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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绀珠第三1

作者:云枝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李知微从裴宅回昭文院时,发现含光门外搭了一溜灵棚白幡,上头勾满了往生符咒。


    檀香点点,将天地笼为焚炉。


    烟尘熏人,李知微越近门越觉双眼酸涩。当值的羽林卫因与他相熟,悄悄提醒道:“明日慈云寺僧众要在此替太子诵经,你若有出入,记得避开此处,以免冒犯。”


    正门丹凤门地位尊崇,非大节庆不开。含光门、望仙门等左右偏门就成了百官出入之所,含光门离昭文院最近,学生出入多由此门,这也算一种荣耀,代表学生可以与五品官员齐驱并驾。


    李知微转眼一看,发现西边的望仙门也是如此打扮,而明日正是朝参。


    皇帝要文武百僚一边上朝,一边为他的儿子悲恸。


    小小的任性。


    李知微谢过侍卫,回到寂寞一片的家中,井水被余晖煨得滚烫,他提上一桶,里外擦洗,又在佛前燃了一炷香。


    细细的烟,比不过含光门外弥天雾瘴,水汽蒸腾间,他想起妻子身下的血河。


    石灰粉一直压着她的伤口,她说她不想治了,今天医生上门,在屋外闻到血腥味以后,说要用红烙铁生烫她的皮肉来止血。


    “我不要,知微,我不要。”她的话语含糊,孩子在一边哭,李知微拉住她的手,“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薛妙施从来不对他提任何要求,除了那天,她说她想供奉一尊佛。即使痛得发昏,她也很抱歉,知道自己提了个很无理的要求,从慈云寺请来的阿閦佛通体蓝矿下是一尊金身,几乎是他们夫妇支付不起的代价,可她就是想要,她想了很久,刚怀孕的时候去拜佛还愿时就入了迷。


    薛妙施和他描述自己想要供奉的形容,阿閦佛袒露右肩,左手执袈裟,右手指地,来自东方妙喜世界。


    你知道吗?知微,妙喜世界中有一位维摩诘居士,他生有两个孩子,男孩子叫善思,女孩子叫月上。


    我们会有一个女孩子吗?


    知微肃拜以后,躺回床上。


    人家说由俭入奢易,裴宅的锦绣却并不让他神往,对于李知微来说,他恐惧奢华,舒适的生活会让他想起妻子失血发凉的双手,遍遍顶礼的金佛。老旧的床板才让他感觉舒服,善思不在,他换回芦被睡觉,阴阴的潮湿。


    痛苦是在为自己赎罪,他确信。


    晨起洗漱的时候他想起母亲对他的第一句戏语,她说他是贱骨头,贱骨头就是顽强的骨头,折不断的骨头,活得了、死不掉,好骨头。坏被子破枕头睡了一晚上,李知微神清气爽。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再次打开锦匣看了看,仙茅安安稳稳躺着,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夹起几本书往外走,果然空中飘着数点梵音,皇帝为儿子掀起的风暴,像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弹人耳朵。


    休息日后的下午要上射课,上午便练书,课程松散,多数人不以为意,迟来者甚多。最近却不一样,功考临近,大家都步履匆匆,李知微与数个面熟的学生擦肩而过,不少人跃跃欲试想找他上来买押题,又被同窗扯着袖子带走。


    李知微不以为意,径自向前,身后却刮来一阵疾风。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一停脚步,果然后面的人就撞上来:“哎哟!”


    李知微若不停下来,自然二人不会撞在一起,于是连忙转身将人扶起:“没事儿吧?”


    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愣住了,昭文院一共百二十个学生,里头一百一十个和他做过同学,甚是面熟,而面前来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肤色微黑,目光炯炯,唇如涂朱,全然一张生脸:“在下姚时止,学正命我来黄字第一斋读书,敢问世兄,可是此处?”


    “正是。”


    “敢问世兄姓名?”


    “李知微。”李知微回答,又让出一侧,“请进。”


    姚时止与他推让一番,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斋,有人听见他们的交谈,伸长脖子道:“怎么要功考了才进来?”


    昭文院素来有规定的入院时间,与科举前后放榜定级,号称“小秋闱”,中途进来的十分罕见,上一个还是裴见濯。


    裴见濯有公主嫂子,他是哪家出身?


    姚时止十分活泼开朗:“我姓姚,吴兴人,家中行十,各位同窗若肯赏脸,便如家人兄弟一般,唤我一声十郎便好。”


    “吴兴?”有人追问,“姚公思廉是你什么人?”


    姚时止并不避讳:“正是曾祖。”


    众人看他目光顿时变换,李知微默默走到最后一桌,竖起耳朵。


    姚思廉是昭文院第一任学正,儒风领袖,刚正不阿,退闲后方许儿孙仕进。吴兴在南方,远离国都,几代过后也就没落。


    姚时止是他的长曾孙,奈何八字无亲,幼年时一根梁木砸去双亲性命,叔伯怕他克人,便叫老仆将他带大,幸而天不绝人望,在二十岁这年时来运转——实在太可怜,受欺凌克扣,连科举的路费也凑不出,逼得在吴兴街头卖字,被人晓得身世后一路告上京畿,昭文院学正郑安在御前一提,皇帝愀然改色,亲自过问,特批他入昭文院读书。


    众人一听这才对上号,早听说皇帝召了名白衣上殿,却不想才入了黄字斋。


    双眼一转:“这么说,十郎面圣了?”


    少年学生,不知窥伺圣躬是多大的罪名,姚时止满目激动:“学正亲自引我上殿,圣人问了我功课进度,又给我看了宫中所藏的先祖遗著……”


    “诶,学正在宫里?许久没见着他了。”


    “圣人问了你哪一本经?”


    挠挠头,姚时止遗憾道:“圣人勤政,还没与我说几句话,裴相便入内奏事来了……”


    李知微划重点的手一顿,竖起耳朵。


    他在裴宅住了一天半,与裴照元缘悭一面。


    再一次,大家为裴照元在御前的荣耀赞叹神往。国朝设四相本为制衡,裴照元作为首相兼驸马,开国以来未有,本就权柄甚大惹人非议,私底下还进见无时,皇帝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修罗本性,放任此等作为,可见亲昵:“天颜愉悦,说过一个月有个‘好日子’,叫大家都松快松快。”


    含光门外破天一声丧钟。


    “我就说怎么可能因为……”声音陡然低下来,李知微垂首,也能感觉他人视线烧在他面孔上,“如今六月上,过一个月,不是七夕还能是中元?”


    “又胡吣,快拿出书来,坏了孔老头这一科,你今年都别想去玄字!”


    “别咒我!哎,十郎,这是杜七的位置,他今日估计又睡迟了,晚些到。”


    姚时止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张望。临近上课,学生们已来了七八,放眼望去都坐满了人,他一边尴尬站立,一边询问:“我平生头一次进京,难道永乐城分外重视七夕?在我们吴兴,只有女人家乐过这节。”


    众人哄笑开,眼看他一路走,一路瞟,最后——


    “李兄,你们七夕都做些什么?”


    李知微一抬头,发现他站在自己面前:“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李知微一笑,拒绝道:“不可以。”


    他竟不依不饶:“我看这里没人?”


    李知微声音清楚,将事情宣扬出去:“这是我同桌裴见濯的位置,便是你方才说的裴相胞弟。近几日他病了,我昨日去看他时,他说还要修养些时日,你若坐这里,等他回来还要挪动,平添麻烦。”


    姚时止抱着一个大包:“我看同学们年纪都小,我个子高,得坐最后,要不然,我和这位裴家二郎调调位置?”


    李知微自然不让,戏谑道:“他比你高多啦,坐前面,挡大家的眼睛。”


    姚时止一时踌躇,旁人因见他在御前走过一遭,颇为可热,好心招呼道:十郎,你坐我这儿吧!我旁边空着。”


    李知微抬眼一望,知道那是韦弘贞的座位。


    裴见濯背靠大树,韦弘贞希望渺茫,昭文院就是这样,没有毕不了业的学生,只有来不了的。


    忽然,李知微伸出手,摸摸裴见濯空荡的书桌,觉得自己很坏,又没有办法。


    笑语还在继续,姚时止融入其中,仿佛天生就坐在那里。


    “你没吃早饭?我有我有。”


    “你手上是不是沾墨啦,我有手帕,给你。”


    “书,你说带我曾祖父注的那本?这有什么不能拿给你看的,对,孔先生正是我曾祖的关门弟子。”


    “钱?”姚时止肃容,“大家都是同学,谈这些黄白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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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伤感情!圣人宽容,许我在此读书,我已感激不尽,怎么可以败坏学风?什么,下午有射课?射课是干什么的?”


    谁嗤笑一声,姚时止大声道:“你们都往后看干什么?”


    李知微置若罔闻。


    热浪升腾,校场砂石烫脚,学生们挨挨挤挤在屋檐下躲太阳,教习见了也不指出,只让排起队伍轮流上阵,便是允许放散的意思,大家伙乐得清闲,将手掌作扇子散风:“太热了,照我说,六月上要功考,射课又不参与定级,就该缓缓!”


    他这话一出,众人附和:“就是,中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听说还有人中暑死的呢。”


    “哪里来的蠢货,热了不知道用冰块吗?是不是你奶妈讲来吓唬你的?”


    “我想想也是。”


    七月流火,六月暑热最盛,闷闷热不见一丝风,李知微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发呆,忽而砂石碾过两声:“十六兄,我可一直等着你的扇子。”


    李知微转身,果然是李重宪。


    他比李知微小,面容儒雅,气韵谦和,仪态翩翩,即使射课换了束袖胡袍,也是通体素雅,簪饰皆是玉石,没有半点金银奢靡之象:“这天真热。”


    李知微上课时只倒换两身院服,上射课,他就选了件有点脏旧的。李重宪站立身后,李知微倚阑而望,闲道:“他没有水给你吗?”


    “谁?”李重宪佯装不知。


    李知微笑而不语,眼风微扫不远处正在团团转请教射课事宜的姚时止。


    既然你千方百计找人来效仿我,抢我的生意,怎么忘了我暑天射课都要带水卖扇?


    李重宪噗嗤笑开,意有所指:“啊呀,那真是百密一疏。”


    李知微说:“嗯,不是要紧生意,疏就疏了。”


    李重宪语调款款,这一点上,他比李景毅体面:“那什么生意要紧?”


    李知微想了想:“难说,我看天吃饭。”


    李重宪笑道:“十六兄这话说的,谁不是看天吃饭?天让你吃,就润泽百谷;不让你吃,就赤地千里。”


    李知微知道,自己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


    姚时止会押准所有的功考题,不会再有人冒风险来惠顾他的生意。


    李知微凭借多年对先生的了解,十押九中,尚有一失,李重宪却是出卷人。


    出什么题,怎么出题,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


    李知微听见教习的呼唤:“李知微,上阵!”


    他站起来,整理旧袍,施施然道:“五弟,为兄先去一步。”


    李重宪望着他,太阳真白,分不清是光还是李知微的脸颊。


    他在进入黄字斋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那时候李知微的名声刚臭了一半,有人说他是个天才,大隐隐于黄字斋;也有人说他是个蠢货,当时考试的时候碰巧考了一本他会的书,时间久了就原形毕露。


    李重宪在旁边观察了他很久,得出结论。


    不聪明,不蠢,就是贱。


    野草一样,踩扁了,还要从砖缝里长出来。他看着他做东西、卖东西,无所不用其极地赚钱,背着背篓在射课上卖水,大水桶,大勺,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廉价杯子。李重宪莫名口渴,买了一杯,杯子交接的时候,他发现李知微的手凉丝丝,喉咙哑了,一点白沫悬在唇角。


    相濡以沫这个词,他第一次深刻理解。


    他说:“我要两杯。”李知微说好,舀出两杯来给他,李重宪说:“还有一杯是你的。”


    李知微整个人都因为笑容鲜活明亮起来:“谢谢。”


    然后李重宪就发现他把那杯水卖给了下一个人。


    他再也没有光顾过李知微的小摊。只有李景毅这种傻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李知微戏弄还甘之如饴,后来李景毅也受不了了。


    不过可惜,傻子这种东西也是会补货的。


    李景毅不是最蠢的那个,但也名列前茅,和李知微呆在一起这么久还不知道,对付这踩不烂的贱骨头没用,应该去对付他的儿子。


    把草踩扁的唯一办法,就是连根拔起。


    “十六兄慢走。”他在他背后,被阳光刺得眯眯眼,仍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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