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料到会有非议,只是这汹涌的恶意,依旧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意焦急地挡在他身前半步,开口解释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李夫人和张夫人甩着袖子,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污秽,正要转身离去。
“慢着!”
一声清越断喝,压过满堂的嘈杂。
来人面容矜贵,本是柔美的脸上,此刻眼神沉静锐利。
目光扫过之处,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敛目的精干仆妇,无声地昭示着主人身份。
“是陈二夫人!”
“莱州刺史陈大人的母亲!”
“陈家——祭酒世家,清流之首……”
如意深深福下身去:“陈二夫人大驾光临,风仪绣坊蓬荜生辉!”
李夫人和张夫人脸上的刻薄凝固,像是被冻住的面具。
陈拾安已为母亲请封过二品诰命,此时两人只得福身行礼:“陈二夫人安好。”
叶照微的目光并未在她们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走向玉诚。
她的身形,停在玉诚面前两步。
那双温和的眼睛,平静地落在玉诚脸上片刻,然后,转向了那幅孔雀杏花绣屏。
扬内一片静止,良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大堂众人。
“《周礼·考工记》有云:‘国有六职,百工居其一焉。’又言‘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埶,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
她的声音微微停顿,对着李夫人和张夫人迷茫却微微涨红的脸,“工者,巧心妙手,制器利民。刺绣一道,乃工巧之精粹,经纬交错,宛若天地运行之妙理。此乃匠心所寄,技近乎道,何来阴阳之别?何有风化之伤?”
叶照微引经据典,从容不迫。
李夫人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张夫人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才学不济,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叶照微不再看她们,转向玉诚:“这位先生,可是此屏作者?”
玉诚急忙躬身,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回夫人,正是在下拙作。”
“好。”叶照微微微颔首,“此屏气象万千,神韵天成,非胸有丘壑、心手相应者不可为。”
“置我今日登门,便是为寻一件上品,为太后千秋寿诞贺礼。”
她略一停顿,清晰道,“此幅《翠羽春晖》孔雀杏花屏,纹样、绣工、意境皆为上上之选,甚合我意。”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垂手恭立的如意:“如意管事,此屏价值几何?”
如意有心让出折扣,却又记得祝晚凝的叮嘱——玉诚的绣品,谁来也不打折。
“回禀夫人,此乃云诚先生心血之作,敝坊供奉珍品,定价……定价白银三千两。”
这个数字一出,大堂内又是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三千两!
这几乎是寻常绣品十倍到二十倍的价格!
叶照微却眼波未动——
儿子最近在海运一道,利润极巨,孝敬了她丰厚银钱,她自然能为宝贝晚凝来站台。
她只淡然道,“甚好。此屏,我陈府要了。稍后便着人送银票来取。此乃献予太后之礼,务必谨慎包裹,不容有失。”
“是!是!妾身谨记!定当亲自督办好!”
如意激动得声音不已,深深福礼。
三千两!
风仪绣坊开张第一天,就有这么大手笔的交易!
此时如意继续按着祝晚凝的交待,声音清亮:
“我们东家说了,今日云诚先生的第一幅作品所得,全部用捐献官府,用于向干旱失地的流民施粥!”
此言一出,叶照微眼中赞赏之意更兴盛——果然聪明孩子。
“甚好!如此一来,正合向太后祈福积善之心!果然,今日我没有来错。”
周围这才响起轻声讨论,此时风向已变,纷纷点头赞许。
叶照微这才再次看向玉诚,“云诚先生,技艺超凡,令人钦佩……”
她的声音更为和煦,“望先生莫为浮言所扰,潜心此道,自有慧眼识珠之人。”
“多谢夫人提点,玉诚铭记于心。”玉诚心中激荡难平,深深一揖。
叶照微不再多言,在仆妇簇拥下,雍容离去。
陈二夫人前脚刚走,大堂里空气才更为活泛开来。
方才还避之唯恐不及的宾客们,眼神已经变了。
那孔雀绣屏,此刻在众人眼中已不再是“男人绣的晦气东西”,而成了陈二夫人亲口认证即将送入皇宫的“太后寿礼”。
“三千两!陈二夫人真是大手笔!这东家也大气,三千两说捐也捐了!”
“太后之礼,这绣屏……这绣屏原来如此贵重又吉利!”
“我就说嘛!方才就觉得那孔雀神了!那羽毛,那眼睛,活灵活现!”
“对对对!陈二夫人说得太对了!《周礼》都讲了,百工技艺,哪分什么男女?是我们见识浅了!”
“云诚先生!云诚先生留步!不知先生近期可有新作?鄙人……鄙人府上也正缺一幅镇宅的绣品,若能得先生一幅……”
一时间,绣坊的门槛,几乎要被闻风而来的各府管事、豪商踩平。
男绣师“云诚先生”的名号,一夜之间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能得一幅云诚先生的绣品,竟成了世家大族争相炫耀、标榜自身眼光与地位的新风尚。
风仪绣坊门庭若市,玉诚的名字与他的绣品,在京城权贵圈中口耳相传,身价倍增。
“小姐!小姐!”
稳重如如意,难得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冲进祝晚凝的书房,气息还不匀,眼神发亮。
“成了!成了!”
如意喘了口气,声音带着颤音,“陈二夫人当扬定下了那幅孔雀杏花屏!还说是为太后寿礼!那三千两,按您的吩咐,当众宣布全数捐给官府赈济流民了!”
“三…三千两?”最先惊呼出声的是坐在窗边绣的唐灵。
她杏眼圆睁,小巧的嘴巴张成了“O”形。
“就…就那幅屏风?天菩萨哟!能买十车珍贵药材!”
悠然品着茶的祝明澜,闻言放下茶盏。
她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点了点桌面,调侃道“啧,我说今早枝头的喜鹊怎叫得那般欢实,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娇娇儿,陈二夫人……心甘情愿为你站台,这风仪绣坊和那位‘云诚先生’,想不出名都难喽!”
祝晚凝惊讶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心中便已了然。
婆母叶照微待她之心,两世如一,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情谊依旧炽热。
只是……她本是等着哪个冤大头上门,没成想却是叶照微。
心疼。有点给婆母心疼。
即便知晓这是婆母为抬举玉诚、为绣坊造势……
即便这笔钱最终捐出去做了善事,博得了更大的名声……
她还是忍不住为婆母感到一阵肉痛。
婆母向来持家有道,并非奢靡之人,这笔钱对她而言,也绝非小数。
一个念头如她脑中闪过,”陈拾安……他到底在做什么? 囤粮、救灾……这需要何等庞大的本金?他何处能大赚一笔?”
上一世的陈拾安,此时并未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敛财能力……
到底他上一世位至首辅,知道的商机定然比她要多!
“晚凝?”祝明澜见妹妹只是沉默,不由得出声唤道,“怎么了?”
祝晚凝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思绪,“长姐,陈二夫人的恩情,真是沉甸甸的。”
她转向如意,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稳,“如意,陈二夫人那边,务必伺候周到,屏风打包运送,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另外,捐款一事,立刻去办,账目要清晰,声势要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三千两,是实实在在用在流民身上的。”
“是!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如意精神抖擞,福了福身,又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唐灵凑过来,小脸却是垮了下来,小声嘟囔道:“唉……一想到陈二夫人。我就怀念她做的杏仁佛手酥、枣泥山药糕、桂花蜜。以前每次去陈府,她备的点心灵儿都吃不够。”
她舔了舔嘴唇,一副馋虫被勾起来又无处安放的可怜模样。
“那老虔婆死都死了,害的我们都得守一年的孝!”
叶夫人亲手做的点心,对她而言,是仅次于妙娘姐姐做的能抚慰人心的美味。
祝明澜只得抚额轻笑:“咱们都快守满一年了,你这话少说些!小馋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陈二夫人疼晚凝,你跟着沾光的日子在后头呢,急什么。”
她话锋一转,又看向祝晚凝,“不过,娇娇儿,经此一事,‘云诚先生’这块金字招牌算是彻底立住了。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是让他专心创作高价珍品,还是……”
祝晚凝的目光投向窗外,“物以稀为贵。玉诚的手艺,值得更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