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江稚鱼连夜跑路
第三十一章
昨儿夜里下了几回雨,园中细雨婆娑,苍苔浓淡。
一众婢女遍身绫罗,绮罗穿林。
为首的绿萝双手捧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踱步至窗前,悄声往里张望。
贵妃榻上铺着秋香色洋罽,江稚鱼靠在提花靠枕上,双目空洞。
榻上半点褶皱也无,绿萝昨夜离开前是何样,如今还是何样。
绿萝大惊失色,匆忙掀帘入内。
“姑娘这是怎么了,从昨儿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绿萝伸手在江稚鱼额头上一探,“莫不是撞客了?都是那个许公子,姑娘原先好端端的,见到他之后就……”
江稚鱼猛地坐直身子,双手捧住绿萝,眼珠子颤动。
“绿萝,昨夜我回府,可是遇见什么人了?”
绿萝莫名其妙,第二十八次回答江稚鱼的问题。
“姑娘,你在门口遇见了许公子,就是老爷和薛姨娘替你相中的许公子。老爷还说让你……”
江稚鱼拿手背遮在眼睛上,闷不作声倒在迎枕上。
完了。
她真的完了。
不是梦,昨夜在门口见到的男子真的是许绍绫。
江稚鱼抱着迎枕在贵妃榻上滚了一周,生无可恋。
她竟然……认错人了。
还对那人表白心迹。
江稚鱼一张脸埋在迎枕上,企图闷死自己换个星球生活。
绿萝在一旁絮絮叨叨。
“姑娘也别太丧气了,老夫人定会有法子的。她那么疼爱姑娘,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江稚鱼怏怏不乐,从迎枕后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脸蛋。
三千青丝胡乱落在身后,江稚鱼一张白净小脸因为迎枕压一片红印子。
她急不可待:“昨夜的事祖母可知道了?”
江稚鱼一手挽着长发,迫不及待翻身下榻。
“祖母身子不好,好不容易这两夜才睡得安稳些,可不能让她在为我忧心了。”
绿萝眼疾手快拽住江稚鱼:“姑娘莫急,这事并未传到老夫人耳中。柳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知道分寸的。”
江稚鱼再次无力伏回榻上,如释重负:“那就好。”
绿萝故意挑些好话哄江稚鱼开心:“说来还是多亏姑娘送的紫灵芝,柳嬷嬷说那紫灵芝老夫人吃着极好,可惜她跑遍金陵药铺,也找不到,还问我姑娘是从何处寻的。”
“从何处寻来的?”江稚鱼呢喃,自言自语。
自然是“未婚夫”……不,那人并非是自己的未婚夫了,姑且就称他为“好心人”罢。
“好心人”虽说性子阴晴不定,动不动就发火,可他到底还给自己送过紫灵芝,江稚鱼总不能忘恩负义。
也不知道“好心人”是什么来路,竟能将紫灵芝随手赠人。
金陵中能有这样大的本事……当属世家无疑。
“好心人”应当是哪家世家的公子。
犹豫半晌,江稚鱼朝绿萝招招手,低声叮嘱两句:“你找个机灵点的人问问,哪家有门路可以买到紫灵芝。”
无缘无故认错人,江稚鱼想亲自登门赔罪。
好在那位“好心人”对她无意,只要她诚心诚意赔礼告罪,应该会……没事罢?
江稚鱼心中踟蹰,天平摇摆不定。
指尖掐着掌心,江稚鱼慢吞吞补上一句,“他家公子前些日子眼睛受伤,一直在别院养伤,你照着这个找,想来不会出错。”
绿萝眼睛亮晶晶:“姑娘可是想为老夫人寻紫灵芝?这事说难也不难,过会我亲自跑一趟。”
她细细打量江稚鱼的脸色,忧心忡忡,“姑娘脸色这么差,今日就别去老夫人那罢?”
绿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夫人火眼金睛,若是见到姑娘这般,定猜出姑娘心里装着事。”
江稚鱼不以为然,扶榻而起,她嘴角悬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你也知道祖母火眼金睛,我今日若不去,她不用猜也知道我遇着事了。梳妆罢,左右不过是多用些脂粉遮掩就是了。”
江稚鱼本就是白瓷捏成的人儿,肤若凝脂,细润莹彻。
如今描眉画眼,更如画中仙娥,般般入画。
江老夫人今日难得有兴致,请来一个戏班子在园中吹弹拉唱。
水榭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左边高几上设有碧玉兽面纹香炉,右边的红木底座上供着釉彩百花景泰蓝瓶,瓶中是江稚鱼今早送来的时鲜折枝。
刚下过雨,门前青苔掩映。
十来个小戏子在台上打十番,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江稚鱼心不在焉。
也不知
道绿萝寻到人没有,见了面,她该怎么赔罪。
对不住,之前是我认错人,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天呐。
好渣。
她不会挨揍罢?
还是说自己吃了菇子中毒,之前都是在胡言乱语?
有点扯了。
江稚鱼冥思苦想,愁眉苦脸。
“朝朝、朝朝。”
江稚鱼遽然回笼思绪,愣愣仰起头。
江老夫人笑得温和:“怎么心神不宁的,可是昨夜没睡好?”
江稚鱼欲盖弥彰低头:“没有。”
江老夫人看了柳嬷嬷一眼,柳嬷嬷心领神会,挥挥手,一众奴仆婆子福身退下。
台上的敲锣打鼓骤停,只剩萧索秋色。
江老夫人默不作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喝着。
江稚鱼心惊胆战,悄悄窥视江老夫人。
少顷。
江稚鱼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祖母,你怎么不说话?”
江老夫人瞥视:“你都不和我说话了,我还有什么话同你说?”
江稚鱼惊慌失措:“祖母说的什么,我什么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
江老夫人擎着茶盏,盯着江稚鱼似笑非笑:“怎么,不想继续瞒我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江稚鱼丧气塌肩:“我没想故意瞒着,我也没想到昨日会在门口碰见许绍绫。”
江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打翻茶盏:“你说什么,你碰见他了?”
江稚鱼诧异:“祖母,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又诓我?”
江老夫人冷笑:“我若是不这样,还不知道你们要瞒我多久。你今日心事重重的,就是为这事?”
江稚鱼喃喃:“算、算是罢。”
案上茶水淌落在地,在江老夫人脚边汇成水洼。
上了年纪的人,最禁不得摔伤。
江稚鱼搀扶着江老夫人踱步至别处:“祖母的身子要紧,犯不着为我的事发愁。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总不能事事都靠祖母。”
江老夫人凤眸一凛:“怎么,嫌弃我老了?”
府中上下也就江稚鱼一人不怕江老夫人,她笑眼弯弯,依偎在江老夫人肩上。
“我哪敢。”
江老夫人揽着江稚鱼入怀:“祖母知道你懂事。罢了,明日你随我去南天寺。”
江稚鱼一时没转过弯:“去南天寺做什么?”
原本还有兴致看戏的江老夫人,忽然扶着心口捶了两下,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祖母身子不好,你去寺里替祖母抄佛经祈福。这是你的一片孝心,你父亲若是敢说一句,让他自己来寿安堂见我。”
……
别院门可罗雀。
青石板路上一片落叶也无,干干净净。
门房挨着坐在一处,不明所以盯着台阶下洒扫的吴管事。
“吴管事这是怎么了,怎么日日都来门口洒扫?”
“依理这活不该落到吴管事头上,可他抢着做,我们也没法子。”
“我看吴管事不像是想干活,倒像是在等人。快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马蹄声声入耳,吴管事扬长脖子,满脸红光,笑着上前迎人:“可算是到了,姑娘不知,主子这两日……”
吴管事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
别院杳无声息,精悄无人高语。
转过影壁,吴管事蹑手蹑脚行至书房前,躬底身子,支支吾吾。
“主子,有客人求见。”
陆砚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泅成一团。
窗外乌云浊雾,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紫檀木嵌玻璃画山水长方座灯,四面垂着蝙蝠坠子。
光影跃动在陆砚漆黑瞳仁中,汇成金黄光影。
他想起昨日江稚鱼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示爱。
陆砚早就知道江稚鱼对自己心怀不轨,可他没想到江稚鱼胆子那样大,光天化日就敢抱着自己表白心迹。
还用性命胁迫自己。
陆砚皱了皱眉,回以冷淡的两个字:“不见。”
吴管事颤颤巍巍:“可是……”
话犹未了,厚重的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挽起。
宋旭不请自入:“怎么,宁王殿下这是不欢迎我?三番两次拒了我的邀约就罢了,我登门求见竟还避而不见……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陆砚冷声:“怎么是你?”
宋旭嗤笑,大剌剌坐在炕上:“怎么不能是我,姐姐和姐夫不放心你,特意让我来的。”
宋旭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从小看陆砚处处不顺眼,恨不能争得你死我活。
左看右瞧,宋旭咂摸出陆砚话中有话:“你今日……还有别的客人?”
陆砚面无表情:“没有。”
宋旭啧啧称道:“我就知道,哪个客人胆子那么大,竟敢上门扰宁王清净,是嫌弃自己命长吗?”
是有这样的人。
不仅敢上门,还敢当街表白心迹。
陆砚眉心紧皱,不耐烦下起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宋旭拂袖,起身离开:“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他施施然甩手离开,一面往外走,一面拿眼睛瞅着陆砚,嘴上念念有词。
“可惜了,姐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线索,竟然还有人不领情。”
“站住——”
宋旭懒洋洋转身,俊逸的眉眼透着桀骜不驯:“陆砚,你当这是在你们……”
对上陆砚冷淡无光的一双瞳仁,宋旭慢慢敛去唇角的挑衅,双手在空中一摊,老老实实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
信口用密蜡封住,上面是皇帝的亲笔。
“姐夫的信,你自己看。”
宋旭扯过圆脚凳在陆砚对面坐下,如在自家府上一样,指使着吴管事给自己送茶送点心。
“糕点要软糯的,不可太甜,也不可太淡。还有,我喝茶只喝大红袍,必须用前年的雪水……”
吴管事不敢擅自作主,抬眼讨陆砚示下。
陆砚面无波澜:“不必管他。”
一目十行阅过兄长送来的密信,陆砚眉眼染上一层阴霾,挥之不去。
他垂眼,漫不经心将密信递到一旁的烛火上,任由火苗舔舐而过。
风从窗口灌入,吹走案上的灰烬。
陆砚乌黑浓密的眼睫低垂,戴着扳指的手指半曲在案上,沉默不语。
宋旭讪讪咽下脱口而出的埋怨,正色:“姐夫说什么了?你先前受伤,真的是军中有内鬼?”
陆砚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宋旭正襟危坐,直勾勾盯着陆砚的眼睛:“那你的眼睛……”
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砚冷眸微掀。
宋旭立刻闭嘴,开始做哑巴。
谁不知道陆砚最是宝贝他那双眼睛,那样一双千里眼,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治好。
宋旭难得为陆砚操心。
半晌,忽听对面传来一句:“你还不走?”
宋旭冷不丁往后仰,恼羞成怒:“陆砚,你真当我是来送信的?”
陆砚:“不然呢?”
宋旭气急败坏,双手拍案:“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我大人有大量,我不同你计较。”
在书房转了两圈,宋旭忽然瞥见陆砚手边的漆木攒盒,他伸手一把拿起。
“堂堂国舅爷给你送信,我拿你一盒糕点不为过罢?”
拿起。
拿不动。
宋旭震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陆砚,你还是人吗?一盒点心你都不肯给我。不是,你以前不是不吃点心的吗?”
陆砚一手按在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上,那双黑眸沉郁平和,如深不见底的古潭。
平静水面下藏着数不尽的礁石暗涌。
指骨分明的手指散漫撑在攒盒上,陆砚慢条斯理抬起眼皮,一字一顿。
“松手。”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宋旭耳边,森冷彻骨。
一阵冷意顺着宋旭脊背往上爬。
许久未见,他竟忘了陆砚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手心不自觉从攒盒上移开,宋旭冷笑三声:“一盒破点心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护着。”
言毕,宋旭头也不回离开书房,低声骂道。
“陆砚,你最好祈祷你日后别求到我头上
,不然我定……”
吴管事追上,亲自送宋旭出门:“宋公子别在意,主子这两日心情不好。”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宋旭嗤之以鼻。
吴管事一时语塞:“这……”
他目光闪躲,慢悠悠溜达至别处。
宋旭环抱双臂,半眯起眼睛:“你们有事瞒我?我就说陆砚今日怎么那么奇怪,刚开始把我误认为旁人。还有,那盒点心是救过他的命吗?真当我稀罕。”
吴管事满脸堆笑:“自然不会,宋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稀罕区区一盒糕点。”
宋旭被捋顺了毛:“那是。我又不是陆砚,心眼比针眼还小。”
送走宋旭,吴管事折返回书房,袖着双手侍立在下首。
那个漆木攒盒依旧在陆砚手边。
吴管事认得那是昨日江稚鱼送来的桂花糕。
陆砚坐在书案后:“送走了?”
吴管事笑笑:“是,只怕宋公子回去后,又该找皇后娘娘告状了。”
余光瞥见案上的一点灰烬。
吴管事脸上的轻松散尽:“主子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半曲的指骨敲了又敲,陆砚黑眸沉沉,转首望向窗外。
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陆砚淡声丢下一句:“去南天寺。”
当初通敌叛国的内鬼,曾和南天寺的住持有过往来。
……
南天寺。
秋末冬初,风中裹挟着细密的雨丝。
江稚鱼双手捧着滚烫的茶水,轻轻呼气。
“祖母的马车上可备了暖手炉?山里冷,祖母的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能着凉。”
江稚鱼絮絮叨叨,一刻也不曾停歇,“还有,祖母的药可带齐了?”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说了这么多,还不口渴吗?以前都是姑娘嫌我啰嗦,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江稚鱼小口小口喝着茶,赧然失笑:“事关祖母的身子,我总不能大意。之前让你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绿萝垂头丧气:“姑娘快别提了,我找了三日,金陵竟无人家中有紫灵芝。我悄悄托了人打听……”
她掀帘往外望,马车外除了细雨,再无外人。
绿萝凑到江稚鱼身边,以手掩唇。
“才知道这紫灵芝并非俗物,寻常人可吃不上。便是京城,也只有宫里才有。除了陛下赏赐,其他人根本见不到。”
绿萝斟酌着开口。
“我还听说,满朝文武得陛下赏赐紫灵芝最多的,除了宁王,再无旁人。宁王受伤后,陛下更是搬空库房,什么好药材都送到宁王府上,其中就有紫灵芝。”
绿萝心惊胆战,“姑娘,我们手上的紫灵芝,会不会也是宁王……”
江稚鱼摇摇头,斩钉截铁:“不可能。”
上回她去秦府赴宴,宁王也在,可她并未听秦嫣然提过宁王的眼疾。
且那别院上下也就百来口人,若真是宁王的住处,该是戒备森严才是。
绿萝不甘心:“可是除了宁王……”
江稚鱼有理有据:“虽说旁人得到的赏赐比不上宁王,可也不可能天底下所有的紫灵芝都在宁王府。”
别的不提,别院的“好心人”虽说性子古怪、阴晴不定、动不动就动气、对她的桂花糕挑三拣四、偶尔还对她爱答不理……
可他终究给祖母送过紫灵芝,可见心地良善。
而宁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若“好心人”真是宁王,只怕江稚鱼第一日踏入别院,就成了他剑下的冤死鬼。
绿萝长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当姑娘真遇见宁王了。”
“怎么可能。”江稚鱼笑笑。
她在秦嫣然口中听过宁王,据说宁王相貌堂堂,身长九尺,力大如牛,蜂腰猿背,力拔山兮气盖世*。(*出自项羽《垓下歌》)
这样的人,同别院中清瘦俊逸的“好心人”迥然不同。
江稚鱼失笑:“虽说我眼光不是很好,可也不可能回回都认错人。”
绿萝附和点头:“这话也是。”
谈笑间,一行人在山门前被拦下。
江稚鱼挑起车帘往外望,远远瞧见两三个小沙弥立在山门前,双手合十。
小沙弥冒雨前来,朝江稚鱼低声告罪:“寺里来了贵人,马车不得入内,还请各位施主移步上轿。”
除了江家的马车拦,其余几家马车也都相继被拦下。
江稚鱼亲自下车搀扶江老夫人,她小声叮嘱:“祖母仔细些,这台阶下了雨,越是难走得很。”
江老夫人拍拍江拍稚鱼的手,抬眸往远处张望。
山寺空明,香烟缭绕。
空中遥遥传来古朴致远的钟声,如仙乐抚平心中愁绪。
江老夫人双手合十,朝着山寺的方向拜了一拜:“阿弥陀佛。”
江稚鱼跟着照做。
江老夫人眉眼弯弯,语气温和:“朝朝,陪祖母走走罢。”
江稚鱼大惊失色:“祖母,这会还下着雨呢,你若是想逛逛,何不等天晴?到那时你想走多远,我都陪你。”
江老夫人笑睨:“你当我不知道?今日说下雨,明日就该吵着天冷,后日就该说自己头晕。”
身后跟着的奴仆婆子都笑了起来,柳嬷嬷调侃:“还是老夫人厉害,不像我们这些糊涂的。”
江稚鱼无奈,抱着江老夫人的手臂告状:“祖母怎么拿我打趣,我哪有那么懒。”
雨丝如银针,婆娑雨雾摇曳。
江稚鱼的住处在寺后的禅房,小沙弥走在前面,为她们引路。
早有婆子来禅房洒扫,房中窗明几净,香案上设有炉瓶三事。
江老夫人左右张望:“你师傅呢?”
小沙弥回以歉意一笑:“师傅在上客室招待贵客,过会再来向江老夫人赔罪。”
江老夫人笑言:“我说呢,今日竟不见那秃驴。罢了,我今日也乏了,你同他说不必过来了。”
小沙弥:“是。”
江老夫人声音缓缓:“寺里今日有贵客来访,可知贵客住在何处?”
小沙弥为难:“这……我也不清楚。”
江老夫人:“并非想要故意打探贵客消息,只是怕下人冲撞贵客,惹来不必要的祸患。”
小沙弥松口气:“施主多虑了,只要不在上客室附近转悠就好,别的倒也无妨。”
江老夫人颔首:“这倒也罢了。”
外人在时,江稚鱼经常假装自己是小哑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躲在江老夫人身后。
小沙弥离开后,江稚鱼立刻扭股糖似的缠着江老夫人:“祖母可知是哪位贵客?”
江老夫人笑着戳江稚鱼额头:“你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孩时一样,好奇心还是这么重。”
小时候一家子坐在一处,江稚鱼能连着两个时辰不说话。
客人离开后,又开始围着江老夫人问东问西,刨根问底。
“她刚刚说的小妾,那人怎么了?”
“哪家姨娘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扇老爷?”
“祖母,他们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何时又冒出一个私生子了?”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江稚鱼虽不爱说话,却对别人后宅的家里长家里短兴趣盎然,听得津津有味。
给她一盘瓜子,她能嗑上整整一日。
江稚鱼反唇相讥:“不是祖母说让我一直当小孩子吗,怎么这会子又嫌弃我了?”
江老夫人眼角笑出皱纹。
“祖母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只是今日寺里的贵客,身份地位应当极高。我来南天寺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住持这般小心。这两日你也别在寺里转悠。”
说着,望向绿萝。
“好生看着姑娘,若姑娘有半点闪失,我定不会轻饶。”
……
上客室青烟氤氲,缥缈如在云端。
吴管事提着食盒,步履匆匆。
“主子,这是别院刚刚送过来的。”
陆砚身份特殊,自然不会轻易碰外面的吃食。
一日三餐,都是别院做好送过来。
山鸡火熏炖白菜、莲子八宝鸭汤、樱桃肉山药、酥油炸野鸽子,还有一笼水晶芋圆。
芋圆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上面还淋了一圈鲜榨椰汁。
因着天气渐冷,食盒都是放在水暖
锅中送来,铜制的水暖锅,外面色泽如银,用时只需往里添热水,再将食盒放进去。
一整夜膳食都是热的。
陆砚目光缓慢落在那笼水晶芋圆上。
他不喜点心,往日送来的膳食,断不会出现此物。
吴管事清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下首。
目光四处溜达,看烛台看窗外树影,偏偏不去看陆砚。
陆砚指骨半曲,敲了敲。
吴管事慢腾腾朝向陆砚,满脸堆着笑意,答非所问。
“主子放心,别院今日无事,并无人登门。”
陆砚声音透着凉意:“我不是问你这事。”
吴管事装聋作哑:“宋公子并未上门。”
陆砚抬眼,耐心逐渐告罄。
吴管事低眉顺眼:“那姑娘也是。”
赶在陆砚耐心用尽之前,吴管事飞快垂下眼皮,“是老奴擅自作主,以为主子如今喜欢点心,就让他们做了送过来。”
上客室悄然无声。
青白色的烟雾往上升腾而起,模糊了陆砚凌厉的黑眸。
吴管事身子躬得更低,颤巍巍伸出手,端着那笼水晶芋圆慢慢往后退。
忽闻上首传来极轻极淡的一声:“日后别再做多余的事。”
吴管事叠声:“是、是。”
稍顿,吴管事抬首,“还有一事,寺里今早来了好几家的夫人姑娘。老奴都打听过了,只有两家在后院禅房住下。”
陆砚皱眉:“这么巧?”
吴管事垂着双手:“老奴也是这么觉得,所以让人跑了一趟。”
一家是来私会情郎的,另一家是随祖母来的,说是祖母身子不好,特来为祖母祈福。
第一家每月总有半旬住在南天寺,碰上陆砚应当是巧合。
“另一家是金陵江家,明面说是为祖母祈福,其实是江老夫人不满意儿子为孙女说亲的许家,故意将小孙女带上山的。”
吴管事正色,“老奴细细打听了,两家确有此事。那许公子是个扶不上的烂泥,也怪不得江老夫人看不上。还有——”
陆砚抬袖打断:“知道了。”
他对旁人的家事一点兴趣也无。
“找人盯紧住持,别让他跑了。”
“是。”
陆砚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视线似有若无在吴管事手中的食盒掠过。
吴管事了然:“主子放心,别院那也有人盯着呢。”
他模棱两可给出一句。
“一有风吹草动,我立刻向主子禀告。”
也不知道说的是内鬼,还是江稚鱼。
……
南天寺清幽雅致,禅房连着后山。
红叶满地,落英纷飞。
许是佛门圣地,江老夫人住了两日,精气神竟比先前好了许多,夜里也不见咳嗽。
绿萝眉开眼笑:“照这样下去,只怕再过些日子,老夫人连药也用不着喝了。今日我还听柳嬷嬷说,老夫人说明日想吃炸得脆脆的鹌鹑肉。”
江稚鱼笑笑:“祖母如今的胃可吃不了那么油腻的,让柳嬷嬷看着点,别让她多吃。”
绿萝顺口接话:“这是自然,说来这事还得多亏那许公子,若不是那日他杀了个回马枪,姑娘也不会在门口同他撞上,老夫人也不会如此雷厉风行,将姑娘带上山。”
青石涌路,空中摇曳着晚桂的清香。
绿萝惊喜:“这里竟也有桂花,可惜家里的厨子没有跟着过来,不然还能让他做桂花糕。”
一簇簇明黄桂花香气迎面,沁人心脾。
江稚鱼窈窕身影立在夜色中,无端想起那日和“好心人”在别院的初见。
那样拙劣的借口,还有她堪称灾难式的演技,那人竟然也相信了。
“姑娘,姑娘你想说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难不成你也想吃桂花糕了?”
“不是。”
江稚鱼手里提着五连珠圆形羊角灯,细碎光影如枫糖浆滴落在她脚边,一路往前流淌。
“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
江老夫人今日的身子也有一半是那紫灵芝的功劳,江稚鱼呢喃补上形容词,“一个……好心人。”
绿萝挽起嘴角:“可是哪家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可不是姑娘……罢了,不说他了。”
再说下去只怕会露馅,江稚鱼改口,“过两日你下山,和药商说一声。若有人手上有紫灵芝,不论开价多少,我都要了。”
绿萝粲然一笑:“还用姑娘说,我早同他们说过了。夜里冷,姑娘快些回去罢,也该安歇了。”
她压低声音,“再往前就是上客室了,可不能再走了。”
上客室并未掌灯,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昏暗。
江稚鱼小声:“那位贵客还在寺里?”
绿萝颔首:“应该是,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守在门口。”
窗前似乎晃过一道人影。
江稚鱼往后退开半步,扶着绿萝的手匆忙转身。
“快走快走。”
她是典型的路痴,白日尚且认不出路,更何况如今天黑。
江稚鱼絮絮。
“日后你多提醒我,可不能再走错了。”
她可不想冒犯贵客。
江稚鱼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将近二更天,江稚鱼的房门被人敲响。
柳嬷嬷长发凌乱,脸上全是泪水。
双手在木门上拍了又拍,柳嬷嬷沙哑着声音哭喊:“姑娘快醒醒!老夫人不好了!”
禅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婆子手持珐琅戳灯,照得满院明亮。
柳嬷嬷欲哭无泪:“睡前还好好的,刚刚不知怎么了,像是梦靥一样,不管我怎么叫,老夫人都不醒。”
柳嬷嬷急得掉眼泪,“偏偏刘郎中今日有事下山,得明早才能回来。”
江稚鱼反手握住柳嬷嬷:“柳嬷嬷莫急,我这边还有一个郎中。”
她朝绿萝瞥了一眼,“快去请陈郎中过来。”
柳嬷嬷错愕:“哪来的陈郎中?”
江稚鱼轻声:“山寺路途遥远,我怕有什么闪失,上山那日就让人去百草堂请了陈郎中随行,陈郎中的医术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柳嬷嬷不必担心。”
怕有个万一,此事除了绿萝,再无第三人知晓。
后宅的腌脏事层出不穷,柳嬷嬷自然也清楚江稚鱼的顾虑,她长松口气。
“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江老夫人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唇也逐渐失去色泽。
江稚鱼压下心中的恐慌,一面让人去煮参汤,一面让柳嬷嬷去取保心丸,让江老夫人顺着温水服下。
“绿萝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江稚鱼往门口张望。
柳嬷嬷扶着江稚鱼的肩膀坐下:“刚刚刘郎中的药童去寻了,想来快到了。”
话音未了,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绿萝双眼通红,衣裙上染着泥土枯叶:“姑娘,陈郎中不小心跌入山谷了,那山谷不深,我已经让人去寻了。可是、可是……”
可是江老夫人等不了了。
柳嬷嬷两眼一黑:“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去?”
绿萝泣不成声,抬袖抹去满脸的泪水。
“我也不知,我本来走在最前面,听见陈郎中的惊呼声才回头,陈郎中……还有、还有那小药童都掉进去了。”
江稚鱼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找过住持了吗,山寺可还有别的郎中?”
柳嬷嬷哽咽:“找过了,都说没有。”
隔壁院子倒还住着一户人家,可柳嬷嬷敲了半日的门,也不见有人出来。
榻上再次传来江老夫人沉重的呼吸声,斑白的鬓发无力贴在脸上。
江稚鱼坐在榻沿,手指虚虚圈住江老夫人干瘦的手腕。
她哑声:“祖母……”
地下乌泱泱站满婆子,人影晃动。
众人面缀悲戚,或哭或红着眼睛。
江稚鱼忽然站起身:“柳嬷嬷,劳烦你看着点祖母,我去去就回。”
柳嬷嬷骇然:“这大半夜的,姑娘想去哪?”
烛影晃荡。
江稚鱼抬眼,一字一顿
:“上客室。”
……
夹道两侧种着银杏树,枝叶掩映,光影斑驳。
绿萝提着明瓦灯,一手提裙,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
绿萝愁眉苦脸,忧心如焚:“姑娘,你真要去上客室?先前的小沙弥不是说了,上客室住着贵客,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客……”
江稚鱼脚步不停,心跳如擂鼓:“可我没法子了,祖母突然病重,两个郎中接连出事,如若祖母有个万一……”
染着水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江稚鱼纤细单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不知是在稳定绿萝的心神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有万一,祖母定会安然无恙的。贵客既身份尊贵,身边定有太医随行。”
她想为祖母求得一线生机。
上客室前悬着两盏紫檀玻璃彩绘花鸟图六方宫灯,门前的守卫面无表情,腰间配着长剑,严阵以待。
遥遥瞧见江稚鱼行来,两人移步上前,面露戒备。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江稚鱼深吸口气,三言两语道明前因后果。
“我并非是为寻你家主子而来,实在是祖母病重无计可施,这才深夜冒昧叨扰,还请两位大人代为通传。”
守卫冷着脸:“主子已经歇下,还请姑娘回去,待明早主子醒来,我自会转告主子。”
江稚鱼脱口而出:“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
心口上下起伏,江稚鱼急切,“祖母等不了那么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人通融。”
守卫寸步不让:“主子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叨扰,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江稚鱼不甘心往前半步:“可是……”
长剑出鞘,两道银光在江稚鱼眼前掠过,守卫冷冰冰:“刀剑无眼,还请姑娘小心。”
绿萝挡在江稚鱼身前,恼羞成怒:“你们都没通传,怎知你家主子不肯救人?”
守卫面不改色:“还请姑娘回去。”
横在江稚鱼身前的利剑并未收回。
绿萝忐忑不安,转首:“姑娘,我们回去罢。”
江稚鱼心烦意乱。
如今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待天亮入城寻郎中,一来一回,恐怕也来不及。
她扬首,大着胆子开口:“敢问大人,你家主子何时醒来?”
守卫避而不答。
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忌讳,垂首道:“是我冒犯了。若你家主子醒来,还请大人帮忙代为转告。”
山中薄雾笼罩,层层叠叠。
柳嬷嬷守在江老夫人榻前,远远瞧见江稚鱼和绿萝回来,赶忙上前:“……如何了?”
江稚鱼摇摇头。
柳嬷嬷往后踉跄半步,江稚鱼眼疾手快扶住柳嬷嬷。
“祖母病重,如今身边最离不开的就是柳嬷嬷,还请柳嬷嬷保重身子。当务之急是先找郎中,我已经让人下山,只是如今城门未开,恐怕还得等上两三个时辰。”
江稚鱼闭了闭眼,强撑着咽下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紧张。
江稚鱼当机立断,“如今山寺中只剩陈郎中一人懂医,我立刻带人去山下寻。祖母这里,就拜托柳嬷嬷了。”
柳嬷嬷仓皇失措:“姑娘,这万万不可,山路难行,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老夫人交待?”
江稚鱼咬牙:“可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江老夫人气息渐弱,她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江稚鱼双眼垂泪,目光落在江老夫人孱弱苍白的面容上,单手捏拳:“绿萝,我们走。带上所有江家家仆,务必找到陈郎中。”
山路崎岖,泥泞不堪。
一众奴仆手持明瓦灯,照得满地亮堂堂。
绿萝在前面引路:“方才陈郎中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我怕记错,还在这里留了记号。”
早有家仆腰间绑着绳索,一点点往下攀爬。
山壁嶙峋,怪石峥嵘。
江稚鱼从另一边的小路往下,满山遍野回响着奴仆的呼声。
越往深处走,江稚鱼一颗心沉得越发厉害。
山谷不大,倘或陈郎中还有意识,只怕早就听到他们的声音。
可他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无人回应。
凛冽山风呼啸掠耳,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江稚鱼听见了一个小小的碰撞声。
笃、笃、笃——
那声音低不可闻,很快被奴仆洪亮的呼喊声淹没。
江稚鱼眉眼一凛,立刻命人收声。
众人屏气凝神。
笃、笃——
敲击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江稚鱼循着声音朝前走,蓦地耳边传来一道惊呼:“姑娘快看,陈郎中在那里!”
江稚鱼猛地扬起头。
山间夹缝中夹着一片单薄的身影,陈郎中衣衫破烂,他一只手紧紧攀住山壁,指骨泛白,指腹沁出血珠,筋疲力尽。
绿萝喜出望外:“太好了,老夫人有救了!”
江稚鱼不敢大意,一行人绕到陈郎中上方的山崖上,往下丢绳索。
火红的烛光照得山谷亮如白昼,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健仆咬紧牙关,拼命往上拽着缰绳。
“上来了!上来了!快,用力!小心,别伤到陈郎中!”
江稚鱼心急如焚站在山崖上,直至看见陈郎中被人抬上春凳,江稚鱼唇角终于有了笑意。
连着喝了半杯温水,陈郎中勉强缓过气:“药童、药童还在下面,他是为了救我才掉下去的,还请姑娘救、救救他。”
“这是自然,已经让人下去了。”
江稚鱼急不可待,“陈郎中如今感觉如何,能否站得起来?”
陈郎中摆摆手:“放心,只是皮肉伤,上点金创药就好了。快送我过去见老夫人,如今可耽搁不得。”
江稚鱼忙让人抬着春凳往禅房走:“陈郎中还需要什么,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找到陈郎中,江稚鱼稍稍松口气,又飞快将江老夫人的病症复述一遍。
陈郎中皱眉:“听着像是中毒,我在祖父的医案中也看过相似的。老夫人如今岁数大了,汤药可能来不及。”
江稚鱼身子晃动,红唇嗫嚅:“那我祖母……”
陈郎中笑得温和:“姑娘放心,我家世代从医,祖上流传下来的针灸疗法在金陵数一数二。当初祖父为那病患治病,也是靠针灸放血。”
江稚鱼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那就好。”
陈郎中在袖中掏了掏:“万幸我的九针一直带在身上的,只要九针在,老夫人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郎中脸色忽沉,双手在袖中摸了又摸,随后又在自己心口处拍了一拍。
江稚鱼咯噔一下:“怎么了?”
陈郎中白着脸抬起头:“我的九针袋不见了。”他懊恼,“定是刚刚摔下山谷时掉落的。”
没了九针,陈郎中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江稚鱼瞳孔骤缩,险些失声。
她哑着嗓子:“快,让人去山下搜寻。陈郎中,你可还记得九针袋是何时掉落的,掉在何处?九针袋长何模样,多大尺寸,还有、还有……”
江稚鱼脑中乱哄哄,若不是绿萝搀扶着自己,只怕她早就跌坐在地。
兵荒马乱之时,倏尔听见一声高呼:“姑娘,有太医,有太医来了!”
来人气喘吁吁,说话大喘气,“上客室的贵客听说老夫人病了,特让随行的太医过来,如今就在禅房,柳嬷嬷先让我来同姑娘说一声。”
大悲大喜,江稚鱼双眼空洞茫然:“好,太好了,有太医在,祖母定会无虞的……”
江稚鱼声音越来越小,眼前人影晃荡。
天地翻转。
江稚鱼听见绿萝惶恐不安的哭声,听见陈郎中叠声喊姑娘。
江稚鱼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上客室。
吴管事提着八角宫灯,佝偻身影穿过层层夜色,驻足于上房前。
“公子,太医已经过去,想来江老夫人应当无碍。”
吴管事夜里睡得沉,并未听见门口的喧闹。
还是陆砚耳尖听见动静
,招人过来问询一番,这才知道刚刚是江三姑娘来过。
陆砚并不认得江三姑娘,只是隐约想起那日在秦府,秦嫣然唤那人也是三姑娘。
鬼使神差,陆砚让吴管事送太医过去。
吴管事扼腕叹息:“听说江府原是有郎中的,可惜来时不小心摔下山谷,江三姑娘在山下找了大半夜,可见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陆砚不动声色挑起眼皮:“……不小心摔下?”
吴管事袖着手:“是,江家的下人说的,还说当时郎中身边还跟着个小药童。”
主家病重,看病的郎中深夜摔下山。
陆砚冷笑:“这么巧。”
吴管事连声:“老奴也觉得不对劲,只是江家如今上下都乱糟糟的,想来是顾不上查这么多。”
陆砚淡声:“你想说什么?”
吴管事笑笑,垂着头:“主子如今住在寺里,万事还是该小心为上。若是江家那贼人不小心坏了主子的好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吴管事自个都觉得牵强,他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这等小事也犯不着主子亲自动手,老奴找几个人问问,就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你倒是好心。”陆砚轻嗤。
吴管事眉开眼笑:“主子这是答应了?主子放心,这事我定办得妥妥贴贴,绝对不会闹出一点动静。”
“不用。”
陆砚起身,缥缈山雾落在他漆黑冷冽的双眸中,他声音轻而冷。
“动静越大越好。”
吴管事一惊:“……是。”
南天寺的住持迟迟不肯透露半句,陆砚这是想……杀鸡儆猴。
……
江稚鱼醒来时,天光大亮。
窗前竹影摇曳,榻前的鎏金银钩挂着天青色帐幔。
绿萝伏在榻前,奔走大半夜,绿萝身心俱疲。
闻得江稚鱼起身,绿萝一手揉眼睛,困得直打哈欠:“姑娘怎么不多睡会。”
江稚鱼拦住绿萝,嗓音喑哑:“祖、祖母呢?”
绿萝展颜露齿:“姑娘放心,老夫人一个时辰前已经醒了,柳嬷嬷如今正在榻前伺候呢。听说姑娘晕倒,老夫人特意嘱咐姑娘今早不必过去,好生在屋里歇息。”
“祖母卧病在榻,我怎能弃之不顾。”
江稚鱼命人送上盥漱之物,“太医怎么说,祖母可是真的中毒了?”
绿萝扯过江稚鱼的袖子,抿唇点头。
“老夫人确实是中毒,我本来还想着让人守住山门,没想到上客室那位贵人先我们一步,已经将南天寺都包围起来了。”
如此一来,倒省得江稚鱼和住持交涉。
江稚鱼若释重负:“我本来还担心住持不肯松口,如今这样,倒省了我们很多麻烦。也不知道那位贵人是何方神圣,心地良善,做事还这般周全。”
绿萝点点头,眼角带笑:“可不是。”
江稚鱼正色:“那小药童呢,可找到没有?”
绿萝皱眉摇头:“没有。说来也怪,陈郎中昨日就在那里找到的,依理那小药童该在附近才是。”
江稚鱼沉吟片刻:“找了一夜还没有动静,若不是故意躲起来,那应该就是凶多吉少了。陈郎中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万幸没有伤到筋骨,没有大碍。”
“找个机灵点跟在陈郎中身边,别让他离开南天寺。”
绿萝诧异捂住双唇:“姑娘是怀疑……”
江稚鱼紧皱眉心:“不好说。”
事情未查明前,她看谁都有嫌疑。
好在祖母转危为安,不然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背后的人。
江稚鱼平息怒火:“左右不过是我们府上的人,有心查,自然查得出。只是不知那位贵人何时离开,你让人回府备份厚礼,我亲自送过去。”
绿萝福声应是,莞尔:“姑娘如今越来越有老夫人的风范了。”
江稚鱼往日不喜动弹,和人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累,恨不得蹲在角落长成蘑菇。
可从昨夜到现在,江稚鱼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出一点差错。
江稚鱼赧然:“别嘴贫了,陪我去见见祖母。”
江稚鱼去的不巧,江老夫人刚喝过药睡下。
柳嬷嬷垂手侍立在廊庑下,一五一十转告太医的话:“多亏姑娘请来太医相助,老夫人如今体内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再将养十天半月就可无虞。”
江稚鱼提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归于原位,她展颜:“柳嬷嬷辛苦了,先回房歇歇罢,祖母这里有我守着,柳嬷嬷大可放心。”
柳嬷嬷满脸攒笑:“姑娘在这,我自然是放心的。”
见四下无外人,柳嬷嬷抬手掩唇,凑到江稚鱼耳边。
“老夫人临睡前,托我给姑娘带句话。她昨夜没有中毒,只是吃坏了东西,虚惊一场。”
江稚鱼张瞪双眼。
如若这话不是柳嬷嬷亲口所说,她定不会相信。
江稚鱼心口起伏不定:“祖母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若不是知道幕后黑手,又岂会放任他逍游不管?
柳嬷嬷面不改色,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语重心长劝道。
“老夫人心中自有决断,姑娘还是别问了。不管如何,老夫人都是为了姑娘好。”
江老夫人不肯继续往下追查,先前吃过的糕点茶水也都被柳嬷嬷料理干净。
江稚鱼不死心找了半日,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绿萝小声絮叨:“老夫人这是何意?姑娘为这事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怎么还……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倚着朱漆柱子,缓缓回神:“没什么。”
只是猜到这回的事是谁的手笔罢了。
说起来也不算难猜,江府上下也就那些人,和江老夫人有过嫌隙的,恨不得除她后快的……除了薛姨娘,再无旁人。
江老夫人如今不急着处置薛姨娘,只怕也是怕耽误了江稚鱼。
有那样一个给长辈下毒的母亲,江稚鱼不管走到何处都会遭人唾弃。
绿萝左右为难:“那……老夫人不是白白受罪了吗?”
江稚鱼嘴角牵起一点笑:“你觉得祖母是任人拿捏的人吗?”
绿萝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江稚鱼笑而不语。
江老夫人只怕是在等秋后算账。
旁的也就罢了,只可惜今早她好不容易抓住那小药童,却被江老夫人呵斥放人。
江稚鱼不情不愿让人松了绳索,念念有词:“只怕他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就该打卖出去,留着这样一个祸害在身边,祖母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绿萝思忖片刻:“兴许老夫人有自个的主意。再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样心思歹毒的人,定会遭报应的。”
江老夫人如今身子还未康复,江稚鱼自然不会忤逆她的话:“罢了,这事到此为止。先前让你备的厚礼呢,我们也该去上客室了。”
绿萝转身回房,捧着海棠形花果纹宝盒跟在江稚鱼身后。
“也不知道那位贵人喜欢什么,我照着姑娘的吩咐,让人送来两根千年人参,还有鹿茸燕窝雪蛤,都是好东西。”
江稚鱼有理有据:“那位贵人年岁应当不小,老人家心善,送些补药总不会出错。”
秋风拂面,吹落满地桂花。
江稚鱼扬首,阵阵桂花香拂过她眉眼:“早知道就将家里的厨子带来了,还能让他做桂花糕送去。就是不知道那贵人岁数多大,还能不能克化得动。”
绿萝侍立在一旁补充:“兴许不能,能担得起住持亲迎,还能随随便便下令封寺,恐怕早年过古稀,应当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江稚鱼松口气。
她在家中同祖母关系最为密切,若对方也是位老人家,她的紧张还能减少两分。
绿萝挽起嘴角:“不过有一事主子倒是说错了。”
她命人回府备谢礼时,顺道也将家里的厨子带来了。
“等姑娘回去,想
必桂花糕也出炉了。”
江稚鱼诧异:“你倒会未雨绸缪,今日就算了,改日再让他做新的送来。”
上客室近在咫尺。
门口的守卫换了生面孔,不再是昨夜那两人。
守卫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不苟言笑。
江稚鱼上前道明来意。
守卫对视一眼,并未如昨夜那般一口回绝:“这事我做不了主,还请姑娘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请主子示下。”
“她想见我?”
上客室点着檀香,白雾袅袅。
陆砚端坐在书案后,案上摆着的是这些年南天寺住持的行踪。
守卫垂首低眼,一点目光也不敢往书案上投递,毕恭毕敬:“是,江老夫人昨夜脱险,江三姑娘今日特意带谢礼前来感谢主子,主子您看……”
陆砚慢悠悠抬起眼眸,一只手握着青玉扳指,无声转动。
视线如蜻蜓点水落在吴管事身上。
吴管事心知肚明,笑着走上前:“老奴代主子去见江三姑娘罢,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陆砚不语。
吴管事识趣退下:“江三姑娘是一人过来的?”
守卫实话实说:“还有一个婢女。”
遥遥的,门口晃过一道青绿色的影子。
江府富庶,绿萝又是江稚鱼的贴身婢女,身上衣物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富丽几分。
吴管事一时竟分不清站着的是江三姑娘还是婢女。
转过两三株青竹,吴管事拾级步下台阶。
双手在空中甩了一甩,待要继续上前时,忽见有奴仆匆匆来报。
“吴管事,住持想见主子,说是在山门处找到一具死尸,据说是昨夜江家下落不明的药童。”
吴管事驻足,明知故问:“既是江家的药童,该去找江家才是,找我们主子做什么?”
话落,继续上前。
奴仆低垂着眼睛:“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他口口声声说那药童的死是主子所为,还说自己有人证。”
吴管事警觉:“……人证?”
奴才颔首:“是,住持如今就在后门,还说今日若见不到主子,他不会离开。”
吴管事思忖再三,忽然抬脚往后门走去:“住持在何处?”
……
江稚鱼等了半日,并未等到上客室的贵人。
守卫躬身回禀:“主子不便见客,昨夜之事只是顺手而为,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些谢礼还请姑娘带回去。”
江稚鱼了然:“是不方便收吗?”
守卫并未否认。
江稚鱼只当他是不便说实话,也不曾强求,福身告退:“今日叨扰大人了。”
日光满地,寺中悄然无声。
绿萝轻声呢喃:“这位贵人难不成身子不好,才不方便见客?”
江老夫人平日不常见客,也是因为身子不能见风。
绿萝想当然。
江稚鱼附和:“应当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总要顾忌些。”
她垂眸,目光缓缓在绿萝捧着的漆盒掠过,“是我莽撞了。”
既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收礼。
江稚鱼自言自语嘀咕,遽然握住绿萝的手腕:“绿萝,你先前是不是让厨房做了桂花糕?”
贵人不方便收礼,她却不能真的坦然受之。
江稚鱼当机立断,让绿萝拐道去厨房,将桂花糕送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也省得来回跑。”
绿萝转身离开。
山寺杳无声息,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僧人的木鱼声。
江稚鱼昨夜在山下遍寻一夜,脚后跟早就磨得起泡。
她左右张望。
四下杂草丛生,并无下脚之地。
江稚鱼无奈之下,只能忍着疼在附近转悠,想着寻一处干净的山石歇脚。
倏尔,一道熟悉的嗓音飘入江稚鱼耳中。
她怎么听到了吴管事的声音?
江稚鱼惊恐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不远处的树影后站着两人。
二人身后便是上客室的后门。
江稚鱼心口一惊。
难不成,住在上客室的贵客就是别院的“好心人”?
江稚鱼喜出望外。
没想到兜兜转转,“好心人”又帮了祖母一回。
既是熟人,江稚鱼自然不像原先那样畏惧,提裙正想着往前和吴管事相认时,突然听见吴管事笑了两声。
那笑声并非先前和江稚鱼说话时的温和慈爱,而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和鄙夷。
“单单凭一个小沙弥,就想给我们主子定罪,这难不成便是贵寺的待客之道?”
吴管事冷嗤,“再说,这药童欺骗我们主子在先,如今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江稚鱼早在听见“药童”两字便收住脚,她怔怔握紧双唇,不可置信望着吴管事脚边的一具尸首。
她今早才将那人绳之以索。
祖母命她放人时,江稚鱼还狠狠瞪了那人两眼,绝不会认错。
正是昨夜给祖母下毒、后来又故意推陈郎中摔下山谷的药童。
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七窍流血,心脏被人活活剥出,惨不忍睹。
江稚鱼惊恐张瞪双眼,手脚止不住颤抖。
血腥气渐渐漫入江稚鱼口鼻,恶心在喉咙间滚动。
住持怒不可遏:“此乃佛门净地,即便是宁王,也不可对佛祖不敬。”
江稚鱼豁然昂首。
住持刚刚说的什么?
……宁王?
住在上客室的贵客是宁王?
她之前认错的人……是宁王?!!
那个杀人不眨眼、只因药童欺瞒就将人的心脏活活剥开的宁王陆砚?!!!
江稚鱼头晕眼花,眼前模糊不清。
恍惚之际,吴管事倏然朝她藏身之处直直望了过来:“谁在那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完了,陆砚看见自己了……
第三十二章
风声鹤唳,树摇风动。
江稚鱼瞪圆双目,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捂着红唇的手指颤栗,江稚鱼屏着气,一点气息也不敢从指缝中溜出。
左右无一处躲身之处,若吴管事穿过树影,江稚鱼必暴露无遗。
恐惧遍及江稚鱼四肢,她眼睁睁看着吴管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枯枝在吴管事脚下踩烂,血腥气渐浓。
江稚鱼瞳孔骤紧。
蓦地,后门传来“嘎吱”一声响。
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青石台阶上。
陆砚一身玄青弹墨腾云祥纹雨丝锦长衫,衣襟处是用青线绘成的青竹。乌发束起,头戴累丝紫金冠,腰间系着象牙白彩绣丝绦,面如冠玉,眼似繁星。
吴管事屈膝上前:“是老奴办事不力,惊扰主子了。”
陆砚半眯着眼,目光似有若无从江稚鱼的藏身之处掠过。
只一眼。
又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吴管事躬着身子,装模作样:“此处脏污,还请主子移步,莫要脏了主子的眼睛。”
住持恼羞成怒:“你、你们……”
陆砚慢条斯理抬起眼眸,漆黑瞳仁中半分笑意也无。
一股凉意从脚尖蔓延而起,住持后脊生凉,一时竟忘了言语。
陆砚一眼都不曾落在地上惨不忍睹的死尸上:“收拾干净。”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殿下滥杀无辜,难不成不该给我们南天寺一个交待吗?”
陆砚扬眉:“你怎知他无辜?”
他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意有所指,“若真的无辜,又怎会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偷听我说话?”
正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偷听陆砚说话的江稚鱼:“……”
江稚鱼抱膝半蹲在地,瑟瑟发抖。
一张脸几乎埋在膝间,看不清面容。
陆砚朝吴管事抬抬下颌,立刻有奴仆上前,抬着药童的尸身离开。
住持捻着佛珠:“若他真有罪,殿下也不该如此暴虐残忍。”
陆砚答非所问:“第一
次见死人?”
住持扼腕叹息:“佛门净地,断不会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杀戮,贫僧修行多年,自然也是第一次见。”
陆砚笑笑:“是我狭隘了。我还以为第一次见到死尸的人,多是吓得哆嗦,站都站不起来。”
正吓得哆哆嗦嗦,站不起来的江稚鱼:“……”
怎么感觉陆砚一个字都不曾提到自己,却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
他不会真的认出自己了罢?
江稚鱼毛骨悚然。
整个人恨不得埋入地里。
早知如此,刚刚还不如先给自己挑一块风水宝地,这一处杂草高于膝,俨然多日不曾有人打理,若真的命丧此处……
江稚鱼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回过神,透过指缝悄悄窥探树影后的三人。
陆砚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枯藤古树后除了萧瑟秋风,空无一人。
江稚鱼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劫后逃生的喜悦从天而降,似乎要将她砸晕。
她这是……躲过一劫了?
陆砚真的没有发现自己?
江稚鱼欣喜若狂,扶着酸麻的双膝站起,一瘸一拐转过身。
一声惊呼差点冲破喉咙。
本该在前门的守卫不知何时挪到江稚鱼身后,沉沉黑眸低垂,面无表情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心口骤停,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
她不知道守卫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我、我才刚来……”
言外之意,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守卫的左手不曾从剑鞘移开:“主子让我送江三姑娘回禅房。”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彻底粉碎了江稚鱼所有的侥幸。
完了。
陆砚真的看见自己了。
回什么禅房,他定是想送自己上西天的。
江稚鱼欲哭无泪,亦步亦趋跟在守卫身后,心如死灰。
江稚鱼双腿本就发麻,走得并不快。
她还以为守卫会不耐烦,没想到对方走两步,都会停下来等自己。
这是怕自己……跑了?
还是在给自己挑一处葬身之地。
陆砚人还怪好的嘞。
想到死相凄惨的药童,江稚鱼万念俱灰,她好像付费超前点播,提前半个时辰看到了自己的死状。
江稚鱼拖着双足一瘸一瘸往前走,心不在焉。
半晌,耳边再次落下守卫冷冰冰的一声:“到了。”
江稚鱼哭丧着抬起脸,猝不及防看见自己的禅房。
她遽然一惊。
陆砚竟真的放她回来了?
她真的全须全尾回到禅房?
江稚鱼不敢大意,提心吊胆转首,借守卫之口表忠心:“今日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向外人道半个字。”
守卫面无波澜,明知故问:“今日什么事?”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姑娘只是在山中不小心迷路,正好遇见了我。”
守卫装傻充愣的样子实在让江稚鱼拍案叫绝。
果真是宁王府的人,说话滴水不漏。
江稚鱼懊恼,她以前怎么会将陆砚认成是许绍绫的?
绿萝提着桂花糕出门,远远瞧见江稚鱼,疑惑上前:“姑娘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在……”
江稚鱼眼疾手快攥住绿萝的手腕:“知道了,祖母是不是等急了,我即刻过去。”
言毕,江稚鱼扯过绿萝的袖子。
身后如有洪水猛兽,江稚鱼头也不回,闷头往前走。
绿萝一头雾水:“姑娘,姑娘你扯疼我了!”
江稚鱼恍惚回过神。
她们早就走远,禅房青烟缭绕,隐约还能听见寺里传来的钟声。
绿萝揉着酸胀的手腕,顺着江稚鱼的视线往后张望:“姑娘在看什么?”
门口空空如也,守卫早不见踪迹。
江稚鱼缓慢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绿萝莫名其妙:“姑娘刚刚为何走那么快,我还以为姑娘撞见鬼了。”
江稚鱼一时语塞。
她虽然没有撞见鬼,不过也差点成为陆砚的刀下鬼了。
绿萝絮絮叨叨,晃晃手中的十锦攒盒:“还有这桂花糕,姑娘不是说要送给上客室的贵人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茫然无措,“……这桂花糕,我们是送还是不送?”
江稚鱼斩钉截铁:“不能送。”
陆砚吃过她们家厨子做的桂花糕,此刻送过去,和自投罗网有何两样。
江稚鱼当机立断:“绿萝,你立刻让厨子收拾东西回府,越快越好。”
绿萝为难:“可是,下山的路已经被封,只怕眼下走不了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江稚鱼思忖再三:“罢了,贸然出去,只会惹人生疑。让他好生在厨房待着,这些日子不可再做桂花糕,也不可同外人提起他有此绝活。”
绿萝震惊:“这……可有说法?”
遇事不决找玄学,江稚鱼平静开口:“大师说我近来见不得桂花,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被陆砚发现可不是就有血光之灾了吗?
江稚鱼这话也不算夸大其词。
绿萝对江稚鱼的话一向唯命是从,点头:“知道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
江稚鱼即然吃不了桂花糕,那就只好送去后山的猫儿狗儿,也算是一桩善事。
江稚鱼难得展露笑颜:“依你的便是。”
这样既能“毁尸灭迹”,又不会惹人怀疑。
只要这桂花糕别出现在陆砚眼前,江稚鱼什么都好。
……
上客室的守卫等了半日,好不容易才见同伴姗姗来迟。
他双手抱臂:“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打听到什么了?”
同伴摆摆手:“都打听清楚了,想来是因为主子不肯收礼,江三姑娘不甘心,又让婢女送家里做的桂花糕过来,没想到会阴差阳错撞见主子。”
守卫好奇:“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
同伴无奈:“可不是,我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家婢女提着桂花糕出来。你说这事我要不要同主子说一声?怎么说江三姑娘也是好意,若是让主子误会是别有用心,未免也太冤枉了。”
守卫颔首:“主子既然让你跟着江三姑娘,那务必要事无巨细禀告。”
同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主子……”
“不知主子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沧桑年迈的声音,守卫两人齐齐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向吴管事行礼。
吴管事一手负在身后:“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江三姑娘怎么了?”
守卫不敢隐瞒,如实回禀。
吴管事皱眉,小声嘀咕:“居然是桂花糕。”
守卫神色凝重:“桂花糕怎么了?”
吴管事拂袖:“没怎么。”
只是江三姑娘送什么不好,偏偏送桂花糕。
天底下怕是除了那位糕糕姑娘,旁人送来的点心,陆砚一眼都不会多看。
想到自己前日被退回的水晶芋圆,还有陆砚对糕点的避之不及,加上这两日那位糕糕姑娘不曾露面。
吴管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自作主张替陆砚做了决定:“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也不必告诉主子了。”
守卫迟疑:“那还要继续盯着江三姑娘吗?”
吴管事摇头:“不必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能翻出什么风浪,也用不着严防死守,由着她去罢。”
江稚鱼身后还有江老夫人,她若是不想给祖母招惹祸端,就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吴管事能想到的,陆砚自然也能想到,否则也不会放江稚鱼回去。
守卫闻言,笑着上前恭维:“还是吴管事了解主子,幸好先遇见了您老人家,不然只怕今日得罪主子的就是我。”
吴管事欣然接受赞赏,不吝赐教:“这有什么,在主子身
边做事,最要紧的就是多看多学,看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吴管事还有正事在身,和守卫闲聊两句,又赶着上楼寻陆砚。
此次封寺,明面是为江家出头,其实是变相软禁南天寺的僧人。
吴管事压低声音:“主子,江老夫人已经放话不让往下查,我们可还要继续?”
陆砚泰然自若:“住持那里可有异动?”
吴管事嗤之以鼻:“听说回去后住持亲自为那药童念经超度,如今寺里上下都在感慨住持心善,慈悲为怀。”
吴管事不解,“只是有一事老奴不懂,住持对外只说药童是失足跌落山谷,并未提到主子。”
先前住持上门讨要说法,吴管事还以为他会借此大做文章。
陆砚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口。
竹楼四面并无遮掩,透过槅扇木窗往下望,正好能看见上客室后门的一角。
陆砚眸色微暗,指骨分明的手指搭在窗沿,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不知怎的,他竟想到了先前藏身在杂草中的江稚鱼。
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不知为何,陆砚总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
吴管事试探:“主子?”
陆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淡声:“没什么,只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吴管事似懂非懂:“别的倒还好,只是如今寺中上下都知道药童的死讯,主子怕是不能再继续封寺了。”
他后知后觉,“原来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怪不得药童的法事闹得沸沸扬扬,深怕旁人不知道一样。”
药童一死,陆砚自然没有继续封寺的正当理由。
吴管事忧心如焚,一时竟也想不出上策。
陆砚勾唇。
冷冽眉眼落在暮色中,晦暗不明。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何时见我讲过理?”
吴管事噎住:“这倒也是。”
笑意漫上吴管事眼角,“如此倒也不必和那老秃驴多费口舌了。”
陆砚沉吟不语。
吴管事在守卫那里侃侃而谈,在陆砚眼前却不敢大放厥词。
他欲言又止。
陆砚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还想说什么?”
吴管事挺了挺胸膛,并未直接提江三姑娘送来的桂花糕,拐弯抹角揣度陆砚的心思。
“我听说附近有个厨子擅长做糕点,主子可要……”
“不必。”
陆砚不假思索拒绝,凝眉沉思,“你吞吞吐吐半日,就是为这事?”
吴管事垂首低眸:“是老奴多嘴了。”
陆砚嗓子阴沉:“日后再有此事,不必再问我。”
吴管事叠声:“是、是。”
……
江稚鱼连着五日不敢踏出禅房半步,日日在江老夫人榻前侍奉。
又一次服侍江老夫人喝完药,江稚鱼从金胎掐丝珐琅凤耳豆中拣了颗糖樱桃,递到江老夫人唇边。
“这是厨房刚送过来,说是用滚烫的糖浆裹着樱桃熬制而成,祖母尝着如何?”
江老夫人满脸堆满笑意:“吃着倒好,只是吃多了难免会腻。”
她拍拍江稚鱼的手,“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左右寺里安静,你出去走走罢,省得在屋里憋久了。”
陆砚还在寺里,江稚鱼哪敢在外面闲逛。
她拿过迎枕垫在江老夫人身后:“祖母不必管我,我就喜欢赖在祖母身边。”
江老夫人难得没有再劝:“在屋里也好,眼下外面也不太平。”
江稚鱼心口一紧:“外面……怎么了?”
江老夫人犹豫片刻,笑得爽朗:“罢了,你如今也大了,同你说也无妨。朝朝,你可知……住在上客室的是哪位贵人?”
江稚鱼眼眸骤紧。
祖母这么神通广大的吗?足不出门还能知晓天下事?
江稚鱼颤巍巍:“不、不知。”
江老夫人笑笑:“不知道就对了,祖母也不知道。”
江老夫人两鬓斑白,抬首望向窗外的茫茫暮色。
“知道得多,可未必见得是好事。”
江稚鱼一头雾水:“那祖母刚刚那话……是何意?”
柳嬷嬷垂手侍立在门外,禅房内外并无外人。
江老夫人语重心长:“过去这么多日,南天寺还封着,不让外人进出,听说住持为这事已经和上客室那位闹了好几回,可见两人不和已久。”
江老夫人虽卧病在榻,却并非对寺中事一无所知。
“我并不知那位贵客姓甚名谁,可住持……”
江老夫人悠悠叹口气。
“我同他打过多年的交道,二十年前金陵爆发瘟疫,是住持亲自开了山门,迎病患入内医治,不眠不休照顾病患将近一个多月,最后还染上瘟疫,差点病亡,好在上天垂怜。”
江稚鱼为江老夫人斟茶送上:“这事我怎么没听祖母提过?”
江老夫人笑得温和:“你那会还没问世呢,祖母哪里同你说得着。这世上能将自己生死置身事外的人不过寥寥数人,为此圣上还曾亲自接见住持。”
南天寺的住持德高望重,又曾为圣上接见,陆砚都不曾放在眼里,又怎会对她一个小小的江家小女另眼相看。
若是知道自己当初认错人,恐怕会将自己大卸八块泄愤。
江稚鱼想起那日在上客室撞见的一幕,不由心生恐慌。
也不知道那药童是不是真的偷听墙角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江稚鱼无端觉得后颈生凉,四肢僵硬。
她强颜欢笑:“祖母同我说这事,是想告诉我什么?”
江老夫人爱怜揽着江稚鱼双肩:“朝朝……这金陵胆敢和南天寺叫嚣的人可不多,必是权势滔天之辈,绝非你我能招惹的。”
江老夫人叹口气,“我听说之前你还备了谢礼送过去,只不过他没收。”
江稚鱼缓慢点头:“是。”
江老夫人长吁短叹:“他既然不肯收,想来是不想外人知道他的身份,又或是不想张扬此事。也罢,贵人既然不想张扬,我们也就权当不知,关起院门过我们自个的小日子就好了。”
江稚鱼觑着江老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祖母,可若是有人猜出他的身份呢?他会不会将那人灭口,又或是让她尝遍酷刑,五马分尸、腰斩、车裂?”
“胡说什么呢?”
江老夫人被江稚鱼逗笑:“哪有那样草菅人命的,那还是人吗?”
江稚鱼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
江老夫人轻抿一口清茶:“只要不得罪他,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江稚鱼:“……”
她欲哭无泪,“得罪了,会怎样?”
江老夫人抬起眼,盯着江稚鱼细细打量:“朝朝,你问这么多作甚?”
江稚鱼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好奇罢了。”
江老夫人拿手指指着江稚鱼,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
“不像,往日祖母同你说这些,你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也就那些无关紧要的家里长家里短,江稚鱼听得津津有味。
江稚鱼赧然,正想着为自己辩解,突然听见廊下传来柳嬷嬷的笑声。
“古太医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该是我们去请你才是。”
古太医晃晃手:“不拘这些虚礼。江老夫人今日如何了,可还觉得头晕?”
柳嬷嬷福身:“托古太医的福,老夫人这两日的头疾未犯,只是昨日吃的药又吐了。”
柳嬷嬷面缀愁色,“古太医你看,是不是那毒还未消,日后可还会落下病根?”
古太医抚着长须,叠声安抚:“不碍事,待我替老夫人把完脉再说。”
两人说话声渐近。
江稚鱼惊恐往后退。
当初在别院,古太医可是见过自己的。
这些日子江稚鱼都是避着古太医走,谁能想到今日古太医竟然会提前一个时辰过来。
江稚鱼心急如焚,拽着江老夫人的手腕:“祖、祖母,这里可有后门?”
江老夫人无奈:“这是在禅房,哪来的后门?”
窗下晃过两道身影,江稚鱼双目圆睁,目光在禅房搜寻。
橱柜、衣柜、案几……
竟无一
处藏身。
柳嬷嬷为古太医挽起毡帘,又朝里喊:“老夫人,古太医来了。”
两人转过屏风。
榻前青丝帐幔低垂,江老夫人掩唇轻咳两三声,只从帐中伸出一只手。
“古太医见谅,实在是病了这几日……”
江老夫人说一半,又开始咳嗽。
古太医了然:“老夫人不必多言,你我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怎会连这都不懂?”
有些病人不喜旁人见到自己病时的容颜,这也是人之常理。
柳嬷嬷一直守在门外,自是知晓江稚鱼还在房中,稍作细想就知道,江稚鱼是不想见外人,才让江老夫人放下帐幔的。
柳嬷嬷心中只觉好笑。
长这么大,江稚鱼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还是怕生。
江老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岁数大了,又刚中过毒,难免虚弱。
古太医:“我替老夫人重新拟个药方,再喝上三日,想来就能大好了。”
江稚鱼躲在被褥中,一只手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出。
外壳忽然被人掀开,亮光照入,江稚鱼惊恐万分用双手挡住脸。
江老夫人笑着掰开江稚鱼的手,乐不可支:“人早走了,你还挡着脸做什么?”
江稚鱼慢慢摊开五指。
透过指缝往外瞧,果真见禅房只有江老夫人的身影。
江稚鱼长长呼出一口气,冷汗泅湿了里衣。
江老夫人拿眼珠子剜她一眼:“祖母还当你如今长大了,怎么这毛病还是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到外人就往祖母身后躲,难不成你以前见过古太医?”
“怎么可能?”江稚鱼脱口反驳,搬出无懈可击的说辞。
“我就是、就是不想见外人。”
江稚鱼抱膝坐在榻上,理直气壮,“见人还得说话,麻烦。”
“这话就是孩子气了,哪有人能一辈子不用见外人的?待你成亲,还得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少说也有百来人口,难不成你都能不见?”
……
余晖洒满青石板路。
柳嬷嬷刹住脚步,明眼人不说暗话:“古太医可是有话想要问我?”
古太医左右张望。
柳嬷嬷弯起嘴角:“里外并无外人,古太医有话直说便是。”
她拢眉,“可是老夫人的身子……”
古太医低声:“确实同老夫人的身子有关,在下斗胆问一句,老夫人先前可是一直咳嗽不止?”
柳嬷嬷错愕:“古太医如何知晓的?确实是这样,为此我家三姑娘寻遍金陵名医,可总不见效。后来还是三姑娘寻来紫灵芝,老夫人喝了两三回,咳疾倒渐渐好了。”
古太医一愣:“……紫灵芝?”
柳嬷嬷颔首:“听说是名医亲口说的,说什么拿紫灵芝熬汤最是扶正固本,益肺安神……”
古太医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柳嬷嬷并未察觉。
“差不多就是这些,别的我也记不住了,只知这紫灵芝最适合老夫人不过。”
柳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你也知道,我们老夫人最是疼三姑娘,自然不会辜负三姑娘的孝心。”
古太医:“……?”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好像他也曾对宁王说过这话。
古太医思忖片刻,朝柳嬷嬷拱了拱手。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可知三姑娘先前问的是哪位名医?这紫灵芝又是从何得来的?”
柳嬷嬷唬了一跳,忙忙追问:“古太医,你可别吓我,可是那紫灵芝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只是不知……可否借紫灵芝一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陆砚敛眸:“江三姑娘?”……
第三十三章
将近掌灯时分,禅房各处点灯,烛光明亮。
柳嬷嬷命人取来紫灵芝,匣中衬着雨花锦,上托着紫灵芝片。
柳嬷嬷掀开匣子:“这都是我们姑娘让做的,说是寻人将紫灵芝切成片,要同时拿出五六片泡水就好,多了怕老夫人身子受不住,少了又没滋没味。”
柳嬷嬷胆战心惊,目光一刻也没从古太医脸上移开。
她跟在江老夫人身边,好东西自然见过不少,可这紫灵芝却第一次见。
柳嬷嬷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古太医,这紫灵芝……怎么了?不会是我们三姑娘被人哄骗,买了假的回来罢?”
古太医面色凝重,取出琉璃镜细细打量。
柳嬷嬷越想越糟心。
“三姑娘一心牵挂老夫人,病急乱投医,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事还望古太医莫要同旁人提起,三姑娘若是知道,不知该多伤心。”
柳嬷嬷絮絮叨叨,为主家操碎心。
古太医摘下琉璃镜,笑得和蔼。
“柳嬷嬷莫急,这紫灵芝是真的,三姑娘并未遭人哄骗。”
不仅如此,江稚鱼手上的紫灵芝光泽和气味都是上好的,质地纯净坚实,像是上用之物。
紫灵芝难寻,好的紫灵芝更是万金难换。
古太医思忖片刻,朝柳嬷嬷袖着双手。
“劳柳嬷嬷帮我问一句,,三姑娘这紫灵芝是从何处收的?不瞒柳嬷嬷说,我也寻了许久,可惜总找不到买主。”
……
古太医前脚刚踏出禅房,绿萝后脚就赶来回禀江稚鱼。
江稚鱼慢吞吞从被褥中钻出来,一头乌发蓬松如云,衬得那张脸只有巴掌大小。
在帐中磨磨蹭蹭半日,江稚鱼一张莹白小脸都添了两抹绯红。
江稚鱼双手抓住帐幔两侧,鬼鬼祟祟从缝隙中探出一双眼睛,左右张望。
“真的走了?”
绿萝忍俊不禁,挽起帐幔:“古太医一刻钟前就走了,我亲自看着他离开的,难不成这还能有假?”
人有失足,马亦有失蹄。
江稚鱼不敢大意:“寻个机灵点的去门口守着,下回若是古太医过来,让她早早来报,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
绿萝捂嘴笑:“瞧姑娘说的,好像古太医是洪水猛兽。”
他虽然不是洪水猛兽,可他背后的主子可比洪水猛兽还恐怖。
江稚鱼撇撇嘴,踱步回自己屋子。
廊下挂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细碎光影点缀夜色。
明月高照,银辉落满山涧。
江稚鱼转首往后望。
廊下烛光流淌,江稚鱼锦裙曳地,光洁的地板映出两道单薄消瘦的身影。
江稚鱼压低声音。
“你可知刚刚古太医寻柳嬷嬷过去是何事,往日开方子,也用不了那么久。”
绿萝心领神会:“姑娘放心,古太医留下柳嬷嬷,并非为了江老夫人的病。”
江稚鱼绷紧的肩颈舒展,再次踩入茫茫夜色中。
“那就好,我还当祖母的身子又不好了,不然古太医也不用避开她说话。”
绿萝弯起嘴角,揶揄:“姑娘这是关心则乱。”
她朝江稚鱼眨眨眼,“不过今日即便姑娘不问,我也会找姑娘的。”
江稚鱼茫然:“……找我?”
绿萝眼角弯弯:“可不是。”
她故意卖关子,“姑娘可知我找你何事?”
送走古太医,江稚鱼心中悬着的沉甸甸石块也消失无影,不以为意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枯枝:“什么事?”
绿萝挤眉弄眼:“姑娘一定不知道,古太医寻柳嬷嬷过去,竟是为了姑娘先前买回来的紫灵芝。”
一滴刺眼的鲜血从江稚鱼指腹渗出。
江稚鱼瞠目结舌:“什么?”
夜已深,绿萝并未看见江稚鱼指腹的伤口,高兴得手舞足蹈。
“姑娘先前不是还发愁买不到紫灵芝吗?正好古太医也在寻买主,古太医认识的人可比我们多多了,若他能……”
枯枝无力从江稚鱼手中滑落,江稚鱼捏住古太医双臂。
“他还说什么了?”
江稚鱼正色,“他同柳嬷嬷都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别有遗漏。”
绿萝被江稚鱼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挠头回想:“也没什么,古太医只
是赞姑娘寻来的紫灵芝品相极好,像是上用的。”
江稚鱼两眼一黑又一黑。
本来就是从宁王那得来的,品相能不好吗?
千防万防,没想到会在紫灵芝露出马脚。
江稚鱼有气无力倚在朱漆木柱上,双眼空洞无神:“绿萝,若是有人隐姓埋名来到你身边。”
江稚鱼想到自己那幅临摹的夜宴图,心如死灰。
“送你赝品,还收了你五千两银子。”
又想到那日的拦车表白心迹。
“还欺骗你的感情,说她对你一往情深,想要和你携手一生。”
绿萝满腹困惑:“然后呢?”
江稚鱼咽了咽喉头:“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
绿萝勃然大怒:“这不就是混账吗?这人怎可如此行事,好端端的玩弄旁人的感情作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浑蛋的人!”
江稚鱼往后躲了躲:“如果……她是有苦衷呢?”
“有苦衷又如何,骗人就是不对的。”
绿萝还以为江稚鱼是被人哄骗,恨不得一口唾沫淹死那人,拉着江稚鱼苦口婆心。
“这样的人就该离得远远的,一个眼神也不能给。骗人感情就算了,怎么还能骗人钱财呢,也不怕天打雷劈。”
江稚鱼抬头看看天。
还好没有打雷。
绿萝担心江稚鱼又被那人的花言巧语哄骗,谆谆告诫:“这样的人,就该扭送去官府。若是让我见到,我定见一次打一次,也算出口恶气。”
江稚鱼:“……”
江稚鱼不甘心:“若是她亲自登门,诚心诚意告罪……不,负荆请罪呢?”
“那也不可以。”
绿萝振振有词,“骗人就是不对的,他都做了亏心事了,难不成还想我原谅他,真是好大一张脸。”
绿萝挨着江稚鱼坐下,苦口相劝。
“姑娘,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人也一样。”
江稚鱼:“……”
虽说话糙理不糙,可你这也太糙了。
绿萝义愤填膺,还想再劝。
江稚鱼推推她:“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
绿萝展露笑颜:“姑娘能想通最好。”
江稚鱼揉揉眉心骨:“你去同柳嬷嬷说,就说那紫灵芝是我从一位老人家手中买的。”
江稚鱼胡编乱造,“那位老人家就在天桥下,两鬓花白,骨瘦如柴,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没让人看清脸,我就只见过一回,后来想找,却找不到了。”
……
古太医:“此话当真?”
柳嬷嬷颔首:“我们三姑娘亲自说的,哪还有假?当初买下这紫灵芝的时候,也是想碰碰运气,后来拿去给郎中看,才知这是好东西。”
言毕,又叹口气。
“可惜后来我们姑娘往回走,却再见不到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姑娘的孝心感动了菩萨,才特意点了一人下凡赠药。”
古太医自然不信仙子赠药的传言,一路心事重重,往回走时还差点撞上吴管事。
吴管事诧异:“刚刚来的是江家的人,江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是,江老夫人如今身子无甚要紧,只是我今日偶然得知江家竟有紫灵芝,多嘴问了两句。”
古太医踟蹰,“有一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主子先前为何忽然问我咳疾用何药物,是何人生病了?”
吴管事一时语塞:“也没谁,主子随口一问罢了。”
古太医穷追不舍:“那主子可曾给谁送过紫灵芝?”
陆砚治下严谨,府中应无人敢私自从库房拿紫灵芝出去变卖才是。
吴管事迟疑着开口:“有是有。”
古太医皱眉:“难不成那人胆子那么大,竟敢拿殿下的赠药出去变卖银钱?”
“怎么可能,她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
吴管事信誓旦旦。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那位姑娘仰慕陆砚许久,对陆砚所赠之物视若珍宝,怎会转送他人。
简直是无稽之谈。
古太医疑惑:“难道是先前别院的那位姑娘,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吴管事这么信任她?”
“她……”
吴管事猛地想起,他好像还不知那位姑娘姓甚,只知道小名。他拍着心口:“你不懂,谁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她却不会。”
吴管事转身踩上台阶,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沉寂平静的眼睛。
陆砚立在清冷月光中,身影如青竹。
“……在说什么?”
吴管事眉开眼笑:“老奴正同古太医说起别院那位姑娘。”
不知是不是吴管事的错觉,他总觉得陆砚眉眼的戾气似是少了几分。
陆砚漫不经心:“她去别院了?”
吴管事哽住:“那倒是没有。”
陆砚了然:“又送东西了?”
吴管事苦笑两声:“也、也没有。”
一鼓作气,吴管事全盘托出。
“古太医今日在江家那见到紫灵芝,瞧着像是我们府中的东西,故而多问两句。”
吴管事觑着陆砚的脸色,“老奴记得主子只给一人送过紫灵芝?老奴如今年岁大了,一时记错也是有的。”
“你没记错。”陆砚淡声。
他确实只送过一人。
吴管事斩钉截铁:“那就是古太医看错了,虽说紫灵芝难寻,可普天之下也不是只有我们王府才有。”
古太医沉着脸:“老朽还不到眼花的地步,绝不会看错。那紫灵芝即便不是殿下所赠,那也是宫里出来的。”
两人争执不下,分不出高低。
“你是说……江三姑娘手中也有紫灵芝?”
陆砚半眯着眼睛,黑眸凌厉。
手指一点点敲着手中的扳指,陆砚忽然抬眸,直直望向吴管事。
“你之前说,江家和许家有婚约?”
吴管事袖手:“算不上婚约,只是两家长辈都有这个意思,不过老奴听说,江老夫人对这桩亲事并不满意,不然也不会带着三姑娘上山躲清净。”
“她也不喜欢?”
虽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都知道陆砚说的是江三姑娘。
吴管事点头:“这是自然,听说为这事,江家都闹了好几回,前些日子江老夫人还大病一场。”
陆砚若有所思:“……是么?”
……
江稚鱼指腹的伤口虽不深,可不知为何,到了夜里,竟开始起疹子。
绿萝托着烛火过来,待看清江稚鱼手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绿萝吓得差点跌跪在地。
“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绿萝心急如焚,一面推江稚鱼,一面朝外喊人。
“快来人,姑娘不好了。”
江稚鱼迷迷糊糊睁开眼,瞥见自己手上的红疹,吓得一个激灵。
绿萝仓皇失措,急得快哭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吃坏东西了?”
她颤抖着声音安慰,“姑娘放心,陈郎中就在寺里,很快就到了。外面守夜的都是死人吗,怎么这会子还在睡?”
江稚鱼眼疾手快拽住绿萝:“先别喊人。”
绿萝急得掉眼泪:“姑娘可是怕吵着老夫人,那我亲自去请郎中。”
江稚鱼脑子转得飞快:“不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往上卷起衣袂。
江稚鱼对黄皮果过敏,少时不小心吃了一回,也是起了全身的疹子,把江老夫人吓得不轻。
江老夫人为这事砍光府中所有的黄皮果树,还喝令不让黄皮果子再出现在江家桌上。
往年来南天寺不曾留意,没想到寺里竟有黄皮果树。
江稚鱼压低嗓子:“你去园子,瞧瞧是不是黄皮果树。”
绿萝抬手抹去泪水:“是又如何,还是得让郎中看看。”
江稚鱼灵光一闪,唇角浮现浅淡笑意。
“若真是黄皮果树,你就摘几片叶子回来,我有用。”
若知道江稚鱼会拿黄皮果树的叶子洗脸,绿萝打死也不会去。
她双手捧着沐盆,小心翼翼侍立在江稚鱼身后。
双鸾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不忍直视的脸。
江稚鱼不单双臂,脸上、脖颈都起了一层层疹子。
绿萝心疼不已:“姑娘,你这是何苦?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只怕该心疼坏了。”
江稚鱼凑到铜镜前,细细端详:“绿萝,还能认出我吗?”
绿萝被江稚鱼满脸的疹子吓得往后退开两三步:“若不听声音,还真是认不出来。”
江稚鱼眉眼又添了几分笑意:“你去帮我取帏帽过来,这两日先这样,祖母那里我自会同她解释。”
也不知道她那话古太医信了几成,江稚鱼如今只能祈祷陆砚还不知道紫灵芝一事,能拖就拖。
绿萝忧心忡忡:“可姑娘这脸……”
“放心,这疹子只是看着可怕,其实不疼也不痒。”
江稚鱼轻声安慰,“若是用药,只需两三日就好了,不会留下疤痕。”
绿萝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老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只是过敏也不是闹着玩的,姑娘总不能一直顶着这张脸过日子。”
江稚鱼给绿萝吃一颗定心丸:“自然不会一直这样,这两日住持那边可有动静,可说何时能下山?”
绿萝摇摇头:“听说住持这两日都在药师殿念经,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老夫人还说让姑娘也过去听经呢。”
江稚鱼上山本就是为江老夫人祈福,旁的不提,陆砚同住持不和,定不会往药师殿去。
思来想去,药师殿竟比留在禅房还安全。
江稚鱼:“这两日去药师殿听经的都有谁?”
绿萝沉吟半晌:“别人我不清楚,不过隔壁的白夫人倒是日日都过去,一待就是一整日,听说白夫人每月都会来寺里为亡夫诵经。”
绿萝拿手挡唇,“我还听说,白夫人为这事差点走火入魔,白家的下人夜里还听过白夫人在同逝去的白少爷说话,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在屋外守夜。”
江稚鱼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事?”
绿萝抱紧双臂:“可不是,听着就瘆人。姑娘明日若是碰见她,远远避开就好,也别上前打招呼。”
……
翌日。
江稚鱼戴着帏帽,踱步至药师殿。
绿萝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小声嘟哝:“姑娘今日怎么穿这么多,也不怕闷出毛病。”
好好的纤纤素腰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瞧着比往日臃肿笨重。
江稚鱼拖着沉重的身子,遥遥瞧见药师殿前跪着一个素净的身影。
白夫人遍身纯素,鬓间一点珠花也无,皓白的手腕空空如也。
绿萝凑到江稚鱼耳边,低声呢喃。
“白家的下人都不乐意跟在她身边服侍,说是之前伺候白夫人的奴仆都被先少爷索命带走,如今还跟着白夫人的,只剩一个小丫鬟。”
绿萝扶着江稚鱼入殿,跪在蒲团上:“我就在外面守着,姑娘有事喊一声就好了。”
“天这么冷,你站在外面如何使得?去偏殿罢,左右我也没什么事。”
偏殿离药师殿不过十来步,若是江稚鱼喊大声点,绿萝也能听见。
话虽如此,绿萝还是不放心,每隔一刻钟过来瞧江稚鱼。
一连两日都是这样。
白夫人也如绿萝所说,不喜同旁人说话。
江稚鱼听了两日的经书,也不曾听过她说过半句话。
这倒合了江稚鱼的意。
又一次从药师殿离开,江稚鱼竟未在偏殿寻到绿萝。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去更衣了?”
江稚鱼在心底碎碎念,沿着乌木长廊往外走。
入了冬,山寺早早点灯,处处灯火明亮。
山中悄然,不见有人走动。
只有江稚鱼倒映在廊下的身影。
风声萧瑟冷清,重重树影摇曳在江稚鱼脚边,如莲波荡漾。
思忖再三,江稚鱼并未继续朝前寻人,她又一次折返回偏殿。
殿中烛光晃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还有绿萝带来的攒盒,案上是她刚喝了一半的茶水。
茶水是热的,可见绿萝刚离开不久。
江稚鱼提裙起身。
余光瞥见窗外晃过的一道身影,江稚鱼心花怒放,一句“你可算来了”还未出口,木门上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撞。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抵在木门上,两人相拥在一处。
少顷,细碎的啜泣从门外传来。
“别、别在这里。”
木门撞开小小的一角。
隔着门缝往外望,江稚鱼清楚看见素白的一角衣裙。
瞳孔骤然瞪圆。
那是……白家夫人。
“夫人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难不成是怕我哥看见……”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江稚鱼第一次听见白夫人的声音。
“闭嘴,再提他半个字,你就给我滚出去。”
白二少爷捂着高高肿起的半张脸,低头在白夫人掌心啄了一下。
“不疼吗?”
江稚鱼:“……”
木门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撞开。
江稚鱼惊慌失措。
白夫人守寡多年,若是知道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她和小叔子的好事……
江稚鱼不敢往下细想,她双手提裙,轻手轻脚绕到佛像后。
佛门圣地,再怎么急不可待,也不能在这里胡来罢?
且白夫人还日日虔诚诵经,可见是心诚的人。
下一刻,木门彻底被撞开。
两人一路相拥滚到蒲团上,难舍难分。
江稚鱼:“……”
原来白日诵经不是心诚,而是在请罪。
衣裙窸窣动静渐起,不堪入耳。
江稚鱼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抱膝蜷缩在地上。
又一点点拢紧自己曳在地上的衣裙,深怕被外面的人看见。
江稚鱼心中叫苦不迭,默默祈祷外面的人尽早完事。
总不会真想在这里待到天明罢?
偏殿夜里有沙弥守着,外面两人再怎么胡闹,想来也不敢闹得人尽皆知。
男子低哑的笑声从外面传来。
“怕什么,我吓唬你的,这里又不会有人过来。”
“不是有小沙弥值殿?”
“他……恐怕今夜得在柴房过夜了。”
他早就将小沙弥打晕丢进柴房。
江稚鱼:“……”天要亡她。
头上还戴着帏帽,白纱朦朦胧胧,挡住了江稚鱼大半的视线。
为求万全,江稚鱼帏帽前的白纱一直垂到脚边。
且这两日出门,江稚鱼都会在腰间多裹上几圈料子,是以此刻的她比不得往日轻盈灵活。
帏帽长长垂到地上,勾住了江稚鱼金缕鞋上的细小珍珠。
江稚鱼笨拙挪动身子。
她一只手握住帏帽,探身解救勾住珍珠的一端。
烛火高照。
一双乌皮六合靴突兀出现在江稚鱼眼前,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江稚鱼扬起双眼,冷不丁隔着帏帽撞上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江稚鱼双手捂住双唇,差点惊呼出声。
陆砚垂首敛眸。
南天寺的禅房中只借住了两户人家。
白家人在外面,剩下的就只有——
陆砚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在江稚鱼耳边落下。
“……江三姑娘?”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陆砚:江三姑娘很怕我?……
第三十四章
烛影通明,亮如白昼。
帏帽后的一张脸霎时褪去所有的血色,江稚鱼心口骤停,不可思议望着突然出现在殿中的陆砚。
前有宁王,后有一对鸳鸯。
江稚鱼悄悄往后退开半步,又退开半步。
陆砚垂首低眸,口吻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怎么不说话?”
他泰然自若,好似并未听见外面的窸窣动静。
江稚鱼冷汗直流,心跳如擂鼓。
藏在袖中的手指蜷缩在一处,江稚鱼心惊胆战。
陆砚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在江稚鱼脸上掠过,眼中的质疑渐深。
电光石火之际,江稚鱼忽然扬起头。
食指朝向自己的喉咙,又摇摇头。
喉咙受伤,说不了话。
陆砚扬眉:
“受伤了?”
江稚鱼重重点头:嗯!
陆砚漫不经心:“怎么受伤的?”
江稚鱼:“……”
江稚鱼卡壳了。
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
江稚鱼不懂手语,可陆砚也不懂啊。
江稚鱼胆战心惊,兢兢业业比划了半刻钟。
她身上的衣裙繁琐厚重,层层叠叠的锦裙好似含苞待放,簇拥着江稚鱼娇小的身影。
像是一尾不小心跃出湖面、在岸上翻滚着肚皮蹦跶的小鱼。
陆砚盯着江稚鱼看了半日:“我不懂手语。”
帏帽后的江稚鱼悄悄勾起唇角。
好巧,我也不懂。
陆砚冷不丁启唇:“写下来。”
江稚鱼:“……”
笑意凝固在脸上。
好巧不巧,偏殿的后方还有纸笔供应,想是为给香客抄写佛经所用。
江稚鱼叫苦不迭。
她慢吞吞从地上站起,挪到书案后。
墨水从笔尖滚落,泅黑了纸张,江稚鱼迟迟不敢下笔。
陆砚就站在案前,目不转睛盯着江稚鱼手下空白的纸张,明知故问:“江三姑娘难不成不认字?”
那双漆黑眼眸低垂,陆砚一身玄色长袍,长身玉立。
黑影笼罩在江稚鱼上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江稚鱼大着胆子扬眸,飞快在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你是谁?
江稚鱼用的左手写字,字迹歪歪扭扭,不堪入目,只能勉强认出一二。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知是不是江稚鱼的错觉,她好像听见陆砚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江稚鱼不明所以抬首。
陆砚指骨在案上敲了一敲:“江老夫人的病如何了?”
江稚鱼佯装诧异:你是上客室的贵人?
她起身,不动声色后退两三步,朝陆砚行礼道谢。
不论如何,若不是古太医及时出手相助,祖母恐怕难逃此劫。
又在纸上落笔:古太医医术高明,多亏公子和……
墨迹还未干透,又听陆砚淡声道。
“他确实医术高明。”
陆砚视线慢悠悠掠过江稚鱼的帏帽,和她白纱后的一双琥珀眼眸对视。
“江三姑娘的喉咙不是受伤了,怎么不寻古太医帮忙?”
江稚鱼心口狂跳,垂眸低眉:祖母一事多有叨扰,不敢再劳烦。
陆砚笑笑:“是么?”
江稚鱼心中长毛,被陆砚看得心虚,撇开视线。
陆砚淡声:“医者仁心,古太医定不会拒绝。”
江稚鱼哑口无言。
倏地。
殿外传来一记不轻不重的闷哼,江稚鱼脸色大变,猛地望向殿外。
男子单手抱起白夫人,两人衣衫凌乱不整,相吻在一处,难舍难分。
他一面托着白夫人,一面往里走。
江稚鱼惊恐万分站起身,差点掀翻案上的笔墨。
一只手轻而易举拎起江稚鱼的衣襟,脚下一空。
陆砚带着她闪身躲到朱红木柱后。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薄纱。
江稚鱼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骤紧瞳孔中映着陆砚深邃平静的黑眸。
气息交叠,心跳似重合在一处。
砰、砰、砰。
江稚鱼身子朝后仰,金缕鞋往后踏出半掌。
一道轻柔如水的女声落在耳畔。
“什么声音?”
白夫人一手挽着男子的脖颈,潋滟眸子缱绻,如春水荡漾多情。
举目望去,殿中除了悠悠烛光,再无旁的动静。
白夫人好看的眉眼低低垂着,她松开挽着男子的手,纤腰袅袅,朝江稚鱼步步走近。
她精神恍惚,好似还坠在旧梦中。
“是你、是你来看我了吗?”
江稚鱼四肢麻木僵硬,情急之下,江稚鱼飞快往前两步,几乎贴在陆砚身上。
臃肿的衣裙挡在两人之间,再往上,是江稚鱼白色的帏帽。
陆砚低头。
眼前的人影同别院那人天差地别,身段判若两人,若真是那人,她应当不会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
可不知为何,陆砚总能从眼前的女子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凝眉沉吟,鬼使神差伸出手。
拨开江稚鱼眼前的白纱。
江稚鱼眼眸骤缩,牢牢按住陆砚手腕。
指腹下的脉搏跳动清晰,好似在拨动江稚鱼脑中紧绷的神经。
脚步声渐近,白夫人双眼朦胧,眼角淌下一滴泪水。
“白郎,是你吗?”
江稚鱼心急如焚,一手握住陆砚的手腕,一面往前半步。
飘渺的白纱陆砚眼前浮动,无意拂过他指尖。
陆砚手指一顿。
恍惚间,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就那样任由江稚鱼握着。
紧张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浮动,江稚鱼半点也没有陆砚的淡定自若。
身后白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依稀还能瞥见白夫人晃动的衣裙
江稚鱼双目瞪圆,眼睁睁看着那道素白身影飘近。
“你……”
低哑的一记男声骤然响起。
陆砚温热气息喷落在江稚鱼脖颈,惊起无尽的颤栗和恐惧。
江稚鱼想都不想,踮脚一把握住陆砚双唇。
陌生的洛神花粉香争先恐后闯入陆砚鼻腔,江稚鱼掌心温热柔软,陆砚一呼一吸间,都是洛神花香。
他皱眉:“松……”
话犹未了,余音都落入江稚鱼掌心。
明明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白纱,陆砚连江稚鱼的脸都不曾看清,可他却莫名读懂江稚鱼未尽的言语——
她在害怕。
陆砚黑眸沉沉。
没有推开人。
恐惧占据了江稚鱼所有的理智,她竟忘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陆砚也是个危险人物。
江稚鱼竖耳细听。
柱子后的白夫人意识模糊,泪水挡住她双眼。
江稚鱼听着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啜泣,手指止不住发抖。
她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来越大。
而后,一只手拦住了白夫人的去路。
“在找我哥吗?”
耳边又一次传来衣物窸窣的动静,江稚鱼脸红耳热,手臂连着脖颈通红一片。
她手上本来还长着红疹,先前藏在袖中,陆砚不曾发觉,如今离得近,他这才看见江稚鱼手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他皱眉:“你的手……”
柱子后的两人又一次坠在梦中,醉生梦死。
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还捂着陆砚双唇,后怕顺着脊背蔓延至四肢。
她慌不择路松开陆砚。
急急往后退开两步。
一时情急,江稚鱼竟忘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裙。
江稚鱼一脚踩在裙角上,脚下一滑,身子往后直直倒去。
横梁上悬着的两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晃过江稚鱼双眼,她看见灯下悬着的穗子随风晃了一晃。
一只指骨劲瘦的手攥住江稚鱼的手腕,稍稍用力,江稚鱼身影朝前倾,勉强站稳身子。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道谢。
对上陆砚深不见底的眸子,江稚鱼猛地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哑巴。
江稚鱼: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天指地,胡乱在空中划了个圆圈,五掌在空中张张合合。
此乃江氏手语:多谢。
陆砚面无波澜,意外竟看懂江稚鱼所言:“知道了。”
江稚鱼:“……?”
这竟然能看懂?
陆砚目光并未从江稚鱼手背上移开过半分:“手怎么了?”
红色的疹子如针扎渗入江稚鱼的手背,触目惊心。
江稚鱼双手背在身后,胆战心惊。
她连连朝陆砚摇头:没事。
陆砚冷笑:“说实话。”
江稚鱼双手又在空中胡乱画圈。
陆砚沉着脸:“一直都是这样?”
江稚鱼迟疑一瞬,缓慢点点头。
对对对,她从小就是这样。
陆砚落在江稚鱼脸上的质疑渐深,他漫不经心打量着恨不得离自己三尺远的江稚鱼。
“江家没请过郎中?”
江稚鱼又开始胡乱比划。
陆砚双眉紧皱:“写下来。”
江稚鱼颤巍巍抬起头,手指朝殿外扑腾在地的鸳鸯一指。
五指在空中摇成骰子。
笔墨还留在书案上,并未取来。
陆砚的目光依旧落在江稚鱼脸上。
思忖半晌。
江稚鱼垂首低眉,她伸出一只手,在掌心上写字:家丑不可外扬。
手背上的疹子又一
次落在陆砚眼中,那些疹子凹凸不平,呈针点分布,有的似是结了痂,青紫色的痂混在其中,触目惊心。
陆砚没来由心生烦躁,直觉江稚鱼的手不该这样。
许是陆砚的视线在江稚鱼手上停留太久,江稚鱼不由心虚,嗖一声收回双手,牢牢背在身后。
陆砚目光轻抬:“江三姑娘很怕我?”
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江稚鱼每每见到自己,都是如临大敌。
江稚鱼摇头如拨浪鼓。
陆砚视线追随着江稚鱼:“还是说……江三姑娘以前见过我?”
江稚鱼像只炸毛小猫,脊背弓起。
帏帽后的一双眼睛瞪如桂圆,她手忙脚乱,一会朝陆砚摆摆手,一会又急不可待在掌心上写字,深怕陆砚真的认出自己——
没见过。
陆砚不知是信还是没信,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江稚鱼仓促在手心落字:男女授受不亲。
计从心生,江稚鱼定定心神: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他误会。
陆砚眉角往上抬了一抬:“许公子?”
陆砚竟然连许家都知道了!
江稚鱼大惊,匆忙摇头:不是他。
陆砚的眼神开始变得意味深长,目光似是要穿透帏帽看清白纱后的那张脸。
“这事……江老夫人知道吗?”
以江老夫人对江稚鱼的看重,不太可能会做出棒打鸳鸯的事。
江稚鱼深吸口气,为彻底打消陆砚的顾虑,江稚鱼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在掌心落下几个大字。
他是个鳏夫。
陆砚:?
江稚鱼:虽然他相貌平平,先前娶过两门亲,妻子在过门后还都染上恶疾去世,可我还是喜欢他。
陆砚眉心紧锁。
江稚鱼心道有戏,再接再厉——
但是祖母说他克妻,不让我和他来往。
陆砚面无波澜:“江三姑娘怕不是在同我说笑?”
冰冷的嗓音掠过江稚鱼耳尖,她身影僵住,好在有帏帽遮颜,陆砚看不清她煞白的脸色。
江稚鱼暂且扮演恋爱脑上身的女子,怒气冲冲:我知道你们都不看好他,不过没关系,他有我就够了。
纤细的手指在掌心上飞快飘动,似长翅的羽翼,翩翩起舞:
他就算有千万种不是,在我眼中都是最好的。
江稚鱼羞赧低眉,还不忘点题,首尾呼应:
只有他不嫌弃我脸上的疹子。
陆砚望着江稚鱼的目光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江稚鱼心惊肉跳:你怎么……不说话?
陆砚这人高深莫测,江稚鱼惶恐不安,不知陆砚信了几分。
她怀揣着一颗惴惴之心,悄悄抬高眼皮,试图从陆砚眼中读出一二。
没读懂。
江稚鱼默默移开视线。
心烦意乱之时,廊庑下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绿萝一手拍门,心急如焚。
“姑娘、姑娘你在里面吗?”
江稚鱼瞳孔骤紧,遽然抬首瞥向朱柱后的两人。
一只手鬼使神差挡在江稚鱼眼前,挡住了所有。
一记轻飘飘的嘲讽随之落下:“江三姑娘这会不用避嫌了?”
江稚鱼指着门口的绿萝,方寸大乱。
陆砚淡定自若,攥着江稚鱼转过朱柱,避开那两人从偏殿的后门离开。
江稚鱼:?
所以他们刚刚躲在柱子后的意义是——
她手舞足蹈,骂骂咧咧。
隔着薄纱,似也能猜出江稚鱼在凶巴巴瞪着自己。
陆砚面不改色:“刚刚忘记了。”
江稚鱼摆明不信,气恼瞪着陆砚,腮帮子涨得鼓鼓的。
陆砚扬眉,明知故问:“江三姑娘这是在怪我?”
江稚鱼如泄气的气球,扁扁朝后退开半步:不敢。
廊下月影婆娑,摇摇晃晃。
绿萝眼尖,提裙朝江稚鱼奔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姑娘怎么从这里出来了,不要紧罢?”
她身子忽然闹不适,无奈只能托人回来和江稚鱼说一声,想是那人忘记了,竟没和江稚鱼提起。
绿萝急得焦头烂额,一时竟没留意江稚鱼朝自己使的眼色。
“姑娘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一把攥住绿萝的手腕,惊恐转首。
廊下哪还有陆砚的身影,只有夜风盘旋。
绿萝好奇探头:“姑娘在找什么?”
她拉着江稚鱼往回走,“姑娘先别管了,还是快些回去罢,老夫人等不到姑娘,该着急了。”
……
上客室。
黑漆描金长桌供着青玉光素嵌烧蓝座烛台,古太医垂首侍立在长桌前,他躬身,用指腹轻轻擦起一点药粉,在鼻尖嗅了一嗅。
须臾,古太医面色大变。
“主子,这是匈奴的梦石散。梦石散乃是用丹砂、雄黄、白矾炼制而成,有致幻之效。服用后意识涣散,真假难辨。”
吴管事大惊:“可这是从白二公子屋里搜来的,他并未去过匈奴,何来的梦石散?若不是主子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白夫人和二公子不对劲,老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天底下还有此物。”
陆砚眉眼笼罩着层层郁色。
他在边关见过服用梦石散的人,药效发作时,飘飘欲仙如在云端,坠在自己梦中,对外界一无所知。
古太医颔首:“这就是了,想来白夫人和白二公子用的量不少,不然也不会连主子在偏殿都不知道。”
他一手抚着斑白的长须,悠悠叹口气。
“这梦石散吃久了,会上瘾,一日也离不得。”
吴管事茫然:“离开了会如何?”
陆砚沉声:“那就不是人了。”
吴管事吓得连着往后退开五六步,恨不得离梦石散远远的,他抚掌。
“这白夫人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吃这东西作甚?还有这白二公子,他究竟从哪得来的?”
吴管事猛拍大腿,“怪道他们家一直往南天寺跑,难不成这梦石散,是他从住持手里买来的?”
吴管事喜笑颜开,“主子,这可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了,那老秃驴定和匈奴有瓜葛。主子,你……”
陆砚不动声色拨开眼前的梦石散,忽然开口。
“你见过江三姑娘?”
吴管事一愣,随即恍然陆砚并非在问自己,他朝向古太医。
古太医一怔:“主子是在问我?”
他细细回想,“没见过。”
每回他去江家的禅房,江三姑娘都碰巧不在。
“……不在?”
陆砚指骨在案几上敲了一敲,“这么巧?”
眼前又一次晃过江稚鱼的身影,明明陆砚并未亲眼见过她,甚至连声音都没听见,可他还是莫名觉得眼熟。
“这事老奴却是知道一点。”吴管事低声。
“江三姑娘不喜见客,这事在江府并非是秘密。她身后又有江老夫人,能推的江老夫人都给她推了,江大人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对母亲指手画脚。”
他不解,“主子是怀疑江三姑娘和白夫人一样……”
当务之急是找出南天寺住持和匈奴里应外合的证据,吴管事理所当然以为江稚鱼也牵扯其中。
“不是。”陆砚言简意赅。
吴管事长松口气。
“那就好,老奴还想着江三姑娘如今年纪轻轻,怎会和白夫人一样用上梦石散?”
他扼腕痛惜,“说来这白夫人也是可怜,听闻她和白大公子本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可惜天意弄人。”
陆砚想起殿内听见的那些声响,面色黑了又黑,他嗤笑:“郎情妾意?”
吴管事尴尬,干笑两声。
“白大公子走得早,这也怨不着白夫人。且白家兄弟两人的才学品行都不相上下,不然白夫人也看不上。”
陆砚拢眉:“若不是不相上下呢?”
吴管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白夫人哪会看上?珠玉在前,谁还会看得上鱼目?”
陆砚黑眸低敛,一言不发。
耳边好似想起那人坐在自己马车上,不顾众目睽睽,拿性命胁迫自己的一幕。
“我想、我想同公子成亲!”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我也不活了,反正我非公子不嫁。”
“我这辈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我只喜欢公子一人!”
还有今夜江稚鱼以手指为笔,在掌心上一字字落下横竖撇捺。
“他是个鳏夫,相貌平平,还克妻。”
若真是同一人,眼光不至于相差甚远到这样的地步。
陆砚手指半曲,轻轻敲打着茶盏。
清亮的青瓷声落在屋内,如珠玉叮咚。
半晌,陆砚薄唇轻启:“找人盯着白家。”
染上梦石散的人,是不可能离得开的。
白家定会再次找上住持。
……
江稚鱼提心吊胆了两日,连在屋里都不敢摘下帏帽,深怕隔墙有耳。
白日见到白家夫人,江稚鱼也是避之不及,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绿萝忍俊不禁:“姑娘胆子何时这般小了,再说,我们又没做亏心事,何必躲着……”
江稚鱼眼疾手快捂住绿萝双唇,匆匆在绿萝掌心落下两字:做了。
虽然是无意的,可江稚鱼还是不小心偷听了旁人的墙角。
每每想起这事,江稚鱼都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绿萝一头雾水,疾步追上江稚鱼:“姑娘这话是何意,我怎么不知道?”
“江三姑娘。”
身后隐约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说是陌生也不至于,那夜在偏殿,江稚鱼也曾听过白夫人的声音。
她这是想……秋后算账?
江稚鱼哪里敢驻足,脚下如踩风火轮,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白夫人追了两步没赶上,她一只手捂着心口,掩唇低咳两三声。
婢女赶忙上前,拿温水化开梦石散,服侍白夫人喝下。
“夫人仔细些,小心呛着了。”
她一手轻拍白夫人后背,小声嘀咕。
“这药都快吃完了,夫人的病怎么还不见好。”
她跺了两下脚,“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府,夫人这身子可等不了十天半月。”
白夫人盯着婢女手中的梦石散,唇角挽起一点苦涩:“等不了,就不等了。”
婢女不知道,她却比谁都知道,这梦石散并非药,而是毒。
让她醉生梦死的毒。
婢女顺着白夫人的视线往前张望。
“夫人刚刚是在寻江三姑娘?夫人可是想托江家替夫人寻药,我听闻前些日子江老夫人病了,是托上客室那位牵桥搭线找的太医。”
婢女灵机一动,“不然我们也去请那位太医来看看,说不定他能治好夫人的病根呢。”
“不许去。”
白夫人难得冷下脸训斥。
话说一半,又开始咳嗽。
她深吸口气,努力调息:“药,药明晚就到了。”
“她真这么说的?”
陆砚立在窗前。
山风萧瑟,陆砚玄青长袍在风中拂起又落下。
吴管事点头:“千真万确,白夫人说的确实是明晚。”
南天寺戒备森严,哪来的人送药。
除非是……硬闯。
陆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白家和匈奴并未交集,手上的梦石散都是从住持那买来的。
陆砚冷冷:“还说什么了?”
吴管事沉吟片刻。
“别的倒没什么了,对了,那主仆两人好像还提到江三姑娘。”
陆砚一顿。
吴管事:“说曾远远瞧过江三姑娘一眼,生得花容月貌,怨不得江老夫人看不上许家。”
陆砚猛地看向吴管事:“……花、容、月、貌?”
他一字一顿。
那张满是红疹的脸,和花容月貌有何干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你都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钟鸣鼓磬,木鱼声响彻大殿。
药师殿悄无声息,只余钟声杳杳。
江稚鱼倚在朱琪漆彩柱上,遥遥瞧见绿萝提裙朝自己飞奔而来,江稚鱼悄悄从柱子后探出一双眼睛:如何了?
绿萝眼睛弯弯,扯着江稚鱼的袖子往里走。
“姑娘放心,白夫人不在。”
江稚鱼诧异:“……她不在?”
往日白夫人都是早早到的,风雨无阻。
绿萝左右张望。
四下无人,廊庑日光氤氲。
她压低声音:“我问过了,说是白夫人身子抱恙,今日来不了了。”
江稚鱼疑惑:“你这话……听谁说的?”
“守殿的小沙弥。”
绿萝眉心稍皱,“我本来还想多问两句,可那小沙弥行色匆匆,我不好叨扰,只能先来找姑娘。”
……生病了?
江稚鱼心中忐忑,难不成她昨日找自己是因为身子不适?
那她置之不理……好像不太好。
要不打发人送点补品过去?
可她们两人素不相识,莫名登门,也很奇怪。
而且白夫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背后打听她?会不会怀疑自己那夜也在偏殿?
江稚鱼冥思苦想,纠结了整整一日,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一字诀——
拖。
她经常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摇摆不定。
日渐西斜,夕阳西下。
金黄的余晖洒满山野,绿萝扶着江稚鱼回房,频频往后瞧。
江稚鱼捏捏她的掌心:怎么了?
怕陆砚派人盯着自己,江稚鱼这两日甚少在外面开口。
好在绿萝从小跟着自己,对江稚鱼了如指掌。
有时江稚鱼一个眼神,她也能猜出江稚鱼所想。
绿萝压低声音,待两人远离药师殿,方开口:“我刚刚好像看见住持在盯着我们。”
可等她再次回首,药师殿前却没了住持的身影。
江稚鱼想起那日住持和陆砚的对峙,柳眉蹙起一道弓月。
她无意惹事,更不想牵扯到朝政之争。
江稚鱼握住绿萝手腕:别管,先回去。
禅房离后山不远,穿过月洞门,再往前就是江稚鱼的下榻处。
江稚鱼紧绷的心弦舒展。
呼出的半口气还哽在心口。
蓦地,禅房前闯过一道单薄的身影,竟是白夫人身边的婢女。
婢女两眼泪汪汪,泪如雨下。
远远看见江稚鱼,拖着双膝飞奔而来,直直跪在江稚鱼脚边,连着朝她磕了两个响头。
江稚鱼唬了一跳,慌不择路朝后退开。
婢女哭得嗓子沙哑:“求三姑娘救救我们夫人!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快不行了!”
下山的路被拦,白夫人又忽然犯了旧疾,婢女走投无路,只能四处求人。
她双膝灰扑扑的,发松髻乱,也不知道在江稚鱼之前求过多少人。
江稚鱼忙不迭拉着人起身,温声宽慰。
她也顾不上继续装哑巴:“你先起来说话,白夫人怎么了?”
江稚鱼拿帕子抹去婢女眼角的泪水,又让人送来热茶,“别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婢女沙哑着嗓子哽咽,语无伦次。
“我们夫人的药吃完了,可如今下不了山,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向夫人求药,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三姑娘。”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江稚鱼脚边,额头磕得红肿。
“求姑娘、求姑娘替我们夫人说说情,让他们放我们下山。不,放夫人下山就好,我可以留在这里,只要他们答应……”
江稚鱼皱眉:“我如今也下不了山,如何说情?”
婢女双眼朦胧:“姑娘可认得上客室的贵人?我听说、听说他曾救过江老夫人一命。”
江稚鱼无奈叹气:“你也知我祖母的命是他救回来的,说起来还是我们家欠了他们的恩情。”
婢女跪在江稚鱼脚边,迟迟不肯起身。
“那姑娘可否替我们夫人问问,求那位贵客通融一二,让我们夫人回府。”
婢女声泪俱下,“夫人连着吃了两年药,从未停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夫人这么痛苦。若再不回府取药,我怕她熬不过今夜。”
豆大的泪水砸落在江稚鱼手背,江稚鱼望向绿萝:“古太医今日可在禅房?”
绿萝苦着脸摇头:“古太医昨日才来过,今日应当是在上客室。”
人命关天,容不得江稚鱼踟蹰。
她亲手扶着婢女起身:“你先回去照看白夫人,我去上客室请古太医。古太医医术高明,有他在,白夫人定会无虞的。”
婢女六神无主,呆呆点头:“好、好。”
起身,茫然往反方向走去。
江稚鱼眼疾手快攥住婢女:“你往哪走,禅房在这边。”
婢女精神恍惚,双眼空洞:“是、是我糊涂了。”
还未走出五六步远,婢女无意踩到碎石,差点跌落在地。
江稚鱼无可奈何,只得让绿萝先送婢女回去。
绿萝忐忑不安:“我走了,姑娘怎么办,姑娘总不能一人去见那位贵客。”
她压低声音,“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姑娘沾惹是非。”
若不是白夫人危在旦夕,江稚鱼也不会铤而走险。
她不知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在安慰绿萝。
江稚鱼强撑着挽起嘴角:“没事,我有分寸,你去罢,好生照看着点。”
……
上回来上客室,江稚鱼不小心撞见药童惨死的一幕,回去后连着做了两晚的噩梦。
再度靠近上客室,江稚鱼依然心有余悸。
门前守卫森严,江稚鱼道明来意:“白夫人旧疾复发,不知可否请古太医过去?”
守卫两人相视一眼,难得没有第一时间赶人:“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江稚鱼强装镇定:“……好。”
她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开半步。
帏帽后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江稚鱼无声无息打量着眼前的上客室。
上客室同她先前来时无二,看不出陆砚是否在内。
宁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应当……不会碰上罢?
且她刚刚点名道姓找的是古太医,这等小事应是不必向陆砚回禀的。
江稚鱼垂头盯着脚尖,努力找出陆砚不会知道自己来过的十大证据。
列举到第八条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劲风,守卫去而后返:“江三姑娘,古太医他……”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古太医是不是……”
声音骤然暂停。
薄纱横亘在江稚鱼和陆砚中间,薄暮时分,细碎的红霞似金箔洒落在陆砚肩上。
玄色身影长身玉立,那双幽深眼眸晦暗,一动不动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叠声咳嗽。
一盏热茶递到江稚鱼唇边,江稚鱼磕磕绊绊从唇间挤出三个字:“多、多谢。”
待看清那只手的主人,江稚鱼差点摔翻茶盏:“你你你……”
陆砚泰然自若:“江三姑娘能说话了?”
江稚鱼一张脸呛得通红,她竭力压低声线,掐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茶水温度适中,捧在手心暖融融的,驱散了江稚鱼周身的寒意。
救人要紧,江稚鱼抬高眼眸:“公子,古太医如今可在上客室?”
她忧心如焚,“白夫人病倒在榻,可否请、请……”
迎着那双乌沉灰暗的眸子,江稚鱼一时竟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待反应过来,江稚鱼已经茫然跟上陆砚,朝白夫人的禅房走去。
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一道朦胧的光晕。
不知为何,山寺今夜竟未掌灯。
四面昏暗无光,头顶枯枝遮天蔽月。
江稚鱼亦步亦趋跟在陆砚身后,一颗心惴惴难安。
眼前的薄纱层层叠叠,几乎挡住了江稚鱼所有的视线。
江稚鱼艰难透过帏帽,辨认方向。
她一心只顾着看清地上的障碍物,不曾料到前方的陆砚忽然刹住脚步。
江稚鱼一头撞在陆砚后背。
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撞在自己身上,陆砚眉心皱了一皱,怀疑刚刚撞到自己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团被褥。
他转身,盯着江稚鱼笨重的身影,若有所思。
“江三姑娘……畏冷?”
“还、还好。”
察觉到陆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稚鱼灵机一动,立刻改口。
“其实谈不上畏冷,往年寒冬,我也只穿秋衣度日,为此还没少挨祖母的骂。”
她垂眸,嘴角扯出一点苦涩的笑意。
“兴许是我身子笨重,所以看着有点……臃肿。”
陆砚思及刚刚撞到自己的“被褥”,又看看眼前欲盖弥彰的江稚鱼。
他眼中阴郁尽显:“江三姑娘莫不是以为我好骗?”
陆砚转首,一只手握住江稚鱼帏帽的一端,那双凌厉的眼眸半眯,陆砚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江三姑娘脸上的红疹,真是从小就有的?”
江稚鱼心口忽停,藏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气息紊乱。
四面不见光日,黑雾密不透风。
隔着一层薄纱,陆砚那张脸近在咫尺。
江稚鱼清楚看见陆砚眼中涨起的阴狠戾气。
冷意从脚尖蔓延而起,江稚鱼如坠冰窖。
须臾,江稚鱼嗫嚅着双唇:“你都、都知道了?”
陆砚面无表情:“我该知道什么?”
江稚鱼低头垂眉。
“我脸上的红疹……并非是落草时就有的,我对黄皮果树过敏,若是不小心碰到,全身上下都会长满疹子。”
江稚鱼一面说,一面悄悄窥探陆砚的脸色。
那张布满重重阴霾的脸竟转阴为晴,再见霁色。
江稚鱼咽咽喉头。
“还有,我身子也并非臃肿,是里面……里面穿了冬衣。”
陆砚不怒自威,冷笑一声。
江稚鱼连声告罪:“我并非有意欺骗公子,我做这些,其实是因为、因为许公子。”
陆砚脸色骤黑,阴沉得可怕。
江稚鱼泫然欲泣:“公子神通广大,定然也听过我同许家的事。祖母不喜许家,又不好明着撕破脸,无奈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眼角挽起一点无奈。
“许公子喜欢貌美的女子,若是知道我这副模样,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此一来,祖母也不必再为我的亲事烦心。”
江稚鱼眼中含泪,“是我不好,先前欺骗了公子。”
陆砚一瞬不瞬盯着江稚鱼,唇角笑意冰冷:“那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还不是因为你起了疑心!
江稚鱼在心底骂骂咧咧,嘴上却不敢说陆砚半句坏话。
她眼神飘忽,口是心非。
“可能是因为……公子是好人,公子和白夫人素不相识,却还是打算出手相救,先前我祖母的事也是。”
陆砚面色如常:“那江三姑娘之前仰慕的人……也是假的?”
“不是!”
江稚鱼一口否定,差点咬到自己舌尖。
江稚鱼心虚。
“他见过我脸上的疹子,却还是不嫌弃我,还夸我好看,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好的人。”
陆砚轻哂:“江三姑娘眼里……还真是处处都是好人。”
江稚鱼一时语塞,讪讪张唇:“倒也不是,我见过的好人……也只有他和公子。我不常出门,往日见过的人也不多,让公子见笑了。”
陆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江稚鱼:“……”
江稚鱼扁扁开口:“公子笑什么?”
陆砚不语,他转身,目光落在前方某处。
江稚鱼顺着陆砚的视线朝前望,眼眸遽然瞪圆。
一把推开陆砚就要往前飞奔而去。
禅房不知何时亮起了火光,点点明黄光影沿着屋檐连成一片,熊熊烈火燃烧而起,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整座山寺。
灰色的残烬在空中飞舞,横梁“咔嚓”一声裂成两半,木窗轰然倒塌,溅起一地火红的光影。
江稚鱼目瞪口呆,几近失语。
“白、白夫人。”
那是白夫人的禅院。
金黄的火光映照在江稚鱼浅色眼眸中,烈火燃尽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绿萝、绿萝在里面。”
江稚鱼挣开陆砚的手,一张脸褪尽所有的血色。
“她不在。”
陆砚淡声丢下一句,示意江稚鱼朝前望去。
明黄火光中,宋旭背对着烈火,无声落至江稚鱼眼前。
他肩上还扛着一人。
正是之前随婢女离开的绿萝。
江稚鱼一阵后怕,推开陆砚扑到绿萝跟前:“绿萝绿萝,你醒醒。”
绿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猝不及防看见身边的三人,吓得惊醒:“姑娘,我怎么在这
里,我不是和……不对,那个婢女在撒谎,她骗了姑娘,白夫人根本就没病!”
宋旭吊儿郎当拍拍自己肩上的灰烬:“白二公子和白夫人都被控制了,还有在山门和山寺的密道抓住了三个住持。”
陆砚沉着脸:“……三个?”
黑眸半眯,陆砚若有所思,“怪不得。”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这山寺处处透着古怪,只怕原来的住持早就死了。
匈奴人拿南天寺当作据点,又找人扮作住持藏匿山寺,官府即便是搜城,也断不会搜到山寺。
宋旭嗤笑:“还好你安排的人手够多,不然定让那老秃驴溜走了。”
他转而看向江稚鱼,“你就是那个……桂花糕?”
江稚鱼呆住:“什、什么?”
宋旭嘴快:“那桂花糕不是你送的?我先前想吃,这姓陆的……”
陆砚面无波澜点了宋旭的哑穴。
宋旭半天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着一双眼珠子恶狠狠盯着陆砚。
陆砚懒得多看他一眼,垂眸,目光和坐在地上的江稚鱼相对。
江稚鱼假装听不懂宋旭的话:“他刚刚说的桂花糕……是什么?”
陆砚不答反问:“江三姑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江稚鱼眨眨眼,“是不是他认错人了,我并未给公子送过桂花糕。”
宋旭瞪大眼睛,喉咙虽然发不出声音,可双唇也没闲着,一张一合: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江稚鱼装作看不懂,她起身朝陆砚屈膝:“祖母还在禅院,她若是见不到我,定该着急。今日的事幸而有公子,改日我定亲自登门道谢。”
话落,江稚鱼匆忙带着绿萝往江家的禅院跑去。
宋旭目送江稚鱼离开,瞠目结舌。
他像是花果山的猴子,上蹿下跳。
陆砚伸手解开他的哑穴:“看好白家的人,别让他们死了。没有梦石散,他们应当撑不了多久。”
宋旭恼羞成怒:“陆砚,今日的事我定要狠狠告诉我姐姐!还真是三岁看老,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双手抱臂,望着江稚鱼离开的方向皱眉。
“不过,真的不是江三姑娘给你送的桂花糕吗?”
陆砚不语。
宋旭小尾巴一样缀在陆砚身后,两人一齐往白家所在的禅院走去。
宋旭声音透着狐疑:“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了?”
陆砚驻足,黑眸沉沉:“谁说我喜欢她了?”
宋旭耸肩:“你若是不喜欢,这么护着做什么?”
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别的不说,今夜的事,将计就计才是上上策,若你让江三姑娘直接去找白家的夫人……”
陆砚横眉冷眼:“那是你的上上策,不是我的。”
他还用不着拿弱女子去做诱饵。
今夜不管诱饵是不是江稚鱼,陆砚都不会让那人出现在白家禅院。
宋旭反唇相讥:“那你一路跟在她身边做什么?”
陆砚勾唇:“我做事,何时轮得到宋公子指手画脚了?”
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朝中,陆砚的地位都在宋旭之上。
宋旭哑口无言:“你……”他愤愤丢下一句,“死鸭子嘴硬。”
白家禅院几乎烧成灰烬,禅院一片狼籍,灰烬满天飞。
宋旭跨过满地的狼藉,唇角弯起一点讥讽。
“不过江三姑娘和桂花糕不是同一人,那也是好事,不然看见你这样的手段,肯定有多远跑多远,谁还敢给你送桂花糕?”
白家禅院并非空无一人,地下的密道关着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三人都是长着同一张脸,身上遍体鳞伤,无一处是好的。
宋旭讥笑:“怎么问都不肯说实话,只能你来了。”
……
江家禅院。
江老夫人搂着江稚鱼,一张脸仿佛一夜来了十岁。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她捧着江稚鱼的手,“长疹子也不说,难不成是怕祖母责罚你身边的人?”
江老夫人指着江稚鱼,头头是道:“前两日你鬼鬼祟祟不敢来见我,我就知道定然有猫腻。”
江稚鱼依在祖母怀里:“只是过敏而已,过两日就好了。”
比起刚刚的死里逃生,过敏确实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老夫人连声念了两句佛:“阿弥陀佛,还好你没事。”
她抬眼望向窗外灰暗的夜色,长叹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府中。”
江老夫人凝眉远眺,“待这事结束,我们就回去。我听说,住在上客室的是宁王?”
屋里只有祖孙两人,江稚鱼诚实点头:“是他。”
江老夫人眉心皱起:“怎么偏偏是他。”
她叹气,“罢了,你没事就好,别的祖母也管不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江老夫人搂着江稚鱼的美人肩膀,“待天亮,我让人备份厚礼送过去,先前不知道是宁王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过于随意。”
江稚鱼双眼亮起:“我们明早就走吗?”
她如今见到陆砚就忍不住心虚,若能早早离开,定然是最好的。
江稚鱼犹豫:“宁王……会答应放我们离开吗,先前的山路一直是封着的,也不知解封没有。”
“先前是找不到人,如今找到了,定然会解封。”
江老夫人笑笑,“宁王这般大动干戈,必定有他的道理。他想要找的人、想要查的事都和我们不相干,留我们在这里也没用,倒不如早早放我们离开,也省得他一桩麻烦。”
江稚鱼心中没来由一阵心慌:“那若是他想找的人……和我们有关呢?”
“胡说八道。”
江老夫人指着江稚鱼,“我一个老婆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他找我们做什么?他要找,也是去找那些得罪过他的人。”
不小心得罪过陆砚的江稚鱼:“……”
……
将近天亮时分,陆砚终于从密道出来。
指腹沾染上一星半点的血珠,吴管事屏气凝神,躬身送上一块干净的帕子,服侍陆砚净手。
他躬着身子:“主子,江老夫人在外求见,说是特来向主子道谢,已经等了有一刻钟了。”
陆砚:“她一个人?”
吴管事点头。
陆砚越过吴管事的肩膀往外望,果然见不远处的古树下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江老夫人上前行礼:“给殿下请安。”
她颤巍巍道,“昨夜幸得殿下高瞻远瞩,不然我们朝朝定是要吃苦头的。依理该她亲自过来,只是……”
陆砚轻声:“朝朝?”
江老夫人忙解释:“是我们三姑娘的小名,殿下莫怪,我在家喊惯了,一时忘了。”
陆砚眉心轻拢。
不是糕糕吗,怎么又成朝朝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江稚鱼竟然就是之前那位姑……
第三十六章
疏林如画,风过林梢。
陆砚立在日光中,那张脸线条凌厉,棱角分明。
身后的禅房几近燃成灰烬,青灰色的烟灰满天飘散,如重重阴霾遮天蔽日。
江老夫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拐杖颤巍巍拄在手中,那张脸长满岁月的痕迹,皱纹密布。
陆砚沉声,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两周。
“江三姑娘……只有这个小名?”
江老夫人笑笑:“那是自然,这还是我亲自替她取的。”
瞥见陆砚阴沉的面色,江老夫人一噎,想不通“朝朝”两字何时得罪过陆砚。
她战战兢兢:“可是三姑娘的小名……有何不妥?”
陆砚不语。
他抬眼往前望。
江白两家的禅房所隔不远,视线穿过香樟树,隐约瞧见树后鬼鬼祟祟的一道身影。
江稚鱼今日虽然穿得不如昨夜臃肿,可她向来畏冷,山间的气温又比城里低不少。
一身藕荷色彩绣并蒂莲纹织金锦
袄子,下穿素白锦裙,江稚鱼双手揣着一个鎏金珐琅铜手炉。
这会子天刚蒙蒙亮,乌云压得极低。
山中的寺庙笼罩在重重白雾中,若隐若现。
耳边掠过声声鸟鸣,江稚鱼躲在树后,帏帽后的一双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
绿萝不明所以,拿着披风拢在江稚鱼肩上。
“姑娘逞强做什么,好不容易才睡着,怎么也不多睡会儿,巴巴跑来这里等老夫人。”
陆砚还未松口让她离开,江稚鱼哪里睡得安稳。
山风凛冽,江稚鱼躲在香樟树后,悄悄踮脚往前张望。
猝不及防对上陆砚投递过来的目光,江稚鱼身影一僵,飞快闪回树后。
心中忐忑。
昨夜的话应该称得上天衣无缝,她不喜和许家的亲事是真,千方百计想要毁了这门亲事也是真。
她还随口胡诌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心上人。
怎么看,都不像是先前围着陆砚打转的女子。
江稚鱼提心吊胆。
江老夫人姗姗来迟。
江稚鱼迫不及待挽着江老夫人追问:“祖母,我们何时能下山?”
她悄声转首回望,“殿下不会不肯放我们离开罢?”
江老夫人笑睨:“胡沁什么,殿下又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我已经让柳嬷嬷去收拾东西,待过了晌午,应该就能下山。”
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地,江稚鱼眼睛笑弯,催促着江老夫人赶紧回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江稚鱼还学着江老夫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两声佛。
江老夫人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开始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念佛了?”
祖孙两人依在一处,相互搀扶着往禅房走去。
笑声断断续续,顺着山风飘落在陆砚耳中。
他漫不经心抬起眼眸,衣袂处还沾染着一点血色,渗透入里衣。
身后废墟杂乱无章,陆砚立在飒飒冷风中,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悄声往后退开两三步。
余光瞥见奴仆抬着三具触目惊心的尸首出来,吴管事厉声呵斥。
“站住。”
他一双手背在身后,横眉立目,“瞎了你们的狗眼。主子还在这里呢,你们也不怕冲撞了主子!”
奴仆吓得哆嗦:“管事恕罪,小的不是有意的。”
说着,就要往院子后方走去。
那三具尸首还在往下淌着血,血珠连成一片,不忍直视。
吴管事皱眉:“等等。”
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收拾行囊,这会子乱糟糟的,若是碰上江稚鱼祖孙两人,又是一桩麻烦事。
吴管事大手一挥:“先去密道候着,等江老夫人离开再出来。左右也就这一两刻钟,不急在这一时。”
吴管事小声絮叨。
陆砚目光直直:“一两刻钟?”
吴管事迟疑点头:“本来说要等晌午再走的,不过江三姑娘急着离开,就先和老夫人走了。”
一点日光穿过云层,落在陆砚脚边。修长身影落在昏暗阴影中,神色不明。
陆砚唇角勾起几分笑:“这么急?”
吴管事叹息:“江三姑娘终究还是个姑娘,冷不丁撞见昨夜那幕,定然吓坏了。再有,她也不肖先前来别院的姑娘胆子那么大。”
陆砚不动声色,黑眸如水雾平静无波:“你怎知她们不是同一人?”
吴管事脸上笑出褶子:“江三姑娘就一个小名,本就对不上。再有,若是先前那姑娘,看见主子早就过来了,怎会绕道走?”
吴管事双眼看穿一切,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江三姑娘对主子避之不及,和先前那位对主子穷追不舍完全不一样,若真是同一人,除了移情别恋,老奴可想不出还有别的缘由。主子,您……”
嗓音哽在喉咙。
一股冷意油然而生,如芒在背。
陆砚黑眸冰冷,眼中阴霾若隐若现,风雨欲来。
那一点笑意在他唇边一点点荡开。
“是么?”
吴管事脑袋垂到脚边,哪还敢多话。
……
来时红叶翩跹,离开南天寺时,山中落英满地。
江稚鱼悄悄挽起车帘。
身后的山门渐行渐远,和远方的云雾融为一体。
马车穿过山林,在官道上疾驰而行。
她们真的离开了。
笑意如涟漪在江稚鱼眼中荡漾,湖泊眼眸弯弯,灿若繁星。
绿萝蹲在一旁,为江稚鱼上药。
“姑娘对自己可真是狠心,这么多疹子,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江稚鱼小声嘟哝:“平安险中求,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绿萝没听清:“姑娘说什么呢。”
“没什么。”
江稚鱼坐直身子,“祖母可是说要带我们回老家,回府后早些收东西,我想明日就走。
绿萝震惊:“这么着急?”
江稚鱼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迟则生变。”
陆砚不可能一直留在金陵,等他回京,自己再回江家。
万无一失!
江稚鱼忍不住挽起嘴角。
半晌,马车缓缓停下。
江稚鱼兴冲冲挽起墨绿车帘:“祖母,我想明日回……”
余音消失在喉间。
江稚鱼瞠目结舌望着近在咫尺的别院,身影僵在半空,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陆、砚、的、别、院、前!
江稚鱼几近落泪,她颤巍巍抬起双眸:“是……走错了吗?”
江老夫人先她一步下车,拄着拐杖往江稚鱼缓缓走来。
“没走错,殿下刚刚打发人过来,让我们先在别院住下。待他料理完南天寺的事,再送我们回府。”
江稚鱼欲哭无泪:“他料理他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江老夫人斜睨:“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江家上下这么多人,若是哪个出去乱嚼舌根,岂不是坏了殿下的好事?”
她笑着宽慰,“再说,这处虽是殿下的私宅,可他往日又不住在这里,也碰不上面。”
江稚鱼一脸生无可恋:“你怎知他平日不住在这里?”
江老夫人满脸堆笑:“还真是吓傻了,若殿下真是住这,怎还会让我们搬过来?安心住着就好,用不着杞人忧天。”
江稚鱼懊恼缀在江老夫人身后。
她可没有杞人忧天,她是做贼心虚。
江家众人住在别院的西厢房,同陆砚的书房相离甚至远,不幸中之大幸。
江稚鱼连着两日心惊胆战,走到哪里都戴着帏帽,好在陆砚忙着料理南天寺的余孽,无暇回别院。
凛冬初至,侵肌入骨。
厢房前的桂花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萧瑟冷清。
绿萝仰天望着空无一物的枯枝,面露遗憾:“可惜了,若是秋日,还能做桂花糕。”
江稚鱼猛地回首,眼疾手快捂住绿萝双唇:“日后不许再提这三字。”
江稚鱼一刀切,“你记住,我们家厨子不会做桂花糕。”
绿萝唇角扯出一点为难:“姑娘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别说我们家,放眼金陵,哪家厨子不会做桂花糕,不过是做得好与坏罢了。”
江稚鱼沉吟:“你说的也有道理。”
灵机一动,江稚鱼朝绿萝勾勾手指头,“你去找厨子,告诉他日后做桂花糕,别再洒杏仁碎,和别家一样洒桂花蕊就好。”
没了杏仁碎,陆砚一时也想不到她身上。
……
陆砚顺着南天寺顺藤摸瓜,在密道中搜出“住持”同匈奴勾结的罪证,还有百来封往来书信。
可偏偏陆砚遇刺前后的书信都没了踪影。
陆砚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都搜过了?”
吴管事躬身:“搜过了,这南天寺里里外外都搜了五遍。”
他觑着陆砚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主子,会不会那些书信……已经被销毁了?或是被人提前拿去了?”
吴管事百思不得其解:“这都快掘地三尺了,还是找不到。”他挠头,“老奴不放心,连江家的禅房都搜了一遍
,就只在院中找到几根猫毛,别的连个影儿也没瞧见。”
陆砚抬眼:“……猫毛?”
他不记得江家养过猫。
吴管事笑笑:“不是江家养的,是后山跑过去的,江三姑娘心善,有时会拿糕点喂食,久而久之,那些猫儿也乐意往她院子钻。听说江三姑娘还命人在后山备了些厚褥子给它们过冬,真真是菩萨心肠。”
陆砚:“在哪?”
吴管事茫然:“什么在哪?”
陆砚冷声:“那些褥子在哪?”
既是备着过冬,那些褥子自然不会随意丢弃在后山。
吴管事恍然大悟:“主子是怀疑那些书信藏在猫窝中?”
他喜笑连连,“老奴、老奴这就带人去搜。”
风过林梢,参差树影摇曳在陆砚脸上。
他负手立在树下,黑眸沉沉凝视着前方一处空地。
山林草木稀疏,三三两两的木屋子分散在草丛中,屋内铺着厚厚的褥子,过冬绰绰有余。
一只黑猫弓着身子,虎视眈眈盯着陆砚,一双金黄眼眸凌厉凶狠,冲着陆砚哈气。
陆砚缓缓垂低眼眸,冰冷的视线轻飘飘落在黑猫身上。
黑猫周身的戾气瞬间消失殆尽,两只前爪搭在身前,若无其事给自己舔起爪子。
陆砚漠然收回目光。
吴管事喜笑颜开,颠颠朝陆砚跑来。
“主子,找到了!”
他双手在书信上拍了又拍,软绵绵的几根猫毛拂落在地,又拿袖子擦了又擦。
“这是在褥子里面找到的。”
吴管事嗤之以鼻,“还真是诡计多端,竟将书信缝在褥子中,若不是主子英明,奴才们还真是想不到此处。”
老巢被一窝端,黑猫横眉立目,金黄色的竖瞳逼近吴管事。
陆砚瞥一眼脚边的黑猫,脸上淡淡:“找些吃的过来。还有——”
他目光落在林中错落有致的木屋,为寻找书信,木屋中的褥子都被翻了出来,满眼狼藉。
吴管事心领神会:“主子放心,等会我定让人好好收拾一番,绝对不会让江三姑娘的心思白费了。”
陆砚眼皮微掀:“我提她了吗?”
吴管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老奴多嘴。”
翻箱倒柜找了两日两夜的书信终于找到,吴管事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一面命人给黑猫倒多多的吃食,一面又让人多添几层褥子。
黑猫趴在日光中,目不转睛盯着山上忙忙碌碌的众人,舔了舔自己白色的爪子,双足撑地,跃上枯枝。
纤细的枯枝在空中晃了又晃,挥下细碎的光影。
少顷,黑猫去而后返,嘴上还叼着一块东西。
吴管事眯着眼睛远望:“它这是……想给主子送东西?”
黑猫迈着爪子,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高高耸起,纵身跃在陆砚身前。
一块稀碎的糕点“啪嗒”从黑猫口中掉落,吴管事还未看清地上是何物,黑猫又甩着松软的大尾巴扬长而去。
吴管事诧异:“这这这……”
那块糕点不知被藏了多久,上面都是黑猫的牙印,灰扑扑的一团。
吴管事眉开眼笑:“这猫是成精了吗,竟然还通人性,只是这糕点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上面洒的是……”
“杏仁碎。”
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吴管事身后落下,陆砚嗓子清冽,如山中空泉。
“这是桂花糕。”
还是洒了杏仁碎的桂花糕。
和当初她送到别院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脚边的桂花糕还有两排尖尖的牙印,陆砚垂首低眉,冰冷的目光在落到那块脏污的桂花糕时,竟然温和了两分。
薄唇勾出浅浅笑意,陆砚哑声:“你之前说,后山的猫……都是江三姑娘在喂食?”
吴管事这会也和陆砚想到一处,眼睛瞪如铜铃。
“对、没错、千真万确,这事江家的下人都知道,可怎么会……”
吴管事目瞪口呆,他立刻唤影卫上前,往秦家跑一趟,问清那日和秦嫣然一起游湖泛舟的姑娘是谁。
影卫很快回来。
真相果真如陆砚和吴管事所料。
不单如此,那日秦嫣然去寻江稚鱼,也是冲着桂花糕去的。
她想学做桂花糕。
江府有个厨子做的桂花糕在金陵数一数二,而且还别出心裁在桂花糕上洒杏仁碎。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铁证如山。
吴管事愣愣立在原地。
江稚鱼竟然就是之前日日来别院寻陆砚的姑娘,那她为何又对陆砚避之不及,还不肯承认之前给陆砚送过桂花糕?
吴管事一拍脑门。
“我知道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煞有其事当起陆砚的军师。
“先前江三姑娘向主子表白心迹,主子并未答应,江三姑娘能不伤心吗?她定是不想以先前的身份出现在主子面前,所以才不肯告诉主子真相,兴许也怕再次被主子拒绝。”
陆砚黑眸低敛。
他想起那日在偏殿,江稚鱼说自己的心上人是个鳏夫,相貌平平还克妻。
原来是生气自己拒绝了她,所以才故意胡编乱造气自己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对江稚鱼无意
第三十七章
暮色四合,晚霞如淌落的糖浆,滴落在地。
别院悄无声息,奴仆婆子手持珐琅戳灯,垂手侍立在门前。
吴管事落后半步:“主子,江三姑娘住的是西厢房,离您的院子……”
话犹未了,不远处的虹桥上忽然多出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
江稚鱼手上提着雕花玻璃描金宫灯,琥珀光影像是落日秋湖,随着江稚鱼的走动晃晃荡荡。
衣裙翩跹,腰间系着的环佩叮咚。
江稚鱼踮脚往前张望,帏帽后的一双远山眉蹙起,晕染着化不开的忧愁。
她……又迷路了。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穿过虹桥就能看见两株杨柳树吗,难不成是柳树被砍了?
江稚鱼满腹疑虑,提裙跨过青石板桥。
只觉眼前的一草一木似是眼熟,好像她刚刚才来过。
确实来过。
江稚鱼:“……”
江稚鱼无奈叹气,转身再次穿过虹桥。
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墙。
手边的宫灯摇摇晃晃,烛影溅落一地:“你……”
重重白纱后,陆砚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忽然闯入江稚鱼眼中。
白的是脸,黑的是瞳仁。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久久凝望着江稚鱼,漆黑眼眸中蕴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稚鱼急急往后退开半步,屈膝福身:“殿下。”
她刻意掐着嗓子,深怕陆砚听出自己的原声。
江稚鱼本来是想压低嗓音装作粗犷的声线,可惜她天赋不足,装出来的声线一点也不粗犷,反而还有点好笑。
无奈之下,江稚鱼只能捏着嗓子说话,嗓音比原先娇柔两分,好像能淌出蜜。
陆砚皱了皱眉。
“好好说话”还未出口,又再次被陆砚咽下。
他改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
江稚鱼怯怯抬起双眼,隔着帏帽和陆砚对望,“只是别院太大了,我又是第一次来,不小心走错地方了,还望殿下见谅。”
江稚鱼欠身告罪,低垂的眼眸脸着不加掩饰的窃喜和得意。
对嘛。
她现在的人设没来过陆砚的别院,迷路才是正常的。
果然连老天爷也在帮自己。
江稚鱼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又消除了一层嫌疑。
甫一抬眸。
陆砚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
江稚鱼心虚:“殿下是在怪罪我吗?”
“没有。”陆砚淡声。
他只是觉得好笑。
江稚鱼连说谎都不会,竟然找出迷路这样拙劣的借口。
这别院她不知来过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陆砚的书房,怎么可能会迷路。
“找我什么事?”
江稚鱼笑着递上自己抱在怀里的果盒。
雕红漆海棠花果盒小巧精致,盒上刻着两三株垂丝海棠,簇簇海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江稚鱼赧然勾唇:“先前我听宋公子说,殿下喜欢吃桂花糕,所以自作主张做了一点,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雕红漆果盒提在江稚鱼指尖,勒出深深的红痕。
这法子还是绿萝想出来的。
与其藏藏掖掖躲躲闪闪,倒不如大大方方给陆砚送桂花糕。
担心厨子做的桂花糕露馅,江稚鱼还亲自上手,做了一……一整盆桂花糕。
果盒掀开,桂花糕歪歪扭扭落在盘中,软绵绵滩成一团,上面还洒满了金黄的桂花香蕊。
很是欲盖弥彰。
江稚鱼脸不红心不跳:“家里的厨子不常做桂花糕,做得不算好。”
那一坨糕点软糯无力滩在盘中,和先前江稚鱼送去别院的精致糕点截然不同。
厨子自然没有胆子给主家送这样难看的糕点,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桂花糕是江稚鱼亲手做的。
连着两日不曾合眼,还没见到江稚鱼前,陆砚身影如坠浊雾,他像是从地府走出的阎王厉鬼,戾气遍及周身。
可此刻,他那双凌厉眼眸竟有了一点软化。
陆砚漫不经心:“确实不好。”
江稚鱼:“……”
倒也没必要这么诚实!
陆砚慢悠悠:“江三姑娘这是第一次给别人送桂花糕?”
江稚鱼身影一滞,警铃大作。
陆砚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探她吗?
江稚鱼清清嗓子,庆幸自己那日胡诌了一个不存在的心上人。
她敛眸低眉,双颊染上浅淡红晕。
江稚鱼面露羞赧。
“自然不是,我也给……给别人送过的。”
陆砚脸色未变,自然而然接话:“是江三姑娘那位心上人?”
江稚鱼诧异扬眸:“殿下如何知道的?”
陆砚不语,只是目光有点奇怪。
每撒下一个谎,就要用上千个谎去圆它。
江稚鱼绞尽脑汁,努力圆谎:“他人很好,不管我送什么,他都说很喜欢。”
江稚鱼的社交经验几乎为零,唯一的途径除了电视剧就是网络。
她努力回想电视剧中有关的桥段,生搬硬套女主角的台词。
“可惜我不擅长下厨,有时还会烫伤自己的手。他心疼我,后来就不肯让我下厨了。”
江稚鱼庆幸自己还戴着帏帽,陆砚看不见自己通红的双颊。
她已经羞耻到可以抠出一个别院了。
陆砚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江稚鱼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洞埋起来。
“他还说日后我想吃什么,只要告诉他就好,他都会学着做给我吃。”
陆砚:“………………”
影卫早就查清,江稚鱼并不常出门。
唯一从府中跑出去的那几回,都是去找陆砚。
她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人。
至于那个既是鳏夫又克妻的心上人,都是江稚鱼无中生有胡编乱造的,只怕是想让陆砚吃味。
陆砚斟酌:“你很……喜欢他?”
“自然。”
江稚鱼信誓旦旦,怕陆砚起疑,江稚鱼还无师自通补上一句。
“除了他,别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只喜欢他一人。”
陆砚久久无言。
江稚鱼忐忑不安:“……殿下?”
她声音是刻意的掐尖,远不如江稚鱼以前的声音悦耳好听。
陆砚眉心再次皱起:“你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
江稚鱼点头如捣蒜,矫揉造作:“对的呀。”
她戒备望着陆砚,一点也不敢松懈,深怕自己又露馅惹陆砚生疑。
有惊无险从陆砚的院子离开,江稚鱼全身上下的力气几乎被抽尽。
她悄悄松口气,一路往回走,一路小声掐着嗓子学说话。
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娇。
和江稚鱼先前的声音大相径庭。
江稚鱼心满意足,点头。
嗯。
这样陆砚就听不出来了。
殊不知自己练声的一幕早就落入陆砚眼中。
陆砚微不可察拢了拢眉。
他还是喜欢江稚鱼正常时的声音。
身后,吴管事踩着暮色匆忙赶来:“主子,宋公子在画舫上找到了畏罪潜逃的僧人。”
那僧人也是南天寺的,事发时正好在外面化缘。
听到南天寺出事时,僧人到处躲躲藏藏,深怕被陆砚的人找到。
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听到灯下黑,连夜跑回金陵。
本来还以为躲在画舫上定然万无一失,没想到会被喝花酒的宋旭误打误撞撞上。
……
夜色朦胧。
画舫上灯火明亮,两面栏杆上系着各色的玻璃绣球灯,照得江面熠熠生辉,亮如白昼。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花娘遍身绫罗,手执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满屋珠围玉绕,玉动珠摇。
纤腰袅娜,眼若秋波。
遥遥瞧见从屏风后走出的陆砚,花娘捂唇娇笑一声:“这位是公子的好友罢?如娘敬公子一杯。”
如娘含情脉脉,一面说,一面往陆砚走近。
身上的胭脂水粉浓烈,直直窜入陆砚口鼻。
陆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出去。”
他目光越过如娘,落在贵妃榻上左拥右抱的宋旭身上,开门见山:“……人呢?”
宋旭美人在怀,脸上唇上都是口脂留下的印子。
他懒洋洋。
“急什么。”
宋旭仰靠在贵妃榻上,左手勾着花娘的脖颈,右手勾着另一人,要那人喂酒给自己喝。
竹骨扇握在手中,宋旭一脸餍足,握着扇柄轻点。
“美人、美酒,还有……”
扇骨指向陆砚。
对上陆砚那一双瘆人冰冷的眸子,宋旭瞬间酒醒,身子抖了一抖,眼中恢复清明,哪还有刚刚半点醉态。
他推开身边的花娘,清清嗓子。
“你们……先出去。”
宋旭给钱大方,又是龙凤天姿的相貌,花娘自然舍不得,搂着宋旭的手臂撒娇:“那奴家在外面等着公子。”
团扇点在宋旭心口上,花娘难舍难分,“公子可要快点,奴家可舍不得公子。”
“知道知道。”
宋旭笑着在花娘手背落下一吻,恋恋不舍。
余光瞥见陆砚面无波澜的一张脸,宋旭所有的旖.旎心思立刻烟消云散。
他站直身子,两只手负在身后,无语。
“你板着一张脸做什么?”
宋旭往船舱抬抬下颌,“今日这事我可是大功臣,若不是我,只怕你还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人。”
陆砚转身下楼。
宋旭眼疾手快攥住:“等等,过会再去。”
陆砚黑眸幽深,烛光跃动在他眉眼,影影绰绰:“你别和我说没抓到人?”
“抓到了抓到了。”
宋旭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他难堪启唇,“就是找到人的时候,他刚……”
陆砚一瞬不瞬盯着宋旭。
宋旭无法,摊牌。
他双手高举两边,委婉开口,“那秃驴刚吃过药,不太方便见人。”
陆砚莫名其妙,脸色骇人:“他想服毒自尽?”
宋旭抽了抽嘴角,不知陆砚是如何想到服毒自尽,且他们这会子还在秦淮河的画舫上。
宋旭循循善诱。
“他服毒为何要跑来花船,直接找个深山老林不是更省事?”
陆砚彻底没了耐心。
宋旭赶在陆砚发怒前,飞快丢下一句:“那秃驴身子不太行,只能靠药。”
他摸摸鼻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吃完一整瓶。”
宋旭无奈,“你瞪着我也没用,人如今还在冰桶里泡着我估摸着还得等上半个时辰,他才能恢复理智。”
陆砚面无表情,拂袖离开。
宋旭快走两步追上:“走那么快做什么,你猜我刚刚在画
舫上还看见谁了?许绍绫!听说江廷川可看重这位姑爷了,三天两头给人下帖子。”
宋旭啧啧称奇,“若是江许两家真的成了亲家,那三姑娘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陆砚阴沉着脸,视线落在宋旭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嗓音透着丝丝冷气:“手不想要了?”
宋旭“嗖”一声收回,唇角勾起一点幸灾乐祸:“你冲我发火有何用,想同江三姑娘结亲的人又不是我。”
陆砚眼底掠过几分不悦。
宋旭嗤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对江三姑娘无意,她的事与你无关。”
江风徐徐,丝竹声顺着水声传来,画舫上莺莺燕燕凑在一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楼下的如娘正在和婢女说话,声音高冷,和先前在宋旭面前的娇柔完全不同。
陆砚垂眸凝视。
倏尔想起江稚鱼一个人在院子偷偷“练声”。
他冷不丁出声:“她为何那样同你说话?”
宋旭一头雾水,顺着陆砚的视线往楼下望。
如娘身影站得笔直,眉眼间哪有一点温柔如水,半点情愫也没有。
可在对上宋旭目光时,如娘又一次笑弯眼角,弯弯眉眼藏在团扇后,隔着人海好像还能听到如娘的娇笑。
陆砚拢眉。
如娘和宋旭说话时,一直是捏着嗓子的。
和刚刚判若两人。
宋旭瞥一眼陆砚的不解风情,白眼翻到天花板:“她心悦我,自然待我同旁人不同。”
宋旭拍着陆砚的肩头,遗憾叹气,“可惜了,没人愿意为你这样花心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他一点也不想掺合江稚鱼的……
第三十八章
江风习习,晨雾四起。
白茫茫的雾气在江上飘渺,许绍绫冷得直哆嗦,浑身打着寒颤。
他刚从水里出来,长袍湿漉漉往下滴着水。
时至初冬,气温骤降。
许绍绫上下牙关都在颤动,话都说不利索。
瞧见奴仆颤巍巍跪在自己脚边告罪,许绍绫怒气冲天,一脚踹在奴仆身上。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
“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给少爷我找身干净的衣衫过来,是想冻死我吗?”
奴仆连连磕头:“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屁滚尿流跑开。
许绍绫恶狠狠盯着江上的雾气,怒火凝聚在他心口。
“昨夜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不然……”
他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小厮不明所以。
“可是少爷,若是不往下查,你不就白白吃亏了吗?那人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你动手。少爷放心,等我找到那人,定好好给你出气。”
许绍绫昨儿夜里如往常一样,到画舫上寻花娘寻欢作乐,没想到会被人打晕丢在江水里泡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被“送”回来。
许家小少爷何时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起初他还破口大骂,直到他听到那人的声音。
彼时他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捆住,只有脑袋在江水上浮着。
那人就那样居高临下站在画舫上,声音阴寒森冷:“……活的?”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落下,许绍绫大气也不敢出,后颈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甚至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许绍绫不认识那人,更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他。
可身为纨绔子弟,许绍绫最擅长的就是欺软怕硬。
肩胛骨耸动,许绍绫深吸口气,冷静下来。
“不能查。”
那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位定然非同一般。
多一时不如少一事。
许绍绫识时务咽下这口气:“昨夜我是在画舫上过夜的,哪里都没去,听到了吗?”
小厮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少爷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
“没想到许家那位还有点脑子,竟然还懂得趋利避害。”
宋旭立在画舫上,目送许家主仆离去,他转身,目光落在一旁长身玉立的陆砚脸上。
风在陆砚身后掠过,却拂不开陆砚周身的寒气。
宋旭明知故问,“许少爷哪里得罪你了?”
陆砚冷淡斜睨:“你很闲?”
宋旭轻哂:“罢了,我不和你计较。”
他转身,命下人给自己备水沐浴。
他想洗去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宋旭絮絮叨叨,皱眉在自己袖口上轻闻了闻,小声嘀咕。
“我等会还要去见如娘的,可不能吓着人家姑娘。”
陆砚面无表情,视线缓慢落到自己靴上沾着的一点血珠。
吴管事立在陆砚身后:“主子,马车都备好了。”
见陆砚的目光落在宋旭背影上,吴管事狐疑:“主子可是要沐浴?老奴这就让人去备水?”
“不必。”
陆砚沉下脸,不悦。
沐浴更衣做什么,怕吓到江稚鱼吗?
陆砚可不想让江稚鱼误会自己对她有意,他也不想掺合江稚鱼和许绍绫的亲事。
陆砚冷声丢下两字:“回府。”
吴管事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难不成是昨夜的审讯不顺利?
不应当罢,那僧人不是全都招供了吗?
顶着一头雾水,吴管事随陆砚回到别院。
……
山风呼啸,一众奴仆从马车搬下箱笼。
江稚鱼拢着鹤氅,素净的一张小脸躲在帏帽后,瑟瑟发抖。
晨光熹微,斑驳日影穿过树梢,斜斜落在江稚鱼脚边。
绿萝揣着双手,时不时往掌心哈气。
山里比不得城中暖和,如今才刚入冬,枯枝已经挂上落败的败叶,说不清的萧瑟冷清。
绿萝低声嘟哝:“这么冷的天,姑娘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压低声音,“虽说是老爷让人送东西过来,可这些事让奴才们盯着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挨冻。”
有一句话绿萝没敢说,江廷川送来的能有什么好物。
先前江稚鱼在南天寺住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江廷川派人送东西上山。
唯一送去的书信,还是埋怨江稚鱼不听父母言,不然也不会连累江老夫人在山上生病。
书信送去的时候,江老夫人气得立刻让人烧干净。
江稚鱼笑笑:“若不是为了祖母,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她怕江廷川又送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信惹江老夫人生气,只能站在别院门口提早拦下。
小厮笑着上前:“这两箱是大姑娘孝敬老夫人的,这箱是二姑娘送给三姑娘玩乐的。”
“还有这一箱……这是秦姑娘送来的。”
江稚鱼好奇:“秦姑娘?”
小厮笑着点头。
“二姑娘打叠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秦姑娘上门。听说二姑娘要给三姑娘送东西,秦姑娘也想着添一两样,还信誓旦旦同我们二姑娘起誓,说她这东西三姑娘定然喜欢。”
江稚鱼瞪圆双目:“这是……一两样?”
小厮手中抱着的箱笼足有一人大小,瞧着很是笨重,沉甸甸的。
江稚鱼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两样东西。
小厮满脸堆笑,当着江稚鱼的面打开箱笼:“姑娘你瞧。”
箱笼打开,最先入目的是层层叠叠裹着的红袱。
江稚鱼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小厮解开一层又一层的红袱。
解到第八层时,江稚鱼终于看清了箱笼真面目。
红袱裹着的是剔彩寿春宝盒,宝盒打开,却是一幅字。
绿萝狐疑凑上来:“秦姑娘怎么给姑娘送来一幅字,难不成真是秦姑娘的墨宝不成?”
江稚鱼眼尖,一眼看见了下角刻着的印章。
这是……陆砚的字。
江稚鱼两眼一黑,忙不迭掩上卷轴,害怕自己动作匆忙伤到字,江稚鱼再次打开,小心翼翼收起。
秦嫣然以为她也喜欢宁王,费尽心思寻来陆砚的墨宝送给自己,她可不能弄坏。
江稚鱼再三叮嘱。
“绿萝,你仔细些,这东西金贵
着呢,可不能磕着碰着。”
她还想着下回见面还给秦嫣然。
绿萝疑惑,笑着道:“这是谁的字,值得姑娘这般谨慎,难不成真是哪位大师写的?”
江稚鱼回以一笑:“他可比大师要紧多了。”
若是在现代,秦嫣然也是陆砚板上钉钉的铁粉了。好不容易氪金才得到的爱豆墨宝,自然是千金万金都不换的。
绿萝的好奇心更重了:“究竟是何人写的?我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听姑娘提过。”
“他……”
江稚鱼抱着宝盒转身,正想着让绿萝用红袱原封不动裹上,无端瞥见自己脚边多了一抹黑影。
江稚鱼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殿、殿下?”
话一出口,江稚鱼惊觉自己忘了伪装,立刻又捏着嗓子细细喊了一声。
宝盒拼命往后藏,深怕被陆砚瞧见。
陆砚:“……”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那一点血色落在乌皮六合靴上,并不显眼。
陆砚冷不丁出声:“……拿的什么?”
“没、没什么。”
江稚鱼目光飘忽,心虚忐忑。
她唇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只是家里让人送了点东西过来,没什么要紧的。”
陆砚摩挲着指尖的青玉扳指,直接了当戳穿江稚鱼的谎话:“三姑娘刚刚不是还说金贵?”
江稚鱼:“……”
救命救命救命。
陆砚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江稚鱼绝望闭眼。
陆砚其实并未看清江稚鱼手中拿的是什么,只依稀看见是一幅字。
也不知道江稚鱼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刨出来的,竟也值得她这般珍重,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江稚鱼心中惶恐不安,语无伦次:“我、我乱说的。”
陆砚淡声:“拿来我看看。”
江稚鱼迟疑:“真的没什么,就是……”
陆砚不容置喙:“拿过来。”
江稚鱼思忖再三,颤巍巍打开宝盒,目光瞥到一旁。
陆砚冷着脸,随手翻开。
动作谈不上细致。
江稚鱼大惊,忙不迭提醒:“殿下,您……轻点。”
陆砚眉眼冷淡,眼底的鄙夷在见到字迹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
他紧紧拢着双眉,难以置信盯着江稚鱼。
“这是……你从哪里寻来的?”
竟然是他小时候写的字,那时陆砚的字远不如现在锋芒毕露,透着小孩子的稚嫩幼稚。
陆砚无端生出几分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江稚鱼是花了多少心思,才从旁人手中收到这字。
“你……”陆砚欲言又止。
江稚鱼迫不及待撇清关系:“这不是我寻来的,是秦姑娘送来的,她以为我喜欢……不是,我其实不喜欢……”
陆砚:“……”
江稚鱼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他见过江稚鱼是如何轻手轻脚将自己的字抱在怀里,还让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恐磕着碰着一星半点。
不过是自己少时随手写的大字罢了,竟也值得江稚鱼如此珍之重之。
他难得开了尊口。
“你若是想要,我可以另写一幅。”
大可不必花高价从旁人手中买来。
江稚鱼摇头如拨浪鼓:“不用不用,我……”
思及秦嫣然对陆砚的喜欢,还大费周章寻来陆砚少时的笔墨。
江稚鱼忽的收声,战战兢兢开口。
“我有一位好友很喜欢殿下,殿下可以为她写一幅字吗?不拘什么,只要是殿下的笔墨都好。”
隔着一层薄纱,陆砚似能望见帏帽后江稚鱼那一双弯弯的琥珀眼眸。
忐忑又满怀期待。
陆砚定定盯着江稚鱼,许久才吐露一字:“……好。”
他可不信江稚鱼口中真有这样的一个人。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陆砚背对着自己,后背一览……
第三十九章
日影乍现,波光流转。
江稚鱼缀在陆砚身后,笑语盈盈。
浅淡笑意在江稚鱼眼中晃荡,澄亮眼眸好似有小鱼晃荡,溅起点点水珠。
不过是一张字罢了,竟也值得江稚鱼这般喜笑颜开。
江稚鱼美滋滋跟上陆砚。
终于终于不用再为送礼发愁啦!
她以前最怕给旁人送礼,回回都绞尽脑汁,深怕送出去的礼物不被人喜欢。
小时候江稚鱼曾辛辛苦苦花了一个多月给好友做了手书当作生日礼物。
好友表面笑着收下,背地里却和旁人吐槽,说江稚鱼家里那么多钱,竟然只送给她一个不值钱的破烂物。
那之后江稚鱼再没和那人说过一句话。
她也逐渐患上送礼恐惧症。
秦嫣然送给她那么多东西,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秦嫣然而言,只怕世上再没有比陆砚墨宝再好的礼物了。
江稚鱼眼底的欢愉几乎要漫出来。
陆砚转首侧目。
视线似有若无在江稚鱼脸上掠过。
风吹过江稚鱼轻薄的白纱,露出江稚鱼素净的下颌。
耳尖的红翡翠滴珠坠子随着主人心情的荡漾一晃一晃,似是察觉到自己半张脸露在外面,江稚鱼小小惊呼一声,忙不迭伸手按住。
穿过月洞门,再往前走便是陆砚的书房。
他侧目驻足:“你想随我去书房?”
江稚鱼惊醒:“什么?”
一心沉浸在送礼的喜悦中,江稚鱼不知不觉竟尾随陆砚行至东院。
她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和陆砚拉开距离。
“殿下误会了,我只是……只是不小心走错了。”
这是陆砚第二次听见江稚鱼“不小心”走错到自己院子。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
深色瞳仁如湖边暮色,平静幽远。
江稚鱼心中打起小算盘。
陆砚虽然答应给自己写字,可万一他忘了呢?
自己总不能扒在陆砚门口催促。
陆砚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在他眼中,显然是微不足道。
江稚鱼踟蹰,大着胆子开口。
“殿下今早有事吗,可否先帮我写一幅字?”
怕陆砚不肯,江稚鱼匆忙补充。
“不拘好的坏的,只要是殿下的字都可以。”
江稚鱼表决心,“我可以在门口等着。”
陆砚:“……”
他见过出尔反尔的人,但没见过变脸如江稚鱼这般快的。
刚刚还说自己走错,转眼就说想在书房门口等自己。
陆砚皱了皱眉。
须臾,他颔首:“进来罢。”
……
花梨理石书案上高高磊着各色的笔筒,一旁香案上设有炉瓶三事。
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中点着沉木香,青烟氤氲。
江稚鱼侍立在下首,手足无措。
两人相立无言,书房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哗啦。
这是雪浪笺铺开的声音。
笃笃。
这是陆砚搁笔的声音。
呲啦。
这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江稚鱼:“……”
江稚鱼坐立难安。
陆砚好歹帮了自己大忙,一直不说话好像不大好。
她艰难张了张唇角,声音低不可闻。
风从窗口灌入,白纱拂落在江稚鱼唇边,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
簌簌风声淹没了江稚鱼的呢喃。
江稚鱼讪讪闭上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次张唇,廊下忽而有脚步声传来。
江稚鱼再次闭上。
那人并未步入书房,只在门口和吴管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声音压得很低,江稚鱼听得不甚真切。
等了半晌,门口的说话声终于停下,脚步声渐行渐远。
机会来了!
就是现在!
江稚鱼双手捏拳,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殿下,你……”
陆砚缓慢抬起眼眸。
江稚鱼:“……”
她又又又卡壳了。
她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陆砚淡声:“……什么事?”
江稚鱼磕磕绊绊,搜肠挂肚。
她讪讪干笑两声:“殿下的字……很好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江稚鱼羞赧垂首,脚趾头开始施工。
陆砚:“……”
江稚鱼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日,就是在酝酿如何夸自己。
江稚鱼悄悄觑着陆砚,干巴巴补上一句。
“我还从未见过有人的字能写得如殿下这般好看的。”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在纸上缓缓晕开。
陆砚罕见写坏了一张字。
他垂眸,不紧不慢给自己重换了新的雪浪笺。
陆砚的字师承名师,自然不差。
江稚鱼目光落在雪浪笺上盖着的私章,唇角弯起一道弓月。
怕下人笨手笨脚,不小心扯坏了。
江稚鱼亲自上手,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慎之又慎将陆砚的字放在锦盒中,一路抱回自己的别院。
绿萝探头探脑:“这盒子这么沉,还是我来罢,仔细伤着姑娘的手。”
江稚鱼摇摇头,难得执拗:“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回到自己的院落,江稚鱼也不曾假手于人。
左右张望,随后将锦盒束之高阁。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这么小心,我还当姑娘是打算放在枕边,日夜枕着睡觉才能安心呢。”
……
吴管事鹦鹉学舌:“绿萝姑娘本来还想劝江三姑娘藏在枕下,江三姑娘思忖片刻,说自己睡相不好,怕不小心将锦盒推翻在地,这才歇了心思。”
他满脸堆笑。
“主子不知道,江三姑娘是有多喜欢,回去后在屋里转了半个多时辰,才为那字寻到安身之处,想来主子的字……在江三姑娘眼中,和无价之宝无异。”
陆砚神情懒懒,对吴管事的奉承无动于衷。
小时候随手写的大字,江稚鱼都能视若珍宝,更别提今日那字是特意为她写的。
说是特意也不对,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练字罢了。
江稚鱼还不知道隔墙有耳。
她这两日都在陪着江老夫人。
有古太医在,江老夫人的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
往日的精气神只能逛半个园子,如今却能连着走上半个多时辰。
江稚鱼气喘吁吁,落后江老夫人十来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往日宅在家里做蘑菇的弊端在此刻显露无疑。
江稚鱼的体力远不如江老夫人,没走两步就开始喘气。
江老夫人笑睨江稚鱼一眼。
“你才多大,怎么身子骨这么弱?再过两年只怕连我都不如,这可不是好兆头。快点走,古太医不是说了那温泉就在山上,也就百来个台阶,很快就到了。”
江稚鱼望着高耸如云的云梯,又看看拄着拐杖的江老夫人,语重心长劝说。
“祖母,你身子刚好,可不能走这么久。再说,如今天色也不早,改日再来也不迟。”
江稚鱼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劝江老夫人回房歇息。
她扶着朱柱平缓气息。
少顷,江稚鱼朝绿萝勾勾手指头:“你过来。”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小轿沿着云梯往上缓缓移动。
绿萝站在轿子外,捂唇偷笑:“江老夫人若是知道姑娘偷懒,又该说嘴了。”
江稚鱼胸有成竹:“你不说我不说,祖母怎会知道?”
半山腰栽着一整片梅林,如今还未到寒冬,梅林光秃秃的一片,不见一点红色点缀。
“应当还没到。”
江稚鱼自言自语,又命轿夫继续往上。
绿萝无声哀嚎:“还要走?”
她左右看看,心生疑虑,“姑娘不会走错罢?”
江稚鱼斩钉截铁:“不可能,这里只有这条路,怎么可能会错。”
一行人继续往上。
山风凛冽,从山顶往下望,四面黑黢黢的。
绿萝连着爬了半个多时辰,哪还有力气陪江稚鱼继续往前走。
江稚鱼果断:“再往前一点就到了,我看一眼就回来,你先在这里歇着。”
绿萝担忧:“姑娘一人……可以吗?”
“哪有什么不可以的,左右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且这是陆砚的地盘,那些贼鼠之辈想来也不敢以身涉险。
也就百来步之距,绿萝踮脚张望,迟疑着点头:“那姑娘快去快回。”
一轮明月悄无声息悬在半空,月光洒落在江稚鱼肩上。
江稚鱼款步提裙,小心避开地上的枯枝落叶。
月光拉长江稚鱼的身影。
遥遥瞧见梅林后的氤氲白雾,江稚鱼眼睛亮起,快走两三步。
纤细单薄身影叠着月光淌落在脚边,江稚鱼一只手掀起帏帽,一只手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树枝。
一声惊呼差点破喉而出。
陆砚背对着自己,光洁白净的脊背落在月光中,一览无余。
顺着那一点腰窝往下,江稚鱼似是看见了……
一枚叶片倏然从江稚鱼耳边掠过,直直钉在她身后的梅树上。
“谁在那里?”
陆砚黑眸如覆上层层冰霜,他厉声,“出来。”
树后窸窸窣窣晃出一道身影。
江稚鱼磨磨蹭蹭,小心探出半个脑袋。
一声浅浅的“殿下”轻飘飘落下,陆砚眼中的狠戾森寒骤然烟消云散,他讶然。
“你怎么会在这?”
江稚鱼支支吾吾:“古太医、温泉、生病……祖母。”
江稚鱼乱七八糟吐出几个字,脑中乱糟糟的。
顺着那团麻线往前追寻,江稚鱼只能记得陆砚白净的后背,肩胛骨微微拢起,沿着那一点阴影往下……
江稚鱼脸红耳赤,脖颈连着耳尖涨起红色的雾气,双颊滚烫。
她僵立在原地,四肢不得动弹,结结巴巴说了半日,也说不出所以然。
陆砚眉心一皱,不紧不慢开口。
“古太医说山上有温泉,对你祖母的身子有益。”
他淡淡,“是古太医让你来的?”
江稚鱼怔怔点头:“对,是、是这样。”
陆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古太医说的温泉在半山腰,不在此处。”
为此,半山腰还特地修建了一处别院,好引活泉入屋。
江稚鱼两眼一黑:“那这、这里是……”
“是我的私汤。”
陆砚平日几乎不往这边过来,也怨不得无人提醒江稚鱼。
江稚鱼一张脸红得如枝头上提早绽放的红梅。
她颤着声音往后退,“那我、我先走了。”
顾不上向陆砚告罪,江稚鱼拔腿就跑。
甫一转身,江稚鱼猝不及防瞥见红梅上横着的那枚叶片。
若不是刚刚方向偏了一点,只怕这枚叶片伤的就是自己。
江稚鱼心有余悸。
陡地。
她抬起的脚顿在半空。
传说宁王陆砚那双眼睛夜能视物,百里穿杨更是不在话下。
陆砚根本不可能会射偏。
除非是……
江稚鱼缓缓转过脑袋,她竭力压下心口的恐惧不安,目光又一次落在陆砚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上。
她记得陆砚的眼睛受过伤。
初见陆砚时,他甚至还系着眼纱。
“殿下。”
江稚鱼提心吊胆。
她想问陆砚的眼睛是不又是旧伤复发了,是不是不大能在夜里看见东西,又或是陆砚已经看不清路了。
可贸然出口,陆砚定会怀疑自己是先前去过别院的人。
如今的江家三姑娘,此前并不知道陆砚的眼睛受过伤。
江稚鱼想了又想,试探出声:“我、我有点怕黑,殿下可以带我出去吗?”
陆砚:“……”
每回的借口都这般拙劣,真以为自己看不出吗?
且刚刚江稚鱼还是一人找过来的。
陆砚慢条斯理垂眼,目光落在江稚鱼腰间系着的玉佩上。
上回为自己带路,江稚鱼就是拿玉佩的穗子做牵引物。
陆砚以为江稚鱼会故技重施。
那枚玉佩是江老夫人送给江稚鱼的,上面的图案也是江老夫人特意请工匠刻的。
江稚鱼可不敢再次拿出。
陆砚或许看不清自己的玉佩,可若是他摸出玉佩上的纹路,那就大事不妙了。
江稚鱼机智改了主意。
陆砚眼睁睁看着江稚鱼悄无声息将那枚玉佩藏在袖中,而后——
一只纤细薄弱的手握住了陆砚。
掌心贴着掌心。
江稚鱼忐忑难安扬起双眸,朝陆砚挽起盈盈一笑:“我们走罢。”
第40章 第四十章像是又一次握住江稚鱼
第四十章
江稚鱼手指纤小,堪堪握住了陆砚半个掌心。
陆砚气息一滞。
盈盈月光落在两人脚边,如丝滑绸缎在他们身前铺陈而开。
江稚鱼一只手提着羊角宫灯,暗黄灯影滴落在脚下。
许是刚从浴池出来,陆砚掌心滚烫。
那一点灼热顺着江稚鱼的指腹蔓延至双颊,脸上的红晕迟迟未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稚鱼窘迫万分,不知该如何和陆砚搭话。
说多了怕露馅,一直不说话……又很尴尬。
心中的天平一会朝□□,一会朝右斜。
江稚鱼左右摇摆不定。
磨磨蹭蹭半日,江稚鱼终于艰难启唇:“那个,我……”
陆砚:“你刚才……”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逆着月光,江稚鱼只能看见陆砚晦暗不明的一双黑眸。
脑子一热,江稚鱼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到!”
说得急,江稚鱼差点一口咬上自己舌尖。
耳边的绯红一路蔓延到手指,像是在无声嘲笑江稚鱼的欲盖弥彰。
江稚鱼结结巴巴:“也不是全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一点点。其实也不算看见,真的只有一眼,就是……”
江稚鱼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陆砚:“……”
他原本还想警告江稚鱼不可将自己的眼疾往外说,可如今瞧着,江稚鱼的重点好像不在此处。
眼前的女子脑袋低低垂着,隔着帐幔,陆砚似也能看见江稚鱼双颊的羞涩。
她在拼命洗清自己的眼睛没有乱看的嫌疑。
可惜越抹越黑。
江稚鱼干脆自暴自弃,闭上嘴不说话了。
陆砚明知故问:“怎么不说了?”
江稚鱼喃喃:“说、说完了。”
声音细不可闻,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越过梅林,再往前走十来步就能撞上绿萝。
陆砚夜里孤身前来浴池,想是也不想让旁人知晓。
江稚鱼善解人意,惊慌失措丢下一句。
“我、我先走了,殿下请便。”
掌心那一点温热骤然消失。
陆砚垂首,目光在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停留一瞬,双眉不自觉拢起。
风声呼啸,耳边忽而再次传来江稚鱼的脚步声。
昏黄灯影随着江稚鱼的裙角曳动。
陆砚掌心忽然沉了一沉。
江稚鱼将那一盏宫灯留给了陆砚。
“夜里黑,殿下拿着罢。我、我先走了。”
一秒也不敢多看,江稚鱼提裙往外跑,差点和绿萝迎面撞上。
绿萝轻抚心口,吓得不轻:“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想着去找姑娘呢。”
她左右张望,瞥见江稚鱼空空如也的双手,好奇:“姑娘手上的灯呢,怎么不见了?”
江稚鱼搬出之前准备好的说辞:“落在梅林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懒得再回去。”
绿萝喋喋不休:“怎么拿在手里的东西姑娘都能弄丢,下回还是我跟着姑娘一起。”
主仆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夜色阑珊。
微弱的烛影撑起一点亮光,灯杆上似乎还有江稚鱼的余温残留。
陆砚手指往上半寸,覆在了先前江稚鱼握住的地方。
像是又一次握住了江稚鱼的手。
……
树影参差,摇曳在窗前。
江稚鱼和帐幔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香熏球大眼瞪小眼,辗转反侧,还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少顷,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稚鱼蹑手蹑脚翻身下榻,悄悄掌灯,踱步至书案后。
暗黄的光影跃动在雪浪纸上,江稚鱼手握蟹爪笔,为自己研墨调色。
她还是忘不了自己闯入梅林的那一幕。
月光中,陆砚长袍半解,背影修长劲瘦。拱起的肩胛骨如蝴蝶展翼,强而有力。
清冷的余辉透过斑驳光影,无声淌落在陆砚肩上。
夜色平静,屋内隐约有笔尖摩挲而过的声音。
江稚鱼寥寥几笔,勾勒出陆砚月下出浴的一幕。
干枯的梅枝影影绰绰,挡住了陆砚大半个身影,后背浅浅的腰窝若隐若现。
再往下,象牙白长袍曳地,繁复的祥云纹叠着月光。
江稚鱼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细细端详自己手上的画作。
先前画少女漫时,江稚鱼常被读者嘲笑开的宝宝巴士,回回都拉灯,一点成年人该看的东西也没有,怀疑江稚鱼是绿江出走的作者,曾经饱受审核摧残,如今一滴也没有了。
江稚鱼有苦难言。
不是她不想画,而是——
臣妾做不到啊.jpg
没想到今夜匆忙一瞥,江稚鱼竟然有了意外之喜。
如今的江稚鱼已经不是江稚鱼,而是钮钴禄.鱼。
她心满意足欣赏着自己笔下的画作,一笔一划都巧夺天工。
男子的背影藏在重重红梅后,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江稚鱼看了一遍又一遍,眼中半点旖.旎情愫也无,全是对自己画技高超的欣赏。
倏地。
门外传来绿萝低低的一声:“姑娘,可是你起来点的灯?”
绿萝一手护着烛火,一手推开门。
雪浪纸就那样大大咧咧呈在书案上,只消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山上的梅林。
江稚鱼骤然从自恋中回神,手忙脚乱将画作收起。
槅扇木门轻轻推开,绿萝的身影出现在缂丝屏风后。
案上并无可藏之处,江稚鱼惊慌失措将雪浪笺塞到贴身的香囊中。
绿萝转过屏风,眼皮几乎困得抬不起:“这都快三更天了,姑娘怎么还不睡?”
江稚鱼装模作样捧着书,起身往贵妃榻走,她脸不红心不跳。
“我正想去睡呢,偏你就来了。”
江稚鱼挥手赶人:“你去罢,不用在这里守着我,我这就睡了。”
绿萝信以为真,果真转身离去。
江稚鱼双手捏着锦衾,悄悄探头往外张望。
屋内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
绿萝没有起疑。
江稚鱼无声松口气,手指按在自己的香囊上,左思右想。
她的床铺向来是绿萝在打理,藏在榻上显然不是上上策。
江稚鱼想了一圈,随后还是决定带在身上最安全。
只要香囊不被人捡了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江稚鱼睡眼惺忪,迷糊睡去。
……
乌云浊雾。
一声鸟雀倏尔惊起,打破了山林的安静。
一众将士笑着欢呼,抚掌大笑。
“殿下还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副将喜笑颜开,策辔朝陆砚疾驰而去。
黑黢黢的山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辆枣红色的烈马从林中慢悠悠走出。
马背上的男子一身戎装,眉眼凌厉。
他一只手提着一头血淋淋的猛虎,双眼沉沉,半点笑意也无。
这样的阴雨天,射猎本就不易,更何况对面还是凶狠无比的猛虎。
那猛虎足有两丈多长,爪子锋利无比,栖息的山洞如今还能翻出十来具尸首。
也就陆砚,胆敢在这样的梅雨天独闯虎穴。
副将命人抬走猛虎的死尸,落后半步跟在陆砚身后,笑得合不拢嘴。
“宋公子这回又输惨了,我就说殿下肯定能赢。”
副将侧目,视线悄悄在陆砚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上打量,不得不感慨有的人真的是天生的将领。
副将笑着道:“有殿下在,定能保我国百年无虞。”
人人都视陆砚为神,认定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无人料到神也有从云端坠落的那一刻。
副将脸上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战战兢兢和忐忑不安。
众人提心吊胆,不敢在陆砚面前提到“眼睛”两字。
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门掩青苔,土润苔青。
陆砚从梦中惊醒,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鎏金花钟。
竟然只过去了一炷香。
陆砚抬手捏着眉心,眉宇间笼罩着重重阴霾。
甜梦香的药效于他而言越来越差,再多的安神药也无济于事。
蓦地,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朦
胧雨雾中,江稚鱼袅娜身影落在灰蒙蒙的暮色中。
连着四五日不曾见到陆砚,江稚鱼拐弯抹角从古太医口中得知——
陆砚近来身子抱恙,应是旧疾复发。
江稚鱼本来还想着多问两三句,可惜再多的古太医不方便透露,一直缄默不语。
无奈之下,江稚鱼只能亲自登门。
怎么说陆砚也是江老夫人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都该过来探望。
可惜陆砚正在午歇。
江稚鱼无奈改口:“那我改日再来。”
吴管事叠声邀人入内:“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姑娘且进来避避雨罢,主子应当也快醒了。”
江稚鱼:“可是我……”
吴管事:“雨天路滑,若是姑娘摔着碰着,岂不是老奴的罪过?”
江稚鱼:“我其实可以坐轿子的……”
吴管事:“若是轿夫脚底打滑呢,姑娘岂不是受罪?姑娘就别为难老奴了,就当行行好。主子觉浅,约莫也快醒了。”
事不过三,江稚鱼无奈应下:“那……有劳吴管事了。”
吴管事笑着迎江稚鱼入屋:“姑娘且先等等,老奴让他们沏茶送来。”
佝偻身影转身步入雨幕,只余江稚鱼茫然立在廊下。
隔着窗子,隐约可以看见窗后坐在躺椅上午歇的陆砚。
她悄悄将窗棱又往上撑起一点,细小动静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风灌进去,屋内帐幔鼓动。
躺椅上的陆砚黑眸轻闭,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落在阴影中。
江稚鱼怔怔盯着陆砚看了许久,连雨丝飘落在手背也不知道。
那夜她只画了陆砚的背影,若是有正脸……
江稚鱼目光一寸寸在陆砚脸上掠过,恨不得将眼前这张建模脸刻在脑海中,好为自己的素材库添砖加瓦。
捧着托盘的吴管事瞧见隔着一道窗子的两人,朝身后的婢女挥挥袖,无声退下。
……
陆砚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睡过去。
他记得自己好像听见了江稚鱼的声音,随后是……
甫一睁开眼,已经将近掌灯时分。
窗前那道娇小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管事在门外听见动静,推门而入。
他满脸堆着笑意:“主子可算是醒了,难不成是古太医的药见效?前两日主子睡得可远不如今日。”
陆砚揉着眉心,目光再一次落向窗外。
他心知肚明。
并非是古太医的新药见效,而是江稚鱼在。
“刚刚……”
吴管事立刻接话:“刚刚江三姑娘来了,足足等了主子一个多时辰呢。”
本以为陆砚很快醒来,谁曾想他能睡这么久。
吴管事过意不去,连着劝江稚鱼先回去。
他叹气,“可惜江三姑娘不肯,一直在门口等着,若不是江老夫人打发人过来,只怕她还要接着等。”
陆砚心口一震,指尖稍麻。
旁人看自己时,或多或少都带着同情和惋惜,只有江稚鱼不会。
在她眼中,陆砚就是陆砚。
不是赫赫有名的宁王,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
只是陆砚而已。
那双琥珀眼眸如映着朝霞,纯净透亮。
陆砚垂眸,低声喃喃。
“她竟……等了这么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