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黄昏,平康坊内,行人步履匆匆。
除却上元、圣寿这样的大节庆可以彻夜狂欢外,永乐城入夜则宵禁,一百零八坊各闭坊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不然被巡街武侯抓住,须花个一二百钱才得脱身。
平康坊人烟阜盛,前朝又有风流宰相在此居住,房价令人叹为观止,大部分人在此居住不得,下午就要算好时间回家,不敢过多停留。
周盼盼蹲在中曲与北曲交界处望眼欲穿。
今日她不曾揽得一人进家,若妈妈知道,肯定罚她不许吃饭。
她尚且年幼,并不到卖身的年纪,对于食物的渴求胜过一切,很偶尔地,她会悄悄跑到南曲,期盼能遇见传说中美胜天仙的都知娘子,以此作为蓝本,幻想自己来日。可惜一切梦想在回到卑陋的北曲以后消失不见,臭水沟终日散着酸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
这也不能怪她!
妈妈要她找那风流举子,可是能提前三月进京的举子郎君必然家产丰厚,上赶着去南曲一掷千金,请都知娘子为他们联络高官还来不及,再不济也要去中曲潇洒,愿意来北曲取乐的,怕只有那些最粗鄙的行脚伙夫!
她又渴又饿,又在北曲看到了自己十年、二十年后的未来,一时间泪满双颊。
正啜泣间,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柔软,洁净,她惊讶地抬起头,发现了一个熟人:“您?”
白日里见过的举子郎君笑靥温柔,手牢牢牵着一个小男孩:“我父子在坊内游玩,一时忘了时辰,眼见黄昏宵禁,不便归家,不知能否在女娘家中借宿一晚?”
他旁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呢?
周盼盼来不及多想,一跃而起:“郎君请和我…您,您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她们称鸨母为妈妈,妓院为家,可妈妈不是妈妈,家也不是家。
男子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歇个脚而已。”
周盼盼望着他身边金玉一样的男童,皮肤白到在黄昏时刻也发光,仿佛是月亮先临人间再上枝头,心中实在不忍,推拒道:“中曲有不少旅店,更合郎君身份些。”
饿一顿便饿一顿吧。
北曲条件简陋不说,来寻乐之人喝多了上头,打架斗殴、偷窃抢劫那都是常有之事,若惊吓到了小童,可如何是好?
他想必也是可怜我,知道我回去以后要挨打受饿,才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家太远了,郎君和小郎另找他处吧。
”
男子微笑道:“近些旅店易得,裴公墨宝难求。”
明明是他花钱,却说得好像周盼盼帮了他天大的忙一样:“孩儿不懂事,听我说这里有裴公墨宝,便千方百计央我要看。我想,若是能让他自小受裴公熏陶,也是好处,便又来找姑娘。”
“原来是这样,您和我来!”
还好我没回家,不然他找不到我了!
周盼盼大感庆幸,弓着腰在前面引路。
一路行来,一路昏暗,景色也越来越破败。中曲尚有人愿意栽花种树,北曲便连一丝绿意也不见,哪怕飞鸟偶尔掠过排泄带出种子,不等发芽,也被人赤脚碾过。
坊墙阴影处,稍不留心就能瞥见随地排泄的醉汉,破衣烂衫的乞儿在中曲讨得一天饭钱,安闲躺在檐下。一盏灯也不见,唯有天边月亮遥挂,周盼盼脚步又轻又快,几乎是腾空踩着,将父子俩带到周家。
周家门第冷清。
她妈妈在北曲也算“有名”,并不像其他鸨母一样只要给钱就接,保得姑娘们各个齐头整脸,没有病症。
但坏处就是,没人。
其他人应该也是空手而归,周盼盼敲开家中大门时,堂中四五个女娘都齐齐拥上,又止住脚步:“怎么还有个小孩儿?”
“啊呀我的盼盼,怎么是个带把的你都拽呀!”
“哈哈哈哈……”
蓦然见了这么多大人,小孩儿不惊不语。
隔壁醉汉声音弹到坊墙,传至耳畔。
“大采!我中大采了!上酒!”
“去你的驴狗货,给我送的是什么破东西,老子要酒,酒!”
一声痛呼,隔壁女娘的后脑袋砸住隔墙,“咚”一声闷响,众人见怪不怪,仅剩下唏嘘庆幸。
李知微亦不起波澜:“周娘子,请带我去看裴公墨宝吧。”
听了他的来意,众女歇下心思:“原来是为这个。盼盼,你是真不怕死呀!”
周盼盼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郎君请。”
色赌双行,隔壁沸反盈天,李知微带着善思上楼观看时,发现大门被敲开,额头还在流血的妓女口齿模糊地哀求道:“求姐姐们好心,卖我一竿酒。”
善思听见声音,正要往后看,却被父亲轻轻叩住后脑:“看脚下。”
他就不言不语地往前走。
周家构造简单,一楼大堂做些沽酒献艺的明面营生,二楼则分隔六七间房供姑娘们使用。回廊壁上有艳情彩绘,周盼盼屏息凝神,唯恐这小孩左顾右盼,谁知道他爹让他“看脚下”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着只看脚下。
真听话啊。
她松一口气,来到走廊尽头,打开房门:“裴公的墨宝就供奉此处。”
居室尽头,锦帷幕后,挂着一卷画轴。
李知微想过所谓的“裴公墨宝”是什么东西。
有可能是一眼就假冒伪劣的代笔之作,也有可能是北曲妓子不知从哪里偷来再悄悄拓印的模版,还有可能这女孩儿和他玩心眼,说是裴照元,实则是裴罩原。
甚至可能没有字画,偷来的一支笔,算作蘸了“墨”的“宝”。
毕竟裴照元有一次打马过街时遗落手帕,都叫出千金之价。
但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是裴照元亲笔。
李知微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毕竟裴见濯听见此事的表情不太寻常。
李知微晓得裴家兄弟向来不大对付,准确来说,是裴见濯单方面和比他大了快二十岁的兄长作对,背后原因不难猜测。
裴照元实在太过优秀了。
任凭是谁,只要稍有心气,就不会乐意在兄长的阴影中度过一生。
可要超过兄长,又何其困难。
他连婚姻都如此完美,尚主以后,哪怕公主多年无出,也没有妾室,还发誓不生异腹之子。
这样一个人,被指认曾在平康坊最下贱的北曲留下痕迹,与恶徒囚犯同堂狎妓,他的弟弟会怎么想?
猎奇、恼怒、追查、得意。
而不是像裴见濯那样,摆出厌恶的神情。
在他的眼里,裴照元干得出这种事。
或者说,他知道裴照元干过这种事。
即使裴见濯对兄长之事一言不发,信息还是能从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为李知微所捕获。
可他没想到。
周盼盼拉开锦帷,传说中的“裴照元墨宝”,竟是一幅仕女图。
李知微愣在当场。
他不懂画,也没听说过裴照元在画画上也有过什么轶事,因此无法鉴定是否真迹,只能往前走两步,试图将这画看出什么破绽来。
仕女图,图上的女子自然是美的,眉如远山,目如秋水,身在淇水之畔,衣若九天之云,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归去。
实在是……
实在是,太俗套了。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可相逢。
将妓子比作巫山神女,将交/合比作行云布雨,就连佛家也有锁骨菩萨度人传说,妓女归往九天,嫖客抽身而去,裴照元不可免俗地来狎妓,狎完,不可免俗画一副俗画,美化皮肉交易。
“这就是裴公墨宝?”
大抵是他说话向来和睦,周盼盼又十分心虚,抖道:“是、是!”
李知微忽觉大失所望。
这就是裴照元啊!
他有些失落地理解了见濯的脸色,又无法在画中获取任何信息,只能勉强笑笑,准备带善思离开。
就在这时,周盼盼忽然上前,指着画中女子道:“我妈妈说了,这一点,真的是裴公当年亲点,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李知微驻足:“这一点?”
周盼盼道:“是啊,这一点。您看,这美人脖子上的一点,就是裴公点的,我没骗您!”怕李知微不信,她又急道:“我妈妈年轻时也是南曲都知娘子…帐下的丫鬟,本已从良多年,迫于生计,才来北曲安家,您看我家都比旁的清净,足见我妈妈的教养,您要是不信,我请她来与您面证!”
原来只有这一点。
原来裴照元的“墨宝”,只有这一点。
怪不得周盼盼引他上楼的时候,旁边的妓子都在笑。
若是此刻是个真心想瞻仰裴照元墨宝的人来,看到这一点红痕,怕不是要把整个周家给掀了。
李知微哭笑不得,又觉得这一点点落,几乎长成了模版的神女,变成了一个具体可指的人。
裴照元在落下这一笔的时候,正想着一个脖上有红痣的女人。
李知微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用,我相信你。想来也是你妈妈在南曲都知帐下时,得到了裴公的点化。”
周盼盼连连点头:“是、是!而且这也是要机缘的,我敢说整个平康坊,都没有他一点墨,我妈妈说,他是那天很高兴,您看落款。”
甲辰年辛未月庚子日。
十八年前,七月初一。
距离当今皇帝兵变登基,还有四天。
距离裴照元二十岁生日,还有六天。
是什么让他在兵变前夕,来到平康坊,难道想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牡丹花……
李知微一眨眼:“既然裴公墨宝是真,那二乔想必也不假。”
我家有裴公墨宝,还有名动天下的二乔花。
周盼盼很苦恼:“是,可最近雨水多,天热,二乔已经谢了。”又忽然计上心头:“您可以喝酒,您要喝酒吗?”
李知微挑眉:“喝酒?”
周盼盼道:“喝酒!”她激动着,觉得自己把客人留下,是个了不得的大功臣:“裴宅名酒‘天地同春’,便是以二乔入酒。我们这儿也有,虽说是浊酒,但也可以嗅见几分二乔香气。郎君要来一杯吗?”
以花入酒?
李知微捻捻手指。
不同于葡萄、樱桃,花瓣糖分低,容易酸败不说,还难发酵,就是要以花入酒,也得是桂花、蔷薇、茱萸这种香气夺人的。
牡丹入酒……
李知微从容道:“那就有劳娘子,为我取酒。”
太好了,不仅招徕客人,还卖了酒!周盼盼连蹦带跳地离开,只将李知微当做裴照元的狂热粉丝看待。
追捧裴照元、模仿裴照元,这可太正常了。
门吱呀开阖,脚步声远去。
画轴上的流云仕女飘荡横梁,像一抹幽幽白绫。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
善思问:“他呢?”
李知微道:“回家去啦。”
善思“嗯”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和父亲有一个,见濯呢,自然和自己的父亲也有。
也不怪善思有此疑问,因为休沐日的流程一贯如此,前一天晚上,见濯就会住过来,第二天,他们把善思送到外祖家,傍晚时分,又把他接回来。
裴见濯要等到第三天,才会回家。
今天却不在。
善思喜欢遵守规定,对异常的事情,才会提出疑问。
李知微为了找寻裴照元痕迹,提前把见濯支走,不过,善思不会问见濯“为什么走”,他也就不必回答。
拢了拢儿子的领口,李知微问:“今天在外祖家里,玩得开心吗?”
善思惜字如金:“不开心。”
李知微等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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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思说:“我说想去蒙学,外祖说,我不用读书。”
李知微问:“外祖有没有说为什么?”
善思想了想,一字一句复述:“外祖说,读书,学的是臣妾的道理;主人,不用读书。”
说完这话,他很奇怪地望向仍旧和颜悦色的李知微。
父亲是很爱读书的,而且一直带着他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居住的昭文院,就是父亲用读书换来的。
外祖父不让他读书,父亲还笑得挺开心。
他不解,只能默默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书本,趴在纸上开始摹写。
李知微把他桌畔的油灯拨亮。
五岁的孩子,开蒙的练字本,不是千字文,也不是什么童蒙读物,而是账本。
裴见濯帮他记的那几笔账本。
胡饼,五十钱;油纸伞,五百钱。
陀螺,一百钱;紫毫笔,八百钱。
如果有当涂大臣,看到这一行字,估计会惊掉下巴。
因为这小儿的字,与裴照元竟有三分神似。
裴照元以行、楷二书冠绝天下,但并不轻留墨宝,更懒得刻碑树石,因而寻常人并见不到,只在坊间留有传说。
李知微自然也得不到。
可是,裴见濯啊裴见濯。
李知微一边挑灯,一边衷心感谢。
孔明达夸过裴见濯的字,说他的字几乎和裴照元的一模一样。
后来裴见濯刻意用左手写字交功课,但有时候,譬如给李知微誊账本,还是下意识用右手写。
他帮他记账,让他的儿子日积月累,练出深得裴相真传的笔锋。
墨如灵蛇游走白纸之上,李知微随手拿起一卷书闲看,还未来得及翻页,楼下便传来一声惊叫:“这是怎么了!”
善思的笔一抖,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耕砚。
“把门都关起来!不许开了!”
“回屋待好!去去!”
咚咚咚,应该是鸨母跑下楼安抚。
“端公息怒,端公息怒!我家里开门做生意,若有女儿们冒犯不懂事的地方……哎哟!”
楼下,桌椅翻倒、女子惊呼之声交替传来,善思长久在昭文院内生活,即使遇见庖厨伙夫也是彬彬有礼,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也有些害怕:“爹爹?”
李知微把儿子手中的笔抽去,恐他脏了手:“没事。”
善思被父亲一安抚,乖乖坐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
被敬称为“端公”的,其实不过是平康坊内巡逻的武侯捕快一流:“赶紧的收拾好,你们头上搽的戴的都给我抓下来,什么骚样!”
楼板太薄,哀求声不绝于耳,想必是武侯亲自上手去抓了姑娘们的钗环,收入自己囊中。
李知微牢牢握住笔。
咚咚咚的上楼声再次传来,武侯吆喝道:“你家里有没有正在办事儿的,赶紧两边分开,明天让他趁早滚蛋,别惹得一身骚!”
“我家里今日都没开张,并没有什么人。”
有一个姑娘忽道:“妈妈,盼盼刚带了个男人回来,在最里头的屋。”
“死丫头,带到最里面干什么?!”
脚步声一点点逼近,鸨母还在求情:“我家本来就是皮肉买卖,若是关门,女儿们都要喝西北风去了,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不知哪里做的不好,端公高抬贵手,这是孝敬您的茶水钱……”
武侯不为所动,见了钱才有些好言语:“得了吧,不光是你,从明天开始,这条街,整个平康坊,不许再动弹了!”
鸨母险些晕过去:“什么?!”
嘎吱一声,门被踹开。
鬓发散乱的女娘,愁云惨淡的鸨母,腰挎佩刀气势汹汹的武侯攒动门口。
房门内,李知微抬眸看去,面露不虞:“何事?”
眼见房内客是士人打扮,武侯顿时偃下声气:“好叫郎君知道,这里关门谢客,明日里得走。今日夜里,您也不要有……哈哈!”
他意味深长地告诫道。
李知微问:“要关门多久?”
武侯对妓女恶相横生,对嫖客倒是感同身受:“唉,一个月。”
李知微问:“为什么?”
武侯摇摇头,叹气道:“天要下雨,魏王殿下薨啦!”
谁也没听见李知微袖口轻轻一折。
墨吐在袖口。
大绛皇帝陛下李成钧,李知微的皇兄,在四十三岁上,失去了他第六个孩子,彻底绝嗣。
“圣人伤心追悼,封魏王为孝明太子,要天下服慈母丧,消息明儿就传出来啦,咱们全城素食三日,禁乐禁酒二十七天,一月不许婚丧嫁娶、燕歌取乐。郎君还是早早回家去吧!”
看来,他是趁着消息便利,来趁火打劫的。
李知微站在原地,没有吱声,武侯见他不应,转身离去。
“妈的,带着儿子找表子,稀奇!”
哪怕走出很远,武侯的戏谑也传入耳中。
善思掀开他的袖口,从他手中拔过毛笔,用半支残存艰难勾画。
沙沙,沙沙,墨蛇游过白纸。
避秽香,两千钱;鲛绡纱,一千钱。
孔雀罗,十二贯;马球杖,三十贯。
又过了一会儿,周盼盼叩响房门,满面羞惭。
“郎君,实在对不住,让您受惊了,妈妈说,今天不要您的房钱了。我家的二乔酒也被旁边的卖完,家里只剩下一些晒干的二乔花瓣了。”
李知微回过神来,温和道:“不要紧,你们开门做生意不容易,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房钱我照付。”
周盼盼听了这话,又含出一泡眼泪。
“不过,我父子实在心慕裴公,能否请你帮我问问周妈妈,将所剩二乔干花赐下?”
“我愿意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