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嗓门正是陆家表婶周氏,一见端坐着的祝晚凝,眼圈瞬间就红了,扑上来便将她搂进怀里。
“我的凝姐儿!我的心肝肉!这就要出门子了……表婶这心里,又替你高兴,又舍不得啊!”
她哭得实在情真意切,惹得沈兰馨与祝晚凝跟着哭了一场。
她身后跟着陆家大房嫡次媳言氏,见状上前轻扶周氏的手臂,温声道:“三婶,仔细别冲撞了晚凝,她今日吉服在身呢。”
“晚凝妹妹,恭喜。家中众人心意,托我带到。” 她从侍女手中取过数个精巧的锦盒,交给祝晚凝。
继而笑道:“你二表兄在户部刚领了差事,往后同在京城,妹妹若有任何琐事,只管来寻我们跑腿便是。”
这番话,却是点了陆家如今在京城重新扎下根基之意。
周氏缓过劲来,抹着眼泪,又从怀里掏一副沉甸甸的实心金手镯,一叠子银票,“这个是表婶单给你攒的!到了婆家,该吃吃,该用用,别委屈了自己!”
“哎哟,我们来给二姑娘添喜了!” 苏静华未语先笑,声音都亮堂了几分,出手的添妆礼较上一世厚重了许多。
祝晚凝知道苏静华现在可是扬眉吐气,不仅定下个三品官家的嫡女给祝子规,两个女儿婆家也差不多商定,都是汴京数的着的人家。
东宫更是早早送来添妆礼,还传来祝明澜口信——她如今快要临盆,身子实在沈重,宁晏执便要给祝晚凝撑场面,太子亲临送嫁。
祝晚凝在祝府的最后一夜,非缠着要与沈兰馨共眠。
沈兰馨侧卧在女儿身边,隔着锦被,轻轻拍着祝晚凝的背,如同她幼时那般。
白日里的欢喜褪去,此刻只剩下无尽的不舍。
“娇娇儿,”母亲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明日之后,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有些话,娘思来想去,还是要再同你说说。”
祝晚凝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姑爷他,”沈兰馨轻叹了口气,“他如今待你之心,娘是看在眼里的,与从前大不相同。夫妻相处之道,贵在相互体谅,莫要因他如今肯低头,便一味使小性儿。该柔时需柔,该立威时也绝不能怯。”
她的手指梳理着女儿散在枕上的发丝,“姑爷是做大事的人,可我的女儿也不是仅拘于内宅的人。女人……要自己立的住。”
“陪过去的那些人,田产铺面,大都是你的赚回来的,娘没什么要交待……娘,不如你。”
说到这里,沈兰馨忍不住哽咽,“我只愿你,莫要委屈了自己。若……若真有万一,娘永远在家里,永远留着你的退路。”
母亲的话语像温暖的溪流,紧紧包裹着祝晚凝,她的心头那久久盘旋的焦灼,慢慢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女儿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沈兰馨停下了絮语,就着烛光,凝视着女儿沉睡的侧颜,仿佛还是她记忆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娇娇儿。
无限的爱怜与不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她小心翼翼地在女儿额间落下一吻,如同女儿出生以来,千百次那般。
翌日,寅时末刻。
天穹还是一片深邃的墨蓝,祝府内外却早已灯火通明。
祝晚凝的闺房内,红烛高烧。
全福人周老夫人已然到场,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暗红色五福捧寿纹褙子,银发梳得一丝不苟。
“好时辰到了,新娘子该开脸梳头了。”
祝晚凝端坐在梳妆镜前,已沐浴熏香过,身着洁白的中衣,如墨青丝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看不出太多新嫁娘应有的羞怯慌乱。
周老夫人净过手,接过一方新的丝线,温声道:“孩子,闭眼,稍忍一忍,绞去汗毛,开出新面,往后便是大人了。”
丝线贴上光洁的额际,一阵细微刺痛感。
开面完毕,侍女用浸了香露的温毛巾轻轻为她敷面。
待毛巾取下,镜中的人儿肌肤愈发显得光洁细腻,宛若新剥的鸡蛋,透出淡淡的红晕。
周老夫人拿起妆台上那柄缠满了红丝线的檀木梳,站到祝晚凝身后,轻轻托起那一把丰厚如云的青丝。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口中所述每一个字都带着古老的祝福力量。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梳齿缓缓从发顶梳至发尾,顺畅无比。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第二梳落下,沈兰馨忍不住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第三梳毕,周老夫人稍作停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有头又有尾,永世共偕老。”
周老夫人放下梳子,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发油,仔细地将那头乌发拢起,开始盘绕。
“这发一梳,便是新妇了。往日在家是娇客,明日之后,便是当家主母。你婆母最是明理之人,老身不多赘言,只盼你夫妻二人,从此同心同德,互敬互爱。”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似乎在府门外停下
房内几人都微微一顿。周老夫人手上动作稍停,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低声道:“这动静……怕是东宫的仪卫先到了,在清道净街呢。”
宁晏执今日肯定不会去陈拾安府上,索性来做娘家人,给祝晚凝撑腰。
他也未入内宅,由祝子规陪着在正房饮茶。
祝子规何曾接待过太子,一板一眼,谨慎小心。
“来了来了!迎亲的队伍来了!”
唐灵吉时未到,就守在大门口,第一个兴奋地叫嚷。
众人引颈望去,只见一支陈家的亲仪仗转过街口,缓缓而来。
前有开道锣鼓,吹鼓手们卖力演奏着《凤求凰》;
后有执事家丁,高举“陈”字大红灯笼、喜牌、伞盖等物,那家丁选的都是极为齐整,甚至身量都差不多,打眼望去气势便与别家不同。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是队伍正前方,高踞于一匹额缀红缨的乌骓马上的新郎官——
陈拾安。
大红纻丝蟒纹圆领吉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幞头,帽侧簪着两朵鎏金镶宝的宫花。
这一身鲜亮的红色,衬得他面胜宝玉,貌赛潘安。
平日里那双瑞凤眼只觉深邃锐利,今日却是更加神采熠熠。
有认识左都御史的凶名之人,交头接耳,“果然人逢喜事,这煞鬼今天倒像个好相与!”
陈拾安只当听不见,脸上带出十二分的飞扬得意。
这看热闹,挤门口的诸多女眷,有些并不知他平日底细,捂着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队伍在府门前稳稳停住。
乐声暂歇。
陈拾安利落地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踏上红毯,走向大门。
依照礼数,女家亲友会在此刻拦门嬉闹,讨要喜钱吉利话。
那祝家唯一年轻男丁祝之规这个文弱书生,就没有拦门之力。
还是陆家二哥,虽也是文臣,却自小在武将中长大,此时将长袍一掀,系在腰间,堵在门前。
秦长宁、孙金龙等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上前堵门。
最最前头的,却是唐灵与竹青,两女只把双手向陈拾安一伸。
可众人还未及开口,陈拾安身后最为奸诈的陈敏方早已笑着迎上。
只见他竟然背着一个大大的红包袱,包袱解开,大把大把地撒出用红纸包银锞子,口中吉祥话不断:“诸位郎君沾沾喜气!里面大把大把银角喽!个个都有半两重喽!”
“咦……”
护卫们目瞪口呆,竟然拿银钱开道!
这姑爷真……
真贴心呐!
陈拾安亲手将准备好的两个厚厚红封,亲手放进了唐灵与竹青手上,“早早给你们备好!”
陆二哥一见唐灵带着众护卫公然叛变,他一人孤掌难鸣,只得加入那抢喜钱的行列。
趁着一片欢腾争抢的热闹,陈拾安已含笑稳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惠泉院门前。
此时,武试已过,还有文试。
祝子规早闻陈拾安大名,哪敢造次,只得装模作样摆出大舅哥的样式。“你……你做出几首催妆诗来听听!”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
陈迎文笑的最凶,“要咱们状元公作催妆诗,莫说几首,百首也得了!”
陈拾安却是恭敬一礼,“大舅哥有礼,且听妹婿几首催妆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