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叶照微终于迎来儿媳第一个上门做客的朋友。
只是这人,叶照微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只见这女子一身利落的骑装,加上有着汴京极少见的蜜色肌肤,眉眼又极为明亮。
明明不是叶照微认识的任何贵女,可她用饭时姿态毫不拘谨,言辞间透出的见识,仿佛出身又极高。
叶照微一边热情张罗着茶水点心,一边在心底暗暗琢磨,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神情……到底像谁呢?
像极她记忆深处中的某个人,却又与她完全不一样。
上官泓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妙娘亲手烹制的正宗汴京菜。
这地道的家乡风味,难免勾起她深藏的回忆,眼角不禁微微湿润,可她到底豁达,很快将那点感伤压下。
转而笑着与妙娘交流起来,“妙娘,你们汴京这红烧、清蒸自然是好,但在我们东海边上,做法就野趣多了。譬如说那刚上岸的白鲳,最好吃的法子是什么?不是煎也不是蒸,是冰镇白灼!”
妙娘闻言,立即好奇地侧过头:“冰镇?小姐是说用冰?那鱼岂不成了生脍?但这白灼……”
“非也非也。”上官泓爽朗一笑,“将鲳鱼处理干净后,在滚水里飞快地一焯,鱼肉刚变白立马捞起,直接浸入那凉白开里!这时鱼皮瞬间收紧,就锁住了里头所有的鲜甜汁水,肉质变得极弹牙。捞起来,只蘸一点点酱汁,那滋味就是极为鲜美……”
妙娘本就天赋极佳,此时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这法子倒是极妙!倒是与我们做水晶肘子时过冰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对鱼的新鲜程度要求极高,非刚离水的不可。”
“正是!”上官泓赞同地点头,“还有那望潮章鱼,内陆少见。我们那边渔家吃法,是用粗盐和淘米水反复揉搓,将其表面的黏液洗净,口感才会爽脆。要和刚摘下的青花椒和紫苏叶,一同投入滚粥锅里,烫得恰到好处时掏上来便咬……那鲜嫩脆爽,那锅粥中融入的鲜味,能鲜掉眉毛呢!”
“紫苏叶我们这儿药用多,没想到还能这般配海鲜!”
妙娘被勾起了十足的兴趣,擦擦手,“青花椒的麻香去腥提鲜,确是妙招。小姐这一说,倒让我想起,我们库里似乎有些晒干的海货,比如那虾干、瑶柱,若是炖汤时加入几颗,即便不加荤油,也能提出一层极醇厚的鲜味底子来。”
上官泓拍手笑道:“没错!这就是海味的‘底蕴’……”
一言宾客尽欢,饭毕,叶照微听说上官泓今日竟要留宿,立刻亲自张罗着为她安排客房。
被褥……枕头……,都要最软乎的。
叶照微早已看出上官泓的年龄要有三十朝上,可潜意识中不知为何一直将她视为娇客,务求事事精致周到。
夜深了,叶照微见下朝回家的陈拾安,似乎也与这位上官姑娘有要事相谈,便十分识趣地不再打扰,回了自己院子。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上官泓并未在客房安寝。
她成了太子宁晏执与陈拾安,密道的静室中的第二位访客。
太子见到上官泓,情绪明显激动,竟快步上前就要行大礼“小姨——”
上官泓一把托住他的手臂,没让他拜下去,“殿下不可。”
静室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几人各色面容。
至此,横亘在皇室与上官家之间,长达十六年的谜团,终于被一一揭开。
“父亲当年主动要求退隐,去至遥远的七闽之地。他并不全然是避开皇帝的锋芒,而是早就挑中了那片土地,也对全族人的未来有了周密的安排。”
“像我和弟弟上官诵,早已带着族中最年轻一代、最有潜力的孩子们,以经商、游学的名义远赴海外,另立根基。”
“留在家中的老一辈族人,则在这十五年间,以各种方式病故或意外身亡,实则是金蝉脱壳,隐姓埋名。”
“父亲在这十五年间,暗中收留救治了许多本必死无疑之人,或是用重金与手段从死牢中换出一些冤案的死囚。他给予他们十五年的安稳富足生活,条件便是,若有朝一日陛下真要对上官家赶尽杀绝,他们需自愿站出来,顶替上官家核心人员的身份赴死。而上官家,则会世代照料好他们的家人。”
太子与陈拾安闻言,心中皆是一震,为上官观秋亦正亦邪的庞大布局感到骇然。
上官观秋这历经十五年的全族保全计划,不仅在上一世骗过成乾帝,连陈拾安也被牢牢困住。
上官泓看向太子,目光中一片坦诚:“父亲……一直在等待殿下成长。殿下虽是长姐的血脉,却也是……他最恨的成乾帝的儿子。他需要时间观察,殿下骨子里流淌的,究竟是上官家的血,还是已被宁家冷酷猜忌的性情所浸染。”
“最终,通过我上一次秘密回京与殿下的会面,以及太子大旱之年,所做的种种,父亲确信殿下心性仁厚,心系天下,是可托付之人。他决定,为殿下未来的江山社稷,再尽最后一份力。”
话题转入眼前的七闽战事,上官泓勾了勾唇角。
“此次七闽叛乱最开始是真,但其间有一部分声势,是父亲暗中推动,目的是借此机会,彻底清除盘踞福建七地的巨贪恶宦!”
上官泓挑挑眉头,眼波更清亮,“还有谁的刀,比不长眼的判军还快还好用?父亲借此一势杀尽他观察多年,为害一地的官僚们!”
就连陈拾安与祝晚凝这一对夫妻,都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论起心术,手段,布局的耐心,上官观秋前辈,我不如他多矣!”
上官泓安抚的拍了拍宁晏执的手背,“放心吧,这次行动只确保了整个福建境内,凡是心向光明的势力,皆可畅通无阻。事实上,除那几座恶官盘踞的城池确有战事伤亡外,其余大部分城池几乎兵不血刃,百姓并未遭受太多战乱之苦。”
听宁晏执表情微松,上官泓才继续给三人解惑,“待到宁飞白大军抵达,他所要剿杀的,都是父亲早已为他标记好的。”
三人可一点也不怀疑,宁飞白在上官观秋面前,的的确确是新兵蛋子!
“宁飞白会遭遇真正叛军核心,甚至还有那些恶官的残余势力。父亲才不肯费自己的兵力,当然要在借皇帝之兵,皇帝的将,为殿下清扫福建,而后——”
上官泓轻轻呼出一口气,“自此,上官家的大部分力量将借此战局混乱,彻底转入地下,成为殿下在大夏境内南方最深处的一枚暗棋。无论殿下之后如何,在更遥远的海外,我们上官家还有火种。甚至,在某一天……”
上官泓将手慢慢按住宁晏执的肩头,“如果……孩子,如果你的父亲彻底抛弃了你。你可以,离开这个国……”
至此,上官观秋长达十六年的隐忍、谋划与付出,终于图穷匕见。
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家族存续,更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将一个更清明的东南,交到值得托付的继承人手中。
如果连宁晏执无法继承大宝,他甚至也准备将宁晏执捞出远走海外。
可上一世,上官观秋还没有得出太子值得信赖的结论前,他就已经毒发卧床。
静室内久久无声,唯闻烛火噼啪。
良久后,陈拾安率先开口,“上官小姐……你能否给上官观秋前辈带一句话……”
上官泓不由转过头去,眼神以示询问,可回答她的却是祝晚凝。
“大势便按上官先生安排即可,但……要让宁飞白在七闽之地,留下点什么。”
上官泓不由轻笑,“只留下点什么便可以吗?不让他彻底埋在七闽?”
谁知这夫妻俩齐齐摇头,“不!他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