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沈劲一改平日治军的威严,满脸的褶子里都堆满显摆。
沈劲拉着祝晚凝的小手,逢人便献宝似地介绍:“瞧瞧!这是我那宝贝外孙女晚凝!瞧瞧这小模样,俊不俊?是不是跟画中仙女儿似的?”
“哎!我这外孙女儿,打小就聪慧过人,最是懂事贴心!这次千里迢迢来看我这老头子,翻山越岭,可不容易!”
“嘿!羡慕吧,哎……羡慕也没用,你就没有!”
他那洪亮的嗓门,恨不得让整个威海关都听见。
舅母吴婳亲手给她缝制了北地软帽手套。
用的是最上等的雪狐腋下几寸的皮,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内衬是暖融融的云锦,捧在手里轻若无物,戴上却暖意直透指尖。
“晚凝快试试,这北地这春寒,冷倒是不太冷了,可刮起来它伤皮肤啊。”
外祖母金念慈,早已多年不下厨房,此刻却围着灶台,亲自指点着几个老嬷嬷,还原女儿沈兰馨儿时最爱的鱼丸汤。
“要用清晨刚从冰河里凿上来的活鱼,剔骨取肉,摔打成泥。”
“对,这汤头吊得清亮鲜香,每一颗鱼丸都得圆润饱满。”
两个表哥,一个表姐一个表妹更是热情得不得了,围着她“凝妹妹”、“凝表姐”地叫个不停。
争相拉着她去看后院里新来的小马驹,去关墙上看壮阔的落日,叽叽喳喳分享着边关的趣事。
最小的表妹沈玉珠,更是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她,把珍藏的漂亮海贝一股脑儿塞给她。
舅舅沈特意抽空带她去校扬看将士们操练。
他指着那些虎虎生风的儿郎们,骄傲地说:“晚凝你看,这就是咱沈家军的儿郎!保家卫国,靠的就是这股子血性!你是沈家的血脉,这威海关,也是你的家!”
晚上家宴时,沈巍山麾下几位心腹副将、参将也都在座,个个都曾跟着沈家父子出生入死。
席间,沈劲简直是王婆再世,将自己的外孙女儿,夸的是世间独一份的美。
那些粗豪的汉子们,也知道沈劲这是稀罕外孙女。
大笑着纷纷附和,举杯向这位“聪慧可人”的祝家五小姐致意,气氛热烈又温馨。
祝晚凝笑着,应和着,甚至也以茶代酒,跟将领们碰杯。
她乖巧地坐在外祖母金念慈身边,给老人家布菜。
两世在汴京祝家深宅中,她从未体会过的这般浓烈的隔辈亲。
夜幕深沉,沈府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酣然入睡时。
祝晚凝房中那盏微弱的烛火,悄然熄灭。
片刻后,三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沈府的高墙。
正是换上黑色夜行衣的祝晚凝和唐灵、竹青。
“晚凝姐姐,我们真的要去……”
唐灵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虽然胆大包天,但这种深夜潜入军中将领家中“办事”,还是头一遭。
“嗯。”
祝晚凝的眸子异常清明,“今晚的目标,是参将张魁。灵儿,迷烟备好了吗?我要他府中的人,两个时辰内都醒不过来。”
“放心!我在唐家药方基础上改良了‘醉梦散’,无色无味,牛都能放倒三头!”
唐灵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信心满满。
张魁,沈劲麾下颇为得力的副将之一,掌管部分关防要务。
一个时辰前的家宴上,他还曾对着祝晚凝爽朗大笑,夸她不愧是沈家的血脉。
祝晚凝记忆中,那张脸却沾满了沈家满门的鲜血!
在成乾帝与宁飞白联手构陷上官氏与沈家时,是张魁第一个跳出来,扮演了“大义灭亲”的丑角,指证沈劲“早就勾结上官氏,通敌叛国”!
是他,踩着沈家满门累累的白骨,坐上了威海关守将的宝座,享受着用沈家鲜血染红的荣华富贵!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多留他一刻呼吸这世间的空气,祝晚凝都觉得是对亲人的亵渎!
她既已踏足威海关,岂能容他见到明天的太阳?
除了张魁之外,还有那将“通敌信件”放入外公书房之人,可惜前世今生都尚未查出。
三人避开巡夜的兵士,如同狸猫般潜入了张魁的三进小院。
张魁的家眷并不在威海关,宅中门房与仆人都住在前院,只有张魁一个主子居于主院。
唐灵的迷烟果然神效,片刻之后,整个府邸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祝晚凝带着唐灵,摸到了张魁的主卧。
推开门,浓重的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张魁此刻正袒胸露腹,四仰八叉地醉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祝晚凝点燃了房中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床榻。
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张酣睡中毫无防备的脸。
白日里爽朗的笑容此刻显得如此虚伪可憎。
前世沈家满门被押赴刑扬时,这张脸是否得意洋洋?
当他占了原属沈劲的守将大宅时,是否笑声震天?
前世祝晚凝赶来威海关时,满堂的棺材与眼前这张醉脸在祝晚凝脑中交叉闪过。
今日,她所见过所有的沈家人,无一例外,男丁全被诛杀。
女眷除了沈玉珠之外,全部自缢在正堂。
年纪最小的沈玉珠,被卖入乐坊。
等祝晚凝赶来威海关时,已从高阁一跃而下,追随父辈而去。
杀意,在祝晚凝眼中凝聚。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唤醒他。
她不需要他的忏悔,更不需要他的解释。
她要的,是彻底的终结,是血债血偿的果决!
祝晚凝从靴筒中抽出那把粉色玉刀。
左手捂住张魁的口鼻,同时,右手的粉刀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滔天恨意,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唔!”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张魁剧痛之下猛地瞪圆了双眼,瞳孔里倒映出祝晚凝,在幽光下如修罗的侧脸。
“祝……”
只来的及发出这一个轻音,张魁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涣散,最终灰败。
祝晚凝缓缓拔出粉刀,温热的血珠顺着锋刃滴落。
她掏出一块早已备好的素白帕子,擦拭着粉刀上的血迹。
唐灵迅速上前一步,沉静地准备协助善后。
“接下来交给我,放心。”
她自信地拍了拍腰间灰色小布袋,“这是我改良的‘无痕水’。”
“这药的妙处这是会让血肉筋骨慢慢化为黄水,最终只剩下一滩深色油渍和头发指甲之类的硬物,渗入床褥地板,极难察觉。”
“需要多久?”
祝晚凝冷静地问,她在计算巡逻队再次经过附近的时间。
“小半个时辰足够!”唐灵估算道,“而且,过程中不会有异常声响。”
“动手!”
祝晚凝果断下令。
唐灵拔开特制的软木塞。一股土腥气逸散出来,很快又被房间里的酒气掩盖。
她将瓶口对准张魁心口那致命的刀伤处,倾倒出几滴粘稠如油的液体。
液体接触到皮肤和血液,立刻发出“滋滋”声,如同水珠滴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蒸发。
只见接触处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陷、溶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又像是被强酸腐蚀,却没有烟雾和刺鼻气味,只有那股淡淡的土腥气。
溶解的过程安静而诡异,血肉筋骨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消融,渗入下方的锦被和床板,只留下颜色不断加深的湿润痕迹。
祝晚凝冷静地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面不改色。
小半个时辰后,床上只剩下一滩颜色深褐近黑的粘稠油渍,面积比想象中小很多。
旁边散落着几片无法溶解的指甲和头发。
浓烈的酒气依旧弥漫,掩盖了土腥味。
竹青熟练的拿出特制的熟油泼在锦被,引燃床幔。
火光渐起。
“走。”
三道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翻过高墙,循着原路返回沈府。
祝晚凝关好窗户,迅速换回寝衣。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沈玉珠娇憨的声音响起。
“凝姐姐?你睡了吗?玉珠想和你睡……”
温柔的笑意将祝晚凝脸上的最后一丝狠戾冲刷,她轻声应道:
“玉珠?表姐还没睡熟……”
她起身打开房门,将抱着小枕头的表妹迎了进来。
或许是沈玉珠小小的鼾声甚是催眠,祝晚凝沉沉睡去,一夜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