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求求了
第四十一章
暮色四合,雨珠垂挂在枝头,如颗颗还未熟透的浆果。
玻璃画圣寿无疆纹灯笼悬在横梁上,照亮了屋内半隅角落。
古太医皱眉,斑白的鬓发透着不加掩饰的忧虑和愁色。
他一只手搭在陆砚脉搏上,拢着的眉心紧紧锁着。
半晌,屋内传来古太医长长的一声叹息。
吴管事心中咯噔一紧:“主子……如何了?”
古太医摇头起身,朝陆砚行礼告罪。
“下官尽力了,只是先前那毒伤了殿下的根本。”
古太医欲言又止。
陆砚面无表情:“只说便是。”
古太医胆战心惊:“殿下的眼睛若是想如从前那般……”
吴管事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催促:“磨磨唧唧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凭他要什么好药,难不成我们宁王府还没有吗?”
古太医愁容满面:“怕是华佗再世,殿下的眼睛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如惊雷在耳边骤然响起。
吴管事脚下一软,往后趔趄半步。
他一只手撑在案几上,双目通红:“这事……万万不可往外说。”
古太医点头:“这是自然。”
他抬头望向上首的男子。
隐晦光影落在陆砚眉眼,那双漆黑眼眸半点涟漪,像是置身事外。
古太医提心吊胆,再次开口。
“还有一事,殿下的甜梦香不可再添剂量了,若是下官开的安神药于殿下无用,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尽早回宫。”
太医院太医云集,兴许还能有别的法子。
吴管事附和:“陛下和娘娘也打发人过来,催促主子回京,南天寺的事也查得差不多了,有宋公子在,定不会让那通敌叛国的内鬼跑了。”
吴管事好言相劝,“任凭他天大的事,也越不过主子的身子。”
陆砚倚着青缎迎枕,黑眸沉郁。
当初陆砚遇敌是因为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这人藏在队伍中多年,深藏不露。
陆砚连着追查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才在南天寺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没想到那人诡计多端,回回见面都是戴着假面具,至今无人窥见那人的真容。
陆砚揉着眉心:“这事稍后再议。”
吴管事不甘心,快步追上:“主子,不能再等了。”
园中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檐角悬着清一色的雨链,水往低处流,叮叮咚咚如在奏乐。
绿萝侍立在江稚鱼身旁,振振有词。
“姑娘可别瞒我,这事老夫人都同我说了,还说让我好好劝劝姑娘呢。”
乌木长廊下挂着一个红酸枝螺钿镶嵌鸟笼,上用的红酸枝,底部嵌着精美绝伦的螺钿。
黄鹂立在笼中,瞪着一双绿豆眼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空手套黄鹂,伸着手指头逗弄笼中的小雀,明知故问:“我瞒你什么了?”
绿萝小嘴叭叭:“姑娘真以为我不是……你白日为何躲出去?还不是因为老夫人让人送了一匣子画像过来。”
绿萝抬手,命人将画像摊开在茶案上。
“姑娘瞧不上金陵的郎君,这是老夫人从别处寻来的。”
绿萝如媒婆上身,“这位是老家的公子,姑娘少时同他见过一面,人也憨厚老实。”
江稚鱼笑着拆穿:“他那会才多大,你就能看出他憨厚老实了?”
绿萝气得跺脚:“那这位呢,瞧着眉清目秀,又在老夫人那过过眼,想来人品也不差。”
江稚鱼含糊不清:“比我瘦,不喜欢。”
绿萝:“……”
她一口气将画像平铺在茶案上:“那这个呢?瞧着身强力壮。”
江稚鱼言简意赅:“太壮了,不喜欢。”
绿萝使出杀手锏:“姑娘这话,可有胆量说给老夫人听?”
江稚鱼一时语塞。
绿萝笑着福身,往后退开半步,露出身后九个沉甸甸的木匣子。
她笑眯眯:“统共还有这么多人没看呢,姑娘且先歇歇眼,我去替姑娘泡壶花茶。”
江稚鱼瞠目结舌,她垂首,目光在画像上一一掠过。
平心而论,江老夫人挑的郎君自然不错,只是江稚鱼并没有盲娶婚嫁的打算。
江稚鱼悠悠叹口气,她提裙伏坐在茶案后,一只手捧腮,一只手提起画像。
浅色眼眸蕴着无尽的哀怨和忧愁,光从窗下的灯笼照进来,正好落在江稚鱼手中的画像上。
她能在绿萝眼前胡言乱语胡搅蛮缠,可在江老夫人面前,江稚鱼是万万不敢的。
长廊杳无声息,雨丝飘荡落在廊上,凝成一滩水迹。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江稚鱼头也没抬,怏怏无力。
“祖母究竟是从哪里寻来这么多画像,这得看到猴年马月才能……”
余音哽在喉咙。
一道修长身影突兀出现在廊下,陆砚眉眼低敛,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茶案上。
江稚鱼匆忙起身,双膝差点撞上案角。
还好她在别院时时刻刻都戴着帏帽,不然马甲就该保不住了。
江稚鱼胆战心惊:“殿下怎么、怎么忽然过来了?”
伏在茶案上半晌,江稚鱼双足酸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陆砚眼皮轻抬,答非所问:“脚又麻了?”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
陆砚怎么连她脚麻都知道!
还有,为什么是……又?
还未等江稚鱼想出所以然,陆砚已踱步至她身旁。
雪青色广袖低垂,透过那一点青色,一抹劲瘦白净的手腕闯入江稚鱼眼帘。
江稚鱼屏气凝神,双手交叠落在身前,丝帕牢牢握在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沉木香拂开了雨幕中的土腥气,江稚鱼眼观鼻鼻观心,帏帽后的眼睫扑簌簌乱动。
陆砚反客为主:“坐。”
江稚鱼盘腿坐在案前,酸麻的双足终于有了栖息之地。
她一面调整坐姿,一面悄悄抬眼。
陆砚手中拎着的画像,正是江稚鱼刚刚盯着看了半日的小郎君。
也不知道这百无一用的黄口孺子有何好看,值得江稚鱼凝神看那么久。
江稚鱼惴惴不安,悄声从帏帽后抬起双眸。
“殿下觉得……这人如何?”
陆砚淡声:“尖嘴猴腮,獐头鼠目。”
江稚鱼:“那这个呢?”
陆砚:“肥头大耳,灰容土貌。”
江稚鱼震惊,半跪着起身,朝陆砚靠过去:“这么……丑的吗?”
乌黑鬓发抹着茉莉花香,淡淡萦绕在陆砚身前。
陆砚气息稍滞。
低头垂眼,那一抹白皙纤细的脖颈近在咫尺。
白纱随风摇曳,时而飘起,时而落下,遮住了那一点皓白。
陆砚喉结滚动,晦暗眸子暗了两分。
他偏首,视线在园中婆娑树影停顿半瞬,随后又再次落在江稚鱼脸上。
拢在袖中的手指攥拳,手背青筋虬结。
案前的江稚鱼一无所知,半边身子越过茶案,她一手拎着画像细细端详,自言自语。
“我觉得还可以。”
好歹也是江老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的小郎君,再差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甫一抬眸,却见陆砚不知何时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越界,忙不迭坐直身子。
她又掏出另一人的画像:“这人呢,殿下觉得他如何?”
陆砚面不改色:“此人八字同你相克。”
江稚鱼眼睛一亮:“殿下竟然还懂命格?”
帏帽后的一双眼睛亮闪闪,江稚鱼喜不自胜,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说辞!
江稚鱼沾沾自喜,一水将画像铺开:“劳烦殿下帮我看看这几个。”
高矮胖瘦都被她说了个遍,若是再用这样的说辞搪塞江老夫人,未免显得诚意不足。
江稚鱼掏出自己的小本本,从陆砚那抄作业。
陆砚:“此人财星为忌且旺,于妻不利*。”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案落下两声响,又换了另一人,陆砚声音如玉石相碰清脆空灵。
“颧骨生峰,奸门深陷*。”
“五行相克,妻星入墓*。”
一张张画像掠过,一句句点评落下。
江稚鱼双手捧着脸,小声跟着陆砚碎碎念。
陆砚沉声:“你在做什么?”
江稚鱼眨眨眼:“没、没做什么。”
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黑影,迎着陆砚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江稚鱼不敢不说实话。
她实话实说:“这些都是我祖母为我挑的,我、我不大喜欢。”
陆砚明知故问:“……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连面都没见过的男子,她怎么可能会想嫁过去?
江稚鱼心中腹诽,倏尔灵光一闪。
她竟然差点忘了自己如今还有一个薛定谔的白月光!
江稚鱼羞赧垂首,声音细若蚊音:“而且,我也不想他误会。”
红唇翕动,江稚鱼窘迫万分,脚趾头再次开始施工。
“我只想、只想成为他一人的妻。”
骤雨忽至,别院浸泡在茫茫大雨中。雨声震耳,树影在空中左右摇摆,正好落在陆砚那双沉沉黑眸中。
漆黑的瞳仁低敛,只映着江稚鱼一人的身影。
江稚鱼声音坚决,一如那日在马车上对陆砚表白心迹。
大胆,又义无反顾。
纷乱雨声中,陆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
雨势渐小,绿萝撑伞送江稚鱼回房。
“姑娘刚刚同殿下在说什么呢,冷不丁看见姑娘身后还有人,吓我一跳。”
江稚鱼理所当然:“这是在人家的别院,遇上不是常事吗?”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如今不怕殿下了?先前在南天寺,姑娘看见殿下,巴不得绕道走,哪还会像现在一样气定神闲?”
江稚鱼嘴硬,不肯承认:“胡说什么,我何时怕过他了。”
她先前绕道走,不过是担心被陆砚认出来。
可她在陆砚眼前晃悠这么久,陆砚都没能认出自己。
想来是因为自己演技高超。
一人饰两角,竟然还能这么厉害。
自己上辈子没有进娱乐圈,真的是内娱的一大损失。
江稚鱼暗暗得意,唇角不自觉勾起。
绿萝好奇出声:“殿下都同姑娘说什么了,我难得见姑娘这么高兴,先前姑娘看见画像,可一直都闷闷不乐。”
江稚鱼:“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祖母给我挑的小郎君不入眼罢了。”
绿萝满脸堆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不说金陵,就是汴京,哪家的郎君能比得过殿下?旁的不提,单单是相貌,只怕天底下无人能越得过殿下,殿下看不上他们也是正常。”
江稚鱼一时失语:“他……”
树影在脚下流淌,江稚鱼忽的想起自己隔窗望见陆砚的一幕。
陆砚骨相优越,长相凌驾于常人之上。即便是身着常衫,也掩盖不了一身的矜贵气质。
若不是江老夫人急急打发人去接自己,江稚鱼兴许还能盯着看好久。
江稚鱼低声呢喃:“他……确实生得好看。”
一只手抚上自己随身带着的香囊,江稚鱼还记挂着她藏着的画作。
一道惊雷骤然响起,狂风大作。
江稚鱼瞳孔骤缩,双手飞快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
绿萝大惊:“姑娘找什么呢?”
江稚鱼推开绿萝,目光在身后的青石小路逡巡,她声音透着不加掩饰的紧张难安。
“我的香囊,绿萝,你今日可有见过我的香囊?”
雨珠滴落在江稚鱼肩上,沾湿了她的衣襟。
绿萝忙忙跟上,不明所以随着江稚鱼左右张望:“香囊不是一直在姑娘身上吗?刚刚在长廊那里,我还看见姑娘戴着呢。”
江稚鱼身影凝固。
长廊、陆砚。
她身子摇摇欲坠。
绿萝不以为意:“一个香囊而已,我这就让人去找,姑娘不必亲自去……姑娘、姑娘?”
话犹未了,眼前哪还有江稚鱼的影子。
雨幕清寒,江稚鱼提裙往回跑。
求求了。
可千万千万不能落在陆砚手中啊。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好不好呀,夫君
第四十二章
雨雾萧瑟,江稚鱼立在雨中。雨珠浸透了江稚鱼的锦裙,她浑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
绿萝撑着伞,落后四五步奔到江稚鱼身旁,忧心如焚。
巾帕在江稚鱼脸上擦了又擦,绿萝焦虑不安。
“姑娘这是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若是
受寒了,遭罪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江稚鱼怔怔立在雨幕中,她忽的伸手推开绿萝,提裙疾步朝长廊飞奔而去。
金缕鞋踩碎了一地的湿意。
雨珠高高溅起,落在江稚鱼的鞋面、裙角。
她单手撑在茶案上,视线着急忙慌搜寻。
茶案上没有,梅花高几上没有。
坐褥上……
江稚鱼摸到了一个秋香色缎绣花纹香囊,双膝一软,跌坐在坐褥上。
眉眼难掩喜悦。
绿萝喜笑颜开:“这不就是姑娘的香囊吗?阿弥陀佛,还好找到了。”
怕江稚鱼淋雨发热,绿萝赶忙转身让人备热水。
香囊沉甸甸攥在手心,江稚鱼不敢大意。
天色昏暗,江稚鱼做贼一样解开香囊的一角,悄悄往里张望。
提了半日的心弦在此刻终于舒展。
江稚鱼如释重负。
绿萝笑着转身:“还好这香囊没让旁人捡了去,不然还得劳烦吴管事替我们寻回来,这可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江稚鱼好不容易呼出的气再次噎在喉咙。
垂首低眉,江稚鱼视线缓慢落在坐褥上。
香囊是在坐褥上找到的,她比陆砚先一步离开。
陆砚离去时,难不成没看见坐褥上的香囊吗?
江稚鱼如遭雷击,浮想联翩。
还是他看见里头藏着的画像,怕自己发现,又原封不动丢在坐褥上?
廊上跃动的雨珠如江稚鱼纷乱的心绪,江稚鱼心神不宁。
一会看看坐褥,一会又退到陆砚先前的坐处。
江稚鱼模仿陆砚离开的动作。
他应该是这样起身,随后往这里走……
江稚鱼抓耳挠腮,一直到夜里歇下,江稚鱼脑中还是只有一行字——
陆砚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藏着的画像?!
画像是陆砚出浴的一幕,长袍半解半落,白雾氤氲在陆砚四周,模糊了轮廓。
线条流畅的后背在缥缈水汽中若隐若现,惹人遐想。
江稚鱼埋头于锦衾之下,双手捏拳,砸榻。
一张脸红得滴血。
完了,陆砚不会以为自己是变态罢?
江稚鱼咬着被角,忐忑不安了整整半宿。
翌日醒来,江稚鱼精神恍惚,眼下挂着两团乌青。
绿萝吓一跳,叠声安抚。
她还以为江稚鱼是在为江老夫人送来的画像烦心。
“老夫人也是有备无患,就算真定下来,也不可能是这一天两天的事。”
江稚鱼抿唇不语。
铜镜中映出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眉若山月,眼如明星。
江稚鱼盯着镜中的自己,晃神的功夫,镜中那人轮廓渐褪,取而代之的陆砚藏在梅林后的身影。
江稚鱼“噌”的站起身,差点吓坏正在为她挽发的绿萝。
篦子缠绕着江稚鱼的青丝,险些扯断了。
绿萝心疼不已:“姑娘今儿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也不怕扯疼了?”
“我、我等会去趟东院。”
江稚鱼搬出的说辞合情合理,“昨儿本来是想向殿下道谢的,不曾想后来竟忘了。”
绿萝自然而然点头:“那我陪姑娘一道。”
“不用。”
江稚鱼脱口,唇角挂着一丝心虚,“我很快就回来,左右也就一两句话的事,不必跟着。”
她想借机从陆砚那探探口风。
苍苔浓淡,雨幕清寒。
江稚鱼一路提心吊胆,磨磨蹭蹭行至东院。
吴管事负手侍立在廊下,看着园中的花匠摆弄花草。
余光瞥见江稚鱼的身影,吴管事笑着上前:“姑娘是来找殿下的?”
“嗯。”
吴管事为难:“今日实在不巧,殿下有要紧事在身,不若姑娘改日再来?”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戳破,江稚鱼木讷点头:“好,有劳了。”
她往后退开半步。
雨打芭蕉,一片沉寂中,一人长身玉立,隔着白茫茫的雾气对上江稚鱼的视线。
……
半个时辰后。
江稚鱼莫名其妙坐上陆砚的马车,紧张兮兮:“需要我做什么吗?”
陆砚淡声:“不用。”
江稚鱼心猿意马,余光瞥见车内坐着的宋旭,江稚鱼不动声色往陆砚的方向挪了一挪。
宋旭挑眉:“江三姑娘不必紧张,只是同这姓陆的假扮夫妇而已,不让旁人觉出异样就好。江三姑娘若是为难,也可同我……”
陆砚忽的抬起眼眸,目光如淬上寒冰,不留情面赶人:“你还不下车?”
宋旭愤愤翻了个白眼,隔空点了点陆砚:“过河拆桥。”
话落,转身跃下马车。
江稚鱼胆战心惊,悄悄挽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
车外空无一人,唯有山林盘绕。
江稚鱼正襟危坐,眼角偷瞟陆砚。
她只是来探探陆砚的口风,哪曾想会被陆砚拉来做临时演员,还是和陆砚演夫妇。
江稚鱼紧张难安,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
马车在闹市停下。
江稚鱼一面走,一面左右张望。
陆砚驻足回望:“你在找什么?”
江稚鱼默然。
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转念一想,陆砚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同她一样,一惊一乍。
可寻常的夫妇,会和他们似的,一前一后各走各的吗?
江稚鱼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晃了晃。
“我们……不用牵手吗?”
陆砚眸色一顿。
江稚鱼以为陆砚没听清,往前走了半步,踮脚。
红唇凑到陆砚耳旁,随之落下的是温热的气息。
江稚鱼吐气如兰。
“我们……不用牵手吗?”
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商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喧嚣嘈杂。
雨水落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
四面绵延的水雾笼罩在江稚鱼和陆砚肩上,陆砚身形稍僵。
他并未听清江稚鱼在说什么,只能隔着薄纱,望见江稚鱼一张一合的红唇。
江稚鱼的帏帽……有点碍眼。
想伸手摘了。
陆砚面无表情地想。
迟迟等不到陆砚的声音,江稚鱼还以为自己多此一举,她讪讪收回踮起的脚尖。
“不用吗,我还以为……”
陆砚倏然伸手,握住了江稚鱼。
五指强而有力掰开江稚鱼的指缝,指腹对着指腹,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江稚鱼一张脸爆红。
雨声轰鸣,江稚鱼心跳快如鼓点。
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快要跳出胸腔。
陆砚面不改色:“不是这样吗?”
修长手指又一次握住江稚鱼,只不过这回握得更为贴合。
江稚鱼脸上又添了一层红晕,磕磕绊绊吐出几个字。
“可、可以了。对,是这样。”
她垂首低眸,目光飘忽。
江稚鱼盯着自己的足尖,不敢和陆砚对视,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我们去哪?”
陆砚抬首,目光落在前面一家脂粉铺子。
他并不擅长此道,脂粉铺子也是宋旭的提议。
江稚鱼直愣愣点头:“脂粉铺子吗,正好我的香粉……”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
不对,她不能摘下帏帽!
若是要试胭粉口脂,不可能一直戴着帏帽。
江稚鱼飞快改口。
“那家的脂粉我用着不是很好,还是换别家罢。”
江稚鱼灵机一动,“前面有一家书坊,我想去看看。听说那家有南洋来的舶来品,正好我想买点东西送人。”
陆砚垂眼,黑眸翻涌着几分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送谁?”
“一个朋友,她喜欢画画,我听说南洋有一种颜料,颜色晶莹剔透,如在琉璃上作画,色彩绚丽。”
江稚鱼悄悄窥探陆砚的神色。
那双沉沉黑眸波澜不起,看不清喜怒。
江稚鱼再次试探:“我不会画画,也不大懂颜料,就想着亲自过来瞧瞧。”
眼皮无声往上抬,江稚鱼一双浅色眼眸灵动,一瞬不瞬盯着陆砚。
她都这样说了,陆砚即便是看见香囊中的画像,应当……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罢?
江稚鱼惴惴不安。
陆砚淡声:“你不会画画?”
“当然!”
江稚鱼点头如捣蒜,睁眼说瞎话。
“画画那么难,我怎么可能会。”
她尽全力撇清自己和那画像的关系。
“我小时候,祖母曾经给我请过画师,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天赋,后来那画师觉得我冥顽不灵,自个请辞走了。”
江稚鱼义正严辞,“那之后我就很少碰画笔了。”
雨势渐微,江稚鱼仰起头,不偏不倚对上陆砚投过来的视线。
那双漆黑瞳仁似是多了几分温和,不如平日凌厉。
江稚鱼再接再厉:“殿下懂颜料吗?若是方便,可否帮我挑选一二?”
既摆脱了先前给陆砚送画的嫌疑,又洗清了那画像的“罪名”。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不愧是我!
江稚鱼沾沾自喜,眼巴巴望着陆砚。
半刻钟后,两人走进临湖的一家书坊。
掌柜笑着迎上来:“公子和夫人想要看点什么?”
江稚鱼和陆砚两人衣着不凡,一眼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掌柜一张脸笑出褶子。
江稚鱼有点恐人,她默默挪步至陆砚身后,想要挣开陆砚的手。
挣不开。
江稚鱼无奈,只能拿眼睛瞅着陆砚:说话。
陆砚眼底闪过一点笑意,再次望向掌柜时,那一点笑意已然消失殆尽。
他嗓音平静:“可有南洋来的颜料?”
掌柜连声道:“有有有,公子可真是好眼光。”
他扬声往里喊了一句,立刻有伙计捧着金镂空葵瓣团花纹漆盒上前,盒中上百种颜料,眼花缭乱。
掌柜自吹自擂:“不是我夸大,放眼金陵,这颜料恐怕只有我这才有,别处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再好的颜料,也得试色才能看得出好看与否。
江稚鱼戳戳陆砚的掌心。
陆砚垂眼:“怎么了?”
气息相接,轻薄的白纱在陆砚颈间似有若无拂过。
呼吸慢了一瞬。
江稚鱼低声:“我想试试。”
身后又有人走进书坊,江稚鱼无意瞥见那两人的衣着,顿时僵在原地。
两个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子,身高体壮,肤色黝黑,瞧着就是不好惹的样子。
频频用目光扫视江稚鱼和陆砚,浑浊眼珠子蕴着浓浓的疑虑。
江稚鱼心口骤紧。
难不成是她演技不过关,被人怀疑了?
江稚鱼并不知晓陆砚的具体计划,只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就是和陆砚假扮夫妇。
陆砚帮了自己那么多忙,光是江老夫人一条人命,江稚鱼这辈子都无以为报。
怎么说也不能搞砸陆砚的安排。
江稚鱼单手捏拳。
满室生香。
蓦地——
江稚鱼没骨头似的抱住陆砚的手臂,嗓音娇得能滴出水来。
“好不好呀,夫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陆砚想向江稚鱼提亲
第四十三章
廊下细雨婆娑,雨雾在陆砚身后氤氲。
天色灰蒙蒙的,一点光亮也照不进来。
陆砚身影有片刻的僵硬,指尖发麻。
江稚鱼半边身子贴紧陆砚的臂膀,她一手环着陆砚,下巴依靠在他肩上。
灼热气息连着薄纱,轻飘飘落在陆砚手臂。
像是蜻蜓点水,稍纵即离。
陆砚喉结滚动,气息比往日沉了两分。
江稚鱼:?
怎么没有回应,是她刚刚说话太小声,陆砚听不见吗?
江稚鱼咬唇,硬着头皮再次同陆砚咬耳朵:“……夫君?”
她身子比不得陆砚,同陆砚说话时,还得踮着脚。
后面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男子。
江稚鱼不敢松懈,咬咬牙,江稚鱼装模作样拽着陆砚臂膀,佯装恼怒。
“你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嗓音蕴着怒气,可惜气势不足,不像是在发怒,倒像是在撒娇。
她抬眸,隔着薄纱怒嗔陆砚一眼。
“还有,我讲话你能不能低一下头?”
江稚鱼撇撇嘴,“我一直踮脚,很累的。”
她本就是金陵长大的,说话自是吴侬软语,嗓音温柔如春水。
帏帽后,江稚鱼一张脸红如石榴,说话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她伸手戳了戳陆砚的掌心,意有所指:说、话。
陆砚黑眸微垂,如墨眼眸动了动:“都包起来。”
江稚鱼缓慢松口气,抱着陆砚的手指并未松开,像是考拉抱着自己的桉树,挂在陆砚身上当挂件。
她从善如流:“这个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我瞧着不错。”
“包起来。”
“还有这个黑漆嵌螺钿笔筒,我瞧着也好。”
“包起来。”
那两个中年男子落在江稚鱼和陆砚身上的视线越来越诡异,江稚鱼瞳孔皱缩,警铃大作。
是他们的对话太人机了吗?
对方是不是又起疑了?
江稚鱼定定心神,笑着环紧陆砚,开始走自己的原创剧本。
“前儿你不是才怪我摔了你的青瓷三足洗吗,正好这家书坊有,一并买了回去倒也方便,省得你又怪我。”
掌柜喜笑连连:“夫人同公子真真是伉俪情深,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稚鱼羞赧垂眸,眨眼的功夫,她的脚趾头已经抠出两处别院。
江稚鱼按下再次冒出的羞耻心,不忘给陆砚的沉默寡言描补。
“他对我倒是不错,可惜人闷了些,不爱讲话。我祖母先前生病,都是他在忙前忙后。”
江稚鱼唇角勾起几分苦涩,“若不是有他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话半真半假,半是真情半是还恩。
江稚鱼又一次捏了捏陆砚的手心,提醒他接话。
总不能让她一人唱独角戏。
手指头在陆砚的掌心戳了又戳,两人的掌纹几乎贴合在一处。
陆砚忽然抽出手。
江稚鱼:?
下一刻,陆砚牢牢握住江稚鱼,宽厚的掌心落在她手背上,几乎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
江稚鱼狐疑抬起双眼,怕那两个男子听见,又往陆砚身旁靠了靠。
“你做什么?”
“你……”
那两个男子又在盯着他们,江稚鱼侧过身子,背对着那两人。
她声音压得极低,脑袋和陆砚的肩头相碰。
像是依偎在陆砚怀里说话。
江稚鱼:“你想说什么?”
白雾般的薄纱在陆砚脸上轻盈掠过,陆砚喉结滚了又滚。
“你……能不能站远点?”
江稚鱼:???
江稚鱼:!!!
功亏一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两个人还在盯着他们呢,陆砚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怕被人看穿。
江稚鱼气恼,恨铁不成钢剜了陆砚一眼。
陆砚莫名其妙:?
江稚鱼随机应变,立刻给自己换上新的剧本。
她怏怏不乐环抱陆砚:“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是我的错,我昨夜不该那么大声吼你。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只要你心中有我就好了。”
江稚鱼小声哽咽。
“我不是故意要拦着你的,我只是怕……怕你在外面有了别人。”
江稚鱼声泪俱下,眼泪在眼睛打转,却迟迟没有掉下来。
身后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背着手在书坊转悠一圈,又慢悠悠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念叨:“如今的小年轻,还真是不得了,这都能吵起来。”
江稚鱼抬手拭泪,透过指缝悄悄观察那两人,直至男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江稚鱼长松口气。
甫一对上陆砚双眸,江稚鱼气恼又瞪了他一眼。
陆砚一头雾水:“你认识他们?”
江稚鱼茫然:“不认识啊。”
她连陆砚的具体计划都不知道,怎么会认识尾随他们的人。
陆砚还在盯着自己。
江稚鱼眨动眼睛,礼尚往来,她也问陆砚:“你认识?”
陆砚皱眉,摇头。
江稚鱼自顾自点头。
陆砚不认识也正常,那两人是来跟踪他们的,自然不可能让熟面孔过来。
还好江稚鱼警惕心强,一眼看穿他们不安好心,心怀鬼胎。
掌柜捧着漆盒,笑眯眯站在一旁。
“夫人可还要试色?”
一水的蟹爪笔摆在江稚鱼面前,江稚鱼连连点头:“自然是要的。”
她装模作样把蟹爪笔递到陆砚手中,唇角牵起几分赧然,差点将“殿下”两个字说出口。
江稚鱼怯生生:“夫君帮我。”
陆砚鬼使神差没有接过江稚鱼递来的笔,反而伸手握住江稚鱼的手腕,就着江稚鱼的手在纸上画画。
他俯身垂眼,目光淡然落在纸上:“想画什么?”
喑哑嗓音落在江稚鱼耳边。
两人站得极近,江稚鱼稍一抬头,好似就能撞上陆砚的下颌。
身后是陆砚胸膛,脖颈似有温热气息落下。
沉木香萦绕在江稚鱼周身,江稚鱼僵硬着身子,连话都说得不利索。
“都、都好。”
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她右手蜷在陆砚手中,由着他一点点往下牵引。
一笔一划。
少顷,一尾灵动的小鱼在纸上活灵活现游曳,尾鳍左右晃动,一摇一摆。
粉色的鱼鳞在烛光中闪闪发光,细碎光影闪动,熠熠生辉。
笑意在江稚鱼唇角蔓延。
僵硬和紧张暂且被江稚鱼抛在脑后,她笑着转身。
原本的假意恭维添了八九分的真心实意,江稚鱼由衷赞道。
“好看。”
转身瞬间,江稚鱼差点和陆砚迎面撞上。
薄纱掠过陆砚的鼻翼。
书坊点了灯,悠悠烛火映照在陆砚深黑眼眸中。
两人站得极近。
雨声飒飒,风摇树晃。
婆娑黑影落在陆砚脚边,江稚鱼气息忽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直至耳边再次落下陆砚低沉的声音。
“还想画什么?”
江稚鱼惊觉自己的走神,耳尖一红:“没、没有。”
缀在陆砚身后,江稚鱼看着掌柜将漆盒一个个往马车上抬,目光一瞥,她又忍不住盯着陆砚的背影看。
身影清瘦如青松竹柏,修长笔直,雨雾融落在陆砚四周,他的轮廓在雨中逐渐模糊。
像是那夜在山上,江稚鱼无意撞见的那一幕。
浴池的热气汩汩往上升腾而起,缥缈仙气缠绕在陆砚身后。
上回作画,她好像忘了……
江稚鱼猛地惊醒,终于记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没做。
陆砚转眸。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
斟酌片刻,江稚鱼提心吊胆上前。
四下并无外人,唯有雨声相伴。
江稚鱼小心翼翼:“殿下是何时学的画画,竟画得那般好。”
她不动声色为自己撇清嫌疑,“我若是有殿下一半的才学,当年那个画师也不会被我气走。”
陆砚若有所思,深深望着江稚鱼:“你……不会?”
来了来了,洗清嫌疑的时机到了!
江稚鱼扬眸,重重点头。
她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我不如殿下聪慧,自然不会画画。”
……
暮色四合,众鸟归林。
秦淮河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宋旭手执竹骨扇,好奇左右张望。
“江三姑娘呢?”
陆砚淡声:“回去了。”
宋旭愣在原地:“……回、回去了?”
他不可置信瞪圆双目,“不是,你大费周章绕这么一圈,就这样把人送回去了?”
陆砚回了个“不然呢”的表情。
宋旭一时无言以对,竹骨扇丢在案几上,发出一记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大剌剌靠在青缎迎枕上,朝陆砚扬了扬眉。
“说罢,找我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点他还是了解陆砚的。
陆砚泰然自若,指骨分明的手指擎着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若是有一个人擅丹青,却在你眼前假装不会,你觉得是为什么?”
宋旭坦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陆砚从茶盏中抬起头,言外之意是让宋旭继续。
宋旭两只手往外一摊,言之凿凿:“她想借机让你教她画画。”
陆砚露出狐疑的神色。
宋旭拍案而起,信誓旦旦:“你别不信,不然无缘无故的,她为何不同你说真话,不就是想借机同你多相处吗?”
宋旭恨陆砚是块木头,到现在还没有开窍。
他凿凿有据,“画画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一来一回,你们不就每日都能见上面吗?”
陆砚指腹摩挲着茶盏。
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在陆砚手背,却远不如白日江稚鱼指腹的余温。
陆砚没有反驳,宋旭说得更起劲了。
“且我瞧你对江三姑娘也并非无意。”
若真的无意,陆砚今日就不会带江稚鱼上街,还假公济私,让江稚鱼扮作自己的妻子混淆视听。
宋旭双手抱拳,振振有词。
“姐姐本来还担心你孤独终老,在汴京给你寻了许多适龄的名门贵女,若你真的对江三姑娘有意,还是得趁早和姐姐说一声,省得她白白为你忙前忙后。”
宋旭皱眉,“若是江三姑娘知道了,也不好。”
陆砚想起江稚鱼白日挽着自己的衣袂,怯怯唤自己“夫君”,若是知道自己同其他贵女相看,只怕眼睛又该哭肿了。
手中的茶水渐渐转凉,不再烫口。
陆砚颔首,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敲了游敲。
难得承认宋旭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宋旭喜笑颜开,拿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陆砚,他嘴角高高翘起,笑着调侃。
“先前是谁说自己对江三姑娘无意的,我就说你居心不良,不然怎么三番两次将人留在身边。南天寺那回就算了,今日……”
“我确实对她无意。”
陆砚漫不经心搁下茶盏,黑眸晦暗不明。
宋旭未说出口的话顿在喉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什、什么?”
陆砚云淡风轻抛出下一句:“提亲要准备什么?”
他想向江稚鱼提亲。
宋旭这回是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瞪如铜铃。
“看我做什么?”
陆砚不以为然。
江稚鱼既然心悦自己,非自己不嫁,他又正好需要一位妻子。
他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他知道江稚鱼不会拒绝。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身后一道阴风掠过
第四十四章
宋旭:“……”
宋旭无言以对。
雨声萧瑟,长夜黑如浓墨,半点光亮也瞧不见。
秦淮河两岸悬着一色的锦灯,明亮的光影滴落在水中,任由涟漪推搡着四处散开。
宋旭收回竹骨扇,一派的吊儿郎当,他耸肩,双眼透着不屑。
“罢了,我不同你争辩。”
他辩不过陆砚,可宋旭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他和陆砚都是皇后娘娘带大的,皇后的话……宋旭不可能不听。
竹骨扇在案沿敲了两声,宋旭抬起下颌,朝陆砚的眼睛意有所指点了一点。
“何时回京?”
陆砚漫不经心垂眸:“再说。”
宋旭猛然站起身,修长身影划破映在窗上的昏黄烛光。
宋旭气不打一处。
“古太医都说不可再拖了,你还想耗到几时?陆砚,你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轻重?”
宋旭义愤填膺,“如今有我和姐姐姐夫替你瞒着,可是以后呢,你以为我们真能替你瞒一辈子吗?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你的眼睛……”
“瞒不住又如何?”
雨声潇潇,乌云浊雾。
豆大的雨珠直直掉落在秦淮河中,敲碎了映照在水中的光影。
丝竹管乐的声音连绵不绝,时不时飘入陆砚耳中。
陆砚推开窗,任由雨丝飘入。
水汽糊了一面,淅淅沥沥。
身后的宋旭瞪眼双目,难以置信盯着窗前那道颀长黑影,他喃喃出声。
“可若是匈奴那边知道了,你就不怕他们趁虚而入趁火打劫?万一……”
一语未落。
陆砚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烛影在陆砚眼角跃动,那道长长身影映在
身后屏风上,金箔屏风勾出陆砚清瘦的轮廓。
那双如墨眼睛饱含不屑和鼻翼,还有胜券在握的决心和毅力。
眼睛受伤又如何,他照样能让击垮匈奴,不让他敢侵略我朝领土半步。
宋旭半晌无言。
无奈之下,他只能搬出皇后,同陆砚打感情牌。
“那姐姐呢,她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夜不能寐,送来的书信中十句有九句都在担心你。”
宋旭双手抱臂。
“还有一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姐姐说你若是还不回京,她就亲自来找你了。”
陆砚不以为意:“她是皇后。”
堂堂一国之母,怎能随意离宫。
宋旭轻哂:“你难不成还不了解她?她想做的事,姐夫都拦不了,你以为光凭你我能拦得住?”
陆砚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帝后恩爱,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
倘若皇后真的出宫来金陵,皇帝不会怪罪皇后随意出宫,只会怪陆砚不懂事。
陆砚揉着眉心,语气总算有了几分软和。
“她可有说自己何时离京?”
宋旭笑笑:“这种事姐姐怎么可能同我说?只是如今的天渐渐转冷,她若是出宫,也会赶在寒冬前。”
陆砚猛地抬起头。
宋旭循循善诱:“你不是想向江三姑娘提亲吗?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亲自回京和姐姐说这事,她定会为你安排妥帖,也省得江三姑娘担心受怕。”
……
江稚鱼是在陆砚离开金陵的第二日才知晓这一消息的。
陆砚走得急,余下的事都交给吴管事打理。
吴管事亲自带人送江稚鱼和江老夫人回江府,一路上眉开眼笑。
“姑娘放心,我们殿下都安置好了,姑娘安心回府就是,不必担心旁的。”
陆砚提亲的事还未公诸于众,吴管事自然不会挑明,只拐弯抹角向江稚鱼透露。
江稚鱼懵懂点头:“知道了。”
她还以为是和南天寺勾结的内鬼已经束手就擒,如此一来,她和江老夫人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以回府。
江稚鱼忧心忡忡:“那古太医,可是跟着殿下回去了?”
吴管事笑着道:“这是自然。”
江稚鱼心口一紧。
吴管事温声宽慰:“姑娘放心,古太医说了,老夫人的病已经无大碍,只需安心调理就好。”
吴管事意有所指,“吃食上也该注意点,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钻了空子。老夫人如今岁数大了,可经不起再来一遭了。”
这话明晃晃是在指名道姓薛姨娘曾在府里给江老夫人下毒。
江老夫人不肯让自己料理薛姨娘,江稚鱼也无可奈何,她苦笑:“我知道了,有劳吴管事了。”
吴管事不敢受:“姑娘客气了,还有一事,古太医临走前留下几张方子,让老夫人照着吃药。若有什么事,再让人往京中递信。”
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可江稚鱼还是莫名觉得失落。
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情愫是从何而来。
绿萝笑着揶揄:“都回府了,姑娘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难不成姑娘还想在别院住不成?”
江稚鱼抄起迎枕,往绿萝怀里丢去。
“胡说什么。”
陆砚不在,她不必时时刻刻戴着帏帽,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也不用再疑神疑鬼,怀疑陆砚见过自己香囊中的画像。
明明有千万种好处,可江稚鱼半点也笑不出来。
她强撑着往上扯了扯嘴角,强行给自己找补。
“我只是担心祖母罢了,别院有温泉,家里可没有。”
绿萝泰然自若:“吴管事不是都说了,若姑娘想去,随时都可以,何苦操这个的心?”
江稚鱼一时语塞:“来、来回跑一趟也不容易,再说,也不能总心安理得劳烦吴管事,他是宁王的人,可不是我们江府的。”
这说辞有理有据,挑不出一点毛病,江稚鱼连自己都说服了。
对嘛。
她只是舍不得别院温泉的药浴而已
江稚鱼一面说起,一面提裙往里屋走去。
“别院的东西都收拾进来了吗,可别落下的,还有……”
抬眼瞥见书案上的颜料,江稚鱼忽然刹住脚步。
绿萝顺着她视线往前望:“这是姑娘那日带回去的,我想着姑娘得了新颜料,定想试一试,就让他们都摆出来了。”
绿萝觑着江稚鱼的脸色,“姑娘是……不喜欢吗?若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他们收进库房。”
她扬声就要喊人。
“不必。”
江稚鱼急急拦住,“放着罢,我正好……正好想画画了,近来都不得空,省得手生了。”
绿萝笑着应一声。
眼皮动了又动,江稚鱼目光艰难从颜料上移开,生硬转移话题。
“寿安堂安置如何了,茶房和厨房可都加派人手了?”
绿萝连连点头:“姑娘,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这事是柳嬷嬷亲自盯着。”
她凑到江稚鱼身旁,压低声音。
“听说前日寿安堂抬出一个小厮,他本来是在茶房当差的。”
江老夫人的药被人动过手脚,首当其冲就是茶房。
江稚鱼皱眉不语。
绿萝善解人意:“老夫人并未声张此事,想来也是不想让姑娘烦心,姑娘只当不知道便是。”
绿萝说一半,倏尔想起一事。
“还有,薛姨娘院里的蓝儿今日悄悄给我递了信,说薛姨娘这些日子同许夫人走得勤快,还商议着初雪那日邀许夫人来家中赏雪。”
绿萝声音压得很低。
“听说,那日许公子也会过来。”
江稚鱼遽然扬首。
绿萝瞥一眼园中的天色,愁容满面。
“姑娘若是不想见他们,还是早做打算。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或是提前和老夫人通气。有老夫人在,老爷和薛姨娘也不敢有二话。”
绿萝心急如焚,“那边连戏台子都搭好了,想必也就这几日的事。”
江稚鱼沉吟半晌。
先前认错未婚夫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口,江稚鱼将信将疑:“你确定……许公子会来?”
绿萝重重点头:“八九不离十。”
“真是许公子……许绍绫?”
绿萝急得跺脚:“除了他还能有谁?姑娘可别气糊涂了,连名字都记不得了。”
江稚鱼轻声呢喃:“若真是他来,就好了。”
她可不想再认错人。
绿萝目瞪口呆,手背贴在江稚鱼额头上:“姑娘不会真的气出病了罢,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江稚鱼拂开绿萝的手:“你悄悄去找蓝儿,问清薛姨娘那日在何处设宴,都请了哪些人,男客在何处歇脚。”
绿萝面露疑惑:“……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江稚鱼温声安抚:“你别问了,去找蓝儿才是正经事。”
绿萝一步三回头,揣着满腹疑虑往外走。
……
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来迟了整整一个多月。
昨儿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今早起来,园中的雪足足有两丈多高。
远处红梅映照,日光穿过斑驳树梢,金黄光影落在红梅上,如珠宝争辉。
绿萝捧着漆盒,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嘴里小声絮叨。
“老爷院子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非得姑娘去送点心?这天这么冷,姑娘若是摔了磕了,岂不遭罪?”
绿萝嘀嘀咕咕,不曾留意忽然驻足的江稚鱼,差点迎面撞上。
绿萝忙不迭稳住身子,眼疾手快拽住江稚鱼。
她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目不转睛盯着湖边的人影,险些惊呼出声。
“那不是、不是许公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绿萝一只手捂住双唇,一只手拽着江稚鱼。
上前半步,挡住江稚鱼大半个身影。
“姑娘你快回去,仔细许公子看见你。外头的人都在传,许公子前些日子不知冲撞了什么贵客,被人丢在秦淮河里泡了整整一夜,回去后性子更是琢磨不透。”
绿萝声音颤抖,“先前有婢子不小心踩到他袍子,他竟罚人在雪地上跪了半宿,还说还好碰到的是袍子,若是碰到他本人,他定将那人挫骨扬灰,绝不手下留情。”
江稚鱼猛地抬起双眸:“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绿萝信誓旦旦,“许府上下的人都在传,
许公子估摸着是中邪了,不然怎么疯疯癫癫的。”
江稚鱼按下心口涌动的不安和恐惧:“绿萝,你去找祖母过来,越快越好。”
富贵险中求。
若是能一举让许绍绫对自己恨之入骨,薛姨娘再怎么巴结许夫人,这门亲事也结不成。
江稚鱼深吸口气,拢在斗篷下的双手攥成拳头。
估摸着江老夫人一行人快到,江稚鱼磨磨蹭蹭朝湖边走去。
心惊胆战。
为今日的琼花宴,薛姨娘费尽心思,请来金陵最为能干的工匠。
工匠别出心裁,在冰石上雕花刻蝶。
远远望去,园中百“花”争奇斗艳,真真是花团锦簇,百花齐放。
湖水结成冰,在日光中夺目耀眼。
江稚鱼惴惴不安,提裙一步步朝许绍绫走去。
故技重施。
正当江稚鱼双足趔趄,跌跌撞撞朝许绍绫撞去时。
倏尔——
身后一阵阴湿的冷风掠过。
江稚鱼:“……”
江稚鱼:救、救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不愿同我成亲
第四十五章
寒冬凛冽,侵肌入骨。
朔骨的冷风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密不透风裹挟着江稚鱼。
双足僵在原地。
后颈冷飕飕,泛着无边的冷意。
江稚鱼莫名其妙拢紧衣襟,大红底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簇拥着纤瘦的身影,云堆翠髻,纤腰袅娜。
不经意转首,江稚鱼呆若木鸡,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虹桥上不知何时多出好几道身影,黑影淌落在白茫茫雪地上。
为首的陆砚黑眸凌厉,棱角分明的轮廓立在冰天雪地中,如同一道锋利的利刃,连风雪都不敢沾染他半分。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淌过雪地,心急如焚。
“朝朝怎么了?”
拐杖立在雪中,江老夫人驻足眺望。
一众奴仆婆子浩浩荡荡,闻风而来。
西面小径上也多出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
寒冬腊月,江廷川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一手提着长袍,一刻也不敢松懈,气喘吁吁奔至陆砚身后。
“下官不知殿下前来,失礼了失礼了。”
转眸望见湖边傻愣的江稚鱼,江廷川恨铁不成钢,朝江稚鱼疯狂使眼色。
“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向殿下行礼。”
江廷川点头哈腰,躬身向陆砚告罪。
“小女顽劣,还望殿下恕罪。她从小被我母亲宠坏了,性子骄纵……”
陆砚面无表情,嗓音透着阴森冰冷。
“朝朝,过来。”
江稚鱼梦游一样朝陆砚走去,大脑空白一片,四肢不受自己控制,只是遵循着陆砚的话,心不在焉朝他游了过去。
陆砚的黑影蔓延到雪地,随后一点点攀上江稚鱼的脚尖。
震惊和错愕填满江稚鱼的思绪,由不得她多想。
许绍绫早在江老夫人赶来时就回过头,他诧异看着虹桥上的陆砚,身影如石化。
冷气顺着足尖往上攀岩,许绍绫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阴冷的秦淮河中。
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夜立在上首,宣判自己生死的声音。
喉咙如堵塞着恐惧和慌乱,许绍绫连滚带爬,奔至陆砚身旁,颤巍巍朝陆砚行礼。
“殿殿殿殿下。”
许绍绫如临大敌,汗如雨下。
余光悄悄往江稚鱼身上瞟。
他一直都知道母亲有意撮合他和江家的三姑娘,许绍绫先前对此放任不管。
不管是江家陈家刘家,他对自己未来的夫人并不在意,左右不过是屋里多了一件摆设罢了。
可如今——
思及那日莫名其妙被陆砚丢下河,许绍绫浑身一颤。
锈迹斑斑的大脑总算灵光了一回。
怪不得陆砚无缘无故针对自己,原来是……
一道瘆人的视线突兀落在许绍绫身上。
许绍绫慌乱撇开视线,身影抖如筛子。
在秦淮河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阴霾还笼罩在心口,许绍绫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暗自叫苦不迭。
若是知道江稚鱼是陆砚的心上人,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肖想江稚鱼。
许绍绫在心中将薛姨娘翻来覆去骂了百来遍,心想回去后定要将此事告知母亲。
他可不想母亲给自己点的鸳鸯谱成了催命符。
许绍绫急急告病退下,不敢在江府久留。
有陆砚在,江廷川哪里顾得上招待许绍绫,挥挥袖子让管事代自己送客。
他战战兢兢侍立在下首,目光在江稚鱼和陆砚之间来回打转。
江稚鱼怔怔立在原地,由着江老夫人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
江老夫人心惊胆战:“还好你没事,绿萝去找我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她转首,笑着望向陆砚。
“今日实在是失礼,下人毛毛躁躁的,连话也说不清楚,倒连累殿下跑这一趟了。”
江稚鱼晕晕乎乎,一副神游天外之态,实在不知陆砚怎会在自己家里。
她听着陆砚和江老夫人一来一回对答如流,脑袋更晕了。
陆砚不是在汴京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金陵,她如今什么准备也没有,万一陆砚认出自己……
江稚鱼一只手捧上自己的脸,刹那僵愣在原地。
她、没、有、戴、帏、帽。
江稚鱼惊恐往后退开两三步,一只手紧张兮兮拽着江老夫人的衣袂,半边身子藏在江老夫人身后。
瑟瑟发抖。
江老夫人捧着江稚鱼的手,一脸的和蔼可亲:“怎么了,可是在湖边冻着了,抖得这样厉害。”
一面说,一面招呼陆砚和江稚鱼往花厅走去。
江老夫人眉眼弯弯:“外面冷,还请殿下随老妇往花厅去。朝朝,殿下过来是有话问你,你直说便是,不必紧张。”
江稚鱼心中惶恐不安:“……问问问我?”
问她什么,难不成陆砚专程来金陵,就是为了戳穿她?
江稚鱼心惊胆战跟在陆砚身后,脚下踉跄,差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
一只手眼疾手快从旁伸出,捞住了江稚鱼。
江稚鱼脱口:“多谢。”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分明,顺着劲瘦的腕骨往上,是陆砚线条流畅的下颌。
江稚鱼惊得往后弹开两三步。
指腹上的余热骤然消失,陆砚眉眼掠过几分微不可察的不悦。
他沉声:“我有话问江三姑娘。”
江老夫人和江廷川对视一眼,识趣告退。
行至江稚鱼身旁,江老夫人不放心,温声安慰。
“殿下是为之前的事来的,莫慌,如实说就是。”
江稚鱼一颗心更乱了。
园中日光正盛,金黄光影在树梢间跳跃。
江稚鱼惴惴不安。
少顷,上首传来陆砚淡淡的一声:“你刚刚……是想推许绍绫落湖?”
江稚鱼:?
她还以为陆砚是想找自己秋后算账。
两害之间取其轻。
江稚鱼迟疑点头:“殿下是想为他讨要说法吗?”
陆砚唇角流露出一点不屑:“他也配?”
他垂首轻抿一口热茶,漫不经心。
“今日过后,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江稚鱼遽然扬首,一双眼睛亮闪闪,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他可是得罪过殿下?”
怪不得许绍绫在陆砚跟前如老鼠见到猫,畏头畏尾,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江稚鱼心花怒放,想着学旁人奉承陆砚,可惜搜肠挂肚,也只找到一句。
“殿下真的慧眼识人。”
江稚鱼唇角挂着腼腆的笑,“殿下是何时认出我的,我还以为殿下会生气……我当时并非有意瞒着殿下,我只是……”
陆砚不声不响丢出一句:“南天寺。”
江稚鱼:“……?”
陆砚慢条斯
理抬起眼皮,答非所问:“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江稚鱼语塞,抓耳挠腮。
所以当初在别院,陆砚为何不直接戳破自己!
脚趾头又开始施工,江稚鱼自暴自弃:“那殿下今日过来,是来……兴师问罪吗?”
脑袋几乎垂到地面,江稚鱼声音低不可闻。
“不。”
茶盏在手中发出清脆的一声,陆砚神色自若。
陆砚言简意赅。
“这次回去我会请皇兄为你我两人赐婚,亲事定在来年开春,你有什么……”
江稚鱼一双眼睛瞪圆,牙齿上下碰撞:“赐赐赐赐婚?”
还是她和陆砚?
江稚鱼两眼一黑,还当陆砚是为了帮自己挡许绍绫的亲事,她忙忙开口。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有殿下在,许家定不敢再过来和我谈婚论嫁。不是,即便今日殿下不在,我也有法子断了和许家的亲事……”
江稚鱼语无伦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陆砚皱眉:“你不愿同我成亲?”
“自然是不愿的。”
江稚鱼表明立场,“我我我……我其实没什么心上人,也不打算同谁成婚。之前那个鳏夫是我胡诌的,还有……”
压在自己身前的黑影一步步加深,陆砚朝江稚鱼步步紧逼。
“你没有心上人?”
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
江稚鱼直愣愣点头:“对、对呀。”
怕陆砚不信,江稚鱼还补上一句,“我从未喜欢过旁人。”
那双望着自己的黑眸瞬间阴云翻涌,雾霾重重。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陆砚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想起今日江稚鱼笨拙朝许绍绫身上摔去的一幕,先前他只觉得眼熟,如今终于想起。
当初自己和江稚鱼初见,她也是脚崴摔在自己身上。
陆砚半眯着眼睛,视线一寸寸在江稚鱼脸上掠过。
她刚刚还说,即便自己不在,她也有法子断了和许家的亲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种种蛛丝马迹的簇拥下,渐渐浮出水面。
……
陆砚拂袖而去。
江稚鱼双足一软,差点跌坐在椅子上。
绿萝捧着漆木托盘步入花厅,左右张望。
“姑娘,殿下呢?”
江稚鱼还沉浸在陆砚请皇帝赐婚的震撼中,久久回不了神。
她牢牢抓着绿萝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热从绿萝指腹传到江稚鱼掌心,江稚鱼缓慢找回自己的思绪。
那句赐婚好像只是江稚鱼的幻听。
那日之后,江稚鱼再也没见过陆砚。
日光从楹花窗子透入,悄无声息爬上江稚鱼的指尖。
雪浪笺摊开半晌,江稚鱼迟迟没有动作。
她又在书案后枯坐了整整一日。
绿萝挽着毡帘,款步提裙。
她轻手轻脚将茶水搁在案上,斟酌着开口。
“姑娘可是在为薛姨娘烦心?”
那日琼花宴后,也不知道许绍绫是如何同许夫人说的,许夫人认定薛姨娘是在戏弄自己,气得和薛姨娘断了往来。
薛姨娘惊诧之余,从台阶上滚落而下,腹中的胎儿没保住,差点一尸两命。
随后毒害江老夫人的事不知怎么传入江廷川耳中,江廷川不顾往日情谊,连夜将薛姨娘送到乡下的庄子,如今生死不明。
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江廷川雷厉风行。
府中上下无人知晓薛姨娘为何会被赶去乡下,只当她是被江廷川厌弃。
如今江府上下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绿萝还以为江稚鱼是在为薛姨娘烦恼,轻声安抚。
“姑娘的亲事还没着落,老爷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发落薛姨娘,不然外面看着也不好看。”
江稚鱼揉着眉心:“和她无关。”
绿萝惊诧:“那姑娘在烦什么?”
她笑笑,“如今没有了许公子,姑娘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连画画也没了兴致?”
“我……”
江稚鱼哑口无言。
她垂眸,视线落在角落的颜料盒。
踟蹰半晌,江稚鱼慢慢启唇:“古太医今日可是来为祖母请平安脉?”
绿萝点头:“姑娘可是要去寿安堂?那我让他们备轿子。”
江稚鱼伸手拦住:“不必,我、我只是有话想问古太医。”
半个时辰后,江稚鱼的身影出现在别院门前。
迟疑不定。
江稚鱼前脚刚到,吴管事后脚得到消息,一溜烟跑到门前,笑着迎江稚鱼入内。
“可算是把江三姑娘盼来了,殿下就在暖阁,我送姑娘过去。”
江稚鱼根本来不及拒绝。
暖阁角落供着鎏金珐琅铜炉,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褥子。
陆砚躺在躺椅上,日光落在他眼角,为长长睫毛添上一点金黄光晕。
江稚鱼迟疑站在一旁,视线长久落在陆砚脸上。
她也不知自己怎会鬼使神差来到陆砚的别院。
若是陆砚醒过来,她该说点什么。
认错人是她有错在先,怎么说她也得先给陆砚道歉。
道歉的话,应该是要带礼上门的。
江稚鱼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懊恼自己出门仓促,竟连这事也忘了。
她往后退开半步,甫一转身,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陆砚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手腕用力。
江稚鱼整个人跌坐在他怀里。
气息相接。
日光如膨胀的白云扑在两人身上。
陆砚黑眸沉沉,掌骨用力。
那双晦暗眸子森冷,亦如园中呼啸的寒风。
“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
那为何还盯着他看。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尝过了,是甜的……
第四十六章
冷风如海浪拍打着窗子,风声鹤唳,满园悄然。
陆砚喑哑声音落下,惊起数不清的颤栗。
江稚鱼瞳孔骤缩,浅色眼眸映着陆砚阴沉的面容,似乎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甘和愤懑。
握着江稚鱼的骨节泛着白色,指骨分明。
陆砚深深望着江稚鱼,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那你来做什么?”
江稚鱼语塞:“我……”
“不喜欢我,背地里却偷偷藏着我的画像。”
江稚鱼骤然瞪圆双目。
陆砚果然看见了自己的香囊。
“不喜欢我,却说非我不嫁。”
陆砚轻哂,“故意往我身上摔,众目睽睽还敢抱着我不撒手,知道我喜欢郑琦的画作,还费尽心思搜罗送给我。”
捏着江稚鱼手腕的骨节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江稚鱼圈笼其中。
陆砚再次逼问:“江稚鱼,这就是你的不喜欢?”
江稚鱼哑口无言。
她本不该来的,她该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将认错人这一意外翻篇,从此和陆砚桥归桥路归路,祈祷陆砚不要找自己和江家的麻烦。
这才是江稚鱼所期盼的。
可不知怎的。
从古太医口中陆砚近来不大好,江稚鱼二话不说,立刻让人备车往别院赶。
向来做厌恶出门社交、做事磨磨蹭蹭推三阻四的自己,若真的对陆砚无意,也不可能会火急火燎往别院赶。
心口慌乱不安,如揣着一只乱撞小兔。
江稚鱼磕磕碰碰,语无伦次往陆砚身上甩锅。
“那那那……那又如何?殿下不也不喜欢我?”
江稚鱼理不直气不壮。
“成亲应当是两情相悦的人,殿下对我无意,我再喜欢殿下又能如何?”
江稚鱼垂首敛眸,小声嘀咕。
话犹未了,一只手忽然抬起自己的下颌。
陆砚目光灼灼凝视着江稚鱼。
“你说什么?”
江稚鱼心口骤紧,心虚移开目光。
“没有,殿下听错了,我只是……”
嗓音戛然而止。
陆砚忽然的俯身低眉。
日光无声落在别院,青石板路上的皑皑白雪逐渐苏醒,露出别院原有的容貌。
落在唇上的吻轻柔缓缓,如沐春风。
江稚鱼张瞪双眼,难以置信盯着近在咫尺的陆砚。
薄唇稍纵即离,陆砚一只手揉搓着江稚鱼的指腹,漫不经心开口。
“两情相悦就可成亲。”
江稚鱼脑袋空空如也,哪里还说得出话。
陆砚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如墨眼睛映照着满园的光影。
江稚鱼在陆砚眼中看见了一小簇一小簇跳动的火苗,她分不清那是窗口照入的日光,还是自己的幻觉。
“那现在呢?”
陆砚不紧不慢,“这样算两情相悦吗?”
红云缓慢飞上江稚鱼双颊,被陆砚那双眼睛注视着,江稚鱼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她直愣愣点头。
下一瞬。
江稚鱼一张脸爆红如胭脂果。
“你你你我我我……”
“朝朝。”
不是江稚鱼,也不再是生疏的江三姑娘。
陆砚扣住江稚鱼的手,两只手掌心对着掌心,指腹紧密相连。
他凝眸盯着身前结结巴巴的江稚鱼,黑眸半点的厉色逐渐褪去。
冰雪消融,袒露出底下温和流淌的春水。
“我也喜欢你。”
绯红如鲜艳欲滴的浆果,一点点从江稚鱼脸上滴落。
瞪圆的双眸中蕴满诧异和震惊。
窗外一点日光无意溅落在江稚鱼,江稚鱼如在炙热的火焰中来回翻涌。
双颊的灼热迟迟未褪。
半晌,江稚鱼僵硬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谁谁谁喜欢你了?”
江稚鱼脸红耳赤,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声音细如蚊音。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陆砚目光追随着江稚鱼脸上的红晕,抓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
江稚鱼的手很小,足足比陆砚少了两段骨节。
陆砚好整以暇:“那是不喜欢?”
江稚鱼心虚撇开视线,目光寻不到一处落脚处:“也没有、没有不喜欢。”
破罐子破摔,江稚鱼从陆砚怀中坐直身子,食指在拇指指腹往后退开半寸。
江稚鱼嘴硬:“也就……只有一点点。”
话落,红晕再次回到江稚鱼脸上。
陆砚明知故问:“一点点是多少。”
“一点点……就是一点点。”
江稚鱼再次抬手。
素手纤纤,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在日光中泛着明晃晃的光亮。
陆砚顺势擒住江稚鱼的另一只手,手指一点一点探入江稚鱼的指缝。
十指紧握,密不透风。
江稚鱼吃痛,怒嗔陆砚一眼:“你抓疼我了。”
陆砚从善如流松开,朝江稚鱼摊开五指。
“那你牵我。”
明黄光影落在陆砚掌中,江稚鱼耳尖如缀着红珊瑚,她别过脸。
快而狠在陆砚掌中拍了一下。
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在暖阁响起,敲碎了冬日的平静。
江稚鱼目光望向窗外,低声呓语:“谁要和你牵手。”
陆砚喉咙溢出两声笑,闷闷的。
握着江稚鱼的手再没松开过半分。
门外倏尔传来吴管事的声音:“殿下,滴酥做好了。”
江稚鱼飞快从陆砚怀里撤开,做贼心虚后退五六步,恨不得离陆砚远远的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疾步入屋,搁下漆木托盘后,匆匆离开。
银丝玛瑙盘中的滴酥小巧精致,个个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宫里厨子才有的手艺,江稚鱼先前在别院借住,三天两头都会让厨子送滴酥。
她眼睛一亮:“殿下也喜欢滴酥吗?”
陆砚言简意赅:“不喜欢。”
江稚鱼好奇:“那厨房怎么会早早备下,总不可能知道我今日会来罢?”
话说一半,江稚鱼唇角的笑意一僵。
她愣愣抬起头:“你早就知道我今日会过来了,对吗?怪不得古太医今日突然去给祖母请平安脉,原来是你……”
江稚鱼瞠目结舌,“你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是临时起意来别院的。
“是临时起意吗?”
陆砚站起身,黑影如乌云浊雾,缓慢朝江稚鱼靠拢。
陆砚淡声。
“昨日午时,你盯着我的画像看了两刻钟。”
“前日夜里,你半夜睡不着,四更天起来掌灯,先是盯着我送的颜料看了足足半个时辰,随后开始作画,画的是当初我在南天寺……”
江稚鱼眼疾手快捂住陆砚双唇:“你你你……不许说了!”
她从头顶一路红到脚跟,心口起伏不定。
江稚鱼匪夷所思:“我明明都关上门窗的,你怎么还会知道?”
她遽然扬首,“你派人盯着我?”
陆砚目光低垂:“没有。”
江稚鱼不相信:“那你怎么……”
陆砚淡声:“没有别人。”
只有陆砚。
在暗中盯着江稚鱼的人,是他自己。
江稚鱼:“……”
她气急,“你……”
陆砚慢悠悠:“以后不会了。”
以后江稚鱼都会在他身边,他自然不用时时刻刻都在暗处盯着。
……
凛冬已至,万雪翻飞。
江稚鱼这些时日往别院跑得极为勤快,见到吴管事,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拘束。
见到江稚鱼,吴管事长松口气,小心翼翼和江稚鱼通风报信。
“先前出卖主子的那人抓住了。”
是跟了陆砚十来年的副将。
吴管事扼腕叹息:“主子从昨夜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老奴怎么劝都没用,这事还得劳烦江三姑娘。”
书房灯火通明,烛影满地,
陆砚正在书案后给皇帝写信,江稚鱼绕过缂丝屏风,提裙凑近:“我听吴管事说,先前那个出卖你的内鬼抓住了?”
陆砚轻轻抬起眼眸。
对上江稚鱼忐忑不安的眼神,陆砚唇角噙了一点笑。
毛笔搁在白玉笔架上,陆砚长臂一捞,抱着江稚鱼坐在膝上。
“他说什么了?”
江稚鱼觑着陆砚的脸色,实话实说:“吴管事……很担心你。”
陆砚望着江稚鱼,笑而不语。
江稚鱼被他盯得心中长毛,支吾着道:“我、我也很担心。”
毕竟是跟了陆砚多年的副将,心寒总是在所难免的。
陆砚泰然自若,坦言:“心寒倒不至于。”
性子使然,陆砚不可能对身边所有的将士都推心置腹,也不可能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他对谁都有保留。
不然那次刺杀,他也不能死里逃生。
江稚鱼皱眉,定定望着陆砚。
陆砚难得好脾气:“怎么了?”
江稚鱼开始翻旧账,气鼓鼓扬起下巴。
“这么多疑,怪不得那次在南天寺……你那么快就能认出是我。”
陆砚一怔。
下一瞬。
笑意如涟漪,一点点在他眼中荡开。
他背靠提花青缎迎枕,姿势随意慵懒。
“你知道我何时知道你的身份吗?”
江稚鱼腮帮子涨得鼓鼓的,没好气:“什么时候?”
陆砚笑笑,实话实说:“你离开南天寺的时候。”
江稚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一只小猫上栽了跟头。
她不可思议握住双唇:“竟然是那盘桂花糕。”
那本是她想送给陆砚的桂花糕,发现陆砚就是当今赫赫有名、杀人不眨眼的宁王后,江稚鱼哪里还敢送出去。
绿萝说要送给后山的小猫,江稚鱼也随口应下。
她嘴角抽了一抽:“早知道我还不如自己吃了。”
陆砚冷不丁出声,嗓音透着丝丝凉意:“那盘桂花糕……是送给我的?”
他见到那盘桂花糕时,那盘糕点早就不知被黑猫啃了多少回,坑坑洼洼的,上面还都是猫毛。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江稚鱼点点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哼哼
唧唧:“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送,谁让你自己之前嫌弃难吃的。”
陆砚平静:“那时尝不出咸淡。”
遭遇暗杀中毒后,陆砚不仅眼睛受伤,连最寻常的味觉也丧失了。
古太医试了许多种法子都无济于事。
江稚鱼脸上的揶揄瞬间消失殆尽,她紧张不安瞅着陆砚:“那现在呢,现在好了吗?”
“不知道,没试过。”
陆砚轻描淡写,像是置身事外。
江稚鱼起身往门外走,心急如焚。
“我这就让厨房送吃食过来,好与不好总得试试才能知道,这可不是小事,怎么能稀里糊涂……”
她忽然被陆砚拽入一个炙热滚烫的怀抱中。
气息交织。
落在江稚鱼唇上的力道时轻时重。
她身子朝前跌,慌乱之余抓住了陆砚的双臂。
日光漂浮在空中,影影绰绰。
点翠珊瑚喜鹊报春紫檀屏风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喜鹊驻足在牡丹上,低头轻啄牡丹的芳香。
良久。
落在身上的黑影终于离开。
江稚鱼有气无力瘫在陆砚肩上,眉梢眼角染着一层薄薄的绯红,如晚霞绮丽。
陆砚单手托着江稚鱼,薄唇落在她耳边。
温热的气息洒落,陆砚嗓音带笑。
“试过了。”
陆砚意有所指,“是甜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