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的剧痛一点点在侵蚀着他的心智,如同巨蟒绞杀他的神识。
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殿下…”
幕僚赵先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属下,有消息了。”
宁飞白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挤出两个字,“进…来…”
赵先生佝偻着身地禀报,“属下…寻访了数位在汴京的苗人。”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他们都说蛊术之道,诡异莫测,种类万千。每一种蛊,炼制之法、解法、特性都截然不同,如同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外人……无解”
宁飞白闭了闭眼,心口那巨蟒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赵先生的声音更沉,身形也弯的更深:“其中有一个苗人听说过汪家。汪家身边的蛊师,名叫阿古嬷。他…他当扬就吓住了…说,阿古嬷…是十万大山最顶尖的蛊婆。”
“她的蛊…除非她本人或者她指定的传人…否则世间…绝无他人能解!强行解蛊…只会引发更恐怖的反噬,顷刻间…毙命!”
“如果是母子蛊……母子同命同源……杀了母蛊之人,子蛊者也将亡命当扬。”
赵先生说完,头垂得更低,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绝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宁飞白。
阿古嬷…
顶尖蛊婆…
世间无人能解…
“啊——!”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侧坚硬的紫檀木床柱上!
“砰!”
一声闷响!
指骨传来钻心疼痛,这肉体的疼痛,却奇异地暂时压过了心脉深处的窒息感。
不!
他不能这样!
他是宁飞白,他是命定的天子。
他一定有办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宁飞白的大脑飞快运转。
慢慢的,他的呼吸平稳了起来。
“赵先生。” 宁飞白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
赵先生浑身一颤:“属下…在!”
“去,”宁飞白的声音恢复平淡无波,“告诉侧妃。本王宿在临雪轩。”
临雪轩内,祝妍然一身新裁的娇嫩如春水的软烟罗寝衣,乌发如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
她一只手捧着小腹,另一只手地轻轻按了按心口。
‘引’——饲主与宿主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连接。
每一次宁飞白蛊毒发作,她心口也会传来一阵如同共鸣般的隐痛。
只是那痛,远不及宁飞白承受的万分之一。
祝妍然的唇勾起一抹深沉笑意,“他……知道了。可是,他知道了又如何?”
门外传来脚步声。
祝妍然的调整好脸上的表情,盈盈起身相迎。
宁飞白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锦袍,脸色的苍白,眉宇间浓浓倦色。
“相公…”
祝妍然,微微福身,并未真正拜下。
宁飞白快走两步,伸出手,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
“妍然,早跟你说过不必多礼。”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春风拂面。
他的语调刻意放缓,透露种别样的温柔,“妍然……“我们夫妻一体,又将有孩儿。”
宁飞白的眸子渐渐蒙上细雾,口中的承诺却继续着:“妍然,你知道最近……那一位已经将军中大营事务慢慢交给我。江南也都换上了我的人。”
祝妍然心脏怦怦直跳,她早就知道宁飞白身世,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之前宁飞白只跟她卿卿我我,从不谈及他在外面的大事。
祝妍然的手指不自觉慢慢收紧。
宁飞白在这一时刻,竟然做到和心中巨蟒的和谐相处。
他带着半清醒半沉迷的心智,凭着本能哄骗,“妍然是我心间唯一挚爱,是我生的火光。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妍然的掌中之物。”
祝妍然喜极而泣,她终于等到了——“凤命所归”
这四个字从小到大支撑着她,如今即将成真!
夜深人静。
“我在这儿,你和孩子都睡不好……我保证,明日一早就来看你!”
宁飞白坚持从临雪轩离开,回到书房内。
他摊开一张特制的桑皮纸,没有点灯。
他借着清冷的月光,在桑皮纸上,落下字迹。
其一:务必稳住她,不可杀她。
其二:秘密控制汪氏,全力寻得阿古嬷。
其三:切不可留宿,夜夜都要如实记录。
其四:务必物尽其用,让她助我一臂之力。
饲蛊是锁链,锁链连着的其实是两端。
谁能分清,被锁的究竟是谁?
第二日,正是风仪绣坊开张的日子。
一楼大堂,四壁如画。
苏绣的烟雨江南,湘绣的猛虎下山,粤绣的百鸟朝凤…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然而,最引宾客驻足惊叹的,却是正厅中央紫檀木架上一幅三尺见方绣屏。
屏上,一只翠蓝孔雀傲然回首……金翠交错的翎羽层层叠叠,细若发丝的丝线竟将每一片羽毛的细密纹理都绣得纤毫毕现!
尾羽更是铺陈开来,用深浅不一的蓝、绿、金线,绣出虹彩般变幻的光泽,其上点缀的“眼斑”,竟以微小的米珠和极细的孔雀羽捻线缀成,在光线下流转着像是活物般的幽光。
孔雀足下,几枝粉白杏花斜逸而出,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能嗅到春日芬芳。
整幅绣品,气韵生动,光华内蕴,引得满堂宾客啧啧称奇。
“神乎其技!这孔雀…竟似活了一般!”
“这杏花…风一吹就能飘落似的!是哪位绣娘的手笔?”
“风仪绣坊果然名不虚传,开门便是镇店之宝!”
两位气度不凡的夫人被这绣屏牢牢吸住目光。
面容圆润富态的是户部李侍郎夫人,另一位瓜子脸、是都察院张御史夫人。
两人绕着绣屏看了又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渴望。
“管事,”李夫人摇着手中的泥金团扇,笑容满面,“不知绣制这孔雀杏花图的,是哪位大家?可否请出来一见?我府上正缺一幅压轴的绣品,若能请得动这位大师…”
张夫人也矜持颔首:“不错,如此绝艺,当非无名之辈。若能亲见讨教一二,亦是幸事。”
如意心中警铃微动,深深一福:“二位夫人抬爱了。此乃敝坊供奉的‘云诚先生’之作。先生性子清冷孤僻,素来只在静室潜心绣艺,不见外客。坊中绣品皆由妾身代为接洽,先生从不出面。”
“哦?云诚先生?”
李夫人挑眉,团扇掩唇轻笑,“好大的架子。既是供奉,便是开门做生意,哪有藏头露尾的道理?”
张夫人也是有所不悦:“如意管事,我们诚心求见大师,风仪绣坊便是这般待客之道?莫不是嫌我们分量不够?”
“夫人言重了!妾身万万不敢!”
如意连忙躬身,语气恳切,“实在是先生醉心绣道,唯恐俗务扰了心境。还请二位夫人体谅。”
如意的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却坚决。
两位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夫人还想再言,张夫人已冷哼一声。
“罢了!既然贵坊如此规矩,我们也不便强求。只是这‘云诚先生’…呵,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连真面目都不敢露!”
两人拂袖,正欲转身离去。
“如意姐姐。”
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自楼梯转角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靛青色的身影,从楠木楼梯缓缓走下。
来人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靛蓝细棉布短打,身形清瘦挺拔,墨发用一根同色布带简单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俊白皙的脸。
正是玉诚。
“在下便是作绣品之人……”
玉诚已想好,虽然他极明白如意是免他烦扰,可躲的过一时,又怎么躲的过一世。
不如第一次就坦坦荡荡面对世人。
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李夫人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男…男人?那个绣出孔雀的‘云深先生’…竟然是个男人?”
“天爷!男人绣花?还…还绣得…绣得…”
张夫人指着那光华流转的孔雀绣屏,又看看玉诚那张雌雄若辨的脸,“这…这成何体统!简直…简直有伤风化!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李夫人立刻尖声附和,脸上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我说怎么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原来是这等…这等不阴不阳的怪癖!”
“风仪绣坊竟让一个男子操此妇人之业,还奉为什么‘先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污了这满堂的绣品!”
四周议论之声顿起——
“啧啧啧…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看他那脸…生得倒是清秀,可惜…”
“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好好一个男儿,竟学这个?”
“这绣坊…怕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吧?”
“走走走!晦气!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