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冬天起,雨神就吝啬得如同铁公鸡,仅有的几次零星小雪,连地皮都没盖白。
刚刚过完正月,有经验的农把式们眉头已开始日日皱紧,“今年……旱的不对劲!”
陈拾安站在官衙后堂的庭院里,指尖捻着几缕枯草。
“大人!”
户房主事李茂脚步匆匆地进来捧着一叠厚厚的册簿。
“这是本月官仓盘点和民间粮铺备案的最新数目,还有南方购粮船队的最新信报。”
陈拾安垂眸,慢慢转身,“念!”
“遵命!”李茂展开册簿,“官仓方面,按大人严令,自去岁秋收起便停止一切非必要支取,全力囤积。目前州、两级常平仓已满九成!另,按大人密令,在城外山坳及几处废弃堡寨秘密建立的‘备荒仓’,也已储粮近八万石!”
这个数字,几乎是往年莱州全年赋粮的两倍有余,是陈拾安重生后殚精竭虑、甚至动用部分私产才砸出来的家底。
“好!”陈拾安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一丝,“民间备案粮铺呢?”
“回大人,自大人到任推行‘粮商备案、限价稳市’之策,并严厉打击囤积居奇以来,备案的各大粮商库存储量清晰可查。目前备案粮商总储粮约十二万石,虽不及官仓,但分布各处,亦是重要补充。”
李茂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有一家新开不久的‘丰源’字号粮铺…其备案储量…竟也有近两万石!且粮质上乘,来源…不明。”
李茂眼中带着探究,这“丰源”的崛起速度太快了。
陈拾安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丰源”并不只在莱州囤粮,点头回道,“不必深究其来源,只要他们遵守律法,明码标价,便是助力。严加监控,确保其不参与哄抬即可。”
他顿了顿,追问,“敏方长史,可有来信?”
提到这个,李茂赶紧回禀:“大人,长史昨日来信,海商中收罗的‘块茎作物’极少,只寻得番薯藤十余根,番薯块茎仅得三枚完好的。”
“这些已按大人吩咐,。”
三枚番薯块,十几根薯藤…陈拾安的心沉了沉。
李茂却喜色满面接着说,“但是长史却又提及,大人指点可能已在自住的农户均已找到!不仅四户人家的留种全被长史买 下,可喜的是有一家去年产量颇丰,约有五百斤存在地窖中!”
陈拾安闻言果然大喜,却又追问,“那家人为何不吃?是番薯有何问题?”
李茂笑着摇头,“不仅没有问题,他家产番薯听说还特别甜软。因着家中有一岁小孙儿特别爱食,故而长辈们皆留给他专食——所以反倒是留了大量的块茎!”
“太好了!将之前寻到最精于农事的老把式聚在温泉庄子上,各取各农家的块种和海商的快种,藤种秘密试种!”
陈拾安默默盘算,“百斤番薯一次可以变成约一万五千株苗,可以种三到四亩地。暖泉庄子育种,大量保温春种,待三个月后收获,绝大部分留种复种再留种!这样经过两次爆发式育苗,先期用囤粮,后期让农户自种爆发高产的番薯,至少可减少全国大半饿殍。”
他平复心情,望着庭院里那棵叶子也显得无精打采的老槐树,沉默片刻。
“水利!”
他猛地转身,声音决绝“传令下去:所有在修水渠、水库工程,工期提前!
“征发民夫,以工代赈,工钱…部分以粮食支付!”
“全州普查水井! 淤塞者限时清淤,水量不足者,择址新挖!所需物料,官库优先支应!”
“推行‘覆草保墒法’! 各乡里正、农官即刻下田,指导农户用秸秆、杂草覆盖麦田垄间,减少水分蒸发!违令不遵者,罚!”
”严控粮价! 即日起,发布刺史令:凡备案粮商,售价不得高于备案价两成!违者重罚,没收囤粮!另,严密监控黑市交易,发现即捣毁!”
“各州县预备‘施粥棚’扬地及物料! 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李茂听得头皮发麻,连忙躬身应道:“是!下官即刻去办!”
陈拾安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舆图,手指重重划过几条干涸的河道与标注的水利工程点。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必须抢在真正的酷旱降临前,织起一张尽可能密的防护网。
官仓的粮食是底气,水利是命脉,新种是最大的生机。
京城二月的风,同样带着燥意。
祝晚凝窗外的几株梅已凋零,枝头只余点点新绿。
她面前的桌上,摊开数本厚厚的账册和几封来自不同方向的密信。
乌兰刚送上一盏温热的杏仁茶,低声道:“小姐,江南和湖广那边最新的飞鸽传书都到了。还有,京城‘丰源记’总号的掌柜递了牌子,想当面汇报。”
祝晚凝端起茶盏,另一张素手展开来自江南的信笺,上面是张伯上报的账目:云水锦的出货量、回笼的巨额白银、以及随之而来在江南、湖广各大产粮区疯狂扫货的记录。
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艘满载粮食的船只正沿着运河、长江逆流而上,驶向她指定的几个秘密中转仓储地。
“云水锦的利润,七成已按计划化作粮仓。”
祝晚凝轻叹一口气,“告诉掌柜们,粮,还要继续收。只要价格在合理范围内,有多少,收多少。”
在即将到来的大灾面前,金银会贬值,唯有粮食才是硬通货。
乌兰应下,又呈上另一封密信:“这是北边‘丰源记’分号送来的,关于各地粮价波动和旱情观察。”
祝晚凝展开细看——
信中提到北方数省已有明显春旱迹象,河流水位下降,部分地区的粮价已开始悄然上涨,尤其是靠近重灾区的州县。
她的指尖停留在“莱州”二字上。
莱州的粮价…竟是相对最平稳的!
备案粮商的价格被牢牢钉死,市面上流通的粮食虽然减少,但并未出现恐慌性抢购。
她几乎能想象出陈拾安那张冷峻的脸,以及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一丝安心悄然滑过心间。
——那混账,还算能干事。
“京城、洛阳、太原、济南这四家‘丰源记’粮铺,”
祝晚凝抬起头,眼中略带悲悯,“即日起,明面上的粮价,可以随行就市,略高于备案价,但不能做那出头椽子,引起官府注意。但……”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每日开市前一个时辰,在粮铺后门可以凭里正或保甲开具的贫户凭证,按…比备案价高一成的价格售卖!每人限购三斗。要做得隐秘,账目单列。”
乌兰眼睛一亮:“小姐,这是……”
“救不了天下,也救不了所有灾民。”
祝晚凝的声音很轻,“但总能救一些,真正揭不开锅的街坊邻里,穷苦人家。价格高一成,是让他们觉得是‘抢购’来的,不至于到处宣扬,也能稍稍弥补我们一些成本。”
在商言商,却也可以在有力所能及的善意,这是她给自己划定的救助边界。
祝晚凝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凤佩,指尖传来微凉而坚定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