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公房的门被推开,叶远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银甲,还带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气。
“大人,您找我?”
叶远星声音清亮,可那目光一扫,就落在了陈拾安手中的锦盒上。
“哟,这就是您捣鼓了几个月的那个宝贝?竟然这么快就成了?”
“那是自然!”陈拾安眉梢一挑,见叶远星将脖子都伸了过来。便又将锦盒打开一道缝,只能看见里面被他擦的晶亮的铳管。
“瞧瞧,改良了机括设计,不仅增加了射程,还大大提高稳定性!”
陈拾安微微仰头,“唉……军器监那帮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这才几个月,可就比他们研究多年强的不止一星半点!”
叶远星没眼看自家大人那隐隐得瑟的样子,只将头都要伸到盒子里,忍不住就要上手摸。
“不知道用起来到底如何……还是陈刺史好本事!这趟回京献宝,定能得陛下嘉奖。”
“咳……说什么嘉奖不嘉奖,这是其次,关键是利国利军。”
陈拾安故作矜持地合上锦盒,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题,“远星啊,我这次回京述职还要处理些家事……可能会耽搁些时日。我不在期间,无论是莱州城和莱州水师一应大小事务,就全权交给你。”
叶远星收回眼神,行了军礼抱拳,神情带上严肃:“末将领命!大人放心,定当恪尽职守!”
“嗯,你虽然年轻,但你办事,我向来放心。”陈拾安点点头,继续收拾着几件卷宗。
叶远星挠了挠头,到底没敢问——大人,您就比我大两岁,为何老是把我当小辈。
思忖片刻,叶远星换了话题:“对了大人,您回京……能否劳烦您帮我带点东西回去?”
“哦?带什么?”陈拾安手上动作未停,只抬头看了叶远星一眼。
“三封家书分别给我娘、我姑、我姐……您就带到定国公府就成。对了,还有些莱州的海珍珠,是给我姐姐的。”
叶远星说着,犹豫片刻,还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锦囊,递给陈拾安。
“还有……这个……麻烦大人转交给洒月楼的那位小掌柜陈二虎。”
“洒月楼小掌柜?陈二虎?”陈拾安整理文书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目光立即投向叶远星手中的锦囊。
“对,就是那个汴京生意最火爆的洒月楼掌柜。”
叶远星毫无所觉,笑得坦荡自然,语气熟稔,“这些都是我们莱州海边才有的漂亮贝壳和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就是一份心意。”
“您帮我告诉她,叶远星谢谢她替我在京中照顾我姐,我姐来信说极喜欢她呢!她这人真是爽快又讲义气,够朋友!我谢谢她!”
“够朋友……讲义气……”陈拾安盯着那个锦囊,又听着叶远星亲昵又自然语气,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气直冲脑门。
这叶远星什么时候怎么就跟晚凝这么熟了?
自她接手洒月楼,到叶远星来莱州——期间不过三个月。
他陈拾安才离开汴京的三个月!
她就能和叶远星这般熟悉?
还“谢谢她照顾我姐姐”?还“替我分忧”?还夸她“讲义气的好朋友”?
这语气真不见外啊!
陈拾安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扯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伸手就接过了锦囊。
入手他掂了掂,感觉轻飘飘的,里面果然是些贝壳之类小玩意。
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却像塞了块莱州特产大礁石!
“哦?想不到远星你与洒月楼的掌柜如此熟识?”
陈拾安的声音听着实在平静,只那一双眼却恨不得像刀子,刮刮叶远星的脸皮!
叶远星正在想着怎么给家里写信,一时没察觉上司语气里的异样,还乐呵呵地点头。
“是啊大人!大人,我跟你说实话……那陈二虎,其实是女子!但她虽然是女子,但讲义气,这朋友真的值得交!”
还在叶远星面前显露了女子身份!
朋友……值得交……陈拾安捏着锦囊的手指咯咯响着。
“原来如此。”
陈拾安缓缓点头,脸上那和蔼的笑容更深,声音却像从牙缝中向外挤。
“远星,你对一个小掌柜都重情义,知恩图报,很好。”
可他话锋一转,用手指点一点,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语重心长。
“不过啊,莱州府内以及莱州水师事务繁杂,责任重大。我这一走,远星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喽。”
陈拾安站起身,信步慢走,直到停到墙边一个巨大的书柜旁。
他嘴角勾笑,从书柜最底层地拖出一个巨大旧木箱。
陈拾安的书房向来一尘不染,可现在他还是拿着帕子,擦擦并不存在上面的灰,甚至还拍了拍木箱的盖顶。
接着“哐当”一声,箱子被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泛黄的旧卷宗。
“远星啊,”陈拾安直起身来,用脚尖点点那箱子,语气端的是殷切期望——
“这些都是近十年来,莱州沿海线上,各处哨点上报的关于倭寇袭扰村民,各种海防漏洞的原始记录,对,还有未结案的疑点卷宗。”
“哥哥我以前人手不足,一直搁置着。今天,我一想到远星你能力出众,就心中大快!”
“正好趁我回京这段时间,远星你就带着人把它们重新梳理核查——对,最好能整理出一份详细的总结报告。待我回来时报我。”
说完,他慢慢向着叶远星凑近,挺了挺腰肢——嗯,就是比这臭小子高!
“这对我们水师日后加强海防,清剿倭寇可是至关重要!哥哥知道,这任务艰巨了些,但我相信以远星的能力,一定能胜任!”
叶远星扭头看着那满满一箱,散发着陈旧霉味和灰尘的卷宗。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这……这么多?全部……梳理归档?还要……总结报告?”
他感觉肩膀顿时一沉——大人明明知道,他最讨厌文书工作!
“不错!”
陈拾安伸出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叶远星一时不防,半边身子都微微下沉。
——不对,大人你不是文臣吗?这手劲我这武将还大!
“唉……此事可是关乎海防大计,非能者不可担此重任!远星,你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在我回京期间,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完,陈拾安拿起自己的锦盒和那个碍眼锦囊,转身就往外走,步履轻快。
“大人!等等!你回来啊!大人……”
叶远星看着那箱巨著,欲哭无泪。
走到门口,陈拾安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是声音飘了回来。
“哦对了,远星,好好干!等我回来,哥哥给你记功!”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叶远星独自一人站在堆满卷宗的公房里,对着那口老古董箱子,愁得直抓头发。
“啊啊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门外,大步流星走向马厩的陈刺史,一张玉面紧绷,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哼!让你跟她那么熟!让你夸她讲义气够朋友!留在莱州好好跟这些陈年卷宗讲义气去吧!”
“真当我这玉面煞鬼叫着玩的?”
他用两只手指捻着手中那个轻飘飘的锦囊,像怕被它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心头不由想起叶远星提到晚凝时熟稔的语气,心里又是酸又是气!
“好啊!好啊!”
“这女人……果然一眼都不能错开!就得天天盯着!”
“不行!”
陈拾安眼神顿时变得坚定,对着自己发狠。
“就在三个月里,她就能吸引到叶远星这样的愣头青!这还了得? 莱州这地方,不能再待了!明年!明年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调任回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