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象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教师在点名,使我们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洁!”“到。”
“张楚芳!”“到。”
“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规律性的站起来一个,又坐下去一个。但每次一喊到王亚明的地方,就要费一些时间了。
“王亚明,王亚明……叫到你啦!”别的同学有时要催促她,于是她才站起来,把两只青手垂得很直,肩头落下去,面向着棚顶说:“到,到,到。”
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仍旧弄着椅子响,庄严的,似乎费掉了几分钟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课的时候,英文教师笑得把眼镜脱下来在擦着眼睛:“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
第二天的英文课,又喊到王亚明时,我们又听到了“黑——耳——黑——耳。”
“你从前学过英文没有?”英文教师把眼镜移动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个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
“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转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华提……贼死……阿儿……“
数学课上,她读起算题来也和读文章一样:“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装;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亚明,嗳……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
“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的笑笑。
“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
“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象咱们中国字:什么字旁,什么字头……这个:曲里拐弯的,好象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我的父亲还不如我,他说他年青的时候,就记他这个‘王’字,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右……爱……右……阿儿……”
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读起单字来。
风车哗啦哗啦的响在壁上,通气窗时时有小的雪片飞进来,在窗台上结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象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妈的,吃胖了,这里吃的比自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他,她向她父亲要一双手套。
“就把我这副给你吧!书,好好念书,要一副手套还没有吗?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这副,开春啦!我又不常出什么门,明子,上冬咱们再买,是不是?明子!”在接见室的门口嚷嚷着,四周已经是围满着同学,于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说了一些事情:“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啦两三天啦!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正讲得他流汗的时候,女校长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请到接见室里里面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搁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还就要去赶火车……
赶回去,家里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长点着头,头上冒着气,他就推开门出去了。好象校长把他赶走似的。可是他又转回身来,把手套脱下来。
“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来是没用的。”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阅报室里,王亚明问我:“你说,是吗?到接见室去坐下谈话就要钱的吗?”
“哪里要钱!要的什么钱!”
“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谈笑话了。”她用手掌指点着我读着的报纸,“我父亲说的,他说接见室摆着茶壶和茶碗,若进去,怕是校役就给倒茶了,倒茶就要钱了。我说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说连小店房进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赏点钱,何况学堂呢?你想学堂是多么大的地方!”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你的手,就洗不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的青色手,看那样子,她好象是害怕,好象微微有点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肤了。比你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以后,早□□就不用上,学校的墙很低,春天里散步的外国人又多,他们常常停在墙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颜色再上早操吧!”校长告诉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经向父亲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来不就看不见了吗?”打开了书箱,取出她父亲的手套来。
校长笑得发着咳嗽,那贫血的面孔立刻旋动着红的颜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铃子也打得似乎更响些,窗前的杨树抽着芽,操场好象冒着烟似的,被太阳蒸发着。上早操的时候,那指挥官的口笛振鸣得也远了,和窗外树丛中的人家起着回应。
我们在跑在跳,和群鸟似的在噪杂。带着糖质的空气迷漫着我们,从树梢上面吹下来的风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锁了的灵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样舒展开来。
正当早操刚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到楼窗口有人在招呼什么,那声音被空气负载着向天空响去似的:“好和暖的太阳!你们热了吧?你们……”在抽芽的杨树后面,那窗口站着王亚明。
等杨树已经长了绿叶,满院结成了荫影的时候,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荫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个小丘。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大风在窗外倒拔着杨树的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风哭了。那是那些参观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她用那已经开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泪。
“还哭!还哭什么?来了参观的人,还不躲开。你自己看看,谁象你这样特别!两只蓝手还不说,你看看,你这件上衣,快变成灰的了!别人都是蓝上衣,哪有你这样特别,太旧的衣裳颜色是不整齐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制服的规律性……”她一面嘴唇与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惨白的手指去撕着王亚明的领口:“我是叫你下楼,等参观的走了再上来,谁叫你就站在过道呢?在过道,你想想:他们看不到你吗?你倒戴起了这样大的一副手套……”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晶亮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你觉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这地方就十分好了吗?这叫什么玩艺?”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声来了。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象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暑假以后,她又来了。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我们集着群在校门里的山丁树下吃着山丁。就是这时候,王亚明坐着的马车从“喇嘛台”那边哗啦哗啦地跑来了。只要马车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静下去,她的父亲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阶来了,我们并不立刻为她闪开,有的说着:“来啦!”
“你来啦!”有的完全向她张着嘴。
等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的走上了台阶,就有人在说:“怎么!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铁一样了吗?”
秋季以后,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这铁手:我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能听到隔壁在吵叫着:“我不要她,我不和她并床……”
“我也不和她并床。”
我再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长走在王亚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响着鼻子,她穿着床位,她用她的细手推动那一些连成排的铺平的白床单:“这里,这里的一排七张床,只睡八个人,六张床还睡九个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开一点,让王亚明把被子就夹在这地方。
王亚明的被子展开了,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嘴里似乎打着哨子,我还从没听到过这个,在女学校里边,没有人用嘴打过哨子。
她已经铺好了,她坐在床上张着嘴,把下颚微微向前抬起一点,象是安然和舒畅在镇压着她似的。校长已经下楼了,或者已经离开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监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头发完全失掉了光泽,她跑来跑去:“我说,这也不行……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什么人还不想躲开她呢?”她又向角落里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象对着我似的:“看这被子吧!你们去嗅一嗅!隔着二尺远都有气味了……挨着她睡觉,滑稽不滑稽!谁知道……虫类不会爬了满身吗?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么样子啦!”
舍监常常讲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学。同学们问她:“学的什么呢?”
“不用专学什么!在日本说日本话,看看日本风俗,这不也是留学吗?”
她说话总离不了“不卫生,滑稽不滑稽……肮脏”,她叫虱子特别要叫虫类。
“人肮脏手也肮脏。”她的肩头很宽,说着肮脏她把肩头故意抬高了一下,好象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说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
“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是嚷了起来:“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
“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个人,你们只有五人……来!王亚明!”
“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甚至于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一样颜色。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
“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
“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的:“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
“你去干什么?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象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哟!染了两双新袜子,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恨,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打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手在按着门铃,腿好象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哪一个早晨,腋下带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象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
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门给闪开了:“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
“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时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忧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象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马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
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
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象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象在抖着似的,她说:“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象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马利亚,真象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
你家开染缸房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篮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
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书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象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呼喘并且张着嘴:“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象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
“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在说着。
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两角。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象和影子一般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象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九三六年三月
(原载1936年4月15日《作家》第1卷第1号)
牛车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
“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
“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象要在我的膝头上睡觉了。
“后塘溪。”她说。
“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
“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着瓶口。
“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
“你这姑娘……顽皮,巧舌头……我……我……”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头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过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象是在飘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她这象样放肆一般地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象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象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说:“回家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你老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在车辕。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的在擦着下颏,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的远方。
我寻找黄猫的对候,黄猫坐到五云嫂的膝头上去了,并且她还抚摸猫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蓝布头巾已经盖过了眉头,鼻子上显明的皱纹因为挂了尘土,更显明起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醒转。
“到第三年他就不来信啦!你们这当兵的人……”
我就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
赶车的舅舅,抓了我的辫发,把我向后拉了一下。
“那么以后……就总也没有信来?”他问他。
“你听我说呀!八月节刚过……可记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饭,我就在门前喂猪,一边啌啌地敲着槽子,一边嗃唠嗃唠地叫着猪……哪里听得着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着:”五云嫂,五云嫂……‘一边跑着一边喊:“我娘说,许是五云哥给你捎来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来……他还活着吗!他……眼泪就掉在那红签条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这红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猪食就丢在院心……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我就赶紧跑,跑到南村的学房见了学房的先生,我一面笑着就一面流着眼泪……我说:“是外头人来的信,请先生看看……一年来的没来过一个字。‘学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就说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丢在学房里跑回来啦……猪也没有喂,鸡也没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几天,我象失了魂似的。”
“从此就没有来信?”
“没有。”她打开了梅子汤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们这当兵的人,只说三年二载……可是回来……回来个什么呢!回来个魂灵给人看看吧……”
“什么?”车夫说,“莫不是阵亡在外吗……”
“是,就算吧!音信皆无过了一年多。”
“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
“还问什么……这当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褶皱的嘴唇好象撕裂了的绸片似的,显着轻浮和单薄。
车子一过黄村,太阳就开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麦田上飞着鹊雀。
“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我一面捉弄着黄猫的尾巴,一面看着她。但她没有睬我,自己在整理着头巾。
等车夫颠跳着来在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辕,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象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象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绞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不喝点吗?清凉清凉……”
“不喝。”她说。
“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水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揩一揩!尘土迷了眼睛……”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惊奇。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好长的猪鬃来……‘后一年,我好象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牵挂……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会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归拢起来。什么牛毛啦……猪毛啦……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了呀……就选一个暖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那一次没有带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热闹;没有几捆猪鬃也总卖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的在那里看,象是从一早那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
‘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听说么……又听说么……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来枪毙……“
“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里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扫着下颏。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象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象那名子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象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
哪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艺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钉东钉东地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
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
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在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象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上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象是按了按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手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嗃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戴了铐子的。
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年青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
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
“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
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了下来似的,好象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褶皱纠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厚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袄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啮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洪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氛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大雾!”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一九三六年
(原载1936年10月1日《文季》第1卷第5期)
后花园
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的,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
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花。
正临着这热闹闹的后花园,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着花园。刚巧沿着窗外的一排种的是黄瓜。这黄瓜虽然不是倭瓜,但同样会爬蔓子的,于是就在磨房的窗棂上开了花,而且巧妙的结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样嫩弱的须蔓的梢头,好象淡绿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触,一触非断不可的样子。同时一边结着果子,一边攀着窗棂往高处伸张,好象它们彼此学着样,一个跟一个都爬上窗子来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满了,而且就在窗棂上挂着滴滴嘟嘟的大黄瓜、小黄瓜;瘦黄瓜、胖黄瓜,还有最小的小黄瓜纽儿,头顶上还正在顶着一朵黄花还没有落呢。
于是随着磨房里打着铜筛罗的震抖,而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摇摆起来了。铜罗在磨夫的脚下,东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的跟着东边“咚”,西边“咚”。
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蜒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象,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的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后花园沿着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种着一大片花草。因为这园主并非怎样精细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老头。所以他的花园多半变成菜园了。其余种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好花,比如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龙豆……这都是些草本植物,没有什么高贵的。
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边,它们就都死去了。春天打扫干净了这个地盘,再重种起来。有的甚或不用下种,它就自己出来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的。它自己的种子,今年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来了。
这样年年代代,这花园无处不长着大花。墙根上,花架边,人行道的两旁,有的竟长在倭瓜或者黄瓜一块去了。那讨厌的倭瓜的丝蔓竟缠绕在它的身上,缠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铲地的人一遇到它,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简直成了一种讨厌的东西了。还有那些被倭瓜缠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让它横躺竖卧的在地上,也不能不开花。
长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还高了一点,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
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根拔也都随便。
到这园子里来玩的孩子随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满了一头。
这花园从园主一直到来游园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
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象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房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象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终天没有朋友来访他,他也不去访别人,他记忆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样也没有。他三十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象是个青年的老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
人间在他是全然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个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邻家的女儿,他好象没有见过;见过是见过的,因为他没有印象,就象没见过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驴子围着一盘青白的圆石转着。磨道下面,被驴子经年地踢踏,已经陷下去一圈小洼槽。小驴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绕着圈瞎走。嘴上也给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小驴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两个耳朵尖尖的竖得笔直。
磨倌坐在罗架上,身子有点向前探着。他的面前竖了一个木架,架上横着一个用木做成的乐器,那乐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个磨倌都用一个,也就是每一个磨房都有一个。旧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来了,仍然打着原来的梆子。梆子渐渐变成个元宝的形状,两端高而中间陷下,所发出来的音响也就不好听了,不响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闷的调子。
冯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经旧了的。他自己说:“这梆子有什么用?打在这梆子上就象打在老牛身上一样。”
他尽管如此说,梆子他仍旧是打的。
磨眼上的麦子没有了,他去添一添。从磨漏下来的麦粉满了一磨盘,他过去扫了扫。小驴的眼罩松了,他替它紧一紧。若是麦粉磨得太多了,应该上风车子了,他就把风车添满,摇着风车的大手轮,吹了起来,把麦皮都从风车的后部吹了出去。那风车是很大的,好象大象那么大。尤其是当那手轮摇起来的时候,呼呼的作响,麦皮混着冷风从洞口喷出来。这风车摇起来是很好看的,同时很好听。可是风车并不常吹,一天或两天才吹一次。
除了这一点点工作,冯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罗架上,身子向前探着,他的左脚踏一下,右脚踏一下,罗底盖着罗床,那力量是很大的,连地皮都抖动了,和盖新房子时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啌啌的,又沉重,又闷气,使人听了要睡觉的样子。
所有磨房里的设备都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说,那就是冯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总之这磨房是简单、寂静、呆板。
看那小驴竖着两个尖尖的耳朵,好象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晓得拉磨的样子。
冯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驴那两个直竖竖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墙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象两盏小油灯似的。再看也看不见别的,仍旧是小驴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从午间打起,一打打个通宵。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好些。从后花园透进来的热气,凉爽爽的,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
窗外虫子的鸣叫,远处狗的夜吠,和冯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象三种乐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灯忽咧咧的燃着(那小灯是刻在墙壁中间的,好象古墓里边站的长明灯似的),和有风吹着它似的。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还被挂满了黄瓜,把窗子遮得风雨不透。可是从哪里来的风?小驴也在响着鼻子抖擞着毛,好象小驴也着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深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银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橙橙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长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象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
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象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几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冯二成子想要添些灯油,但是灯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的一样,而且上房里也怕是睡下了,灯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绰绰的。也许是因为下雨上了风窗的关系,才那样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过去,拿了灯油就跑回来。——冯二成子想。
但雨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湿了不可;湿了衣裳不要紧,湿了鞋子可得什么时候干。
他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也都是把房门关上了,没有跑过去。
可是墙上的灯又一会一会地要灭了,小驴的耳朵简直看不见了。他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灭了灯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那屋还亮通通的,窗里还有格格的笑声。
那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冯二成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关了门,赶快去拨灯碗,赶快走到磨架上,开始很慌张地打动着筛罗。可是无论如何那窗里的笑声好象还在那儿笑。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地就会停住,又好象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了,怎么象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
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一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
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地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不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象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象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忽忽地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也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象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的住了两年多了,好象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
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发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
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去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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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
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象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
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
他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着,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象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去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把头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丝丝拉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
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蓝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象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象飞鸟似地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象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褶也没有,简直象是用蓝色纸剪成的。
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处,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还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
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泌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见几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地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象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象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地这样停下来,好象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象走在荆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蓁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象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大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丢了什么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
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象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象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象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她。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乎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灭掉了灯,竟好象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象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倭瓜淘气地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
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然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的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
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里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象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的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轻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一九四○年四月(原载香港1940年4月10日至25日《大公报》及《学生界》)
马伯乐(节选)1
马伯乐在抗战之前就很胆小的。
他的身体不十分好,可是也没有什么病。看外表,他很瘦。但是终年不吃什么药,偶尔伤了风,也不过多吸几支烟就完了。纸烟并不能医伤凤,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药,不也是白吃吗?伤风是死不了人的。
他自己一伤风,就这么办。
若是他的孩子伤了风,或是感冒了,他就买饼干给他们吃,他说:
“吃吧,不吃白不吃,就当药钱把它吃了。”
孩子有了热度,手脚都发烧的,他就拿了一块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断地给围在孩子的头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边,若看了孩子一睁开眼睛,他就连忙把饼干盒打开:
“要吃一点吗?爸爸拿给你。”
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闭上了,胸脯不住地喘着。
过了一会,孩子睁开眼睛要水喝,他赶快又把饼干盒子拿过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饼干,连睬也没有睬。
他拿了一个杯子来。“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方法来,把饼干泡到怀中,孩子喝水时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吗?
从热水瓶倒了一些开水,用一只小匙子呱嘟嘟地搅了一阵,搅得不冷不热,拿到他自己嘴上尝尝。吃得了,他端着杯在旁边等候着,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没有醒,他等得不耐烦就把孩子招呼醒。问他:
“要喝水吗?”
“不,我要尿尿。”
“快喝点水再尿,快喝点……”
他用匙子搅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东西,向着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满鼻子都是浆糊。孩子往鼻子上乱抓,抓了满手,一边哭着,一边把尿也尿在床上了。
“这算完。”
马怕乐骂了一声,他去招呼孩子的妈妈去了。
临去的时候,他拿起那浆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东西在喉管里,像要把气给堵断了似的,他连忙把脖子往长伸着,并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会,才算完全咽下去了。
孩子不生病的时候,他很少买给孩子什么东西吃,就是买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挂衣箱上。馋得孩子们搬着板凳,登着桌子,想尽了方法爬到挂衣箱上去。
因此马伯乐屋里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们抢着爬挂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
马伯乐最小的那个女孩——雅格,长得真可爱,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妈妈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哥哥们爬上挂衣箱去。原来那顶上放着三个大白梨。
正都爬到顶上,马怕乐从走廊上来了。隔着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声:
“好东西,你们这群小狼崽子?”
由于他的声音过于大了一点,雅格吓得一抖从高处滚下来,跌到痰盂上了。
从那时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个很大的伤疤。
马伯乐很胆小,但他却机警异常,他聪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来就跑。他说:
“万事总要留个退步。”
他之所谓“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觉得悲观,他就先逃。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常常也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顾一切,好像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他,使他逃得比什么都快。
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着去的。他跟他父亲说,说要到上海xx大学去念书。他看他父亲不回答,第二天,他又问了一次,父亲竟因为这样重复地问而发怒了,把眼镜摘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一看,不好了,这一定是大太在里边做的怪。而他那时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谈着恋爱,这事情太大也和他吵了几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亲面前告了状吧?说我追着那女子要去上海。这若再住在家里不走,可要惹下乱子的。
他趁着这两天太大回娘家,他又向父亲问了一次关于他要到上海读书的问题,看看父亲到底答应不答应。父亲果然把话说绝了:“不能去,不能去。”
当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
提包里什么都带着,牙刷牙粉。只就说牙刷吧,他打开太太的猪皮箱,一看有十几只,他想:都带着呀,不带白不带,将来要想带也没这个机会了。又看见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这肥皂很好。到哪儿还不是洗脸呢!洗脸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
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种样的,纱的、麻的、绸子的,其中还有根高贵的几张,太太自己俭省着还没舍得用,现在让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里说:
“这守财奴呵,你不用你给谁省着?”
马伯乐甜蜜蜜的自己笑起来,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
“这若送给……她,该多好呵!”(“她”即其爱人)
马伯乐得意极了,关好了这个箱子又去开第二个。总之到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搜刮满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
领带连新的带旧的一共带了二十多条,总之,所有的领带,他都带上了。新袜子、旧袜子一共二十几双,有的破得简直不能用了,有的穿脏了还没有洗,因为他没多余工夫检查一番,也都一齐塞在箱子里了。
余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满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袜子,连孩子们的一些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来了。这个家庭,他是厌恶之极,平庸、沉寂、无生气……
青年人久住在这样的家里是要弄坏了的,是要腐烂了的,会要满身生起青苔来的,会和梅雨天似的使一个活泼的现代青年满身生起绒毛来,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时候,脚踏在那些海草上边,那种滑滑的粘腻感觉,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这个家庭里,会变成那个样子;会和海底的植物一样。总之,这个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亲吧,每天早晨起来,向上帝祷告,要祷告半个多钟头。父亲是跪着的,把眼镜脱掉,那喃喃的语声好像一个大蜂子绕着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个什么。有时把两只手扣在脸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样,他一动不动,祷告完了戴起眼镜来,坐在客厅里用铁梨木制的中国古式的长桌边上,读那本剑英牧师送给他的涂了金粉的《圣经》。那本《圣经》装潢得很高贵,所以只有父亲一个人翻读,连母亲都不准许动手,其余家里别的人那就更不敢动手了,比马家的家谱还更尊严了一些。自从父亲信奉了那稣教之后,把家谱竟收藏起来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取出来摆了一摆。并不像这本《圣经》那样,是终年到尾不准碰一碰的摆着。
马怕乐的父亲,本是纯粹的中国老头,穿着中国古铜色的大团花长袍,礼眼呢千层底鞋,手上养着半寸长的指甲。但是他也学着说外国话,当地教会的那些外国朋友来他家里,那老头就把佣人叫成“boy”,喊着让他们拿啤酒来:
“beer,beer!”(啤酒)
等啤酒倒到杯子里,冒着白沫,他就向外国朋友说:
“please!”(请)
是凡外国的什么都好,外国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国女人是能干的,外国的玻璃杯很结实,外国的毛织品有多好。
因为对于外国人的过于佩服,父亲是常常向儿子们宣传的,让儿子学外国话,提倡儿子穿西装。
这点,差不多连小孙子也做到了,小孙子们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样的短裤来,肩上背着背带。早晨起来时都一律说:
goodmorining。①
太阳一升高了,就说:
“goodtoday!”②
见了外国人就说:
“hello,howdoyoudo?③
祖父也不只尽教孙儿们这套,还教孙儿们读《圣经》。有时把孙儿们都叫了来,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们读一段《圣经》。
所读的在孩子们听来不过是,“我主耶稣说”,“上帝叫我们不如此做”,“大卫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说谎的法利赛人”,……
听着听着,孩子们有的就要睡着了,把平时在教堂里所记住的《圣经》上的零零碎碎的话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着鼻子,咬着指甲,终天痴呆呆的连眼珠都不转了,打起盹来。这时候祖父一声令下,就让他们散了去。散到过道的外边,半天工夫那些孩子们都不会吵闹。因为他们揉着眼睛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打着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