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李知微觉出不对。
他提了裴照元。
在他和裴见濯之间,裴照元不是一个禁忌词,不提这个人,很多对话无法进行,李知微惯会观色,久而久之总结出了一个规律:“裴照元”“裴公”“裴相”称之无碍,最要提防的是“你兄长”三个字。
裴见濯最讨厌和裴照元扯上关系。
果然话题就此终止。裴见濯对他尚能容忍,仅作掠过:“不是。”但随之意兴不振,领着他走出密室,知微见他身上衣料吸附后背,上手一摸,果然伤口渗出了一些残液。
李知微把见濯摁在榻上,净手上药。衣裳剥落的时候有些粘,他嗔怪道:“怎么药也不擦,专等我来?”
裴见濯趴在榻上:“嗯。没想到你今天来,善思一个人在家?”
李知微点头:“我把善思送到薛家去了。”
见濯开始神情如常,以为知微只是如平常那样把儿子送过去见见亲人,又或者还在打算让善思去读薛家蒙学。
直到李知微说:“过年也不一定回来。”
“嘶——”
裴见濯动作一大,就痛得倒抽冷气,握住李知微的手:“怎么,你还要再坐一回他家东床?”
这节骨眼上,把儿子送过去和小姨联络感情?
李知微抛出一句:“有人要害我。”
说完,李知微盯着裴见濯,捕捉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没有惊诧。
看来他早知道。
李知微忽感脱力。
他是裴照元的弟弟,裴照元因为魏王之死被扣留在政事堂五天,长宁公主带他进宫告祭,魏王的棺椁至今还在宫城内停留,悬在所有人头顶。
皇帝死了儿子,皇帝绝后了!人选就那么几个,韦弘贞知道,李景毅知道,李重宪知道——
裴见濯,最知道。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开始争取裴见濯。
这时候,他觉得他不是爱人,而是攻城略地时的旗帜。
“魏王薨逝后几日,善思受寒发烧,我想带他出门看医生,却被学院拒绝,不许我进出。复学以后,韦弘贞前脚进门,李景毅后脚发现,欲置我于死地;前面是他们不愿担责,后面是巧合。”李知微说,“今天中午,我回家去,发现有人把猫放到了院子里。”
他捻住衣袖上一点煤灰,试图用指腹擦去。
“见濯,我没有办法。善思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想来想去,只有薛家不会害他。”李知微垂着头,就像无数次当着裴见濯在阿閦佛面前祷告那样,最瘦的时候蝴蝶骨支棱起来,伶仃顶起衣料,“我不会娶她,我不想再害一个人,我有罪。”
裴见濯沉默着,沉默着。最后,他说:“让他们去抢吧。”
他们是谁,他们在抢什么,两个人彼此心里清楚。
李知微心中一凛。
裴见濯说:“不要去薛家,薛延祚鼠目寸光,薛延清唯利是图,你去我家。”
他愿意!
他知道薛延清……
等等,去?“去”字是什么意思?
他垂眼的时候刚好看见榻边小几上覆着的流苏布,珠光摇晃,如悬十方明月。
李知微还没反应过来。裴见濯继续道:“我在万年县有一套宅子,是从前长辈留下,外人并不知晓。你带着善思住过去,我叫刘珂给你办病休,这事就在眼前,最多明年这个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到时候你再回来……不,我们一起过去。”
他愿意和我分担一切,就是不愿意帮助我。
李知微在战争中夺取了旗帜,却没有获得旗帜背后的城池。
到底哪里出了错?
“那以后呢?”
“以后?”
“你我平安得了一时,平安得了一世吗?等到天下缟素,李景毅、李重宪,不管哪一个赢,都不会放过你我。”
“谁告诉你就是他们两个了,三条腿的蛤蟆少,姓李的遍地都是。”
皇帝也没说从昭文院里选,都是大家乱猜的。
李知微是两条腿的蛤蟆,不稀奇,落魄的可怜。
藏书楼自有清幽之处,他避过人群,走小径回家,这条路通往后灶,等闲学生不知,又年久失修,只剩下抔抔潮湿黄土,猫爪印过,李知微埋头踩着串梅花脚印一路向前,想一二时辰前这只偷闲狸奴摆尾的姿态。
走着走着,他发现小路尽头有一个人。
李景毅面无表情、长身肃立。
李知微不想和他说话,绕过他前行,却没想到他横挪一步:“李知微,你真是没有一点心肝。”
“卖酒的人是你。”李景毅直接下论断,李知微没有反驳,“裴见濯这个蠢货,为你顶罪,而你却在这里——”
他形容不出李知微方才的姿态,万语千言,汇成一声哼哼。
李知微语沉如水:“罪在我身上是罪,在他身上,只是个小错而已。你联合王竑弄出这么大动静,最后押上去的人却是裴见濯,到底谁是蠢货?”
“你!”
这是李知微第一次对他露出不耐烦,再一次,他越过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李景毅,按理说,你本来准备放过我了,是什么让你停下来继续搜查?”歪歪头,疑惑地:“因为裴见濯放在我床上的手帕?”
静默,只有一声粗重的呼吸。
“贱人。”李景毅盯着他,“贱人!当初我就不该放过你!”
“那也晚了,现在你动我一下试试。”李知微半点不退,反而挑衅,“你就是在这里看到韦弘贞进我院子的?你怎么没跟他一起来?”
李景毅怒极反笑:“你也有像人的一天!我以为你只会做狗。”他拍拍李知微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发现李知微下意识躲了躲。
还是一只认主的狗。
“他不过仗着有个好兄长罢了,你以为裴照元能保他到几时?告诉你吧,这几日政事堂晚会根本没有裴照元的影子,他被赶走了!”李知微越躲,他越要靠近:“你知道他怎么打裴见濯的吗?当年拷打叛王逆党时的铁鞭,上有倒刺,一鞭下去——”
皮肉翻开的细声,隔空落入李知微的耳中。
李知微眉目不动:“他心甘情愿。”
李景毅面色凝固。
小径幽深无人吗,李知微绕开他,第三次走向小屋,李景毅没再阻拦。李知微踩住柔软的泥土,大地吸引着他下陷。
秘药遇见热化成水,从背部滑落,知微一拭,发现上头粉红一片。
裴见濯说:“做皇帝是什么好差事,皇宫里,又是什么好去处不成。”
这就是裴见濯,拥有无数财富,才会弃皇位如敝屣,向往田园牧歌、渔樵耕读。过剩的一切,包括爱情,无处挥洒,从袖子里飞出两滴,成了李知微的甘霖。
李知微果然没再纠缠,自哂道:“我怎么敢有意天位?就是有些后悔。之前,薛延清要把仙茅给我,我不肯,执意要花钱买,现在想想,真该先骗到手的,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见濯刚要说什么,却被一声呼唤打断。
窗外,崔媪忧心忡忡:“二郎,相公回来了,说换过衣服就来看你,书抄的怎么样?实在不行,就说伤口疼,多少写两个字,叫相公宽心。”
裴见濯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裴照元宽心。
他恍若未闻、无动于衷,揽着小几上盖着的珍珠流苏,一根根绞在一起,崔媪隔门,看他不动,终于想起了李知微:“李郎君还在呢——唉,李郎君!”
李知微收到了她的求救,强自欢笑,扯开话题道:“我替你抄几个字,啊?”
裴见濯松开低垂的一团乱珠,低低道:“好啊。”
崔媪不知何时离开,大概是去打探裴照元到了哪里。
李知微替见濯擦净后背,走到桌前。
裴见濯用的砚台是过年他送的,也不是送,屋顶年久动摇,他爬上去换了几块瓦,有一块摔下来,裂的纹路很好看,见濯问他还要不要,他说不要,见濯就拿走了。灰扑扑的旧瓦,被墨浸得油光锃亮。
李知微展开长卷,以瓦砚镇纸,挽袖提笔。
裴照元让弟弟抄《孝经》,也算良苦用心,一来此经最短,二来则是因为魏王薨逝后,天下服慈母丧,裴见濯犯禁,本应抄此。
孝经,本是孔子与曾子论道之说。
孔子说,先王有一至德要道,可让天下和睦,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孝,世间一切美德的起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李知微并不多抄,至此终笔。
他学裴见濯的字很像,模仿是他的老本行,他最擅长的是楷书,这种字清晰易读,帮人抄书、抄经最佳。当然,篆书也很好,佛寺道观大多用篆书题额,坊间也流行起来,以为风雅,学好这个,润笔可不少。
但用笔还是浓了些。
他意识到这是在裴见濯家里,不需要省墨也不需要兑很多水,但多年来的习惯不改,昏黄灯光一照,满纸湿淋,像皴皱的肌肤。
他吹吹墨:“就抄这么几句,多了要露馅。”他把纸捏起来,走到裴见濯面前,给他检查:“怎么样?我还圈了几个错字。”
裴见濯说:“装过头了,我写错字才不改,让他看见,马上能猜出来是你。”
李知微一愣,随即失笑:“让他看不见不就行了?到时候,我去暗间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
李知微揶揄道:“怕我偷你的宝贝?”
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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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宝贝,整间屋子加起来,怕也没有外面一盏铜灯昂贵,如此精巧机括还要在外头风吹日晒,怎么不叫人叹一声暴殄天物。
裴见濯补完全句:“裴照元知道你来。”
谁也不用怀疑裴照元对整个裴宅的掌控力。
也许是为了迎接兄长,裴见濯支肘欲起,李知微连忙把纸放到一边,上前给他借力搀扶,最后他也没坐起来,而是摁住李知微的双肩向下圧去。
“哎!”
李知微跌落榻上,成了一个人形垫子,见濯整个压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圈住他,闻见他背上淡淡的二乔芬芳。
李知微笑了一下:“可我只是来看你的。”
我对你的兄长不感兴趣,不管他多么权势滔天。
我只是你的爱人。
裴见濯捏住他的肩。
“二郎,没事了!”呼吸交融间,崔媪急匆匆跑到窗下,惊喜道,“相公说,看在你今日有客的份上,算啦!”
李知微没反应过来:“算啦?”
“是呀,今日不用抄了!”崔媪原本就心疼裴见濯受着伤还要抄书,“李郎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宵夜?哦,还有你今日就寝时的衣裳……”
今晚,他见不到裴照元。
裴照元不来了。
裴照元天天来,李知微来,他就不来了。
裴见濯见他许久不曾说话,代答道:“不用了。阿母,我来弄,你去睡吧。”裴见濯将崔媪劝走,却没有立刻动,手自知微的肩膀上沿,捏了捏他的后脖颈,“穿不穿我的衣服?”
李知微没有回话,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
裴见濯见他不答,戏谑道:“还是穿吧,我伤成这样了!”
李知微回过神来,笑嗔道:“什么话。”
裴见濯越过他双肩,仍然撑在小榻扶手上,艰难坐起,李知微受他的指使,搀着他,走到一个大橱柜前。
裴见濯抓住柜门,指挥知微翻找。
衣柜只有疏疏落落数套衣裳,仅供明日更换。
像这样的人家,穿过的衣裳都不用洗,直接扔弃,自然不可能在衣柜里塞满十天半个月的衣裳,多是前一天晚间熏好送来,外头灰尘大,夏天又出汗,经常多备上好几件。
李知微得到过几次馈赠,簇新、柔软,当然不来自裴见濯,认识裴见濯的时候,他已经挺体面,起码三餐饱足。
手在绫罗间拨动:“这一件?”
“往下。”
“往下?”
亵衣都挂着,再往下就是抽屉。
抽屉里面的衣服?李知微想那会是个什么把戏,手指下探,柔软的衣摆亲吻他手背,他忽然想到善思很小的时候他问李景毅的孩子还尿不尿床,李景毅说不知道,不过尿床怎么了,谁还不尿床,老虎尿床能尿出一整个王朝疆域,多厉害,多威风!
李知微问他,那老虎去年的尿布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别人又没要,能不能给他呢?
——啊?
李景毅望向李知微的手,刹住要说的话。
尿布这种东西,还要洗?
你洗?
李知微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但又觉得没什么,他的身世注定他不会用到新的东西,他母亲在府中没有朋友,得到的东西不知道换过几手,善思只用二手的已经很好了,李知微负担不起尿布的费用,材质一旦粗劣,善思就会浑身通红。
“再往下一格。”裴见濯闲闲道。
李知微的手往下探,那是个格外宽的抽屉,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件轻薄的衣裳,大概是放头饰的,什么头饰?他想起那天的波斯纱丽,柔软的荔枝红。
早知道不和李景毅闹翻了,他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一切似乎都可以忍受,如果不闹翻,今天的局面会好很多,李景毅是最有可能的中选者。
可忽然,他又想,我一直在用旧东西。
在就读昭文院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合身的衣服,穿到哪件算哪件,使者告诉他可以入院那天,补洞的泥浆落在他身上,他坐在梯子上沉思,想泥浆要是掉在皮肤上该多好,皮肤会自己洁净,衣服却不会。
抽屉内是一片锦绣。
抽屉里面是一个锦匣,李知微拿起来,觉得不沉,大概不是什么金属。
“打开来。”裴见濯说。
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用不了新东西吗?
咔嚓一声,锁扣松动。里面没有衣物,也没有首饰,只有一根木须似的枯老植物——
仙茅。
现在想想,真该先把仙茅骗到手的,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背后,裴见濯再次抚摸他的脖颈,捏住软肉,情人间的爱抚。
“你骗我吧,来得快一些。”他说。
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