柳性格柔怯,遇到我们之前,曾受过不少折磨。”甲刀道,“我们早有意给那些匪徒一点教训,皆因宝柳求情才网开一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也,他差点为此丢掉性命……我说的这些话,你信吗?”
我下意识是信的,直到听她问我才蓦然回神,不知该不该信了。
她哈哈笑道:“都是真话。”
谁知道呢。
“此外还有两句真话要说:一是宝柳喜欢妙小姐,他跟着我们,不仅拖累我们,也容易被我们连累。但跟着妙小姐,保不准哪日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故而我想将宝柳托付给妙小姐。至于他的身份,还望你保密。”
妙霰恐怕也有此意,宝柳早就是她不忍割舍的“贺五儿”了。想到宝柳的玉已在火海中难以寻觅,或许上天也不愿他身份分明,重新卷入前代恩怨吧。
我问她另一句真话是什么,甲刀神秘道:“……你要有麻烦了。”
“什么?”
“你是个好人,好人注定逆行于丑陋的人心,所以你最好别奢求好报。”
我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所指何事,沉默一会儿后,我问:“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好人有好法,坏人有坏法,你说你自己,问也白问。”她拍拍我的手,那里顿时多了一锭银子,沉甸触感此时竟有些陌生,我问:“哪来的钱?”
“就说是你自己赚来的,照顾好宝柳。”她懒得和我多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3.
甲刀和乙锤离开得很快,等我买了东西带回去时,她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宝柳气色不错,他醒来后,妙霰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我索性和妙霰一起将宝柳带到客房安置。与冯益商量好的钱都付讫了,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着不确定,但心里已计划好黄昏前就出发。
南郡的夏雨来得很快,不见天日的阴翳和倾盆天水又将离去的步伐阻住,我默默打包着宝柳需要的草药,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彭娘子,你方便吗?”是冯益的声音,“雨太大,把我的屋顶冲漏了,不知娘子能否帮个忙?”
我开了门,见他打着伞,衣服湿了半边,紧紧贴在体廓上。他很瘦,体格像放大一圈的宝柳,经妙霰同意后,我随他去了。
屋顶的破洞应有一定年头,滑腻的泥巴养着苔藓,在上次修补的瓦片被雨冲走后,那破洞被冲大一圈,使得雨水瀑布般倾落在屋内。我顶着风雨,用油布和石板暂时修补缺口,冯益在下面为我递工具和材料,一阵横风吹过,他的伞就被吹跑了。
“回去吧,快好了,你去屋里等着!”我对他喊,他固执地摇着头,和我一起变成落汤鸡。
幸好屋中煮着驱寒的姜茶,我们刚进门,他就轻手利脚地给我倒了一杯,又拿来散发皂角香味的衣服给我。
“快换上,免得着凉,衣服是干净的。我背过身,不看你。”
他把脸转到墙角,用嶙峋的后背对着我站着,足有十几个数字的时间里,我都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最终在无声的喟叹中换好衣服,让他转过来。他眼睛亮亮地说:“真合身,其实你那身衣服都臭了,若不嫌弃,就穿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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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吧。”
然后我背过身,轮到他更换衣服了。
夜窗外,雨滴如玉如石敲在窗棂之上,闭上眼,我的脑海中便泛起几年前府中演奏的一首琴曲。雨像是从来没有这般缠绵不绝,清脆地缠心入肺,潮湿的风也从窗缝钻入,绕在我额前的碎发上。周遭尽是皂角味,脑后传来摩擦的窸窣,我的灵魂好像不在屋里,飞入雨中。
不记得站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你好了?”我问。
“早就好了。”他答。
我这才转身,看到他穿戴整齐,对我温柔微笑。
“彭娘子……你是个好人。”
“哦,你是今日第二个这样说我的。”
“你们明日再出发吧,雨路很难走呢。”冯益道,“我准备好了饭菜,待我妻主回来,一起吃个饭,就当为你们饯行。”
他妻主回来得比以前更晚,一身酒气,面色绯红,菜还没上全,人就撑不住去睡了。等冯益把炖鸡肉端上来时,桌上只剩我和妙霰眼巴巴地等着,他尴尬笑道:“这惊喜我准备了足一日,怎就回去了……算了,大概她没福分。”他将鸡肉放下,“你们吃吧,我看看她去。”
他撑着伞出门了,妙霰多日不曾吃荤,一筷子便扭下鸡翅膀,我冷声警告道:“不要吃。”
她愣愣地张着嘴,看向门口,知道不方便询问,就把筷子放下了。我从窗前拿来一个花盆,鸡肉撕开扔进盆里,骨头留在桌上。
妙霰疑惑地配合我,撷来鸡肉放在碗里,用筷子搅碎,同时把花盆踢到床底下。
“怎么了?冯郎中是坏人吗?”
我该怎么解释呢?这真不好说。
“彭娘子!”不久后,房外传来他的呼唤,“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我妻主喝得太醉,倒在地上了。”
我淡然起身,却被妙霰紧张拉住:“可久,你会回来的吧?”
当然。我点头,出门跟在冯益后面,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令人微眩的香味。他一边走路一边抱歉道:“她喝多了,总是喝醉,每次我都搬不动……耽误你吃鸡肉了吧,炖了一整天好吃吗?”
我说“好吃”,却在他开门后停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的催促。他有些紧张,手扶在门框上。
“你不进来?”他的嘴角颤抖着,努力往上扬。屋里的灯光,檐角的垂雨,药的苦香和在风里,一直一直吹个不停。
“不了,”我轻声道,“这不对,但我有些话对你说。”
雨声、树声、虫鸣声,周围凌乱地响着,唯独没有酒醉者震天撼地的鼾声。冯益单薄的身体一晃,得知计划败露的他旋即笑了,泪水连成线,在操劳形成的笑纹里翻滚。
“是不对,可我能怎么办呢?”他道,“木已成舟,走投无路了。彭娘子,你是个好人,你……”
我是好人,甚至是个同情他遭遇的好人,可好人不该是背黑锅用的。这几日他的所为都验证着甲刀的那句话——“不惧必有奸。”
“报官吧,”我说,“找人栽赃太麻烦,你就是说喝醉致死,也能稍微辩一辩吧。反正事已做下了,日后怎么活,怎么说,还要看你。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多嘴,如你所想,我身上也背着人命……但那是不一样的。”
我把剩下的钱放在地上,退后两步:“这些送你打通关节,或者别的用处,你总要有用钱的地方。”
言尽于此,我要走了,他却突然把我唤住:“我别无选择了,但我庆幸,今日没有得手!
“我是个烂人,死不足惜,还好没有害了你……彭娘子,祝你和主人平安顺遂。”
我点头,回房背起宝柳,与妙霰连夜出发。牛毛般的细雨不像锤在身上,倒似黏在身上,妙霰罕见地闭起喋喋不休的嘴,默默跟我走了一路,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妻主,想嫁祸给你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也不愿想这件事。
我其实不能理解这些感情,无论恨还是爱,我从来没有过驱动我做出格之事的强烈情感。如果同情很重,或许我会带他逃亡天涯,如果正义很重,或许我会将罪行公诸于众。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真是好人吗?一个烧过死人、又试图包庇杀人犯的好人吗?这个问题让我逃避,不愿想得太明白。
12. 12.树桃李,秋得实
1.
我们走得盲目。我只知不能留在是非之地,却不知该去哪里。其实最想去的地方是将军府——身心俱疲之人,只想回到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虽然宝柳的伤口不再流血,但长途跋涉仍显勉强,他趴在我后背上时,隐隐的哼鸣便沿着脊骨传来。过早的颠沛流离带给他极高的忍耐力,使他不像妙霰那样抱怨连天。谢谢他的懂事,减少了很多麻烦。
时至的暴雨再次淋头,逼得我们扎进密林,在一棵年迈的楯树下找到适合落脚之处。这种树有宽大的对生盾状叶,用藤蔓简单捆扎就变成一座简易帐篷,宝柳竟然睡过去了——更像是昏过去,不管哪样,充足的休息对康复有利,我们也就不去多想。
我跟随妙霰深一脚浅一脚地采集野果,感觉头和嗓子眼都格外沉重,大概是着凉了,想想这几天的遭遇,不着凉简直天理难容。
“甲刀和乙锤就不能多等几日再走吗?”妙霰一边走一边问,“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们和宝柳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向乙锤打听过,她不肯说。”
宝柳还睡着,若将他的身世告诉妙霰,这是个好机会,我便把甲刀那番话对妙霰讲了。她沉默许久后问:“倘若宝柳知情,会怨恨我母亲吗?”
“我怎么知道?”我道,“我又不是他。”
妙霰道:“你听过那件事吗?数十年前大荆与兴国打仗,有个好心肠的人收养了几个战争孤儿,教其读书识字、操戈演武,有个孩子长大后,却将收养自己的人杀了。受审时,人们埋怨他恩将仇报,那孩子却说,若非亲人尽遭屠戮,他又怎会变成孤儿?收养和教育是对他的亏欠,并非恩情。”
确实听说过,我对妙霰说:“你若担忧宝柳报复,就别告诉他身世。”
“你也觉得宝柳会怨恨?”妙霰道,“若我对他很好很好,会让他抛弃过往吗?还是最终都如那人一样?他流落江湖吃的苦头,会是我们对他的亏欠吗?”
我头有些晕,面对她接二连三的担忧,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遂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
“你还记得花园里靠近山石处那株树苗吗,有个傻子天天去浇水,希望它开花结果……”
妙霰立即变了脸色:“你提他做什么?”
“我又没说那傻子的姓名,我没说‘龙文贲’三个字,对吧?”她气得在我肩头不轻不重地捶了几下,我接着说,“反正没名没姓的傻子不知哪来了倔主意,见别的树长叶开花,也给他的树浇水,指望夏秋之际结出果来,谁知大半年都没动静。那傻子又怀疑树生了虫,去给它除虫,最终被刺扎了手。”
妙霰无奈道:“他傻极了,那就是蒺藜,怎么可能结果?”
我说:“你们当时也不知道啊,你和贺四儿不是还挺期待吗?”
“我那……我那时还小。”
我抬手打断她的辩白:“诚然,后来我们知道龙文贲就是傻的,你们这些没动手浇水除虫、只是看热闹的大可笑话他,可是回到最初,他哪里知道这是蒺藜呢?同样的关照若是给桃李,早就开花结果了吧。”
将刚采来的果子掂了掂,我又道:“现在的宝柳对你而言,就是一株不知名的树,不知道浇水施肥到了秋天,能得到满树果子还是扎人的刺,关键就不在于他,而在于你——你能不能担住风险,享受果实甜美,对受伤也无怨无悔。”
妙霰正经沉思起来了,她无意识地啃着手中的野果,被涩得五官紧皱。即使是果子也未必好吃,前一步迈出去,谁知后面会通向哪里?我托着沉重的头耐心等着,终于等来她下定决心。
“管它呢?我觉得宝柳人不错,无论他最后怎么选择,我都愿意给他过好日子的机会。”
“挺好,那你就不要纠结了。”我站起来伸了伸腰,还是疼,浑身都疼。妙霰随手将吃了一半的野果扔出去老远,对我笑道:“你也是。”
我动作一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这不一样。”我说。
“差不多,我还看见你把钱都留下了,别担心,我们会赚回来的。”妙霰道,“我现在觉得,杀人犯也未必就是坏人,对吧。”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别这么想。
“你将来要接将军的班治理冯台,法就是法,错就是错,杀人就要偿命……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除了按照律法,没人能判断到底做没做错。这一路上我都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又能怎样呢。”
翻来覆去地想,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了,与其深受拉扯,我的解决办法就是不想。我们带着一衣襟的果子回到树下,和宝柳一起休息,用衣服擦去果子上的泥时,我还能闻到皂角的香气。
——
2.
我疑惑于宝柳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可是后来我也睡着了,身体的劳累终将敌过一切挑剔。而再醒来时,头部的昏涨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微微转头脖子就会生疼。
宝柳已经醒了,她们为我留了几个果子,其中一个是妙霰采来最大最红的,连虫眼儿都没有。
我很意外:“你竟然会体恤人了?”
“说得好似我一直苛待你。”她不满道,“这段时间你的忠诚有目共睹,作为良主,最好吃的果子也留给你。”
她怎么说话人模人样的?倒不是说妙霰以往不做人,而是她像带上了别人的假面,说着不属于她的话。后来我看见宝柳羡慕而向往的眼神,才发察她在利用我给宝柳打样。
我也确实饿了,一口咬开那枚果子,酸中带甜,还算可口,然而接着就见了褐色。我双手捏开,见果核的位置已经空了,一只白白胖胖的虫子待在正中间,妙霰见了“啊呀”一声:“我都没舍得吃,怎么是坏果?”
“没事,你又不知道。”我小心地把能吃的部分吃掉,妙霰嘻嘻地评价:“这又是你说的那个道理了。但我绝对是出于好心送你吃的,你若埋怨我,我也一力承担。”
我说的话是这样用的吗?听得我更加头疼。
天又晴了,虽然身体不适,宝柳还得由我来背。我们一残一病跟着个吃果子的主人,经过一番艰难跋涉终于走出树林。树叶间还下着雨,其实外面早就放晴了,我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便催促妙霰不要停,直到又见到一处村落——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了,甚至怀疑我们已经走出南郡。
我因身体不适惜字如金,好在妙霰不用我提醒,她自动自觉找到一处冷僻的危房,赶在太阳落山前将我们安置进去。一踏进门口,立即有七八双眼睛看过来,我们又误入了别人的根据地,毕竟周围能挡风避雨的地方实在有限。
我走不动了,将宝柳放在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用尽剩余力气,我把剑拽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但说实话,我头疼欲裂,几乎完全丧失战斗力。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不能轻易暴露颓态,最起码威慑别人一段时间,等恢复体力再说。
“生面孔啊,哪来的?”有个声音在问。
我沉吟着准备回答,妙霰却道:“老家在冯台,和姐姐弟弟投奔家人去,实在走不动了,在此借住一晚,还望行个方便。”若放在以前,她一定凶巴巴地噎人,反正背后有我兜底,如今语气不卑不亢,着实令我意外。
看来妙霰也是有所成长的……不对,她其实成长得很快。
“吃了东西没?”那声音又问。
“只吃了野果子,还剩三个。”她竟然还懂示弱,将剩下的果子向那人递去,谁知那人同时掏出半个馒头,向她递来。
“我看你弟弟病得厉害,只吃果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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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行?把这个拿去吧。”
不单我意外,妙霰也意外,她甚至没有反应,大概和我一样怀疑那脏兮兮的馒头里下着毒。我们一路遇到的波折和坏人简直太多,然而对面许多人拥挤着挪开屁股,邀请妙霰把宝柳移到唯一一条毯子上。
“这里最软,还干净。”那人道,“馒头你拿着吃,别客气,我们都吃过了的,明日再去讨。”
妙霰愣了愣,将馒头接到手里,立即又还回去。
“我不吃……明日能不能叫上我一起?”
受惯冷漠的人不敢轻易接受善意,最终宝柳都没有去最舒适的地方躺着,妙霰也没有拿人家的馒头。但我闭眼时隐隐觉得,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
3.
我的梦里仍充斥着妙霰的话语,一句跟着一句,内容千奇百怪,每当我想仔细听下去,又会蓦然“惊醒”,跟着步入另一场梦境之中。就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想翻个身都无法控制四肢,倒真让我听见一句清晰易懂的话。
“我和她们去讨饭,还有你要用的药,你发烧了,我不在时,宝柳会照顾你。”
原来我发烧了,可是身上被砍了一刀的家伙怎么照顾我?他连妙霰的包裹都守护不了吧……不对,妙霰的包裹早就被烧了。意识混沌中,我仿佛步入敕山之战的烟尘里,一会儿是指挥全局的妙将军,一会儿是负隅顽抗的叛臣,一会儿又站在长长走廊的尽头,目送身穿玄黑凰袍的储君匆匆而过,后来一股清凉注入口中,我刚舒坦一下,它又莫名其妙地钻进鼻腔,令我猝不及防咳得天昏地暗。
是妙霰惊慌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不故意的,我迟早都得死在她手上。
我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醒了多少次,再睁眼时一个人躺在那条为宝柳准备的毯子上,转个眼球的工夫,我又睡过去了。下次我看见了妙霰,还有一群人,其中一个和我对视,瞪大了惊喜的眼。
“她醒了诶!身体真好,脑袋都烧成灶台了都没熟!”
这好像是夸我,又不太确定,肚子饿得直抖,我的手被妙霰紧紧抓住。
“可久,你要吃点什么。”
我说我能吃下一头牛,她毅然承诺:“我会给你弄来的!”
这几个字惹得我口齿生津,其实她食言了,只拿来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好的是有肉有菜,也被她加热过。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东挑西捡,很快就吃了个底朝天,她在一边欣慰地看着,一本正经的赞扬道:“你是我最忠诚的下属。”
我没空说话,只是警惕地瞅她一眼。
“虽然我现在落魄,但与我患难与共的都是左膀右臂,可久,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她道,“待我东山再起时,定会许你高峰和无上荣耀。”
“什么高峰……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我道,“有水吗?”
宝柳把水囊递给我,眼睛闪烁着振奋的光芒,恨不得替我向妙霰鞠躬尽瘁。我不介意成为她训练宝柳的工具,但这些话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妙霰道。
真的假的?我借坡下驴:“想多躺会儿。”
她毫无异议:“躺着吧!要什么就对我说,现在换我守着你了。”
反正我挺累的,既然她愿意营造“明主”形象,我就趁机多歇息——这是她欠我的,可不是对我的恩典。
再次闭上眼睛聆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我惊讶得知那是在探讨明日的讨饭策略。原来这些天我的药材以及大家的食物,都是妙霰搞来的。
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或是在梦中没醒?这还是我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矜小主人吗?
13. 13.贵下贱,大得民
1.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快我就适应了新身份:半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病号,半条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蛀虫。
睡饱后头就不疼了,幸赖我多年强身健体,但离痊愈还有一定距离,毕竟病去如抽丝嘛。
我长吁短叹着不存在的难受,躺看她们蚂蚁般忙碌。从前嚷嚷着要和宝柳“勤劳致富”、把体面看得比谁都重的妙霰如今换了脑筋,和土著乞丐打成一片,混得灰头土脸,却也愈发有头有脸。
每日出发前,她照旧问我吃什么,带回的战利往往和承诺两模两样,显得问了又不是很往心里去。但这阻挡不了她的大义凛然,好似我是让她去海里捞月亮,而她捞了只有用的香蕉回来。
我不知昏迷的这几日发生过什么,怎么把个好好的小主人变成了破烂王,但她好像觉醒了奇怪的血脉,俨然混成了乞丐堆里的小头目。在她的带动下,讨饭不像是个人求生行为,而上升到某种事业的高度。
这么说可能导致迷茫,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清晨,乞丐大军即将出发讨饭,妙霰早早起床,给包括自己和宝柳在内的九人做出分工。
其中讨饭组五人——三人负责拾荒觅食,两人略有才艺,负责耍宝卖唱;内需组三人——负责照看病号、烹饪、收拾危房,他们中大部分是宝柳那样的老弱病残;外交组一人——负责前往邻村乞丐窝进行友好沟通,交换情报,这是妙霰在当前一段时期重点强调的任务。
“结盟为先,成为友邻最好,成不了也可提防对方突然偷袭。”
她的观点着实令我眼前一亮,甚至隐隐可望乃母之风。估计上次那件事把她弄怕了,妙霰深谙团结合作的道理,不愿过多树敌。
与此同时,她重拾文房四宝,为卖艺的乞丐串词。
可怜哭诉被她改成了朗朗上口的吉祥话,垂泪卖病也变作笑脸迎人。妙霰建议她挑做生意的唱、挑客人多的唱,逢着交易就唱些财源滚滚,逢着带卿子的就唱些瓜瓞绵延。掌柜赶不得,倒要依口彩多付铜板,“恭送”她出去。
另一个卖艺的相貌有些清秀,妙霰研究了两日,为他量身定制乞讨方向。不同于前者,此人要固定站在某处街口,没生意就干站着,只要有人付钱,便恭敬行礼,规规矩矩地叫声“大人”“娘”“家主”,再说些贵族精心培养出来的绕来绕去的尊敬话。
寻常人家没财力饲养年轻奴儿,但谁不眼红被簇拥的生活?只花费一个铜板就过次贵族的瘾,实在物美价廉。
第一日那小郎没甚生意,着实沮丧,第二日面前就排起了长队。妙霰她们又为那小郎凑了身还算体面的行头,教他多背几句话,多学几种礼节,以便常来的主顾有机会享受更多服务。
浸淫于贵族阶级的妙霰熟稔地玩弄着物欲,那身行头花掉的钱,只用三日就挣回来了。
乞丐团在她的智计下生活水平迅速上升,有赖于她订下的规矩之一:挣得钱无论多或少都要充公,在内部平均分配,才能对外同舟共济。于是讨饭的、拾荒的、卖弄才艺的、整理内务的,各司其职,各有用处。
妙霰最盼的就是我能康复,她说万事俱备,只欠安保。
“我任你为卫队长,待有新人入伙,便遴选壮硕者做你手下,由你调教。”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母亲就常说,打得过才有道理讲。”
我报以并不真诚的遗憾:“太可惜了,我还没痊愈呢。”
她期待的蓝图倒是推进得异常快,就在我躺着长蘑菇的第五日,负责外交者就带回了好消息——邻村那伙乞丐熬不下去了,眼馋我们这边热火朝天的工作机会,放弃根据地提出入伙。但妙霰并不想压缩活动场地、降低生活质量,没同意她们搬迁,只是委任了一个主管,在那边原地成立“分舵”,行动听从总舵指挥。
我惊道:“你这是要成立丐帮啊?”
妙霰横着挥了挥手,做出个“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动作。
“你们,都是我的。”她自负地宣誓,站在破烂堆砌的一亩三分地上。
——
2.
短短半个月时间,妙霰摇身变作破烂舵主,带给我不小的震撼。但如果人为她从此转了性,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还是那个她,人手够多后,立即退居指挥帐,把脏活累活留给手下参考,不受亲力亲为的苦。
傍晚我被宝柳喂完饭,听乞丐们闲聊,提及妙霰第一次出门讨饭的经历。
据说那日运气不错,遇见一个富家子耍钱赢了,拿着散钱玩了个天女散花——落进碗里的没多少,大部分都掉到地上去了,乞丐们疯了似的又抓又捡,只有妙霰一动不动。
那富家子觉得有趣,又掏出一把故意撒在地上,这才留意有人不为所动。
“钱都掉地上了!”她提醒道。
妙霰重复:“钱掉地上了。”
“傻子,你倒是捡呀。”
妙霰嗤之以脏鼻。
“非吾所有,一毫莫取。你若给我,我就要,若只掉在地上,还是你的钱。我懒得捡,也不会捡。”
那人盯她半天,哈哈大笑道:“你最好别拣,活该你讨不着饭!”
她还真就不拣,后来是一起住的乞丐们东拼西凑地送了她。“当叫花子别嫌饭馊,更别嫌铜臭。”妙霰默默接了,点着头,怅然若失。
然而这件事的始末被一位药店老板全程旁观,对妙霰不合时宜的骨气生出了敬意,人们散后,她将妙霰拉来店里,询问她会不会读书识字,有没有当学徒的想法。妙霰却说她可以干活,不要报酬,只希望那掌柜送她一剂药。
“我姐姐淋雨着了凉,高烧不退,至今未醒。”她道,“惟愿掌柜体恤,帮我姐姐渡过难关。”
突然得知我的药如何得来,脊椎便有些发痒,怎么躺都不舒服了。转念一想,我为她兢兢业业服务十年,她只争取来一次药、照顾我几日而已……值不值得这么感动呢?
“那掌柜姓铁,人送外号‘铁公鸡’,病人少一文钱,她都不会慈悲施救。除了阿雨,我还没见谁在她那讨来便宜。”
“阿雨”是妙霰的化名。她的姓太古老,只要出现在南郡,就意味着非富即贵的出身,学会隐姓埋名也是她众多进步之一。她还曾跃跃欲试地给我起化名,后来发觉根本不用化,叫“可久”的一抓一大把,我又不像她。
如今乞丐们日子越过越富足,妙霰格外满意,就连宝柳的伤都结了痂……只有我没变,躺得一如既往。
——
3.
若非妙霰过度的关心,我还可以继续躺下去的。
那日她指挥几人推着台运菜的木板车,来到我身边,说什么也要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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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上去。我知道她不会突发奇想,把我拉出城埋了,但被一伙人扯臂拽腿的感觉诡异至极。
我挣扎出了猪羔的慌张,妙霰安慰道:“一直生病不是办法,我求得铁掌柜为你号脉,无论什么病,我倾家荡产都会为你治好。你乖乖配合,让我们把你推过去,总不能让人家来我们这破屋子里吧。”
“我好了,我真好了……”我推开周围几只手掌,瞪眼对妙霰道,“今日一醒过来,我就感觉身轻如燕!”
“我姐姐生怕欠人情,”妙霰自顾自地为我解释,“铁掌柜不是白看病的,我会付钱,你不必担心。”
谁担心这个了?
我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以一个鲤鱼打挺结束撕扯。本意是想证明痊愈,却低估了身体的惰性,我攒劲发力,屁股落地,四仰八叉,妙霰立即严肃道:“不许你逞强!我确实需要你,可也不必卖命到这般地步!”
“没有,这是失误,”我尴尬道,“姨姥姥,我真好了,你让我做什么,卫队长吗?我这就去……”
在妙霰将疑的目光中,我为她舞了套华而不实的剑招,倒让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赞叹不已。久违的夸奖让我有些飘飘然,突然觉得米虫太没追求了,还是当妙霰的左膀右臂有面子。
“那你帮我跑一趟分舵吧,”妙霰将第一份任务郑重交付,“看看她们那边唱曲的练熟了没,明日随我们一起行动,观摩学习,后日上工。”
我领命,朝要来的地址出发。
这是我来此后第一次走上街道,立即顿悟了为何妙霰能讨来这么多钱。此地简直富得流油,店铺街衢繁盛热闹,来往人员衣着不凡。向路人打听这是何处,得到了让我惊讶的答案——密宁。
我们竟然来到了密宁,我还以为一路向东,没想到是一路向北。都怪这里深山老林太多,钻进去还记得的方向,钻出来就搞忘了。
既是代表总舵主去分舵视察,我也不用着急赶路,便走走停停、游游逛逛,暂时没钱祭五脏庙,倒记住了不少小吃的名字。
等我到达分舵时,天都快黑了,里面的人手一个瓷碗,皆在垂头喝粥。中有一站着的打扮体面,与周遭格格不入,见我过来,双眼立即将我上下打量一遍。
“娘子也是这里的?”
我摇头:“路过。”反正没人见过我。
“吃了东西没有?没吃的话,喝碗粥吧。”她友善地招呼我过去,“我看你身体蛮好,在何处效力?我们当前正在用人之际,想不想随我来?”
我好笑地看向盛粥的木桶,原来妙霰的分舵出现了挖墙脚的,想把乞丐们都招徕去。我装作有兴趣的样子问:“去做什么活?累不累?有多少钱?”
“修缮房屋,人少累,人多就不累了。”她道,“在场的各位都可以去,我们不仅提供吃住,还有工钱拿。想去的好好拾掇一下自己,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明晚这时候我再过来。”说完这些,她又小声对我说:“你若想来,我给你个别的好活,工钱是别人的两倍。”
饭桶已经吃空,那人提着桶匆匆走了。我抱着手臂问在场的乞丐,谁是舵主委派练习唱歌的,没有几人打理我,得到的回应也是“不知道”。
看来妙霰的丐帮发展之路挖到了第一块硬石头,随着结伴离开、去河边洗澡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分舵即将名存实亡。
14. 14.士之失,以有间
1.
出师不利啊。
我两手空空地回去,路过钱庄时想起将军交给我的提款条,一时又有些踟蹰——我到底要不要对将军汇报近期的遭遇?
那时想联系她,是因妙霰处境危险,如今危险不仅解除了,她当破烂王还风生水起,没必要惹将军担心牵挂,更没必要连累甲刀和乙锤暴露行踪。但这些事又不小,我隐瞒不报,将来会不会落埋怨?
离开妙府后,我愈发感慨做护卫的不易,不仅工作量骤增,更有许多事等着我拿主意。
以往我只需听从玉姑姑的指令,她是个经验丰富、值得信赖的人,如今妙霰身边只我一个,我的决定不仅要对得起自己,还要替主人周全——护卫越来越难做了。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我喜欢依靠本事获得地位的感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余地含糊。这里是凭本事说话的江湖,无人将出身、母族当回事,即使顶着高贵的姓氏、流着古老的血液,败阵时照样屁滚尿流。
自从与甲刀交手败阵后,体内沉寂已久的进取心竟然隐隐复苏,我想战胜她,以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望。在借病躺清闲的这段时间里,脑海中一遍又一遍上演火场中的过招,我无数次自问,到底怎样才能打赢她?
我要怎样获得进益?我前十年的追求是不是出了问题?任职妙府是帮助我实现梦想还是阻碍着我?
我那时为何放不下骄傲?其实应该问问甲刀,如果她是我,要怎么见招拆招?
由于脑子里装满自己的事,脚就听凭本能地往前走了,直到“丐帮”危房映入眼帘,才发觉我回了家。至于要不要给妙将军通风报信,也无缘纠结,只能下次再说了。
妙霰尚不知晓“分舵”噩耗,与众乞丐坐在一处不知聊着什么,为防人心涣散,此事不宜传诸六耳。我还未找借口叫她,可她看见我的一刻,就立即起身向我走来了。
我们主仆间竟然生出了默契?这是从前的我不敢想的。
待走近了,我才发现她面色不太好。
“怎么?”
“出了点事——小坠儿走了,应是不会回来了。”
我一头雾水:“小坠儿?那是谁啊?”
——
2.
经她解释我才对上号,原来被她精心培养、提供伪贵族体验的家伙就是小坠儿,今日卖艺时突然被一户财主看上了。对方愿意花一笔可观的钱,请他去府邸当私役,小坠几乎没犹豫,从街头卖艺的乞丐,变成有家可归的奴仆。
我却觉得这决定不算明智。
“他能斩获当今的风头,不仅有新奇感的作用,还有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正因花钱才能买到一点体验,才滋生不断尝试的乐趣。”我道,“除了你灌输的那些,他对礼仪一无所知,若贴身服侍,不消几日便原形毕露,到时就和别的仆役没两样了。”
妙霰拍巴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若他找我商量,我会陈明利弊,劝他待价而沽,可他生怕我不放他走似的,招呼都不打,飞快随新主人回了家。”
也不能指责小坠儿鼠目寸光,这对他来说是飞升的良机,能被贵人青睐,得到遮风避雨的居所,总好过颠沛流离吧。
“没准儿人家交了好运呢,祝福吧。”
我挺释然,妙霰却不甘心:“本以为他有潜力才精心培养,谁知说走就走。我看小坠儿就不是桃李,蒺藜一簇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劝她想开点儿:“小坠儿是乞丐,与你不同,你在这儿待够拍拍屁股走人了,他还要继续生活啊,若有机会不抓住,没准儿日后没人睬他呢?”
妙霰尽可瞎折腾,我也尽可游手好闲,因为我们根本不属于这里,迟早也会回到应去之处。
看她心情不好,也得了心理准备,我决定把那个无独有偶的噩耗一并说了。
“有人去你的分舵施粥,还要把乞丐们收罗起来做工,承诺有吃有住,有工钱拿。”我道,“现在没人想留在你的‘分舵’了,可能还剩点老人孩子吧,但凡能走能动的,都去沐浴干净准备动身了。”
妙霰沉郁着脸,道:“是不是有人要同我作对?”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她太看得起自己了。其实大家皆是穷苦人,为利益聚在一起,也会为利益一哄而散。妙霰能带来收益时,跟着她就有饭吃,可若别处给出山珍海味,谁会留下吃糠咽菜呢?
“其实你回来前,这边也出了矛盾,”妙霰道,“讨饭的几个最近不满意,觉得苦活累活都是她们做,便宜了不劳而获者,甚至有人提出单独行乞,自给自足,风险也自己承担,被李婆婆劝阻了。”
李婆婆是“丐帮”中最年长者,当初也是她率先对走投无路的我们伸出援手。她的话有一定分量,但说破天就是一点分量,想走的迟早会走。
“爱走就走,不值得大动肝火,反正我们在这儿不会待多久,等宝柳身体养好了,还得去下一处。”
但妙霰执拗道:“我不走。这里是我的总舵,她们是我的手下,经营不好,是为主的无能!”
我哭笑不得:“承认这种‘无能’不可耻,‘有能’也不值钱啊,说破天就是乞丐一群,破烂之主。”
妙霰急了:“我知道她们目前不堪,可那是我的人……她们不是冲着母亲的名号聚在我身边,而是对我拥戴。可久,你懂吗?我从来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人。”
好多名字策马般跑过脑袋和舌头,刚要开口,妙霰将我打断。
“玉姑姑、贺思悦、还有你,你们是受我母亲雇佣的,如果她不给你们工钱,你们不会追随我。”
我一时语塞,确实是这样,但又不全是这样。
“还有张处麒,若武德侯没欠我母亲的人情,他哪里会和我相识?龙文贲……唉,我都不想提他!”她道,“但宝柳不同,是折服和依赖让他跟在我身边,甚至肯为我受伤,这就是我说的‘自己人’。”
“我不知别人想法,但……若你不给我工钱,我也会跟着你啊。”我道。
“那如今,你也是我的‘自己人’了。”她执拗却真诚地看着我,“可久,我想要更多的‘自己人’。你有没有特别想做成的事?我从前没有,最近有了——我想成为值得托付的主人,拥有自己的声望和人手。就算是乞丐跟着我,我也不嫌弃。”
与那双眼睛对视,我忽然茅塞顿开了。
妙霰的想法没错啊,她日后要成为冯台的掌事人,难道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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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过去那样藏在府邸,和东家小郎西家小仆玩过家家的游戏?
她从小身体不好,几乎断绝了习武可能,将来用以服人的必定是她的头脑——妙霰的脑子其实够用,这是好事,但像我一样,她在府邸几乎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施展才干。
自从出了府,瞧瞧她都干了什么?在烦人、骄纵、难以取悦之余,把宝柳驯服成“贺五儿”,将一团散沙的乞丐组建成帮,甚至开了“分舵”。这些都是妙霰领导才能的显现,她也喜欢这种发号施令的感觉。
有人是牧者,有人是浑噩的羊,从将军那继承来的天赋正在妙霰体内觉醒,她确认自己在世间的定位,也是了解自己,想通了这些,我感觉才认识她似的。
渴望认可,她和我有什么区别?我也有梦想,想成为更加厉害的侠士,打败更多优秀的前辈,我念念不忘的交手,与她念念不忘的“自己人”有何区别?
她劝服我了。不是以歪理邪说,而是以心中的共鸣。
“你想怎么做?”我又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小坠儿是追不回来了,但‘分舵’那些要走的,明日才会出发。”妙霰察觉我站在她这边,眼睛顿时变得亮闪闪的,“我认为事有蹊跷,谁会专门找乞丐做好差?要么是针对她们的陷阱,要么是针对我的拆台。
“明日一早,我要你随我过去看看,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现场拆算!”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边劝着我,又忍不住自满起来了。我知道不会有人想拆她的台,因为不至于纠集十万大军踏平一窝蚂蚁——谁知道妙霰是谁啊?
——
3.
当晚妙霰一改颓态,卖弄起足以哄骗将军的口才,劝来“总舵”所有青壮力量加入行动。
“若有机会,我们一定不做乞丐,可也不能平白上当,死在没人在意、没人知晓的地方。”妙霰道,“小坠儿走了,他若有撑不下去的一日,我仍欢迎他回来。在场的日后有谁想走,只要下定决心,我亦不会阻拦——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你们的目标是过上好日子,我的目标,就是带你们所有人过上好日子,是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掉队。”
她说这番话时,我仿佛目见她站在校场前检阅士兵,或坐在幕僚的包围里运筹帷幄。我不用给妙将军传递什么消息了,我更想瞒着她,瞒得一点风都不透,让妙霰的变化足以惊艳家人。
目睹她的成长、期待她的未来,让我兴奋得整晚都没睡着。那种兴奋感甚至驱动我天不亮就起了床,对月练习一套剑法。
她在追求想要的人生,我也不能落后——我一定要打败甲刀,让她收回那天对我的奚落!
这样想着,精神更加振奋。我又练了两套,直到满头大汗,在鸡叫声折返门口,与起床撒尿的妙霰相遇。
她也睡不着吧?我的小主人一定同样兴奋,放眼周遭,也只有我俩可以灵魂共鸣。
我在点头招呼间报以惺惺相惜的微笑,她却没好气道:“吵死人了!大早上发什么癫啊,又是跑来跑去,又是呼呼喝喝的……你不睡我还睡呢!”
好不解风情啊!我不要做她的“自己人”了,甚至怀疑决定追随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白痴。
15. 15.乘弊车,驾驽马
1.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随妙霰出发前往“分舵”。她的新任“左膀右臂”气势汹汹,一进门就把棍子怼在地上,喊了声“威武”,吓得还没睡醒的乞丐稀稀落落跪了一地。
左膀右臂笑得东倒西歪,眼看受了愚弄,分舵乞丐羞恼之余和熟面孔撕扯起来。
眼看妙霰的威慑即将变成啼笑皆非的闹剧,我连忙履行安保长的职责,冷着脸抱着剑当中一站,想象自己是甲刀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用力爆喝一声。
满室喧哗沉寂就,妙霰狐假虎威地从我身后走出。
“听闻你们有了新去处?”她看向不久前亲自委任的“分舵主”,对方道:“昨晚才得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舵主。”
“怕是压根儿忘了吧。”她开门见山地问,“做工就要出舵,你怎么想?”
对方踌躇一番,陪着笑脸道:“既然舵主和姐妹们来了,不如一起去吧?那头说正是用人之际,能做正经工作,谁愿意乞讨度日啊。”
“好啊,你倒是说说,要做什么工作?工期多久?如何算工钱?”妙霰连珠炮一般问道,“何人担保?有无凭证?要去哪里?”
分舵主为难住了:“是建房子的差事,其余不知……一会儿那人就要过来,舵主不妨亲自问问?”
妙霰冷笑道:“一问三不知,被人卖了还要数钱。我当然要亲自问,还要当着你们的面问,你们只当不认得我,若我没问出蹊跷,你们就去,若我问出蹊跷……你们掂量是要钱还是要命吧。”
她成竹在胸似的,不理会众人,径自出门去了,只消看乞丐们犹豫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要的效果达成了。
怀疑正在蔓延,妙霰不愧是读过兵书的,知道一个人冲锋,会有一群人跟着陷阵,若一个人退缩,也会有一群人腿软。
我很乐意看她尝试动用才干的样子,来这里的路上她紧张得一句话都不说,现在明显游刃有余了。我随她出门,来到不远处的树下,她突然转身问我:“万一人家真是招做工的,我问不出蹊跷,怎么办?”
我道:“那就放人走啊!防范万一的前提是真有‘万一’,没问题还不放人,那就是挡人财路了。”
妙霰咬着唇道:“那我不就没人了!”
要人也不能不择手段嘛,否则谁甘心追随你?她在忐忑中来回踱步,时而注视着上坡的蜿蜒小路,突然面色一肃:“有人来了!”
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个黑豆般的身影正在接近,为首的骑马,身后跟着两辆马车,看样子是昨夜出现的人。
妙霰道:“两辆马车,装得下多少人呢?”
一股脑塞进去,不求舒适,多少也装得下。这么看来,妙霰还是更好的主子,至少她在关心手下的舒适问题。
来者令马车停在坡下,单骑走了上来,头一眼就认出了我,热络地打招呼后又瞥见妙霰。她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想法,面色不太好看,那人下马问道:“这位小娘看着面生,似乎昨日没见过。”
“她是我姐姐。”妙霰指着我道,“她说要去什么地方做工,语焉不详的,我不放心,就跟来看看。”
对方爽朗地笑了,从褡裢中掏出一枚烧饼交给她:“那就随你姐姐同来,彼此有个照应嘛!”
——
2.
比起将烧饼丢掉,妙霰或许更想用它砸死对方,抓着烧饼眼睛狠狠盯着。对方却没在意她,对我笑着走进破房子,望见一屋子大眼瞪小眼的乞丐。
“好像昨日没这么多人?”她道,“好在烧饼管够,来来来,一人一块。”
碍于妙霰的淫威,乞丐们起初还不敢拿,可她手里也紧紧抓着一块呢,似乎是个默许的信号,数十只手立即伸了过来。
妙霰面色更难看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备而来者不提做工的事,先把嘴巴用美味塞住,而后才煞有介事地挨个摆弄头脸。
“都洗干净了?很好,你合格,你也合格。”
她绕了一圈,竟然统统“合格”,我忍不住想起外面停着的两辆马车——如何装得下呢?难道真要一个叠着一个?
“她也‘合格’了?”妙霰终于忍不住问。我看向她质疑的对象,是个外号“独角兽”的乞丐,因为另一只脚早几年生疮烂掉了。
“坏了一只脚,不是还有手嘛,数人头、点卯,看守库房,多的是能干的活。”那人言之凿凿道,“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按平常标准,你们大部分人都不合格。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你们可有福气啦!上车吃着烧饼,下车了还有热腾腾的鱼锅呢!”
“大人,到哪建房子啊?”一个乞丐吃完了饼,意犹未尽地咂嘴问道。
“就在这城里,离着不远,坐上马车,眨巴眼就到。”对方的承诺愈发没边了,指着坡下的马车说,“看见了吗,都备好啦!我家主人新做的车,里面的缎子软得呦——”
我发觉这人不说话则已,张嘴比妙霰还能煽动。妙霰被她激发了胜欲,尖锐地回问道:“你说了算不算?雇这么多人要花大笔钱,你家主能同意吗?”
“我们家?三代显赫富贵命,一朝亨通官宦身——侍从佣人成百上千,吃的都是大鱼肥蟹,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如今不过建个小房子,雇二十多人,开销才多少?啧啧啧。”
“你就吹牛吧!”妙霰正色道,“在冯台都没人敢如此夸耀,你们小小的密宁……”
“冯台算什么呀?就连苍羊府,我家主都不曾看在眼中。”那人打断妙霰道,“人家是在京都做大官的,来往都是皇亲国戚,重臣贤士,巨商大贾……在密宁造两所房子的小活儿,派我这种不入流的角色包办,找你们这群不入流的做——还问什么?再问我走了,你们不干,多的是人要干!”
她吹牛根本不打草稿,言之凿凿说些只能哄骗没见过世面者的话,气得妙霰冷笑连连,非要她讲出主人姓名。
那人道:“树大招风,人贤遭妒,犯不着跟你这猢狲犯迷糊。你不去别挡我路,井水不犯河水,做什么非要同船渡?”
妙霰根本接不上茬,眼看那人一口水都不呷,喋喋不休地率先走了,乞丐们见妙霰什么也问不出来,疑窦散了九成,你拉着我我扯着你跟在身后,生怕走晚一步被妙霰拦下。
人潮冲刷过妙霰和进退维谷的左膀右臂,留下不太好闻的气味,妙霰愣了愣,也追出去。第一辆马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人们争先恐后地攀着第二辆,隐约听见有人叫嚷:“缎子呢?谁踩我手!”
等不了了!妙霰眼睛一闭,牙关一咬,对左膀右臂道:“你们也去,我们都去!如若有鬼,直捣老巢!”
这可是破釜沉舟的死战,手下们不甘示弱,冲进人群,撞出一连串的“哎呦”,平时吃的好力气就大,率先挤上了车,转眼车前只剩下我和妙霰。
“胡言乱语”好笑地看着她,故意问道:“你也要来?”妙霰点头,那人就笑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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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就是一家人。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俩各有各的能耐,我家主人爱才,一定喜欢。”她又道,“别和她们挤了,你二位坐我左右,抓紧缰绳,别掉下去。路程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我和妙霰一左一右爬上车辕,抓着她递来的手托,为她赶车的已经被她打发骑马了,“胡言乱语”亲自为我们驾车。
随着鞭花一响,马车艰难发出即将散架的哀叹,两匹马犁地似地牛哞了一声,听得我心中一跳,好在只有起步艰难,轮子动起来后,车就顺顺当当地晃起来了。
“走啦走啦!”胡言乱语挥着鞭子,让马跑得越来越快,吱呀声连轴响成难听的闹鬼曲,听得我和妙霰呲牙咧嘴。
我们从城镇的街巷转入野外的荒径,河滩的碎石让车子颠得七零八碎,我耳中听着身后车厢里传来的抱怨和痛呼,绿树在渐眩的双眼中飞速后退,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胡言乱语”的鞭子,毫无疑问,她仍在加速。
妙霰的声音颠得一颤一颤:“你不是说不远吗?”
“胡言乱语”不装了,真的胡言乱语起来了:“饿了?饿了就啃饼啊!”
“我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撒尿可不行,憋着!”
“停车,停车,我要下去!”妙霰不干了。
我心里忐忑着,脑子乱着,紧紧抓住手托,谁知“胡言乱语”突然将面前一个绳结抽散,手托吃不上劲儿了,被我一拽,缠着我就向车下跌去。不远处是妙霰,同样摔得灰头土脸的,第二辆马车载着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从我俩间飞快碾过,我们胃部一绞,同时伏地干哕起来。
“……王八蛋!”妙霰咬牙切齿道,“我们被这不说人话的给耍了!”
——
3.
是的,我们被耍了。
我和妙霰晕头转向、徒步回城,失魂落魄好似两只野鬼。这下妙霰更加颓唐,她不仅失去了一整个分舵,还有她的左膀右臂。我看她走路都晃,主动提出背她,却被断然拒绝。
她正化悲愤为力量地走在她的复仇之路上,就是毫无头绪,不知道向谁复仇。
“那厮大概率就在密宁城里!”这样的“灵光一现”每过段路就会出现一次,这回她的证据是,“她拿来的烧饼是热的,若从山里来,烧饼早凉透了,她就在城里,兜圈子只为甩掉我们!”
后半截我同意,前半截太牵强。我说:“她就不会进城买吗?”
“谁家备下这么多烧饼,都要被她买光啦!”她又道,“是了,若这样更好追踪,你就去找卖烧饼的打听,谁对这样的主顾有印象!”
我累得不想搭理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走几步又觉得这话有点道理,行事如此乖张,肯定给不少人留下印象,或许可以试着打听一下。
“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刚接近大本营,就听见宝柳焦急的声音,妙霰正在出师不利的气头上,赶苍蝇似地不耐烦地轰着他:“水呢?我都渴死了!”
宝柳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还真随身带着水,献宝似地交给妙霰牛饮。妙霰被人伺候惯了,也不夸奖宝柳,只觉他尽了分内的责任,搞得小家伙有点失落。
凉水下了肚,火气浇灭一多半,妙霰终于平静问道:“大家都睡了吗?”
宝柳的黑影摇着黑脑袋:“没人敢睡。姐姐,你走后这边就出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几乎是和妙霰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事!”
16. 16.祠以少,求者多
1.
“傍晚时候,有个奇怪的人过来送饭,张口就问我们是否要去做工……”
要不是我拦着,妙霰会把可怜的宝柳掐死:“那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现在在哪?”我把过于激动的妙霰拉开,不知是憋得还是兴奋的,宝柳竟然脸红了:“那人体型微胖!穿绿色短褂子配黄色裙子!头发是个小揪,发量不多!她说想去的就收拾一下,明日她还过来。”
对于外貌的描述与“胡言乱语”有异,但手法战术如出一辙,看来背后有个作案团伙,妙霰冷笑道:“好哇!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我遇到对手了。”
大本营里实在没多少人了,能派上用场的基本下落不明,妙霰手中仅我一张“王牌”。她总算知晓爱惜人力了,对我说:“你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明日又是一场恶战!”
那我就不客气了。短兵相接的大战前夜,气氛有些凝重,很多人都没睡着,只有我带着幸福的餍足晕了过去。
——
2.
次日醒得很早,容光焕发,我觉得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就和妙霰打了招呼,先独自上街寻觅蛛丝马迹。小城不大点儿,屈指可数的几条纵横街衢里,卖烧饼的仅五六家,走上一遍,心中便有了估计。
我瞄准一家门面很阔的老店,此时天还未亮,就已经炊烟升腾,店里四五个人手正在忙碌,陆续有大饼出炉。我上前问道:“掌柜,买二十一张大饼多少钱?”
掌柜头也没抬就应承道:“老价格,今日您来的早啊……”她对我微笑时才发现不认得,意外道,“我还当是旁人。我家饼大,真要这么多张?”
“就要这么多。”我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还以为是我家老主顾,也就她禁得起天天这么买饼。”掌柜答道,“我的饼先订给她了,出完货就剩十来张,你能等不?若不着急,下一炉好了就给你。”
我说你主顾出价多少,我出双倍,就要当前有的这批货。那掌柜不是个见钱眼开的,或者说得罪不起对方,对我笑笑:“没这么做生意的,客官去旁人店里看看吧。”
“或者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主顾是哪位,我同她商量。”
她撇撇嘴,回到烙饼的锅台前,再不同我说一句话,我假装要去别人店里,其实在街角转弯处站住了脚,不一会儿,就见有辆马车开来,停在那家店门口。
马车是熟悉的样子,从车上跳下的却不是熟悉的人……身穿绿色短褂子,配黄色裙子,头发是个小揪,发量不多,和宝柳的描述一模一样。
她看上去与掌柜很熟识了,开口道:“今天来十张!”
“我以为还像昨日要那么多,带着徒儿们起了个大早。”掌柜道,“十张就十张。”
钱货两讫,那人就重新驾上马车,向妙霰的大本营方向驶去。我连忙从街角出来,跟着返回,掌柜叫住我:“诶,现在有货了,二十一张还要不要?”
“没钱,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丢下一个气急败坏的无辜掌柜,迈开腿脚追着马车。其实我现在就可以抓她,却更想看看她想用什么招数把众人哄走,故而暂时按兵不动。如果妙霰于我有默契,是有望从此人口中挖出东西来的。
马车转眼就到达大本营附近,向那边一看,我乐了,此地正呈现出绝无仅有的和乐景象,所有人都醒着、忙碌着,婆子慈爱地坐在门口给宝柳梳发,破灶还冒着烟,虽然锅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但点起炊烟还挺像回事的。
大家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假笑,也许是受到妙霰的指导,宝柳眼尖,看见有人来了,对着马车伸出一根扁扁细细的胳膊,动情叫道:“看呐,是她,我们的救星,她来啦!”
那胖子脚步一顿,胸膛肉眼可见地挺高了几分,抱着大饼,庄严肃穆,在众人的目光中迤迤走进。
李婆婆也不是个演技好的,她努力调度感情与宝柳配合:“哦!为何我昏花的双眼蓄满泪水,原来这就是希望的滋味……”
大饼的滋味还差不多,别的不说,饼是真香。灼热而期待的目光里,只有口水的分泌是真的,换了一身破衣烂衫的妙霰一下子冲过来,将胖子热络地抱住。
“姐姐,你能把我们都带到那个有活儿干、有饼吃、有钱赚的世界吗?我不想再流浪了!”
这个演技过剩的地方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胖子浑然不觉,甚至被感染了,她将饼袋一放,张开双臂,动情高呼:“来吃饼吧!都跟我走吧!”
拎着半拉瓢盆的放下瓢盆,拿着补丁衣服的放下针线,人们汇成潮水向胖子涌来,胖子可能也没想到,大家的目标不是地上的饼,而是张开手臂的她。
只见有人揽住了她的胳膊,有人扣住了她的手腕,有人抱住了她的大腿,有人扯着她的裙子,更有甚者想抱腰但只能拿捏住她的痒痒肉,把胖子弄得站不住,往地上一倒,就被人潮压在地上。
“哎呀,不是!怎么回事!”
妙霰露出了狰狞的本貌,吩咐人拿来绳子,将胖子绑了。
“老实交代!把我们的人送哪去了!”
——
3.
胖子在哀嚎:“不知道啊!我才到这儿没一会儿!”
“不是说你,是你的同伙,昨天用两辆马车弄走了住在木沟的一群人。”妙霰道,“你说实话还能放过你,你若不说……”她转身抽出灶膛里燃着的一条腕子粗的木柴,对着胖子一晃,带烟的火星就四处飞舞。
胖子急道:“我真不知道!大概也送到草间街一带,我就是个跑腿的!”
“那你的主人是谁?”
胖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妙霰把那柴火往她面前一杵,其实只是吓唬人,她没有下手的胆量,可胖子又不知道,吓得大叫一声,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妙霰摇着她,又让人提水,我连忙现身拉住了她。
“你当心她们真有背景,把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我蹲下身摸索胖子的衣怀,除了几张银票之外,没有能证实身份的东西,就顺手把银票揣进自己的衣兜,对妙霰道:“你让大家看着她,我们暗地调查,若真惹不起,我就带你走。”
“那宝柳……”妙霰下意识想带走宝柳,可能是考虑到不能让他拖后腿,便闭了嘴,对我道:“好,我随你去那个草间街看看。”
草间街离着并不远,我早晨出门踩点就曾经路过,但当时没有动静,院门都紧紧闭着,我没瞧出猫腻。现在正是正午,刚到附近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妙霰眼睛一亮,道:“造房子的!”拉着我藏到外墙之下。
墙里的确在造房子,却没一个熟面孔,我们空手而归,却发现了一点蹊跷。“造房子”是我们从“胡言乱语”和胖子处得来的说法,可现在被建造的东西歪七扭八,不堪入目,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遭灾的牲口棚。
“建成这样,给谁住啊?”妙霰道,“你看,随便拉人去建房子就会建出这种东西。”
我们又往前走,耳中仍是叮叮当当的嘈杂,另一个院落竟然也在动工,我们探头一看,这边没有造房子,是在拆房子,同样热火朝天,建筑废料堆了一地。
“把刚才那座房子也拆了多好。”妙霰还没看到熟人,不免有点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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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胖子说话准不准?二十多个人,我就不信连一个都找不到。”
我也觉得奇怪,随着往深处走,慢慢明白了原因——这条街挺长,有好大一段路两旁都是盖房子和拆房子的院落,盖得不伦不类,拆得倒是势如破竹。我带着妙霰爬上一棵粗大的榕树,站在枝头左右瞭望,没有院墙的遮挡,视野更加开阔,还真让我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捅妙霰道:“看那!小串儿。”
妙霰疑惑:“小串儿?”
“叫啥来着?小链儿?”
妙霰竟然听懂了,恍然大悟道:“小坠儿?你看见小坠儿了?”
我说对对,把那个叫“小坠儿”的方向指给她看。这位第一个脱离组织的乞丐竟没当成财主的仆从,和别人一样灰头土脸地盖房子呢。
“这么说,拐跑小坠儿的和诱拐其他人的,是同伙?”妙霰道,“我就觉得奇怪,可久,你没发现街上乞丐都少了吗?”
岂止是少了,简直是没了。小城不见了这群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之人,就像古树失去青苔和树瘤,美则美矣,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我怀疑有官府在后面撑腰。”我道,“官府、富绅、这些地皮的主人,正在联手做一笔买卖……”
正说着,院子各处敲锣打鼓起来,大家都放下工具,眼巴巴地站在院子等待。原来是饭点儿到了,七八辆推车轮番赶来,在院门口卸下一袋又一袋食物,刚一打开,就被累了一天的人们抢光。我当是什么吃的,原来是大饼子,合着她们不干活时吃大饼子,干这么多体力活,还是吃大饼子?
趁她们埋头吃东西的工夫,我和妙霰逐一探查,总算找到手下们的所在地。那是三个不相邻的院落,两组在拆房子,一组在盖房子,最终我们决定先去找妙霰的左膀右臂,相比于其他人,她们似乎更聪明,也更好配合。
我们一直等到月挂中天,累极的鼾声伴随夜枭的啼鸣铺满深夜,我才偷偷溜到院门外。妙霰也跟我一块来了,说是要在外面接应。我对她点了点头,一猫腰,一纵身,利用身体的弹性跳到院墙之上,稍作停留便要向下越去。
今日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观察院子的结构,连下落点在哪都计划好了,我本该像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跳入院墙一角松软的草坪上,谁知在半空和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鬼东西撞在一处,那东西从半空掉下去,我砸在它身上。
触感让我认出那鬼东西是个人,我生怕暴露位置,来不及多想,当即一拳塞进对方嘴里,与此同时,一只沾满泥巴的手也攀上我的脸,将我的嘴死死捂紧。
腿被摔得很痛,那人比我好不了多少,但我们默契地没吱声,还不约而同地堵住了对方的发声器官。响声惊醒了几个守门人,好在这歪歪斜斜的房子在每个夜晚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声响,粗略看过一圈没发现异常后,她们就抱着武器重新瞌睡了。
我与拳下之人对视着,猜测对方的来历。我蹲守了一下午,都没见有外人进来,难道此人是个劳役,想要逃跑,好巧不巧被我撞了回去?
我们僵住了,谁也不敢先放开手。我察觉面前的人有举动,立即将另一只手按上剑柄,可我看见那人的手抬到脸上,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无名指和小指收在掌心,以大拇指按住。这肯定不是点穴的手法,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见我没反应,那人将其他手指都收了,换成一根食指放在嘴前。这回我看懂了,就是别说话呗,便对他点了点头。捂着我的手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随着手掌撤离,我也收回了拳头,这时我才看清对方的面孔——是个眼睛亮亮的男人。
17. 17.国何患,患社鼠
1.
他晃了晃酸疼的下巴,又对我打了个手势,这回好懂,大概是让我跟他一起离开。我是来找人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可是这男人的身份同样令我好奇。
看上去他有武功,也有江湖经验,是如何潜伏进院中,又在深夜逃出呢?
我意识到他口中有重要秘密,比妙霰的左膀右臂更加重要,便在那一瞬间做好了决定。见我没有表示异议,他小心观察了守门人的方向后,轻手轻脚站了起来。
刚才那一撞大概让他摔得很重,他单手扶着围墙,保持轻功腾跃的准备动作,酝酿很久,终究还是放弃,老老实实手脚并用地翻了墙。
我跟在他身后跳了过去,动作利落多了,下墙他就奔着我和妙霰下午藏匿的树林潜逃,妙霰愣是没看清楚人,还当是我,对那男子手舞足蹈,直到映入眼帘的黑影从一个分裂成两个,她才作势要喊,被我和那男子同时捂住嘴巴拖走。
“等等,可久!这是谁?”妙霰挣扎着问我。
我盯紧那男人,和他一起往树林深处狂奔,直到将草间街远远地甩在后头,他才站住脚。妙霰好久不曾这样剧烈运动,已经上不来气了,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我:“你……你刚才,跳墙,脸着地了吗?”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暂时未做理会,刚要开口询问那男人来路,一块大泥就从人中处脱落。这回我知道妙霰为何问我那么古怪的问题了。
狗男人捂我嘴的爪子不干不净的!好恶心啊!
“呸……你到底哪一路人?报上名来!”
男人没回答,看看我,扶树踢开一丛杂草。枯枝烂泥下竟然埋着包裹,我心头警铃大作,立即拔剑前指,他却无奈道:“我要是有坏心,方才就对你们动手了。”
当着我微颤的剑尖,他泰然自若地从包裹中取出水囊,朝我示意,我犹豫后接了,用清水将面上烂泥洗净,眼睛不忘盯着他的动作。那男人悠哉悠哉地翻出兵刃,逐一佩到身上。
“事出权宜,多有得罪。”他道,“二位姑娘是来调查这院子的吧?你们在树上警戒一个下午,看出门道没有?”
原来我和妙霰的动作早被他发现了。我一面暗暗心惊,一面也稍微放心——若他是敌非友,早就检举揭发,将我们行踪透露出去,何至于等到现在?
“你是谁?”
男子答道:“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游侠,我叫‘后丘’,幸会。”
“后丘?”妙霰一边喘一边忍不住插嘴,“怎么有人叫这名儿啊……”
“出门在外,自然用化名行事更方便。”
“道理是没错,但化名这个……”我拦住妙霰的穷追不舍,把话题又扯回来:“后丘侠士,你为何出现在那里,又为何逃跑?”
后丘将包裹背在身上,草和泥巴用脚抹平。
“几日前,我怀疑院里有猫腻,就隐姓埋名混进去看看。”后丘道,“至于有什么收获,此地说话仍不方便,请两位移步,随我去个安全之处吧。”
妙霰道:“可是我的手下还困在里面,我们要救人的。”
“或许听完我的计划,你们会发现救你的手下,也轻而易举呢?”
他看上去一派胸有成竹之状,我和妙霰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疑虑。
妙霰道:“跟你走也行,你把兵器交给我。”
后丘二话不说,把配剑、匕首,一根青蜂刺全解下,塞到妙霰怀里。现在他没有武器了,妙霰十分满意,抱着零零碎碎开步,途中不忘对我邀功:“如今武器在我手上,就算他有歹心,也定然打不过你。”
“多谢,辛苦你了。不是我不帮你,若占了我的双手,你苦心营造的武器优势就没了。”我道。
妙霰一愣,继续用她踉跄的脚步做移动的武器架,跟随后丘走到密宁城郊的山林里。
——
2.
踏在横柯烂叶上,脚步声经虫鸣掩护,又被松软的林土吸收,妙霰看不清路,只能跌跌撞撞跟着我,不时踩掉我的鞋子。据后丘说,这里有他的“家”,他好奇怪,附近荒无人烟,怎么选个鸟不拉屎之地安家?
七拐八拐来到山下,后丘脚步一停,指着一座破烂烂的小木屋说“到了”。我都不敢管它叫“房子”,看上去也就比院子里那种危房好一点,做牲口棚绰绰有余,最落魄时我和妙霰寄身的破庙都比这儿环境好。
妙霰实在累得撑不住,双臂一松,兵器就“哗啦啦”掉在地上。“开门,”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不行了,得进去坐会儿。”
小木屋甚至找不到门,只是用一堆横七竖八的柴将出口堵住。后丘搬开柴,进门点了蜡烛,晃动的光迅速填满缝隙,勾勒出整座房子的轮廓,好像有个心善的神给破烂镀上一层金边。方才还嚷嚷累的妙霰看到“家”的庐山真面,气得火冒三丈,说什么也不肯进了,我只能为她打头阵。
屏气凝神,应对或许呛人的恶臭和迷眼的灰尘,然而步入那间小屋时,所见推翻了所有不堪的幻想。
我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的特点和谐地相伴一处,狭小而温馨,简陋而整洁,落魄而幸福——
只够一人休息的床上铺着不易发霉的麻垫,衣服整齐叠放在床尾。紧靠床的是一座用木头和绳索捆扎的简易盆架,铜制水盆底部凹了个小坑,擦得锃光瓦亮,正散发红金色的柔光。一桌两椅收在靠墙的位置,几本书从大到小依次排列,窗边晾着几件新洗的衣服,洋溢淡淡的清香。
后丘正用蜡油将蜡烛固定在半个胳膊长的小桌上,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长眉之下是一对乌黑晶亮的眸子,鼻梁高挺,方颊窄颌,不得不说,是周正好看的骨相。
至于皮相,他年纪应不属于未嫁的小郎行列,打扮又不像有家的卿子,我猜他比我大几岁,同时隐隐确信,他曾嫁过人,毕竟收拾家的本事不是与生俱来的。
屋内唯两把椅子被后丘用来请我们入座,妙霰进了屋,同样震惊得张大嘴巴。
“后丘侠士,你一个人闯荡江湖吗?”
“嗯,怎么?”
“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总舵?”妙霰诚恳道,“我觉得,我就需要你这种人才。”
她一定想给后丘封个“内务长”之类的官,曾经的妙霰对乞丐们的邋遢甚为不满,经过一番亲自整饬,方让内务差强人意。若是后丘入伙……我不敢想,妙霰的眼睛都绿了。
后丘却对我们的感慨视若罔闻,坐在床上,将所谓“计划”娓娓道来。
“一个月前,密宁官府贴出布告,说要拆除草间街几座陈年不用的房子,盖几所新房出来,预计招工匠若干。数日后旧房拆了两座,新房也盖出雏形,由于进程太快太怪,引起我的注意。诚如你们所见,那些新房基本不能住人,甚至连旧房都不如,我观察数日,发现了更古怪的事。
“快建完的房子没过几日就被拆个精光,又在原址重新建立,草间街这几处院子始终是七零八碎的模样,未有竣工之日。劳役持续在招,永远人手不够。我潜入后发现,几乎没有正经的工匠,尽是密宁城里的游民、乞丐和小罪犯。”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劳役们的证词,或许里面也有你的手下。”
——
3.
妙霰面色凝重地接过纸张仔细查看,我则思索此事的来龙去脉,心中有了大致推测。
地方官巧立名目,收取款项?
我从前听说过类似之事,亲眼见到还是头一回。其背后的势力和利益关系不容小觑,岂是一纸证词就能撼动的?
“你为何管这档子事?”我怀疑道,“江湖人也对朝廷感兴趣?”
“反正闲人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管着试试能如何?”后丘微笑道,“朝廷的一点贪欲,不知扰乱多少百姓安宁。身为大荆子民就该同甘共苦,江湖市井,天阙民间,能有多大差别?”
妙霰还没接触过这些官场阴暗面,听得云里雾里,拿着证词不解道:“怎么盖房子就能拿钱呢?谁来出钱?房子给谁住?”
我只好言简意赅为她解释——圣上为体恤民情,要各府出台安置流民之策,尽力保证子民有家可依,特从“丰库”拨出一笔款项用于建房安置。有地方官动了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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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建房安置流民,实则做些劳民伤财却不见成效之举,长期骗取拨款。届时大头私吞,蝇头小利打赏乞丐,一举两得,瞒天过海。如今密宁城内看不见一个流民,处处欣欣向荣,这就是她们想营造的假象。
妙霰听得蹦起来:“她敢!这可是南郡,她竟敢欺瞒妙将军!”
后丘抱臂幽幽地说:“又或者,此事是妙将军默许的。”
“才不是!”妙霰更生气了,“这群渣滓好可恶,把妙将军的名声都败坏了!不行,我得揭发!吞了多少赃款,都给我吐出来!”
“谁不想揭发?更何况目前正有良机。”后丘道,“我得到消息,朝廷有位大官近日要来访查南郡,我们可以将罪证呈上,请其定夺。未免打草惊蛇,委屈舵主和卫长大人稍安勿躁,不出三日,定然会有结果。”
大官?京都来的?那得是多高的官啊。
妙霰也迟疑了:“就算大官要来,岂能随便见的?”
后丘眨眼一笑:“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妙霰仍觉不妥,她更倾向于向母亲打小报告,此想法也获得了我的支持。但后丘非常固执地怀疑妙将军也身负“污点”,不足为信。
我们聊到分歧互不相让,兴许是后丘谈判的态度过于成熟,以至于妙霰对她一向坚信的“母将的品行”都产生了小小怀疑,又担忧起京都大官治妙将军失察之罪的可能,更加声援妙将军的名声。
我连忙拉她,暗示闭嘴。
这孩子目前机灵有余,聪慧未满,迟早被后丘探出底细。其实证词在手,不若将计就计,先按后丘的思路走,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呢,他说“看本事”就真有本事了?真有本事至于住在这儿?
唯有“按兵不动”这点,我们仨达成一致,待那位大官踏上南郡的地界,再采取措施不迟。深夜不便久留,我和妙霰就要回总舵去,想到“总舵”两个字,我和她同时“哎呦”一声。
“怎么了?”后丘问。
“那个胖子,还在我们那儿绑着呢,”妙霰道,“她已经一日没回去了,万一有人来找怎么办?”
“胖子?”
我便把妙霰的手下如何被抓,又如何请君入瓮地抓了一个“胖子”的事对后丘讲了。他听罢沉吟良久,道:“此人倒可做人证。”
我道:“还是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吧,手下突然消失,背后那股势力不会警觉吗?”
后丘逃跑,对于那些人来说不过丢失一个劳役,可是胖子失踪,丢的可是鹰犬。
“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办?总之不能放她回去,我们也得找个更稳妥处安置你剩下的手下。”后丘略一沉思后道,“你们随我来。”
今夜算是无法入睡了。
或许突发状况接二连三刺激太大,我和妙霰明明没怎么吃饭,却全然不饿,还有体力跟随后丘从城郊走到更远的荒野。我们突然十分相信他,还把兵器还给他,后来我反思过背后的缘由,大概是后丘的温馨小家带来的副作用。
不知是谁说的,“雌性最无法抗拒之物,就是雄性的筑巢”。我又忍不住想到冯郎中……他身上有股我很珍视的气质,可以总结为居家的舒适感……
等等,我不会喜欢人夫吧?
行走三里地后,我终于感到饥饿,好在目的地也到了。后丘站在山谷前,用配剑敲打身旁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却让铿锵之声瞬间响成一片。就在我们的寒毛被声音炸立时,四五个黑影同时从脚下冒出,把妙霰吓得抱紧了我,我也连忙拔剑警戒。
“别紧张,是我,随我来的也是朋友,”后丘不卑不亢地居中介绍道,“我有事请丐帮帮忙,这位是密宁城内的总舵主,这位是丐帮陆火舵舵主……”
他的介绍让妙霰微微错愕。随着火把亮起,一个身材魁梧却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之人在她面前现出了本貌。
“密宁城内的总舵主?”那人重复道,“这是什么没听过狗屁称号。”
唔!原来假的遇见了真的。我有点替妙霰尴尬了,但她沉默了一下,立即朗声道:“现在听说过了吧?别小瞧我,手底下三十多号人呢!”
18. 18.成大功,不小苛
1.
她强作豪气不过为掩饰身份被揭穿的尴尬,一个月的舵主江湖梦终究要落幕了,如我所料,没人搭理她,真舵主甚至威胁道:“冒名丐帮行走江湖,一经发现严肃论处,姑念你是初犯,此次饶过你,下次别指望我会手软。”无情的话噎得妙霰豪气尽散,她早该知道的,出了家门只有我和宝柳会捧着她。
真舵主完全没拿她当回事,转头询问后丘具体事宜,听罢描述,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勉强同意帮忙。
“把地址告诉我,”她又道,“后丘侠士,你和我们的人情今后就一笔勾销了。”
后丘抱拳一揖。
这家伙从前还与丐帮舵主有过人情往来呢,看来身份不一般啊。可惜我从未行走江湖,不知他的名号,若再遇到甲刀,或许可以向她打听。
随着真舵主一句承诺,我们的后顾之忧消失了,妙霰的手下一个不剩地移交出去,她也从总舵主变成光杆司令。回程路上,她一言不发,心情差得我都不敢逗弄,唯有后丘没察觉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妙霰,当初是如何当上“总舵主”的。
“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是蛮有威望。三十几人可不是小数目呢。”
我寻思你没事闲的吗?非要招惹她。妙霰恶狠狠道:“那又怎样,现在全没有了,被你做人情送走了!”
后丘何其无辜:“明明是我用人情换来了你手下的安全。”
妙霰才听不进去呢。
“从前她们以我马首是瞻,以后,哼……”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拾起一根树枝,重重打在路边半人高的杂草上,“你最好能一举扳倒那个贪赃枉法的狗官,不然我真是亏大了。”
“你怕什么?等事情尘埃落定,她们解除危险,你继续做她们的舵主就是。”
妙霰瞪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闷闷地鞭笞路旁可怜的野草。我明白妙霰的担忧——她那三十几号手下推举她做舵主,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没有选择。如今背靠真正的丐帮大树,谁会再找她这么个年轻浮躁的首领?
说到底,她仍旧只有我和宝柳儿两个跟班。两个也不少啦!我认为她该知足,刚出家门就能混成这样,比别人幸运多了。
——
2.
我们踏着夜色往大本营去。后丘已经知道此地的所在,总舵也即将“名存实亡”,所以我想干脆把胖子交给他算了,检举揭发也由他完成,无论是否成功,我们都不再插手。
可妙霰不这么想,她和后丘争了一路,死也不肯放开最后的权柄。
“你负责物证,我负责人证。”妙霰道,“这很公平,人是我抓到的。”
后丘却说:“最好还是把证据合在一处,互相补充,此人所知的内幕,或许正能弥补我没想通的部分。你想帮忙可以,但审讯必须由我完成。”
妙霰看不出来吗?现在她已经没有在谈判桌上拉扯的资格了,还不如早点收手,睡个好觉。
听她们争执不下,我忍不住道:“你又不能出面,到底功劳只能是人家的。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争它做什么?”
我是好意劝她放轻松,妙霰却气道:“你是哪头的!”这下我也闭嘴了,听不懂好赖话,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如此深的夜,宝柳还醒着,坐在门口乖乖等她,见到妙霰就抹眼泪:“姐姐,我还以为你们出事儿了。”妙霰正窝着火,听他哭哭啼啼不顶用就烦,只问他胖子在哪,宝柳说,在屋里头关着呢。
“她配合吗?”
宝柳道:“一日下来只给了点水喝,起初还闹,现在已没力气叫唤了。”
随宝柳进去一看,好家伙,大家可真听话,可能是为防有人悄无声息接近胖子,干脆围着他首尾相接地躺成一圈儿。居中的胖子四仰八叉地睡着,呼噜震天响,其他乞丐听见妙霰回来都醒了,唯独胖子还浑然不觉。
后丘走到她面前,拍她的面颊,也不知胖子做什么夏秋冬梦,见到后丘的第一面,竟然“嘿嘿”傻乐几声,而后才醒悟:“你又是谁!”
后丘严肃着脸。
“我家主人是朝廷命官,奉圣上之命,微服查访南郡官吏是否履行救济难民之责,这是我的令牌。”他掏出个小牌晃了一下,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我都暗暗疑心,更别说胖子了。她愣了愣,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垂首拜道:“小人是……”
“平身,快平身。”后丘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小声道,“我等密使身份不可泄露,你也无需跪拜,我只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日前我家主人接到举报信,说密宁府衙假借建宅之机,敛财吞赈,招揽乞丐充当劳役,在某街先起后拆数十宅院,却无一人入住,可有此事?”
他每说一句,胖子的汗水就流落一绺,到最后已是伏地不起,汗流浃背,终于轮到自己辩白,第一句话却是:“大人明鉴!此事与小人无关啊!”
“这么说来,真有此事?”后丘又将供词拿出,拆开让她瞥了个角,旋即收在一边,“以我目前掌握到的情报看,你可不无辜啊。你好好想想,现在从实招来,我还算你自首,若到我家主人手里,可就依法严办了。到时刑罚一用,没人听你喊冤。”
胖子已经哭开了:“我是真冤啊!我不过托亲戚走后门进衙门当班,没过几日就碰上这么个苦差,奔波劳累不说,谁知还是违法乱纪的勾当啊……”
在泣不成声的哭诉里,她全招了,后丘招手让我拿出纸笔为他记录口供。我这辈子还没一连串写过如此多字,写得手腕子酸麻,字飞得像鸟,终于记下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内容。后丘将供词拿到面前,吹干了上面的墨,诱骗胖子按下红指印,这就成了。
自始至终,妙霰都没插上一句话,后丘麻利得像做了至少五年的密使……该不会他所说的身份是真的吧?
下一秒,我就把这猜测推翻了。
后丘把两份口供揣进怀中,吩咐乞丐们重新将她绑了,又对众人道:“总舵主考虑你们的安危,特意找来江湖上的好友为你们提供庇佑。一会儿她的朋友来,你们就跟着走,等总舵主把所有麻烦解决了,你们再回来。”
明明是后丘找来的关系,却说成了妙霰的功劳,她没想到后丘会这般维护自己,顿时愣在原地,听见手下们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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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才反应过来:“……对,你们安心去吧,一切有我们呢。”
我看看后丘,又看看妙霰,不由得拜服这位成熟男人的行事风格。
看来妙霰并非吃硬不吃软,就像玉姑姑说的,她是个能察觉好意恶意的人,同样和她对着干,有时她不领情,有时又乖乖从命……看来后丘柔性的手段,日后我也得学学了。
至此,我愈发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到底从前经历过什么,才能说谎不脸红,又不动声色地收买人心。后来丐帮转移人手,他同样给足妙霰面子,等所有人包括宝柳走得一个不剩了,妙霰也只是用不舍的目光怅然地望着路的尽头,再没像回来的路上那样发脾气。
“接下来,该拿这胖子怎么办?”她缓过神,询问后丘。
“放在我那?”后丘道,“你们若不嫌弃,也一并过来吧。”
——
3.
清晨时分,妙霰的根据地已人去屋空,她又回到一穷二白的日子。大概看到与手下重逢的希望,她对后丘的态度也从排斥变成了接纳。
“后丘,你怎么起这个化名啊?”她晃荡着两条腿看我们将人证绑在屋后的树下,后丘道:“行走江湖,都要有个化名。”
“可是为何叫这个?”妙霰道,“好取的名字那么多,偏偏挑中这两个字。”
“小姨给我取的。”后丘道,“它是什么意思?”
“好像在西籍人的说法里,是猪臀之意。”
后丘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猪臀就猪臀,总之是她一片心意,我还能拒绝不成?”
我感觉他未必不知晓名字的含义,妙霰也肯定不是第一个吐露机密之人,叫猪臀还是牛粪,他都不在意罢了。这人真有意思,人活一世就图个名,行走江湖也留个名,他却不在意。
“你们呢,你们叫什么?”
妙霰也想效仿江湖风气,抢着回答道:“我叫白雪,她叫……”她还没想好,我调侃道:“我叫黑泥。”她知道我在逗乐子,呵斥我道:“别瞎说,好难听。”我道:“人家可以叫猪臀,我为啥不能叫黑泥?我就叫。”
“那样会显得我……我很奇怪。”妙霰说,“我的护卫长是黑泥,我的内务长是猪臀,江湖上的人会笑我。”
后丘莫名其妙领了个内务长的职责,又不忍拂她的面子,唯有摇首苦笑。既然她不喜欢,那我更要叫“黑泥”了,把妙霰气得哇哇大叫。我怕她太吵惹来注意,便嘘她,突然又想起一个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
我学着第一次见后丘时他的动作,食指中指并拢靠在唇边,拇指按住无名指和小指,后丘道:“此手势意为‘不便说话’,或需去合适处详谈,或周围有异己者,需要慎重交流。”
我点头,默默记在心里。
江湖经验确为我的短板,妙霰更是一窍不通。我突然有了计划,既然三日后事情了结,不知能否与他再会,至少这几日虚心求教,多向后丘学习。
行走江湖之人,大概武学修养尚可,若能与他切磋更好了。我见过甲刀那样的高手,也该向他人处试试水平。
19. 19.不受金,焉复赎
1.
等待朝廷大员进入南郡的日子里,后丘几乎成了我的专职陪练对象。我的武功传承于“生死地”,心法路数皆与中原不同,故而北边和西边的名门大派,于我只是一个模糊印象,未曾对招也不懂奥妙。
见我懵懂,他逐一为我讲解,方才哪个招式是铜山派的剑法,哪个招式是凝云堂的步功,我才知道他的武艺竟承袭百家,对他的好奇和惊讶更深一层。
“你从哪学来这么多招式?”我问,“从前听闻习武最忌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日看上这招,明日看上那招,哪个都没有精力深学,到头容易一事无成……可是看你,各家武学都没耽误,看来这话也不一定有道理。”
后丘就笑,他说自己没有师承,只是从小见过的习武之人太多,谁都爱教他一两个招式逗他玩,久而久之的,他就学成了大杂烩。
“还是有差别的,我的基本功并不好,临阵对敌多半靠经验和临场发挥,若逼我同你杀个你死我活的招,恐怕我早就落败了。”后丘道,“我很好奇,既然你是‘生死地’出身,武功也不错,为何江湖经验严重不足?”
我嘿嘿一笑,扯起谎来:“在象牙塔里待久了,闭门造车,从未踏出门派。”他却笑着摇头:“不然。我见过那样的人,和你不同。我猜你一向在深宅大院中当护卫,公子未嫁,你也随之困在阁中,近日才换了主人,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流落江湖。”
他挺聪明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我只有妙霰一个主人,至于她为什么不出门,一来是从小身体不好,将军看护得紧,二来是府里要什么有什么,跟随母亲出行她还嫌烦。
我摇头:“我不是护卫,我就是个供少主使唤的老妈,少主想让我打架,我就耍把式;少主想吃阳春面,我就烧柴火。”刚抱怨几句,屋里传来妙霰的嚎叫:“黑泥!我袖口破了!”我一边走一边道:“少主袖口破了,我就把她嘴巴缝上。”
“我袖口儿也破了……”说这话的是一直绑在屋后的胖子,后丘待她不错,一日三餐地伺候着,她十分受用,不仅事事配合,还几乎有点赖这儿不走的意思了。我进屋前转头,看见后丘蹲在胖子面前,给胖子查看袖口那个破洞时,心里莫名有点排斥。
赶紧把这胖子弄走吧,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在窗里当裁缝,后丘在窗外当裁缝,我眼睛盯着妙霰的衣服,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俩说话。
“我还没娶亲呢。”胖子是个话痨,谁也没问她,自顾自地就念叨起来了,“她们都说‘先立业再成家’,让我去姑姑手下谋个职,成了衙门的人,就不愁没亲事谈。谁料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你们抓了,我估计姑姑仕途都得跟着完蛋……这条路堵了,以后我做什么呢?”
后丘问:“你姑姑当什么差的?”
胖子道:“管缉拿传唤的。”
“你不回去,姑姑不着急吗?”
“她可能当我是嫌累,在家装病吧,前几日我的确向她抱怨过。若去我家找我,发现我不在,或许会问我家人……诶呀,我平日不爱走动,突然就不见了,恐怕她们要吓一跳。”
后丘不动声色地缝完了她的袖子,转至屋里找我们商量,我苦笑道:“还以为是个小喽啰,没想到是关系户,那边没准儿已经发现她失踪了,这可怎么办?”
后丘道:“不能等官员进南郡了,我打算带着证人证物北上,拦她的车驾。”
——
2.
后丘行事并不含糊,吃过饭后,我们立即收拾出几日用的干粮,带着胖子离开。临走前,我还想帮他用木柴堵好门扉,他却将我劝住。
“不用忙活了,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他道,“我每次离家,都当再也不回来了。”
我看看里面整洁的一切,就连妙霰住在这儿的日子里,都小心地把各物维持在原本的位置上,这在将军府都是绝无仅有的。我们都挺喜欢这里,若再回不来,真有些可惜。
但后丘丝毫没留恋,去后山取来他偷养的两匹马,回来对我们说:“此人太重,合乘只怕要累坏了我的马儿,等会儿出城,劳烦黑泥侠士再‘弄’来一匹吧。”
这名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去他的代号吧,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彭可久,以后还是这样称呼吧。”
所谓的“弄”,就是偷抢骗的雅致叫法,跟着妙霰出门以来,杀人越货的勾当已经不会让我心慈手软了。很快,我偷来了驿站里一匹灰白花的客马,根据我的经验,此马脚力不错,就是没太认主,我用点手段引诱,就乖乖地对我示好,我立即斩断绳索,逃之夭夭。
我和妙霰一人骑一匹,胖子则时而打横时而直坐地与后丘共乘。他自己的两匹马没跑多远就相继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上了我偷来的灰白花,这马真不孬,背上放个胖子和成年男子,气也不喘腿也不抖,她们都赞我眼光独到,偷来这么一匹良驹。
按照后丘不知从哪得来的情报,我们一路北上,逐渐远离南郡。妙霰和我都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但听后丘说,这里以北还有更为广袤的国土。
当周围的鸟鸣换了一种腔调,左进的树木也不再是曾经的样子时,我望着远方的前路,心中有种若隐若现的激动。所谓的“江湖”不在某个破庙,也不在对招和门派,而在于天高地远、任凭来去的自在。
我很想去北边看看,寻找从小耳朵听腻了的历史故事风化的痕迹,但我说了不算,今后的路还得看妙霰的心意。
那日我们终于走出六火坞的城关吴道,这是南郡以北最后的关卡,出了这里,就到了木流府。京官南下有两条道,一条经行建州府至许关,一条经行顺靖、长中、木流三府至六火坞。根据后丘的情报,官员巡查的上一站正是长中府,若他情报有误,我们可就扑空了。
“他到底从哪里来的情报?”
我们这一早就埋伏在木流府至吴道的官道上,等待后丘所说的京官的车驾。妙霰等得没耐性,一边揪草籽儿一边问我:“江湖上有朋友也就罢了,怎么官府还有人脉?这段时日他把咱们看了个透,咱们连他从哪来到哪去都不知。”
那怎么办?已经上了贼船,说什么都晚了,妙霰刚要继续耳语对后丘的质疑,我就感觉地面传来一阵震动,果然,远处可见车马数个,辚辚而来,头前的马上插着根长杆,挑着一面袖织了“荆”字的飘旗。
还真让他堵到了!
“你们按兵不动,等我消息。”后丘吩咐一句后,拽起胖子去我们前面的路旁等候。眼见车马近了,他当路一跪,引来卫兵呵斥盘问,待马车上来一位文官,他也不知说了什么,对方就带着他和胖子上了后面的马车,然后就是我目力所不及了。
此后我和妙霰偷偷转移到易于观察的一侧草丛中潜伏,不到半个时辰,后丘一人下了车,那位京官竟然也跟了下来,两人长揖相送。看得我和妙霰云里雾里的,车队再次启动,后丘来找我们,道句:“成了。”
妙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呐!”
——
3.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男人表面好商好量,有问必答,态度诚恳,实则嘴里不会说一句关于自己的真话。
他又跟我们兜起圈子,鬼话也无需赘述了,总之乍一听还可信,细细琢磨就出了纰漏。行走江湖,谁都有不想明说的秘密,我和妙霰亦然。
一开始妙霰还有点介意对方的不诚实,但她对规则适应得很快,在路上骑马走着,慢慢就沉浸于为自己编一套身份剧本了。
“我母亲是蛟河上打鱼的,但我和姐姐不喜欢,于是离家出走,想谋个别的差事,”她现学现卖道,“都说可以去衙门当个拿人的官役,稳定又威风,但我们在密宁考试那天,不知从哪冒出个胖子被免试录用了,一看就是关系户!我和姐姐只能走了。”
后丘和她一唱一和:“既是打鱼的,我问你,如今鱼价几何?”把妙霰问懵了,求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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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我随口道:“一两银子一条。”妙霰道:“你放屁!”我嘎嘎地笑了,她现在总算知道钱的价值了。
我们去时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京官,回去优哉游哉,一路说说笑笑。重回密宁城时,听闻京官已经到了,毫不留情直驱府衙,将草间街两侧院落一并查封,乞丐工匠都被招去问讯作证,街坊传言纷纷,都说京都的官员料事如神,圣上耳聪目明,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们还是想回后丘的小房子歇息,结果确如其所言,那里已经付之一炬,想来是追踪胖子的时候,查到了我们的踪迹,还好我们先走一步。
妙霰十分惋惜地看着焦土,后丘倒是毫无留恋:“我习惯啦,江湖人自当四海为家。”说得妙霰若有所思。
——
4.
没过几日,乞丐们就被放了出来,妙霰随我同去接人。听闻密宁官府已经换了一批临时管事的官吏,在京官的要求下为乞丐们置办真正的收容所,但多数人不爱去。
“总舵主去哪,我们还去哪。说实话,好房子住着还怪不舒坦呢,谁知道后面又有什么陷阱等着?”
她们仍想跟着妙霰,这让她非常欣慰,但她的态度格外微妙。她等来了另一拨被丐帮庇佑的手下送回,在之前“总舵”的根据地里,宣布了解散的消息。
“我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但大概不会一直待在密宁。圣上的官员既然有心安置你们,我也就放心了。望大家各自珍重。”她道,“相识一场是缘分,将来江湖路远,没准儿还会见面。”
她自愿做回光杆司令那日,密宁衙门敲锣打鼓来访,她们是来找后丘的。起初后丘不想见,对方拿出一包银子,讲明这是贪官的罚俸,按规定,要赠予直言举报之人。
后丘说自己不为财不为名,罚俸用在别处吧,对方却道:“若侠士不肯收赏,传播出去,将来举报者为求美名,亦不敢收。无赏无为,往后悠悠民口无一直言,圣上耳目又怎会常新?”
后丘这才不再推辞。
“接下来要去哪呢?”
我问妙霰,她好像有心事,又像没想好,听闻后丘要北上,就骑马送他。行到郊野后,后丘说不必送了,我们就勒住马看他独自远去。
妙霰表情仍不痛快,我怕她想喝水,就去包裹里摸水囊,谁知让我摸到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后丘的赏银。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把银子塞进我的包袱的。
这怎么行啊,我们决定追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慌张的呼叫:“姐姐别走!”转头一看,原来是宝柳跌跌撞撞跑来。
妙霰早已委托手下安置好宝柳,谁知他又跟来了。
“姐姐带上我吧!”宝柳哀求道,“若不要我,今后谁来侍奉姐姐?”
我看妙霰的表情,似也有诸多不舍,但还是下定决心拒绝。
“我不需要侍奉,从此我不当小姐了。”她从我手里拿走整包银子,一股脑塞给宝柳,“你好好照顾自己,这些钱当是我欠你的。你如今伤口好了,衙门也有心安置,先用这笔钱过活,若不够用,去冯台府找妙将军,就说是霰儿让你来的。”
宝柳愣愣地捧着银子,眼泪止不住流下:“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拖累……”
“不是,不是。”我见不得他委委屈屈的小样,刚要劝他,身后有马蹄声得得传来,转头一看,竟是刚刚分别的后丘,他慌里慌张地骑着那匹灰白花马跑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黑的白的枣红的追兵,一路喊过来:“你个偷马的恶贼!总算逮到你了,给我站住!”
后丘见我们还在路口没走,双眼登时放光,勒马冲我道:“赏银在你包袱里,快借我点,打发了她们……”
我看向宝柳,他察觉生机降临,登时抓紧了银子,瞪着通红的双眼奋声说道:“带上我!”
“带带带,”我抢过钱,顺手抛给后丘,终止了妙霰抛家舍业的闹剧,“咱都答应过甲刀的,你这么做不地道。”
20. 20.乐遗老,且忘死
1.
谁知马主人因丢马耽误了行程,正在附近苦苦寻觅,好巧不巧就撞见了策马而去的后丘?
她们一眼认出了灰白花的座驾,当即喝令后丘停下,后丘不知发生何事,还向她们友善点头,一句“劳驾”尚未出口,对方执鞭就打!
后丘见状不妙,立即拨转马头逃命去也,未想到我们还留在分别的路口。
他好心相赠的银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自己身上,又使掉一多半,劝阻失主报官。
现在这匹灰白花的马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的了,妙霰的马背上也多了一个喜极而泣的宝柳,我们一行人再度重逢,折腾得肚子发饿,干脆同去酒楼。
——
2.
这是我们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光明正大聚餐,坐在酒楼上,望见整饬的新衙门,想起草间街已没有了自欺欺人的院落,一切变化都令我与有荣焉。
说实话,我有点舍不得这次冒险迅速收场了。初入江湖时与甲刀的同行经历过于血腥,总让我对江湖险恶忧心忡忡,而今的行侠仗义才符合期待,又让我对江湖生出了希望。
“这笔钱要怎么办呢?”妙霰道,“你非说不要,可事情是你解决的,我们无功不受禄啊。”
后丘道:“我不爱带现钱在身上,钱够花就好,没钱再去挣。”
妙霰道:“我也是。”她思索一番,突然道:“不若我们捐了它?是书院,还是医馆?反正密宁前长官的罚俸,最终回到密宁城,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她是真这么想,还是迎合后丘的行事风格啊?我忍不住问:“你也很缺钱啊,你不是计划着‘做大做强’吗?怎么就突然转性了。”
“总有人比我更需要这笔钱,反正我们可以去挣。”她轻松道,“意外之财不是靠我的双手赚来的,我以后都不会要。”
嗯……
甭管她言行是否一致吧,单是说出的话,真令我刮目相看。如今的妙霰成长迅速得可谓一日千里,这是不是将军所期待的变化呢?
我是否可以把她带回去,顺理成章地入住豪宅了?
“下一步我们去哪?”妙霰突然问我,我说都听她的,可看她表情,又不像在问我,最终她扭扭捏捏地对后丘道:“后丘侠士,你想去哪里啊?”
“冯台府?我还没去过呢。”
妙霰立即道:“冯台有什么好?没意思极了,气候闷热潮湿,女子一向都赤膊的,你个北来之郎能受得了吗?屋内外尽是蛇虫鼠蚁,夜里敢张嘴打呼,次日嘴巴里就能多几条蜘蛛腿……”
吃干煸野菜的后丘望着面前灰黑油亮的菜梗,默默放下筷子。妙霰嘻嘻笑道:“别去那了,换个地方!”
“若你对鱼品价格也能如此头头是道,谁也识破不了你的身份,”他问,“你不会是从冯台跑出来的富家小姐吧?”
妙霰一脸戒惧地看着他,也撂下筷子不吭声了。好在后丘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重新吃他的菜,过一会儿,妙霰又问:“若不去冯台,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那就是苍羊府吧。几年前去过一次,不仅繁华热闹,也有南郡风情。”
又是个妙霰不太想去的地方,她现在最不愿意靠近张处麒、龙文贲可能出没之地,但我猜,她是想和后丘同行,才死乞白赖问来问去的。也是我们交流太多,旁边一桌客人操着一口西藉话,忍不住插嘴道:“苍羊府是好去处,昨日正逢朱明节大典,按礼要热热闹闹欢庆四日,你们今日赶去,时间正好管够。”
后丘道:“这可巧了,我上次来是冬季,没赶上夏日的热闹,好,那就去苍羊府了。”
妙霰忙道:“我也去!”又为自己找补,“我是南郡人,庆祝朱明节嘛,谁不想去……”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附议。
我也是南郡人啊,谁不想去?
——
3.
苍羊府距离密宁不远,骑马一个半日即至。南郡的城池分布与荆国大部地区不同,因延续部落时期文化,苍羊府继承了以往“百部中城”的使命,独立于各府各族之外,成为地缘、政治与文化三重中心。
每逢佳节,常居于府城者牵马赶车,携家带口,齐聚苍羊府参加庆典,庆典结束再各自回去。苍羊府像块吸纳四方的民众的磁石,朱明节前后,府城范围膨胀十里,超越城墙的围挡,延伸出十余条热闹的临时街肆,无数扎帐篷的、卖饮食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汇成至夜不歇的热闹人潮。
我们像顺流而游的鱼儿,迅速被人潮吞没,妙霰带着宝柳闲逛,我有心尽地主之谊,便为后丘讲解南郡风俗:“朱明节也是走亲访友之良日,多年未见的亲朋,家乡买不到的货品,都可在苍羊府交谊置办。”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群女子,手摇防蚊虫的大叶扇说说笑笑,出了城门就将衣怀大喇喇地敞着,胸脯晒得铜亮,两只沉胸落在肚皮上。
南郡不太开明的遗俗之一,也算被他撞见了。天热易积胸下汗,尤其是盛夏时节,胸大的往往不爱着衣。一向游刃有余的后丘也受不了这场面,不自在地转向他处,我宽慰道:“她们出城才敢这样,城里节日管得严,武德侯很在意体面。”
妙霰走马观花完毕,早已在城门口招手叫我,待我走到身边,她小声道:“方才我观察着,进内城者都需要‘通契’,这怎么办?”
我、妙霰及宝柳,当下皆身份不详,便一同看向后丘。他倒是亮了亮手中的“通契”,我只能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看热闹就好。”
“来都来了,一个人有何意思?让我想想,”后丘皱眉沉吟道,“我有个朋友或许能帮上忙……你们等等我,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回来找你们。”
我们约好相见的地点,他就顺利进城去了。
他怎么哪里都是朋友?闯荡江湖多年,一定会积累下人脉吗?回忆这段时间我接触过的人,似乎一个都不想再找。
我们生怕他找不见,不敢走远,就在附近照料好马匹,买点小食充饥。妙霰这时又后悔不该把银子全捐出去,因为她看到好多琳琅商品,都想收入囊中,却不得不精打细算,忍痛割爱。
等着等着,天边已经泛黄,城上的灯点起来了,身旁骤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扮演谷婆、药婆、兽婆、日婆、雨婆的“五有”就了位,踏着鼓点热热闹闹地当街舞起来。
“五有”在南郡神话里,是五位继承神明真嫄智慧、指导人类生活的使者,朱明节作为全年太阳最烈辣的时候,正值日婆布恩,谷、药、兽三者兴旺之际。至于雨婆,这几日最好没她什么事,只能委委屈屈地跟在四人后面,舞跳得垂头丧气,还要经历路人的捉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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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有趣,把妙霰、宝柳抱到一面矮墙上,这下视野更好了。人们都爱赞美日婆,偏爱捉弄雨婆,这叫“逗雨”,毕竟总是赤日炎炎也不好,雨日交汇,滋养万物,才叫风调雨顺。
妙霰起初抻着脖子看“雨婆”被人刁难,谁知后方又来了一组队伍,同样装扮成“五有”,衣服妆容并不相同。我才明白过来,这些扮演者都是远道而来的各府各族筹钱请的,并非苍羊府公派,像这样民间自发筹备的队伍有十几个,“五有”交汇,乡民们也顺势招呼,或遇见远方的新友,或与生人把酒言欢,或两家交谊联姻,带着面纱的小郎相继有了归属,看得我有点向往。
“那个人是不是后丘哥哥?”
宝柳突然指着一个深陷热闹不辨方向的人影道,我看出正是后丘,穿越人群将他带来。城门口已经拥挤着太多人,他头发散了,衣服歪了,总算拿来三份伪造的“通契”。
“快牵马进城,太阳落山就要关门了。”
我们与热闹背道而驰,向着城门走去。
——
4.
后丘的人脉令人佩服,三封造假“通契”顺利通过查验,不知道他又搭上多大人情。
苍羊府内依旧人山人海,后丘催促我们快去旅舍置办房间,找了好几家,才谈下一个潮湿仓库临时改就的房间。放下行李,终于可以去街上玩耍,此时圆月出天,城里的“五有”也派出来了。
公家聘请就是不俗,每个神婆脚下还踏着描云勾花的香车,吹吹打打,威严气派,我们登上河中水榭连廊,和众多人一起隔岸观看,水上花灯似满天星辰,载着辉光楼宇的倒影飘入天上,热闹的场面让我很是沉醉,突然感觉被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握住,不由得浑身一滞。
我记得站在我右边的是后丘,这是……什么意思?
他人不错,似乎也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但我们还不熟悉,连真名都没透露呢,进展有些快了吧。那只手又把我扯了扯,我听见妙霰的声音慌张在我耳边说:“快走,快走。”一转头,右手边不知何时换成了她,后丘早带着宝柳跑到廊桥上了。
原来是我多想,差点闹出笑话。
妙霰还在拉我:“你愣着干什么呀!”
我朝她努力躲避的方向一看,差点笑出来。这世界真小,斜上方的的观澜阁上,郡主张始正拉着弟弟张处麒落坐,就在离我们几步远的位置。
妙霰几乎是在推着我走。
“你别动,你越慌,动静越大。”我道,“咱们这儿黑,她们那亮,看不见我们的。”
妙霰才不听我说了什么,急得四处乱看,一台卖面具的货车引起她的注意,她尽量低头缓步地拉着我过去,也不讲价,直接买下两张面具,一张交给我,一张飞快给自己带上了。
这回有了遮掩,她心里不慌了,手也不抖了,看见一面绘制猪腿的半脸面具,还笑道:“这不就是后丘吗!”她甚至要给宝柳买个合适的面具,我心道她注意力转移的好快,顺势抬头望了望郡主和张处麒的位置,这回真笑不出来了。
我眼睁睁看着张处麒从后面扶出一个与他身高相似的男子,并肩坐在一处观灯,不是失魂落魄的龙文贲,又是哪个?
我捅了捅妙霰让她抬头,她登时僵住了,脸上的“雨婆”油彩绝望地哭丧着面目,像极了禁不住命运逗弄即将崩溃的神使。
21. 21.靶之脱,谀以善
1.
什么叫“命中注定”?
当我看见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两人坐在一处观灯,在个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地方,不得不感慨上天待妙霰不薄——你就躲吧,躲去天涯海角,欠下的债还能找到你。
这回妙霰可谓闻风丧胆,连知会后丘和宝柳顾不上,猫着腰捂着面具带我跑下了桥。佳节之夜,四处灯火通明,重重叠叠的影子鬼缠步似地跟着她奔跑的身影,她越跑越快,玩命儿一般。
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拉住,带她去罕有灯光的堤坡上坐着。
“甭跑了,仔细你的心肺。”我身边传来狗似的狂喘气声,饶是如此她仍不肯摘下面具,“你都装扮成这样了,就是妙将军来了都不认得,慌什么?”
“他、他俩怎么都在?”妙霰道,“龙文贲那么、介意张处麒……怎又、又和他……”
我想说十年前龙文贲和张处麒就是好朋友了,哥俩儿认识甚至比你还早,当初你还是学着龙文贲的样子叫张处麒“麒哥哥”的,我都记得,她早忘了。
“龙家根基本就在苍羊府,因龙行史统筹海防之责,才在冯台建了家宅。龙文贲则纯粹是为了找你玩,才赖在冯台不走的。”我解释道。
妙霰沮丧地叉着腿摊着脚,又心存侥幸地问:“龙文贲还有心思看灯会,是不是他心病好了?缓过来了?”
“是吧,既然缓过来了,见到你也没事。”
妙霰听我这么说,又打退堂鼓了:“现在是好的,没准儿见到我,病又发了。”
我看她畏畏缩缩的小样一如既往,算是确信她没什么进步,至少在感情问题上,远没有长出应有的担当。
有些话我老早就想说了,碍于琐事接二连三发生,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
“你不喜欢龙文贲,直说就好,为何非要躲着?自尽是他的冲动之举,我不认为你该负责,但纵然他不是心上人,也是你的朋友吧?
“一向真诚待你的朋友,因你的无心之失伤了感情,你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
“我怎么安慰,最大的安慰就是娶他!”妙霰叫道。
“不是娶他,而是告诉他,从前都是以朋友身份相处,你还没想好娶亲的事,如果他有嫁给你的想法,你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我谆谆地引导,“就算日后不娶他,你们的心结还在那,难道从此见了对方就躲出去?”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哎呀,可久,你还是不懂我。”妙霰的语气听上去快死了,“我躲他还是轻的,我都甘愿躲他一辈子了。他太不拿自己当回事……我以前也知道他不拿自己当回事,否则第一次让他扮演张处麒他就拒绝了……那时只是在玩耍,现在,现在却是生死攸关的事……”
我以护卫应有的职业素养,从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话语中,嗅出了一丝恐惧的味道。
“你害怕了,”我打量着她,“其实龙文贲这招用对了,你就是怕他以死相迫,他再迫一次,你就不得不从了?”
“不是,不是!”她现在恼羞成怒到否定一切,“我才不会做违心之举!我负担不起那么强烈的爱!他疯了,和他在一起我也会疯的,总之现在不是见他的时机。”
我戳破她的伪装:“得了吧,不就是不想负责任,只想享受他对你言听计从。别找托词了,就是你心虚、胆小,不敢面对过错。”
妙霰气道:“我不是!”
果然现在并非带她回家的良机。我的宅子还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换成以前我会失落,但如今莫名其妙地有点开心。
我对着夜风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妙霰将我拉走,今夜站在桥上吹风该有多惬意啊。
“慢慢来吧,反正他们没发现你,你也当没看见他们,该吃就吃,该玩就玩。”
我拉着垂头丧气的妙霰往回走。她慌不择路时跑出去太远,返程路都快走不动了。后丘和宝柳发觉我们消失,却不知去哪里找我们,只好等在旅馆门口,我们脸上都带着面具,把他们搞的莫名其妙的。
和妙霰回到房间后,我才感觉疲惫,不管妙霰絮絮叨叨地演说着什么,搂着枕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大概白日被她折磨久了,我竟然梦见妙霰被两个男孩儿逮了正着,龙文贲扯她左手,张处麒扯她右手,都要拉她入洞房。
我在一旁看得呵呵直笑,妙霰却对我喊道:“可久,你得救我!忠诚护卫就该以身报主!”我顿时感觉双腕发紧,低头一看,她那衣裳不知何时换到我身上来了,两个小哭丧脸正拉着我的左右手,欲将我两马分尸!
贺四儿也来护主,挤眉弄眼地叫我小姐,却叫妙霰“可久”,他跟着心满意足的妙霰,一路“可久”“可久”地叫着走远了。
“可久,可久……”
耳边充斥着叫声,令我忍无可忍。
“我才是可久!你们瞎了吗?”
我冷不丁坐起身来,见妙霰瞪着眼睛瞅我。
“你发什么神经,打到我了!”
我连忙向她道歉,说是梦魇着了,妙霰气呼呼道:“本来还想带你去个好地方,算了,我自己去!”
这祖宗又在搞什么事啊!我连忙汲上鞋子,追了出去。
——
2.
此时天刚蒙蒙亮,昨夜的热闹已经散作寥落,通宵欢庆的人们尚未苏醒。妙霰为求谨慎,还是戴上面具,并要求我也戴上。
“什么地方,非要大清早去?”
她抱怨道:“这时候才没人啊!我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又是欢呼、又是烟花、又是唱戏……身边还有你的呼噜。反正也失眠,我就胡思乱想,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我问什么事,她说,从前将军告诉她,苍羊府有座真嫄庙非常灵验,可于殿前进香占卜。
“我想问问神明,这件事有没有完?”妙霰道,“我是不是可以一辈子不结婚?”
想不结婚就回去和家里摊牌啊,还占卜?不就还是妄图心安理得逃避责任吗?我打着呵欠跟在她身后,悼念我短命的睡眠。
庙宇外头卖香的还没来,我就去野地里捡来几根燃剩的给她,妙霰嫌弃道:“看着心就不诚,能灵吗?”
“总比没有好吧?”我道,“这是开胃小菜,你还想把神一口气喂饱了?别人的香火还吃不吃?”
我催促她赶紧操作,早点回去,我还能睡个回笼觉。纵然万般不情愿,妙霰还是拿着香去里头跪着了。
无论发愿还是占卜,按规矩是不许旁人在的,我留在院里四处溜达,偶尔向庙中一望。妙霰还直挺挺地跪着,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我听不见,很快就感到无聊。
“若问出神意,你便放宽了心,再也不想了吧?”
我忽然听到一阵交谈声从身后传来,认真听了两句,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抓起面具扣在脸上,冲入庙内,隔着门缝向外张望。
什么叫“命中注定”啊?难道半截香真的惹恼了神明,竟让妙霰愈发困蹇,院子里互相搀扶缓缓而来的两人,不是龙文贲和张处麒又是谁?
苍羊府不小啊,怎么就处处都躲不过!我连忙跑过去拉妙霰:“快藏起来,他们来了!”
“谁?”妙霰回头,看见那两个人,登时双腿发软,瘫软成泥,我手忙脚乱地将她拖走,一边把面具糊在她脸上。
“藏后面,藏后面!”我和妙霰伛偻提携、连滚带爬藏到神像后,两人已在门外站定了,对话清晰得似在耳畔。
“你陪着我吗?”是龙文贲的声音。
“按规矩谁也不能陪,陪着就不灵了,你别怕,我就在外头等你。”这是张处麒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和立即妙霰憋着气往一处缩去。脚步声停在离我们五步远的地方,妙霰刚才抛了还来不及看结果的玉瓦,在我们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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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被踢到一边,被龙文贲捡了起来。他还把香案上插着的半截香拔了,扔到一旁,我开始庆幸,还好是用过的香,妙霰都没点着,否则就露馅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香味儿终于袅袅地散开,我听见龙文贲调整蒲团的声音,探头看了一眼,龙文贲正在磕头,他身后的门半掩着,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再转头看妙霰,她双手死死按着面具,腿脚抖个不停——强冲出去也不可能了。
“神明在上,信徒乃龙家男儿,不久前依家长做主,与心爱女子约为婚姻。未婚妻主似乎对信徒不满,抛弃约定,离家去也。信徒无奈,只好斗胆希求神明点醒顽石,吹散迷雾——信徒的未婚妻主是否还会回来?我们还能否相见?”
他磕了个头,把玉瓦向地上掷去。好像有些心虚,不敢睁眼看,又接着念叨:“信徒不敢欺瞒神明,婚约是信徒以死相迫求来的,但未婚妻主与信徒多年好友,信徒从小就将心交给了她……”
我和妙霰没心思听他的自白,飞快探头看向玉瓦的卦象,又飞快缩回。答案是非常绝对的否定,妻主回不来,两人见不到。鼓起勇气睁眼的龙文贲简直要哭出来。
“她不打算回来了对不对?她生了我的气,再也不肯理会我了。”龙文贲说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地流下眼泪,“我一向也知道她喜欢麒哥哥,麒哥哥也说,他和妹妹相谈甚欢,堪称知己……”
瞅你造的孽吧。我埋怨地看向妙霰,雨婆的面具上是一副莫不如死的神情。
“信徒不管旁人了,只问一句,妹妹心中,可有我的一席之地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又在求卦,抛瓦后仍自抹泪,并不敢看,我和妙霰故技重施,迅速探头查看,又缩回去。
又是一个绝对的否定,别说他了,妙霰都苦恼地把面具捂住了。
“啊啊啊啊啊……”身后传来龙文贲绝望的悲哭。
这可怎么办?真嫄神真是直性子啊,有话直说,都不肯拐弯抹角的。
“原来妹妹心中一点都没有我,那我这些年都在自我欺骗吗?我对她的爱又算什么……”
龙文贲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对神明诉苦,而神明无情,只会对他抛去绝对的否定,最终,他又问道:“我总觉得难过,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可纵然跳河,也只是引起她一丝怜悯,不爱我就是不爱我。神明,信徒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耿耿于怀……”
他顿了顿,道:“我还能挺过去吗?我能忘了她,重新开始,不去想那些轻生之事吗?”
这小孩被妙霰折磨傻了吧?我实在不知这问题有何占卜必要。龙文贲从小就不够聪明,如今更没主意,他第三次抛出了玉瓦。
在玉石的跳动声中,我再次探头,好嘛,又是否定!这玩意坏了吧,是不是只会出否定!让龙文贲看见了,他要怎么想?
妙霰也看见了结果,愣了愣神,在龙文贲起身前,她竟然按紧面具,冲了出去。
我以为她又要逃跑,还想跟着一起跑,然而她在神像前站住了脚,手还死死按着面具,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以为她终于要坦诚相待,好好同龙文贲谈谈了,然而她缓缓开步,举起双臂拉了个架势,像节日香车上舞蹈的雨婆那样,自顾自地踏着节拍舞了起来。
我惊愕地看着她挥舞着满是补丁的袖子,在一连串的旋转间乌发飞扬,随姿态变幻逐渐蹲矮双腿,用几乎拙劣的方式掩饰手部动作,飞快将玉瓦拨正,又若无其事地旋转而起。
我看呆了,龙文贲也看呆了,痴痴地唤了声“雨婆”,她当即停下,夺门而出,我也按着面具紧随其后。
妙霰再一次逃出了那夜的神速。我们路过惊愕起身的张处麒,路过卖香的摊位,路过许许多多晨起进愿的信徒,妙霰简直要化成逆流拂过一切的风,吹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追得我气喘吁吁,心跳如鼓。
22. 22.耻不变,痛何益
1.
为了甩掉可能存在的追兵,她硬是在苍羊府兜上一大圈才跑回旅店,我还跟得上,她却累得“苟延残喘”,进门就狼狈跪地,摘掉面具开始干呕。
“关、关门……”她道。
“根本就没人追你。”
“那你不、不早说!”她又埋怨起我,“幸好有、我急中生智……真不知、要你、要你何用!”
确实今日够急中生智了,我都不知她怎么想出的这个法子,回忆庙里的情形,忍着笑为她倒茶,她缓过来后又是一句指责:“真嫄神想干嘛?逼死龙文贲吗!”
我说你埋怨我也就罢了,怎么连神明也不放过?合着大家都对不起你。这么刻薄,当心你向她求的心愿也不得灵验。
妙霰无不遗憾道:“我求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呢……可久,你说会不会……”
“啥?”
“我用你捡来的半柱香糊弄神,惹她生气了?”
又是我的错?为了让心里好受点,她是真不管别人的死活。
我冷哼一声,放下茶杯,不再理她。
妙霰害怕极了,她再不肯出门,入夜也疑神疑鬼睡不安分,我不仅白日要待在屋里陪她,睡前也要开导她的胡思乱想,比在将军府还累。
两日来都是后丘带着宝柳玩,因为她不在身边,宝柳也没兴致,我们一合计,干脆不在这儿逗留了,趁早往下站去。
“白姑娘有想去的地方么?”
妙霰苦恼得没了矜持的心思:“我觉得我们一起行走江湖,无论去哪都挺有意思的。我现在没想法,看你的安排吧,你若想独来独往,就当我没说这话。”
后丘宽和一笑:“我也觉得结伴同行有趣,只是怕我去的地方无聊,你不喜欢。”
妙霰真诚地看着他:“没有不喜欢的。我几乎没离开过家,去哪都新鲜。若非……唉,我也想好好在苍羊府玩耍的。”
“那好,容我想想。”
后丘安抚好妙霰,出门找我商量。既然要离开,无论去哪,车马费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上街找零活挣钱,他才逮到机会问我:“你家主人怎么了?”
我挺愿意同他多聊几句,可话题涉及妙霰,又觉得什么都不可言说,只道是节典上见到素有嫌隙之人,扰乱了心情。
“你家主人几岁了?怎么几乎没离开过家呢?”
“十六了。小时生过几场病,身体弱,家人不放心,看护得紧。”我借机问道,“后丘侠士多大年纪了?哦,别误会,我只是不知我们谁年长些,该叫你哥哥还是弟弟。我今年二十六,你呢?”
他不避讳,大方答道:“我三十了。”
我点头:“果然是位哥哥。”
怪不得有照顾人收拾家的能耐。我见过的大多数南郡女子,包括妙霰,总是对年轻小郎情有独钟,可我就不知道龙文贲张处麒之流有什么好,整天就知道瞎折腾。
我就不喜事多,越让我省心才越好呢。
——
2.
庆典刚过,我和后丘找了个善后的工作,为内河清理沉入水中的节日垃圾。有被丢弃的酒壶酒盏、被水打沉的船灯鸭灯、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还有很多奇怪的玩意。
我们架着小舟顺水而下,途中路过好几座桥,有人专门在桥上等打捞船,看见我们就远远地招手。
“劳驾!我的扇坠子前日好像掉这附近了。”
后丘手作喇叭装,想问是什么样的玉坠子。我将他拦住,对失主道:“找不着了!水太急,坠子又小,谁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我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拒绝算了,但对方会错了意,探手递给我一两银子:“帮帮忙吧!找不着也罢,这钱犒劳你的辛苦。”
和后丘对视一眼,我默默将钱收了,让他撑篙固定船身,我潜下水底捞玉坠儿去。返回水面换过几次气后,还真让我摸到了东西,四周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花钱请我们捞私物的此起彼伏。
卿子的镜子、小孩的护身符、老太太的镯子、还有哪个冒失鬼的鞋子褂子……我们忙到收工已是深夜,我不知水上水下往返了多少趟,手都泡皱了,但非常开心,因为收入极其可观。
只是还船时,那个委我们任务的小吏伸手就管我们要钱。
“工钱以外的打捞费要上交一半,这是规矩。没我们的船,你们哪来这么好的肥差?”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别人交的都在这儿了,属你们回来得晚。”
我辛苦挣来的,你三言两语就想要回去?我抬了抬剑柄,意有所指道:“你看这个值多少钱?”她看过一眼:“吓唬我啊?没用。你要么杀了我,要么乖乖给钱,否则明日衙役出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我笑了:“反正我已经背着二十多条人命了,你真当不敢多你一个?”后丘同我配合,盯着她手里的碎银子狞笑两声,从靴口将匕首掏出来了,那人立即慌神,让我们赶紧走。我们倒也没抢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手头终于宽绰了,后丘提议买点好吃的给妙霰带去,当是宽慰她的烦闷。
我们挑选了几样合她口味的小吃,还买了小孩子喜欢的精巧玩意,但妙霰还是那副提不起神的死样子,吃了点心不说好坏,东西也不爱摆弄,后丘给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回去休息了,我也只能放弃哄她,转身叠被铺床。
窗外传来几声野狐狸“嘤嘤”的笑,突然让我想起一个谜语来。
“诶!我给你猜个迷。”我道,“你说狐狸为什么跑着跑着就摔倒了?”
妙霰道:“什么笨狐狸,还能跑摔倒?你别是编排我呢吧?”
我大呼冤枉,说这就是个猜谜。妙霰兴致寥寥,说不知道,我好没意思地公布答案:“因为它‘脚滑’。”
“什么脚……哦。”妙霰终于哼笑了一小下,接着又把脸拉长了,“哎呀,你真无聊。”
她才无聊呢。
“我和后丘赚到了钱,明天就能出发了,我们往东走,去许关如何?”我把挣来的钱给她看,她终于不再死样活气,瞪着眼睛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这就叫‘东边不亮西边亮’,你有功夫琢磨两个‘麒哥哥’什么时候找上门,还不如想想我们往东走,要吃什么玩什么。”
妙霰摆弄着钱银,感慨不已:“你这话有道理,有钱就是好的,终于不用紧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原来这就劝好了?我真为后丘花费的心思感到不值。妙霰握着一块银子上了床,大概下定决心要做纸醉金迷的梦了。
——
3.
次日出东城门前,我们又去酒楼美美饱餐一顿,走在路上的一日里,竟有半日是饱的。为逗妙霰开心,我们走走停停,时而绕远路看风景又绕回来。
她心情终于轻松了,代价却是太阳即将落山,我们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后丘当机立断,指着一片林前空地说:“这里地势较好,我们趁现在搭个睡觉的棚子出来。”
我和妙霰都没经验,听从后丘指挥砍树摘叶,将材料交付给他。只见他用匕首将叶子剖成条状,一根根压着编织成苫布,套在韧性较好的树条上,再用粗枝加固,埋进泥土,赶在天黑前完成了一座小树蓬。
宝柳和妙霰用剩下的软草和叶子铺地,尽量隔绝水分,我看着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去帮后丘的忙,他也乐意分享经验,传授给我许多知识。
比如什么草韧性高,可缠起当绳子,比如什么草可驱蚊虫,比如什么朝向能避开可能到来的夜雨……我知道以后用得着这些知识,努力记在心里,等第二个树蓬扎好后,终于迫不及待躺了进去。
星空被叶条分割成好几块,风一吹,棚顶就摇摇欲坠,却又不会倒下,真有趣。我万分满意,恐怕都新奇得睡不着了。
事实上我们都没睡着——这地方其实不太适合安营扎寨,离水边太近,蚊虫没一会儿就飞到身边,嗡嗡叫个不停,四周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我和后丘用方才剩下的草升起烟堆,烧烟驱虫,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蚊子的谜,不由得唱了出来。
“剑客去如风,爱饮朱砂羹。人人闻其来,掌声夹道送。”
妙霰道:“剑客?还掌声?你可太抬举它们了,我看就是偷血的贼。”她一边拍蚊子,一边摇头晃脑:“剪径小贼……偷血吃,拍死一群……不收尸!”
她真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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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睡不着,不若我们猜谜打发时间吧?”后丘不知道我用过什么招数,还想安慰妙霰,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先来——什么东西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我三岁就听过啦——日。”
妙霰根本不给别人反应的机会,自夸地说没有不会的题,后丘见她有兴致,便与她一问一答地互相考校。我低头翻弄篝火继续驱蚊,宝柳在帮我的忙。这是文化人儿的游戏,我们两个都插不进话。
虽说学习不算刻苦,妙霰却对文字游戏颇为上心,她一直自诩擅长,却被后丘几道难题考得抓耳挠腮,不得不起身踱步,非要想个制敌的狠招。
突然,她眼前一亮:“诶!昨晚那个题怎么说来着?对,想起来了……后丘,我给你猜个谜——狐狸为什么狡诈?”
我哭笑不得:“题目是这样的吗?”
后丘也一头雾水:“为什么呢,因为狐狸聪明?”
妙霰意识到不对劲,却又想不起题目到底是什么,慌忙改口道:“我重新问……狐狸为什么奸诈?不对!可久,怎么说来着?”
她急了,我刚要提醒,后丘却无师自通道:“喔!你是不是想问,狐狸为什么狡猾?”
“对对对!狐狸为什么狡猾……”妙霰重复一遍,这下彻底愣住了——他把答案都说出来了,还猜什么?唯有苦着脸道:“不对不对……”
我笑着提醒她:“是‘狐狸为何跑着跑着就跌倒’。”
妙霰懊恼道:“对,狐狸为何跑着跑着就跌倒……唉!我一定是被烟熏糊涂了。”
“为何呢?”后丘却没反应过来,“它吃毒菌子了?”
我把拨弄篝火的棍子一扔,乐得前仰后合,妙霰也没想到答案都被他问出口了,还能猜得驴唇不对马嘴,当下笑道:“我赢了,我赢了!你都说过因为狐狸狡猾嘛!”
后丘哭笑不得:“我……我也是被烟熏糊涂了。”
“反正你输了,你输了!”
见她愁云尽散,我也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
过错可以慢慢弥补,心态也能慢慢调整,千万别把自己逼出病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公子原在这里,叫我好找。”
我们的欢笑声中冷不丁出现一句没头没尾的招呼,转头看去,有位女子骑在马上,手中打着根绢纱的提灯。随着佳节落幕,这条路上不时驰过赶夜路回家者,我们聊天太过投入,都没注意她何时停在身后的。
我们四人中唯一的“公子”起了身,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
“姑娘好,又见面了。”
“我家娘子说,‘多年未见,本该出来送哥哥一程,但事务纷杂,实在抽不开身。’又说,‘哥哥办完了手中的事,就早日回家吧,莫叫家里人悬心。’”她的目光将我们逐一看过,又道,“还有,‘莫要提起见过我,更别说我曾帮过忙。将来若有人问罪,怕不好交代。’”
原来这是个传话的,只是不知她在为哪位娘子传话。后丘从怀中掏出我们的“通契”,递还给她:“好,知道了。”
女子嘻嘻一笑:“公子一路保重,下次来苍羊府,还望不吝登门!”
说罢这些话,她便拍马走了,后丘坐回篝火前,刻意忽视我们几个探寻的目光。
妙霰逗他:“后丘哥~哥,在江湖结识的妹妹不少呀。”
“有朋友就交,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后丘眨眼道。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是后丘哥模样不差,桃花不少,到处都有面子,还想今后多借你‘妹妹’们的光呢。”
妙霰没有坏心,只是口无遮拦,但我怕后丘尴尬,毕竟这话像职责他行事不检点,便对妙霰道:“只一个妹妹而已,有人两个哥哥都借不到光,还要东躲西藏。”
她被我戳到痛楚,闪亮的眼睛立马黯淡了,好不容易找回的快乐消失无踪,整个人颓得像回到出发前。我当下万分后悔,道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不该插这句嘴!”
妙霰颓了一瞬,突然又眉开眼笑地傻乐起来了。
“哈哈,狐狸、狐狸吃毒菌子了,哈哈哈哈哈……”
还好,看来是不用再哄了,我也不该总把她当小孩。
23. 23.观其言,察其行
1.
我们一路向东,兜里有了底气,开销不免大手大脚,到达大夏时,盘缠已经见底。这时我才发现,后丘并不完全符合“持家卿子”这个印象,至少在花钱方面,他是妙霰之流的享乐派,主张“开源不节流”,多挣多花,少挣少花。
“我的经验就是,兜里别揣太多现钱。一则惹人惦记,二则多了照管的麻烦。”
妙霰对后丘的理论表示附议。宝柳也是没享受过生活的,这几日他吃得明显丰润了一圈,只有我不太赞同,却也不好再说。
但眼下,我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行程“开源”了,便用剩下的钱安顿好宝柳,余人在大夏找寻赚钱的营生。
四处打听得知,有户人家正在招力工,就是劳累些,干的是急活,好在包吃包住。我们循指引来到院子前,管家一听来意,就满口答应:“行行行,你们两个都来。”
我提醒她,是三个人,不是两个。管家这才正眼看向妙霰,摇头撇嘴地道:“不要,不要,小孩子干不了重活,我家哪有钱养闲人呢?”
“可我们是一起的!”妙霰叫道。
管家轰着她道:“二起的也不行,上别处问问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其实没得商量了,但妙霰不想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她,她扯着管家的袖子,卖力推销道:“我还会别的!我会读书写字,你需要人看管用具材料吗?需要记件算账吗?要是不信我,可以算一半的工钱。”
“去去去……”管家将她甩开,走了两步,却突然回头盯着她沉思:“你说会读书识字,你看过什么书?”
左右就是那几本存货,妙霰如数家珍、点兵点将,生怕对方瞧不上她,可管家听了两句便没耐心了,摆手将她制止。
“用不着多高深的学问,能识字陪读就好。我家少爷的师傅最近生了病,我忙着,没人监督他念书写字。你若能干,就干这个吧。先说好——吃住可以在院里,工钱照她们少一半,毕竟这活儿安逸,不用风吹日晒。”
一半就一半,妙霰不在乎三瓜俩枣,死乞白赖要跟着,只是不想一个人孤独。她被送到书房,我们则穿过宅院,来到后园,看见几人正站在没腿高的坑里干得热火朝天。管家给我们分配了工具,才知道这是个淘泥挖塘的活儿,难怪包吃包住还缺人手呢。
既要把污泥淘去,又要防止渗水,鼻子里充斥着腐烂鱼虾的臭味,低头干了一会,腰就疼得抬不起来,得不时停下歇气。我深感挣钱不易,起初还和其他伙伴调侃,后来已经无暇无力说话了,干了有大半日,听见放晚饭的招呼,就像听见大赦天下的圣旨一般。
此时没腿高的坑才挖到齐腰深。
这管家招人干活时轻描淡写,检查施工却事无巨细,一会儿这里不行要返工,一会儿那里破坏了她原本的院子,要扣钱。我默默扒着饭,把她鸡蛋挑骨头的絮语当做耳旁风。
没和她商量涨价都不错了,我这样有武功底子的都不免腰酸背痛,旁人更受不了!
“这马长海越来越不是人了,刚来时说好一日两荤菜,看在伙食不错的份上,才不和她计较工钱。现在可好,仅一碟荤菜不说,也都是肉丝肉末边角料,哪天洗菜没摘掉菜虫,都算加餐了。”一人在管家走后抱怨道。
“要么怎么聘她当管家呢?”另一人努努嘴巴,“去岁这家不是翻新了主屋吗?听说也是她克扣工钱,欺上瞒下,以次充好,从木料到施工,能省就省,快一半的钱都贪去了她的腰包。也就外头看着齐整,年初大风天我路过这儿,听见这房子‘吱呀呀’地直叫唤呢。”
我耳朵里听着,去后丘那桌蹭了点菜,他问我妙霰怎么没一起吃,我说人家干的是书房里的活儿,自有伺候少爷的精致美食享用,不会同我们共桌……话还没说完,后丘就看向我身后招呼道:“怎么才来?”
我一转头,不是妙霰又是哪个?
“诶?她们不管你的饭?”
妙霰抢过我的碗筷,对着几盘青色多白色少的菜举箸半天,还是默默还我了。
“管我的饭,吃的比你们好多了。但我实在受不了了,明日我就入你们的伙儿,这家少爷……”妙霰一顿,狠狠啐了口脏话,“他爹的!”
——
2.
这可罕见,我从未听过妙霰骂别人,她气急了顶多说句“放屁”“打发出去”,还都是冲着我,再脏的话就不肯了。她有自己的矜持。
显然,今日是被气得受不了了。
“脾气娇贵,说话难听,我教他字这么写,他偏问凭什么不那样写?你说凭什么!我教他书怎么念,他偏要自说自话,改得面目全非又狗屁不通!你说他前一个师傅为何生病?我打听过了,都是被他气的!”
同饭桌的人听见她埋怨这家公子,纷纷偷笑着递眼色,有人告诉妙霰:“不是被气的,是被他咒的。”
“什么意思?”
“这家少爷是个‘乌鸦嘴’,话不仅难听,还邪门儿地灵!前几日家主问他师傅少爷学得如何,师傅就说了两句不够用功之类的话,被少爷知道,便咒她生痢疾生口疮,吃不得拉不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妙霰气道:“我看他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当成咒人的本事,就是抬举他了。”
“姑娘可别大意!”又有一人正色提醒道,“这家少爷在大夏可谓家喻户晓,‘乌鸦嘴’并非浪得虚名!他小时与大夏北一户人家订亲,那家女儿不幸发烧,坏了脑子,他不肯嫁去,就咒那家女儿‘不得好死’。去岁,那可怜的娃子不慎跌到河里去,当即溺死了——谁还敢说不邪门?”
我忍俊不禁:“真这么厉害,嫁人就可惜了,应派到战场上,对着敌军咒骂!饶是千军万马,也纷纷生痢疾的生痢疾,溺水的溺水。这家主人还修什么池塘?直接修军功牌坊!”
乡里人说话爱夸大其词,我劝妙霰别在意,纵然少爷难缠了点,好在也是临时挣钱,不是长久营生,忍过这几日,我们拿上钱就走了。
妙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次日我们早起,她又要陪少爷读书,拖拖拉拉到不得不去,才央求我道:“放饭时你过来找我吧,赶紧将我叫走,在那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这家少爷得不好相与成什么样,才把妙霰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干活儿时甚至期待去找她,因为想见见对方是何方神圣。
时间过得很慢,等我听到放饭的消息,挺着酸痛的后背去前院,却不知到哪里找妙霰了。
大夏的雨水太多,房子喜欢建在高处,下面悬空做好支撑,几所房子用木质长廊链接成四通八达的桥,我不知少爷的书房在哪里,侍从们也都在楼上忙活,没人理我,我就叫喊了两句。
正当中的一处房子门开了,我迎了上去,可出门的不是妙霰,是一个身材纤瘦的男子。他扶着栏杆向下看我,问道:“可是来找人的?”我看他打扮华贵,年纪也不大,猜他就是妙霰那位学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是”,他又问我:“姐姐打哪里来?”
“冯台,你知道在哪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难道少爷去过?”
他哼地一声呛我:“这有什么好去的?”
我听出这人不好打交道了,便客套道:“这两日多谢你们款待,以后公子若有机会去冯台,由我做东。”
他将手臂支在围栏上头:“你能做什么东……你们冯台可有什么好吃的?”
我刚要答话,妙霰就从旁边的楼梯上冲下来了,一边跑一边拉我离开:“饿死了,磨死了,这祖宗谁爱伺候谁伺候。”
“既是‘祖宗’,怎么背地里叫?”楼上的人提高了音量,不依不饶道,“你跪我面前,我让你叫个够!”
“你当祖宗还得等五六十年呢,别生气,好好吃饭去!”我冲上面的少爷摆手告别,哄我自己家的主子,今天上午她受了气,一路上抱怨的嘴巴就没闲过。
“颐指气使的人渣,自以为是的白痴,不敬师长,不听教诲,所有人都是他奴仆,说不得一个‘不’字!”
我说:“主子不都是这样吗?”
她横眉竖眼地看我:“难道我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
我违心道:“没,你不是。”
“少拿我跟他比!”妙霰道,“听说他就要出嫁了,快嫁!不然这家迟早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不是说这位少爷的未婚妻主被他咒死了,“出嫁”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有外地人不知威名,肯娶了她?我吃饭时向左右一问,才明白缘由。
“哪有别人肯娶?女家一早将人聘下,就算娶回家没人合婚,也是个能出力气的壮男,将来耕田喂猪,都有作用。”
此事在妙霰的抱怨中告一段落,下午她继续回去“受罪”,我们继续在此卖力,终于将池塘挖到肩膀那么深。我埋头干活,没防备有人叫我,抬头看见上面是管家铁青的脸,我心头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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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是妙霰出了事吧?
“来,你上来。”
我忐忑地跳了上去,问她什么事,她道:“你是不是今日去过前院了?还见了少爷?”
我说只是去找我妹妹遇见了,一上一下对答几句,不曾冲撞。管家听罢唉声叹气地道:“你何苦招惹那魔王?老老实实待几日,待他嫁人不好?现在看你怎么办!我家少爷非要引条水渠到他阁下去!不要别人挖渠,就要你!”
我?
不是吧,我招他惹他了?
我不过问他知不知道冯台,又劝他别跟妙霰置气,犯得着折腾我吗?
管家见我面露难色,生怕我拒绝似的,反而劝起我了:“你糊弄糊弄就得,不用挖得像一回事,过几日他出了阁,我们再回填。事情虽然是你自己惹下的,我呢,也不能白折腾人,给你多加点钱,就当你的辛苦费了——现在就去干吧!”
我看明白了,管家怕这少爷呢!兴许是怕挨了“乌鸦嘴”的诅咒,宁愿给我出钱也要息事宁人了。
那天下午,我就突然从掘池塘的变作掘沟的,还要一路掘到前院去。起初我掂量不好“糊弄”的尺度,掘的沟有一步宽,管家过来对我说,太大了,之后要填到猴年马月去?
后来变作腕子粗的一条,我像个扛着锄头的人形蚯蚓,一路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地掘到了少爷楼下。
我还有点忐忑,生怕他挑我的刺,对我破口大骂。
可他一探头就朝我笑开了:“你就在这儿干活儿吧,这样说话倒是方便了。”
我回头看着那条不伦不类的沟,腰眼子生疼,心道你可真方便啊!
“我问你妹妹你的名字,她说你叫彭可久,怎么你姓彭,她姓白?你们到底是不是一家的?”
我解释说不是亲姐妹,是亲戚家的,他又问我会不会读书识字。我有意搪塞,说认识的有限,不认得几个,他竟然满意道:“认得几个就好,明日我告诉管家,让你当我老师,不要你妹妹了。”
我吓得差点求他。我说小少爷,当老师工钱折半,我家还少个赚钱的人,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必害我嘛。他就笑了,说那就还是掘沟,掘沟好,以后他和老师搬到外头,一边念书,一边看我掘沟。
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莫非小地方的少爷就是这么不知庄重?管家只顾着贪污,连少爷的清誉都不在意了。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主,次日就让妙霰将桌子搬出了书房。起初是在楼上,他嫌我们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说话不方便,又搬到楼下,倒也顾忌身份,和我隔着一条水沟。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就是我哄着他,讲点编来的江湖异闻。
他听得满意,也待我们不薄,不叫我去后面吃大锅饭,而是吃厨子私烧的小灶。这回有我牵扯少爷的注意力,他不单折磨妙霰一个了,妙霰也乐得清闲,收了脾气,偶尔还能同少爷说笑。
就这么混着日子,几日后,大水塘终于竣工了。
——
3.
整体都挺好,唯一的败笔就是有条起初一步宽、后来腕子粗的小溪,扭扭拐拐地流到前院,看着不伦不类的。
管家结了工钱,跟我说:“赶紧走吧,趁他还没缠上你。”
我不解其意,准备和少爷告别。妙霰风一样地跑下楼,撒着欢说想宝柳了,扯着我就往外走。我见少爷也出门相送,便客气地对他拱手,谁知他阴着脸,对我毫无平日里的好声好气。
“好个没良心、眼皮子浅的家伙!亏我这些日子好生待你,为着几个臭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就走吧,说的谎话我也不稀罕,有多远滚多远,仔细别嘴里糊弄鬼,后头断了腿!”
我根本不知他为何这么生气,还想问他,妙霰却扯着我胳膊催促我离开。少爷见了更是生气,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冲我们扔过来。妙霰捂着脑袋四处逃窜,还是被笔砸了一下,我简直莫名其妙,躲也不知为何躲。
这家伙一看砸不到我,竟然想抬起桌子往楼下扔,他身子骨瘦得像个豆芽菜,我知道他打不着我,却有点担心他的腰。
“有话好好说,有话……”
我想跑去劝阻,眼睛一直盯着他,脚下没留神,竟踩在亲手挖的小沟里,只听得“嘎巴”一声,脚腕登时传来锥心的刺痛。我不顾上劝了,躬身捂腿哀嚎起来。
根据我的经验,是骨头扭错位了。
乌鸦嘴啊……乌鸦嘴!
24. 24.多讳言,有骄行
1.
明明领到工钱要走了,偏又伤了脚,躺回那张床上时,我好绝望。
起初黑心管家还想用“钱货两讫”搪塞我,但她家少爷臭名在外,当日詈骂摔打吵得四邻皆知,她心中理亏,少爷又肯认账,只能收留我在后院下屋里,请医者为我疗伤。
脚腕子肿起又青又大的包,幸而骨头没有伤到。妙霰一边埋怨我的不小心,一边假模假式地喂我喝药,我还没来得及感动,舌尖就被烫出个硕大的血泡。这回我长记性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献殷勤,照顾我的就变成了后丘。
亏他有耐心细致的性子,不仅入喉的药会仔细吹凉,包扎也轻手轻脚,从未将我弄痛,这几日我躺着不能动,有他聊天解闷,心情稍霁。那个害我受伤的家伙,倒是从那日起再未露头。
我知道,“乌鸦嘴”少爷一定密切关注着我,每当后丘去休息,就有仆人瞅准机会将新鲜瓜果、精致点心放在我床头。管家不会有这般好心,所以是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他这是什么意思?
道歉?
愧疚?
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最讨厌语焉不详、拉拉扯扯,任什么误会什么愤懑不能当面对峙?在奴仆又一次送来果子时,我叫住他。
“请转告你家少爷,我实在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万望与我当面说请。”
奴仆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一个酷似豆芽菜的瘦弱影子就畏畏缩缩地映在门口,迟疑半天也不进来。我只当没看见,晾他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了,一边迈过门槛一边说:“是我不好……可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嚼舌头根编排我,你也跟着听,还拿我取笑?”
我转头向他。
“哪有这回事儿?我第一日来只顾吃饭,你见我跟谁嚼舌头了?嚼谁的舌头?我那时还不认得你呢!后来吃干都在前院,更没编排你的机会。你向我求证了吗,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
他大概早就明白我的无辜,不然也不会暗暗示好,此时扭捏着牵拉衣袖,低眉臊眼道:“我没想过咒你,我当时心情不好,说顺嘴了……”
“不是这个,”我打断他,“你凭什么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糊弄你?我讲的故事,就算有夸张吧,也都是你想听才绞尽脑汁逗你玩的。若不喜欢,当时为何不制止?”
“我……”
他一时语塞,小心挪步到我面前,极矜持地搭了个床边坐下了,双眼观察我的面色。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样子——瘦窄的脸上一双长睫大眼,不说不笑时有些哀苦,和其他口齿伶俐的人一样,他的嘴唇也是薄薄的两片。
“她们都说我是‘乌鸦嘴’,表面恭敬待我,背地里从无一句好话,我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当你也是一样了。”他生怕我不信似地剖白道,“那并非我的真心话。几日来和你相处,既开心又投缘,想到马上就要分别,还害你受伤,我心中自责又不舍,才是真的。”
说到真切处,他面上浅浅烧着两团火,调转了脸不敢看我,突然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原来后丘立在那,不知待了多久。
少爷唯恐方才的失言被人听去,羞恼之下破口大骂:“不要脸!从哪里爬来的,哪个叫你转窟窿眼儿来听!贴门房,烂耳疮,仔细你……”
“行啦行啦……”我将少爷拉住,生怕他口无遮拦再骂倒一个。后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端着药若无其事地进门,一屁股坐在少爷起身前所坐的位置上。
“并非我想偷听,是医者叫我来的,病人该喝药了。”后丘道,“等我喂完药,你们再说话?”
少爷道:“你放下,我来喂她。是我咒伤了人,不劳别人伺候。”
我哪敢让他喂啊?更不敢躺着让后丘服侍,只好龇牙咧嘴调整姿态,痛饮一碗。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后丘又在我手中塞了块糖片,我暗自有些感动,将药碗交还给他。
后丘意有所指地提醒我:“我在后院,有需要就叫我。”我点头应了,他才离去。
少爷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没娶卿吗?他是你什么人?”
“同伴,朋友,别胡乱猜度。”我双手撑着身体,调整脚的位置,费力躺回去,“既然你知错,我也不埋怨了,你走吧。以后积点口德,不要想也不想就骂。”
我不同他计较,他却来劲了,对我道:“以后不消你这朋友来看护,我自当尽力,这是我家,要东要西易如反掌,不用麻烦旁人。”
我急得差点又坐起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哪敢劳动你啊!”
“只最后这几日,我就嫁走了,你就当让我心里好受点吧!”
——
2.
我实在弄不懂这些小郎的心思,他心里好受与否,怎么就与我挂了勾?第二日后丘刚熬好药,就被他拦路打劫,非要亲自给我送来,这下可好,怪我没防备,刚长好的舌头又烫出个泡。
我算看出来了,这位少爷和妙霰没啥两样,美其名曰“照顾”,不过是矫揉造作满足变态的自我欣赏。我强硬拒绝他的好意,让后丘不离左右,“乌鸦嘴”在我这儿受了冷眼,不跟我闹,反而尖牙利嘴地讥讽后丘。
后丘既不急也不恼,全当没听见,少爷软钉子硬钉子碰了个全,气得跑出去了。
“真是抱歉,还要连累你无辜受过。”我道。
后丘笑了笑:“这有什么?再难听的话,还能杀人不成?”
这就是心浮气躁的小郎缺少的定力,被成熟的容人之量衬托,愈发相形见绌。后丘不与“乌鸦嘴”计较,却悄声叮嘱我:“不过萍水相逢,他心心念念缠着你,实在有些可疑。他出阁在即,你当留个防备之心,咱们虽行得正走得直,可也不防备有人苦心陷害,稀里糊涂惹来一身泥,卷入别人的因果中。”
我刚想说“不会”,话到口边又惆怅地吞了回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都上过一次类似的当了,还要后丘提醒,被骗也是活该。
索性下定决心,这位“乌鸦嘴”接触不得了。待脚伤痊愈,立即离开才好。
——
3.
在后丘的悉心照看下,脚伤好了多半,肿块已经散化,就是瘀血还凝着,至少吃喝拉撒不用人帮忙,自己可以下床料理。
少爷的婚期将至,为招待接亲者休息,下房容不下伤员外的旁人了,妙霰她们只好暂时搬出去,待少爷嫁后再回来。
那天傍晚,院中不时传来乐曲练习声,管家带着一伙奴仆将喜字贴了满院,我所在的下屋门上也贴着一个,路过我门口的仆人们兴奋地交谈,偶有只言片语飘入我的屋里。
“那个灾星总算要走了!”
我才知道少爷在自己家中也这么不受待见。
夜深了,我执灯下床,一瘸一拐地去锁门,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向外一看,有个鬼影飞似地冲向门口,若非我自小习武,闪躲及时,定要被他掀翻在地。
艳红的人风排闼而来,我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不是红衣男鬼,而是穿着吉服的“乌鸦嘴”,他来就来了,还妄图锁门落闩。
“快锁快锁,我是偷偷过来的,别叫旁人看见!”
我忍无可忍,使劲一拍,将门彻底打开了。
“我自诩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任由泼脏水吧,你有完没完?大半夜穿成这样,跑来陷害我吗?”我道。
“乌鸦嘴”道:“你那天刚说我将你想坏了,你不也是这样?”
“那你直说,来做什么?”
他咬着牙,举袖到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件衣服!想让你看一眼,就这样!”
我愣了,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愤怒地关了门,在我面前旋身,裙摆刮起的风吹动了烛焰,珠饰碰撞出清脆动人的乐曲,他含着泪凶巴巴道:“你可看仔细点,只有今天晚上,明天你又送不得我!”
我举烛看他,以八成的真心道句“很美”,他转嗔为喜,又哼道:“美又如何,只能看,不是你的。”
就算我有些迟钝吧,到底不是傻子,深夜跑来让我观赏吉服之举意味着什么,我不会不明白。但我搞不懂的是,他为何找我?
是他本就计划好了魅惑一个人,而我恰好在此,还是因为遇见我本人,诞生了这个计划?
如今纠结真相没有意义,无论什么缘故,从一开始就注定孤掌难鸣。我不会配合他,纵然有些同情。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一穷二白,从小送进门派习武,便是家人无从辅翼,望我靠自己挣个前程。如今江湖飘零,不知前路,更无心成家,耽误他人青春。少爷前程近在眼前,万勿栈恋水月镜花,白费心神。”
他看了我一会,突然翘嘴笑了:“还用你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不过见你不赖,同你逗乐解闷罢了。”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少爷对我很好,我难免自作多情。我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相送。”
管你怎么想,我明哲保身,划清界限。小时曾听人说过,一人若持身纯正,便会百毒不侵、百鬼不近,我此刻的面色一定硬得像铁,心更像铁,他看了我一会儿,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那股高傲的劲儿好像受了雨打的花,慢慢颓唐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嫁,有心毁了自己,叫那边彻底放弃我,你若答应,我心甘情愿,纵然不答应,我也有别的人选,只要我想,总能找到人……”他声音低下去,“但仍是不甘心,那也不是我要的,怎样都不是我想要的。”
看来后丘所料不错,这孩子是真有过拖我下水的想法。但凭什么是我呢?我招谁惹谁了?
脚伤没法支撑我长时间站着,我坐回床上,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他一言不发地站着,默默垂泪,好像是我欠他什么。但我又逐渐意识到,不是我欠了他,而是他想找个地方哭,只有这里有人听他说,有人看他哭。
“婆家会待你好吗?”我没话找话地问,“你未婚妻主,毕竟是你……”
“原来你也当她是我咒死的?”他咬牙道,“我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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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事,干嘛咒妻主生病死去?天下的强盗恶贼、贪官污吏难道不够我咒?你们倒霉,就来怨我,把我当球踢来踢去,我有那本事,先咒死自己……不,我要咒明天接亲的所有人!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我痛苦地捂着太阳穴:“少说两句吧,就算不是你咒的,也积点口德……”
“都说我咒的,她们怎会待我好?恨着我也得嫁,谁让我家收了钱,欠了人?没妻主服侍,就服侍妻主的姊妹……”他悲哭道,“反正男子只是助女子生育之用具,谁拿我当个东西?许给她们家了,想用我就用一下……不好用了,耕田捕鱼织布养畜,有的是地方让我效力!”
我理解他的不甘、痛苦,他说的我理解,没说的也未必糊涂,只是这与我何干?他的造化,我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你不想带我走,今夜来见你,委实只想让你看一眼,话还是说多了,你就当我任性吧。”
他起身,湿漉漉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我回去了。”
——
4.
他的任性连累我没睡踏实,天都快亮了才做梦,迷迷糊糊间望见一队人跟着欢腾热闹的曲子跳舞,转眼那曲子又被吹成哀乐,吉福也变成丧服。我明知是梦,却醒不过来,是一阵拍门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漓。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蹦着去开门,见到微亮晨曦中的少爷。他头发梳好了,却没穿吉服,焦急地问我:“最后一次,你真不能带我走?”
“不能,不能……”我叹息着拒绝。他又哭了,弯腰塌背、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我就说,我不咒自己了,我咒那些半夜吹曲子的、嚼舌头根的、商量着报复我的,有一个我咒一个……”
他难过得语无伦次。
“若真有这本事多好!我背着骂,还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情愿瘸腿扭脚,死在这儿!教你好好瞧着!”
其实一夜过去,我心中的防线已经因不忍柔软。他是第二个哭着求我的男子,上一个的眼泪还不时在我没防备时带来刺痛,这一个还在哭,被匆匆赶来的管家和奴仆架走。
“别折腾了,我的少爷……”
人们潮涌般来了又去,卷走“乌鸦嘴”像卷走沙滩上的一枚砾石,我任门敞开着,听着风里吹奏的喜乐。轿子停在前院的楼下,重新打扮齐整的“乌鸦嘴”在簇拥中上了轿,引来一阵欢呼。
滴滴答,滴滴滴答!
喇叭吹得震天响,按照南郡风俗,接亲队伍要抬着喜轿,绕小郎家走上几圈,这叫“折根”。折了根的人,就飘到另一户家去开枝散叶。
“——动锹!”
众人齐声吆喝,挖掉一层院下的土砂,装进箱子,放在轿后。带上旧园砂,嫁入好人家,从此不恋旧年华……一片欢庆声中,我也默默送给“乌鸦嘴”最由衷的祝福。
就愿你……
我还没想明白如何总结复杂的心情,忽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怪响,起初我以为是风,因为夜间偶尔能听见同样的声音,可接着床铺及四周瞬间摇动了一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就从前院方向传来。
我看向门外,不由得怔住了——好好的三座主房竟然从中间垮塌,山陵崩坏一样堕入漫天尘埃。
吹奏戛然而止,迎亲送轿子的队伍有一个算一个,连同管家和家主,都被砸到废墟里惨叫起来了。
“救人,快救人!”
幸免于难者纷纷挖土救人,我也拖着病脚跑出去看,愣愣地想起“乌鸦嘴”昨夜同归于尽的诅咒。主屋四周惨不忍睹,唯有一顶轿子方方地立在废墟中,被压掉了半边窗户,露出端坐的“乌鸦嘴”少爷。
幸有轿子保护,他是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大概被吓傻了,呆坐半天才颤抖着爬出废墟,他起身,没人搀扶,他摘下歪掉的发饰扔在地上,无人在意。他两片薄唇翕张着念叨什么,我听不清,身子晃了一步,两步,三步,没人注意他……忽然拔腿就跑!
纤瘦的身影红艳艳地穿过前院,跑出门口,他一边跑一边扔掉头上肩上身上挂着的零零碎碎,那些价值不菲的装饰品堕成地上一枚枚发光的脚印,最后他扔了精致的绣鞋,赤着双脚飞速奔逃。
“‘乌鸦嘴’跑啦!快追!”
街坊邻居反应过来,出手拦截,他晃过一人的围堵,闪过另一人的拉扯,像闯入密网的飞鸟,终于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一路滚到街衢旁的排水沟上。随着一阵震天彻地的痛呼,他被路人相继按住。
“血!诶呀,叫你逃!”
我看见妙霰她们穿过人群,跑到少爷身边。查看伤势后,妙霰和宝柳将其扶上后丘的背,一路向着医馆飞奔。路过我身边时,我终于听见少爷的呢喃,他说着“天意,是天意”,一条腿痛苦地扭着,滴滴答答流着血。我又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遭报应了,就说这家房子不牢靠,都是管家马长海中饱私囊……”
天意吗?
接亲的都遭了殃,你也瘸了,都说别造口业,你可真是乌鸦嘴……
25. 25.既危君,宁危身
1.
我被妙霰接了出去,住进客栈。主人家修缮院子花费颇多,剩下的医药费不好同她们计算,好在我也康复得差不多了。
这几日我们打听“乌鸦嘴”家的消息,听闻妻家认为塌宅不详,主动把亲退了,日后“乌鸦嘴”家如何为男儿谋划未来,我并不知晓。他瘸了腿,家中一片狼藉,没处养伤,就住在医馆里。
听妙霰说,他好像受的刺激不清,头几天精神很不正常,清醒时要么发出哀嚎,要么发出爆笑,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
临走前我还犹豫要不要与他道别,妙霰问:“他再说些有的没的,你怎么办?”我想想也是,就没再声张,悄悄地走了。
虽然脚伤不会影响骑马,但顾念我还没好全,大家还是不肯快马赶路,妙霰终于逮到调侃我的机会,啧啧地道:“我当最有桃花缘的是谁啊?走个冯郎中,又来个‘乌鸦嘴’,走到哪沾到哪。”
桃花?他们哪个目的单纯?都是不怀好意接近我的,算什么“桃花”?
我越想越来气:“是啊!为啥找我啊!”
妙霰咯咯地笑,后丘倒是认真回答:“因为可久是个善良人。”
“我难道不善良了?”妙霰道,“怎么光找她不找我?”
“你也善良,不仅善良,还是个厉害人。”后丘解释道,“走投无路者喜欢在善良人处讨安慰,却不敢招惹厉害人,万一没安慰成,反而付出更多,不就得不偿失了?你看宝柳公子,即使找你,也不是为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比我还会哄人,妙霰哼哼两声开心了:“有点道理。”
这条路夹在两山之间,弯弯绕绕,没有岔道,沿途都是荒野,不见村落民宅。正逢炎日高挂,马乏人倦,我们索性在棵大树前停下,将马拴在林中草地,我们坐在树荫底下稍微休憩,等最热的时候过去,再继续赶路。
这条路实在太偏了,我们吃东西时,就有一队人满头大汗地路过,见我们修整于此,她们也勒马停下,眯着眼问:“好娘子,有水喝没?又热又渴,太难熬了!”
我见她们没带长兵,三人背上各背着个大包裹,应是赶路的过客,便暗暗对妙霰点了个头。妙霰道:“来吧,恰好我们有水。”那三人喜不自胜地下了马,拴好马后,与我们挤在大树荫下。
她们的水囊已经空了,妙霰将我们一个满的倒出一半,供她们仨轮着喝。为了报答我们的慷慨,其中一人从包裹中拿出干肉,掰成几块递给我们。
这可比水金贵多了,我们有点不好意思,那人道:“都是江湖中人,见面就是朋友了!吃,一起吃!”
我们便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粗粝的肉丝让我想起在“乌鸦嘴”家挖沟的日子。他家也晒着干肉,不给下人吃,睡觉前我听见工友扬言明日要偷来尝尝,然后在咂嘴中进入梦乡。如今吃在嘴里,确实好吃。
一口咽下,我发现身边的妙霰正在对我使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人散开的包裹,里面露出砚台的一角,看着甚是眼熟。
这好像是……“乌鸦嘴”砸我那块?
就连砸坏的雕镂都一模一样。
趁她们没留意,我顺手一捞,将砚台抽了出来,那人惊愕地转头看我,我问:“这东西从哪来的?”
“买的。”她道。
“买个旧的?更何况,我看着可真熟悉啊。”我道。
那人冷笑两声:“都是江湖的朋友,谁手底下是干净的?刨根问底,过分了吧?”
她偷了旁人倒还好,偷的偏偏是“乌鸦嘴”家,我说肉干为何这么香呢,原来还真就是朝思暮想的那块。看来是“乌鸦嘴”家乱成一锅粥,让这三只小老鼠浑水摸鱼了。
“都拿了什么?”我继续问。
其中一个急了:“给你点面子,就没完了是吧?”说着就要从包裹中抽出匕首,谁知她身旁的后丘手疾眼快,将她腕子扣住了,匕首抽到一半,她同伴见状一拳打来,倒被后丘一让一松,偏到一边去了。
我将剑压在身边那人的肩膀上,笑嘻嘻地道:“我好奇问问,你让我看一眼不行?”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继续逗她:“大夏衙门知不知道?”
妙霰已经在翻动她们的包裹了,搜出几锭银子,几个看上去还完好的摆件,肉干、衣服,还有“乌鸦嘴”当时摘下的发饰。最后妙霰从包裹的小夹层里找到一块布帛,上面写着字,她疑惑地读道:“魔教雪滩水门门主,兜裆子山大王李大力、张麻子、赵二狗子……这是你们的名号?可久,比你起的还难听。”
布帛又被传递到后丘手里,他看罢问道:“雪滩还有残存的魔教?”
“残存?”被我钳制之人哼哼道,“你们从哪来的,竟然敢说这种大话……”
也不知是谁在说大话,我三拳头揍过去,就没有一个肯吭声了,道了句“滚”,她们连包裹都不敢拿回,牵着马狼狈逃窜。
妙霰将那块可笑的布帛收好,问我道:“赃物怎么办?”
我道:“咱们先带着,到许关后,找驿递送还过去吧。”
马上多了三个包裹,我们再次前行,想起奇怪的名帖上“魔教”二字,总觉得有些忐忑。我们三个里只有后丘经验丰富,我就问他什么是“魔教”,是不是江湖中的黑恶势力。
他却摇头道:“这个‘魔教’啊,全名是‘海内大沫教’,泡沫的‘沫’,以讹传讹才成了‘魔教’。”
我说啥?海内大沫教?
比“魔教”听着还奇怪呢。
——
2.
前路茫茫,后丘便将所知娓娓道来。
“圣上初登基时,为了解国内思潮,着令全国教派入京奉经讲学,遇有识者,则发布‘立言牒’,准许该教派日后传经布道。”后丘道,“当时雪滩边有一渔村,人人习武抵御海寇,经年累月发展出学问,听闻圣上有召,也想得到‘立言牒’,便著录思想,呈于京都。”
我问,这就是所谓的“海内大沫教”?
后丘含笑称是。
“此教认为世界是个大泡沫,人则是海里的鱼鳖虾蟹在梦中幻化,死则回归深海。为此还提出了几点证据:为何人们不喝水会死,不晒太阳却不会死?为何人们没盐吃不行,没糖吃却可以?——这不说明我们也来自大海,和鱼鳖虾蟹没区别嘛。”
妙霰夸张地叫道:“什么歪理!这也能著书立说吗?”
“是啊,她们认为南郡‘五有’实乃乌有,真正的真嫄神使只有一位,就是大海。”后丘道,“圣上被她们的荒诞滑稽逗笑了,为此教重赐新名,亲题‘立言牒’上,还说此教以新名布道更加般配。”
他的说法令我好奇不已:“圣上赐了什么名?”
后丘勒马,在路边随手折了根树枝,“沙沙”地在一处沙泥里写起来——
OCEAN LEGEND
我不解其意,茫然看着后丘,后丘道:“圣心难懂。在场教徒听了个音,似乎圣上说的是‘恶神来镇’,又将这符咒般的‘立言牒’交给她们。回雪滩后,越想越气,便将‘立言牒’毁了,自名为‘海内大沫教’,带着徒众揭竿起义。”
我大惊:“啥?起义了?所以魔教在做覆国的勾当吗?!”
后丘又解释道:“没有没有,这个‘海内大沫教’从教主到教众一共只有七人,第一天起义,次日就被一网打尽。经过几年教育感化,都放回去继续打鱼了。”
我更想不明白了,那方才三人口称的“魔教”又是打哪来的?
“‘海内大沫教’公然起义,又被朝廷雷霆镇压,竟在江湖名声大噪。不知真相者,都当‘魔教’是多厉害的邪门教派,引得朝廷讳莫如深,便有宵小之徒假借‘魔教’之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妄图震慑他人,逃避惩罚。一时间,世上多了数十位‘魔教中人’,皆神龙见首不见尾。”后丘道,“这是头一回见到证明身份的布帛,看来浑水摸鱼之人终于成了气候,想借机生事了?”
原来是一出乌龙闹剧。
皇帝也是的,做什么不明说?还要玩笑猜谜,引出无数麻烦。而且此事被后丘演绎得有鼻子有眼,他既然不在朝堂,如何得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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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想来是民间戏谑之语,不足为信。
——
3.
往许关去的路不好走,天气也多变,白天还闷热地晒着,夜里就下起夏末暴雨。数日受阻途中,雨停天晴时,倒是将我的脚彻底养好了,宝柳又不幸着了凉。
他看上去就弱弱的,病痛缠绵,总也不好。妙霰路上悄悄对我说:“咱们带着宝柳到处奔波,未必就是对他好,看他病恹恹还硬忍着的样儿,我心里更难过。”
其实甲刀将宝柳托付妙霰,是期待妙霰带他回到将军府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如今只能风餐露宿,倒是可怜了宝柳。
“你想怎么?”我提醒道,“可不能随便又把他丢下,你答应甲刀的。”
“我可不敢啦,他心思敏感,上次就误会我嫌他累赘,这回更不敢说自己不舒服,就硬挺着,怎是办法呢?”妙霰道,“前面就要到许关了,我想将他送到张二姐家中,让姐姐收他做个仆人。日后我在江湖上闯出名声,安定下来,再将他接走,不就免受辛苦了吗。”
妙霰所说的“张二姐”是她儿时玩伴,名叫张扪芳,乃武德侯郡主张始之姪,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比妙霰还大两个月,两人私下玩耍只以姐妹相称。
张家是南郡大户,宝柳送入张家,就算当奴仆都不委屈。我当即表示赞同,她又对我耳语:“别让后丘知道我们的底细,你帮我支开他一段时间,容我将宝柳送去张家。再回来时,就说将宝柳托给朋友,他也不知是我哪一家的朋友。”
可以是可以,但我用什么借口支走他呢?
有了,不如就切磋武艺吧。
我的脚伤养了足有一个月,此时心里发痒,确实很想切磋,正好要去找驿递邮寄“乌鸦嘴”的赃物,我俩一路聊着拳脚、剑法、箭术,直到口干舌燥。回去后又迫不及待演练了十几个回合,将一个月的瘾都过够了。
在门派时我交手过很多人,因此格外相信,战术能体现对手的心性。有人急躁,很想证明自己,从双眼中能看出勃勃野心。有人喜欢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享受崇拜,往往也畏惧失败,你稍微一占上风,她就没有了对敌热情,交手草草了结。更别提有人能力差距过大,过招对自己没帮助不说,反而搅乱思路。
后丘给我的感觉不同于以上种种,他的气质中带着一种平和。
他没有一定胜过我的迫切,只是对切磋这件事本身热爱,不会因为我占上风而自乱阵脚,而是冷静应对,以待下次攻守之势颠覆。有时我的奇招会引得他眼前一亮,失误也会惹来他会心一笑,在对招结束后,他会和我一样大汗淋漓,事无巨细地复盘,而我们又总能记住同样的细节,因此,我能保持平和的心态,且收获颇多。
切磋过程太享受,我都忘了为啥找他了,他问我妙霰和宝柳去了何处,我差点说漏嘴。
“去哪里玩了吧?”我假意道,“要不我去找找?”
后丘拦住我。
“不忙,可久,正好她们不在,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想去雪滩一趟,你们留在许关玩耍,若有时间就等我半个月,我一定回来,若没时间,你们就自行走吧,想必有缘还会重逢。”
我吓了一跳,原来他也计划要走,便问:“去雪滩,是因为‘魔教’么?”
他说是:“总觉得不踏实。若又是暗行覆国毒计之人,京都天高路远,无从得知,既然我来了,至少去看一看。”
他还真是操心不少,我试探道:“你该不会真是个隐姓埋名的朝廷命官?”
“哦?像我这般游山玩水,白领俸禄的朝廷命官?”他玩笑了一句,又诚恳道,“你自然也明白‘有国才有家’的道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看得出来,你我应是同道中人。若萍水相逢结为伙伴,我一定约你同去雪滩,但你有护卫少主之责,还是谨慎行事吧。各自肩负任务,只好做个半月之约,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一番话说得我万分舒坦,既然被他视为“同道人”,格局就要到位,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他骑惯了我偷来的那匹灰白花马,与我告别时仍骑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