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梁春》 1、第一章 第一章 “滚出去!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在一日,朝朝就不可能嫁入许国公府!” 一声脆响敲碎了朦胧雨幕。 寿安堂乌泱泱跪了满地,上首的江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两鬓斑白。 丢出去的茶盏正好砸在江廷川额头上,茶水淋了江廷川满脸,混着汩汩鲜血往下滴落。 跪在她身侧的薛姨娘惊呼一声,拖着双膝抱住江廷川,双目含泪,楚楚可怜。 “老夫人,廷川是您的亲儿子,您怎可如此狠心……” “我狠心?” 江老夫人冷笑一声,拐杖在地上敲出重响。 “我再狠心,能有你将亲生女儿送入虎穴狼窝中狠心吗?谁不知道许国公家那位整日眠花卧柳,无恶不作。” 江老夫人面色凝重。 “别家的父母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也就你们……猪油蒙了心,竟想让我的朝朝去淌这趟浑水,去做你们的登天梯,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话音落下,江老夫人气急攻心,身影趔趄,差点跌落在地。 满屋奴仆婆子惊呼一声,扶人的扶人,倒茶的倒茶。 兵荒马乱之间,倏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三姑娘来了!” 帘栊响处,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臻首蛾眉,齿如编贝。一张白净小脸未施粉黛,却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风吹仙袂,衣裙翩跹,步履轻盈。 江稚鱼疾步提裙,直直扑到江老夫人身前,一面为她拍后背顺气,一面又从柳嬷嬷手中接过茶盏,亲自伺候江老夫人用茶。 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眸亮如明珠,落尽担忧之色。 “祖母没事罢?我已经让人去请郎中了,等会就到。” 江老夫人朝柳嬷嬷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请”江廷川和薛姨娘出门,地上的狼藉洒扫干净,半点也看不出之前的争锋相对。 江老夫人揉着眉心,温声宽慰:“祖母没事。” 她拍拍江稚鱼的手背,眉眼慈悲。 这个小孙女从小养在她膝下,锦衣玉食簇拥着长大,一点委屈一点苦也不曾受过,江老夫人怎会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坑。 可惜许国公家大业大,不易撼动。 江老夫人愁容满面。 江稚鱼轻声:“祖母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江稚鱼本是漫画家,熬夜画画猝死那日,正好赶上薛姨娘产女,江稚鱼阴差阳错穿成江家三姑娘。 好消息是江家家境殷实,江稚鱼无忧无虑过了十六年。 坏消息是江廷川为攀附权贵,想要让她嫁给许国公家的纨绔。 此事在金陵人尽皆知,江老夫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力回天。 江老夫人为江稚鱼抱不平:“你那父亲和姨娘都是不要脸的,一心只顾自己私利……” 江稚鱼依偎在祖母怀里,她本就长了一张芙蓉面,粉雕玉琢,海棠标韵。 这样一张脸,只怕天底下无人能与之匹敌,也怪不得薛姨娘总想为江稚鱼谋个“好”夫家。 江老夫人不想孙女沾上这些腌脏事:“这事你不用管,过些日子我让柳妈妈送你回老家,对外就说你病了……” “祖母,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听闻许公子这人跋扈无理,若能说服他退亲,只怕父亲也别无他法。” 江老夫人无奈叹气:“哪有这么容易,那就是个混账魔王,连许国公也奈何不了他,听说前些日子打架伤了眼睛,又和家里闹翻,如今一直住在外面。” 江稚鱼好奇:“在哪里?” 许家公子踏足的地方自然是烟花柳巷,这样的污秽地方自然不能让江稚鱼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听见。 江老夫人显然不想多言:“这祖母如何知道?罢了,你先回去,有祖母在,总不会让我们朝朝吃亏的。” 言毕,又命人好生送江稚鱼回去。 烟雨朦胧,清寒透幕。 廊庑下,雨丝如银针,江稚鱼扶着婢女绿萝的手,脚步一转,往后墙走去。 雨声盖过了两人的脚步声,隐约听见屋里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在西郊的别院,此话当真?朝朝我是不担心的,她整日待在家里,定是碰不到那人。我只怕有人又起了别的心思,听说那位这两日又寻道士入府了?” “是,说是那人的符纸很是灵验,能帮妇人一举得男。老爷膝下无子,薛姨娘又得宠多年,想来也是病急乱投医。” “蠢货,当初如果不是她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朝朝怎会生病? 要不是我坚持抱在寿安堂养着,只怕朝朝早让她糟蹋没了性命。把她给我叫过来,就说我病了,让薛姨娘过来侍疾,省得她整日钻研些歪门邪道。” 怕被人发现,江稚鱼不敢久留。挽着婢女绿萝的手,悄无声息从小道离开,自然也没听见江老夫人未尽之言。 “至于宁王,他如今在西郊养病,想来也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就先当作不知罢。那样的天潢贵胄,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雨丝轻柔如雾,朦胧不清。 偶有雨珠从芭蕉叶上滚落,溅在江稚鱼脚边。 绿萝忧心忡忡:“姑娘,这可如何是好?那许家就是个火坑,我听说那许公子性子阴晴不定,上回许府一个婢女哭时被他撞见,他嫌弃人晦气,直接将人赶出府了。” 江稚鱼:“他厌恶哭哭啼啼的弱女子?” 绿萝斟酌:“兴许、兴许是罢,许公子这人难相处得很,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还有可能因为左脚入门被丢出去。” 江稚鱼小声嘀咕:“他人这么坏啊。” 绿萝言之凿凿:“可不是,国公府的奴仆都对他避之不及,恨不得绕道走。倘或日后他厌弃姑娘,对姑娘不闻不问,那姑娘在国公府的日子可怎么熬?” 江稚鱼忽然握住绿萝的手,双目熠熠:“你说什么?” 绿萝大惊:“我、我说若是日后许公子厌恶姑娘,对姑娘不理不睬……” “好绿萝。” 江稚鱼弯着一双笑眼,挽着绿萝笑道,“你可真真是我的福星。” 何必等到婚后呢。 若是许公子在成亲前厌恶自己,那这门亲事自然也结不成。 绿萝赧然一笑:“姑娘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 江稚鱼当机立断,“绿萝,你再去许府走一趟,问问许公子往日最厌恶旁人做什么,越多越好。” 绿萝做事麻利,不过两日功夫,搜罗来一箩筐消息。 江稚鱼留绿萝在府中,孤身一人前往西郊的别院。 她再三叮嘱:“若有人来了,就说我在歇午晌,万万不可让人进屋。” 绿萝不放心:“姑娘,还是我陪你去罢,西郊那地偏僻,若是姑娘有个好歹,老夫人定饶不了我。” 江稚鱼挥挥手:“你若不在,他们定不会相信我在屋里。” 绿萝是江稚鱼的贴身婢女,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绿萝无可奈何:“那姑娘早去早回。” 怕被家里人发觉端倪,江稚鱼不敢用府中的马车,让绿萝在外赁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如同她往日偷偷溜出府卖画一样。 知道江稚鱼不喜同生人说话,绿萝特意和车夫提前通过气,少说话多做事,少说一个字,多得一两赏银。 车夫恨不得立刻变哑巴,全程缄默无言,马车在西郊一处别院停下,车夫当即麻溜滚开,唯恐江稚鱼和自己搭话,耽误他发财。 江稚鱼:“……” 江稚鱼对此很是满意,今日果然是宜出门。 手指刚碰上车帘,耳边倏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江稚鱼心口骤紧,指腹如有火烧,飞快收回。 同时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是上门拜见许公子的客人。 江稚鱼在现代社会是个妥妥的社恐—— 出门坐电梯如果遇上空轿厢,江稚鱼:^o^ 如果轿厢有陌生人,江稚鱼:假装玩手机,或是认真阅读轿厢内贴着的坐电梯注意事项。 如果轿厢有不太熟但又不得不打招呼的人,江稚鱼:流泪猫猫头 电梯门打开瞬间对江稚鱼而言就像是在开盲盒,现在也是。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江稚鱼的祈祷,马车疾驰而过,慢悠悠停在江稚鱼前。 江稚鱼悄悄躲在车帘后,竖耳细听马车外的动静,就像以前她躲在门后等隔壁邻居下楼自己才出门。 如果那人真是来找许公子长谈,江稚鱼立刻二话不说掉头回家。 可如果那人只是恰好路过送东西,那江稚鱼可以等对方离开再上门。 以不变应万变。 不愧是我,江稚鱼! 江稚鱼沾沾自喜,倚在车壁上听了半日,也不见对面有动静。 江稚鱼:o.0 江稚鱼满腹狐疑,她鬼鬼祟祟探出脑袋,有点疑心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社恐,也在等着自己先下车。 四面悄然无声,连一点风声也不见,诡异得吓人。 江稚鱼看看天,又看看地,踟蹰不前,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 要不,今日就算了? 和许公子见面已经花光江稚鱼所有的社交值,她无力再应付旁人。 且入府前便和旁人狭道相逢,应当是老天爷在警醒她今日不宜出门,诸事不宜。 既是出师不利,那就该打道回府。 再说,她这也不是临战脱逃,而是随机应变。 江稚鱼自己哄好自己,打算溜之大吉。 秋风乍起,拂落满地枫叶。 一记轻咳从对面的马车中传出,江稚鱼瞳孔骤缩。 一人身穿天青色织金锦长袍,锦衣华冠,颀长身影隐在日光中,锦袍上用金丝银线绣成的仙鹤栩栩如生,似将迎风远去。 鬓若刀裁,眉如山月。 满山红枫也不如他一人耀眼。 风动树摇,那双凌厉眼眸蒙着白纱,直直朝江稚鱼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受伤了。 江稚鱼心口乱了半拍,后知后觉眼前的男子便是自己苦等多时的“许公子”。 落在脸上的冰冷视线缓慢移开,江稚鱼慌不择路下车追赶。 “公、公子。” 退亲法则第一条,许公子最厌恶投怀送抱的女子。 江稚鱼看看脚下的平地,又看看男子眼睛上蒙着的白纱。 灵机一动。 江稚鱼左脚绊右脚,别别扭扭往男子怀里摔去。 陆砚灵巧躲开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二章 第二章 江稚鱼:? 江稚鱼结结实实摔在陆砚脚边。 掌心扑落在枫叶中,好似也染上秋季的气息。 一次外向换来终身内向。 抬起的半张脸填满震惊错愕,江稚鱼双目圆睁,不可思议盯着自己身前的黑影。 随即恍然大悟。 绿萝搜罗来的资料果然靠谱,“许公子”真的不喜欢女子投怀送抱。 江稚鱼面上一喜,思及“许公子”讨厌哭哭啼啼的女子,江稚鱼立刻收敛笑意。 大事不妙,要是她笑得太好看了,“许公子”喜欢上自己怎么办。 江稚鱼掩面而泣,挎着一张苦瓜脸,哀怨忧愁和陆砚对望。 蒙着白纱的眼睛低垂,无悲无喜。 江稚鱼惊觉“许公子”眼睛受伤,自然看不见她的所作所为。 江稚鱼无声松口气,她怯怯起身,朝男子福身行礼。 “今日是我唐突,冒犯了公子。” 陆砚眉心皱起,像是在质问江稚鱼“我们认识?” 江稚鱼不请自来,早就打好腹稿。 “我瞧公子院中的桂花开得极好,公子可否让我折一株回家,我想送给祖母。” 自从搬至金陵养病,世家贵族往陆砚身边送来的美人不计其数,可如江稚鱼这般借口拙劣的,陆砚还是第一回见。 喉咙溢出轻轻的一声哂笑。 陆砚漫不经心瞥视,懒散吐出一个字:“可。” 正准备胡搅蛮缠、死缠烂打的江稚鱼:啊? 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江稚鱼难以置信眨了眨眼,她还以为“许公子”会趁机刁难自己。 提前准备好的剧本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江稚鱼只能随机应变。 她硬着头皮朝前走了两三步。 刚刚摔在地,双膝不小心擦伤,江稚鱼走路一瘸一拐。 尴尬无声弥漫在乌木长廊。 江稚鱼本就不擅长和人交谈,绞尽脑汁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别院只有公子一人吗?” 陆砚目光短暂在江稚鱼脸上停留一瞬。 兴许是知道对方眼睛看不见,江稚鱼大大方方仰起头,没有和以前那样目光闪躲。 可掌心还是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大着胆子开口:“公子眼睛不便,若是下人不在,可要扶着我过去?” 陆砚唇角勾起一点冷意。 知道他眼睛受伤后,各大世家争前恐后送来不少美婢奢童,美名其曰照看陆砚,只是他们都不如江稚鱼这般直白。 也不知道江稚鱼是哪家送来的,手段这么低劣,连欲擒故纵也不会。 真当他陆砚什么人都看得上。 陆砚冷着脸,毫不犹豫:“好。” 他倒要看看江稚鱼还有什么本事。 下一瞬,陆砚听见了衣物窸窣的动静。 江稚鱼像是在宽衣解带。 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 陆砚:……? 他知道江稚鱼胆大,却不知对方胆大至此。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们甚至还在外面,江稚鱼就敢行不轨之事…… 耳边飘来一缕不知名的熏香,陆砚手中多了一枚玉佩。 这么快就走到私相授受了? 连定情信物都有了? 陆砚简直想冷笑出声。 江稚鱼赧然:“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祖母送给我的玉佩。” 竟然连祖传之物都送给他了。 陆砚唇角涌起一点讥诮。 还真是痴心妄想,真以为他陆砚…… 掌心的玉佩一点点收走,只剩一点穗子。 江稚鱼小心翼翼握着玉佩的一角,只让陆砚抓着穗子的一端。 比起陆砚,她更怕摔坏祖母送的玉佩。 江稚鱼再三叮嘱:“你握着穗子,这样就不会走错路。” 陆砚:“……你摆弄半日,就是为了这个?” 江稚鱼颔首。 想到陆砚看不见自己,江稚鱼好心补上一句:“对啊。” 投怀送抱被拒,江稚鱼从中吸取经验。 自己这个未婚夫应当是不喜旁人触碰自己的,她虽想让“许公子”厌恶自己,可也不能让他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赶出门。 做事还是得循序渐进,不然她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该宣布失败了。 江稚鱼折中挑选玉佩做“导盲杖”。 这样既能帮陆砚引路,又不会被拒绝。 当真是一举两得。 江稚鱼对此很是满意,转首瞥见陆砚铁青的脸色,江稚鱼一怔,不知自己何处又惹了这位大少爷不快。 “你……不喜欢吗?” 陆砚冷冷:“没有。” 表情都这般忍辱负重,想来对自己的厌恶又添了一分。 江稚鱼忍不住窃喜。 今日真是没白来啊江稚鱼! 超额完成任务! 陆砚眉心渐拢,不懂自己只是随口的一句敷衍,江稚鱼竟也能这般雀跃,总不会当真是心悦自己罢? 陆砚过目不忘,别院的一草一木他都熟记于心,即便没有玉佩,陆砚也能准确无误绕到园子的桂花树。 可不知为何,他竟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那一点穗子。 一路畅行无阻,别院的园子栽着三四株桂花树,满园丹桂飘香,灿若晚霞。 一簇簇花瓣拥着日光,橙红色点缀在江稚鱼眼睛,似淌落的蜂蜜。 折桂不过是江稚鱼的说辞,她原以为别院有奴仆在,自己无需担心桂花树的高度。 可如今四下无人。 江稚鱼左右张望,须臾,目光又一次转回在陆砚脸上。 陆砚眉角轻动,好整以暇等着江稚鱼过来寻自己求助。 也不知道江稚鱼会让自己背还是抱。 可惜不论哪种,陆砚都不会让她如愿。 果不其然,江稚鱼刹住脚步,停在陆砚身前:“你……” 江稚鱼细声细气,双眼诚恳,“你可以把玉佩还我吗,已经到园子了。” 穗子在陆砚指腹缠绕两周,勒出淡淡的红痕,可见陆砚抓得极紧。 陆砚:“……” 细碎的穗子无声从陆砚指腹滑落,陆砚面色淡淡:“你想自己上去?” 江稚鱼不假思索:“对啊。” 她是个百分百的纯种i人,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江稚鱼都喜欢自己一人解决。对她而言,开口求人比自己捣鼓难多了。 她宁愿自己一个人钻研,也不愿寻求外援。 毕竟后者会耗费自己百分之八十的电量,光是开口就得做半日的心理建设。 收回玉佩,江稚鱼绕着树干走了半周,正想着吭哧吭哧往上爬。 余光瞥见廊下的陆砚,江稚鱼心口骤停。 坏了。 她竟然忘记未婚夫还在这里! 江稚鱼一秒变脸,小碎步挪到陆砚跟前,收回之前的大放厥词。 陆砚明知故问:“……好了?” 江稚鱼咬着红唇,怯懦出声:“太高了,我不敢。” 陆砚了然,轻哂。 果然是欲拒还迎。 他面色从容,好奇江稚鱼会如何开口。 陆砚没等来江稚鱼的求助,他只等来满天飘落的桂花。 橙红色的桂花似洒落的雨珠,洋洋洒洒滴落在陆砚肩上。 花香四溢,园中好似蒸着桂花糕,随处可闻桂花香气。 江稚鱼一手握着枯枝,在空中轻拍两下。 一簇簇桂花坠落,江稚鱼半蹲在地,拿丝帕裹着掉落的橙红丹桂。 甫一转身,江稚鱼差点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陆砚抬高手,轻而易举拽下一株花枝。 横亘在两人中间。 一捧橙红丹桂猝不及防映照在江稚鱼眼中,好像往下滴落的夕阳余晖。 江稚鱼狐疑:“这是……” 陆砚冷着脸,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鬼使神差为江稚鱼折桂。 他沉声。 “不是说想折桂送给家中长辈?难不成你还想捡地上的桂花送人?” 比起陆砚手中开得锦簇的花团,江稚鱼手中的丹桂稍显寒酸。 江稚鱼眉眼弯弯:“那我……” 想到自己还没点满的厌恶值,江稚鱼立刻改口,拒绝陆砚的好意。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桂花是送给祖母的,我还是想亲手……” 陆砚随手丢下桂花枝,头也不回:“随你。” 江稚鱼茫然无措站在原地。 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转而一想,未婚夫那人本就喜怒无常,江稚鱼又觉一切正常。 果然还是绿萝靠谱,搜来的消息一点差错也没有。 首战告捷。 江稚鱼美滋滋回家。 还没跨入院子,一个杏黄身影忽然从树荫下窜出,直直冲到江稚鱼眼前兴师问罪。 是江家二姑娘江明珠。 江明珠是江夫人所生,和大姑娘江明玉为双胞胎,姊妹两人长相虽然一样,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江明玉性情稳重端庄,江明珠却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 从小到大她处处看江稚鱼不顺眼,偏偏她又害怕老夫人,只敢挑江稚鱼落单时下手。 江稚鱼往后退开半步:“二姐姐。” 江明珠守株待“鱼”半日,双腿都站得酸疼,可看见江稚鱼,江明珠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 “我听人说,薛姨娘帮你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她还真是有手段,连许家都让你攀上了。” 江明珠垂眼瞥向江稚鱼手中的桂花,“你拿这么多桂花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做桂花糕?我劝你别白费心思,许公子最不爱吃甜的,你学会也没用。” 江稚鱼遽然掀眉:“他不爱吃甜的,这事是真的吗,二姐姐是如何知晓的?” 江明珠趾高气扬:“自然是真的,我说的话何时有假。我告诉你江稚鱼,你若是识趣一点……人呢?” 廊庑下哪还有江稚鱼的影子,江明珠气得跺脚。 婢女轻声宽慰:“姑娘消消气,三姑娘再有半年就出嫁了,二姑娘何必同她置气,竟还花了五十两买通许府的下人。” 许公子厌甜这事,就是从那下人口中得来的。 江明珠理直气壮:“你懂什么,我若不早早埋下眼线,怎么知道江稚鱼在江府有没有受欺负,难不成你还指望她那好姨娘?” 婢女捂嘴笑:“是是,姑娘说的都对。三姑娘总归是姑娘的妹妹,姑娘关心她也是人之常情。” 江明珠横着脖子:“谁关心她了,我一点也不关心她,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听她的笑话罢了。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她,我不想听。” 婢女笑而不语。 江明珠往二门望:“不过刚刚江稚鱼是偷跑去哪里了,怎么这会才回来,她往日是最懒怠出门的。” …… 别院杳无声息。 园中日光满地,陆砚负手站在窗前,意有所指:“哪来的?” 影卫半跪在地,还以为陆砚是在问窗前的丹桂:“这是殿下折的那株,那姑娘不曾带走,只捡起放在青石上,我以为殿下喜欢,就拿回来……” 陆砚面无表情:“我喜欢?” 影卫一时语塞,为自己会错意告罪:“那我这就拿走……” 手指还没碰到丹桂,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从头顶落下。 “让你拿了?” 影卫叫苦不迭,连连往后退开半步。 陆砚性子本就阴郁,眼睛受伤后更是阴晴不定,也不知道白日那姑娘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陆砚独处一院。 想到江稚鱼,影卫皱眉:“殿下,那女子应当是京城送来的,听说皇后从上个月就物色了不少美人想要送到金陵……” 陆砚果断:“她不是宫里的人。” 影卫瞪大双眸:“殿下如何知晓的,难不成殿下以前见过?殿下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 桂花香再次萦绕,如先前缠绕在陆砚指腹的玉佩穗子。 陆砚神色稍顿,脑中浮现的,是江稚鱼笨拙的投怀送抱。 陆砚言简意赅:“脑子不像。” “……” 影卫抱拳,“那我再让人去追查,她应当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别院。” 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陆砚眼睛虽然看不见,耳力却是极好的。 在别院前江稚鱼故意绊倒自己的动静瞒不住陆砚的耳朵。 她那时是故意往陆砚怀里摔的。 “不必了。” 左右不过是金陵那几个世家,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足为惧。 影卫不放心:“可她若是对殿下不利……” 陆砚不以为然:“她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 “还有——”陆砚冷嗤。 “你以为……我还会让她再进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三章 第三章 绿萝左等右等,千呼万盼,总算等到江稚鱼归家。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先前柳嬷嬷来过,听说姑娘在歇午晌,这才走了。” 江稚鱼刹住脚步:“柳嬷嬷来了,可是祖母那有什么要紧事?” 说着,江稚鱼就要往寿安堂走去。 绿萝眼疾手快拦住江稚鱼:“老夫人不过是担心姑娘罢了。” 四下无外人,绿萝抬袖掩唇,压低声音道。 “姑娘,薛姨娘今日让人送了两匹料子过来,说是让姑娘做衣裳。” 送来的料子是当今金陵时兴的浣花锦,料子上的曲水纹飘逸,宛若流水潺潺,飘若浮云。 江稚鱼声音平平:“这料子难寻,她也算有心了。” 绿萝噗嗤一声笑出来:“旁人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姑娘何必也说这种话。” 真当她听不出江稚鱼话中的嘲讽呢。 江稚鱼得江老夫人喜欢,屋中的摆设都是江老夫人从自己的私库搬来的,说一句金玉堆砌长大也不为过。 四面窗子乃是用海月贝抛光打磨制成,晶莹剔透,映出满屋的金玉锦绣。 地上铺着羊毛褥子,又立有一扇点翠珊瑚喜鹊报春紫檀插屏,插屏中嵌有鱼缸,四周是金漆点缀的边云。 绿萝直言不讳:“姑娘从小到大何曾短过什么,那两匹浣花锦在旁人眼中价值百金,在姑娘这里……拿来赏人我都觉得寒碜。” 江稚鱼忍俊不禁:“你倒是敢说,也不怕教人听见。” 绿萝愤愤不平:“听见又如何?薛姨娘平日对姑娘不管不顾也就罢了,连姑娘的终身大事也敢算计……姑娘,你今日见到那许家公子了吗?他人如何?你没被发现罢?” 绿箩还以为江稚鱼只是远远瞧一眼,听见江稚鱼还去了别院,绿箩两眼一黑。 “姑娘胆子怎么这么大,他没欺负姑娘罢?姑娘这脚是不是他弄伤的,不行,我还是得去找老夫人……” 江稚鱼一把拽着绿萝坐下:“他没欺负我,这脚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江稚鱼掏出袖中藏着的桂花,“你拿着送去厨房,我想吃桂花糕了。” 绿萝皱眉:“这桂花是哪里来的?” 若是说实话,只怕又要连累绿萝牵肠挂肚。 江稚鱼脸不红心不跳:“路上采的。你别管了,记得让厨房多放点糖,越多越好,明日一早我有用。” 江稚鱼从小喜欢吃甜食,江老夫人为此特意从苏州请来一个老师傅,那老师傅做的桂花糕是别处买不到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有时候金陵别家摆筵席,还会特意从江家借人过去做糕点。 绿萝提着攒盒,笑眼弯弯:“厨房还送了一瓶枫糖浆,让姑娘自个看着加。” 攒盒中铺着一小片荷叶,四块桂花糕点缀其中,糕点上还洒了一点杏仁碎。 绿萝:“这枫糖浆可不能多了,最多一两滴,不然……” 江稚鱼想都不想,直接将一整瓶瓶枫糖浆浇在桂花糕上。 琥珀色的糖浆如融化的甜糖,顺着糕点往下淌落。 绿萝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江稚鱼提着攒盒扬长而去。 一回生二回熟,车夫熟门熟路将江稚鱼送至别院,自觉消失。 别院一如昨日,悄无声息。 江稚鱼叩门半晌,没等来陆砚,只等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吴管事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和江稚鱼对望:“姑娘,你找谁?” 江稚鱼目光闪躲,她没想到会见到生人,江稚鱼强撑着维持脸上的镇定,脑子一片空白:“我……” 吴管事笑得温和:“姑娘可是来找我们公子?” 江稚鱼愣愣点头。 吴管事笑呵呵:“公子同我说过,说昨儿有位姑娘来过。姑娘手上这糕点,是送给我们公子的?” 江稚鱼再次点头。 吴管事叹口气:“姑娘不知,我们公子不喜糕点,先前旁人送来的,公子一口也没碰。这糕点姑娘还是带回去罢,省得辜负姑娘的一片好意。” 江稚鱼脑中嗡嗡作响,只看见吴管事双唇翕动,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她机械地应了一声好,脑袋空空。 大门又一次在眼前关上,江稚鱼往后退开半步,开始复盘吴管事刚刚说的话。 吴管事刚刚说……陆砚不喜欢吃甜食,还委婉暗示自己,陆砚不喜女子纠缠。江稚鱼这样,只会将陆砚越推越远。 这不就正中她下怀! 江稚鱼心中一喜,险些乐出声,抱着攒盒立在廊下,更不肯离开了。 …… 一墙之隔。 园中秋桂如画,天色阴沉沉,乌云浊雾。 山雀立在树梢,扑扇着双翅在枯枝上跳跃。 又一声叹息落下。 陆砚敲着案几的手指一顿:“你想说什么?” 吴管事躬着身子,愁容满面:“主子,这天也看就要下雨了。” “所以呢?” “我刚刚出去瞧过,那姑娘还在外面等着呢。我看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话都不敢多说,问什么她都只会点头。” “她不敢说话?” “可不是,我说什么她只知道点头,说话都不敢。” 陆砚抬眸:“昨日她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 吴管事拍着双膝,恨铁不成钢:“主子和我怎么能一样。那姑娘摆明了就是心悦主子,在心上人面前,自然是不同的。” 陆砚迟疑:“是么?” 吴管事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那姑娘约莫是对主子一见钟情,若不是为了主子,她胆子那么小,怎敢一个人登门,想来也是对主子痴心一片。” 吴管事絮絮叨叨。 陆砚轻哂:“你怎知她看上的是我,而不是‘宁王’?” 天下谁人不知,宁王陆砚心狠手辣,权倾朝野。即便如此,想要做宁王妃的人依旧数不胜数。 吴管事一时语塞,无言以对:“这……” 轰隆一声,窗外滚过惊雷。 细密的雨丝从天而落,淋湿了满园落叶。 吴管事皱眉往外望:“这么大的雨,我去外面看看,顺道送把伞。” 陆砚沉声:“站住。” …… 秋霖脉脉,清冷森寒。 江稚鱼立在雨中,踮脚往外张望。 初秋的天还是冷的,寒气如烟雾笼罩在江稚鱼周边。 江稚鱼身影瑟缩,单薄纤瘦的身子落在白茫茫雨雾中,好似窗外摇曳的杨柳。 她朝后退开半步,试图在廊下寻到一方避寒之所。 雨越下越大,天地万物好似浸泡在水中,攒盒牢牢抱在怀里。 蓦地,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突然出现在江稚鱼头顶,挡住了从前方飘落的雨珠。 江稚鱼猛地朝外避开,惊魂未定,差点一脚踩入水坑。 “公、公子……” 陆砚面无表情:“你怎么还在?” 那双眼睛蒙的不再是白纱,而是青黑色的丝绦。 朦胧的雨幕在陆砚身后弥漫,雾气缥缈,如山寺中走出的高人道士,不问世事。 很难会将眼前的人和眠花卧柳、纵情风月的许公子联想在一处。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有的人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惜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江稚鱼心中腹诽,脸上却不曾流露出半分。 她攥紧手中攒盒:“昨日多亏公子帮忙,我特地做了桂花糕,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这句话在江稚鱼心中翻来覆去滚了好多回,昨儿临睡前还在镜前悄悄练习。 是以到了今日,江稚鱼说话连半点磕绊也无。 陆砚垂首低眉,无端想起吴管事口中不善言辞的江稚鱼,和眼前的判若两人。 江稚鱼声音怯怯,像是林中容易受惊的小鹿,用尽所有勇气才敢站在陆砚身前。 陆砚扬扬下颌,言简意赅:“不必了。” 江稚鱼顺从垂下眉眼:“可我做了很久,公子好歹尝一口,若真是不喜欢,我改日再送别的过来。” 陆砚不动声色:“……你做的?” 江稚鱼支吾:“是、是啊。” 桂花糕做工繁琐,得先将糯米粉和桂花糖蜜混在一处,再慢慢添水搅拌。 接着在蒸笼上蒸一刻钟,趁热用湿布裹住桂花糕揉捏,直至桂花糕变得细腻光滑。 寻常人家都会在桂花糕上洒上一点细碎的干桂花,唯有江稚鱼家中洒的是杏仁碎。 江稚鱼做的就是最后一步。 雨还在下,空中雾丝纷杂。 想起未婚夫不喜女子纠缠,更厌恶女子淌眼抹泪。 江稚鱼双目含泪,欲语泪先流。 她沙哑着嗓子,哽咽道。 “我、我做了很久的。” 丝帕捡起一块桂花糕递到陆砚唇边,江稚鱼大着胆子往前,“你尝一口就好。” 桂花糕上淋着的枫糖浆还在,甜得腻人。 指腹不小心掠过陆砚薄唇,江稚鱼身影僵住,眼睁睁看着那一点枫糖浆留在陆砚唇角。 江稚鱼心口骤停:“……如、如何?” 陆砚一手负在身后,薄唇上那一点温热柔软好似还在。 他不咸不淡丢下两个字:“难吃。” 江稚鱼疑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糖水炸弹。 仅仅只是……难吃吗? 江稚鱼失望透顶。 她还以为陆砚会当众甩开桂花糕,对自己破口大骂,冷嘲热讽,命她日后不许再送吃食,最好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看来下回她得加大剂量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四章 第四章 秋风萧瑟,叶落无声。 吴管事躬着身子,长吁短叹。 “主子说话也太伤小姑娘的心了,好歹是小姑娘的心意,怎可如此糟蹋。” 哪有人当面说旁人送的吃食难吃的。 吴管事恨铁不成钢:“昨儿走的时候,我瞧那姑娘眼睛都红了,指不定多伤心呢。” 陆砚终于抬首:“她……又哭了?” 吴管事:“可不是,主子那是没瞧见,那姑娘是有多失望,我看着都于心不忍,换做是我,怕是日后再也不想在主子面前,除非真是情深意重。” 陆砚嗤之以鼻:“你怎知是情深意重,不是心怀不轨?” 吴管事双手在空中晃了晃。 “我也是王府的老人了,见过的人不比主子少,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看得出的,那姑娘眼睛干净,心事全写在脸上。” 吴管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若她真有别的心思,昨日在我面前,怎会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连打探主子的消息也不敢。” 在京多年,吴管事见过不少趋炎附势的人,那些人见到自己,哪个不上赶着说好话、攀关系送礼,再明里暗里打听陆砚的喜好。 也就江稚鱼,眼里心里只有陆砚一人,看不见其他。 吴管事自说自话:“小姑娘摆明了就是冲着主子来的,主子若是不信……” 蓦地,底下有人来报,说是江稚鱼来了。 别院空无一人,门房的小厮为江稚鱼开门后,只将她带到二门,留下一句陆砚在花厅后,遂消失得无影无踪。 穿过影壁,遥遥瞧见月洞门后伺弄花草的吴管事,江稚鱼脚步一顿。 社恐再次发作。 如果是完全没打过招呼的奴仆婢女,江稚鱼还能视若无睹从他们身边快步穿过。 可吴管事……他们之前见过一面,谈不上熟悉,却也不是全然的陌生人。 若真要从吴管事身后经过,必定得和对方打招呼。 她该说什么? 江稚鱼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干巴巴的“你好”两个字,江稚鱼再也想不出旁的。 小时候陪母亲出门,江稚鱼最怕在路上遇到母亲的熟人。 两个大人高高兴兴谈天谈地,偶尔会问起江稚鱼的近况。 江稚鱼除了在一旁陪着干笑,低头盯着鞋子祈祷话题快点结束,什么也不会。 过去这么久,她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学不会大人信手拈来的寒暄搭讪。 双脚像是灌了铅水,江稚鱼一步步朝前挪动,慢吞吞的样子像足园中负重前行的蜗牛。 好在吴管事忽然提着水桶往园子深处走了十来步,离月洞门远了些,蹲在地上不知捣鼓着什么。 他始终背对着江稚鱼。 江稚鱼双眼亮起精光,飞快穿过月洞门,背对着吴管事越走越快,好像身后有恶鬼索命。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成功躲过吴管事后,江稚鱼忍不住在心中欢呼,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散发着雀跃的气息。 笑意涨上眉眼,全然不知自己的所为早就落入他人耳中。 陆砚站在二楼竹栏前,听着江稚鱼鬼鬼祟祟避开吴管事,脚步也从先前的沉重变成欢快,江稚鱼的气息也不再是之前的小心翼翼。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对吴管事避之不及。 寻常有人求陆砚办事,都会先求到吴管事面前,旁人费尽心思都想要见到的吴管事,江稚鱼却避如蛇蝎。 江稚鱼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并非为了权势。 陆砚不动声色回到花厅,端着茶盏喝了两口。 江稚鱼匆匆赶到:“……公、公子。” 江稚鱼气喘吁吁,嗓音却还染着笑意,哪有先前在园中碰见吴管事的惊慌失措。 陆砚淡淡应了一声。 鎏金蓝地珐琅花卉三足香炉上设有炉瓶三事,青烟袅袅。 黑漆彭牙四方桌散乱着字画,江稚鱼驻足片刻,目光在字画上无声瞥过。 以未婚夫的品行,看的自然不是正经书,不会是些……淫词艳画罢? 江稚鱼忽然不想过去了。 陆砚听着江稚鱼立在门边,狐疑抬头:“……有事?” 果然是身经百战的浪荡子弟,大庭广众之下看淫词艳画还能面不改色,被发现也无动于衷。 江稚鱼慢腾腾往前挪动半点。 有点好奇自己这位未婚夫的脑回路。 不是说眼睛受伤看不见,怎么还大剌剌把这些东西摆出来,难不成他还想让人在一旁念给他听? 江稚鱼两眼一黑,立刻准备跑路:“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公子了,先、先走了。” 陆砚:“不是才来?” 江稚鱼嘴角扯出一点苦笑:“公子不是有正事要忙吗?” 她声音透着不安忐忑。 江稚鱼瑟缩着脑袋,鹌鹑一样缩在门边,可怜兮兮,好像怕被陆砚赶走。 陆砚气息一顿。 眼前忽然晃过昨日江稚鱼指腹掠过自己薄唇的一幕。 女孩指腹柔软温热,明明只是一瞬,却好似在陆砚心中掀起狂风骤雨。 陆砚眉眼垂落,不轻不重抛出一句。 “谈不上正事。” 还挺有自知之明,竟然还知道读淫词艳画算不上正事。 江稚鱼悄悄在心底吐槽,脸上还是恭恭敬敬。 “公子不是有事吗,我改日再……” “……念过书吗?”陆砚忽然开口。 江稚鱼怔怔:“念、念过。” 心中翻江倒海,江稚鱼瞳孔骤缩,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她真是低估了未婚夫的人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竟然敢…… 陆砚头也未抬:“过来看看这画。” 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稚鱼心口忽停,脸上落满错愕震惊:“这、不太好罢。” 江稚鱼结结巴巴解释,“我其实书念得不算好,大字认不了两个,我还是先回家……” 秋风忽起,一张画轻飘飘落在江稚鱼脚边,江稚鱼猝不及防和地上的雪浪纸大眼对小眼。 她惊奇:“这是郑琦的《踏雪寻梅》?” 郑琦是前朝的大画家,一画难求,饱受文人雅士的追捧。 陆砚脸上多了几分诧异:“你知道他?” 江稚鱼目光闪躲:“听过……一点点。” 能一眼就认出是郑琦的《踏雪寻梅》,在丹青上的造诣不可能只有一点点。 陆砚对江稚鱼难得生出几分好感。 “那你再过来看看这些。” 相传郑琦离开人世前,一把火烧尽自己的画作,如今尚留在人世的真迹少之又少。 文人墨客多以临摹郑琦画作为荣,故而市面上的赝品参差不齐。 春有杨柳垂金,夏有莲叶田田,秋有枫林如画,冬有踏雪寻梅。 郑琦曾以春夏秋冬分别作画,可惜真迹流落民间,无处可寻。 陆砚托人寻了好久,好不容易在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手中找到,偏又赶上他眼睛受伤。 陆砚不疾不徐:“你既能认出来,那你再看看这三幅。” 江稚鱼乌龟走路,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到陆砚身边,琥珀眼眸再次瞪圆,一张脸白了三分,连呼吸都轻了。 陆砚:“你觉得是真迹还是赝品?” 江稚鱼想都不想:“赝品。” 陆砚指骨敲在案上,久久不曾抬起。 他扬首,正对着江稚鱼。 明明知道陆砚看不见自己,可那种无形的压迫依然无声无息笼罩在江稚鱼心口。 陆砚:“这么肯定,你见过真迹?” “当然没有。”江稚鱼反唇相讥,胸腔鼓动,砰砰作响。 “我、我也只是听说很多画家会临摹郑琦的画作,乱猜的。” 她小心翼翼,“公子花了多少银子收的画?” 陆砚泰然自若:“一万两。” “……一万两?”江稚鱼脱口而出,差点昏厥。 她临摹的这四幅画,也就卖了一千两银子。 那人转手竟然卖出一万两的高价! 江稚鱼耳边嗡嗡,眼前黑了又黑。 陆砚转向江稚鱼:“大惊小怪做什么?” 郑琦的画作本就价值连城,若真是真迹,一万两银子都算少了。 江稚鱼惴惴不安:“可若是……赝品呢?” 她声音极轻,纤长羽睫颤若羽翼,扑簌簌闪动。 江稚鱼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呼之欲出。 “若是赝品……”陆砚拖长了尾音,指骨再次敲落在案上。 江稚鱼舔舔干涸的双唇,试探出声,“若这画是临摹的,公子会对那人恨之入骨吗?” 陆砚慢条斯理:“恨之入骨倒不会。” 只是日后,那人也别想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江稚鱼黯淡眼眸瞬间亮起,好似洒落细碎的金光,又如旭日东升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江稚鱼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公子怎么不早点说,我家中也有郑琦老先生的画作,公子若是喜欢,我向祖母求来赠与公子。” 江稚鱼嗓音踟蹰,“只是那画作收在库房,公子恐怕得再等上些许时日。” 陆砚一时无言,沉吟良久。 寻常人家家中根本不可能藏有郑琦的真迹,江稚鱼恐怕是得想方设法为自己寻来。 说是收在库房,只怕也是借口,毕竟买画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区区一万两银子,江稚鱼都一惊一乍,也不知她从何处求来银子。 陆砚若有所思。 最后一片夕阳从花厅退出,满堂昏暗无光。 陆砚只身坐在阴影中,对面的太师椅早就没了江稚鱼的身影。 吴管事一步三回头转到花厅,言笑晏晏。 “主子和姑娘说什么了,我瞧她走时都在笑,想来是遇到什么好事。” 都快倾家荡产还能笑得出来? 陆砚轻哂,缓慢抬首:“她和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 吴管事对江稚鱼赞不绝口。 “我早说那姑娘不慕名利,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不一样。换做别人,早拐弯抹角从我们这里打听主子的喜好了,哪像那姑娘一样洁身自好。” 陆砚不答反问:“若有人散尽家财只为你寻来心爱之物,你觉得那人如何?“ 吴管事思忖再三,抚着银白须发脸红道。 “说句不怕主子笑话的,若真有人这样,想来那人应是情根深重,欲罢不能……爱我爱到无法自拔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五章 第五章 一连好几日,江稚鱼闭门不出,专心致志临摹郑琦的另一个作品《郑琦夜宴图》。 席上宾客如云,推杯换盏。婢女遍身绫罗绸缎,云鬓缀花,穿梭于宴中。 廊下垂着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光影辉煌,锦绣盈眸。 宾客尽欢,或坐或立,或高歌一曲,或挥笔泼墨,纵情声色。入目无不珠宝争辉,富贵迷人眼。 世间临摹郑琦画作的人多如江中鲤,可敢临摹《郑琦夜宴图》,却是少之又少。 无他,难。 江稚鱼作画时向来专注,两耳不听窗外事。 绿萝知晓她的性子,也不在江稚鱼眼前晃,守在廊下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只是今日不似往常。 柳嬷嬷来了。 柳嬷嬷是江老夫人的陪房,即便是江老爷,也得给她三分薄面。 绿箩更不敢擅自作主,笑着迎上去。 “柳嬷嬷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打发丫头说一声就是了。” 绿箩的声音不高不低,伴着秋风掠过窗屉子。 江稚鱼飞快收笔,借着靶镜悄悄窥视面容。 镜中女子眉眼温和,般般入画。一头青丝垂至腰间,如细雨清荷,淡雅温顺。 江稚鱼随手拿了诗集往外走,一面让人看座,一面又命绿萝沏一壶好茶送上。 “我记着柳嬷嬷偏爱正山小种,正好去岁祖母给了我一罐,今儿正好用上,嬷嬷快请坐。” 柳嬷嬷是看着江稚鱼长大的,闻言忙让江稚鱼不必忙活,她朝绿萝扫了一眼。 绿箩心领神会,福身退至门口,不让旁人靠近半步。 四下悄然无声,唯有午后的风声回旋。 江稚鱼胆战心惊:“柳嬷嬷,可是祖母身子有恙?” 柳嬷嬷携着江稚鱼的手,朝外努努嘴:“老夫人身子康健,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老爷看罢了,姑娘不必担心。” 柳嬷嬷压低声音,“我今日来,是有要紧事来寻姑娘的。秦知府同夫人三日后在明湖山庄设赏菊宴,他家向来同我们家交好。老夫人的意思,让姑娘也跟着一道去。” 江稚鱼心中涌起无尽的抗拒,却也知晓若不是为了自己,江老夫人也不会赴宴。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柳嬷嬷笑道:“姑娘是聪慧人,自然知晓老夫人的用意,多余的话也不必我说。” 柳嬷嬷没久留,略说了两句话,起身离开。 绿萝一路相送至院门口,回来时脚步都是轻快的,笑着往江稚鱼身上扑。 江稚鱼怏怏不乐躺在榻上,连翻身都起劲。 绿萝兴致勃勃:“姑娘怎么郁郁寡欢的,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说是赏菊宴,其实知晓内情的都知道,江老夫人是想为江稚鱼相看人家了。 绿萝满脸堆笑,“老夫人为姑娘挑的姑爷,定不会出错的。” 怎么说也比许家那位强上百来倍。 江稚鱼手腕按在眼睛上,沉默无言。 绿萝不明所以:“姑娘可是不乐意嫁人?” 江稚鱼满腹忧愁落于蹙起的眉间:“自然是不乐意的。” 她只想一辈子都待在江老夫人身边。 绿萝忍俊不禁:“姑娘都及笈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便是老夫人有心多留姑娘两年,薛姨娘可是等不得的。” 江稚鱼松开手腕:“姨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祖母跟前伺候?” 江老夫人不喜薛姨娘和江稚鱼往来,怕她没的带坏了江稚鱼,或是在江稚鱼跟前说些不中听的话。 每每薛姨娘过去请安,江老夫人都会寻由头把江稚鱼支出去,故而江稚鱼和薛姨娘虽同住江府,可碰面却是屈指可数。 绿萝应了一声:“可不是,说来也怪,薛姨娘先前还不情不愿,这两日不知怎的,往寿安堂跑得勤快。” 江夫人和江廷川形同陌路,终日礼佛不问红尘。江廷川后院虽有五六位姨娘,可这些年最得宠的,还是当属薛姨娘。 江稚鱼面色凝重:“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去一趟寿安堂,和柳嬷嬷说一声,让她万万多留心点姨娘,别让祖母碰她送去的吃食。” 绿萝心口忽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亲自往寿安堂跑一趟。 湘妃竹帘卷起又落下,揉碎了满地的日光。 忽闻又有人挽起帘子,江稚鱼笑着转首:“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入目是一抹嫣红锦裙。 江明珠上穿牡丹纹绣金花软缎齐胸襦裙,通身上下无不透露着气派两字。 身后跟着贴身婢女枫荷,枫荷手中捧着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盒中是江明珠这两日打的簪子玉环。 江明珠高高昂着下巴,目中无人。 “祖母让我和姐姐过两日带你去赏菊宴,虽然我不乐意带你,可你怎么说也姓江,总不能让你丢了我们家的脸。” 江明珠从妆盒中取出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在江稚鱼鬓间比划。 步摇上缀着的宝石足有桂圆大小,澄澈透亮,显然是江明珠花了大手笔得来的。 江明珠满意颔首:“还行,宴会那日你就戴这支,省得丢了我和姐姐的脸。” 江稚鱼握着步摇放回妆盒:“二姐姐带回去罢,祖母送我的步摇还有好多。” 江明珠皱眉,拂袖挥开婢女,自顾自捧着茶盏在炕上坐下:“别骗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些日子做了什么?” 江稚鱼身形一怔,心虚道:“我、我做了什么?” 江明珠凑到江稚鱼面前:“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偷跑出府了?” 江稚鱼呼吸一滞,差点带翻案上的茶盏。 江明珠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又跑出去卖画了?” 江稚鱼张瞪双眼:“……啊?” “别装了,除了卖画,谁能劳动你出门?” 江稚鱼卖画这事府中上下只有江明珠一人知晓,当初她还小,以为江稚鱼是偷着溜出府玩。 后来真相大白,江明珠又以为是薛姨娘从中作梗克扣江稚鱼的月钱,不然江稚鱼怎会沦落到卖画的田地。 江明珠撇撇嘴:“你才学了几年,画画能值几个钱。不过我倒是听说,许公子近来也在买画,你出去小心点,别让他撞见了。” 江稚鱼在别院见过“未婚夫”搜来的画作,她佯装不知情,好奇:“许公子也擅丹青?” “……他?” 江明珠嗤之以鼻,“他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听说当今宁王喜欢收集前朝郑琦老先生的画作,投其所好罢了。” 怪不得那日江稚鱼会在别院看到那些画作,原来是“未婚夫”寻来送给宁王的。 可惜那都是自己临摹的,并非真迹。 江明珠向来看不起许家那位纨绔子弟,说话不讲情面。 “他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他那样不学无术的人……怎会入宁王的眼?” 当今宁王陆砚是皇帝的胞弟,年少成名,十二岁领军出征,独闯敌营勇斩匈奴王,一举收复河南河西,战功赫赫,骁勇善战。 相传陆砚有一双千里眼,夜能视路,不畏黑也不怕水。 只是陆砚生性凉薄,阴晴不定。 据说他府中设有一处头骨塔,塔中头骨皆是陆砚亲自取的死敌头颅。闲来无事时,陆砚还会拿出来赏玩。 江稚鱼:“……” 她无语,“不是说宁王好画吗,难不成他还喜欢在头颅上作画?” 江明珠眼疾手快捂住江稚鱼的嘴。 “要死,这话你也敢往外说,宁王如何怎能轮得到我们评头论足?反正你记着,日后看见他,远远躲开才是正理,可别给自己招惹祸事。” 江稚鱼乖顺点头,再三保证:“知道了,我定离他远远的。” 她如今当务之急是让“未婚夫”主动退亲,哪还会有闲心去琢磨远在京城的宁王。 江稚鱼觉得江明珠实属多虑。 …… 别院万里无云,碧波晴空。 吴管事踮脚往内张望,不知第几次背着手“若无其事”从陆砚窗前走过。 暖阁青烟散尽,遥遥瞧见太医提着医箱出来,吴管事忙不迭入屋。 榻上的陆砚刚做完针灸,一张脸孱弱惨白,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落。 连着做了多日的针灸,陆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一点亮光。 闻得陆砚眼睛有所好转,吴管事老泪纵横,连着念了两三声“老天有眼”,又忙忙命人备下里衣,好让陆砚换下湿透的旧衣。 陆砚推开吴管事伸过来的手,强撑着站起身子,那双漆黑眼眸沉沉,望着廊下的一处,若有所思。 吴管事心领神会。 先前江稚鱼都是这个点过来的。 他躬身上前:“主子,我问过门房,前两日那姑娘并未过来,不过今日倒是有人送来……” 陆砚冷淡抬眸:“我问她了?” 吴管事讪讪闭上嘴,福身请罪:“是老奴多嘴了。” 陆砚冷着脸:“让人备水,我要沐浴。” 吴管事扬声应了一声,慌不择路往外跑,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 “等等。” 江稚鱼连着五日不曾登门,陆砚不用想也知道江稚鱼是在为自己寻郑琦的画作。 特意托人送来的,除了是郑琦的画作,陆砚想不出还能有别的。 怎么说也是江稚鱼掏空家底为自己寻来的,看看也无妨。 陆砚屈尊降贵抬抬下颌:“拿过来。” 吴管事愣了愣:“哦好好。” 他窸窸窣窣从袖中往外掏东西。 陆砚面露不悦:“怎么藏在袖中?” 吴管事不解:“不然放在哪里,我瞧那人送过来也是这样。” 陆砚眉心皱得更紧:“她不是亲自送过来的?” 怎么说也是价值不菲的画作,旁人竟敢如此怠慢。 即便是赝品,价值也有高有低。 难不成是江稚鱼是受了旁人的欺骗,花重金买了一分不值的赝品。 陆砚脸黑如铁:“可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吴管事更摸不清头脑,冥思苦想许久:“这,是个男的,约莫同我差不多岁数,两只眼睛一张嘴……” 陆砚脸若冰霜,阴测测笑了两声,阴阳怪气:“你是不是还想说他长了一对耳朵?” 吴管事讪讪干笑:“是、是……不是,主子,那就是个送东西的,我也没仔细看。” 吴管事忽然变了脸色,“可是那人有异样?主子,我立刻让人去秦知府府上搜寻……” 陆砚神色骤凛:“秦知府,同他有何干系?” 吴管事利索呈上秦知府送来的请帖,困惑不已。 “主子不知道吗?秦知府同夫人三日后在明湖山庄设赏菊宴,他知道主子住在别院,特意让人送了请帖过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六章 第六章 秋菊披霞,红光满地。 廊下铁马当啷作响,摇摇晃晃。 绿萝脚步匆匆,闻得暖阁悄然无声,绿萝暗道不好:“姑娘怎么这会还在睡,今日秦夫人设宴,可不能迟了的。” 江稚鱼有气无力抱着锦衾起身,慢腾腾往窗外瞟了一眼。 院中日光徐徐,半点阴霾也无。 江稚鱼满心的期待落空,无精打采:“怎么不下雨?” 若是下雨,今日就不必去赏菊宴,她也有充足的理由不用出门。 江稚鱼怏怏不乐捶了捶脑袋。 绿萝扶着江稚鱼起身,亲自伺候她盥漱梳妆,眼睛笑如弯月。 “姑娘说什么胡话呢,若是下雨还怎么赏花?” 知道江稚鱼心情低落,绿萝故意说些俏皮话讨江稚鱼欢心。 “我可听人说,秦知府为今日的赏菊宴,特地花重金从滇南运来两盆墨菊,花色如纸上洒墨,又如蝉翼轻薄。” 绿萝捻起簪花棒,往掌心倒上一点茉莉花粉,细细抹在江稚鱼脖颈。 “我还没见过那样的菊花,姑娘就当行行好,让我们也跟着开开眼,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说着,满屋子的婢子都笑闹在一处,连着江稚鱼也跟着展颜。 再如何拖延,江稚鱼也不敢误了正事。 秋高气爽,天朗气清。 山庄处处花团锦簇,廊下一溜的玻璃绣球灯,远远望去,犹如云蒸霞蔚,姹紫嫣红。 江稚鱼挽着江老夫人的手,乖巧侍立在一旁。 她一身桃红缂丝并蒂莲纹彩晕锦春衫,鬓间缀着珠玉,身前戴有赤金点翠的璎珞,纤腰袅袅,唇绽樱颗。 秦夫人挽着江稚鱼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眉眼带笑。 “朝朝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真真是和老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怪不得老夫人这么喜欢,藏在家中不肯让我们见见。” 江老夫人笑道:“哪里是为着这个,不过是我如今年岁大了,就想着和儿孙乐呵乐呵,说说笑笑。不怕你笑话,我还想多留她两年呢。” 都是精明人,哪会听不出江老夫人的言外之意。 秦夫人怔愣数瞬,随即挽唇:“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不也是这样,总盼着儿女承欢膝下。我若有朝朝这样的女儿,只怕连嫁人都舍不得。” 众人笑成一团。 江稚鱼赧然,垂眸笑笑。 内心煎熬,巴不得此刻立即天黑,她想打道回府。 江稚鱼总学不会长辈间的客套话,从前是现在是。 江明珠悄悄拽住江稚鱼的衣袂,凑到她耳边促狭低语:“我总算知道祖母今日为何过来了。” 秦夫人是个大嘴巴子,只怕不出半日,江稚鱼和许家的事就会不胫而走。不管两家的亲事如何,那也是两年后的事了。 江明珠小声絮叨,她向来是坐不住的性子,很快又招呼着众人往园子去。 秦姑娘言笑晏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东道主呢,不是说客随主便吗,怎么到你这里倒反了过来?” 江老夫人在前面闻得笑声,也跟着回首:“你们去罢,也让我们几个老婆子说说话。” 说着,还不忘叮嘱江明玉照看两个妹妹。 江明玉为端庄稳重,自是无有不应。 江明珠咬着双唇,小声腹诽:“也就比我早了一刻钟,说不定当初还是产婆记错了。” 秦姑娘笑着打趣:“什么胡话,这种事怎么可能记错。” 小姑娘凑在一处,不是说近日城中时兴的胭脂水粉,就是簪衣钗环。 江稚鱼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为今日的赏菊宴,秦家可谓是耗尽千金。 青石涌成了的小路两边设有各色秋菊,或形如凤凰,展翅高飞,或如垂流直下的瀑布,声势浩大。 江稚鱼驻足凝望,她眼睛落在秋菊上,心思却在前方。 江稚鱼和秦家的姑娘交情不深,今日算是第一回见面。 她不似江明珠能说会道,初次见面就能挽着秦家的三位姑娘谈天说地。 江稚鱼往后退开半步,又退开半步。 默不作声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偏偏江明玉眼尖,驻足招手江稚鱼过去:“怎么走这么慢,还不快过来。” 江稚鱼心中暗自叫苦,强颜欢笑:“我瞧那秋菊开得极好,倒像是书上见过的玉壶春。” 秦姑娘眼睛豁然明亮。 “三姑娘果然博览群书,那花确实是玉壶春不假,还是我父亲托人从京城寻来的。三姑娘若是喜欢,后面的园子还有许多,我带你过去,只是远了些,快到山庄后门了。” 盛情难却,江稚鱼强撑着挽起嘴角:“有劳秦姐姐了。” 秦姑娘不以为然,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园走去。 玉壶春形如玉壶,米白花色上嵌着绛色的花纹。 秦姑娘滔滔不绝:“这玉壶春最是难养,听说这还是当今宁王从边关带回的。” 江稚鱼好奇:“这玉壶春既然难养,边关风沙肆虐,难不成它在边关能活?” 秦姑娘捂唇笑道:“自然不能的,不过是边关胡商多,宁王从他们手中买下的。还有这帅旗,也是宁王带回来的。” 江明珠故意接话。 “别的我不懂,这帅旗我却是听过的,因着它形如旗帜,正面为紫红,背面为金色,故而军中人人都喜欢,想来宁王也是为着这寓意才将它带回京城。” 秦姑娘点头如捣蒜,眉开眼笑:“正是这个理。” 江明珠笑得站不直身子:“什么这个理那个理,我只知……你这里有人了。” 她伸手指向秦姑娘心口。 秦姑娘脸红耳赤,甩袖跺脚:“你胡说什么?三姑娘你让开,我要撕烂你姐姐的嘴,看她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江稚鱼被迫充当江明珠的挡箭牌,横在两人中间。 秦府今日宴请的宾客如云,金陵所有的夫人姑娘几乎都过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罗绮穿林,珠翠环绕。 秦姑娘倒也坦然,很快承认:“我就是觉得他骁勇,怎么了?若不是宁王,河南河西也不会那么快收复,三姑娘你说实话,宁王难道不厉害吗?” 秦姑娘眼中只有对陆砚的崇拜,如同粉丝看爱豆,哪哪都是好的。 江稚鱼迟疑:“他……自然是厉害的。” 风过林梢,一辆青绿马车从山庄后门经过,隔着高墙,依稀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 陆砚坐在马车中,冷不丁出声:“停——” 吴管事莫名其妙,掀帘往里望:“主子,怎么了?” 他的耳力比不上陆砚,自然听不出里面何人在说话,只模糊听见些许笑声。 可陆砚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江稚鱼。 一墙之隔,江稚鱼局促不安被众人裹挟在中间,秦姑娘挽着江稚鱼的手,一双眼睛巴巴。 江稚鱼窘迫万分,又不好拂秦姑娘的面子。 江稚鱼默默为陆砚添了十八层粉丝滤镜,开始胡言乱语。 她想到江明珠口中的陆砚—— 江明珠:性子阴沉,不苟言笑。 江稚鱼:“殿下性情持重沉稳,非长袖善舞之辈。” 江明珠:徒手扭下敌军的头颅。 江稚鱼:“骁勇善战,雷厉风行。” 江明珠:下令将和敌军勾结的胞弟关入大牢,苦苦折磨致死。 江稚鱼:“铁面无私,大公至正。” 秦姑娘如同找到同好,抱着江稚鱼两眼泪汪汪:“果然我没看错,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不是也喜欢宁王好久了?” 江稚鱼猝不及防被秦姑娘抱了满怀,只觉自己好像一头扎入锦绣花香,根本听不清秦姑娘在说什么,只傻乎乎跟着点头:“嗯。” 秦姑娘唇角笑意深了几许,以手掩唇和江稚鱼说悄悄话。 “我求我父亲给宁王殿下递了请帖,他如今就在金陵休养,今日也会过来,等会我们就能见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七章 第七章 江稚鱼满脑子空空如也。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做什么? 秦姑娘携江稚鱼往角落走,眉眼间自有一股欢喜雀跃。 江明珠手执团扇,扇骨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敲了一敲,不满撅着嘴抱怨。 “秦姑娘怎么还厚此薄彼,我们都还在这呢,怎么你眼中就只剩我妹妹一人?” 秦姑娘也跟着笑:“这有何难,姐姐若是想见,等会我也带你过去。” 江明珠压低声音:“宁王何时来的金陵,我怎么没听家里长辈提过?” 江稚鱼趁势从秦姑娘的怀抱中挣脱,不动声色挽着绿萝退开,悄声退出秦姑娘狂热亢奋的视野。 还好江明珠及时出手相救,不然再多说两句,江稚鱼怕是会露馅。 江稚鱼无声松口气,借着更衣的由头往外走了两三步,身后忽然传来秦姑娘鬼鬼祟祟的窃窃私语。 “我听说,是住在别院。” 江稚鱼身影僵住,诧异转眸:“什么别院,你们……在说谁?” 刚刚不是还在说宁王吗,怎么转眼又说到别院了? 难不成她们又开始说起许家了? 又或是是自己的行踪败露了? 江稚鱼提心吊胆,胆战心惊。 秦姑娘眼中带笑,朝江稚鱼挤眉弄眼:“还能是谁?” 江稚鱼放缓脚步,心口乱跳,直直盯着秦姑娘。 秦姑娘神秘兮兮:“我这也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消息,若不是三姑娘问起,我是断不会说的。” 江稚鱼心口遽紧,七上八下:“什么消息?” 秦姑娘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 “我听那人说,最近有个姑娘总去找他。” 江稚鱼瞳孔骤缩,差点惊呼出声。 她是背着家人悄悄和“未婚夫”见面的,计划还未成功,若是现在就被发现,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江稚鱼嗓音都在打颤:“是哪家姑娘?” 秦姑娘摇摇头:“只知是个长得顶顶好看的姑娘,年岁……年岁约莫和三姑娘一样。” 江稚鱼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讪讪扯了扯嘴角,强行挽尊。 “不会罢,应当是认错了。” 秦姑娘信誓旦旦:“不会的,那人和我打包票,说那姑娘年岁同我们差不多。” 当局者迷,江稚鱼“做贼心虚”,险些忘记今日赴宴的女子多是年轻的姑娘家,岁数不相上下。 江稚鱼松开攥紧的双拳,心弦依旧紧绷,目不转睛等着秦姑娘的下文。 秦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掐着江稚鱼的脸颊肉往外扯。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宁王英勇善战,天下爱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这有何稀奇?” 江稚鱼目瞪口呆:“……宁、宁王?” 秦姑娘俯身折下一株秋菊赏玩:“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大言不惭丢下一句,“这天底下男子泱泱,可能入我眼的……也就只有宁王一人。可惜那知情人只肯透露这些,我加钱也无济于事。” 江稚鱼脸上的忐忑紧张一扫而空。 原来宁王住的也是别院,三天两头也有小姑娘找上门。 不过那样的天潢贵胄,有人喜欢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既然事不关己,江稚鱼抬抬腿走人。 明湖山庄是秦家的产业,山峦叠翠,疏林如画。 可惜哪哪都是人。 江稚鱼一张脸都快要笑僵,目光四下张望,想着寻一块僻静之地躲清闲。 她有点晕人。 绿萝形影不离缀在江稚鱼身后:“姑娘,再往前走就是山庄后门了。” 许是今日宴请的宾客众多,山庄的奴仆婆子都在前院当差,后门竟无人看管。 江稚鱼顺着夹道往前,门前青苔掩映,木门破旧不堪,年久失修。 门上落着一把笨重的铜锁,隔着门缝依稀还能望见山林中的秋色。 山风寂静冷清,和身后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江稚鱼支走绿萝:“我有点饿,你去取些吃食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绿萝一步三回头,再三叮嘱:“那姑娘千万别走远了,我去去就回。” 一溜烟跑开。 绿荫如伞,遮天蔽日。 江稚鱼如砧板上的鱼跃进池水中,终于有了喘息之气。 比起宴会,江稚鱼宁可将自己关在屋里画画。郑琦的画作再难临摹,也比和人打交道容易。 简单的一句话,江稚鱼都得在心中提前演示十来遍才敢说出口,事后还会一遍遍回想复盘,唯恐自己哪个字说错得罪人,又或是哪句话没说好,被人误解。 秦姑娘刚刚还说要带自己去见宁王,她那样热情好客,等会该如何拒绝才能不失礼数。 直截了当说自己不想去,江稚鱼定然做不到。 她苦恼皱眉。 不然就说自己胆子小,不敢见宁王? 又或是宁王军务繁忙,她不想打扰。 江稚鱼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借口天衣无缝,还没等来绿萝,江稚鱼先一步等到秦姑娘。 秦姑娘兴高采烈拽着江稚鱼的手:“三姑娘怎么在这,快跟我走,有好事!” 秦姑娘眼睛笑弯,“殿下真的来了,如今就在前院花厅。” 江稚鱼猛地刹住脚步,欲言又止:“我、我……” 秦姑娘随之停下:“你怎么了,可是……害怕见殿下?” 没想到自己冥思苦想的台词会被秦姑娘抢了先,江稚鱼直愣愣点头:“嗯。” 秦姑娘不以为然:“没事,有我在呢,我陪你一起。” 她附唇在江稚鱼耳边,“不怕你笑话,我自己也害怕,若不是有你陪着,我一人也不敢过去,快走快走,这事可是我求了父亲好久,他才应允的。” 拒绝的话在唇齿间捻转百千回,江稚鱼终扯出一点笑:“……好。” 她还是不擅长拒绝。 …… 花厅落针可闻,静悄无人低语。 为首的秦知府半躬着身子,拱手作揖,笑容可掬。 “下官不知殿下前来,不曾亲自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上首的男子锦衣华服,头上束着累丝嵌宝紫金冠,一身秋香色金蟒狐腋箭袖,袖口处是用金丝线绣成的祥云,在光中泛着金黄光影。 陆砚眼睛上不再蒙着白纱,转而戴着一副琉璃镜。 相传这琉璃镜也是从胡商那得来,还曾在京城中掀起一阵热潮。 秦知府满脸攒着笑意:“这是新沏的龙凤团茶,殿下尝尝。” 陆砚眉眼低垂,并未接过秦知府递来的茶盏。 上次遇袭后,陆砚不单眼睛受伤,连味觉也失去了。 他尝不出酸甜苦辣。 茶香氤氲,陆砚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江稚鱼递过来的桂花糕。 他其实尝不出桂花糕的好坏,不过是想让江稚鱼知难而退,没想到江稚鱼对自己情深意重,竟迎难而上。 陆砚鬼使神差开口:“可有桂花糕?” 秦知府一愣,随即点头如捣蒜:“自然是有的,殿下稍等,我立刻让人去做。” 他笑着将茶递给一旁的吴管事,一双精明的眼睛转了又转。 “殿下不知,我家小女最是擅长做桂花糕,殿下若想吃,我让她……试试?” 秦知府一面说,一面抬眸觑着陆砚的脸色。 传闻说陆砚在金陵养伤,可不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位阎王爷有何处受伤。 秦知府愈发小心翼翼,深怕触到陆砚的逆鳞。 陆砚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他眼睛还是只能看见一点光源,好在陆砚耳力极佳,听声音就能辨出秦知府的方位,外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秦知府大着胆子开口。 “殿下不知,小女仰慕殿下许久,百般央求只为见殿下一面。她自小和别的闺阁女子不同,不爱琴棋书画,独独对孙子兵法情有独钟,还说有朝一日想追随殿下到战场。” 秦知府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 陆砚神色稍顿:“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秦知府颔首:“可不敢有半点虚言。” 陆砚知道江稚鱼喜欢自己,却不知她对自己这般用情至深。 秦知府不忘为女儿的痴情添砖加瓦:“还有园子中的帅旗和玉壶春,也是小女栽下的,那是殿下从边关带回来的,她日夜细心照料,不肯假手于人。” “玉壶春确实不易养活。”陆砚慢悠悠出声,低头轻抿一口。 秦知府满脸期待望着陆砚:“玉壶春在后园,殿下可要亲自去瞧瞧?” 秦知府三句不离家里的小女儿,拐弯抹角暗示送去别院的请帖也是小女儿百般乞求的。 一点滚烫滴落在陆砚指腹,琥珀茶水在陆砚指尖晕开。 如那日江稚鱼一掠而过的柔软唇珠。 陆砚不动声色蜷动指骨。 怪不得这些时日不见江稚鱼的人影,原来是在等今日。 若是不去,江稚鱼指不定又哭成泪人。 陆砚漫不经心抬首:“有劳秦大人带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八章 第八章 绿窗油壁,青松抚檐。 秦姑娘立在廊檐下,眼中说不出是惊还是喜。 她一只手牢牢握着江稚鱼的手腕,身影摇摇欲坠。 “你刚刚说……宁王想见我?” 婢女福身应“是”,满眼堆笑:“姑娘快些去园子罢,老爷和殿下很快就到了。” 秦姑娘如一脚踩在云上,飘飘欲仙:“三姑娘,你掐我一下,我怎么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 婢女先一步拽着秦姑娘往园子走:“姑娘快别说胡话了,可不能耽误了正事。” 她为难望向两人相握的手,“殿下只召见了我们姑娘,江姑娘您……” 婢女欲言又止。 江稚鱼脑中开始放烟花,强忍着咽下溢出喉咙的笑声:“既如此,秦姑娘快些去罢,我自己一人在园子转转也是好的。” 秦姑娘愤愤踩地:“这算什么事,说好的要带你一道去的。” 江稚鱼笑着推开秦姑娘的手:“日后定还有机会的,不必急在这一时半会。” 说话的功夫,又有奴仆过来请秦姑娘,说宁王特意点了桂花糕。 奴仆喜笑颜开:“老爷让姑娘先去一趟厨房,顺道捎上桂花糕。” 一众奴仆簇拥着秦姑娘朝前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喧嚣远离,江稚鱼无声松口气,笑意漫上眉眼。 并非是在外人面前的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 秦姑娘很好,秦家的宴会也很好,可江稚鱼还是想回家。 她如今最想做的,就是回府蜷在贵妃榻上,裹着毛茸茸的毯子看话本。 出门一趟耗光江稚鱼百分之九十五的电量,她如今电量严重告急。 江稚鱼左右环顾。 随后目光落在一处山石上。 怪石嶙峋,青藤缠绕盘旋,或从山巅垂落而下,或点缀着奇花异草。 江稚鱼绕过山石,忽闻水声潺潺,顺着水声一路沿着夹道朝前走,忽又多出几个分岔口。 江稚鱼一惊,忙不迭原路折返。 在山石后绕了三四圈,江稚鱼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她迷路了。 好像鬼打墙,不管江稚鱼从哪个岔口出去,转了一周又回到原位。 日落西斜,不安和忐忑渐渐占据江稚鱼的胸腔。 她仰头往外望,越过高不可及的石壁,江稚鱼只能望见狭长的一缕天色。 满腹焦虑落在皱紧的丝帕上,眼看天色将晚,若再找不到出口,只怕祖母和绿萝都该着急了。 不知走到何处,耳边忽然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 江稚鱼又惊又喜,仓促之中,脚下踩到一段枯枝,江稚鱼身子朝前倾,整个人哐当一声跌坐在地。 “先前的桂花糕洒的并非是桂花蕊,还好主子明察秋毫,没让……” 吴管事话说一半,忽然顿住,“什么声音?” 余音未了,眼前一道黑影掠过。 陆砚单足点地,身影越过山石,直取江稚鱼命门。 手指在离江稚鱼还有一寸之距时骤然停下。 陆砚脸上的阴郁冰冷忽的烟消云散,他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是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未婚夫”? 他不是纨绔公子吗,怎么还会武功? 膝盖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江稚鱼疼痛难忍,暂且忘却“未婚夫”身上的可疑之处。 锦裙被划开长长的一道,江稚鱼手臂红肿,碎石扎入掌心。 “我、我走错路了。” 江稚鱼挣扎着站起身,余光瞥见陆砚的琉璃镜,江稚鱼心口忽滞。 她差点忘记自己的人设了! 双膝一软,江稚鱼歪歪扭扭往陆砚怀里摔去,泪水如断线的珍珠,簌簌砸落在陆砚手背上。 豆大的泪珠滚烫灼热,好似火苗溅落在陆砚手上,陆砚眉心不由自主皱紧,却并未将人推开,他沉声:“站好。” 江稚鱼清楚觉出陆砚身影的紧绷,低眸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窃喜。 思及陆砚如今并未蒙着白纱,江稚鱼飞快垂眉,沙哑着嗓子低声啜泣。 “还好有公子在,不然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树影婆娑,映在沙地上的修长身影僵了又僵。 江稚鱼再接再厉:“兴许是我和公子投缘,才会在这里相遇。” 女孩纤纤腰肢柔弱无骨,倚落在陆砚掌心,犹如蝴蝶展翅。 她扬起双眼,一双琥珀眼眸如浸泡在秋水中,澄澈通透。 陆砚气息乱了一瞬。 眼前如涨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视线受阻,陆砚只能闻到淡淡的一抹花香,像是从江稚鱼颈间传来。 他又一次沉声:“你……” 一语未落,山石后传来急不可待的声音。 秦知府步履匆匆:“吴管事怎么在这?今儿是我行事鲁莽,改日我定……” 透过石缝,隐约可以瞧见山石后的人影。 秦知府大惊,语无伦次:“这、这……” 连秦知府这样在金陵说一不二的人,瞧见未婚夫家中的管事竟也毕恭毕敬,可见未婚夫家里的确不好得罪。 江稚鱼瞳孔颤栗,双臂如铜墙铁壁般环住陆砚,恨不得整个人嵌在陆砚怀中。 陆砚一僵:“你……” 唇上如同落下一枚轻薄落叶,江稚鱼卖力踮起脚尖,抬手捂住陆砚双唇。 声音细若游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别说话。” 江稚鱼埋首于陆砚胸膛,娇小身影藏在陆砚身后,连一点衣角也看不见。 若是让秦知府看见自己和“未婚夫”孤男寡女待在一处,只怕明日金陵就该是自己的风言风语了。 到那时江稚鱼不嫁也得嫁。 江稚鱼身子抖了又抖。 如一只孤苦无助的小鹌鹑,江稚鱼瑟瑟发抖蜷缩在陆砚身前。 颤抖的掌心似蜻蜓点水掠过陆砚薄唇。 陆砚眸色暗沉,一只手牢牢攥住江稚鱼的手腕。 清冷的嗓音从山石后传出,言简意赅。 “滚。” 在山石外鬼鬼祟祟探头的秦知府:o.0 他哪里还敢多待,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背影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园中悄然无声,唯有秋风瑟瑟。 陆砚一手撑着江稚鱼,凛冽面容添了一层冰霜:“人走了。” 倚在身前的人影岿然不动,大有赖上陆砚一辈子的架势。 陆砚口吻隐隐透露些许不耐烦:“还不松开?” 冰冷的声音落下,随之入耳的是江稚鱼哽咽的嗓子。 “我、我脚麻了。” 江稚鱼扶着陆砚的手臂,慢腾腾从他怀里退开。 江稚鱼单脚跳开。 灼热的气息从陆砚脖颈退开,可那处皮肤的温度始终滚烫。 江稚鱼握着陆砚的手肘,自己疼得几近说不出话,却还是牵挂着陆砚的眼睛。 “公子,你的眼睛……可是好了?” 陆砚板着一张脸:“没有。” 江稚鱼无声勾唇。 还好还好,若是陆砚的眼睛无恙,她还得多花点心思修炼演技。 陆砚声音阴冷:“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有闲心管旁人的闲事?” 江稚鱼双眼含着热泪,呀哑着嗓子为自己鸣不平。 “公子的事于我而言就是最最要紧的,怎么能说是闲事?” 陆砚不曾对旁人动过心,他只知江稚鱼爱慕自己,却不知江稚鱼竟将自己看得如此要紧。 眉宇间笼罩着重重阴霾,倏地,耳边传来江稚鱼倒吸冷气的声音。 气音短促,稍纵即逝。 可陆砚还是敏锐捕捉到了。 他凝眉:“怎么了?” 江稚鱼时刻记着自己柔弱不可欺的人设,有气无力扶着陆砚双肩。 “我好像……走不动了。” 泪水簌簌落下,泅湿陆砚的衣襟。 陆砚脸色凝重:“摔断腿了?”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陆砚俯身握住江稚鱼的脚腕,一点点往下按去。 “这里疼吗,还是这里?脚腕转一下。” 江稚鱼依言照做:“不是,也不是这里,这里也不疼。” 纤细白净的脚腕落在陆砚指腹,转动自如,看不出是伤了筋脉。 陆砚在军中见过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是第一回遭遇滑铁卢。 他冷若冰霜:“那是哪里?” 江稚鱼双手提裙,往上拉了一拉。 白如凝脂的小腿上不知何时被枯枝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细密的血珠子缓缓渗出。 再晚一点,只怕伤口都自己愈合了。 陆砚:“……” 眼睛虽然看不清,可空中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血气却骗不了人。 若不是陆砚嗅觉灵敏,只怕都不知道江稚鱼流血了。 一道口子而已,在沙场上甚至连伤口都称不上。 陆砚面无表情丢下两个字:“娇气。” 生气了? 又生气了? 好样的江稚鱼! 有这样的演技和毅力,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江稚鱼克制压住拼命往上扬的唇角,泪如雨下:“可我真的走不了了。” 指尖轻轻攥着陆砚的衣角,江稚鱼怯生生垂眸,眉眼羞赧。 “公子、公子可以……送我出去吗?” 陆砚:“可以。” 正准备淌眼抹泪的江稚鱼:? 怎么回事? “未婚夫”不该拒绝吗?不该丢给自己一个鄙夷的眼神,然后让自己有多远滚多远吗? 怎么不按自己的剧本走。 江稚鱼一时语塞:“可我……” 一语未落,身子忽然一空。 惊恐之余,江稚鱼手忙脚乱环住陆砚的脖颈,一张脸紧紧埋在陆砚身前。 双足离地。 眨眼的功夫,江稚鱼又一次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陆砚抱着她越出山石。 江稚鱼惊魂未定,双臂牢牢环在陆砚颈间,一双琥珀眼眸圆溜溜,惊恐不安。 埋在陆砚胸膛的脑袋始终不曾抬起,江稚鱼连呼吸也忘在脑后。 好像忽然被人拎起后颈的小猫,僵立不动。 一缕青丝垂落,正好滑过陆砚手背。 轻柔、酥麻。 征战四方时,利刃穿过陆砚心口时,他都能面不改色,可如今仅仅是一根细长的发丝,却惊起陆砚无数的颤栗。 心口重重一跳。 陆砚猛地推开江稚鱼,语气不善:“还不松开?” 江稚鱼恍恍惚惚落地。 回过神,眼睛缓慢眨了又眨。 对上陆砚愠怒的薄容,江稚鱼难得心安。 这才对嘛。 今日惹“未婚夫”生气了吗?惹了。 江稚鱼见好就收。 “今日多亏公子,改日我定亲自登门还礼。” “你知道我会来?” “我……” 江稚鱼抿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指尖捻着掌心,不小心碰到掌心的伤口,江稚鱼眼圈泛红,长睫上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我本来想过来碰碰运气的,没想到竟真的会碰见公子,果然我运气不错。” 明明嗓子疼得沙哑,可提起自己,江稚鱼还是声音还是难掩雀跃。 好像在这里遇见陆砚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陆砚剑眉竖起。 今日若不是为了“引蛇出洞”,陆砚也不会赴宴。 倘或他不来,只怕江稚鱼还得在山石后待上半日,运气不好的话,恐怕还得等到明日。 还有。 她为何提自己运气好,总不会真以为每回都能在宴席上和自己相遇罢。 “下回别来了。”陆砚声音森寒。 “你不是回回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江稚鱼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她好像没提下回罢? 且等他们退完亲,她定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保证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九章 第九章 绿萝寻到江稚鱼的时候,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姑娘这是去哪了,教我一顿好找。” 余光瞥见江稚鱼锦裙上破开的口子,绿萝大惊失色,“姑娘,这、这……” 她握住江稚鱼的手肘,惊慌失措,“这是怎么弄的,姑娘可伤着了?” 目光在江稚鱼身上打量,忐忑不安。 江稚鱼反手握住绿萝,温声安抚:“只是被树枝划到了,不碍事的。马车上有备用的锦裙,你挑个机灵点的过去取来,莫要惊动旁人。” 一场赏菊宴于落日余晖中步入尾声。 秦夫人亲自送江老夫人上了马车。 马蹄声渐渐,踩碎满地的日光。 江稚鱼先声夺人:“祖母,我先前的锦裙不小心被枯枝划开了,这才让绿萝重新取了衣裙给我。” 江老夫人火眼金睛,一眼看穿江稚鱼的小心思。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护上她了?” 江稚鱼歪在江老夫人肩上,眼睛弯弯:“本来就和她不相干,是我自己图清净,不肯让她们跟着。” 江老夫人捏着江稚鱼手心:“这回就算了,下回在外面可不许这么鲁莽草率,我听说今日……许家也来人了。” 江稚鱼身影如过电一样,陡然颤栗,磕磕绊绊吐出三字:“是、是么?” 她当然知道“未婚夫”来了,不然自己在山石后撞见的是鬼吗? 江老夫人只当江稚鱼是不喜听到“许家”两字,揽着江稚鱼入怀。 “放心,这事祖母早有主意,定不会让我的朝朝受委屈。” 江稚鱼扬眸,倏尔想起今日秦知府对“未婚夫”的畏惧,江稚鱼心中难安。 “会得罪许家吗?” 江老夫人嗤之以鼻:“得罪又如何,若得罪他们家能换来你一生的安稳,那也是值当的。再说,如今的金陵还轮不到他们家横行霸道。” 江稚鱼好奇弯着一双眼睛,笑着调侃:“那轮到谁了?” “你今日不是听到了?” 江老夫人在江稚鱼手心上写下“宁王”两字,“我听说今日秦家那小姑娘本来想带着你一道过去。” 江稚鱼点头。 江老夫人悠悠叹口气:“还好你没跟着一起,那位最后只让人送了桂花糕进去,并未见秦家那丫头。” 宁王性子古怪,阴晴不定。 明明先前还说想吃桂花糕,可等到厨房送去,他却一口也没碰。 江稚鱼心大:“许是宁王不喜欢秦府的桂花糕。” 江老夫人摇摇头:“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还小,不懂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日后你记着离他远些,莫要同他扯上干系。” 江稚鱼笑笑,神情轻松:“我连宁王都没见过,怎会和他扯上干系,祖母未免也太杞人忧天了。” 她如今一颗心都扑在那张临摹的夜宴图上。 又过了四五日,江稚鱼终于赶工毕,她唤绿萝为自己备车。 “先前那个车夫就很好,还是找他罢。” 绿萝无奈叹气:“姑娘以为我不想,可惜他这些时日病倒在榻上,如今恐怕还下不了榻,哪里能送姑娘去别院呢。” 江稚鱼记得那车夫年轻力壮,只是短短十来日未见,竟连床都下不了。 “可是得了什么重病?” “哪里是什么病,听说是被他夫人打的。” 绿萝压低声音,“说是那车夫被人哄着买了一堆假的玉石,连他夫人的梯几都掏空了,他夫人气得破口大骂,说宁愿他出去偷人,也不愿他偷自己的钱。” 话落,绿萝猛地想起江稚鱼还未出阁,忙忙收住声。 江稚鱼福至心灵:“你也觉得被骗钱比骗感情恼怒?” 绿萝迎着江稚鱼求知若渴的目光,缓慢点点头:“那是自然?” 江稚鱼艺高人胆大:“那若是有人骗了你一百两……不,三百两银子,你还会想见那个人吗,还会原谅他吗?” 绿萝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若真有这样的人,她定恨不得将那人拆吞入腹。 绿萝捏紧双拳,骨节咔嚓咔嚓作响。 江稚鱼若有所思。 绿萝不解:“姑娘,你问这做什么?” “你先别管。” 江稚鱼思忖片刻,“如今去找马车应是来不及了,你让小厮去套车,让车夫把我送到城西的书坊。” 那处离西郊的别院只有两里路,江稚鱼估摸着时间,感觉自己走过去也来得及。 江稚鱼没算错脚程,只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秋霖脉脉,淅淅沥沥。 朦胧雨雾中,一只蜗牛驮着沉重的壳子,和江稚鱼并肩而行。 江稚鱼一手撑伞,一面护着手中的卷轴,样子颇为狼狈。 吴管事驾着马车,遥遥瞧见走在山坡上的江稚鱼,赫然瞪圆双目。 “主子,她来了!来了!” 正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陆砚:“……谁?” “还能有谁。” 吴管事猛拍大腿,又觉江稚鱼实属不易,竟冒雨前来寻陆砚。 “我瞧她怀里还抱着东西,应当是准备送给主子的。主子这回可别再把人吓跑了,上回在秦府,若不是主子把话说得那样重,那姑娘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敢登门。” “你是说我错了?” “那自然不是。” 吴管事哪里敢说真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只是瞧着那姑娘实在可怜,竟连马车都不坐,也不知是不是身上的银两都花光了。” 陆砚不动声色抬起眼皮。 他想起江稚鱼说过要替自己寻画作,郑琦的画作不管是真迹还是临摹,都是价值不菲。 江稚鱼为此花光钱财也是意料之中。 心里这么想,陆砚嘴上却并非如此。 “你怎知她是没钱坐马车,而不是自己不想?” 吴管事对自己的猜想深信不疑:“怎么可能是自己不想?她又不是第一回过来,主子若不信,只管找那姑娘过来问问。” 吴管事欲言又止。 “只是姑娘脸皮薄,定不会告诉主子真相,兴许还会用‘马车坏了’来搪塞主子。” 马车疾驰而行,快要赶上江稚鱼的时候,吴管事故意攥紧缰绳,一双眼睛时不时往后瞟。 十步、九步、八步…… 马车和江稚鱼擦肩而过,车中却迟迟没有陆砚的声音传出。 吴管事无奈摇摇头,策辔穿过雨幕。 一记清冷的嗓音骤然在车帘后响起。 “画作禁不得雨淋。” 吴管事双眼亮起,一张脸都笑出褶子,故意掐着嗓子道。 “那还不简单,她本来就是来给主子送画的,我现在就让她送来。主子放心,我定让她放下画就走,绝对不会让她踏上主子的马车半步。” 车中久久无言。 吴管事小心翼翼探头:“……主子?” 半刻钟后,江稚鱼披着一身湿淋淋的雨雾坐进陆砚的马车,怀里还抱着一个铜胎画珐琅书匣。 风髻雾鬓,锦裙半湿。 鬓角的碎发湿哒哒的,不时有水珠滴落,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蜿蜒而下,渐渐隐入那一抹起伏的阴影。 再往下,是曾经落入陆砚掌心的纤纤素腰。 小姑娘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如湖边细柳弱不禁风,不堪一折。 陆砚目光从江稚鱼细腰上移开。 少顷,又缓缓落在江稚鱼脸上。 他的眼睛如今还未痊愈,只能隐约看见一点模糊的轮廓。 雨幕清寒,江稚鱼娇小的身影蜷成一团。 小脸未施粉黛,冰肌莹彻,那双琥珀眼睛如秋湖潋滟婉转,明眸皓齿,唇红齿白。 鬓角挽着一支翡翠芙蓉步摇,那芙蓉惟妙惟肖,如同月光中翩跹起舞的盛妆美人。 可还是比不得江稚鱼半点好颜色。 陆砚喉结滚动,迎面朝江稚鱼丢去一方巾帕:“自己擦。” 巾帕软绵绵落在江稚鱼手心,江稚鱼愣愣接下,余光瞥见自己身前的濡湿,脸红耳热,手忙脚乱胡乱擦拭。 还好她先前一直抱着书匣,没让旁人瞧见,“未婚夫”眼睛又不好。 不对。 江稚鱼缓慢仰起头,目光直勾勾和陆砚撞上,她慢吞吞眨了眨眼睛。 江稚鱼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嗫嚅着双唇,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忐忑不安道。 “你的眼睛……” 陆砚头也不抬:“嗯。” 咔嚓。 江稚鱼碎成两半,风中凌乱:“你你你我我我……” 江稚鱼一张脸如有火烧,灼热滚烫。 陆砚泰然自若,慢悠悠补充:“只能看见一点光影。” 江稚鱼重重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江稚鱼又一次扬起唇角,眉眼笑弯。 “还好我在路上碰见公子的马车,不然只怕今日都走不到别院。” “以前不是坐的马车?” 陆砚轻飘飘丢下一句。 江稚鱼搬出早就想好的措辞:“马车坏了,我怕等不及,就自己先过来了。” 这说辞简直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只是不知为何,待她说完,马车中忽然陷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 江稚鱼一头雾水:“……怎、怎么了吗?” 她好像没说错话罢? 陆砚泰然收回目光:“没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竟真的会被吴管事说中了。 江稚鱼没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兴冲冲向陆砚邀功。 她亲自取出卷轴,在漆木案几上铺展开来。 江稚鱼上辈子的父母都是画家,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江稚鱼已经握着画笔在墙上乱涂乱画。 她几乎是在画室泡着长大的,父母都是天才画家,江稚鱼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人人都以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在画画的成就定不会比父母逊色。 江稚鱼也不负众望。 八岁那年被评选为“年度最受瞩目国际新人艺术家”,十五岁那年成为国内首位获英国ais艺术奖金奖的艺术家。 没人想到江稚鱼后来会转向漫画。 比起艺术馆中受万人瞩目的艺术品,漫画于江家父母而言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俗物。 在他们眼中,江稚鱼改学漫画和自毁前程、自甘堕落差不多。 劝说无果后,父母扬言和江稚鱼断绝关系,又迅速怀上二胎。 那之后江稚鱼再也没和父母有过半点联系。 回忆接踵而至,江稚鱼定定心神,视线又一次落在自己的画作上。 画上宾客推杯换盏,对酒当歌,就连角落悄悄打哈欠的婢女,也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江稚鱼从回忆中抽出身:“这画一直收在库房,若是知道公子喜欢,我定早早送来。” 陆砚摆明不相信:“花了多少钱?” 江稚鱼愣了愣,实话实说:“没、没花钱的。” 陆砚嗤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画上轻敲:“郑琦的画再如何差劲,也不会一分不值。” 更何况还是夜宴图。 陆砚垂眼,漫不经心。 目光触及卷轴的一刻,陆砚眼底掠过一闪而过的惊艳:“这画你是从哪里寻到的?” 江稚鱼嘴硬:“我说了呀,在库房。” 陆砚抬起头,笑而不语。 江稚鱼讪讪垂头:“没多少。” 若真是没花多少银子,江稚鱼就不会沦落到连马车都坐不起的田地。 陆砚冷声:“……究竟多少?” 江稚鱼抬眸,一双眼睛如玻璃通透明亮,她惴惴不安:“就、就……” 迎着陆砚直勾勾的视线,江稚鱼心一横,大着胆子开口,“五千两。” 陆砚眉角扬了扬:“郑琦的夜宴图,只值五千两?” 江稚鱼目光闪躲,心虚解释:“约莫是临摹的……我也不懂画,也不懂价高价低。” 连画都分不出好坏,竟还敢花重金求画。 陆砚眼睛虽然还没好全,仅凭一点模糊的光影,却也能辨出这画是上上乘之作,非寻常之辈所为。 江稚鱼不敢说实话,可能是怕自己不肯收下。 又或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她为了这画掏光家底,甚至是倾家荡产。 当初江稚鱼说要为自己寻画,他还以为对方是说笑。 没想到江稚鱼真的寻来了,且还是最为难寻的夜宴图。 陆砚慢慢抬起双眼。 不解。 江稚鱼怎么能……这么喜欢自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十章 第十章 江稚鱼发现陆砚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难道是自己的演技太差,被看穿了吗? 还是自己刚刚的表演太夸张了? 又或是五千两太少了,“未婚夫”才起了疑心? 江稚鱼心中忐忑,一双空明眼睛惴惴不安望着陆砚。 陆砚默不作声移开目光。 胆子这么小,竟然还敢耗尽家财给自己送礼? 这般小心翼翼,兴许是害怕自己不喜欢。 陆砚不动声色,再次迎上江稚鱼紧张兮兮的视线,淡淡吐出两字:“尚可。” 江稚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唇角添了弧度。那双秋眸如雨后长空,碧空如洗,一点多余的杂质也没有。 干干净净,澄澈通透。 行军多年,陆砚见过无数双眼睛,却从未见过有一人的眼睛能如眼前明亮净白。 一眼洞穿心事。 江稚鱼还真是对自己情有独钟,满心满眼都只有陆砚一人。 可惜他并对江稚鱼无意。 拖泥带水是打仗的禁忌,陆砚向来只喜欢快刀斩乱麻。 窗外雨声轰鸣,豆大的雨珠如珠子洒落。 马车稳稳当当在别院停下,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立在脚凳旁。 陆砚先一步下了马车:“去取五万两银票,送给……” 帘栊响处,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出现在陆砚眼中。 刚淋过雨,江稚鱼发丝未干,脸上还有两三滴雨珠尚存。 那双如明星一样的眼睛亮闪闪望着陆砚,比楼兰进贡给天子的夜明珠还要耀眼。 陆砚皱眉,后知后觉自己还不知江稚鱼姓甚名谁。 “你叫什么?” 江稚鱼讷讷张唇:“我、我……” 救命。 怎么忽然问起她名字了? “未婚夫”还没同她相看两相厌,她可不能在此刻亮出底牌。 江稚鱼心中警铃大作,支吾着开口:“我、我……” 陆砚面无表情:“罢了。” 反正今日一别,日后也不会再相见。 叫什么都无关紧要。 陆砚支使吴管事去账上支银子:“这画就当我买下,等会让管事送你回去,日后你也不必过来了,我是不会……” 江稚鱼陡然瞪大眼睛。 那双如珠玉圆润的眸子圆睁,不可思议。 怎么忽然不让她过来了? 总不会是因为她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恼羞成怒了? “我、我……” 手忙脚乱,江稚鱼挣扎着想要抓住陆砚的衣袂。 情急之下,江稚鱼一脚踩空,朝陆砚摔了过去。 上回摔落在地的惨状历历在目,江稚鱼痛苦闭上眼睛。 她摔入了一个宽厚温热的胸膛。 雨水淅沥,山野笼罩在雾蒙蒙的水雾中,四下落针可闻,静得可以听见胸腔传来的心跳声。 陆砚身影僵硬。 江稚鱼红唇从他脖颈上无声掠过。 柔软,湿热。 如同蜻蜓点水,却好像深深烙印一样停留在陆砚脖颈。 颤栗遍及全身,陆砚猛地推开江稚鱼,却在望见那一双通红眼睛时收手。 就这么喜欢来见自己? 陆砚启唇:“你……” 江稚鱼疼得说不出话,甫一对上陆砚的视线,江稚鱼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落。 疼疼疼。 太疼了。 她不会骨折了罢? 出师未捷身先伤,“未婚夫”还没主动退亲,她就接二连三受伤了。 许家果然克自己。 江稚鱼抬起一双泪眼,恶狠狠瞪向陆砚。 陆砚:? 陆砚眉心皱起,似有不满:“别撒娇。” 江稚鱼:“……” 反射弧多绕了一圈,江稚鱼猛地想起自己对“未婚夫”穷追不舍的痴情人设。 她轻声抽泣,泪眼涟涟。 莹润的泪珠悬挂在长睫上,楚楚可怜。 江稚鱼抱着陆砚的手臂,低声呢喃:“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好端端的,公子为何要赶我走?” 江稚鱼吐气如兰。 陆砚只觉脖颈那一处的烙印好似又深了几许,他脸色紧绷,拢紧的剑眉始终不曾舒展。 “你,松开。” 陆砚从未见过如江稚鱼这样直白大胆的人。 江稚鱼不肯撒手,考拉一样揪着陆砚不放:“那公子……还会赶我走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那双浅色眼眸还蒙着水雾。 陆砚还未回答,江稚鱼先发制人:“我脚伤着了,走不动路了。” 上回江稚鱼在秦府也是这样夸大其词,一番兴师动众后,最后发现只是破了一点皮。 陆砚上过一次当,自然不会再上第二次。 吴管事见缝插针,善解人意开口:“公子,我送姑娘入府罢。” 陆砚凉凉抬起双眼。 后颈丝丝往外冒着寒气,吴管事心惊胆战,自觉退到阴影处做哑巴。 嘴巴暂且不敢说话,眼睛却是能看见的。 吴管事眼睁睁看着陆砚抱着江稚鱼进了别院。 雨丝飘摇,江稚鱼一只手艰难撑着伞,为了不让陆砚淋湿,江稚鱼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歪在陆砚怀中。 她一心只想着不让两人淋雨,全然不知自己和陆砚靠得有多近。 她几乎是嵌在陆砚怀里。 身前那一点柔软时不时掠过陆砚胸膛,陆砚手臂绷紧,脸色沉了又沉。 察觉到陆砚低气压的江稚鱼:? 怎么又开始生气了? 难道是因为淋到雨了? 江稚鱼缓慢眨了眨眼,努力将油纸伞撑得更高。 两颗心的心跳像是重合在一处。 陆砚手背青筋冒起。 他忍无可忍从江稚鱼手中夺走油纸伞:“别乱动。” 果然是因为淋到雨心中不快了。 可这也怪不了她,谁让陆砚长这么高。 她一直举着伞也很累的。 江稚鱼闷闷不乐,再次缩回独属于她的龟壳。 若不是为了退亲,她才不会死乞白赖跟在“未婚夫”身后。 长痛不如短痛,想到再过些时日自己就能和“未婚夫”退亲,不用再看到眼前这张阴晴不定的脸,江稚鱼的心情又一次雨过天晴,唇角不自觉晃荡着笑意。 江稚鱼眉眼间染着的愉悦自然也没瞒过陆砚的眼睛。 能和他共处一室这么值得高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暖阁烛光通明,亮如白昼。 翡金兽耳猴足香炉青烟袅袅,满室生香。 帘栊晃动,陆砚从暖阁走出,遥遥瞧见廊庑下立着的婢女,陆砚清冷眉眼浮现出几分不解。 “怎么回事?” 吴管事袖着双手,为小婢女开脱。 “主子,姑娘不喜欢旁人近身,将她们都打发出来了,我也实在无法,只能让婢女挑了两身干净的衣服送去。” 陆砚眼中的不解渐浓:“她……不喜旁人近身?” 那刚刚怎么一直往他怀里钻? 吴管事似也洞穿陆砚的心事,笑着道:“我也正奇怪,往日瞧那姑娘胆子也不小,可眼下瞧着,她好像只是不害怕主子。” 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江稚鱼连话也不敢多说。 和在陆砚跟前的截然不同。 陆砚沉眉不语,负手往客房走去。 婢女送来的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罗裙仙带飘飘,行动间如浅浪低吟,袖口绣着的牡丹雍容华贵,一针一线都透着贵气不俗。 像是上用之物。 果然是得罪不起的许家,连为客人准备的衣物都是不凡之物。 江稚鱼心中腹诽,低头摆弄自己腰间的丝绦。 忽而听见门口的敲门声,江稚鱼还当是婢女送姜茶过来,她头也没抬:“进。” 红木嵌云石藤纹屏风后缓慢映出一道颀长影子,陆砚沿着烛光往前走。 “管事说你……” 话犹未了,陆砚驻足在原地。 目光直直和江稚鱼撞上。 光影婆娑,江稚鱼如日光中迎风绽放的无尽夏,层层宝蓝花瓣簇拥着她窈窕娇小的身影。 金黄烛光叠落在江稚鱼纤细白净的脚背,她赤足踩在羊皮褥子上,足背轻轻弓起,指甲修剪圆润,不染一点蔻丹。 素足纤纤,盈盈一握。 陆砚额角青筋跳动,面无表情扯下一件外袍,兜头朝江稚鱼丢去。 外袍正好摔落在江稚鱼脚上,遮住了那一抹让人心猿意马的白色。 江稚鱼莫名其妙:“怎么了?” 顺着陆砚的视线往下,江稚鱼只能看见自己腰上乱糟糟的丝绦。 陆砚青筋鼓动:“你在外面一直都是这样?” 江稚鱼想都不想:“自然不是。” 她手上还握着丝绦的一端,往日这事都是绿萝动手,江稚鱼摆弄半日也系不好,只能胡乱打了个死结。 她还以为陆砚是在嫌弃自己的死结难看。 俯身捡起外袍,江稚鱼慢吞吞往陆砚走去。 宽松的外袍曳地,自然也挡住了江稚鱼游走在烛光中的双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江稚鱼悄悄给自己酝酿胆量,怯生生开口。 “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改就是了。” 好气。 “未婚夫”的脾气怎么能这么差劲。 还好她对他无意。 江稚鱼委屈巴巴扬起头。 亮堂的烛光跃动在江稚鱼眼中,涟漪波动。 陆砚气息骤滞,不动声色避开江稚鱼搭在自己手肘的手指。 “嗯。” 江稚鱼破涕为笑:“公子,你人真好。” 怎么又夸上他了? 陆砚目光淡漠扫过江稚鱼纤瘦白净的脸庞,那张脸很小,显得江稚鱼眼睛更圆更大了。 陆砚漫不经心收回视线,那一点目光如蜻蜓点水,轻飘飘掠过江稚鱼掩在外袍下的素足。 依理,这事与他并无干系。 他对江稚鱼无意,江稚鱼再如何仰慕自己,他也不可能迎她入门。 江稚鱼晃动陆砚的衣袂:“……公子?” 陆砚捏着眉心,终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下不为例。” 只是系了一个死结,“未婚夫”怎么这样小题大做,还揪着不放? 江稚鱼气恼在脑海中猛打了两个空气拳,嘴上却答应得爽快:“我知道了。” 外面还下着雨,乌云浊雾。 吴管事为江稚鱼请来太医,好在江稚鱼只是不小心崴脚,将养两日就好了。 太医毕恭毕敬立在一旁,他是陆砚的随行太医,乍听见吴管事火急火燎来寻自己时,太医还以为陆砚眼疾发作。 他十万火急冒雨前来,结果只是……崴到脚。 且崴脚的还是个面生的小姑娘。 太医悄声窥探陆砚。 真是稀奇。 没想到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宁王殿下,竟还有铁树开花的时候。 他搓搓掌心,好心提醒:“姑娘若是不放心,我也可为姑娘上点药。” 太医不着痕迹为陆砚邀功,“这药可是宁王从军中带回来的,药效极好。” 江稚鱼缓慢眨了眨眼:……? 宁王的药……为何会在“未婚夫”家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满室落针可闻。 窗外秋雨婆娑,雨打芭蕉。 太医袖着手,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忐忑不安:“姑娘……不认识宁王?” 太医抬眸,颤巍巍瞥了陆砚一眼。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可能要搬家了。 江稚鱼不懂这两人之间的暗波汹涌。 那日去秦府赴宴,宁王也在,她还被迫充当半日宁王的粉丝,自然不会不认识宁王。 且那日“未婚夫”也在,若此刻说不认识,未免太假。 江稚鱼斟酌着开口:“算是认识罢。不对,也不算认识,我、我听过他。” 太医:“……?” 这玩的又是哪出? 宁王不就在这吗? 太医头晕眼花,朝陆砚递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陆砚漫不经心:“……是么?” 他掀袍坐在炕上,单手端起吴管事刚煮好的姜茶。 陆砚眉眼随意闲适,“都听过什么了?” “他……” 真心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宁王生性残暴,性子阴郁古怪。 且先前江老夫人也提点过江稚鱼一二,说“未婚夫”家里曾给宁王送礼,且府上还有宁王的赠药,想来关系匪浅。 既如此,那她就更不能当着“未婚夫”的面说宁王的坏话。 江稚鱼冥思苦想,她本就不善言辞,思忖半日,也只会照搬当日秦姑娘的话。 “殿下他……英姿煞爽有勇有谋,当日阳雪关一战,殿下孤军奋战,浴血杀敌,还在城中设惠安堂,收留无处可归的老幼妇孺。” 陆砚扬眉:“你知道惠安堂?” 这事朝中甚少有人知晓,旁人只关心陆砚大获全胜,无人关心陆砚是如何取胜的,又是如何安顿城中百姓。 可江稚鱼偏偏知道,还知道得如此清楚。 茶盏在漆木案几上轻磕碰出一声,江稚鱼心虚点头:“……嗯。” 尾音低低,如轻羽掠湖。 陆砚唇角勾起一点笑。 江稚鱼当真不会骗人,都心虚成这样了还假装不认识自己。 若真是不认识,当初江稚鱼也不会找到这别院了。 江稚鱼:“你笑什么?” 陆砚敛笑垂眸:“没什么。” 他明知故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 江稚鱼绞尽脑汁,搜肠刮肚。 对上陆砚戏谑的笑意,江稚鱼心中的怪异更深了几分。 “未婚夫”怎么这么喜欢听宁王的好话? 难不成真被她误打误撞猜中了,许家和宁王关系非同一般? 江稚鱼正襟危坐,肃目而视。 照本宣科,当初秦姑娘是如何向自己安利宁王的,江稚鱼如今就怎么说。 甚至连宁王幼时在宴上作的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陆砚眉眼间染上两三分讶异:“你连这都知道?” 若不是江稚鱼提起,陆砚都差点记不起自己曾在宴上作过诗。 江稚鱼长长睫毛扑簌簌闪动,似蝴蝶展翅,扑落下阵阵蝶粉。 烛光在江稚鱼眼睫游曳,她扬脸,皮肤吹弹可破,咫尺为邻。 陆砚屏息凝神,目光久久在江稚鱼脸上滞留。 虽然还是只能看见一点轮廓。 眼疾好似为江稚鱼添上一层朦胧的薄雾。 薄雾后,江稚鱼羞赧颔首,如实告知:“听人说过。” 只听过一回就能背下来? 陆砚挑动眉角,没有戳破江稚鱼。 已经是掌灯时分,再不回去只怕绿萝该着急了。 婢女送来熨烫好的锦裙,江稚鱼手忙脚乱换上,她一只脚还伤着,自然走不动路。 吴管事善解人意送来轮椅,又命婢女好生送江稚鱼出府。 江稚鱼目光追随着陆砚,欲言又止。 坐在轮椅上一步三回头。 陆砚:“还有事?” “我……” 双手在膝盖上握住,江稚鱼轻声呢喃,“我明日……还能来吗?” 陆砚想都不想:“不能。” 窗外风声呼呼作响,卷起满地枯枝败叶。 江稚鱼眼中的光影骤然熄灭,她垂着头,面有不甘。 又一道清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脚还没好,乱跑什么?” 江稚鱼猛地扬起头,不可置信瞪大双目:“公子的意思是,等我脚好了,还能再来别院?” 怕“未婚夫”出尔反尔,江稚鱼匆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食言。” 轮椅划破雨幕的安宁。 廊下悬着的烛光淌落一地,轮椅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不见。 婢女捧着江稚鱼的锦裙从屏风后转出,倏尔有东西从锦裙中掉落,当啷一声脆响。 竟是江稚鱼遗落的花树状金步摇。 钗首是用镂空的金银片打造而成,只有薄薄的一片,中央还嵌着镂空玉片。 陆砚把玩着步摇:“她落下的?” 婢女不敢隐瞒:“是,许是姑娘走得急,没留意。” 走得急竟然还惦记着明日能不能过来。 陆砚抬抬指尖,婢女识趣退下。 烛光簇在珠钗顶端,熠熠生辉。 蓦地,陆砚指腹一顿。 一根发丝不知何时落在他掌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绿萝心急如焚,在楼上来回踱步。 忽而听见木梯响动,绿萝疾步提裙,满心的焦虑在此刻化为乌有。 “姑娘这是去哪了,让我好等。先前府里还来人……姑娘,你的步摇呢?” 绿萝是江稚鱼的贴身婢女,她的钗环锦裙一向是由绿萝打理。 绿萝眼尖,一眼瞧出江稚鱼身上的裙子是换过的,早先挽在鬓间的花树状步摇也不见踪影。 绿萝惊慌失措,后知后觉江稚鱼脚腕上还抹着药,她大惊:“这、这……” 江稚鱼握住绿萝的手腕:“不小心崴到脚,已经让……让郎中处理过了,不打紧。” 绿萝双眼泛红:“定是那许家同姑娘八字不合,不然怎么姑娘每每见他,都带了一身伤回来。” 江稚鱼哭笑不得:“你这么说,还真是。” 绿萝咬牙切齿:“姑娘怎么还笑得出来?要我说,姑娘就不该亲自去送画,姑娘的画那么好,便是卖了也能换不少银子……” 声音戛然而止,绿萝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江稚鱼手中白花花的银票,眼花缭乱。 江稚鱼将银票拍在绿萝掌心,笑而不言。 绿萝单手握唇,骇然:“许公子可知那画是姑娘画的?” “自然不知。” “那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岂不是会对姑娘——” “你是想说他会恨我?” “恨”这个字份量太重,绿萝不敢轻易冒领。 “‘恨’应对不至于,不过心里会有隔阂那是肯定的,毕竟谁也不喜欢受骗。” 江稚鱼唇角笑意渐深,留下高深莫测的四个字:“借你吉言。” 她如今不就巴不得“未婚夫”对她恨之入骨,好主动拒了两家的亲事吗? 山雨朦胧,吴管事提着羊角宫灯,姗姗来迟。 抬手挥去肩上的寒气,吴管事踱步入屋,一双眼睛几乎笑没了缝。 “主子,这是下人刚刚在马车上找到的。” 五万两银票,江稚鱼只收了五千两,余下的分文不收,都退回了。 吴管事一派的慈祥温和:“那姑娘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出门前还特地问了我一句,五日后主子在不在府上。” 陆砚扬眸:“你同她说什么了?” 吴管事忙道不敢,一副义正严辞的口吻。 “主子的行程怎可随意透露,我自是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主子放心,就算是那姑娘拿刀放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吴管事念念有词,“虽说那姑娘对主子情深意重,散尽家财为主子寻来心头好,可规矩就是规矩,她在如何对主子掏心掏肺,我也不能……” 叩—— 一记轻轻的敲响在漆木案几上落下,吴管事瑟缩着脖颈,默不作声退到角落。 陆砚不咸不淡:“怎么不继续说了?” 吴管事讪讪干笑两声:“老奴不敢。” 他另辟蹊径,“主子,那画若是真迹,五千两恐怕少了。” 吴管事虽辨不出真迹临摹,可好东西却也见过不少。 “我瞧那画真真是好的,想来应是真的。” “不是真迹。”陆砚声音平静。 吴管事错愕:“怎么可能,主子为何这么笃定?主子如今的眼睛还未好,待主子见到画就知……” “真迹在宁王府。” 陆砚抬首,昏黄烛光勾勒出他冷冽的眉眼。 吴管事哑口无言:“那主子先前怎么不说?” 话落,又自顾自掌嘴。 “是我糊涂了,那终归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主子总不能辜负了。” 陆砚颔首:“确实如此。” 吴管事无语凝噎,心中腹诽:您老何时变得这般心地良善了,竟还会担心辜负旁人的心意?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腹诽归腹诽,吴管事脸上不敢显露分毫。 陆砚目光依旧落在吴管事脸上,像是在等着吴管事的下文。 到底是在王府混了多年的人精,一点就透。 吴管事悄悄窥探陆砚的脸色,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礼尚往来,主子是不是该给人家姑娘回个礼?” 抢在陆砚开口前,吴管事飞快道。 “虽说主子花了五千两买下画,可俗话说得好,礼轻情意重,主子回礼也是情理之中。” 陆砚漫不经心点头。 钱难赚屎难吃。 吴管事继续充当陆砚的嘴替:“那可要备些胭脂水粉,或是些珠玉钗环,衣衫料子作为回礼?” 吴管事脸上积攒笑意,“先前皇后娘娘送来好些玉琢金镂,都是些鸾凤和鸣、比翼双飞、琴瑟和鸣的样式,意头好,样式也是如今时兴的……” 陆砚目光缓慢平移到吴管事脸上:“送这些做什么?” 吴管事不解:“主子不是要回礼?” “少自作主张。” 陆砚冷声,不知吴管事怎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误解。 “我不喜欢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秋雨绵绵,苍苔浓淡。 寿安堂花团锦簇,一众奴仆婆子呈燕翅侍立在下首。 江老夫人枕着迎枕,笑着在秦嫣然手背上拍了一拍。 “这有何难,你若是想吃桂花糕,让厨房做了送去就好,何苦跑这一趟。” 秦嫣然大方自然,搂着江老夫人的胳膊笑道:“不怕老夫人笑话,我想做给祖父吃,他如今齿松须白,别的糕点克化不动,只有桂花糕好一点。” 江老夫人眉眼笑意渐深:“你是个孝顺孩子,和我们家朝朝一样。” 又命绿萝好生伺候两个姑娘,“朝朝的脚还没好,这回就算了,若有下回,我定不会轻饶。” 绿萝叠声应是。 出了寿安堂,又笑着揶揄:“姑娘可听见了,等会千万离灶台远些,我可不想挨板子。” 秦嫣然好奇:“我刚来就想问了,前儿见面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崴脚了?” 江稚鱼无奈:“只是不小心而已,是祖母小题大做了。你的桂花糕……真是给你祖父做的?” 秦嫣然挤眉弄眼,贴紧江稚鱼的手臂:“你说呢。” 江稚鱼无声做了个口型:宁王? 笑意在秦嫣然眼中荡漾,她兴致勃勃:“我问过了,金陵就你家厨子的桂花糕做得最好。” 上回宁王在他们家无“糕”而返,秦嫣然可不想再犯同一遍错误。 园中细雨朦胧,竹影无声淌落在乌木长廊。 江稚鱼绞尽脑汁,满腹焦灼落在攥紧的丝帕上,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和秦嫣然说什么。 聊宁王? 不太可,她对宁王并不熟悉,万一接不住秦嫣然的话就更尴尬了。 或是聊聊近来金陵时兴的珠钗? 可上回在秦府,她们好像已经聊过一轮了。 平时江明珠和江明玉都是怎么接待客人的? 她是东家,总不能让客人的话掉在地上,不然也太尴尬了。 江稚鱼一颗心如扭股糖棒一样,双唇张张合合,三番五次想要开口。 可话到嘴边,又讪讪咽下。 好在秦嫣然一路惦记着自己的桂花糕,不曾留意到江稚鱼脸上的纠结别扭。 厨子早早得了江老夫人的吩咐,另寻了一处干净的灶台供两个小主子学厨。 有厨子在,江稚鱼也不必费尽心思没话找话,她悄悄松了口气。 一颗心都悬在桂花糕上,甚至比秦嫣然还要认真。 秦嫣然凑过来:“朝朝,你怎么做得这样好?” 秦嫣然说话带着家乡的口音,听着不像“朝朝“,倒像是“糕糕”。 她干脆以“糕糕”相称。 名字而已,江稚鱼并不在乎。 她牵动唇角:“还好罢。” 礼尚往来,江稚鱼眨眨眼,不甚熟稔地捧场,“你做的也很好。” 秦嫣然眉开眼笑,双手捧起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漆木攒盒中。 末了又觉自己带来的雕红漆九攒食盒不好,让奴仆快马加鞭,从家里带了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过来。 江稚鱼疑惑:“你这是……要送人?” 若是要带回家送给长辈,也不必特地让奴仆跑一趟。 秦嫣然笑笑:“怎么说也是我第一次下厨,总不能马虎。” 雨丝如银针,秦嫣然探头望向窗外。 “这个天该在西湖泛舟品茶才不算辜负这一场好秋雨,糕糕你陪我一道去罢,正好我们可以做个伴。” 本来以为做完桂花糕就可以回屋躺平看话本的江稚鱼:“……好、好啊。” 一点也不好! 在屋里卷着被子听雨声睡大觉不是更好吗qaq …… 雨幕清冷,西湖两岸猿声长啼。 一叶小舟悄无声息晃过芦苇,一个白发苍苍的官员从小舟走下,登上栈道,两股战战,跌坐在地。 吴管事视若无睹,对将死之人提不起半点兴致,越过栈道登舟:“主子,马车都备下了,可要现在回去?” 话落,又笑着道,“今日别院无人登门拜访,主子大可放心……” 陆砚转首侧目:“我问你了?”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是我多嘴了。” 乌云浊雾,万物朦胧。 陆砚眼都不抬,答非所问:“丢远点,别脏了西湖水。” 哀嚎瞬间淹没在雨声中。 薄雾浓云,半晌,有一道女声遥遥传来。 秦嫣然站在马车旁,据理力争。 “明明湖上没人,为何不让我们登舟?糕糕,我们走,别管他们。”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柳垂金丝,细雨摇曳。 下着雨,湖边弥漫着泥土特有的气息。 隔着朦胧雨幕,陆砚隐约看见江稚鱼窈窕纤细的身影。 她在和秦嫣然交颈相谈。 也不知道江稚鱼说了什么,秦嫣然的怒气渐消。 ……糕糕。 原来她是唤这个名字。 小舟随波逐流,在雨中荡起层层涟漪。 吴管事躬着身子上前。 “主子,都处理好了,可要……请那姑娘上舟?” 他扬眸眺望湖上的烟雨朦胧,自言自语。 “这会雨大,那姑娘脚上的伤还没好,若是有个万一……” 陆砚漫不经心抬起双眼,那双漆黑瞳仁中一点亮白也无,狭长眼尾微微往上扬起。 灰蒙蒙的雨雾落在陆砚身后,好似扯不开融不了的薄雾。 骨节分明的手指擎着青瓷冰纹盖碗,陆砚嗓音淡漠:“我何时变得这般乐善好施了?” 吴管事垂首低头,恨不得将脑袋扎入水底:“是、是老奴多嘴了。” 余光瞥见自己袖口上染着的一点血珠,吴管事脑中灵光乍现,笑意漫出唇角。 “主子原来是怕唐突了那姑娘,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这边刚料理过死人,还是主子心细如发。” “……” 陆砚脸色如覆着一层阴霾:“你以为我是怕吓到她?” “不是吗?” “不是。”陆砚斩钉截铁。 …… 半刻钟后,江稚鱼和秦嫣然一道登上小舟。 湖上飘着零星的雨丝,不远处的湖水上亦飘着一叶小舟。 秦嫣然踮脚往外张望:“就是那人包下整片西湖?瞧着船上的人也不多,怎么这么霸道。” 江稚鱼却觉对方可能和自己是同道中人:“兴许只是想独处罢了。” 秦嫣然撇撇嘴:“那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也没听说近来金陵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再说,游湖泛舟不是人多才热闹吗,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何乐趣。” 言毕,秦嫣然双眼亮起,凑到江稚鱼身边,夺过她手上刚剥了一半的荔枝,自顾自为江稚鱼剥下另外的一半。 江稚鱼一个不留神,竟被秦嫣然抢了去,她讪讪:“我自己来就好。” 她还是不太习惯秦嫣然的自来熟。 秦嫣然不以为然:“没事,你今日帮了我那么好,我自然要投桃报李的。” 手肘相碰,秦嫣然朝江稚鱼眨眨眼,“你说那船上的会不会是哪家小郎君和心爱的姑娘?” 江稚鱼一秒加入吃瓜行列,短暂将自己的怕生抛之脑后。 “是你认识的人?” 秦嫣然摇摇头:“太远了,看不清,不过我刚刚好像见那船上站了两个人。” 江稚鱼和秦嫣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驾娘。 一盏茶后,小舟在湖上飘飘荡荡。 江稚鱼伸长脖颈,目视前方。 对方一直待在船坞,她连那两人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江稚鱼泄气塌肩,张唇接住秦嫣然递过来的荔枝肉,口中含糊不清。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有可能,再怎么说也是私相授受,若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秦嫣然振振有词,又好奇,“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家里人不肯点头,他们这样也挺辛苦的。喜欢一个人,真会心甘情愿为对方违抗双亲吗?” 江稚鱼以前是画少女漫的,对此很有发言权。 “若是连这点代价都不愿意承担,也谈不上喜欢罢。” 秦嫣然疑惑:“那怎么知道自己动心了?” 江稚鱼虽然没谈过恋爱,可漫画却看了不少。 她照本宣科:“当你吃饭睡觉都会想到他,他高兴的时候你会跟着高兴,他忧心的时候你也会跟着忧心,兴许那会就是动心了。” 秦嫣然懵懂点头,笑着凑到江稚鱼耳边:“那糕糕……你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了,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 江稚鱼一时无言以对。 总不能说是从漫画学来的罢? 秦嫣然怂恿:“他是什么样的人,高的瘦的?好不好看?是哪家的公子,我认识吗?” 江稚鱼语塞:“其实……” 秦嫣然知道她和许家的事,立刻举手发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乱说,不然就让我天打雷劈……” 江稚鱼眼疾手快捂住秦嫣然双唇,摆出苦恼的表情。 “不是我不想说。” 江稚鱼有点难以启齿,“只是他有点……见不得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秦嫣然难以置信瞪大双眼。 一颗荔枝从她手中滑落,骨碌碌滚落在地。 甜腻的汁水染透秦嫣然的裙角,她顾不得更衣,满脸紧张拽住江稚鱼。 “什么是……见不得人?” 秦嫣然艰难启唇,“他……相貌丑陋?” 江稚鱼虽然不喜欢“未婚夫”,可也不能昧着良心在给那张脸打上负分。 江稚鱼喃喃:“也、也不算丑陋。” 秦嫣然皱眉:“那是……品行不端?” 她抚掌,开启自己的长篇大论劝江稚鱼悬崖勒马。 “长相平平就算了,品行不端可是大事,若是日后成亲,他对你动手怎么办?又或是他纳十房八房的姨娘通房,你又能如何?” 秦嫣然语重心长,“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本来……” 秦嫣然口无遮拦,差点将“许家”两字脱口而出。 对上江稚鱼怯怯双眸,秦嫣然无奈叹气,双手捧起江稚鱼的脸。 “既然他一无是处,你还是该早早同他断了。” 江稚鱼一张脸被捏变了形,说话含糊不清:”他,也不算一无是处。” 秦嫣然松手:“那你说说,他有何好?” “他……” 江稚鱼绞尽脑汁。 “未婚夫”那人,阴晴不定,脾气古怪。除了一张脸,还真是一无是处。 江稚鱼思忖半日,依旧无功而返。 秦嫣然拍案而起:“你瞧瞧,你自己都说不出他的好,可见真是个见不得人的。” 秦嫣然捧着江稚鱼双手,“听我一句劝,回头是岸。你这样好的人,何愁找不到好人家。” 江稚鱼:“可是……” 秦嫣然一时兴起,充当起月老的角色:“不然我介绍我表兄给你认识罢?他那人虽说性子冷得像冰,可相貌家世才学却是一等一的好。” 江稚鱼猝不及防:“……啊?” 秦嫣然撇撇嘴:“你不知道,我以前最讨厌他了。他那人学什么都快,偏偏我母亲还总喜欢拿我和他做比较,烦死了。” 秦嫣然歪头靠在江稚鱼肩上。 “你若是做了我表嫂,记得帮我教训他。你后日得空吗,不然你们……见见?你放心,他再如何,也比你那个一无是处的心上人强上十倍百倍。” …… 孤鹜掠过长空,轻羽无声落在小舟上。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看天看雨就是不看陆砚,一张脸憋笑憋得快要断气。 陆砚:“很好笑?” 吴管事颤巍巍,开始装聋作哑:“主子说什么,我听不清。” 陆砚冷笑一声。 吴管事低垂脑袋:“其实这样也好,主子本就不喜欢那姑娘,若她真喜欢上别人,主子也可顺水推舟,日后不必再见她,这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陆砚缓慢抬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见不得人?” 轻飘飘的一句落下,吴管事脊背伏得更低:“自然不是!” 反唇相讥,吴管事嗓音洪亮,慌不择路为陆砚开脱。 “主子怎么会、会见不得人,定是……” 吴管事绞尽脑汁,支吾着描补,“定是、定是……” 一句话在唇齿间滚了又滚,迟迟等不到下文。 陆砚托着茶盏,眉眼泰然,一字一句复述江稚鱼的原话。 “她刚刚是说我……一无是处?” 吴管事叫苦不迭,后悔不已,他苦着一张脸,干巴巴解释。 “主子骁勇善战智勇双全,怎么会一无是处。” 陆砚斜眼看人:“是么?” “可不是。” 吴管事双手拍膝,“我记得秦姑娘仰慕主子许久,先前在秦府,秦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陆砚一向无意旁人的事,更记不得这样的细枝末节:“他说过这话?” 吴管事点头如捣蒜:“主子忘了,秦府园子里栽种的帅旗和玉壶春,都是主子从边关带回来的。听说这些盆栽,全是秦姑娘精心照看的。” 江稚鱼既然和秦嫣然交好,自然不敢告诉秦嫣然她和陆砚相识已久。 吴管事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若是说了,秦姑娘也想去别院寻主子,那她是应还是不应?是人都有私心,她也不想将主子拱手让人。” 吴管事扼腕叹息,“我瞧那姑娘也不擅扯谎,可见为了主子真是煞费苦心了。” …… 两叶小舟相隔十来步远。 风雨飘摇,雨珠如擂鼓敲打着水面。 秦嫣然苦口婆心,秋千似的上下晃动江稚鱼的手臂。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她如今也不再好奇隔壁小舟上坐的是何人,一心一意操心江稚鱼的婚嫁大事。 江稚鱼身子如不倒翁,头晕眼花,她举双手投降:“听见了听见了。” “孺子可教。” 秦嫣然眉开眼笑,“那你何时同我去见我表兄?” 江稚鱼霎时惊醒:“什么?这就不必了罢。” “那怎么可以?万一哪日你又想起他,那怎么办?” 江稚鱼一张脸埋在双膝间,斟酌着开口,“其实……他不喜欢我。” “什么?”秦嫣然愕然,如同遭受晴天霹雳。 她起身,绕着江稚鱼来回走动。 秦嫣然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无奈和心酸,她难以置信。 “你看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一无是处就算了,为何还瞧不上你。” 秦嫣然为江稚鱼抱不平,“你这样的相貌才学,能看上他是他祖坟冒青烟,他自己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不喜欢你。” 江稚鱼哭笑不得。 秦嫣然:“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死缠烂打,纠缠你不放。” 将近掌灯时分,江府和秦府相继打发婢子来接人,两人在渡口分开。 绿萝撑着伞,搀扶着江稚鱼下船,她为难朝前望:“刚刚送秦姑娘走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忽然下起大雨了?姑娘快上马车,可不能再淋一身雨。” 长街湿漉,行人四处奔波,纷纷钻入店肆避雨。 江稚鱼当机立断:“先去茶楼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可老夫人那里……” “我若是这会子冒雨回去,祖母更得唠叨了。” 绿萝忍俊不禁:“这话倒也在理,老夫人最是心疼姑娘。倘或姑娘受了风寒,又该心疼了。” 茶楼临着西湖,走两步路就到。 烟雨朦胧,从茶室窗口往外看,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 江稚鱼让绿萝拿着赏钱分给跟着的奴仆婆子:“这会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让他们拿着买果子吃。你也下去歇歇。” 绿萝在江稚鱼身边服侍多年,哪会不清楚她喜静的性子,福身下楼:“那姑娘好好歇息,若有事,喊一句就是了。” 风从窗口灌入。 江稚鱼伏在窗前,任由秋风掠耳。 她很喜欢雨丝飘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感觉。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江稚鱼笑着转首:“怎么又回来了,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余音哽在喉咙,江稚鱼瞪圆双眸,“怎么、怎么是你?” 思及自己如今对“未婚夫”求而不得的人设,江稚鱼立刻换上惊喜的表情:“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游湖的吗?” 她猛地起身,“先前、先前在湖上泛舟的……是公子?” 还真是纨绔子弟,出来泛舟都得包下一整片西湖。 江稚鱼在背后悄声蛐蛐陆砚,脸上却一如既往挂着笑意。 “公子怎么不早说,若早知道……” 陆砚淡定自若:“不是说我见不得人吗?” 他今日眼睛未蒙白纱,漆黑瞳仁定定盯着江稚鱼,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泉。 江稚鱼一时语塞,半晌也发不出声音,她结结巴巴:“我、我……” 一个“我”字在舌尖上滚动多回,江稚鱼也寻不到何时的缘由为自己开脱。 她干脆自暴自弃,先发制人。 “今日陪公子游湖的是何人?” 她扬首,咄咄逼人,“我都瞧见了,船上有两个人。” 陆砚挑眉:“那又如何?” 江稚鱼咬紧红唇。 那又如何? 若“未婚夫”真有了心上人,愿意为了对方拒了和自己亲事,那她岂不是可以高枕无忧? 江稚鱼咽下胸腔翻涌的窃喜,怕自己笑出声,江稚鱼狠命掐了自己的手臂。 再次抬头,江稚鱼泪睫尽湿。 茶室昏暗无光,只有从窗口照进的半隅光影。 乌云在江稚鱼身后滚动,陆砚只能望见江稚鱼泛红的眼周,还有她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哽咽。 “那是、那是公子的心上人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江稚鱼泪眼婆娑,簌簌泪珠往下滑落。 喜极而泣。 她竭力忍住笑声,垂首低眉。 “若公子真有心仪的姑娘,那我日后也不便来寻公子了,总不能让旁人误会。” “不会。” 江稚鱼狐疑抬眼,那双琥珀眼眸缀着晶莹透亮的泪珠:“为、为何?” 眼睛眨了又眨,江稚鱼脑洞大开,“可是公子同那姑娘情比金坚,互不猜疑?” 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太好了! “不是。” 陆砚轻飘飘丢下两字。 再说下去,江稚鱼恐怕会泪洒西湖。 陆砚淡声:“那是吴管事,不是什么姑娘。” 陆砚想过江稚鱼会惊呼、会雀跃,可独独想不到江稚鱼脸上会流露出迷惘茫然的表情。 她迷茫张瞪双眼,久久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 这是……知道他船上没有女子,高兴到失语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茶室尚未掌灯,黄花梨木嵌玻璃仕女图屏风上映着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江稚鱼怔怔凝望着陆砚,长长睫毛上悬着一点泪珠,欲坠不坠。 陆砚眼睛看不清,依稀瞥见江稚鱼一点模糊的轮廓。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好似窗外的烟雨,绵延不绝。 秋霖脉脉,土润苔青。 良久,江稚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线。 满腔窃喜随风而散,江稚鱼强颜欢笑:“是吗?” 声音低落沉闷,连陆砚也听出不对劲。 他扬眉:“……你不信?” 江稚鱼欲哭无泪,有苦难言:“没、没有。” 唇瓣相碰,江稚鱼喃喃低语,“公子说的……我自然是信的。” 失望。 好失望。 她还以为过了今日,就可以和“未婚夫”划清界线,此生不复相见。 原来只是自己的妄想。 陆砚负手皱眉,上下打量着江稚鱼。 江稚鱼摇晃脑袋,她唇角抿出一点笑,“我就是没想到公子也会去游湖,早知道我就同公子一起了。” 她一只脚还伤着,走路仍需要旁人搀扶。 江稚鱼一手撑在高几上,没话找话。 她本来就不善言辞,思忖半日,也只憋出干巴巴的一句。 “公子的眼睛可是比先前好了?” 自己的脚还一瘸一拐,却还不忘关心自己的眼睛。 陆砚目光又一次落在江稚鱼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蟹壳青缂丝锦裙,鬓间金钗步摇,腕上戴着烧蓝手镯。豆青宫绦勾勒着纤纤素腰,宛若莲叶田田,般般入画。 察觉到陆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江稚鱼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糟糕。 不会是刚刚她没藏住情绪,露馅了罢? 江稚鱼悄声抬眸,目光无声觑着陆砚。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陆砚眉角扬动,心中恍然。 江稚鱼这是……害羞了。 他不喜听曲,可偶尔也会被皇后拽着去戏楼。 戏文中的闺阁小姐和书生相会,出门前都得花上两三个时辰选衣挑簪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精挑细选。 可见面时还会担心自己不好看,总会偷偷留意书生的反应。 皇后也曾打趣,说自己成亲前也是这样,有时还会为了见面特意裁新衣,只为让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 想来江稚鱼也是这样。 陆砚对江稚鱼无意,自然该早早绝了江稚鱼对自己的念想。 他视线默不作声在江稚鱼脸上掠过,冷声。 “你这一身,同你并不相衬。” 江稚鱼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 她这是……遭到“未婚夫”嫌弃了? 没想到偶遇还有意外惊喜,江稚鱼牢牢按捺住快要破口而出的笑声。 “是吗?”她怯生生垂眸,“这料子是我挑了许久的,我还以为、还以为公子会喜欢。” 江稚鱼声音细若蚊音。 “公子若是不喜欢,那我日后不穿就是了。” ……才不是! 江稚鱼心中大喜。 回去后她定多裁两身青色的锦裙,日日在“未婚夫”面前转悠。 江稚鱼尝试打探敌情:“公子可有喜欢的颜色?宝蓝、湖蓝,或是月白、乌金?” 江稚鱼眼巴巴望着陆砚。 好像只要陆砚随口说出一样,她就会立刻回去裁新衣。 陆砚面无波澜,并不想给予江稚鱼任何希望:“没什么喜欢的。” 江稚鱼失望垂眸,强撑着挤出一点笑:“是么。” 她不甘心,穷追不舍。 “那公子可有偏爱的料子?织金锦、花素绫、广绫、交织绫?” 陆砚冷漠脸:“没有。” 江稚鱼无功而返,脸上难掩落寞。 陆砚并未在茶坊久待,先前那位官员虽然处理了,可后续的事还有一箩筐。 吴管事上楼迎陆砚,瞥见窗前失魂落魄的江稚鱼,吴管事无奈,扼腕叹息。 陆砚斜眼,以眼神示意“怎么了”。 吴管事叹了又叹,待两人走到马车边,语重心长规劝。 “主子可是又说了什么,我瞧那姑娘脸色不太好。” 陆砚转首递眼,正好看见绿萝扶着江稚鱼下楼。 骤雨初歇,长空如洗。 长街一改先前的门可罗雀,人头攒动。 陆砚淡然:“一点实话罢了。” 他本就不会在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喜好,江稚鱼也不例外。 吴管事扬首:“那若是她日后真同秦姑娘的表兄有了首尾……” 陆砚目光慢慢平移:“你觉得有可能?” 吴管事惜命摇头:“自然……不可能!她既看上了主子,怎还会看上旁人,任凭那人千好万好,定比不上主子万分之一。” 江府的马车正好从他们眼前穿过。 绿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先前我还以为是秦姑娘夸大其词,没想到问了一周,秦府的下人都对她表兄赞不绝口,都道是君子朗上月。” 绿萝眼睛弯弯,“可见秦姑娘真是有心了,姑娘真不打算见见?” 江稚鱼毫不犹豫回绝:“不想。” 她只想龟缩在自己的壳子里面,不想见任何会动会呼吸的外人。 绿萝怂恿江稚鱼:“听说秦姑娘的表兄貌比潘安,想要上门议亲的女子可以从京城排到金陵。” 江稚鱼岿然不动:“那我也不想。” 绿萝煞费苦心劝说:“他的文章也是极好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解元了。” 江稚鱼心不在焉:“嗯。” 绿萝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做了两辈子的人,江稚鱼始终坚信—— 男人,还是纸做的好。 任凭那人再好,江稚鱼也不会动心。 她只对纸片人有兴趣。 绿萝恨铁不成钢:“姑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这可是大事,含糊不得的。” 绿萝跺脚,恼怒转首背对着江稚鱼。 她是真怕江稚鱼日后会嫁入许府,白白埋葬了自己的大好光阴。 江稚鱼哭笑不得,笑着转过绿萝的肩膀,用丝帕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放心,我心中有数。” 绿萝惊诧,声音压得极低:“姑娘这些日子出门,就是为这事?” 她骇然,“姑娘可是……心中有人了?” 马车穿过长街,陆砚并未听到江稚鱼的答案。 可这也并不难猜。 江稚鱼口中的人,除了自己,再无旁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已是掌灯时分,寿安堂上下烛光通明。 柳嬷嬷提着玻璃绣球灯,暗黄光影照亮她眼角的细纹。 遥遥瞧见穿过垂花门的江稚鱼,柳嬷嬷笑着迎上前,携着江稚鱼的手往里走。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刚还不放心,想让人去接姑娘回来,姑娘的脚还伤着,可不能走快。” 江稚鱼无奈莞尔:“雨大,在茶坊多歇一会,劳祖母挂念了。” 她举目望向花厅的灯火通明,深知柳嬷嬷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廊下等自己。 江稚鱼压低声音:“可是父亲来了?” 柳嬷嬷回以一笑:“姑娘果然是聪明人。” 身后跟着的婢女有意放慢脚步,落后江稚鱼五六步。 柳嬷嬷尽职尽责,充当传话筒。 “老爷今日在街上遇见许家那位。” 江稚鱼心口骤紧,气息不畅。 她不也刚在茶坊碰见“未婚夫”了吗,没想到江廷川也碰见了。 江稚鱼指尖泛冷:“他们……说什么了,可是提到我了?” 柳嬷嬷摇头:“许公子不曾见过姑娘,自然不会主动提及。” 江稚鱼不曾在“未婚夫”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实名字,他自然不知自己早就见过江稚鱼多回。 柳嬷嬷欲言又止,“不过老爷倒是提了姑娘一嘴,还说改日得空,请许公子来家中小酌。” 江稚鱼猛地刹住脚步:“……什么?” 若真在家里见面,那她岂不是会暴露? “未婚夫”如今还未对她相看生厌,她可不能半途而废。 柳嬷嬷轻声宽慰。 “姑娘别担心,他是外男。即便来家里,也不会往后院来。且老夫人也说了,过两日想让你陪她去寺里上香,顺道在寺里多住两日。一来散散心,二来也正好避开许家人,省得见面闹心。” 柳嬷嬷拍拍江稚鱼手背,“姑娘莫慌,老夫人心里门清着呢,总不会让姑娘吃亏。” 江稚鱼唇角抿出一点苦涩:“是我不孝,劳祖母为我烦心。” 柳嬷嬷不以为然:“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老夫人心疼姑娘,自然是将姑娘放在心上的。” 让柳嬷嬷在外面接人,也是为了提早给江稚鱼通通气,好让她放心。 花厅立着十二扇红木锑红嵌八宝花鸟纹屏风,屏心的牡丹是出自金陵有名的绣娘之手,花团锦簇,栩栩如生。 同园中的萧瑟秋风大相径庭。 江廷川袖手立在江老夫人身后,瞥见江稚鱼的身影,双眉紧皱,板着一张脸训斥。 “让长辈等你,这就是你的家教?” 江稚鱼面无表情:“父亲不是让我同秦姑娘好好相处吗?若父亲不喜,下回我拒了就是。” 江廷川横眉立目:“长辈训话,哪里有你说话的地,你这伶牙俐齿从哪里学来的……” “朝朝整日同我在一处,你说她从哪里学来的?” 江老夫人对儿子的怒火视若无睹,携江稚鱼入坐,“朝朝是为了给我买糖炒栗子,特地冒雨饶路给我买来,你若是有孝心,怎不见你为我买?” 江廷川哑口无言。 薛姨娘笑脸上前:“母亲喜欢哪家的糖炒栗子,我立刻让人去买。” 江老夫人冷笑:“我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了。也没见过你们这样做爹娘的,自己的女儿受伤也不知道。” 薛姨娘双目垂泪:“朝朝生病了,怎么不同姨娘说,快让姨娘看看……” 江稚鱼不动声色避开薛姨娘的手。 薛姨娘眼周红了又红,倏尔喉咙涌起一点恶心,俯身干呕。 江廷川大惊失色:“怎么了?快、快传郎中。” 江稚鱼莫名觉得眼前此景有点熟悉。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在郎中口中听到了薛姨娘有喜的消息。 江府上下喜气洋洋,江廷川大喜过望,府中上下服侍的人都多赏了一个月的月钱。 还特地从江老夫人那讨了恩典,不让薛姨娘日后再在寿安堂侍疾。 江老夫人冷笑一声:“怎么,难不成你母亲在你眼中……就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妇人?” 江廷川叠声告罪:“儿子不敢,只是郎中也说,她这胎怀得艰难,若是有个万一……” 江老夫人不耐烦摆手赶人:“知道了。” 寿安堂又一次归于平静。 如同园中秋湖,无波无澜。 江稚鱼从柳嬷嬷手中接过汤药,轻轻吹气:“怎么这么久祖母的咳嗽还不见好,郎中可有说什么?” 柳嬷嬷附和:“可不是,我也奇怪呢,往年入秋,老夫人夜里也会咳嗽,只是不如今岁厉害。问了郎中,也只说是岁数大了。” 江稚鱼眉心拢起:“可要换个郎中瞧瞧?一直拖着也不是法子。” 江老夫人笑得和蔼:“哪里有这么严重,再有,刘郎中也给我看了几十年的病,他的医术我还是放心的。” 江老夫人命柳嬷嬷捧来一个剔彩寿春宝盒,盒子掀开,竟是满满当当的一沓地契和田铺。 江稚鱼双手背在身后,骇然:“祖母这是做什么?” 江老夫人取出地契,摊开在案上:“这些都是祖母给你留的,不管她日后添儿或是添女,在祖母这里,你永远是最最要紧的。” 江稚鱼鼻子泛酸:“祖母是怕我不高兴?” 郎中宣布喜讯时,屋里一众人都围着薛姨娘打转,唯有江老夫人留意到江稚鱼的失神。 她其实对薛姨娘腹中的孩子没什么想法,只是想起了上辈子的父母。 江老夫人笑笑:“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们念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祖母念着你。” 江稚鱼歪在江老夫人怀里,不肯收下地契:“那祖母可要长长久久陪着我,不然就没人惦念我了。” 夜色悄然攀上檐角悬着的铁马,满园无声。 …… 江稚鱼到底还是信不过家里的郎中,命人将刘郎中开的药方子誊抄在纸上,连着问了两三家药铺,都说方子无错。 绿萝小碎步跟在江稚鱼身边:“姑娘,前面还有一家药铺,可要过去问问?” 来都来了,江稚鱼自然是要过去瞧瞧一二的。 绿萝:“那是家老字号,金陵不少夫人姑娘也常往这里来,先前有一回刘郎中有事回老家,管事也请过他们家的郎中。” 正说着话,忽见府上的小厮匆忙往回跑。 绿萝怒瞪小厮一眼:“仔细些,冲撞了姑娘可仔细你的皮。” 小厮抹抹脸上的细汗:“姑娘,这家药铺今日不对外问诊。” 江稚鱼惊讶:“为何,他们家郎中不在?可问清楚郎中何时回来吗?” 小厮支支吾吾:“他们家郎中在铺子,只是有、有病人在。姑娘,许……许公子在里面。” 江稚鱼惊恐抬头。 小厮:“许公子知道姑娘在外面,特意让奴才来请姑娘过去。” 药铺前毡帘晃了一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日光满地,蝉声渐弱。 江稚鱼一点也不敢多看,扯过绿萝的袖子头也不回钻进自己的马车。 厚重的毡帘隔绝满地的亮光。 绿萝又惊又愣:“姑娘?” 江稚鱼眼疾手快握住绿萝双唇。 墨绿车帘随风晃动,隐约看见有人影走近。 却是许府的奴仆。 奴仆上前打千儿请安:“我们公子不知三姑娘过来,无意冒犯了三姑娘,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江稚鱼在别院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她稍稍定神,以帕掩唇。 声音闷在丝帕中,瓮声瓮气。 “许公子言重了。” 奴仆躬着身子,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口吻。 “姑娘可是找郎中有事?” 江稚鱼脱口:“不是,我只是路过罢了,我还有事,劳你和许公子说一声,我先走了。” 奴仆笑笑:“姑娘客气了,这原也谈不上麻烦不麻烦,姑娘若不来,我们公子也是要走的。姑娘既然还有事,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 他往后退开半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墨绿马车穿过长街,车前悬着的鎏银八宝明灯在风中晃晃悠悠。 江稚鱼躲在角落,示意绿萝往窗口去:“许府的奴仆还在吗?” 绿萝收回视线,忍俊不禁:“哪里还在,早就看不见了。姑娘又没做亏心事,怎么那么害怕?” 她怎么没做过亏心事? 她做的亏心事可多了。 只是现下还不便绿萝知晓。 江稚鱼坐正身子,又从袖中掏出药方子,一字一字斟酌。 绿萝凑上前:“姑娘还是觉得这药方有问题?” 江稚鱼疑心未消:“只是总觉得心慌,多问问总是没错的。” 绿萝:“可要回去找刚刚的郎中,想来许家公子已经离开了。姑娘若是怕撞上,我替姑娘跑一趟。” 迟则生变,且江老夫人的病也等不得。 江稚鱼点头:“如此也好。” 先前是她考虑不周,以为“未婚夫”久居别院,轻易不会在街上碰见。 为求万全,江稚鱼又回赁行新赁了马车。 绿萝笑着道:“这里离药铺也就半盏茶功夫,拐个就到了,也用不着坐马车了。” 言毕,又赶着往药铺走去。 赁行人来人往,江稚鱼立在门前,拘束不安。 漆黑身影蜷落在脚边。 少顷,她往后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 江稚鱼几乎和赁行门前的木柱贴在一处。 行人来回不迭,明知道他们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脸上,可江稚鱼还是觉得不自在。 如剥离外壳的蜗牛,无助又孤独暴露在强光中,日渐枯萎。 江稚鱼处处都觉得不自在。 她低头,迫使自己的视线留在药方上。 上面的药材她看过百来遍,无非是些桔梗、百部、陈皮、胖大海…… 一道黑影突如其来落在纸上。 江稚鱼遽然呆滞,她猛地仰起头,果不其然对上陆砚一双漆黑深邃眼眸。 江稚鱼左右张望。 好在先前跟在自己身边的家仆都被打发回去,“未婚夫”认不出自己是江家人。 江稚鱼惊惶不定:“公子、公子怎么也在这?” 怎么这么巧,刚刚在药铺碰上,这会子又碰上了。 还真是冤家路窄。 江稚鱼悄悄在心中嘀咕,唇角的笑意却半分不少。 “好巧,在这里也碰见公子了。” 陆砚不动声色垂眸。 他不是第一次在江稚鱼口中听到“巧合”两字,只怕她的下一句,就该是他们两人有缘了。 果不其然,江稚鱼扬脸,一双笑眼弯如月。 “我同公子……还真是有缘。” 这样的缘分,只能是孽缘了。 江稚鱼暗中腹诽。 不怪她的台词查重率这么高,她若是能言善辩,就不会是社恐了。 “公子也是来租借马车的吗?” “不是。” 陆砚淡漠吐出两字。 他其实早留意到江稚鱼了。 赁行前车马簇簇,行人重重。 江稚鱼在赁行前都站两刻钟了,连步子也不曾挪动半分。 这是……没钱租马车了? 想到江稚鱼先前掏光家底为自己买的夜宴图,陆砚往后看了一眼。 吴管事心领神会,满脸堆笑:“姑娘要去哪,我送你过去,公子的马车就在前面。” 江稚鱼不假思索:“不、不必了!” 她磕磕绊绊解释,“我在等人,她还没来……不、不劳烦公子了。” 陆砚:“……等人?” 他见过江稚鱼多回,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唯一的好友……怕是只有秦家姑娘。 恐怕江稚鱼并未在等人,只是怕自己知道她为了夜宴图倾家荡产。 许是陆砚脸上的质疑明显,江稚鱼尴尬移开目光。 落在陆砚眼中,和心虚并未两样。 果真“等人”只是说辞,没钱坐马车才是真的。 视线落在江稚鱼手中的药方,陆砚心中的疑虑渐深。 “你病了?” 方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陆砚依稀瞥见胖东海,他垂眉。 “喉咙不舒服?” 江稚鱼错愕:“公子懂医?” 陆砚漫不经心:“知道一点。” 江稚鱼顺口接话:“那你刚刚为何……” 话犹未了,江稚鱼立刻收住声,抿着两片唇瓣一动不动盯着陆砚。 陆砚不动声色:“刚刚怎么了?” 他垂首,目光和江稚鱼相接,“你之前见过我?” “没有!” “真的?” “真的,我、我……” 落在身上的黑影如乌云笼罩,江稚鱼被逼无奈,只能一步步朝后退去。 她又一次和身后的木柱“合二为一”。 坚固的木柱抵在江稚鱼后背,目光所及,只有陆砚线条凌厉的下颌。 那双黑眸深而沉,半点亮光也见不到。 陆砚视线追随着江稚鱼,嗓音透着凛冬的冷冽森寒,不容置喙。 “说实话。” “我、我……” 江稚鱼眼神飘忽,“我刚刚在药铺前,看见一个和你和相像的人。” “……药铺?”陆砚迟疑。 江稚鱼缓慢点头:“只是瞧着背影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那双琥珀眼眸如半空中淌落的余晖糖水,空明透亮。 黄昏落在江稚鱼眉眼,微微扬起的脸透着胆怯和不安。 陆砚周身的冷意渐散。 “你看错了。” 江稚鱼:? “我没去过药铺。” 江稚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你没去过药铺?” 江稚鱼难以置信瞪圆双目。 余晖落入她眼中,如同融化的糖浆。 只是没去过药铺而已,至于这样大惊小怪? 陆砚狐疑垂眉。 江稚鱼语无伦次,仓皇别开目光。 “不是,我是以为你的眼睛又犯病,若是……” 原来是在担心他的伤口,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陆砚淡声:“没有。” 他身边向来有随行的太医,没必要多此一举,特地跑到街上的药铺问诊。 “不是,怎么可能不是你……” 江稚鱼喃喃。 那方才在药铺的许公子又是谁? 总不会是她认错人了罢? 江稚鱼缓慢扬起双眼,小心翼翼试探。 “公子今日怎么到街上来了,这里车马簇簇,冲撞了公子可不是小事。” 江稚鱼一双眼睛几乎系在陆砚身上,“公子这些日子都上街吗?” 江稚鱼打探陆砚行程的手段并不高明,陆砚不动声色:“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稚鱼一双浅色眼眸滴溜溜转动,眼皮眨动如蝉翼。 “没、没什么。” 江稚鱼左顾右盼,目光落在街上的车马,落在檐下悬着的酒幡,就是不敢直视陆砚。 白净脖颈因紧张涨起一点绯红,江稚鱼忐忑不安。 “我就是怕自己跑空了,若是公子不在别院,我就不去了。公子你……” “过两日会去拜访一个旧交。” 清冷嗓音飘落在江稚鱼耳边,江稚鱼陡然扬首,“旧交,是……公子的长辈吗?” “不是。” 不过是皇帝放不下自己,特意从京城打发人过来探问一二。 江稚鱼悬在半空的一颗心陡然落地。 “未婚夫”过两日要见的人,不就是江廷川吗? 两家还没正式定亲,江廷川自然算不上“未婚夫”的长辈。 还好还好。 自己没有认错人。 江稚鱼唇角弯起括弧。 陆砚面露狐疑。 江稚鱼忙笑着开脱:“我没想过公子竟还会同我谈私事。” 江廷川下帖子邀“未婚夫”上门,江稚鱼却一点也不想在家里见到对方。 她循循善诱。 “公子打算何时过去?” 她那日定早早出门,坚决不和“未婚夫“撞上。 陆砚扬了扬眉。 他猜到江稚鱼会得寸进尺,却没想到她套话会套得这么明显。 江稚鱼歪了歪头:“怎么不说话?是不方便说吗,还是日子没决定?” 只是同江廷川见面,用得着这样语焉不详吗? 江稚鱼不懂。 话都让江稚鱼说完了,陆砚无意和江稚鱼透露过多自己的私事,随口敷衍。 “还没决定。” 江稚鱼好像没听出他话中的搪塞:“那我过些日子再去别院。” 连马车都租不起,陆砚怀疑江稚鱼又想徒步出城。 她怎么能……这么拼命? 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陆砚眉心又一次皱起:“你其实也没必要去。” 江稚鱼呆滞:“什么?” 她愣愣,“公子是……不耐烦见我了吗?” 风在江稚鱼身后掠过,江稚鱼眼周泛红,泫然欲泣。 她喉咙上下翻涌,似在竭力咽下呼之欲出的哽咽哭声。 好像每回见到江稚鱼,她都在哭。 陆砚皱紧的眉心并未舒展:“你……” 一语未落,江稚鱼忽然双手握脸,转身朝后跑去。 仙袂在陆砚指尖无声掠过,空中只余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陆砚立在原地,抬起的双手仍顿在半空。 可惜只抓住了一抹落日。 江稚鱼一脚踩入夕阳,头也不回朝前跑。 背影落寞凄惨。 笑死。 再跑慢点她怕自己忍不住,当着陆砚的面笑出声。 透过细长的指缝,隐约可以看见江稚鱼滴落的笑意。 转过拐角,正好看见从药铺走出的绿萝。 江稚鱼一把扯住绿萝的袖子,闪身钻入穷巷。 绿萝惊魂未定:“姑娘怎么了?” 江稚鱼来不及解释,担心“未婚夫”从后面追上,她头也不敢回。 “先回府,回去再说。” 绿萝错愕瞪眼:“姑娘、姑娘是不是也知道了?” 江稚鱼一头雾水:“知道什么了?” 绿萝语塞。 她左右张望,眉眼间蕴着浓浓的不安急切。 江稚鱼心口骤沉:“可是那方子有问题,祖母怎么了?” 和“未婚夫”相比,江稚鱼的天平自然向江老夫人那一边倾斜。 孰轻孰重,江稚鱼心中门清。 她急不可待,当即想要折返药铺问清楚。 “怪不得你在药铺磨蹭那么久,定是那方子有大问题。” “姑娘,不是药方,那药方一点问题也没有。” 绿萝心急如焚,张开双臂挡在江稚鱼身前。 她往前凑到江稚鱼耳边,“是、是许家公子。” 都亲自往药铺走一趟了,绿萝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郎中不会轻易透露病人的病情,可药铺帮忙的伙计那么多,当然不可能个个都守口如瓶。 绿萝花了一点银子,果真从一个学徒那撬开嘴,知道许家公子的病症。 江稚鱼立刻脸,眼中的担忧荡然无存:“原来是他,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 隔墙有耳,绿萝不敢在街上多话。 主仆两人一路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回到江府,绿萝命人关紧门窗,紧张不安凑到江稚鱼身前。 江稚鱼好笑:“到底怎么了?” 她不明所以,“怎么说也是许家人,怎么也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江稚鱼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绿萝焦急跺脚:“怎么不值得?那位可是、可是姑娘的……” 她愤愤不平,一点也不想将那人冠上江稚鱼未婚夫的称谓。 可又怕江稚鱼敌不过江廷川,最终还是得做许家妇。 “这可是姑娘的终身大事,姑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姑娘不知道,许公子他、他……” 江稚鱼正色:“你确定去药铺的……真是许公子?” 那为何他一直矢口否认? 绿萝抬手起誓:“千真万确,真真是许公子无疑。我还怕认错人,特地问了好几人,都说是许公子。他们还说,许公子并非是第一回去。” 江稚鱼瞠目结舌:“……什么?” 绿萝这话和“未婚夫”原话背道而驰,只是去看病而已,江稚鱼想不出“未婚夫”为何要对自己撒谎。 总不会……真是自己认错人了? 可他明明也说了过两日会和旧交见面,天底下总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罢? 江稚鱼扶着眉心。 绿萝小心窥探江稚鱼的面色,战战兢兢:“姑娘可是……知道什么了?” “我……” 江稚鱼依旧不肯相信自己认错人,她追根究底。 “去的人真是许家那位公子,不是什么旁支?” 绿萝无奈叹气:“不是,我也怕认错。” 江稚鱼一颗心沉至谷底,四肢冰凉。 完了,她不会真的……认错人罢? 江稚鱼气息忽滞,一口气差点提不上。 绿萝大惊失色:“姑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忙为江稚鱼煮一壶热茶,亲自递到江稚鱼唇边,“姑娘莫慌,这事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 江稚鱼单手捂脸,没脸见人。 绿萝悠悠叹气:“这事急也没用,总得慢慢来。”绿萝欲言又止,“再说,也不是什么治不得的大病。” 江稚鱼恍惚抬头:“……什么病?” “姑娘不是知道吗?” “知道什么?” 绿萝面露难色,俯身凑到江稚鱼耳边,“就是……” 江稚鱼手中的茶碗差点盖在自己身上,她猛地站起身:“什么?!” 少顷,一点笑意缓慢爬上江稚鱼唇角。 绿萝毛骨悚然:“姑娘你笑什么,怪瘆人的。” “没什么。” 江稚鱼摆摆手,伏在案上,肩膀笑得一颤一抖。 还好还好,她没有认错人。 怪不得“未婚夫”不肯承认去过药铺,原来是因为……不举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绿萝心中长毛,她慢吞吞挪到江稚鱼膝边,心惊胆战。 “姑娘,你……没事罢?” 绿萝自暴自弃,“姑娘想哭就哭罢,若是嫌我碍眼,我出去便是。” 江稚鱼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哭?” 绿萝提裙跺脚。 虽说身为下人,不该议论主子的是非。 可这事归根结底,都是江廷川做事离谱。 绿萝小声嘀咕:“也不知道这事老爷是否知情,若是知道,他还将姑娘许配给许家,那不就白白葬送姑娘一生吗?” 绿萝为江稚鱼抱不平,“老爷怎可这般,往日对姑娘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这样要紧的事,竟也……那许公子品行不端,如今又添了这样的毛病,老爷真是糊涂了。” 绿萝想想都觉得心烦。 江稚鱼坦言:“他怎么会糊涂?” 牺牲她一人,换来江廷川大好前程,这事于江廷川而言,稳赚不赔。 绿萝气闷:“那姑娘怎么如此气定神闲,竟还、还笑得出来?” 绿萝不说还好,一说,江稚鱼又憋不住窃喜:“我没笑,我就是……” 她伏在膝上,抱着双臂笑得一颤一颤,“我就是、太高兴了。” 绿萝抽抽嘴角,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她提裙疾步,“还是姑娘是在……幸灾乐祸?” 江稚鱼笑着摇头:“没有,我笑同他没什么关系。不对,也不算没有关系。” 绿萝:“……啊?” 江稚鱼终止住笑:“罢了,此事你就当不知,省得日后许家人寻你麻烦。那药铺的掌柜,可都打点好了?” 绿萝福身:“姑娘放心,他们收了钱,不会乱说的。且我觉得,那些伙计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 绿萝难以启齿,“这金陵……知道这事的人恐怕不少,听说许公子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以前那些红颜知己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 绿萝头头是道分析。 江稚鱼笑笑:“他的事横竖与我们不相干。” 唇角笑意敛尽,江稚鱼对江老夫人的病依旧耿耿于怀,“你这两日打听打听,金陵可还有别的郎中。” 绿萝为难:“可该问的郎中,姑娘都问过了。” 江稚鱼按捺心中的疑虑:“不拘郎中的名气大小,若是外乡人就更好了。” 绿萝眼睛亮起。 “姑娘不说这事我还差点忘了,薛姨娘前些日子刚请了一个黔南来的郎中,听说医术极高,薛姨娘也是喝了他的药,才诊出喜脉。姑娘可要请他来给老夫人瞧瞧?” 江稚鱼毫不犹豫拒绝:“那还是算了。” 言毕,又好奇,“那人是何时来我们府上的?” 绿萝思忖片刻:“具体时日我记不大清了,不过也不早,是老夫人身子抱恙后,他才过来的。” 药方的事目前还没有头绪,江稚鱼只能暂时搁浅。 江廷川又下了两回帖子邀许公子上门,许公子都道有事,来不了。 江廷川长吁短叹:“真是可惜,平白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 江稚鱼心知肚明。 只怕有事是假,治病是真。 这日服侍江老夫人用完药,江老夫人倚在青缎迎枕上,眉眼和蔼可亲。 眼见江稚鱼忙进忙出,江老夫人于心不忍。 “煎药这种事让下人去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亲自去?” 江稚鱼唇角弯起一道弧线:“别人去我总是不放心的。” 柳嬷嬷笑着道:“三姑娘真是为老夫人操碎心,事事都亲力亲为。老夫人瞧瞧,姑娘这两日可是瘦了?” 江老夫人左右端详:“还真是。快别留在我这里了,回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出门走走也是好的。你在我这里,我也睡不好。” 江稚鱼揶揄:“那昨日前日大前日,祖母怎么不说这话?” 江老夫人倒打一耙:“我还不是怕你脸上过不去,不敢同你说实话。好孩子,快去罢,别让祖母担心。柳嬷嬷,送朝朝回去。” 江稚鱼一步三回头。 转过影壁,她谢绝柳嬷嬷相送,细细叮嘱柳嬷嬷两三句,这才离开寿安堂。 连着五六日不曾见到“未婚夫”,江稚鱼故技重施,又去赁行为自己租借马车,打算前往“未婚夫”住处打卡。 掌柜笑着接待江稚鱼:“姑娘不用给银钱了,吴管事在我这垫付了三年的车马费,姑娘若是有需要,只需同我说一声就好了。” …… 碧空如洗,鸟惊庭树。 吴管事颤巍巍侍立在廊庑下,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昨日江稚鱼没来,他还能推脱说是下雨的缘故,前日是脚伤未痊愈。 那今日呢? 今日又该找什么由头? 吴管事冥思苦想,差点没听见陆砚的声音。 待回过神,吴管事忙躬身入屋,脱口而出。 “主子,老奴真真在赁行垫付了三年的车马费,一点银子也没有昧下。许是那姑娘今日有事,这才没来。” 陆砚冷不丁抬首:“我说想见她了?” “没有,当然没有。” 吴管事惜命,连连摇头,暗暗在心中吐苦水。 您没说,只是脸色不好罢了。 吴管事战战兢兢:“主子有什么事吩咐?” 话音未落,忽见门房有人来报,说是江稚鱼来了。 吴管事喜出望外,抚掌大乐:“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请进来。” 陆砚面无表情:“不见。” 吴管事呆滞:“这、不好罢?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主子怎可将人拒之门外,未免也太决绝了。” 陆砚:“……嗯?” 吴管事马不停蹄改口:“不决绝不决绝,主子做事自然有主子的道理。我这就去找那姑娘说清楚……” 门房尴尬挠头:“其实,那姑娘没进来。” 吴管事大惊:“什么?” 他飞快捂嘴,“她没进来,那是特意送东西过来了?这姑娘还真是好心,也不知道她脚伤好了没有,竟大老远特意送东西过来。” 陆砚淡漠:“不收。” 吴管事语塞,绞尽脑汁,他比划手脚,好言相劝。 “主子,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而且陆砚若真的不想见江稚鱼,怎会连着两回拒绝京城的旧友上门? 不就是怕江稚鱼突然造访,跑空了吗? 对,一定是这样。 吴管事胸有成竹。 门房被挤在中间,弱弱出声:“那个……” 吴管事猛地回首:“那姑娘送了什么,难不成又是她亲手做的吃食?” “不是。” “那定是郑老先生的画作了。”吴管事信心十足下注。 门房挠脸:“也不是。” 陆砚不耐烦:“到底是什么?” 门房几乎将脑袋扎入地里:“那姑娘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就走了。” 陆砚:“……”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站在别院外,江稚鱼心有余悸。 急促跳动的心跳声几乎快要跃出胸腔。 她一只手扶着心口,惊魂未定。 耳边仿佛涌入一千只小麻雀,叽叽喳喳。 门房是个面生的面孔,江稚鱼不太记得自己和对方见过面。 又或是见过一两次,只是江稚鱼没记住。 她向来不敢直视旁人的眼睛。 以前用手机,江稚鱼连接语音电话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更何况是面对面的交谈。 而且刚刚那个门房,也太……热情了。 江稚鱼几乎招架不住。 她根本不知门房说了什么,只记得门房双唇一张一合,滔滔不绝。 “可算是把姑娘盼来了,姑娘不知道,吴管事早早吩咐了,若是姑娘过来,直接进去就好,不必通传。” “这马车我来牵着罢,省得姑娘担心。” “姑娘家住何处,离这里远不远?家里还有姊妹兄弟没有?” “姑娘长得这般好,姊妹弟兄也定是不凡。家里是做什么,双亲还好吗?” 一句接着一句砸在江稚鱼身上,江稚鱼措手不及。 她根本插不上嘴,支吾半日,最后飞快丢下一句“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她甚至连别院的大门都没进去。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 江稚鱼瑟瑟发抖。 她害怕遇见同自己一样不善言辞的人,也害怕撞见没有边界感、过度热情的人。 离开门房的视线,江稚鱼缓慢松出一口气,她半边身子倚在古树旁,仰头望向山间涌动的郁郁葱葱。 好不容易才从刚刚无所适从的窘迫无助挣脱出来。 江稚鱼垂头丧气。 她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好羡慕能言善辩,永远都不会让别人的话掉在地上的社牛。 江稚鱼再次叹气,转身抱膝蹲在地上,捡来的枯枝在草地上随意乱涂乱画,江稚鱼自言自语,小声碎碎念。 她开始回忆秦嫣然和自己的对话。 想要从中学习一二。 秦嫣然当初是怎么向自己搭话的,好像是以为自己也喜欢宁王,借着园中的帅旗和玉壶春展开话题。 江稚鱼喃喃自语。 “宁王……” 枯枝随着手指比划,一横一竖,在泥泞土壤中落下一个“宁”字。 一片黑影无声无息飘到江稚鱼身后。 江稚鱼陡然一惊,猛地转首。 四目相对,江稚鱼惶恐不安:“公公公……公子。” 起身得急,江稚鱼一脚踩在土里。 污垢落在江稚鱼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上,鞋面莹润光滑的珍珠顿失光亮。 江稚鱼不动声色往后多踩了两三步,试图挥去鞋上沾着的泥垢。 书写着“宁”字的红土瞬间被江稚鱼踩得乱七八糟,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字迹。 陆砚漆黑眼眸漫不经心从江稚鱼脚边掠过。 这是……怕他看见吗? 他早就看见蹲在树下的江稚鱼,自然也看见她一笔一画写着自己的称号——宁。 江稚鱼连着在地上踩了两三脚,一双浅淡眼眸惴惴不安,巴巴望着陆砚。 唇角扯出一抹笑,江稚鱼扬首,磕磕绊绊从唇齿间挤出一句。 “公子可是要出门?” 余音落下,江稚鱼立刻生出悔意,恨不得将泼出去的话收回。 她怎么还是学不会说话。 若是“未婚夫”真的是要出门,那她还怎么接话,总不能跟着对方一道上车罢? 江稚鱼眉眼间的苦恼并未逃过陆砚的眼睛。 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自两人之间穿过,拂开满地的落叶。 陆砚冷不丁出声:“还不进来?” …… 别院同先前并无两样,只是园中的桂花树光秃秃的,像是一夜入冬。 江稚鱼错愕注视着褪去金黄丹桂的古树,茫然不解。 吴管事满脸堆笑,为江稚鱼拨开迷津。 “主子先前让人把桂花都收在坛子中,姑娘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过来取。” 江稚鱼赧然:“……好。” 当初她不过是借着桂花和“未婚夫”搭讪,并非真的对桂花情有独钟。 江稚鱼不善拒绝别人的好意,且吴管事还一脸慈祥。 江稚鱼犹豫半日,干巴巴道:“多、多谢。” 她声音不高,且离吴管事刚刚开口已经过去好一会,加之吴管事又忙着去厨房,并未听清。 江稚鱼脸上的尴尬更甚,转而对上陆砚从旁投过来的视线,江稚鱼脸红耳赤。 浑身上下如有蚂蚁在爬,恨不得钻入地里。 他不会听到了罢? 那她要不要再说一遍? 反正“未婚夫”和吴管事也是一家,和“未婚夫”道谢也是一样的。 江稚鱼深吸口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多谢、多谢公子好意。” 陆砚面色不变:“不必。” 担心江稚鱼误会自己收桂花是为了她,陆砚画蛇添足,生硬补上后半句。 “是我自己有用,并不是……为了你。” 江稚鱼:“……” ……啊? ……我吗? 她也没有这么自恋罢? 而且她本来就是为了刷“未婚夫”的厌恶值来的,若是“未婚夫”对自己上心,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那已经不是纯粹的噩梦了,是天天天天天大的噩梦! 江稚鱼如麻雀啄米,乖顺点头:“我……我知道的。” 她目光习惯性粘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直视陆砚的灼灼视线。 唉。 “未婚夫”还是瞎的好。 至少她不必担心对方会看穿自己拙劣的演技,也不用畏惧直视对方的眼睛。 江稚鱼神游天外,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失望显而易见。 那郎中的医术怎么那么好,这么快就治好“未婚夫”的眼睛。 就不能等她做完任务吗? 江稚鱼不自觉又叹了口气。 陆砚目光如蜻蜓点水掠过江稚鱼垂落的眼眸,脚步忽的一滞。 耳力过人,陆砚自然没有错过江稚鱼适才的两记叹息声。 是因为……他刚刚的话? 江稚鱼这是……失望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江稚鱼埋头走路,心不在焉。 思绪纷乱,江稚鱼并未留意到前方停下来的身影,一头撞在陆砚后背。 仰首对上陆砚一双漆黑的瞳仁,江稚鱼心口骤紧,讪讪往后退开两三步。 “未婚夫”为何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不会她刚刚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了罢? 江稚鱼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公子……怎么不走了?” 陆砚的目光依旧落在江稚鱼脸上。 江稚鱼好奇握住半张脸,“难不成是我脸上有东西?” 手背在脸上蹭了又蹭,空无一物。 江稚鱼皮肤细白莹润,纤瘦指骨在脸上摩挲而过,留下淡淡的红印。 如雪中落下的红梅,红得刺眼。 果真是娇气。 陆砚眸色暗了两分。 “没有。”他哑声。 视线又一次在江稚鱼泛红的腮帮子上掠过,“什么也没有。” 颀长身影如青竹,陆砚面不改色穿过乌木长廊。 日光西斜,落日熔金似金黄浆果,悄无声息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路上。 江稚鱼莫名其妙立在婆娑树影后,日光坠入她茫然眼眸。 江稚鱼一头雾水。 “未婚夫”这是……又生气了? 江稚鱼忍不住窃喜。 她真的好厉害,什么都没做都能挑起“未婚夫”的怒火。 照这样下去,“未婚夫”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江稚鱼沾沾自喜,唇角不知不觉往上勾起。 斑驳光影穿过树梢,凌乱淌落在江稚鱼眉眼。 刚转过花障的陆砚脚步一顿,隔着满园日光和江稚鱼遥遥相对。 江稚鱼的笑颜并未瞒过陆砚的眼睛。 和先前在别院门口闷闷不乐的人影判若两人。 自己只是多看了一眼,就值得她这样高兴? 廊下的江稚鱼动了一动。 陆砚若无其事撇开视线,转首步入昏黄余晖中。 天色暗淡,园中落英缤纷,残花满地。 江稚鱼亦步亦趋跟在陆砚身后,踩着他的身影一步步朝前走。 余光瞥见陆砚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江稚鱼讪笑两声,往后退开三四步。 心中惴惴。 糟糕,不会偷偷踩“未婚夫”影子泄愤被发现了罢? 一个纨绔子弟,怎么洞察力这么敏锐? 陆砚的视线不再在江稚鱼脸上停留。 与此同时,吴管事匆忙从厨房赶来,手上除了一个紫檀攒盒外,还有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 盘内铺着红袱,其上是一株紫灵芝。 紫灵芝通体为紫黑色,表面浮着一层漆样色泽,形如马蹄状。 江稚鱼错愕:“这是……” 吴管事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先前不是有咳疾吗?拿灵芝熬汤最是扶正固本,益肺安神了。” 吴管事抬手在盘沿拍了一拍,“这紫灵芝可是灵芝中的珍品,即便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还是我们主子……” 陆砚面无表情咳了两声。 吴管事心领神会,笑着改口:“我们主子先前也同姑娘一样,后来吃了两三回,渐渐也会好了。” 陆砚:“……” 江稚鱼如拨开云雾,得见天明。 “真的?” 她急急奔到陆砚身前,迫不及待追问。 “公子先前的咳疾是怎样的,是伤寒风热引起的,还是肺虚逆气?” 江稚鱼几乎是刨根问底,迎上陆砚若有所思的双眸,江稚鱼赧然露齿。 是她操之过急了。 一心只顾着为祖母寻求药方,竟忘了过问“未婚夫”的病情。 江稚鱼关怀备至:“公子的咳疾如今可还要紧,不曾留下病根罢?” 江稚鱼问得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若是这紫灵芝真有奇效,那江老夫人也不用再受咳嗽的折磨。 听柳嬷嬷说,因着这咳嗽,江老夫人夜里都得起夜两三次,有时三四天也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长此以往,身子定是熬不住。 江稚鱼眼巴巴望着陆砚。 吴管事感慨万千:“姑娘对我们主子可真是上心。” 江稚鱼问得细致,几乎称得上滴水不漏。 吴管事相形见绌。 他身为陆砚的管事,竟还不如江稚鱼细心。 江稚鱼窘迫点头:“还、还好罢。” 事关江老夫人的安康,她定是慎之又慎的。 吴管事连连摇头:“姑娘谦虚了。” 他朝后摆摆手,命人将紫灵芝装盒,好让江稚鱼带走。 江稚鱼立刻摇头:“这不好罢?” 听吴管事说,这紫灵芝价值不菲。 她不想白白受这个人情。 且事关江老夫人,她还想多跑几趟药铺问问郎中。 来路不明的东西,江稚鱼也不敢冒冒失失给江老夫人服用。 江稚鱼稍作沉吟,并未直接拒绝“未婚夫”的好意。 “公子的咳疾不是还没好全吗,这紫灵芝还是留给公子泡水喝罢,我自个再去外面买就是了。” 吴管事推脱:“姑娘不知,这紫灵芝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寻常的药铺可没这样的门路。” 江稚鱼顺水推舟:“那我就更不能拿了。” 她悄悄瞥一旁默不作声的陆砚,“公子的身子要紧,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了。” 两片红润的唇瓣上下一碰,江稚鱼垂首低眉,她不擅长向他人传达善意,声若蚊音。 “若是公子因为我伤了身子,我也会于心不忍的。” 这话实在难以启齿,江稚鱼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 双颊缓慢浮现两片红云,江稚鱼恨不得就地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 她刚刚的表情管理是不是没做好? 会不会已经露出马脚了? “未婚夫”不会看出什么了罢? 江稚鱼想抬头觑一眼陆砚的神色,又怕被陆砚发现,只能悄声抬起眼眸。 薄薄的眼皮颤了又颤,连着鸦羽睫毛也跟着抖动。 陆砚垂眸。 视线无声掠过脸比晚霞还红的江稚鱼。 这是……又害羞了? …… 江稚鱼最后还是收下了紫灵芝。 回府前,她拐道去了当铺。 药铺的郎中不一定认得紫灵芝的好坏,当铺的当家那双眼睛却不是用来摆设的。 掌柜一见江稚鱼手中的灵芝,立刻赞不绝口。 “这紫灵芝……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可是极品中的极品,万金难寻啊。姑娘开个价,多少银子我都答应!” …… “她答应了?” 将近掌灯时分,乌木长廊下悬着一溜的玻璃绣球灯。 陆砚立在廊下,听着吴管事的转述。 暗黄的光影晃晃悠悠,照亮陆砚意味不明的一双眼睛。 吴管事叠声摇头,抚掌怅然。 “哪能啊,那紫灵芝可是主子费了好大功夫寻来的,那姑娘自然是视若珍宝,怎会舍得拿它去抵钱?” 吴管事一副老神神在在的口吻。 “定是想打探紫灵芝的价值,日后好给主子回礼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姑娘,这紫灵芝你是从何得来的?” 绿萝寸步不离,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 捏丝戗金五彩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绿萝一双眼珠子牢牢盯着盒中的紫灵芝,好似怕它长出脚跑开。 江稚鱼忍俊不禁,掩唇低笑:“倒也不用这般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怎么不是好东西,姑娘不是说这紫灵芝难寻,万金不换?且这紫灵芝是送给江老夫人的,我自然不敢大意。” 主仆两人说说笑笑,提裙迈过虹桥。 乌木长廊两边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暗黄光影淌落在竹帘上。 光影交错溅落在江稚鱼脚边:“等会你亲自跑一趟,把紫灵芝送到寿安堂。若柳嬷嬷问起,你就说是从药铺收来的,别的一概都别提。” 绿萝顺从点头:“姑娘不说,这道理我也是懂的。” 她压低声音凑到江稚鱼耳边,“我只是没想到,那许家少爷竟会这样好心,知道姑娘生病,巴巴松来灵芝。” 江稚鱼刹住脚步。 丝绦上系着的玉佩在空中晃了一晃。 她错愕瞪大眼睛,差点被绿萝的话唬了一跳。 “你说这是他特意寻来的?” 想起“未婚夫”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江稚鱼连连摇头。 “不可能,定是你想多了,他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江稚鱼早早领略过“未婚夫”的阴晴不定,好比今日,她好端端走在路上,“未婚夫”莫名其妙多看了她一眼,还生气了。 江稚鱼至今摸不清“未婚夫”的脾性。 绿萝持不同看法:“若不是大善人,他等会给姑娘送礼?” 江稚鱼哑口无言:“兴许是、是……” 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油然而生,江稚鱼抖去一身的颤栗:“你可别吓我,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绿萝笑笑,挨着江稚鱼朝前走:“那姑娘要回礼吗?” “……回礼?” 绿萝振振有词:“紫灵芝贵重,姑娘总要回礼的。” 江稚鱼不喜同他人往来,这些人情送往以前都是绿萝代为操办。 以前都是照着旧日的章程办事就好,可今日送礼的是“未婚夫”,江稚鱼一时陷入两难。 她扭头面向绿萝:“回礼……该回什么?” 绿萝出谋划策:“许公子可有什么心仪的东西?” 江稚鱼沉吟:“他……” 郑琦的画作先前送过了,总不好再送一份一样的。 江稚鱼冥思苦想:“我不知他喜欢什么。” 绿萝不甘心:“那许公子近来可曾缺过什么?” 江稚鱼梅开二度,再次摇头。 许家家大业大,金银珠宝样样不缺,她怎会知道“未婚夫”短缺什么。 绿萝陷入苦恼:“这就难办了,我是姑娘的婢女,姑娘喜欢什么缺什么,我自然是了如指掌。” 绿萝为难,“可那是许公子,除了他身边的奴仆,只怕无人知晓他的喜好。” “未婚夫”的奴仆,江稚鱼倒是认得一个。 …… 秋风萧索,落叶满地。 吴管事一手负在身后,立在门前看着奴仆洒扫。 江稚鱼惴惴不安走下马车,还未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吴管事眼尖,先一步看见江稚鱼。 他笑着迎上前:“姑娘可是来寻主子的?真是不巧,主子今日不在府里……” “我、我不是来找他的。” 江稚鱼磕磕绊绊从唇齿间挤出一句。 蜷在袖中的手指紧了又紧,江稚鱼白净脖颈涨起淡淡的一层绯红之色。 脑子一片空白,做了一路的腹稿在此刻化成一纸空谈。 江稚鱼脸红耳赤,贝齿在红唇上留下深刻的齿痕。 红唇抿紧,那抹绯色从脖颈一路沿至双颊。 江稚鱼垂首低眉,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吴、吴管事,我有事找你。” 吴管事诧异,还当江稚鱼是遇见难事:“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我、我……” 江稚鱼抬首,余光瞥见门前探头探脑的奴仆,江稚鱼再度吓得失语。 好多人啊.jpg 吴管事顺着江稚鱼的视线往后望,挥挥手赶人。 奴仆如鸟散,一哄而散。 山风在空中回旋,吴管事躬身:“姑娘有事尽管说就是。” 江稚鱼扬眸,吞吐半日,终于从唇间艰涩憋出一句。 “吴管事可知……公子可有心仪之物?” 吴管事:“……啊?” 江稚鱼叠声启唇解释。 “前日公子送的紫灵芝太过贵重,我想给公子回礼,却不知该送些什么。” 江稚鱼笨拙捧场。 “吴管事在公子身边多年,定比我清楚公子的喜好。” 吴管事乐不可支:“姑娘过奖了,我也不过是个下人。” 江稚鱼大惊失色:“吴管事也不清楚吗?” 天塌了。 整个别院她就只认识吴管事一人,总不会为了打听“未婚夫”的喜好,她还得另外找人罢? 江稚鱼如遭雷击,面如土色。 她最怕和陌生人搭讪了。 搭讪一回,赔上半生勇气。 …… “所以,你和她说了?” 书房烛火高照,明亮的光影倾泻在陆砚脸上。线条凌厉的下颌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吴管事躬身侍立在下首,无可奈何:“主子不知,那姑娘当时脸色有多难看,我若不说,只怕那姑娘这几日都睡不好觉。” 陆砚漫不经心挑眉:“所以,你同她说什么了?” 吴管事忙不迭表忠心:“主子放心,我并未透露过半点主子的喜好。” 他只是说陆砚喜欢江稚鱼之前做的桂花糕,让江稚鱼看着再送一点过来。 陆砚皱眉。 吴管事笑笑:“主子放宽心,我知道主子的忌讳。” 陆砚的味觉还未恢复,且他不吃外人送的吃食。即便江稚鱼真送过来,吴管事也不会送到陆砚眼前。 左右不过是府中几个下人分吃了事。 吴管事洋洋得意,他自认为办事妥帖,挑不出半点错处。 陆砚脸更沉了。 吴管事:???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陆砚忽然改了性子,想尝尝江稚鱼送的桂花糕了? 他支吾道:“主子若是想试试,也是可以的,那姑娘知道,定然高兴。” 陆砚嗤笑:“之前不是还说她不慕名利,同其他趋炎附势的人不一样吗?” 吴管事抚膝:“那怎么能混为一谈。” 他想到江稚鱼白日在自己面前的纠结和为难,吴管事笑得温和。 “主子是没看到,那姑娘一看就是不常做这种事的,若不是为了主子,她今日定是豁不出去的。” 吴管事感慨万千,摇头叹息。 “我看了一辈子的人,总不会看错。” 一滴墨水从陆砚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泅开。 陆砚难得失神。 为了自己。 她还真是努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晨曦微露,江府宅院安静无声。 一众婢女穿金戴银,双手端着漆木托盘,衣裙翩跹,步履轻盈。 为首的婢女手上提着十锦攒盒,遥遥瞧见廊庑下的绿萝,笑着迎上前。 唇角噙几分愧疚的笑意。 都是在府里做了十来年的老人,绿萝一眼看出不对劲。 她垂眸望向婢女手中的攒盒,皱眉训斥。 “怎么了,不会是厨房忘了姑娘的桂花糕罢?” 昨儿江稚鱼心血来潮,忽然想吃厨房做的桂花糕。可惜那会天色已晚,桂花糕又是不容易克化的东西。 绿萝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才说服江稚鱼改了主意。 又忙忙跑去厨房,命人今早多送一小盘桂花糕。 婢女赧然,左右为难:“绿萝姑娘亲自交待的,我怎么敢忘。” 她声音踟蹰,犹疑着不敢开口,“只是、只是……” 绿萝冷笑一声:“怎么,如今姑娘都使唤不动你们了?不过是要一盘桂花糕而已,你们都推三阻四的。” 绿萝扯着婢女的袖子朝寿安堂走去。 “遮遮掩掩做什么,我们去老夫人那评评理,我就不信了,你还敢在老夫人面前扯谎。” 一记鸟啼骤然在庭院乍起。 风过林梢,屋内银铃摇曳。 江稚鱼懒散的声音传出:“绿萝,怎么了?” 绿萝狠狠剜了婢女一眼,咬牙切齿:“还不快说实话。” 婢女欲哭无泪:“姑娘的桂花糕,厨房早早就备下了,谁知二姑娘也想要,就、就……” 婢女匆忙为自己辩解,“不过厨房还有茯苓糕和云片糕,我都拿来了。桂花糕也有,不过得再等等。” 绿萝冷笑两声:“怎么,我们姑娘就只配捡别人不要的?” 婢女大惊失色,拖着双膝跪地求饶:“奴婢不敢。” 槅扇木窗往上撑起一点,江稚鱼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窗子后。 满园子乌泱泱跪倒一片,江稚鱼身子飞快往后仰,目光不自觉移向廊下悬着的铁马。 袖子往上挥动两下—— 都下去。 都下去。 婢女感激涕零离开。 绿萝愤愤不平,提着攒盒入屋:“姑娘怎么这么好说话,明明是他们自己怕得罪二姑娘,拿了姑娘的东西去献殷勤。” 江稚鱼小声嘟哝:“牛马也不容易。” 她又不是真的黑心资本家,随意压榨打工人。 绿萝莫名其妙:“什么牛什么马,姑娘说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江稚鱼笑笑:“没什么,只是不想闹到祖母那里。” 她搬出大道理,“祖母如今身子抱恙,我总不能为着这点小事让她心烦。” 这是其一,其二是她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对峙,光是想想都汗流浃背。 江明珠不可能无缘无故挑衅自己,江稚鱼略一思忖,先让绿萝提着攒盒悄悄从后院离开。 果然过了半刻钟,江明珠偷偷摸摸跟上绿萝的马车。 枫荷挤在江明珠身边,忧心忡忡:“姑娘,我们这样……不会被三姑娘发现吗?” 江明珠捡了块桂花糕细细咬着,不以为意:“发现又这样,该心虚的是她。” 枫荷不解:“姑娘知道三姑娘会去哪?” 江明珠坦言:“我怎么会知道。” 她只是将心比心。 若是自己要的东西被中途截胡,不论如何她定是要讨回公道的,除非自己心中有鬼。 心中有鬼的江稚鱼提着厨房新送来的桂花糕,鬼鬼祟祟踏上去别院的路。 江稚鱼一路心神不宁。 她还惦记着绿萝昨日给自己讲的恐怖故事。 “未婚夫”给自己送紫灵芝,很有可能是对自己有好感。 江稚鱼:“……” 江稚鱼瑟瑟发抖。 孤独,无助,可怜。 那种事情不要啊.jpg 江稚鱼忐忑不安,从马车走下时差点一脚踩空。 守在别院前的吴管事瞧见,马不停蹄奔到江稚鱼眼前。 “姑娘不曾摔伤罢?” 往日江稚鱼过来,别院前只有两三个侍奉洒扫的奴仆。 她红唇张了又张,欲言又止。 “吴管事怎么、怎么在这?” 吴管事笑得合不拢嘴:“我想着姑娘今日会送桂花糕来,这不,早早就在这等着,果真让我等到了。” 江稚鱼小心翼翼,斟酌半晌:“这是……公子的意思?” 江稚鱼谨小慎微,且先前陆砚还在江稚鱼面前放下狠话,吴管事于心不忍,顺着江稚鱼的话点头。 “姑娘莫担心,主子的性子就是那样,并非有意针对姑娘。” 江稚鱼脸色一白。 她可巴不得“未婚夫”多多针对自己呢。 漆木攒盒牢牢护在身前,江稚鱼强撑着扬起嘴角。 “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就是担心他不喜欢我送的东西。” 吴管事温声宽慰:“姑娘这就是杞人忧天了,先前姑娘送的夜宴图,主子虽不曾明说,可心里却是喜欢得紧,还特地让我装裱。” 江稚鱼艰难从唇齿间挤出一点苦笑:“是、是吗?” 救救救救救救救命。 怎么回事,“未婚夫”不是该对她恨之入骨吗,怎么还会看上她送去的画作? 江稚鱼颤巍巍:“那画作……我也不懂,兴许只是旁人临摹的。” 吴管事不以为意:“礼轻情意重,且那画是姑娘画了心思寻来的。别的也就罢了,心意才是最要紧的。” 江稚鱼欲哭无泪。 不会吧? 她会不会攻略错方向了? “未婚夫”不会真的对她……有好感吧? 江稚鱼两眼一黑,不甘心道。 “我还以为我不讨公子的喜欢,上回在赁行,公子也说让我日后不必过来。” 江稚鱼脑袋越垂越低,声音比蚊子还轻。 像是真被陆砚伤透心。 吴管事忙着开解:“姑娘多虑了,公子若真不喜欢,就不会还让姑娘上门了。” 江稚鱼苦哈哈。 吴管事一路将人送至后花园。 园中竹藤下躺着一人,象牙白圆领织金锦长袍勾勒出修长身影。 日光如琥珀糖浆,滴落在陆砚眼角。浅淡光影模糊了陆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那双深黑眼眸紧闭,一如初见时江稚鱼见到的那样。 彼时陆砚眼睛上缠着白纱,少了目光接触,江稚鱼心中的紧张自然也褪去两分。 吴管事面露歉意:“姑娘,主子刚做完针灸,兴许还没醒。” 他想请江稚鱼移步至花厅。 “不必劳烦,我留在这里就好。” 江稚鱼强忍着在心口处翻江倒海的羞耻,“我想公子醒来,第一眼、第一眼就看到我。” 话落,江稚鱼顿生后悔。 “未婚夫”此刻还在昏睡,她随地大小演,对方也看不到。 好在吴管事并未听清,支吾着点头。 “那姑娘先歇歇,我让人送茶点过来。” 秋风送走吴管事匆忙急促的身影。 江稚鱼目送吴管事走远,长长松了口气。 四肢如被人抽去筋骨,江稚鱼好像一条倒在沙滩上的咸鱼,连翻身都费劲。 社交,真的好——————累。 目光下移,落在躺椅上的罪魁祸首,江稚鱼眼神如飞刀。 他怎么还不讨厌自己他怎么还不讨厌自己他怎么还不讨厌自己! 江稚鱼心中的弹幕多得几乎要溢出,脸上却半点表情也没有,只是怔怔望着陆砚。 她记得“未婚夫”最厌恶女子的触碰。 以前江稚鱼还觉得奇怪,“未婚夫”常年眠花卧柳,怎会对女子的投怀送抱那样抵触。 后来得知“未婚夫“不能人道,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些红颜知己,只怕都是“未婚夫“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让人传出来的谣言。 谣言是真是假,江稚鱼暂且不知。 她唯一肯定的是,“未婚夫”是真的不喜旁人触碰。 若是知道自己不小心—— 江稚鱼悄悄挪步,飘到“未婚夫”身前。 她伸出一根手指。 很轻很轻在“未婚夫”手背上……戳了一下。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状态的陆砚:? 她这在……摸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初罢莺啼,疏林如画。 斑驳光影遗留在青石上,园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乌木长廊落满日光,空无一人。 吴管事还未折返。 江稚鱼鬼鬼祟祟收回视线,琥珀眼眸眨动,目光又一次垂落在陆砚脸上。 做贼心虚,紧张的情绪几乎将江稚鱼淹没,她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刚刚有没有碰到“未婚夫”。 不然,再试一次? 江稚鱼提裙上前,纤细的手指又一次轻轻戳在陆砚手背。 陆砚手背青筋毕露,脉搏随着呼吸起伏。 指腹猝不及防贴上一抹冰凉,江稚鱼“嗖”一声收回手。 欲盖弥彰,江稚鱼双手藏在背后,双目灼灼盯着躺椅上的修长影子。 怎么还没有反应? 难不成是她动作太轻了? 怀揣满腹疑虑,江稚鱼轻手轻脚挪步,亮出一根手指。 往日电视剧那些大老爷在花船上是怎么做的? 好像是先嘿嘿一笑,然后轻轻摸过手腕,捏住指尖。 在指腹上打旋。 然后呢? 好像该轮到恶心台词出场了。 江稚鱼细细回想,捏着嗓子粗声粗气:“我的心肝小宝贝,可想死我了……” 江稚鱼嗓子娇娇柔柔,自带金陵女子独有的吴侬软语。 且她本身也不擅长模仿。 再怎么掐着嗓子,说出的话依旧和平时相差无几,甚至还多了几分娇嗔。 江稚鱼:“……” 江稚鱼难以置信,再试一次。 “我的心肝宝贝……” 清清嗓子,再试。 “我的心肝……” 清清嗓子,再试。 “我的小心肝……” 江稚鱼对上陆砚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江稚鱼:!!! 江稚鱼:!!!!!! 血液翻涌从脚尖一路翻涌到双颊,江稚鱼脸红耳赤,浑身上下好像长满刺挠。 她飞快往后弹开两三步。 不可置信和陆砚对视。 而后,江稚鱼绝望闭上双眼。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错觉。 哈哈。 错觉,一定是错觉。 怎么会那么巧,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未婚夫”就睁开眼睛了呢。 江稚鱼紧急加快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再次睁开眼。 她又一次和陆砚对上眼。 江稚鱼:“……” 江稚鱼干笑两声,目光平移至地上枯败的落叶:“公公公……公子醒了?” 陆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神情冷淡,找不到一点可疑的破绽。 难道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未婚夫”没听见? 江稚鱼性子胆怯内向,以前父母也常批评她声音像蚊子音,一点也不像别的小孩一样落落大方。 原来蚊子音也有蚊子音的好处。 江稚鱼无声松口气。 陆砚冷不丁开口:“你刚刚在说什么?” 江稚鱼如遭雷击,从头到脚都被雷劈到发黑,整个人像是石化,“咔嚓”一声碎成两半。 她语无伦次:“没、没没没没什么啊。” 江稚鱼左右张望。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假装自己很忙。 江稚鱼艰难将自己拼凑在一处:“我就是好奇,吴管事怎么还没来。” 欲哭无泪,江稚鱼抬头的勇气荡然无存,没话找话。 “他去了很久,应该快回来了。” “嗯。” 沉默,还是沉默。 秋风乍起,落叶飘至江稚鱼脚边。 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江稚鱼勉强从牙缝挤出一点笑:“我给你带了桂花糕。” “嗯。” “吴管事说上回送的你很喜欢,我就多做了点。” “嗯。” “还没多谢你送的紫灵芝,我吃了觉得不错。” 陆砚惜字如金:“嗯。” 江稚鱼抓耳挠腮。 江稚鱼无计可施。 江稚鱼脑子空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该说点什么缓解气氛? 江稚鱼悄悄抬眸。 稀疏日光中,陆砚颀长身影屹立在光影中,那双深邃眼眸低垂,似有若无从自己手背上掠过。 蜻蜓点水的一眼,若是以前江稚鱼一定察觉不出,可眼下她贼人胆虚,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戒备。 江稚鱼看了一眼,又看了第二眼。 陆砚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的手背上。 江稚鱼:? 他不会……真的发现了罢? 那么恶心可怕的台词,如果真的被“未婚夫”听见…… 等等。 江稚鱼灵光乍现。 被“未婚夫”听见又如何,她不就是为了让“未婚夫”厌恶自己才来别院吗? 目的达到,过程可以自然忽略不计。 ……才怪! 江稚鱼尴尬万分,手足无措立在原地,像是惊弓之鸟,时时刻刻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陆砚低头,江稚鱼紧张。 陆砚垂眼,江稚鱼不安。 陆砚皱眉,江稚鱼……江稚鱼快要喘不过气,她张瞪双眼,身形僵硬。 被江稚鱼碰过的那寸肌肤完好无损,一点青青紫紫的磕碰也没有。 半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可留下的余温好似还在。 烫。 很烫。 陆砚抬眉,猝不及防撞见江稚鱼在偷看自己。 目光交汇。 江稚鱼猛地扭过头,装模作样盯着竹藤架上缠绕的青藤。 秋日萧索,竹架上的青藤日渐褪去青绿外壳,只剩下枯黄的躯干。 刚刚还在自己耳边大放厥词、表白心意的人,此时却连一眼都不敢看自己。 江稚鱼脸上的红晕不曾褪去,连着脖颈通红一片。 她今日戴的耳坠并非先前常戴的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而是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环。 珊瑚如米粒大小,点缀在江稚鱼耳尖。 垂着的脖颈白净细腻,染着层层绯色。 江稚鱼今日的衣裙是新裁的,秋香色彩绣缠枝纹妆花缎锦裙曳地,裙角是用云丝线绣成的牡丹花枝。 衣裙翩跹,裙角的牡丹如在日光中缓慢舒展,美不胜收。 纤长眼睫如羽翼,扑簌簌闪动。 黑影笼罩下的一双琥珀眼眸闪躲,江稚鱼明显是在心虚。 她又在偷看自己。 不止一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他是不是……在看我? 江稚鱼局促不安站在原地。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江稚鱼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比起“未婚夫”听见自己刚刚的自言自语,如今的江稚鱼更害怕面对另外一桩事。 “未婚夫”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了罢? 这事于江稚鱼而言和噩梦无异。 她悄悄抬眸,试图从“未婚夫”脸上窥探一二。 陆砚那张脸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线条凌厉的下颌隐在竹藤的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双漆黑瞳仁如浊雾。 江稚鱼心惊胆战,挪开视线。 少顷,目光像是长了腿,又溜达回到了陆砚脸上。 江稚鱼心底泛起可疑泡泡。 她该如何试探“未婚夫”是不是真的喜欢上自己? …… 第十九次了。 她今日整整偷看了自己十九次。 从江稚鱼踏入别院不过半个时辰,她已经偷看陆砚整整十九次。 陆砚面无表情,眉眼淡漠。 江稚鱼悄无声息抬眸,艰难寻找话题。 “桂花糕……公子不尝尝吗?” 江稚鱼扯出一点笑,“先前公子说难吃,我还以为公子是真的不喜欢。后来吴管事同我说,公子是因为那时心情不好才那样说的。” 陆砚抬眸:“他同你说的?” 江稚鱼重重点头:“自然是吴管事的原话,我不敢随意编排。” 奇怪。 明明说“未婚夫”最是厌恶甜口的东西,她还故意往桂花糕淋上满满一瓶的枫糖浆,怎么“未婚夫”还会喜欢。 难不成是因为淋少了? 实验出真知。 江稚鱼捧着桂花糕上前,信口胡诌。 “这是我今早起来特意为公子做的,公子试试?” 江稚鱼眼含期待,亮晶晶望着陆砚。 攒盒中的桂花糕几乎浸泡在甜蜜的枫糖浆中,陆砚还不曾见过这样“面目全非”的桂花糕。 他迟疑:“你做的?” 江稚鱼:“嗯嗯。” 她亲自盖上的攒盒,亲自提过来,怎么不算是她做的呢。 陆砚拒绝得干脆:“不必了。” 陆砚眼皮懒散,直言不讳,“我不喜欢。” 江稚鱼结巴:“可、可吴管事说你……” “他骗你的。”陆砚嗓音清冽,如山涧空泉。 江稚鱼怔怔立在原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还没消化完陆砚的拒绝。 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陆砚,谈不上是在哭还是在苦笑。 有的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的欢呼快要冲破胸腔。 江稚鱼强行压住往上高扬的嘴角,心中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未婚夫“真的不喜欢甜食,对自己送的糕点也是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有好感? 绿萝简直是在危言耸听,害得她一路心惊胆战。 陆砚眼睁睁看着江稚鱼的唇角一会↗一会↘。 双眉皱起。 他很清楚江稚鱼是在强颜欢笑。 上回江稚鱼送桂花糕,也是这般。 若不是那会她强行将桂花糕塞入自己口中,陆砚连一口都不会多尝。 陆砚味觉丧失,并不知那会江稚鱼送到自己唇边的桂花糕味道如何。 可他记得当初江稚鱼无意掠过自己薄唇的指腹。 柔软,温热。 陆砚心生戒备,身子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一仰。 上回他眼睛受伤,没来得及躲过江稚鱼。 若是江稚鱼还如同先前那样,趁他不备强硬将桂花糕塞入他口中…… 江稚鱼指尖动了一动,随后将攒盒重新掩上。 “公子既然不喜欢,那我还是不强求了。” 她唇角染上一点苦涩,“省得公子不喜。” 江稚鱼自以为自己善解人意。 甫一抬首,猝不及防撞上陆砚阴沉的一张脸。 江稚鱼:? “未婚夫”为何这样? 果然真的不喜欢她,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生气。 她再度上前:“那公子喜欢什么,我再送新的过来。紫灵芝贵重,我总不好平白无故收下。” “不是平白无故。” 陆砚淡淡,抬眼瞥视,“是夜宴图的回礼。” 江稚鱼错愕:“可公子之前不是给了我五千两的银票?” 江稚鱼声音越来越小,战战兢兢,“那应该算是……回礼罢?” 陆砚面无波澜:“夜宴图是郑老的真迹。” 区区五千两,自然够不上回礼的份量。 震惊在江稚鱼瞳仁中扩散,她愣愣:“可是……” 那夜宴图是她临摹的,何时算得上真迹了? 陆砚冷淡垂眼:“……还有事?” 那双黑眸凌厉冷冽,江稚鱼一时失语,溺在陆砚那双漆黑瞳仁中。 她一向畏惧和旁人对视,往常说话时,江稚鱼都会尽量避开旁人的眼睛。 更何况陆砚黑眸沉沉,压迫扑面而来,江稚鱼登时脑袋宕机。 事先备好的腹稿全成了水漂,江稚鱼愣愣摇头:“没、没有了。” 陆砚下起逐客令:“没事可以回去了。” 他朝吴管事抬抬下颌,“备车,我要出府。” 还在装聋作哑的吴管事:? 怎么忽然就要出府了? 这是恼羞成怒,还是落荒而逃? 他可还记得陆砚亲口说过江稚鱼送来的是赝品,并非真迹。 吴管事袖着手上前,毕恭毕敬:“主子,后院的马昨日吃坏东西,今日恐怕出不了门。” 陆砚拢眉:“那……” 吴管事刚才装作聋子哑巴,现在开始装瞎子。 他无视陆砚的目光,转而望向江稚鱼:“可否搭姑娘的马车一趟?主子有急事,若是来回跑一趟赁行,恐怕来不及。” 江稚鱼:“……好。” 马车穿过长街,江稚鱼自然不敢让吴管事送自己回江府。 马车缓缓在赁行前停下,车帘挽起一角,吴管事搬来脚凳:“姑娘,赁行到了,还请姑娘……” 他瞳孔骤紧,眼睁睁看着江稚鱼扑入陆砚怀里。 江稚鱼双手牢牢攥着陆砚手臂,整个人半伏在陆砚膝间,脑袋几乎埋在陆砚膝上。 她一点也不敢抬头。 救命,江明珠怎么会在这里? 还就在他们马车外! 江稚鱼瑟瑟发抖,一个劲往陆砚怀里钻,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被她牢牢拽住的陆砚:?! 她怎么这么会得寸进尺? 是因为刚刚自己没有戳穿她偷摸自己? 陆砚冷笑。 真以为他不会推开吗? 陆砚沉声:“你……” 江稚鱼身影抖如筛子,如惊弓之鸟。泛白的指尖无意碰到陆砚劲瘦的手腕,紧紧圈住。 肌肤相碰,滚烫炽烈。 陆砚手背青筋紧绷,喉结上下滚动。 半晌。 他哑声。 “只有这一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马车外。 江明珠穿金戴银,腕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镶玉手镯,一双柳眉轻拢。 眉眼间的郁闷显而易见。 她左右张望,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不是说之前见过她来这边租马车吗,怎么还见不到人?” 赁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枫荷躲在江明珠身后,苦口婆心。 “姑娘,我们还是回去罢,若是让老爷知道您来了这里,定会生气的。” 江明珠嗤之以鼻:“他如今哪里还顾得上我?怕是时时刻刻都守在薛姨娘院子,我听说她今日又吵着找郎中?” 枫荷不敢隐瞒:“是,说是昨日从寿安堂回去后,身子不太舒服。” 江明珠冷笑:“那也是她自作自受,祖母都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还日日去寿安堂,从前怎不见她这样殷勤。” 江明珠发牢骚,“罢了,说她做什么,快找人。那边的马车……” 马车并未掌灯,零星光影洒落在江稚鱼身后。 江稚鱼一颗心悬在车外的江明珠身上,并未留意陆砚说了什么。 纤细身影如蝴蝶,翩跹停留在陆砚膝上。 温热气息如兰。 隔着长袍,陆砚似能觉出江稚鱼的一呼一吸。 他身影僵硬:“你……” 话犹未了,埋在膝头的江稚鱼忽的扬起头。 眼尾不可避免染上绛色。 那一点红落在江稚鱼眉眼,很是刺眼。 怎么那么爱哭? 陆砚面色微沉。 江稚鱼扶着他双膝站起,悄悄往后瞥一眼。 万幸江明珠已经离开,背对着自己走出去好远。 江稚鱼长松口气。 刚刚伏在陆砚膝头久了,眼角也跟着印上些许红色。 她伸手揉揉眼睛。 转首,骤不及防对上陆砚若有所思的黑眸。 江稚鱼心口一紧。 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伏着的是陆砚的膝盖。 江稚鱼羞赧万分。 “你、我……”她支吾着说不出话。 糟糕。 她该说点什么糊弄过去? 江稚鱼哭丧着脸。 总不能说自己忽然脚麻了,还是说…… “哭够了?” 一道清冽的嗓音忽然落下,敲碎了江稚鱼所有的胡思乱想。 江稚鱼喃喃:“哭、哭什么?” 她什么时候哭了? 陆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忽略江稚鱼的口是心非。 若是没哭,她刚刚也不用急着背过自己去擦眼泪。 真当他没看见吗? 江稚鱼绞尽脑汁,竟找不到言语可以辩驳。 她灵机一动。 “未婚夫”不是讨厌哭哭啼啼的女子吗? 哭得早不如哭得巧。 江稚鱼垂眼低眉,唇角牵起一点浅淡苦涩。 “公子竟然看见了。” 江稚鱼掩面泣涕,“我还以为公子不会在意。” 陆砚眉眼淡漠:“我确实不会。” 江稚鱼:? 丝帕挡住了江稚鱼克制不住挽起的唇角。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黯然伤神。 “我知道的。” 纤长浓密的睫毛低低往下垂落,江稚鱼喉咙涌起一阵哽咽。 “我知道公子不喜欢我。” 江稚鱼低声呢喃,“今日的事是我莽撞了,日后不会了。” 车帘又一次往上卷起。 和煦日光落在江稚鱼皓白手腕上,她刚往外踏出半步。 蓦地,视野之中晃荡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明珠愤愤不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乱七八糟的,连路也是七拐八绕的。” 显而易见,江明珠迷路了。 枫荷跟着着急,满头大汗。 “姑娘,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我记得这处我们刚刚走过。这天眼见就要黑了,若是回去晚了,老爷定会怪罪的。” 江稚鱼有江老夫人护着,江明珠可没有。 她唯一的亲娘整日只知吃斋念佛,对两个女儿不闻不问。 江明珠虽还有一个同母同父的姐姐,可江明玉是出了名的古板守旧。 上回江明珠装病不去学堂,江明玉竟罚她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一点姐妹情义也不讲。 明明那日装病的还有江稚鱼,江明玉却不曾说过半句斥责,还让人给江稚鱼送了些补药。 摆明是不敢得罪江稚鱼。 江明珠咬牙切齿:“还用你说,我难道看不出来?” 她灵光乍现,“前面不就是赁行吗,找辆马车送我们回府不就好了?” 江稚鱼如临大敌,她往后退开半步。 转身扑到在陆砚怀里。 卷起的车帘还悬在鎏金铜钩上,光影绰绰约约。 江明珠瞥见马车内相拥的两道人影,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哪家姑娘的胆子这么大,光天化日就敢……” 枫荷吓得白了脸,惊慌失措拽着江明珠快步往前走:“姑娘快别看了,仔细被发现了。” 江明珠念念有词:“发现又如何?我倒要看看……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姑娘行行好,这要是让大姑娘知道了,我还能有命活?赁行就在前面,我们快走罢。” 江明珠瘪瘪嘴:“怕她作甚,难不成我还怕她不成?” 隔着车窗,江明珠主仆两人的说话声断断选择传到江稚鱼耳中。 江稚鱼后悔不已。 她刚刚就不该图省事将马车停在赁行前。 陆砚面色如铁:“你还不起来?” “我、我……” 江明珠就在马车后,离他们只有三四步之遥。 江稚鱼可不敢冒险下车。 抱着陆砚的双臂紧了又紧,江稚鱼声泪俱下,沙哑着嗓子啜泣。 “其实、其实……” 事发突然,江稚鱼别无他法,只能兵行险招,挨着陆砚哽咽。 “其实,我仰慕公子许久了。” 江稚鱼脸红如霞,“从第一次见到公子,我就对公子、对公子……”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这台词怎么这么烫嘴! 这真的能说得出口吗? 江稚鱼不知第几次忘词,脑中只剩一个表情包盘旋:臣妾做不到啊.jpg 陆砚身影僵硬,不知为何竟推不开江稚鱼。 埋在身前的人影像是一颗黏黏糊糊的甜糖,糖丝藕断丝连,缠绕在陆砚周身。 江稚鱼自陆砚怀里扬起头,怕江明珠听出自己的声音,江稚鱼几乎是埋在陆砚心口说话,声音翁翁。 双颊烫如落日,彩霞满脸。 她知道“未婚夫”厌恶女子表白心迹,更厌恶女子以性命胁迫。 江稚鱼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哭喊。 “我想、我想同公子成亲!”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我也不活了,反正我非公子不嫁。” “我这辈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我只喜欢公子一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 江稚鱼双手握着脸,恨不得栽落在自己掌心。 浑身上下如同长了刺挠,难受痛苦。 虽说自己第一时间逃离陆砚的马车,可笼罩在江稚鱼身上的尴尬如同浓雾,久久不散。 马车徐徐往江府行去,绿萝凑上前,蛾眉紧锁,忧心如焚。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她试图掰开江稚鱼的手,心急如火,“姑娘快别挡着了,仔细伤口化脓。” “没受伤。” 江稚鱼声音闷闷,生无可恋。 双手摊开,江稚鱼有气无力倚靠在青缎迎枕上,双眼一点亮光也无。 绿萝一头雾水:“姑娘不是去送桂花糕吗,好端端的,怎么这样丧气?” 提到桂花糕就想到“未婚夫”,想到“未婚夫”就想到自己社死的一幕。 江稚鱼两眼黯淡:“绿萝,日后别在我面前提桂花糕。” 绿萝不明所以,胡乱猜测:“可是那许公子给姑娘委屈受了?” 绿萝义愤填膺:“那许公子果真不是好人,要我说,姑娘还是别再去了。” 绿萝一面骂人,一面打理江稚鱼刚换下的衣裙,“纸包不住火,若是有个万一……” 车外忽的传来一记马蹄。 马车骤然停下。 江稚鱼和绿萝猝不及防往前仰去,她忙不迭伸手拉住绿萝,省得她遭受无妄之灾。 江稚鱼心口狂跳。 不会是“未婚夫”追上来了罢? 她一把拽过绿萝手上的衣裙,胡乱塞入箱笼,连着上了两个铜锁才放心。 江稚鱼正襟危坐。 窗外飘来的却不是陆砚的声音,而是江明珠。 绿萝莫名其妙:“都快到家了,二姑娘拦我们的马车做什么?” 江明珠不像江稚鱼好说话,双手在车壁上拍了又拍,江明珠怒气冲冲:“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稚鱼装聋作哑,故意拖延时间:“二姐姐找我什么事?” 说着,她飞快拿出靶镜,左看右瞧。 耳坠、步摇、玉簪、手镯……就连脚上的金缕鞋,江稚鱼也换上新的,她悄悄松口气。 江明珠猛地甩开帘子,半个身子探进来,不由分说拽着江稚鱼往下走:“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稚鱼两眼一黑。 完了。 不会真被发现了罢? 屋内青烟缭绕,茶香四溢。 江稚鱼一手托着茶盏,缥缈白雾模糊了江稚鱼双眼。 江稚鱼从茶盏中扬起双眸,不动声色觑着江明珠,不解。 “二姐姐不是说……找我有事?” 那会在马车上,江明珠不由分说将她带下车,一路往酒楼奔来。 江稚鱼还以为江明珠是给自己设了鸿门宴,可直到吃完,江明珠依旧不语。 往常也不见她这么藏得住事。 江稚鱼忐忑不安,不时拿眼珠子瞟江明珠。 江明珠冷哼一声:“你自己不知道?” 江稚鱼心口骤紧,指尖在茶盏上来回摩挲:“二姐姐不说,我如何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江明珠越过案几凑到江稚鱼眼前,“你若是真的一无所知,今日又怎会出门?” 江稚鱼心虚垂眼,心跳如擂鼓:“我……” 江明珠振振有词,单手抬起江稚鱼下颌,四目相对,江明珠得意洋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许家今日会来人,所以才早早躲出去了?” 江稚鱼:“……啊?” 江明珠沾沾自喜:“别装了,我都知道了。你倒是会装模作样,竟连父亲给许家下了帖子都知道。” 她还是回府时听门房说才知晓这事。 怕江稚鱼回来同许家撞上,江明珠又在家门口守株待兔。 江稚鱼万万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事,目瞪口呆:“你拦着不让我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 江明珠哼哼唧唧,口是心非,“若是让你嫁去许府,岂不是如了薛姨娘的愿?我可见不得她一点好。” 双手在空中拍了拍,江明珠起身:“刚刚枫荷来过,说许家人已经回去了,我们也该回了。” 她转首侧目,催促,“你还站着作甚,还不快走?” “我……” 江稚鱼快走两步,在江明珠耳边飞快丢下两字,“多谢。” 原来这就是“未婚夫”口中的“有事”,还好有江明珠,不然她定得露馅。 江明珠恍惚一瞬,提裙追上去:“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见不得你们母女两人如愿,才不是为了帮你。你站住,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一辆马车从酒楼前飞驰而过,尘土飞扬。 陆砚面无波澜端坐在车中。 秋风乍起,车帘在风中摇曳,一道熟悉的嗓音顺着风声传来。 陆砚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晃过一抹宝蓝身影,同那人白日穿的衣裙截然不同。 不是她。 马蹄溅起满地的月光,扬长而去。 …… 江府。 江明珠追着江稚鱼絮絮叨叨:“我同你说话呢,你怎么装作听不见。好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别以为我……” 余光瞥见门前站着的江廷川,江明珠当即噤声,老实巴交躲在江稚鱼身后:“父亲。” 江稚鱼福身:“父亲。” 绿萝立刻朝门房使了个眼色,让人往寿安堂通风报信。 江廷川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沉下脸:“去哪了?” 胸腔中怒火翻滚,江廷川板着脸训斥。 “你祖母卧病在榻,你竟然还有闲心出去玩闹?若不是今日客人上门,我连你不在府里都不知道,还好人家许公子并未计较。” 薛姨娘上前挽住江稚鱼:“老爷消消气,朝朝还小呢,等她成家了,自然就晓事。我瞧许公子风流蕴藉,和我们朝朝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稚鱼不动声色避开薛姨娘。 薛姨娘并不见恼,笑语盈盈:“过两日许府设宴,许夫人下了帖子,邀你们姊妹三人一道过去。” 江稚鱼面无表情:“父亲不是说祖母身子抱恙吗,我自然该在榻前侍疾的,怎好去赴宴玩乐?” 薛姨娘自顾自笑道。 “你这璎珞也该让人拿去烫一烫了,这是大事,可不能马虎。到了许府你也机灵些,别一天到晚像个闷葫芦一样,若是碰见许公子……” 江稚鱼没来由一阵恶心。 她根本不会去许府,更不会…… 身后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一人翻身从马背上跃下,他不常骑马,差点摔了个屁股蹲。 江廷川唬了一跳,快走两步上前:“贤侄怎么了,可是有东西落下了?朝朝,这位就是许公子了。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夜色昏暗,江稚鱼怔怔望着站在江廷川身边的陌生男子,像是灵魂出窍。 她下意识抓住身边的江明珠,喃喃自语。 “他是谁?” “许公子啊。” “许什么?” “许公子” “许公什么?” 江明珠气急败坏:“许、公、子!就是父亲为你相中的许公子。” 江稚鱼摇摇欲坠,风中凌乱。 眼前的人是许公子,那她这些日子见到的人又是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江稚鱼连夜跑路 第三十一章 昨儿夜里下了几回雨,园中细雨婆娑,苍苔浓淡。 一众婢女遍身绫罗,绮罗穿林。 为首的绿萝双手捧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踱步至窗前,悄声往里张望。 贵妃榻上铺着秋香色洋罽,江稚鱼靠在提花靠枕上,双目空洞。 榻上半点褶皱也无,绿萝昨夜离开前是何样,如今还是何样。 绿萝大惊失色,匆忙掀帘入内。 “姑娘这是怎么了,从昨儿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绿萝伸手在江稚鱼额头上一探,“莫不是撞客了?都是那个许公子,姑娘原先好端端的,见到他之后就……” 江稚鱼猛地坐直身子,双手捧住绿萝,眼珠子颤动。 “绿萝,昨夜我回府,可是遇见什么人了?” 绿萝莫名其妙,第二十八次回答江稚鱼的问题。 “姑娘,你在门口遇见了许公子,就是老爷和薛姨娘替你相中的许公子。老爷还说让你……” 江稚鱼拿手背遮在眼睛上,闷不作声倒在迎枕上。 完了。 她真的完了。 不是梦,昨夜在门口见到的男子真的是许绍绫。 江稚鱼抱着迎枕在贵妃榻上滚了一周,生无可恋。 她竟然……认错人了。 还对那人表白心迹。 江稚鱼一张脸埋在迎枕上,企图闷死自己换个星球生活。 绿萝在一旁絮絮叨叨。 “姑娘也别太丧气了,老夫人定会有法子的。她那么疼爱姑娘,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江稚鱼怏怏不乐,从迎枕后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脸蛋。 三千青丝胡乱落在身后,江稚鱼一张白净小脸因为迎枕压一片红印子。 她急不可待:“昨夜的事祖母可知道了?” 江稚鱼一手挽着长发,迫不及待翻身下榻。 “祖母身子不好,好不容易这两夜才睡得安稳些,可不能让她在为我忧心了。” 绿萝眼疾手快拽住江稚鱼:“姑娘莫急,这事并未传到老夫人耳中。柳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知道分寸的。” 江稚鱼再次无力伏回榻上,如释重负:“那就好。” 绿萝故意挑些好话哄江稚鱼开心:“说来还是多亏姑娘送的紫灵芝,柳嬷嬷说那紫灵芝老夫人吃着极好,可惜她跑遍金陵药铺,也找不到,还问我姑娘是从何处寻的。” “从何处寻来的?”江稚鱼呢喃,自言自语。 自然是“未婚夫”……不,那人并非是自己的未婚夫了,姑且就称他为“好心人”罢。 “好心人”虽说性子阴晴不定,动不动就发火,可他到底还给自己送过紫灵芝,江稚鱼总不能忘恩负义。 也不知道“好心人”是什么来路,竟能将紫灵芝随手赠人。 金陵中能有这样大的本事……当属世家无疑。 “好心人”应当是哪家世家的公子。 犹豫半晌,江稚鱼朝绿萝招招手,低声叮嘱两句:“你找个机灵点的人问问,哪家有门路可以买到紫灵芝。” 无缘无故认错人,江稚鱼想亲自登门赔罪。 好在那位“好心人”对她无意,只要她诚心诚意赔礼告罪,应该会……没事罢? 江稚鱼心中踟蹰,天平摇摆不定。 指尖掐着掌心,江稚鱼慢吞吞补上一句,“他家公子前些日子眼睛受伤,一直在别院养伤,你照着这个找,想来不会出错。” 绿萝眼睛亮晶晶:“姑娘可是想为老夫人寻紫灵芝?这事说难也不难,过会我亲自跑一趟。” 她细细打量江稚鱼的脸色,忧心忡忡,“姑娘脸色这么差,今日就别去老夫人那罢?” 绿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夫人火眼金睛,若是见到姑娘这般,定猜出姑娘心里装着事。” 江稚鱼不以为然,扶榻而起,她嘴角悬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你也知道祖母火眼金睛,我今日若不去,她不用猜也知道我遇着事了。梳妆罢,左右不过是多用些脂粉遮掩就是了。” 江稚鱼本就是白瓷捏成的人儿,肤若凝脂,细润莹彻。 如今描眉画眼,更如画中仙娥,般般入画。 江老夫人今日难得有兴致,请来一个戏班子在园中吹弹拉唱。 水榭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左边高几上设有碧玉兽面纹香炉,右边的红木底座上供着釉彩百花景泰蓝瓶,瓶中是江稚鱼今早送来的时鲜折枝。 刚下过雨,门前青苔掩映。 十来个小戏子在台上打十番,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江稚鱼心不在焉。 也不知 道绿萝寻到人没有,见了面,她该怎么赔罪。 对不住,之前是我认错人,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天呐。 好渣。 她不会挨揍罢? 还是说自己吃了菇子中毒,之前都是在胡言乱语? 有点扯了。 江稚鱼冥思苦想,愁眉苦脸。 “朝朝、朝朝。” 江稚鱼遽然回笼思绪,愣愣仰起头。 江老夫人笑得温和:“怎么心神不宁的,可是昨夜没睡好?” 江稚鱼欲盖弥彰低头:“没有。” 江老夫人看了柳嬷嬷一眼,柳嬷嬷心领神会,挥挥手,一众奴仆婆子福身退下。 台上的敲锣打鼓骤停,只剩萧索秋色。 江老夫人默不作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喝着。 江稚鱼心惊胆战,悄悄窥视江老夫人。 少顷。 江稚鱼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祖母,你怎么不说话?” 江老夫人瞥视:“你都不和我说话了,我还有什么话同你说?” 江稚鱼惊慌失措:“祖母说的什么,我什么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 江老夫人擎着茶盏,盯着江稚鱼似笑非笑:“怎么,不想继续瞒我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江稚鱼丧气塌肩:“我没想故意瞒着,我也没想到昨日会在门口碰见许绍绫。” 江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打翻茶盏:“你说什么,你碰见他了?” 江稚鱼诧异:“祖母,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又诓我?” 江老夫人冷笑:“我若是不这样,还不知道你们要瞒我多久。你今日心事重重的,就是为这事?” 江稚鱼喃喃:“算、算是罢。” 案上茶水淌落在地,在江老夫人脚边汇成水洼。 上了年纪的人,最禁不得摔伤。 江稚鱼搀扶着江老夫人踱步至别处:“祖母的身子要紧,犯不着为我的事发愁。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总不能事事都靠祖母。” 江老夫人凤眸一凛:“怎么,嫌弃我老了?” 府中上下也就江稚鱼一人不怕江老夫人,她笑眼弯弯,依偎在江老夫人肩上。 “我哪敢。” 江老夫人揽着江稚鱼入怀:“祖母知道你懂事。罢了,明日你随我去南天寺。” 江稚鱼一时没转过弯:“去南天寺做什么?” 原本还有兴致看戏的江老夫人,忽然扶着心口捶了两下,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祖母身子不好,你去寺里替祖母抄佛经祈福。这是你的一片孝心,你父亲若是敢说一句,让他自己来寿安堂见我。” …… 别院门可罗雀。 青石板路上一片落叶也无,干干净净。 门房挨着坐在一处,不明所以盯着台阶下洒扫的吴管事。 “吴管事这是怎么了,怎么日日都来门口洒扫?” “依理这活不该落到吴管事头上,可他抢着做,我们也没法子。” “我看吴管事不像是想干活,倒像是在等人。快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马蹄声声入耳,吴管事扬长脖子,满脸红光,笑着上前迎人:“可算是到了,姑娘不知,主子这两日……” 吴管事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 别院杳无声息,精悄无人高语。 转过影壁,吴管事蹑手蹑脚行至书房前,躬底身子,支支吾吾。 “主子,有客人求见。” 陆砚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泅成一团。 窗外乌云浊雾,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紫檀木嵌玻璃画山水长方座灯,四面垂着蝙蝠坠子。 光影跃动在陆砚漆黑瞳仁中,汇成金黄光影。 他想起昨日江稚鱼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示爱。 陆砚早就知道江稚鱼对自己心怀不轨,可他没想到江稚鱼胆子那样大,光天化日就敢抱着自己表白心迹。 还用性命胁迫自己。 陆砚皱了皱眉,回以冷淡的两个字:“不见。” 吴管事颤颤巍巍:“可是……” 话犹未了,厚重的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挽起。 宋旭不请自入:“怎么,宁王殿下这是不欢迎我?三番两次拒了我的邀约就罢了,我登门求见竟还避而不见……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陆砚冷声:“怎么是你?” 宋旭嗤笑,大剌剌坐在炕上:“怎么不能是我,姐姐和姐夫不放心你,特意让我来的。” 宋旭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从小看陆砚处处不顺眼,恨不能争得你死我活。 左看右瞧,宋旭咂摸出陆砚话中有话:“你今日……还有别的客人?” 陆砚面无表情:“没有。” 宋旭啧啧称道:“我就知道,哪个客人胆子那么大,竟敢上门扰宁王清净,是嫌弃自己命长吗?” 是有这样的人。 不仅敢上门,还敢当街表白心迹。 陆砚眉心紧皱,不耐烦下起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宋旭拂袖,起身离开:“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他施施然甩手离开,一面往外走,一面拿眼睛瞅着陆砚,嘴上念念有词。 “可惜了,姐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线索,竟然还有人不领情。” “站住——” 宋旭懒洋洋转身,俊逸的眉眼透着桀骜不驯:“陆砚,你当这是在你们……” 对上陆砚冷淡无光的一双瞳仁,宋旭慢慢敛去唇角的挑衅,双手在空中一摊,老老实实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 信口用密蜡封住,上面是皇帝的亲笔。 “姐夫的信,你自己看。” 宋旭扯过圆脚凳在陆砚对面坐下,如在自家府上一样,指使着吴管事给自己送茶送点心。 “糕点要软糯的,不可太甜,也不可太淡。还有,我喝茶只喝大红袍,必须用前年的雪水……” 吴管事不敢擅自作主,抬眼讨陆砚示下。 陆砚面无波澜:“不必管他。” 一目十行阅过兄长送来的密信,陆砚眉眼染上一层阴霾,挥之不去。 他垂眼,漫不经心将密信递到一旁的烛火上,任由火苗舔舐而过。 风从窗口灌入,吹走案上的灰烬。 陆砚乌黑浓密的眼睫低垂,戴着扳指的手指半曲在案上,沉默不语。 宋旭讪讪咽下脱口而出的埋怨,正色:“姐夫说什么了?你先前受伤,真的是军中有内鬼?” 陆砚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宋旭正襟危坐,直勾勾盯着陆砚的眼睛:“那你的眼睛……” 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砚冷眸微掀。 宋旭立刻闭嘴,开始做哑巴。 谁不知道陆砚最是宝贝他那双眼睛,那样一双千里眼,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治好。 宋旭难得为陆砚操心。 半晌,忽听对面传来一句:“你还不走?” 宋旭冷不丁往后仰,恼羞成怒:“陆砚,你真当我是来送信的?” 陆砚:“不然呢?” 宋旭气急败坏,双手拍案:“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我大人有大量,我不同你计较。” 在书房转了两圈,宋旭忽然瞥见陆砚手边的漆木攒盒,他伸手一把拿起。 “堂堂国舅爷给你送信,我拿你一盒糕点不为过罢?” 拿起。 拿不动。 宋旭震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陆砚,你还是人吗?一盒点心你都不肯给我。不是,你以前不是不吃点心的吗?” 陆砚一手按在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上,那双黑眸沉郁平和,如深不见底的古潭。 平静水面下藏着数不尽的礁石暗涌。 指骨分明的手指散漫撑在攒盒上,陆砚慢条斯理抬起眼皮,一字一顿。 “松手。”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宋旭耳边,森冷彻骨。 一阵冷意顺着宋旭脊背往上爬。 许久未见,他竟忘了陆砚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手心不自觉从攒盒上移开,宋旭冷笑三声:“一盒破点心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护着。” 言毕,宋旭头也不回离开书房,低声骂道。 “陆砚,你最好祈祷你日后别求到我头上 ,不然我定……” 吴管事追上,亲自送宋旭出门:“宋公子别在意,主子这两日心情不好。”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宋旭嗤之以鼻。 吴管事一时语塞:“这……” 他目光闪躲,慢悠悠溜达至别处。 宋旭环抱双臂,半眯起眼睛:“你们有事瞒我?我就说陆砚今日怎么那么奇怪,刚开始把我误认为旁人。还有,那盒点心是救过他的命吗?真当我稀罕。” 吴管事满脸堆笑:“自然不会,宋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稀罕区区一盒糕点。” 宋旭被捋顺了毛:“那是。我又不是陆砚,心眼比针眼还小。” 送走宋旭,吴管事折返回书房,袖着双手侍立在下首。 那个漆木攒盒依旧在陆砚手边。 吴管事认得那是昨日江稚鱼送来的桂花糕。 陆砚坐在书案后:“送走了?” 吴管事笑笑:“是,只怕宋公子回去后,又该找皇后娘娘告状了。” 余光瞥见案上的一点灰烬。 吴管事脸上的轻松散尽:“主子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半曲的指骨敲了又敲,陆砚黑眸沉沉,转首望向窗外。 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陆砚淡声丢下一句:“去南天寺。” 当初通敌叛国的内鬼,曾和南天寺的住持有过往来。 …… 南天寺。 秋末冬初,风中裹挟着细密的雨丝。 江稚鱼双手捧着滚烫的茶水,轻轻呼气。 “祖母的马车上可备了暖手炉?山里冷,祖母的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能着凉。” 江稚鱼絮絮叨叨,一刻也不曾停歇,“还有,祖母的药可带齐了?”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说了这么多,还不口渴吗?以前都是姑娘嫌我啰嗦,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江稚鱼小口小口喝着茶,赧然失笑:“事关祖母的身子,我总不能大意。之前让你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绿萝垂头丧气:“姑娘快别提了,我找了三日,金陵竟无人家中有紫灵芝。我悄悄托了人打听……” 她掀帘往外望,马车外除了细雨,再无外人。 绿萝凑到江稚鱼身边,以手掩唇。 “才知道这紫灵芝并非俗物,寻常人可吃不上。便是京城,也只有宫里才有。除了陛下赏赐,其他人根本见不到。” 绿萝斟酌着开口。 “我还听说,满朝文武得陛下赏赐紫灵芝最多的,除了宁王,再无旁人。宁王受伤后,陛下更是搬空库房,什么好药材都送到宁王府上,其中就有紫灵芝。” 绿萝心惊胆战,“姑娘,我们手上的紫灵芝,会不会也是宁王……” 江稚鱼摇摇头,斩钉截铁:“不可能。” 上回她去秦府赴宴,宁王也在,可她并未听秦嫣然提过宁王的眼疾。 且那别院上下也就百来口人,若真是宁王的住处,该是戒备森严才是。 绿萝不甘心:“可是除了宁王……” 江稚鱼有理有据:“虽说旁人得到的赏赐比不上宁王,可也不可能天底下所有的紫灵芝都在宁王府。” 别的不提,别院的“好心人”虽说性子古怪、阴晴不定、动不动就动气、对她的桂花糕挑三拣四、偶尔还对她爱答不理…… 可他终究给祖母送过紫灵芝,可见心地良善。 而宁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若“好心人”真是宁王,只怕江稚鱼第一日踏入别院,就成了他剑下的冤死鬼。 绿萝长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当姑娘真遇见宁王了。” “怎么可能。”江稚鱼笑笑。 她在秦嫣然口中听过宁王,据说宁王相貌堂堂,身长九尺,力大如牛,蜂腰猿背,力拔山兮气盖世*。(*出自项羽《垓下歌》) 这样的人,同别院中清瘦俊逸的“好心人”迥然不同。 江稚鱼失笑:“虽说我眼光不是很好,可也不可能回回都认错人。” 绿萝附和点头:“这话也是。” 谈笑间,一行人在山门前被拦下。 江稚鱼挑起车帘往外望,远远瞧见两三个小沙弥立在山门前,双手合十。 小沙弥冒雨前来,朝江稚鱼低声告罪:“寺里来了贵人,马车不得入内,还请各位施主移步上轿。” 除了江家的马车拦,其余几家马车也都相继被拦下。 江稚鱼亲自下车搀扶江老夫人,她小声叮嘱:“祖母仔细些,这台阶下了雨,越是难走得很。” 江老夫人拍拍江拍稚鱼的手,抬眸往远处张望。 山寺空明,香烟缭绕。 空中遥遥传来古朴致远的钟声,如仙乐抚平心中愁绪。 江老夫人双手合十,朝着山寺的方向拜了一拜:“阿弥陀佛。” 江稚鱼跟着照做。 江老夫人眉眼弯弯,语气温和:“朝朝,陪祖母走走罢。” 江稚鱼大惊失色:“祖母,这会还下着雨呢,你若是想逛逛,何不等天晴?到那时你想走多远,我都陪你。” 江老夫人笑睨:“你当我不知道?今日说下雨,明日就该吵着天冷,后日就该说自己头晕。” 身后跟着的奴仆婆子都笑了起来,柳嬷嬷调侃:“还是老夫人厉害,不像我们这些糊涂的。” 江稚鱼无奈,抱着江老夫人的手臂告状:“祖母怎么拿我打趣,我哪有那么懒。” 雨丝如银针,婆娑雨雾摇曳。 江稚鱼的住处在寺后的禅房,小沙弥走在前面,为她们引路。 早有婆子来禅房洒扫,房中窗明几净,香案上设有炉瓶三事。 江老夫人左右张望:“你师傅呢?” 小沙弥回以歉意一笑:“师傅在上客室招待贵客,过会再来向江老夫人赔罪。” 江老夫人笑言:“我说呢,今日竟不见那秃驴。罢了,我今日也乏了,你同他说不必过来了。” 小沙弥:“是。” 江老夫人声音缓缓:“寺里今日有贵客来访,可知贵客住在何处?” 小沙弥为难:“这……我也不清楚。” 江老夫人:“并非想要故意打探贵客消息,只是怕下人冲撞贵客,惹来不必要的祸患。” 小沙弥松口气:“施主多虑了,只要不在上客室附近转悠就好,别的倒也无妨。” 江老夫人颔首:“这倒也罢了。” 外人在时,江稚鱼经常假装自己是小哑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躲在江老夫人身后。 小沙弥离开后,江稚鱼立刻扭股糖似的缠着江老夫人:“祖母可知是哪位贵客?” 江老夫人笑着戳江稚鱼额头:“你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孩时一样,好奇心还是这么重。” 小时候一家子坐在一处,江稚鱼能连着两个时辰不说话。 客人离开后,又开始围着江老夫人问东问西,刨根问底。 “她刚刚说的小妾,那人怎么了?” “哪家姨娘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扇老爷?” “祖母,他们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何时又冒出一个私生子了?”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江稚鱼虽不爱说话,却对别人后宅的家里长家里短兴趣盎然,听得津津有味。 给她一盘瓜子,她能嗑上整整一日。 江稚鱼反唇相讥:“不是祖母说让我一直当小孩子吗,怎么这会子又嫌弃我了?” 江老夫人眼角笑出皱纹。 “祖母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只是今日寺里的贵客,身份地位应当极高。我来南天寺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住持这般小心。这两日你也别在寺里转悠。” 说着,望向绿萝。 “好生看着姑娘,若姑娘有半点闪失,我定不会轻饶。” …… 上客室青烟氤氲,缥缈如在云端。 吴管事提着食盒,步履匆匆。 “主子,这是别院刚刚送过来的。” 陆砚身份特殊,自然不会轻易碰外面的吃食。 一日三餐,都是别院做好送过来。 山鸡火熏炖白菜、莲子八宝鸭汤、樱桃肉山药、酥油炸野鸽子,还有一笼水晶芋圆。 芋圆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上面还淋了一圈鲜榨椰汁。 因着天气渐冷,食盒都是放在水暖 锅中送来,铜制的水暖锅,外面色泽如银,用时只需往里添热水,再将食盒放进去。 一整夜膳食都是热的。 陆砚目光缓慢落在那笼水晶芋圆上。 他不喜点心,往日送来的膳食,断不会出现此物。 吴管事清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下首。 目光四处溜达,看烛台看窗外树影,偏偏不去看陆砚。 陆砚指骨半曲,敲了敲。 吴管事慢腾腾朝向陆砚,满脸堆着笑意,答非所问。 “主子放心,别院今日无事,并无人登门。” 陆砚声音透着凉意:“我不是问你这事。” 吴管事装聋作哑:“宋公子并未上门。” 陆砚抬眼,耐心逐渐告罄。 吴管事低眉顺眼:“那姑娘也是。” 赶在陆砚耐心用尽之前,吴管事飞快垂下眼皮,“是老奴擅自作主,以为主子如今喜欢点心,就让他们做了送过来。” 上客室悄然无声。 青白色的烟雾往上升腾而起,模糊了陆砚凌厉的黑眸。 吴管事身子躬得更低,颤巍巍伸出手,端着那笼水晶芋圆慢慢往后退。 忽闻上首传来极轻极淡的一声:“日后别再做多余的事。” 吴管事叠声:“是、是。” 稍顿,吴管事抬首,“还有一事,寺里今早来了好几家的夫人姑娘。老奴都打听过了,只有两家在后院禅房住下。” 陆砚皱眉:“这么巧?” 吴管事垂着双手:“老奴也是这么觉得,所以让人跑了一趟。” 一家是来私会情郎的,另一家是随祖母来的,说是祖母身子不好,特来为祖母祈福。 第一家每月总有半旬住在南天寺,碰上陆砚应当是巧合。 “另一家是金陵江家,明面说是为祖母祈福,其实是江老夫人不满意儿子为孙女说亲的许家,故意将小孙女带上山的。” 吴管事正色,“老奴细细打听了,两家确有此事。那许公子是个扶不上的烂泥,也怪不得江老夫人看不上。还有——” 陆砚抬袖打断:“知道了。” 他对旁人的家事一点兴趣也无。 “找人盯紧住持,别让他跑了。” “是。” 陆砚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视线似有若无在吴管事手中的食盒掠过。 吴管事了然:“主子放心,别院那也有人盯着呢。” 他模棱两可给出一句。 “一有风吹草动,我立刻向主子禀告。” 也不知道说的是内鬼,还是江稚鱼。 …… 南天寺清幽雅致,禅房连着后山。 红叶满地,落英纷飞。 许是佛门圣地,江老夫人住了两日,精气神竟比先前好了许多,夜里也不见咳嗽。 绿萝眉开眼笑:“照这样下去,只怕再过些日子,老夫人连药也用不着喝了。今日我还听柳嬷嬷说,老夫人说明日想吃炸得脆脆的鹌鹑肉。” 江稚鱼笑笑:“祖母如今的胃可吃不了那么油腻的,让柳嬷嬷看着点,别让她多吃。” 绿萝顺口接话:“这是自然,说来这事还得多亏那许公子,若不是那日他杀了个回马枪,姑娘也不会在门口同他撞上,老夫人也不会如此雷厉风行,将姑娘带上山。” 青石涌路,空中摇曳着晚桂的清香。 绿萝惊喜:“这里竟也有桂花,可惜家里的厨子没有跟着过来,不然还能让他做桂花糕。” 一簇簇明黄桂花香气迎面,沁人心脾。 江稚鱼窈窕身影立在夜色中,无端想起那日和“好心人”在别院的初见。 那样拙劣的借口,还有她堪称灾难式的演技,那人竟然也相信了。 “姑娘,姑娘你想说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难不成你也想吃桂花糕了?” “不是。” 江稚鱼手里提着五连珠圆形羊角灯,细碎光影如枫糖浆滴落在她脚边,一路往前流淌。 “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 江老夫人今日的身子也有一半是那紫灵芝的功劳,江稚鱼呢喃补上形容词,“一个……好心人。” 绿萝挽起嘴角:“可是哪家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可不是姑娘……罢了,不说他了。” 再说下去只怕会露馅,江稚鱼改口,“过两日你下山,和药商说一声。若有人手上有紫灵芝,不论开价多少,我都要了。” 绿萝粲然一笑:“还用姑娘说,我早同他们说过了。夜里冷,姑娘快些回去罢,也该安歇了。” 她压低声音,“再往前就是上客室了,可不能再走了。” 上客室并未掌灯,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昏暗。 江稚鱼小声:“那位贵客还在寺里?” 绿萝颔首:“应该是,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守在门口。” 窗前似乎晃过一道人影。 江稚鱼往后退开半步,扶着绿萝的手匆忙转身。 “快走快走。” 她是典型的路痴,白日尚且认不出路,更何况如今天黑。 江稚鱼絮絮。 “日后你多提醒我,可不能再走错了。” 她可不想冒犯贵客。 江稚鱼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将近二更天,江稚鱼的房门被人敲响。 柳嬷嬷长发凌乱,脸上全是泪水。 双手在木门上拍了又拍,柳嬷嬷沙哑着声音哭喊:“姑娘快醒醒!老夫人不好了!” 禅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婆子手持珐琅戳灯,照得满院明亮。 柳嬷嬷欲哭无泪:“睡前还好好的,刚刚不知怎么了,像是梦靥一样,不管我怎么叫,老夫人都不醒。” 柳嬷嬷急得掉眼泪,“偏偏刘郎中今日有事下山,得明早才能回来。” 江稚鱼反手握住柳嬷嬷:“柳嬷嬷莫急,我这边还有一个郎中。” 她朝绿萝瞥了一眼,“快去请陈郎中过来。” 柳嬷嬷错愕:“哪来的陈郎中?” 江稚鱼轻声:“山寺路途遥远,我怕有什么闪失,上山那日就让人去百草堂请了陈郎中随行,陈郎中的医术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柳嬷嬷不必担心。” 怕有个万一,此事除了绿萝,再无第三人知晓。 后宅的腌脏事层出不穷,柳嬷嬷自然也清楚江稚鱼的顾虑,她长松口气。 “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江老夫人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唇也逐渐失去色泽。 江稚鱼压下心中的恐慌,一面让人去煮参汤,一面让柳嬷嬷去取保心丸,让江老夫人顺着温水服下。 “绿萝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江稚鱼往门口张望。 柳嬷嬷扶着江稚鱼的肩膀坐下:“刚刚刘郎中的药童去寻了,想来快到了。” 话音未了,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绿萝双眼通红,衣裙上染着泥土枯叶:“姑娘,陈郎中不小心跌入山谷了,那山谷不深,我已经让人去寻了。可是、可是……” 可是江老夫人等不了了。 柳嬷嬷两眼一黑:“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去?” 绿萝泣不成声,抬袖抹去满脸的泪水。 “我也不知,我本来走在最前面,听见陈郎中的惊呼声才回头,陈郎中……还有、还有那小药童都掉进去了。” 江稚鱼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找过住持了吗,山寺可还有别的郎中?” 柳嬷嬷哽咽:“找过了,都说没有。” 隔壁院子倒还住着一户人家,可柳嬷嬷敲了半日的门,也不见有人出来。 榻上再次传来江老夫人沉重的呼吸声,斑白的鬓发无力贴在脸上。 江稚鱼坐在榻沿,手指虚虚圈住江老夫人干瘦的手腕。 她哑声:“祖母……” 地下乌泱泱站满婆子,人影晃动。 众人面缀悲戚,或哭或红着眼睛。 江稚鱼忽然站起身:“柳嬷嬷,劳烦你看着点祖母,我去去就回。” 柳嬷嬷骇然:“这大半夜的,姑娘想去哪?” 烛影晃荡。 江稚鱼抬眼,一字一顿 :“上客室。” …… 夹道两侧种着银杏树,枝叶掩映,光影斑驳。 绿萝提着明瓦灯,一手提裙,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 绿萝愁眉苦脸,忧心如焚:“姑娘,你真要去上客室?先前的小沙弥不是说了,上客室住着贵客,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客……” 江稚鱼脚步不停,心跳如擂鼓:“可我没法子了,祖母突然病重,两个郎中接连出事,如若祖母有个万一……” 染着水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江稚鱼纤细单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不知是在稳定绿萝的心神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有万一,祖母定会安然无恙的。贵客既身份尊贵,身边定有太医随行。” 她想为祖母求得一线生机。 上客室前悬着两盏紫檀玻璃彩绘花鸟图六方宫灯,门前的守卫面无表情,腰间配着长剑,严阵以待。 遥遥瞧见江稚鱼行来,两人移步上前,面露戒备。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江稚鱼深吸口气,三言两语道明前因后果。 “我并非是为寻你家主子而来,实在是祖母病重无计可施,这才深夜冒昧叨扰,还请两位大人代为通传。” 守卫冷着脸:“主子已经歇下,还请姑娘回去,待明早主子醒来,我自会转告主子。” 江稚鱼脱口而出:“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 心口上下起伏,江稚鱼急切,“祖母等不了那么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人通融。” 守卫寸步不让:“主子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叨扰,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江稚鱼不甘心往前半步:“可是……” 长剑出鞘,两道银光在江稚鱼眼前掠过,守卫冷冰冰:“刀剑无眼,还请姑娘小心。” 绿萝挡在江稚鱼身前,恼羞成怒:“你们都没通传,怎知你家主子不肯救人?” 守卫面不改色:“还请姑娘回去。” 横在江稚鱼身前的利剑并未收回。 绿萝忐忑不安,转首:“姑娘,我们回去罢。” 江稚鱼心烦意乱。 如今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待天亮入城寻郎中,一来一回,恐怕也来不及。 她扬首,大着胆子开口:“敢问大人,你家主子何时醒来?” 守卫避而不答。 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忌讳,垂首道:“是我冒犯了。若你家主子醒来,还请大人帮忙代为转告。” 山中薄雾笼罩,层层叠叠。 柳嬷嬷守在江老夫人榻前,远远瞧见江稚鱼和绿萝回来,赶忙上前:“……如何了?” 江稚鱼摇摇头。 柳嬷嬷往后踉跄半步,江稚鱼眼疾手快扶住柳嬷嬷。 “祖母病重,如今身边最离不开的就是柳嬷嬷,还请柳嬷嬷保重身子。当务之急是先找郎中,我已经让人下山,只是如今城门未开,恐怕还得等上两三个时辰。” 江稚鱼闭了闭眼,强撑着咽下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紧张。 江稚鱼当机立断,“如今山寺中只剩陈郎中一人懂医,我立刻带人去山下寻。祖母这里,就拜托柳嬷嬷了。” 柳嬷嬷仓皇失措:“姑娘,这万万不可,山路难行,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老夫人交待?” 江稚鱼咬牙:“可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江老夫人气息渐弱,她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江稚鱼双眼垂泪,目光落在江老夫人孱弱苍白的面容上,单手捏拳:“绿萝,我们走。带上所有江家家仆,务必找到陈郎中。” 山路崎岖,泥泞不堪。 一众奴仆手持明瓦灯,照得满地亮堂堂。 绿萝在前面引路:“方才陈郎中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我怕记错,还在这里留了记号。” 早有家仆腰间绑着绳索,一点点往下攀爬。 山壁嶙峋,怪石峥嵘。 江稚鱼从另一边的小路往下,满山遍野回响着奴仆的呼声。 越往深处走,江稚鱼一颗心沉得越发厉害。 山谷不大,倘或陈郎中还有意识,只怕早就听到他们的声音。 可他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无人回应。 凛冽山风呼啸掠耳,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江稚鱼听见了一个小小的碰撞声。 笃、笃、笃—— 那声音低不可闻,很快被奴仆洪亮的呼喊声淹没。 江稚鱼眉眼一凛,立刻命人收声。 众人屏气凝神。 笃、笃—— 敲击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江稚鱼循着声音朝前走,蓦地耳边传来一道惊呼:“姑娘快看,陈郎中在那里!” 江稚鱼猛地扬起头。 山间夹缝中夹着一片单薄的身影,陈郎中衣衫破烂,他一只手紧紧攀住山壁,指骨泛白,指腹沁出血珠,筋疲力尽。 绿萝喜出望外:“太好了,老夫人有救了!” 江稚鱼不敢大意,一行人绕到陈郎中上方的山崖上,往下丢绳索。 火红的烛光照得山谷亮如白昼,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健仆咬紧牙关,拼命往上拽着缰绳。 “上来了!上来了!快,用力!小心,别伤到陈郎中!” 江稚鱼心急如焚站在山崖上,直至看见陈郎中被人抬上春凳,江稚鱼唇角终于有了笑意。 连着喝了半杯温水,陈郎中勉强缓过气:“药童、药童还在下面,他是为了救我才掉下去的,还请姑娘救、救救他。” “这是自然,已经让人下去了。” 江稚鱼急不可待,“陈郎中如今感觉如何,能否站得起来?” 陈郎中摆摆手:“放心,只是皮肉伤,上点金创药就好了。快送我过去见老夫人,如今可耽搁不得。” 江稚鱼忙让人抬着春凳往禅房走:“陈郎中还需要什么,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找到陈郎中,江稚鱼稍稍松口气,又飞快将江老夫人的病症复述一遍。 陈郎中皱眉:“听着像是中毒,我在祖父的医案中也看过相似的。老夫人如今岁数大了,汤药可能来不及。” 江稚鱼身子晃动,红唇嗫嚅:“那我祖母……” 陈郎中笑得温和:“姑娘放心,我家世代从医,祖上流传下来的针灸疗法在金陵数一数二。当初祖父为那病患治病,也是靠针灸放血。” 江稚鱼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那就好。” 陈郎中在袖中掏了掏:“万幸我的九针一直带在身上的,只要九针在,老夫人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郎中脸色忽沉,双手在袖中摸了又摸,随后又在自己心口处拍了一拍。 江稚鱼咯噔一下:“怎么了?” 陈郎中白着脸抬起头:“我的九针袋不见了。”他懊恼,“定是刚刚摔下山谷时掉落的。” 没了九针,陈郎中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江稚鱼瞳孔骤缩,险些失声。 她哑着嗓子:“快,让人去山下搜寻。陈郎中,你可还记得九针袋是何时掉落的,掉在何处?九针袋长何模样,多大尺寸,还有、还有……” 江稚鱼脑中乱哄哄,若不是绿萝搀扶着自己,只怕她早就跌坐在地。 兵荒马乱之时,倏尔听见一声高呼:“姑娘,有太医,有太医来了!” 来人气喘吁吁,说话大喘气,“上客室的贵客听说老夫人病了,特让随行的太医过来,如今就在禅房,柳嬷嬷先让我来同姑娘说一声。” 大悲大喜,江稚鱼双眼空洞茫然:“好,太好了,有太医在,祖母定会无虞的……” 江稚鱼声音越来越小,眼前人影晃荡。 天地翻转。 江稚鱼听见绿萝惶恐不安的哭声,听见陈郎中叠声喊姑娘。 江稚鱼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上客室。 吴管事提着八角宫灯,佝偻身影穿过层层夜色,驻足于上房前。 “公子,太医已经过去,想来江老夫人应当无碍。” 吴管事夜里睡得沉,并未听见门口的喧闹。 还是陆砚耳尖听见动静 ,招人过来问询一番,这才知道刚刚是江三姑娘来过。 陆砚并不认得江三姑娘,只是隐约想起那日在秦府,秦嫣然唤那人也是三姑娘。 鬼使神差,陆砚让吴管事送太医过去。 吴管事扼腕叹息:“听说江府原是有郎中的,可惜来时不小心摔下山谷,江三姑娘在山下找了大半夜,可见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陆砚不动声色挑起眼皮:“……不小心摔下?” 吴管事袖着手:“是,江家的下人说的,还说当时郎中身边还跟着个小药童。” 主家病重,看病的郎中深夜摔下山。 陆砚冷笑:“这么巧。” 吴管事连声:“老奴也觉得不对劲,只是江家如今上下都乱糟糟的,想来是顾不上查这么多。” 陆砚淡声:“你想说什么?” 吴管事笑笑,垂着头:“主子如今住在寺里,万事还是该小心为上。若是江家那贼人不小心坏了主子的好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吴管事自个都觉得牵强,他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这等小事也犯不着主子亲自动手,老奴找几个人问问,就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你倒是好心。”陆砚轻嗤。 吴管事眉开眼笑:“主子这是答应了?主子放心,这事我定办得妥妥贴贴,绝对不会闹出一点动静。” “不用。” 陆砚起身,缥缈山雾落在他漆黑冷冽的双眸中,他声音轻而冷。 “动静越大越好。” 吴管事一惊:“……是。” 南天寺的住持迟迟不肯透露半句,陆砚这是想……杀鸡儆猴。 …… 江稚鱼醒来时,天光大亮。 窗前竹影摇曳,榻前的鎏金银钩挂着天青色帐幔。 绿萝伏在榻前,奔走大半夜,绿萝身心俱疲。 闻得江稚鱼起身,绿萝一手揉眼睛,困得直打哈欠:“姑娘怎么不多睡会。” 江稚鱼拦住绿萝,嗓音喑哑:“祖、祖母呢?” 绿萝展颜露齿:“姑娘放心,老夫人一个时辰前已经醒了,柳嬷嬷如今正在榻前伺候呢。听说姑娘晕倒,老夫人特意嘱咐姑娘今早不必过去,好生在屋里歇息。” “祖母卧病在榻,我怎能弃之不顾。” 江稚鱼命人送上盥漱之物,“太医怎么说,祖母可是真的中毒了?” 绿萝扯过江稚鱼的袖子,抿唇点头。 “老夫人确实是中毒,我本来还想着让人守住山门,没想到上客室那位贵人先我们一步,已经将南天寺都包围起来了。” 如此一来,倒省得江稚鱼和住持交涉。 江稚鱼若释重负:“我本来还担心住持不肯松口,如今这样,倒省了我们很多麻烦。也不知道那位贵人是何方神圣,心地良善,做事还这般周全。” 绿萝点点头,眼角带笑:“可不是。” 江稚鱼正色:“那小药童呢,可找到没有?” 绿萝皱眉摇头:“没有。说来也怪,陈郎中昨日就在那里找到的,依理那小药童该在附近才是。” 江稚鱼沉吟片刻:“找了一夜还没有动静,若不是故意躲起来,那应该就是凶多吉少了。陈郎中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万幸没有伤到筋骨,没有大碍。” “找个机灵点跟在陈郎中身边,别让他离开南天寺。” 绿萝诧异捂住双唇:“姑娘是怀疑……” 江稚鱼紧皱眉心:“不好说。” 事情未查明前,她看谁都有嫌疑。 好在祖母转危为安,不然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背后的人。 江稚鱼平息怒火:“左右不过是我们府上的人,有心查,自然查得出。只是不知那位贵人何时离开,你让人回府备份厚礼,我亲自送过去。” 绿萝福声应是,莞尔:“姑娘如今越来越有老夫人的风范了。” 江稚鱼往日不喜动弹,和人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累,恨不得蹲在角落长成蘑菇。 可从昨夜到现在,江稚鱼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出一点差错。 江稚鱼赧然:“别嘴贫了,陪我去见见祖母。” 江稚鱼去的不巧,江老夫人刚喝过药睡下。 柳嬷嬷垂手侍立在廊庑下,一五一十转告太医的话:“多亏姑娘请来太医相助,老夫人如今体内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再将养十天半月就可无虞。” 江稚鱼提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归于原位,她展颜:“柳嬷嬷辛苦了,先回房歇歇罢,祖母这里有我守着,柳嬷嬷大可放心。” 柳嬷嬷满脸攒笑:“姑娘在这,我自然是放心的。” 见四下无外人,柳嬷嬷抬手掩唇,凑到江稚鱼耳边。 “老夫人临睡前,托我给姑娘带句话。她昨夜没有中毒,只是吃坏了东西,虚惊一场。” 江稚鱼张瞪双眼。 如若这话不是柳嬷嬷亲口所说,她定不会相信。 江稚鱼心口起伏不定:“祖母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若不是知道幕后黑手,又岂会放任他逍游不管? 柳嬷嬷面不改色,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语重心长劝道。 “老夫人心中自有决断,姑娘还是别问了。不管如何,老夫人都是为了姑娘好。” 江老夫人不肯继续往下追查,先前吃过的糕点茶水也都被柳嬷嬷料理干净。 江稚鱼不死心找了半日,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绿萝小声絮叨:“老夫人这是何意?姑娘为这事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怎么还……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倚着朱漆柱子,缓缓回神:“没什么。” 只是猜到这回的事是谁的手笔罢了。 说起来也不算难猜,江府上下也就那些人,和江老夫人有过嫌隙的,恨不得除她后快的……除了薛姨娘,再无旁人。 江老夫人如今不急着处置薛姨娘,只怕也是怕耽误了江稚鱼。 有那样一个给长辈下毒的母亲,江稚鱼不管走到何处都会遭人唾弃。 绿萝左右为难:“那……老夫人不是白白受罪了吗?” 江稚鱼嘴角牵起一点笑:“你觉得祖母是任人拿捏的人吗?” 绿萝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江稚鱼笑而不语。 江老夫人只怕是在等秋后算账。 旁的也就罢了,只可惜今早她好不容易抓住那小药童,却被江老夫人呵斥放人。 江稚鱼不情不愿让人松了绳索,念念有词:“只怕他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就该打卖出去,留着这样一个祸害在身边,祖母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绿萝思忖片刻:“兴许老夫人有自个的主意。再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样心思歹毒的人,定会遭报应的。” 江老夫人如今身子还未康复,江稚鱼自然不会忤逆她的话:“罢了,这事到此为止。先前让你备的厚礼呢,我们也该去上客室了。” 绿萝转身回房,捧着海棠形花果纹宝盒跟在江稚鱼身后。 “也不知道那位贵人喜欢什么,我照着姑娘的吩咐,让人送来两根千年人参,还有鹿茸燕窝雪蛤,都是好东西。” 江稚鱼有理有据:“那位贵人年岁应当不小,老人家心善,送些补药总不会出错。” 秋风拂面,吹落满地桂花。 江稚鱼扬首,阵阵桂花香拂过她眉眼:“早知道就将家里的厨子带来了,还能让他做桂花糕送去。就是不知道那贵人岁数多大,还能不能克化得动。” 绿萝侍立在一旁补充:“兴许不能,能担得起住持亲迎,还能随随便便下令封寺,恐怕早年过古稀,应当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江稚鱼松口气。 她在家中同祖母关系最为密切,若对方也是位老人家,她的紧张还能减少两分。 绿萝挽起嘴角:“不过有一事主子倒是说错了。” 她命人回府备谢礼时,顺道也将家里的厨子带来了。 “等姑娘回去,想 必桂花糕也出炉了。” 江稚鱼诧异:“你倒会未雨绸缪,今日就算了,改日再让他做新的送来。” 上客室近在咫尺。 门口的守卫换了生面孔,不再是昨夜那两人。 守卫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不苟言笑。 江稚鱼上前道明来意。 守卫对视一眼,并未如昨夜那般一口回绝:“这事我做不了主,还请姑娘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请主子示下。” “她想见我?” 上客室点着檀香,白雾袅袅。 陆砚端坐在书案后,案上摆着的是这些年南天寺住持的行踪。 守卫垂首低眼,一点目光也不敢往书案上投递,毕恭毕敬:“是,江老夫人昨夜脱险,江三姑娘今日特意带谢礼前来感谢主子,主子您看……” 陆砚慢悠悠抬起眼眸,一只手握着青玉扳指,无声转动。 视线如蜻蜓点水落在吴管事身上。 吴管事心知肚明,笑着走上前:“老奴代主子去见江三姑娘罢,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陆砚不语。 吴管事识趣退下:“江三姑娘是一人过来的?” 守卫实话实说:“还有一个婢女。” 遥遥的,门口晃过一道青绿色的影子。 江府富庶,绿萝又是江稚鱼的贴身婢女,身上衣物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富丽几分。 吴管事一时竟分不清站着的是江三姑娘还是婢女。 转过两三株青竹,吴管事拾级步下台阶。 双手在空中甩了一甩,待要继续上前时,忽见有奴仆匆匆来报。 “吴管事,住持想见主子,说是在山门处找到一具死尸,据说是昨夜江家下落不明的药童。” 吴管事驻足,明知故问:“既是江家的药童,该去找江家才是,找我们主子做什么?” 话落,继续上前。 奴仆低垂着眼睛:“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他口口声声说那药童的死是主子所为,还说自己有人证。” 吴管事警觉:“……人证?” 奴才颔首:“是,住持如今就在后门,还说今日若见不到主子,他不会离开。” 吴管事思忖再三,忽然抬脚往后门走去:“住持在何处?” …… 江稚鱼等了半日,并未等到上客室的贵人。 守卫躬身回禀:“主子不便见客,昨夜之事只是顺手而为,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些谢礼还请姑娘带回去。” 江稚鱼了然:“是不方便收吗?” 守卫并未否认。 江稚鱼只当他是不便说实话,也不曾强求,福身告退:“今日叨扰大人了。” 日光满地,寺中悄然无声。 绿萝轻声呢喃:“这位贵人难不成身子不好,才不方便见客?” 江老夫人平日不常见客,也是因为身子不能见风。 绿萝想当然。 江稚鱼附和:“应当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总要顾忌些。” 她垂眸,目光缓缓在绿萝捧着的漆盒掠过,“是我莽撞了。” 既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收礼。 江稚鱼自言自语嘀咕,遽然握住绿萝的手腕:“绿萝,你先前是不是让厨房做了桂花糕?” 贵人不方便收礼,她却不能真的坦然受之。 江稚鱼当机立断,让绿萝拐道去厨房,将桂花糕送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也省得来回跑。” 绿萝转身离开。 山寺杳无声息,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僧人的木鱼声。 江稚鱼昨夜在山下遍寻一夜,脚后跟早就磨得起泡。 她左右张望。 四下杂草丛生,并无下脚之地。 江稚鱼无奈之下,只能忍着疼在附近转悠,想着寻一处干净的山石歇脚。 倏尔,一道熟悉的嗓音飘入江稚鱼耳中。 她怎么听到了吴管事的声音? 江稚鱼惊恐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不远处的树影后站着两人。 二人身后便是上客室的后门。 江稚鱼心口一惊。 难不成,住在上客室的贵客就是别院的“好心人”? 江稚鱼喜出望外。 没想到兜兜转转,“好心人”又帮了祖母一回。 既是熟人,江稚鱼自然不像原先那样畏惧,提裙正想着往前和吴管事相认时,突然听见吴管事笑了两声。 那笑声并非先前和江稚鱼说话时的温和慈爱,而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和鄙夷。 “单单凭一个小沙弥,就想给我们主子定罪,这难不成便是贵寺的待客之道?” 吴管事冷嗤,“再说,这药童欺骗我们主子在先,如今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江稚鱼早在听见“药童”两字便收住脚,她怔怔握紧双唇,不可置信望着吴管事脚边的一具尸首。 她今早才将那人绳之以索。 祖母命她放人时,江稚鱼还狠狠瞪了那人两眼,绝不会认错。 正是昨夜给祖母下毒、后来又故意推陈郎中摔下山谷的药童。 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七窍流血,心脏被人活活剥出,惨不忍睹。 江稚鱼惊恐张瞪双眼,手脚止不住颤抖。 血腥气渐渐漫入江稚鱼口鼻,恶心在喉咙间滚动。 住持怒不可遏:“此乃佛门净地,即便是宁王,也不可对佛祖不敬。” 江稚鱼豁然昂首。 住持刚刚说的什么? ……宁王? 住在上客室的贵客是宁王? 她之前认错的人……是宁王?!! 那个杀人不眨眼、只因药童欺瞒就将人的心脏活活剥开的宁王陆砚?!!! 江稚鱼头晕眼花,眼前模糊不清。 恍惚之际,吴管事倏然朝她藏身之处直直望了过来:“谁在那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完了,陆砚看见自己了…… 第三十二章 风声鹤唳,树摇风动。 江稚鱼瞪圆双目,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捂着红唇的手指颤栗,江稚鱼屏着气,一点气息也不敢从指缝中溜出。 左右无一处躲身之处,若吴管事穿过树影,江稚鱼必暴露无遗。 恐惧遍及江稚鱼四肢,她眼睁睁看着吴管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枯枝在吴管事脚下踩烂,血腥气渐浓。 江稚鱼瞳孔骤紧。 蓦地,后门传来“嘎吱”一声响。 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青石台阶上。 陆砚一身玄青弹墨腾云祥纹雨丝锦长衫,衣襟处是用青线绘成的青竹。乌发束起,头戴累丝紫金冠,腰间系着象牙白彩绣丝绦,面如冠玉,眼似繁星。 吴管事屈膝上前:“是老奴办事不力,惊扰主子了。” 陆砚半眯着眼,目光似有若无从江稚鱼的藏身之处掠过。 只一眼。 又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吴管事躬着身子,装模作样:“此处脏污,还请主子移步,莫要脏了主子的眼睛。” 住持恼羞成怒:“你、你们……” 陆砚慢条斯理抬起眼眸,漆黑瞳仁中半分笑意也无。 一股凉意从脚尖蔓延而起,住持后脊生凉,一时竟忘了言语。 陆砚一眼都不曾落在地上惨不忍睹的死尸上:“收拾干净。”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殿下滥杀无辜,难不成不该给我们南天寺一个交待吗?” 陆砚扬眉:“你怎知他无辜?” 他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意有所指,“若真的无辜,又怎会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偷听我说话?” 正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偷听陆砚说话的江稚鱼:“……” 江稚鱼抱膝半蹲在地,瑟瑟发抖。 一张脸几乎埋在膝间,看不清面容。 陆砚朝吴管事抬抬下颌,立刻有奴仆上前,抬着药童的尸身离开。 住持捻着佛珠:“若他真有罪,殿下也不该如此暴虐残忍。” 陆砚答非所问:“第一 次见死人?” 住持扼腕叹息:“佛门净地,断不会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杀戮,贫僧修行多年,自然也是第一次见。” 陆砚笑笑:“是我狭隘了。我还以为第一次见到死尸的人,多是吓得哆嗦,站都站不起来。” 正吓得哆哆嗦嗦,站不起来的江稚鱼:“……” 怎么感觉陆砚一个字都不曾提到自己,却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 他不会真的认出自己了罢? 江稚鱼毛骨悚然。 整个人恨不得埋入地里。 早知如此,刚刚还不如先给自己挑一块风水宝地,这一处杂草高于膝,俨然多日不曾有人打理,若真的命丧此处…… 江稚鱼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回过神,透过指缝悄悄窥探树影后的三人。 陆砚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枯藤古树后除了萧瑟秋风,空无一人。 江稚鱼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劫后逃生的喜悦从天而降,似乎要将她砸晕。 她这是……躲过一劫了? 陆砚真的没有发现自己? 江稚鱼欣喜若狂,扶着酸麻的双膝站起,一瘸一拐转过身。 一声惊呼差点冲破喉咙。 本该在前门的守卫不知何时挪到江稚鱼身后,沉沉黑眸低垂,面无表情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心口骤停,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 她不知道守卫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我、我才刚来……” 言外之意,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守卫的左手不曾从剑鞘移开:“主子让我送江三姑娘回禅房。”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彻底粉碎了江稚鱼所有的侥幸。 完了。 陆砚真的看见自己了。 回什么禅房,他定是想送自己上西天的。 江稚鱼欲哭无泪,亦步亦趋跟在守卫身后,心如死灰。 江稚鱼双腿本就发麻,走得并不快。 她还以为守卫会不耐烦,没想到对方走两步,都会停下来等自己。 这是怕自己……跑了? 还是在给自己挑一处葬身之地。 陆砚人还怪好的嘞。 想到死相凄惨的药童,江稚鱼万念俱灰,她好像付费超前点播,提前半个时辰看到了自己的死状。 江稚鱼拖着双足一瘸一瘸往前走,心不在焉。 半晌,耳边再次落下守卫冷冰冰的一声:“到了。” 江稚鱼哭丧着抬起脸,猝不及防看见自己的禅房。 她遽然一惊。 陆砚竟真的放她回来了? 她真的全须全尾回到禅房? 江稚鱼不敢大意,提心吊胆转首,借守卫之口表忠心:“今日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向外人道半个字。” 守卫面无波澜,明知故问:“今日什么事?”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姑娘只是在山中不小心迷路,正好遇见了我。” 守卫装傻充愣的样子实在让江稚鱼拍案叫绝。 果真是宁王府的人,说话滴水不漏。 江稚鱼懊恼,她以前怎么会将陆砚认成是许绍绫的? 绿萝提着桂花糕出门,远远瞧见江稚鱼,疑惑上前:“姑娘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在……” 江稚鱼眼疾手快攥住绿萝的手腕:“知道了,祖母是不是等急了,我即刻过去。” 言毕,江稚鱼扯过绿萝的袖子。 身后如有洪水猛兽,江稚鱼头也不回,闷头往前走。 绿萝一头雾水:“姑娘,姑娘你扯疼我了!” 江稚鱼恍惚回过神。 她们早就走远,禅房青烟缭绕,隐约还能听见寺里传来的钟声。 绿萝揉着酸胀的手腕,顺着江稚鱼的视线往后张望:“姑娘在看什么?” 门口空空如也,守卫早不见踪迹。 江稚鱼缓慢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绿萝莫名其妙:“姑娘刚刚为何走那么快,我还以为姑娘撞见鬼了。” 江稚鱼一时语塞。 她虽然没有撞见鬼,不过也差点成为陆砚的刀下鬼了。 绿萝絮絮叨叨,晃晃手中的十锦攒盒:“还有这桂花糕,姑娘不是说要送给上客室的贵人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茫然无措,“……这桂花糕,我们是送还是不送?” 江稚鱼斩钉截铁:“不能送。” 陆砚吃过她们家厨子做的桂花糕,此刻送过去,和自投罗网有何两样。 江稚鱼当机立断:“绿萝,你立刻让厨子收拾东西回府,越快越好。” 绿萝为难:“可是,下山的路已经被封,只怕眼下走不了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江稚鱼思忖再三:“罢了,贸然出去,只会惹人生疑。让他好生在厨房待着,这些日子不可再做桂花糕,也不可同外人提起他有此绝活。” 绿萝震惊:“这……可有说法?” 遇事不决找玄学,江稚鱼平静开口:“大师说我近来见不得桂花,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被陆砚发现可不是就有血光之灾了吗? 江稚鱼这话也不算夸大其词。 绿萝对江稚鱼的话一向唯命是从,点头:“知道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 江稚鱼即然吃不了桂花糕,那就只好送去后山的猫儿狗儿,也算是一桩善事。 江稚鱼难得展露笑颜:“依你的便是。” 这样既能“毁尸灭迹”,又不会惹人怀疑。 只要这桂花糕别出现在陆砚眼前,江稚鱼什么都好。 …… 上客室的守卫等了半日,好不容易才见同伴姗姗来迟。 他双手抱臂:“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打听到什么了?” 同伴摆摆手:“都打听清楚了,想来是因为主子不肯收礼,江三姑娘不甘心,又让婢女送家里做的桂花糕过来,没想到会阴差阳错撞见主子。” 守卫好奇:“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 同伴无奈:“可不是,我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家婢女提着桂花糕出来。你说这事我要不要同主子说一声?怎么说江三姑娘也是好意,若是让主子误会是别有用心,未免也太冤枉了。” 守卫颔首:“主子既然让你跟着江三姑娘,那务必要事无巨细禀告。” 同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主子……” “不知主子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沧桑年迈的声音,守卫两人齐齐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向吴管事行礼。 吴管事一手负在身后:“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江三姑娘怎么了?” 守卫不敢隐瞒,如实回禀。 吴管事皱眉,小声嘀咕:“居然是桂花糕。” 守卫神色凝重:“桂花糕怎么了?” 吴管事拂袖:“没怎么。” 只是江三姑娘送什么不好,偏偏送桂花糕。 天底下怕是除了那位糕糕姑娘,旁人送来的点心,陆砚一眼都不会多看。 想到自己前日被退回的水晶芋圆,还有陆砚对糕点的避之不及,加上这两日那位糕糕姑娘不曾露面。 吴管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自作主张替陆砚做了决定:“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也不必告诉主子了。” 守卫迟疑:“那还要继续盯着江三姑娘吗?” 吴管事摇头:“不必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能翻出什么风浪,也用不着严防死守,由着她去罢。” 江稚鱼身后还有江老夫人,她若是不想给祖母招惹祸端,就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吴管事能想到的,陆砚自然也能想到,否则也不会放江稚鱼回去。 守卫闻言,笑着上前恭维:“还是吴管事了解主子,幸好先遇见了您老人家,不然只怕今日得罪主子的就是我。” 吴管事欣然接受赞赏,不吝赐教:“这有什么,在主子身 边做事,最要紧的就是多看多学,看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吴管事还有正事在身,和守卫闲聊两句,又赶着上楼寻陆砚。 此次封寺,明面是为江家出头,其实是变相软禁南天寺的僧人。 吴管事压低声音:“主子,江老夫人已经放话不让往下查,我们可还要继续?” 陆砚泰然自若:“住持那里可有异动?” 吴管事嗤之以鼻:“听说回去后住持亲自为那药童念经超度,如今寺里上下都在感慨住持心善,慈悲为怀。” 吴管事不解,“只是有一事老奴不懂,住持对外只说药童是失足跌落山谷,并未提到主子。” 先前住持上门讨要说法,吴管事还以为他会借此大做文章。 陆砚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口。 竹楼四面并无遮掩,透过槅扇木窗往下望,正好能看见上客室后门的一角。 陆砚眸色微暗,指骨分明的手指搭在窗沿,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不知怎的,他竟想到了先前藏身在杂草中的江稚鱼。 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不知为何,陆砚总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 吴管事试探:“主子?” 陆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淡声:“没什么,只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吴管事似懂非懂:“别的倒还好,只是如今寺中上下都知道药童的死讯,主子怕是不能再继续封寺了。” 他后知后觉,“原来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怪不得药童的法事闹得沸沸扬扬,深怕旁人不知道一样。” 药童一死,陆砚自然没有继续封寺的正当理由。 吴管事忧心如焚,一时竟也想不出上策。 陆砚勾唇。 冷冽眉眼落在暮色中,晦暗不明。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何时见我讲过理?” 吴管事噎住:“这倒也是。” 笑意漫上吴管事眼角,“如此倒也不必和那老秃驴多费口舌了。” 陆砚沉吟不语。 吴管事在守卫那里侃侃而谈,在陆砚眼前却不敢大放厥词。 他欲言又止。 陆砚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还想说什么?” 吴管事挺了挺胸膛,并未直接提江三姑娘送来的桂花糕,拐弯抹角揣度陆砚的心思。 “我听说附近有个厨子擅长做糕点,主子可要……” “不必。” 陆砚不假思索拒绝,凝眉沉思,“你吞吞吐吐半日,就是为这事?” 吴管事垂首低眸:“是老奴多嘴了。” 陆砚嗓子阴沉:“日后再有此事,不必再问我。” 吴管事叠声:“是、是。” …… 江稚鱼连着五日不敢踏出禅房半步,日日在江老夫人榻前侍奉。 又一次服侍江老夫人喝完药,江稚鱼从金胎掐丝珐琅凤耳豆中拣了颗糖樱桃,递到江老夫人唇边。 “这是厨房刚送过来,说是用滚烫的糖浆裹着樱桃熬制而成,祖母尝着如何?” 江老夫人满脸堆满笑意:“吃着倒好,只是吃多了难免会腻。” 她拍拍江稚鱼的手,“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左右寺里安静,你出去走走罢,省得在屋里憋久了。” 陆砚还在寺里,江稚鱼哪敢在外面闲逛。 她拿过迎枕垫在江老夫人身后:“祖母不必管我,我就喜欢赖在祖母身边。” 江老夫人难得没有再劝:“在屋里也好,眼下外面也不太平。” 江稚鱼心口一紧:“外面……怎么了?” 江老夫人犹豫片刻,笑得爽朗:“罢了,你如今也大了,同你说也无妨。朝朝,你可知……住在上客室的是哪位贵人?” 江稚鱼眼眸骤紧。 祖母这么神通广大的吗?足不出门还能知晓天下事? 江稚鱼颤巍巍:“不、不知。” 江老夫人笑笑:“不知道就对了,祖母也不知道。” 江老夫人两鬓斑白,抬首望向窗外的茫茫暮色。 “知道得多,可未必见得是好事。” 江稚鱼一头雾水:“那祖母刚刚那话……是何意?” 柳嬷嬷垂手侍立在门外,禅房内外并无外人。 江老夫人语重心长:“过去这么多日,南天寺还封着,不让外人进出,听说住持为这事已经和上客室那位闹了好几回,可见两人不和已久。” 江老夫人虽卧病在榻,却并非对寺中事一无所知。 “我并不知那位贵客姓甚名谁,可住持……” 江老夫人悠悠叹口气。 “我同他打过多年的交道,二十年前金陵爆发瘟疫,是住持亲自开了山门,迎病患入内医治,不眠不休照顾病患将近一个多月,最后还染上瘟疫,差点病亡,好在上天垂怜。” 江稚鱼为江老夫人斟茶送上:“这事我怎么没听祖母提过?” 江老夫人笑得温和:“你那会还没问世呢,祖母哪里同你说得着。这世上能将自己生死置身事外的人不过寥寥数人,为此圣上还曾亲自接见住持。” 南天寺的住持德高望重,又曾为圣上接见,陆砚都不曾放在眼里,又怎会对她一个小小的江家小女另眼相看。 若是知道自己当初认错人,恐怕会将自己大卸八块泄愤。 江稚鱼想起那日在上客室撞见的一幕,不由心生恐慌。 也不知道那药童是不是真的偷听墙角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江稚鱼无端觉得后颈生凉,四肢僵硬。 她强颜欢笑:“祖母同我说这事,是想告诉我什么?” 江老夫人爱怜揽着江稚鱼双肩:“朝朝……这金陵胆敢和南天寺叫嚣的人可不多,必是权势滔天之辈,绝非你我能招惹的。” 江老夫人叹口气,“我听说之前你还备了谢礼送过去,只不过他没收。” 江稚鱼缓慢点头:“是。” 江老夫人长吁短叹:“他既然不肯收,想来是不想外人知道他的身份,又或是不想张扬此事。也罢,贵人既然不想张扬,我们也就权当不知,关起院门过我们自个的小日子就好了。” 江稚鱼觑着江老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祖母,可若是有人猜出他的身份呢?他会不会将那人灭口,又或是让她尝遍酷刑,五马分尸、腰斩、车裂?” “胡说什么呢?” 江老夫人被江稚鱼逗笑:“哪有那样草菅人命的,那还是人吗?” 江稚鱼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 江老夫人轻抿一口清茶:“只要不得罪他,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江稚鱼:“……” 她欲哭无泪,“得罪了,会怎样?” 江老夫人抬起眼,盯着江稚鱼细细打量:“朝朝,你问这么多作甚?” 江稚鱼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好奇罢了。” 江老夫人拿手指指着江稚鱼,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 “不像,往日祖母同你说这些,你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也就那些无关紧要的家里长家里短,江稚鱼听得津津有味。 江稚鱼赧然,正想着为自己辩解,突然听见廊下传来柳嬷嬷的笑声。 “古太医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该是我们去请你才是。” 古太医晃晃手:“不拘这些虚礼。江老夫人今日如何了,可还觉得头晕?” 柳嬷嬷福身:“托古太医的福,老夫人这两日的头疾未犯,只是昨日吃的药又吐了。” 柳嬷嬷面缀愁色,“古太医你看,是不是那毒还未消,日后可还会落下病根?” 古太医抚着长须,叠声安抚:“不碍事,待我替老夫人把完脉再说。” 两人说话声渐近。 江稚鱼惊恐往后退。 当初在别院,古太医可是见过自己的。 这些日子江稚鱼都是避着古太医走,谁能想到今日古太医竟然会提前一个时辰过来。 江稚鱼心急如焚,拽着江老夫人的手腕:“祖、祖母,这里可有后门?” 江老夫人无奈:“这是在禅房,哪来的后门?” 窗下晃过两道身影,江稚鱼双目圆睁,目光在禅房搜寻。 橱柜、衣柜、案几…… 竟无一 处藏身。 柳嬷嬷为古太医挽起毡帘,又朝里喊:“老夫人,古太医来了。” 两人转过屏风。 榻前青丝帐幔低垂,江老夫人掩唇轻咳两三声,只从帐中伸出一只手。 “古太医见谅,实在是病了这几日……” 江老夫人说一半,又开始咳嗽。 古太医了然:“老夫人不必多言,你我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怎会连这都不懂?” 有些病人不喜旁人见到自己病时的容颜,这也是人之常理。 柳嬷嬷一直守在门外,自是知晓江稚鱼还在房中,稍作细想就知道,江稚鱼是不想见外人,才让江老夫人放下帐幔的。 柳嬷嬷心中只觉好笑。 长这么大,江稚鱼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还是怕生。 江老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岁数大了,又刚中过毒,难免虚弱。 古太医:“我替老夫人重新拟个药方,再喝上三日,想来就能大好了。” 江稚鱼躲在被褥中,一只手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出。 外壳忽然被人掀开,亮光照入,江稚鱼惊恐万分用双手挡住脸。 江老夫人笑着掰开江稚鱼的手,乐不可支:“人早走了,你还挡着脸做什么?” 江稚鱼慢慢摊开五指。 透过指缝往外瞧,果真见禅房只有江老夫人的身影。 江稚鱼长长呼出一口气,冷汗泅湿了里衣。 江老夫人拿眼珠子剜她一眼:“祖母还当你如今长大了,怎么这毛病还是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到外人就往祖母身后躲,难不成你以前见过古太医?” “怎么可能?”江稚鱼脱口反驳,搬出无懈可击的说辞。 “我就是、就是不想见外人。” 江稚鱼抱膝坐在榻上,理直气壮,“见人还得说话,麻烦。” “这话就是孩子气了,哪有人能一辈子不用见外人的?待你成亲,还得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少说也有百来人口,难不成你都能不见?” …… 余晖洒满青石板路。 柳嬷嬷刹住脚步,明眼人不说暗话:“古太医可是有话想要问我?” 古太医左右张望。 柳嬷嬷弯起嘴角:“里外并无外人,古太医有话直说便是。” 她拢眉,“可是老夫人的身子……” 古太医低声:“确实同老夫人的身子有关,在下斗胆问一句,老夫人先前可是一直咳嗽不止?” 柳嬷嬷错愕:“古太医如何知晓的?确实是这样,为此我家三姑娘寻遍金陵名医,可总不见效。后来还是三姑娘寻来紫灵芝,老夫人喝了两三回,咳疾倒渐渐好了。” 古太医一愣:“……紫灵芝?” 柳嬷嬷颔首:“听说是名医亲口说的,说什么拿紫灵芝熬汤最是扶正固本,益肺安神……” 古太医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柳嬷嬷并未察觉。 “差不多就是这些,别的我也记不住了,只知这紫灵芝最适合老夫人不过。” 柳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你也知道,我们老夫人最是疼三姑娘,自然不会辜负三姑娘的孝心。” 古太医:“……?”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好像他也曾对宁王说过这话。 古太医思忖片刻,朝柳嬷嬷拱了拱手。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可知三姑娘先前问的是哪位名医?这紫灵芝又是从何得来的?” 柳嬷嬷唬了一跳,忙忙追问:“古太医,你可别吓我,可是那紫灵芝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只是不知……可否借紫灵芝一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陆砚敛眸:“江三姑娘?”…… 第三十三章 将近掌灯时分,禅房各处点灯,烛光明亮。 柳嬷嬷命人取来紫灵芝,匣中衬着雨花锦,上托着紫灵芝片。 柳嬷嬷掀开匣子:“这都是我们姑娘让做的,说是寻人将紫灵芝切成片,要同时拿出五六片泡水就好,多了怕老夫人身子受不住,少了又没滋没味。” 柳嬷嬷胆战心惊,目光一刻也没从古太医脸上移开。 她跟在江老夫人身边,好东西自然见过不少,可这紫灵芝却第一次见。 柳嬷嬷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古太医,这紫灵芝……怎么了?不会是我们三姑娘被人哄骗,买了假的回来罢?” 古太医面色凝重,取出琉璃镜细细打量。 柳嬷嬷越想越糟心。 “三姑娘一心牵挂老夫人,病急乱投医,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事还望古太医莫要同旁人提起,三姑娘若是知道,不知该多伤心。” 柳嬷嬷絮絮叨叨,为主家操碎心。 古太医摘下琉璃镜,笑得和蔼。 “柳嬷嬷莫急,这紫灵芝是真的,三姑娘并未遭人哄骗。” 不仅如此,江稚鱼手上的紫灵芝光泽和气味都是上好的,质地纯净坚实,像是上用之物。 紫灵芝难寻,好的紫灵芝更是万金难换。 古太医思忖片刻,朝柳嬷嬷袖着双手。 “劳柳嬷嬷帮我问一句,,三姑娘这紫灵芝是从何处收的?不瞒柳嬷嬷说,我也寻了许久,可惜总找不到买主。” …… 古太医前脚刚踏出禅房,绿萝后脚就赶来回禀江稚鱼。 江稚鱼慢吞吞从被褥中钻出来,一头乌发蓬松如云,衬得那张脸只有巴掌大小。 在帐中磨磨蹭蹭半日,江稚鱼一张莹白小脸都添了两抹绯红。 江稚鱼双手抓住帐幔两侧,鬼鬼祟祟从缝隙中探出一双眼睛,左右张望。 “真的走了?” 绿萝忍俊不禁,挽起帐幔:“古太医一刻钟前就走了,我亲自看着他离开的,难不成这还能有假?” 人有失足,马亦有失蹄。 江稚鱼不敢大意:“寻个机灵点的去门口守着,下回若是古太医过来,让她早早来报,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 绿萝捂嘴笑:“瞧姑娘说的,好像古太医是洪水猛兽。” 他虽然不是洪水猛兽,可他背后的主子可比洪水猛兽还恐怖。 江稚鱼撇撇嘴,踱步回自己屋子。 廊下挂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细碎光影点缀夜色。 明月高照,银辉落满山涧。 江稚鱼转首往后望。 廊下烛光流淌,江稚鱼锦裙曳地,光洁的地板映出两道单薄消瘦的身影。 江稚鱼压低声音。 “你可知刚刚古太医寻柳嬷嬷过去是何事,往日开方子,也用不了那么久。” 绿萝心领神会:“姑娘放心,古太医留下柳嬷嬷,并非为了江老夫人的病。” 江稚鱼绷紧的肩颈舒展,再次踩入茫茫夜色中。 “那就好,我还当祖母的身子又不好了,不然古太医也不用避开她说话。” 绿萝弯起嘴角,揶揄:“姑娘这是关心则乱。” 她朝江稚鱼眨眨眼,“不过今日即便姑娘不问,我也会找姑娘的。” 江稚鱼茫然:“……找我?” 绿萝眼角弯弯:“可不是。” 她故意卖关子,“姑娘可知我找你何事?” 送走古太医,江稚鱼心中悬着的沉甸甸石块也消失无影,不以为意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枯枝:“什么事?” 绿萝挤眉弄眼:“姑娘一定不知道,古太医寻柳嬷嬷过去,竟是为了姑娘先前买回来的紫灵芝。” 一滴刺眼的鲜血从江稚鱼指腹渗出。 江稚鱼瞠目结舌:“什么?” 夜已深,绿萝并未看见江稚鱼指腹的伤口,高兴得手舞足蹈。 “姑娘先前不是还发愁买不到紫灵芝吗?正好古太医也在寻买主,古太医认识的人可比我们多多了,若他能……” 枯枝无力从江稚鱼手中滑落,江稚鱼捏住古太医双臂。 “他还说什么了?” 江稚鱼正色,“他同柳嬷嬷都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别有遗漏。” 绿萝被江稚鱼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挠头回想:“也没什么,古太医只 是赞姑娘寻来的紫灵芝品相极好,像是上用的。” 江稚鱼两眼一黑又一黑。 本来就是从宁王那得来的,品相能不好吗? 千防万防,没想到会在紫灵芝露出马脚。 江稚鱼有气无力倚在朱漆木柱上,双眼空洞无神:“绿萝,若是有人隐姓埋名来到你身边。” 江稚鱼想到自己那幅临摹的夜宴图,心如死灰。 “送你赝品,还收了你五千两银子。” 又想到那日的拦车表白心迹。 “还欺骗你的感情,说她对你一往情深,想要和你携手一生。” 绿萝满腹困惑:“然后呢?” 江稚鱼咽了咽喉头:“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 绿萝勃然大怒:“这不就是混账吗?这人怎可如此行事,好端端的玩弄旁人的感情作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浑蛋的人!” 江稚鱼往后躲了躲:“如果……她是有苦衷呢?” “有苦衷又如何,骗人就是不对的。” 绿萝还以为江稚鱼是被人哄骗,恨不得一口唾沫淹死那人,拉着江稚鱼苦口婆心。 “这样的人就该离得远远的,一个眼神也不能给。骗人感情就算了,怎么还能骗人钱财呢,也不怕天打雷劈。” 江稚鱼抬头看看天。 还好没有打雷。 绿萝担心江稚鱼又被那人的花言巧语哄骗,谆谆告诫:“这样的人,就该扭送去官府。若是让我见到,我定见一次打一次,也算出口恶气。” 江稚鱼:“……” 江稚鱼不甘心:“若是她亲自登门,诚心诚意告罪……不,负荆请罪呢?” “那也不可以。” 绿萝振振有词,“骗人就是不对的,他都做了亏心事了,难不成还想我原谅他,真是好大一张脸。” 绿萝挨着江稚鱼坐下,苦口相劝。 “姑娘,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人也一样。” 江稚鱼:“……” 虽说话糙理不糙,可你这也太糙了。 绿萝义愤填膺,还想再劝。 江稚鱼推推她:“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 绿萝展露笑颜:“姑娘能想通最好。” 江稚鱼揉揉眉心骨:“你去同柳嬷嬷说,就说那紫灵芝是我从一位老人家手中买的。” 江稚鱼胡编乱造,“那位老人家就在天桥下,两鬓花白,骨瘦如柴,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没让人看清脸,我就只见过一回,后来想找,却找不到了。” …… 古太医:“此话当真?” 柳嬷嬷颔首:“我们三姑娘亲自说的,哪还有假?当初买下这紫灵芝的时候,也是想碰碰运气,后来拿去给郎中看,才知这是好东西。” 言毕,又叹口气。 “可惜后来我们姑娘往回走,却再见不到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姑娘的孝心感动了菩萨,才特意点了一人下凡赠药。” 古太医自然不信仙子赠药的传言,一路心事重重,往回走时还差点撞上吴管事。 吴管事诧异:“刚刚来的是江家的人,江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是,江老夫人如今身子无甚要紧,只是我今日偶然得知江家竟有紫灵芝,多嘴问了两句。” 古太医踟蹰,“有一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主子先前为何忽然问我咳疾用何药物,是何人生病了?” 吴管事一时语塞:“也没谁,主子随口一问罢了。” 古太医穷追不舍:“那主子可曾给谁送过紫灵芝?” 陆砚治下严谨,府中应无人敢私自从库房拿紫灵芝出去变卖才是。 吴管事迟疑着开口:“有是有。” 古太医皱眉:“难不成那人胆子那么大,竟敢拿殿下的赠药出去变卖银钱?” “怎么可能,她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 吴管事信誓旦旦。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那位姑娘仰慕陆砚许久,对陆砚所赠之物视若珍宝,怎会转送他人。 简直是无稽之谈。 古太医疑惑:“难道是先前别院的那位姑娘,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吴管事这么信任她?” “她……” 吴管事猛地想起,他好像还不知那位姑娘姓甚,只知道小名。他拍着心口:“你不懂,谁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她却不会。” 吴管事转身踩上台阶,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沉寂平静的眼睛。 陆砚立在清冷月光中,身影如青竹。 “……在说什么?” 吴管事眉开眼笑:“老奴正同古太医说起别院那位姑娘。” 不知是不是吴管事的错觉,他总觉得陆砚眉眼的戾气似是少了几分。 陆砚漫不经心:“她去别院了?” 吴管事哽住:“那倒是没有。” 陆砚了然:“又送东西了?” 吴管事苦笑两声:“也、也没有。” 一鼓作气,吴管事全盘托出。 “古太医今日在江家那见到紫灵芝,瞧着像是我们府中的东西,故而多问两句。” 吴管事觑着陆砚的脸色,“老奴记得主子只给一人送过紫灵芝?老奴如今年岁大了,一时记错也是有的。” “你没记错。”陆砚淡声。 他确实只送过一人。 吴管事斩钉截铁:“那就是古太医看错了,虽说紫灵芝难寻,可普天之下也不是只有我们王府才有。” 古太医沉着脸:“老朽还不到眼花的地步,绝不会看错。那紫灵芝即便不是殿下所赠,那也是宫里出来的。” 两人争执不下,分不出高低。 “你是说……江三姑娘手中也有紫灵芝?” 陆砚半眯着眼睛,黑眸凌厉。 手指一点点敲着手中的扳指,陆砚忽然抬眸,直直望向吴管事。 “你之前说,江家和许家有婚约?” 吴管事袖手:“算不上婚约,只是两家长辈都有这个意思,不过老奴听说,江老夫人对这桩亲事并不满意,不然也不会带着三姑娘上山躲清净。” “她也不喜欢?” 虽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都知道陆砚说的是江三姑娘。 吴管事点头:“这是自然,听说为这事,江家都闹了好几回,前些日子江老夫人还大病一场。” 陆砚若有所思:“……是么?” …… 江稚鱼指腹的伤口虽不深,可不知为何,到了夜里,竟开始起疹子。 绿萝托着烛火过来,待看清江稚鱼手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绿萝吓得差点跌跪在地。 “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绿萝心急如焚,一面推江稚鱼,一面朝外喊人。 “快来人,姑娘不好了。” 江稚鱼迷迷糊糊睁开眼,瞥见自己手上的红疹,吓得一个激灵。 绿萝仓皇失措,急得快哭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吃坏东西了?” 她颤抖着声音安慰,“姑娘放心,陈郎中就在寺里,很快就到了。外面守夜的都是死人吗,怎么这会子还在睡?” 江稚鱼眼疾手快拽住绿萝:“先别喊人。” 绿萝急得掉眼泪:“姑娘可是怕吵着老夫人,那我亲自去请郎中。” 江稚鱼脑子转得飞快:“不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往上卷起衣袂。 江稚鱼对黄皮果过敏,少时不小心吃了一回,也是起了全身的疹子,把江老夫人吓得不轻。 江老夫人为这事砍光府中所有的黄皮果树,还喝令不让黄皮果子再出现在江家桌上。 往年来南天寺不曾留意,没想到寺里竟有黄皮果树。 江稚鱼压低嗓子:“你去园子,瞧瞧是不是黄皮果树。” 绿萝抬手抹去泪水:“是又如何,还是得让郎中看看。” 江稚鱼灵光一闪,唇角浮现浅淡笑意。 “若真是黄皮果树,你就摘几片叶子回来,我有用。” 若知道江稚鱼会拿黄皮果树的叶子洗脸,绿萝打死也不会去。 她双手捧着沐盆,小心翼翼侍立在江稚鱼身后。 双鸾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不忍直视的脸。 江稚鱼不单双臂,脸上、脖颈都起了一层层疹子。 绿萝心疼不已:“姑娘,你这是何苦?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只怕该心疼坏了。” 江稚鱼凑到铜镜前,细细端详:“绿萝,还能认出我吗?” 绿萝被江稚鱼满脸的疹子吓得往后退开两三步:“若不听声音,还真是认不出来。” 江稚鱼眉眼又添了几分笑意:“你去帮我取帏帽过来,这两日先这样,祖母那里我自会同她解释。” 也不知道她那话古太医信了几成,江稚鱼如今只能祈祷陆砚还不知道紫灵芝一事,能拖就拖。 绿萝忧心忡忡:“可姑娘这脸……” “放心,这疹子只是看着可怕,其实不疼也不痒。” 江稚鱼轻声安慰,“若是用药,只需两三日就好了,不会留下疤痕。” 绿萝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老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只是过敏也不是闹着玩的,姑娘总不能一直顶着这张脸过日子。” 江稚鱼给绿萝吃一颗定心丸:“自然不会一直这样,这两日住持那边可有动静,可说何时能下山?” 绿萝摇摇头:“听说住持这两日都在药师殿念经,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老夫人还说让姑娘也过去听经呢。” 江稚鱼上山本就是为江老夫人祈福,旁的不提,陆砚同住持不和,定不会往药师殿去。 思来想去,药师殿竟比留在禅房还安全。 江稚鱼:“这两日去药师殿听经的都有谁?” 绿萝沉吟半晌:“别人我不清楚,不过隔壁的白夫人倒是日日都过去,一待就是一整日,听说白夫人每月都会来寺里为亡夫诵经。” 绿萝拿手挡唇,“我还听说,白夫人为这事差点走火入魔,白家的下人夜里还听过白夫人在同逝去的白少爷说话,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在屋外守夜。” 江稚鱼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事?” 绿萝抱紧双臂:“可不是,听着就瘆人。姑娘明日若是碰见她,远远避开就好,也别上前打招呼。” …… 翌日。 江稚鱼戴着帏帽,踱步至药师殿。 绿萝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小声嘟哝:“姑娘今日怎么穿这么多,也不怕闷出毛病。” 好好的纤纤素腰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瞧着比往日臃肿笨重。 江稚鱼拖着沉重的身子,遥遥瞧见药师殿前跪着一个素净的身影。 白夫人遍身纯素,鬓间一点珠花也无,皓白的手腕空空如也。 绿萝凑到江稚鱼耳边,低声呢喃。 “白家的下人都不乐意跟在她身边服侍,说是之前伺候白夫人的奴仆都被先少爷索命带走,如今还跟着白夫人的,只剩一个小丫鬟。” 绿萝扶着江稚鱼入殿,跪在蒲团上:“我就在外面守着,姑娘有事喊一声就好了。” “天这么冷,你站在外面如何使得?去偏殿罢,左右我也没什么事。” 偏殿离药师殿不过十来步,若是江稚鱼喊大声点,绿萝也能听见。 话虽如此,绿萝还是不放心,每隔一刻钟过来瞧江稚鱼。 一连两日都是这样。 白夫人也如绿萝所说,不喜同旁人说话。 江稚鱼听了两日的经书,也不曾听过她说过半句话。 这倒合了江稚鱼的意。 又一次从药师殿离开,江稚鱼竟未在偏殿寻到绿萝。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去更衣了?” 江稚鱼在心底碎碎念,沿着乌木长廊往外走。 入了冬,山寺早早点灯,处处灯火明亮。 山中悄然,不见有人走动。 只有江稚鱼倒映在廊下的身影。 风声萧瑟冷清,重重树影摇曳在江稚鱼脚边,如莲波荡漾。 思忖再三,江稚鱼并未继续朝前寻人,她又一次折返回偏殿。 殿中烛光晃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还有绿萝带来的攒盒,案上是她刚喝了一半的茶水。 茶水是热的,可见绿萝刚离开不久。 江稚鱼提裙起身。 余光瞥见窗外晃过的一道身影,江稚鱼心花怒放,一句“你可算来了”还未出口,木门上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撞。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抵在木门上,两人相拥在一处。 少顷,细碎的啜泣从门外传来。 “别、别在这里。” 木门撞开小小的一角。 隔着门缝往外望,江稚鱼清楚看见素白的一角衣裙。 瞳孔骤然瞪圆。 那是……白家夫人。 “夫人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难不成是怕我哥看见……”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江稚鱼第一次听见白夫人的声音。 “闭嘴,再提他半个字,你就给我滚出去。” 白二少爷捂着高高肿起的半张脸,低头在白夫人掌心啄了一下。 “不疼吗?” 江稚鱼:“……” 木门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撞开。 江稚鱼惊慌失措。 白夫人守寡多年,若是知道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她和小叔子的好事…… 江稚鱼不敢往下细想,她双手提裙,轻手轻脚绕到佛像后。 佛门圣地,再怎么急不可待,也不能在这里胡来罢? 且白夫人还日日虔诚诵经,可见是心诚的人。 下一刻,木门彻底被撞开。 两人一路相拥滚到蒲团上,难舍难分。 江稚鱼:“……” 原来白日诵经不是心诚,而是在请罪。 衣裙窸窣动静渐起,不堪入耳。 江稚鱼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抱膝蜷缩在地上。 又一点点拢紧自己曳在地上的衣裙,深怕被外面的人看见。 江稚鱼心中叫苦不迭,默默祈祷外面的人尽早完事。 总不会真想在这里待到天明罢? 偏殿夜里有沙弥守着,外面两人再怎么胡闹,想来也不敢闹得人尽皆知。 男子低哑的笑声从外面传来。 “怕什么,我吓唬你的,这里又不会有人过来。” “不是有小沙弥值殿?” “他……恐怕今夜得在柴房过夜了。” 他早就将小沙弥打晕丢进柴房。 江稚鱼:“……”天要亡她。 头上还戴着帏帽,白纱朦朦胧胧,挡住了江稚鱼大半的视线。 为求万全,江稚鱼帏帽前的白纱一直垂到脚边。 且这两日出门,江稚鱼都会在腰间多裹上几圈料子,是以此刻的她比不得往日轻盈灵活。 帏帽长长垂到地上,勾住了江稚鱼金缕鞋上的细小珍珠。 江稚鱼笨拙挪动身子。 她一只手握住帏帽,探身解救勾住珍珠的一端。 烛火高照。 一双乌皮六合靴突兀出现在江稚鱼眼前,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江稚鱼扬起双眼,冷不丁隔着帏帽撞上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江稚鱼双手捂住双唇,差点惊呼出声。 陆砚垂首敛眸。 南天寺的禅房中只借住了两户人家。 白家人在外面,剩下的就只有—— 陆砚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在江稚鱼耳边落下。 “……江三姑娘?”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陆砚:江三姑娘很怕我?…… 第三十四章 烛影通明,亮如白昼。 帏帽后的一张脸霎时褪去所有的血色,江稚鱼心口骤停,不可思议望着突然出现在殿中的陆砚。 前有宁王,后有一对鸳鸯。 江稚鱼悄悄往后退开半步,又退开半步。 陆砚垂首低眸,口吻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怎么不说话?” 他泰然自若,好似并未听见外面的窸窣动静。 江稚鱼冷汗直流,心跳如擂鼓。 藏在袖中的手指蜷缩在一处,江稚鱼心惊胆战。 陆砚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在江稚鱼脸上掠过,眼中的质疑渐深。 电光石火之际,江稚鱼忽然扬起头。 食指朝向自己的喉咙,又摇摇头。 喉咙受伤,说不了话。 陆砚扬眉: “受伤了?” 江稚鱼重重点头:嗯! 陆砚漫不经心:“怎么受伤的?” 江稚鱼:“……” 江稚鱼卡壳了。 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 江稚鱼不懂手语,可陆砚也不懂啊。 江稚鱼胆战心惊,兢兢业业比划了半刻钟。 她身上的衣裙繁琐厚重,层层叠叠的锦裙好似含苞待放,簇拥着江稚鱼娇小的身影。 像是一尾不小心跃出湖面、在岸上翻滚着肚皮蹦跶的小鱼。 陆砚盯着江稚鱼看了半日:“我不懂手语。” 帏帽后的江稚鱼悄悄勾起唇角。 好巧,我也不懂。 陆砚冷不丁启唇:“写下来。” 江稚鱼:“……” 笑意凝固在脸上。 好巧不巧,偏殿的后方还有纸笔供应,想是为给香客抄写佛经所用。 江稚鱼叫苦不迭。 她慢吞吞从地上站起,挪到书案后。 墨水从笔尖滚落,泅黑了纸张,江稚鱼迟迟不敢下笔。 陆砚就站在案前,目不转睛盯着江稚鱼手下空白的纸张,明知故问:“江三姑娘难不成不认字?” 那双漆黑眼眸低垂,陆砚一身玄色长袍,长身玉立。 黑影笼罩在江稚鱼上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江稚鱼大着胆子扬眸,飞快在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你是谁? 江稚鱼用的左手写字,字迹歪歪扭扭,不堪入目,只能勉强认出一二。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知是不是江稚鱼的错觉,她好像听见陆砚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江稚鱼不明所以抬首。 陆砚指骨在案上敲了一敲:“江老夫人的病如何了?” 江稚鱼佯装诧异:你是上客室的贵人? 她起身,不动声色后退两三步,朝陆砚行礼道谢。 不论如何,若不是古太医及时出手相助,祖母恐怕难逃此劫。 又在纸上落笔:古太医医术高明,多亏公子和…… 墨迹还未干透,又听陆砚淡声道。 “他确实医术高明。” 陆砚视线慢悠悠掠过江稚鱼的帏帽,和她白纱后的一双琥珀眼眸对视。 “江三姑娘的喉咙不是受伤了,怎么不寻古太医帮忙?” 江稚鱼心口狂跳,垂眸低眉:祖母一事多有叨扰,不敢再劳烦。 陆砚笑笑:“是么?” 江稚鱼心中长毛,被陆砚看得心虚,撇开视线。 陆砚淡声:“医者仁心,古太医定不会拒绝。” 江稚鱼哑口无言。 倏地。 殿外传来一记不轻不重的闷哼,江稚鱼脸色大变,猛地望向殿外。 男子单手抱起白夫人,两人衣衫凌乱不整,相吻在一处,难舍难分。 他一面托着白夫人,一面往里走。 江稚鱼惊恐万分站起身,差点掀翻案上的笔墨。 一只手轻而易举拎起江稚鱼的衣襟,脚下一空。 陆砚带着她闪身躲到朱红木柱后。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薄纱。 江稚鱼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骤紧瞳孔中映着陆砚深邃平静的黑眸。 气息交叠,心跳似重合在一处。 砰、砰、砰。 江稚鱼身子朝后仰,金缕鞋往后踏出半掌。 一道轻柔如水的女声落在耳畔。 “什么声音?” 白夫人一手挽着男子的脖颈,潋滟眸子缱绻,如春水荡漾多情。 举目望去,殿中除了悠悠烛光,再无旁的动静。 白夫人好看的眉眼低低垂着,她松开挽着男子的手,纤腰袅袅,朝江稚鱼步步走近。 她精神恍惚,好似还坠在旧梦中。 “是你、是你来看我了吗?” 江稚鱼四肢麻木僵硬,情急之下,江稚鱼飞快往前两步,几乎贴在陆砚身上。 臃肿的衣裙挡在两人之间,再往上,是江稚鱼白色的帏帽。 陆砚低头。 眼前的人影同别院那人天差地别,身段判若两人,若真是那人,她应当不会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 可不知为何,陆砚总能从眼前的女子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凝眉沉吟,鬼使神差伸出手。 拨开江稚鱼眼前的白纱。 江稚鱼眼眸骤缩,牢牢按住陆砚手腕。 指腹下的脉搏跳动清晰,好似在拨动江稚鱼脑中紧绷的神经。 脚步声渐近,白夫人双眼朦胧,眼角淌下一滴泪水。 “白郎,是你吗?” 江稚鱼心急如焚,一手握住陆砚的手腕,一面往前半步。 飘渺的白纱陆砚眼前浮动,无意拂过他指尖。 陆砚手指一顿。 恍惚间,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就那样任由江稚鱼握着。 紧张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浮动,江稚鱼半点也没有陆砚的淡定自若。 身后白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依稀还能瞥见白夫人晃动的衣裙 江稚鱼双目瞪圆,眼睁睁看着那道素白身影飘近。 “你……” 低哑的一记男声骤然响起。 陆砚温热气息喷落在江稚鱼脖颈,惊起无尽的颤栗和恐惧。 江稚鱼想都不想,踮脚一把握住陆砚双唇。 陌生的洛神花粉香争先恐后闯入陆砚鼻腔,江稚鱼掌心温热柔软,陆砚一呼一吸间,都是洛神花香。 他皱眉:“松……” 话犹未了,余音都落入江稚鱼掌心。 明明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白纱,陆砚连江稚鱼的脸都不曾看清,可他却莫名读懂江稚鱼未尽的言语—— 她在害怕。 陆砚黑眸沉沉。 没有推开人。 恐惧占据了江稚鱼所有的理智,她竟忘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陆砚也是个危险人物。 江稚鱼竖耳细听。 柱子后的白夫人意识模糊,泪水挡住她双眼。 江稚鱼听着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啜泣,手指止不住发抖。 她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来越大。 而后,一只手拦住了白夫人的去路。 “在找我哥吗?” 耳边又一次传来衣物窸窣的动静,江稚鱼脸红耳热,手臂连着脖颈通红一片。 她手上本来还长着红疹,先前藏在袖中,陆砚不曾发觉,如今离得近,他这才看见江稚鱼手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他皱眉:“你的手……” 柱子后的两人又一次坠在梦中,醉生梦死。 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还捂着陆砚双唇,后怕顺着脊背蔓延至四肢。 她慌不择路松开陆砚。 急急往后退开两步。 一时情急,江稚鱼竟忘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裙。 江稚鱼一脚踩在裙角上,脚下一滑,身子往后直直倒去。 横梁上悬着的两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晃过江稚鱼双眼,她看见灯下悬着的穗子随风晃了一晃。 一只指骨劲瘦的手攥住江稚鱼的手腕,稍稍用力,江稚鱼身影朝前倾,勉强站稳身子。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道谢。 对上陆砚深不见底的眸子,江稚鱼猛地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哑巴。 江稚鱼: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天指地,胡乱在空中划了个圆圈,五掌在空中张张合合。 此乃江氏手语:多谢。 陆砚面无波澜,意外竟看懂江稚鱼所言:“知道了。” 江稚鱼:“……?” 这竟然能看懂? 陆砚目光并未从江稚鱼手背上移开过半分:“手怎么了?” 红色的疹子如针扎渗入江稚鱼的手背,触目惊心。 江稚鱼双手背在身后,胆战心惊。 她连连朝陆砚摇头:没事。 陆砚冷笑:“说实话。” 江稚鱼双手又在空中胡乱画圈。 陆砚沉着脸:“一直都是这样?” 江稚鱼迟疑一瞬,缓慢点点头。 对对对,她从小就是这样。 陆砚落在江稚鱼脸上的质疑渐深,他漫不经心打量着恨不得离自己三尺远的江稚鱼。 “江家没请过郎中?” 江稚鱼又开始胡乱比划。 陆砚双眉紧皱:“写下来。” 江稚鱼颤巍巍抬起头,手指朝殿外扑腾在地的鸳鸯一指。 五指在空中摇成骰子。 笔墨还留在书案上,并未取来。 陆砚的目光依旧落在江稚鱼脸上。 思忖半晌。 江稚鱼垂首低眉,她伸出一只手,在掌心上写字:家丑不可外扬。 手背上的疹子又一 次落在陆砚眼中,那些疹子凹凸不平,呈针点分布,有的似是结了痂,青紫色的痂混在其中,触目惊心。 陆砚没来由心生烦躁,直觉江稚鱼的手不该这样。 许是陆砚的视线在江稚鱼手上停留太久,江稚鱼不由心虚,嗖一声收回双手,牢牢背在身后。 陆砚目光轻抬:“江三姑娘很怕我?” 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江稚鱼每每见到自己,都是如临大敌。 江稚鱼摇头如拨浪鼓。 陆砚视线追随着江稚鱼:“还是说……江三姑娘以前见过我?” 江稚鱼像只炸毛小猫,脊背弓起。 帏帽后的一双眼睛瞪如桂圆,她手忙脚乱,一会朝陆砚摆摆手,一会又急不可待在掌心上写字,深怕陆砚真的认出自己—— 没见过。 陆砚不知是信还是没信,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江稚鱼仓促在手心落字:男女授受不亲。 计从心生,江稚鱼定定心神: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他误会。 陆砚眉角往上抬了一抬:“许公子?” 陆砚竟然连许家都知道了! 江稚鱼大惊,匆忙摇头:不是他。 陆砚的眼神开始变得意味深长,目光似是要穿透帏帽看清白纱后的那张脸。 “这事……江老夫人知道吗?” 以江老夫人对江稚鱼的看重,不太可能会做出棒打鸳鸯的事。 江稚鱼深吸口气,为彻底打消陆砚的顾虑,江稚鱼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在掌心落下几个大字。 他是个鳏夫。 陆砚:? 江稚鱼:虽然他相貌平平,先前娶过两门亲,妻子在过门后还都染上恶疾去世,可我还是喜欢他。 陆砚眉心紧锁。 江稚鱼心道有戏,再接再厉—— 但是祖母说他克妻,不让我和他来往。 陆砚面无波澜:“江三姑娘怕不是在同我说笑?” 冰冷的嗓音掠过江稚鱼耳尖,她身影僵住,好在有帏帽遮颜,陆砚看不清她煞白的脸色。 江稚鱼暂且扮演恋爱脑上身的女子,怒气冲冲:我知道你们都不看好他,不过没关系,他有我就够了。 纤细的手指在掌心上飞快飘动,似长翅的羽翼,翩翩起舞: 他就算有千万种不是,在我眼中都是最好的。 江稚鱼羞赧低眉,还不忘点题,首尾呼应: 只有他不嫌弃我脸上的疹子。 陆砚望着江稚鱼的目光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江稚鱼心惊肉跳:你怎么……不说话? 陆砚这人高深莫测,江稚鱼惶恐不安,不知陆砚信了几分。 她怀揣着一颗惴惴之心,悄悄抬高眼皮,试图从陆砚眼中读出一二。 没读懂。 江稚鱼默默移开视线。 心烦意乱之时,廊庑下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绿萝一手拍门,心急如焚。 “姑娘、姑娘你在里面吗?” 江稚鱼瞳孔骤紧,遽然抬首瞥向朱柱后的两人。 一只手鬼使神差挡在江稚鱼眼前,挡住了所有。 一记轻飘飘的嘲讽随之落下:“江三姑娘这会不用避嫌了?” 江稚鱼指着门口的绿萝,方寸大乱。 陆砚淡定自若,攥着江稚鱼转过朱柱,避开那两人从偏殿的后门离开。 江稚鱼:? 所以他们刚刚躲在柱子后的意义是—— 她手舞足蹈,骂骂咧咧。 隔着薄纱,似也能猜出江稚鱼在凶巴巴瞪着自己。 陆砚面不改色:“刚刚忘记了。” 江稚鱼摆明不信,气恼瞪着陆砚,腮帮子涨得鼓鼓的。 陆砚扬眉,明知故问:“江三姑娘这是在怪我?” 江稚鱼如泄气的气球,扁扁朝后退开半步:不敢。 廊下月影婆娑,摇摇晃晃。 绿萝眼尖,提裙朝江稚鱼奔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姑娘怎么从这里出来了,不要紧罢?” 她身子忽然闹不适,无奈只能托人回来和江稚鱼说一声,想是那人忘记了,竟没和江稚鱼提起。 绿萝急得焦头烂额,一时竟没留意江稚鱼朝自己使的眼色。 “姑娘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一把攥住绿萝的手腕,惊恐转首。 廊下哪还有陆砚的身影,只有夜风盘旋。 绿萝好奇探头:“姑娘在找什么?” 她拉着江稚鱼往回走,“姑娘先别管了,还是快些回去罢,老夫人等不到姑娘,该着急了。” …… 上客室。 黑漆描金长桌供着青玉光素嵌烧蓝座烛台,古太医垂首侍立在长桌前,他躬身,用指腹轻轻擦起一点药粉,在鼻尖嗅了一嗅。 须臾,古太医面色大变。 “主子,这是匈奴的梦石散。梦石散乃是用丹砂、雄黄、白矾炼制而成,有致幻之效。服用后意识涣散,真假难辨。” 吴管事大惊:“可这是从白二公子屋里搜来的,他并未去过匈奴,何来的梦石散?若不是主子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白夫人和二公子不对劲,老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天底下还有此物。” 陆砚眉眼笼罩着层层郁色。 他在边关见过服用梦石散的人,药效发作时,飘飘欲仙如在云端,坠在自己梦中,对外界一无所知。 古太医颔首:“这就是了,想来白夫人和白二公子用的量不少,不然也不会连主子在偏殿都不知道。” 他一手抚着斑白的长须,悠悠叹口气。 “这梦石散吃久了,会上瘾,一日也离不得。” 吴管事茫然:“离开了会如何?” 陆砚沉声:“那就不是人了。” 吴管事吓得连着往后退开五六步,恨不得离梦石散远远的,他抚掌。 “这白夫人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吃这东西作甚?还有这白二公子,他究竟从哪得来的?” 吴管事猛拍大腿,“怪道他们家一直往南天寺跑,难不成这梦石散,是他从住持手里买来的?” 吴管事喜笑颜开,“主子,这可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了,那老秃驴定和匈奴有瓜葛。主子,你……” 陆砚不动声色拨开眼前的梦石散,忽然开口。 “你见过江三姑娘?” 吴管事一愣,随即恍然陆砚并非在问自己,他朝向古太医。 古太医一怔:“主子是在问我?” 他细细回想,“没见过。” 每回他去江家的禅房,江三姑娘都碰巧不在。 “……不在?” 陆砚指骨在案几上敲了一敲,“这么巧?” 眼前又一次晃过江稚鱼的身影,明明陆砚并未亲眼见过她,甚至连声音都没听见,可他还是莫名觉得眼熟。 “这事老奴却是知道一点。”吴管事低声。 “江三姑娘不喜见客,这事在江府并非是秘密。她身后又有江老夫人,能推的江老夫人都给她推了,江大人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对母亲指手画脚。” 他不解,“主子是怀疑江三姑娘和白夫人一样……” 当务之急是找出南天寺住持和匈奴里应外合的证据,吴管事理所当然以为江稚鱼也牵扯其中。 “不是。”陆砚言简意赅。 吴管事长松口气。 “那就好,老奴还想着江三姑娘如今年纪轻轻,怎会和白夫人一样用上梦石散?” 他扼腕痛惜,“说来这白夫人也是可怜,听闻她和白大公子本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可惜天意弄人。” 陆砚想起殿内听见的那些声响,面色黑了又黑,他嗤笑:“郎情妾意?” 吴管事尴尬,干笑两声。 “白大公子走得早,这也怨不着白夫人。且白家兄弟两人的才学品行都不相上下,不然白夫人也看不上。” 陆砚拢眉:“若不是不相上下呢?” 吴管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白夫人哪会看上?珠玉在前,谁还会看得上鱼目?” 陆砚黑眸低敛,一言不发。 耳边好似想起那人坐在自己马车上,不顾众目睽睽,拿性命胁迫自己的一幕。 “我想、我想同公子成亲!”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我也不活了,反正我非公子不嫁。” “我这辈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我只喜欢公子一人!” 还有今夜江稚鱼以手指为笔,在掌心上一字字落下横竖撇捺。 “他是个鳏夫,相貌平平,还克妻。” 若真是同一人,眼光不至于相差甚远到这样的地步。 陆砚手指半曲,轻轻敲打着茶盏。 清亮的青瓷声落在屋内,如珠玉叮咚。 半晌,陆砚薄唇轻启:“找人盯着白家。” 染上梦石散的人,是不可能离得开的。 白家定会再次找上住持。 …… 江稚鱼提心吊胆了两日,连在屋里都不敢摘下帏帽,深怕隔墙有耳。 白日见到白家夫人,江稚鱼也是避之不及,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绿萝忍俊不禁:“姑娘胆子何时这般小了,再说,我们又没做亏心事,何必躲着……” 江稚鱼眼疾手快捂住绿萝双唇,匆匆在绿萝掌心落下两字:做了。 虽然是无意的,可江稚鱼还是不小心偷听了旁人的墙角。 每每想起这事,江稚鱼都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绿萝一头雾水,疾步追上江稚鱼:“姑娘这话是何意,我怎么不知道?” “江三姑娘。” 身后隐约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说是陌生也不至于,那夜在偏殿,江稚鱼也曾听过白夫人的声音。 她这是想……秋后算账? 江稚鱼哪里敢驻足,脚下如踩风火轮,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白夫人追了两步没赶上,她一只手捂着心口,掩唇低咳两三声。 婢女赶忙上前,拿温水化开梦石散,服侍白夫人喝下。 “夫人仔细些,小心呛着了。” 她一手轻拍白夫人后背,小声嘀咕。 “这药都快吃完了,夫人的病怎么还不见好。” 她跺了两下脚,“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府,夫人这身子可等不了十天半月。” 白夫人盯着婢女手中的梦石散,唇角挽起一点苦涩:“等不了,就不等了。” 婢女不知道,她却比谁都知道,这梦石散并非药,而是毒。 让她醉生梦死的毒。 婢女顺着白夫人的视线往前张望。 “夫人刚刚是在寻江三姑娘?夫人可是想托江家替夫人寻药,我听闻前些日子江老夫人病了,是托上客室那位牵桥搭线找的太医。” 婢女灵机一动,“不然我们也去请那位太医来看看,说不定他能治好夫人的病根呢。” “不许去。” 白夫人难得冷下脸训斥。 话说一半,又开始咳嗽。 她深吸口气,努力调息:“药,药明晚就到了。” “她真这么说的?” 陆砚立在窗前。 山风萧瑟,陆砚玄青长袍在风中拂起又落下。 吴管事点头:“千真万确,白夫人说的确实是明晚。” 南天寺戒备森严,哪来的人送药。 除非是……硬闯。 陆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白家和匈奴并未交集,手上的梦石散都是从住持那买来的。 陆砚冷冷:“还说什么了?” 吴管事沉吟片刻。 “别的倒没什么了,对了,那主仆两人好像还提到江三姑娘。” 陆砚一顿。 吴管事:“说曾远远瞧过江三姑娘一眼,生得花容月貌,怨不得江老夫人看不上许家。” 陆砚猛地看向吴管事:“……花、容、月、貌?” 他一字一顿。 那张满是红疹的脸,和花容月貌有何干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你都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钟鸣鼓磬,木鱼声响彻大殿。 药师殿悄无声息,只余钟声杳杳。 江稚鱼倚在朱琪漆彩柱上,遥遥瞧见绿萝提裙朝自己飞奔而来,江稚鱼悄悄从柱子后探出一双眼睛:如何了? 绿萝眼睛弯弯,扯着江稚鱼的袖子往里走。 “姑娘放心,白夫人不在。” 江稚鱼诧异:“……她不在?” 往日白夫人都是早早到的,风雨无阻。 绿萝左右张望。 四下无人,廊庑日光氤氲。 她压低声音:“我问过了,说是白夫人身子抱恙,今日来不了了。” 江稚鱼疑惑:“你这话……听谁说的?” “守殿的小沙弥。” 绿萝眉心稍皱,“我本来还想多问两句,可那小沙弥行色匆匆,我不好叨扰,只能先来找姑娘。” ……生病了? 江稚鱼心中忐忑,难不成她昨日找自己是因为身子不适? 那她置之不理……好像不太好。 要不打发人送点补品过去? 可她们两人素不相识,莫名登门,也很奇怪。 而且白夫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背后打听她?会不会怀疑自己那夜也在偏殿? 江稚鱼冥思苦想,纠结了整整一日,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一字诀—— 拖。 她经常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摇摆不定。 日渐西斜,夕阳西下。 金黄的余晖洒满山野,绿萝扶着江稚鱼回房,频频往后瞧。 江稚鱼捏捏她的掌心:怎么了? 怕陆砚派人盯着自己,江稚鱼这两日甚少在外面开口。 好在绿萝从小跟着自己,对江稚鱼了如指掌。 有时江稚鱼一个眼神,她也能猜出江稚鱼所想。 绿萝压低声音,待两人远离药师殿,方开口:“我刚刚好像看见住持在盯着我们。” 可等她再次回首,药师殿前却没了住持的身影。 江稚鱼想起那日住持和陆砚的对峙,柳眉蹙起一道弓月。 她无意惹事,更不想牵扯到朝政之争。 江稚鱼握住绿萝手腕:别管,先回去。 禅房离后山不远,穿过月洞门,再往前就是江稚鱼的下榻处。 江稚鱼紧绷的心弦舒展。 呼出的半口气还哽在心口。 蓦地,禅房前闯过一道单薄的身影,竟是白夫人身边的婢女。 婢女两眼泪汪汪,泪如雨下。 远远看见江稚鱼,拖着双膝飞奔而来,直直跪在江稚鱼脚边,连着朝她磕了两个响头。 江稚鱼唬了一跳,慌不择路朝后退开。 婢女哭得嗓子沙哑:“求三姑娘救救我们夫人!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快不行了!” 下山的路被拦,白夫人又忽然犯了旧疾,婢女走投无路,只能四处求人。 她双膝灰扑扑的,发松髻乱,也不知道在江稚鱼之前求过多少人。 江稚鱼忙不迭拉着人起身,温声宽慰。 她也顾不上继续装哑巴:“你先起来说话,白夫人怎么了?” 江稚鱼拿帕子抹去婢女眼角的泪水,又让人送来热茶,“别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婢女沙哑着嗓子哽咽,语无伦次。 “我们夫人的药吃完了,可如今下不了山,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向夫人求药,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三姑娘。”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江稚鱼脚边,额头磕得红肿。 “求姑娘、求姑娘替我们夫人说说情,让他们放我们下山。不,放夫人下山就好,我可以留在这里,只要他们答应……” 江稚鱼皱眉:“我如今也下不了山,如何说情?” 婢女双眼朦胧:“姑娘可认得上客室的贵人?我听说、听说他曾救过江老夫人一命。” 江稚鱼无奈叹气:“你也知我祖母的命是他救回来的,说起来还是我们家欠了他们的恩情。” 婢女跪在江稚鱼脚边,迟迟不肯起身。 “那姑娘可否替我们夫人问问,求那位贵客通融一二,让我们夫人回府。” 婢女声泪俱下,“夫人连着吃了两年药,从未停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夫人这么痛苦。若再不回府取药,我怕她熬不过今夜。” 豆大的泪水砸落在江稚鱼手背,江稚鱼望向绿萝:“古太医今日可在禅房?” 绿萝苦着脸摇头:“古太医昨日才来过,今日应当是在上客室。” 人命关天,容不得江稚鱼踟蹰。 她亲手扶着婢女起身:“你先回去照看白夫人,我去上客室请古太医。古太医医术高明,有他在,白夫人定会无虞的。” 婢女六神无主,呆呆点头:“好、好。” 起身,茫然往反方向走去。 江稚鱼眼疾手快攥住婢女:“你往哪走,禅房在这边。” 婢女精神恍惚,双眼空洞:“是、是我糊涂了。” 还未走出五六步远,婢女无意踩到碎石,差点跌落在地。 江稚鱼无可奈何,只得让绿萝先送婢女回去。 绿萝忐忑不安:“我走了,姑娘怎么办,姑娘总不能一人去见那位贵客。” 她压低声音,“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姑娘沾惹是非。” 若不是白夫人危在旦夕,江稚鱼也不会铤而走险。 她不知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在安慰绿萝。 江稚鱼强撑着挽起嘴角:“没事,我有分寸,你去罢,好生照看着点。” …… 上回来上客室,江稚鱼不小心撞见药童惨死的一幕,回去后连着做了两晚的噩梦。 再度靠近上客室,江稚鱼依然心有余悸。 门前守卫森严,江稚鱼道明来意:“白夫人旧疾复发,不知可否请古太医过去?” 守卫两人相视一眼,难得没有第一时间赶人:“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江稚鱼强装镇定:“……好。” 她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开半步。 帏帽后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江稚鱼无声无息打量着眼前的上客室。 上客室同她先前来时无二,看不出陆砚是否在内。 宁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应当……不会碰上罢? 且她刚刚点名道姓找的是古太医,这等小事应是不必向陆砚回禀的。 江稚鱼垂头盯着脚尖,努力找出陆砚不会知道自己来过的十大证据。 列举到第八条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劲风,守卫去而后返:“江三姑娘,古太医他……”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古太医是不是……” 声音骤然暂停。 薄纱横亘在江稚鱼和陆砚中间,薄暮时分,细碎的红霞似金箔洒落在陆砚肩上。 玄色身影长身玉立,那双幽深眼眸晦暗,一动不动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叠声咳嗽。 一盏热茶递到江稚鱼唇边,江稚鱼磕磕绊绊从唇间挤出三个字:“多、多谢。” 待看清那只手的主人,江稚鱼差点摔翻茶盏:“你你你……” 陆砚泰然自若:“江三姑娘能说话了?” 江稚鱼一张脸呛得通红,她竭力压低声线,掐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茶水温度适中,捧在手心暖融融的,驱散了江稚鱼周身的寒意。 救人要紧,江稚鱼抬高眼眸:“公子,古太医如今可在上客室?” 她忧心如焚,“白夫人病倒在榻,可否请、请……” 迎着那双乌沉灰暗的眸子,江稚鱼一时竟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待反应过来,江稚鱼已经茫然跟上陆砚,朝白夫人的禅房走去。 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一道朦胧的光晕。 不知为何,山寺今夜竟未掌灯。 四面昏暗无光,头顶枯枝遮天蔽月。 江稚鱼亦步亦趋跟在陆砚身后,一颗心惴惴难安。 眼前的薄纱层层叠叠,几乎挡住了江稚鱼所有的视线。 江稚鱼艰难透过帏帽,辨认方向。 她一心只顾着看清地上的障碍物,不曾料到前方的陆砚忽然刹住脚步。 江稚鱼一头撞在陆砚后背。 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撞在自己身上,陆砚眉心皱了一皱,怀疑刚刚撞到自己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团被褥。 他转身,盯着江稚鱼笨重的身影,若有所思。 “江三姑娘……畏冷?” “还、还好。” 察觉到陆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稚鱼灵机一动,立刻改口。 “其实谈不上畏冷,往年寒冬,我也只穿秋衣度日,为此还没少挨祖母的骂。” 她垂眸,嘴角扯出一点苦涩的笑意。 “兴许是我身子笨重,所以看着有点……臃肿。” 陆砚思及刚刚撞到自己的“被褥”,又看看眼前欲盖弥彰的江稚鱼。 他眼中阴郁尽显:“江三姑娘莫不是以为我好骗?” 陆砚转首,一只手握住江稚鱼帏帽的一端,那双凌厉的眼眸半眯,陆砚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江三姑娘脸上的红疹,真是从小就有的?” 江稚鱼心口忽停,藏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气息紊乱。 四面不见光日,黑雾密不透风。 隔着一层薄纱,陆砚那张脸近在咫尺。 江稚鱼清楚看见陆砚眼中涨起的阴狠戾气。 冷意从脚尖蔓延而起,江稚鱼如坠冰窖。 须臾,江稚鱼嗫嚅着双唇:“你都、都知道了?” 陆砚面无表情:“我该知道什么?” 江稚鱼低头垂眉。 “我脸上的红疹……并非是落草时就有的,我对黄皮果树过敏,若是不小心碰到,全身上下都会长满疹子。” 江稚鱼一面说,一面悄悄窥探陆砚的脸色。 那张布满重重阴霾的脸竟转阴为晴,再见霁色。 江稚鱼咽咽喉头。 “还有,我身子也并非臃肿,是里面……里面穿了冬衣。” 陆砚不怒自威,冷笑一声。 江稚鱼连声告罪:“我并非有意欺骗公子,我做这些,其实是因为、因为许公子。” 陆砚脸色骤黑,阴沉得可怕。 江稚鱼泫然欲泣:“公子神通广大,定然也听过我同许家的事。祖母不喜许家,又不好明着撕破脸,无奈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眼角挽起一点无奈。 “许公子喜欢貌美的女子,若是知道我这副模样,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此一来,祖母也不必再为我的亲事烦心。” 江稚鱼眼中含泪,“是我不好,先前欺骗了公子。” 陆砚一瞬不瞬盯着江稚鱼,唇角笑意冰冷:“那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还不是因为你起了疑心! 江稚鱼在心底骂骂咧咧,嘴上却不敢说陆砚半句坏话。 她眼神飘忽,口是心非。 “可能是因为……公子是好人,公子和白夫人素不相识,却还是打算出手相救,先前我祖母的事也是。” 陆砚面色如常:“那江三姑娘之前仰慕的人……也是假的?” “不是!” 江稚鱼一口否定,差点咬到自己舌尖。 江稚鱼心虚。 “他见过我脸上的疹子,却还是不嫌弃我,还夸我好看,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好的人。” 陆砚轻哂:“江三姑娘眼里……还真是处处都是好人。” 江稚鱼一时语塞,讪讪张唇:“倒也不是,我见过的好人……也只有他和公子。我不常出门,往日见过的人也不多,让公子见笑了。” 陆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江稚鱼:“……” 江稚鱼扁扁开口:“公子笑什么?” 陆砚不语,他转身,目光落在前方某处。 江稚鱼顺着陆砚的视线朝前望,眼眸遽然瞪圆。 一把推开陆砚就要往前飞奔而去。 禅房不知何时亮起了火光,点点明黄光影沿着屋檐连成一片,熊熊烈火燃烧而起,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整座山寺。 灰色的残烬在空中飞舞,横梁“咔嚓”一声裂成两半,木窗轰然倒塌,溅起一地火红的光影。 江稚鱼目瞪口呆,几近失语。 “白、白夫人。” 那是白夫人的禅院。 金黄的火光映照在江稚鱼浅色眼眸中,烈火燃尽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绿萝、绿萝在里面。” 江稚鱼挣开陆砚的手,一张脸褪尽所有的血色。 “她不在。” 陆砚淡声丢下一句,示意江稚鱼朝前望去。 明黄火光中,宋旭背对着烈火,无声落至江稚鱼眼前。 他肩上还扛着一人。 正是之前随婢女离开的绿萝。 江稚鱼一阵后怕,推开陆砚扑到绿萝跟前:“绿萝绿萝,你醒醒。” 绿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猝不及防看见身边的三人,吓得惊醒:“姑娘,我怎么在这 里,我不是和……不对,那个婢女在撒谎,她骗了姑娘,白夫人根本就没病!” 宋旭吊儿郎当拍拍自己肩上的灰烬:“白二公子和白夫人都被控制了,还有在山门和山寺的密道抓住了三个住持。” 陆砚沉着脸:“……三个?” 黑眸半眯,陆砚若有所思,“怪不得。”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这山寺处处透着古怪,只怕原来的住持早就死了。 匈奴人拿南天寺当作据点,又找人扮作住持藏匿山寺,官府即便是搜城,也断不会搜到山寺。 宋旭嗤笑:“还好你安排的人手够多,不然定让那老秃驴溜走了。” 他转而看向江稚鱼,“你就是那个……桂花糕?” 江稚鱼呆住:“什、什么?” 宋旭嘴快:“那桂花糕不是你送的?我先前想吃,这姓陆的……” 陆砚面无波澜点了宋旭的哑穴。 宋旭半天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着一双眼珠子恶狠狠盯着陆砚。 陆砚懒得多看他一眼,垂眸,目光和坐在地上的江稚鱼相对。 江稚鱼假装听不懂宋旭的话:“他刚刚说的桂花糕……是什么?” 陆砚不答反问:“江三姑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江稚鱼眨眨眼,“是不是他认错人了,我并未给公子送过桂花糕。” 宋旭瞪大眼睛,喉咙虽然发不出声音,可双唇也没闲着,一张一合: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江稚鱼装作看不懂,她起身朝陆砚屈膝:“祖母还在禅院,她若是见不到我,定该着急。今日的事幸而有公子,改日我定亲自登门道谢。” 话落,江稚鱼匆忙带着绿萝往江家的禅院跑去。 宋旭目送江稚鱼离开,瞠目结舌。 他像是花果山的猴子,上蹿下跳。 陆砚伸手解开他的哑穴:“看好白家的人,别让他们死了。没有梦石散,他们应当撑不了多久。” 宋旭恼羞成怒:“陆砚,今日的事我定要狠狠告诉我姐姐!还真是三岁看老,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双手抱臂,望着江稚鱼离开的方向皱眉。 “不过,真的不是江三姑娘给你送的桂花糕吗?” 陆砚不语。 宋旭小尾巴一样缀在陆砚身后,两人一齐往白家所在的禅院走去。 宋旭声音透着狐疑:“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了?” 陆砚驻足,黑眸沉沉:“谁说我喜欢她了?” 宋旭耸肩:“你若是不喜欢,这么护着做什么?” 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别的不说,今夜的事,将计就计才是上上策,若你让江三姑娘直接去找白家的夫人……” 陆砚横眉冷眼:“那是你的上上策,不是我的。” 他还用不着拿弱女子去做诱饵。 今夜不管诱饵是不是江稚鱼,陆砚都不会让那人出现在白家禅院。 宋旭反唇相讥:“那你一路跟在她身边做什么?” 陆砚勾唇:“我做事,何时轮得到宋公子指手画脚了?” 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朝中,陆砚的地位都在宋旭之上。 宋旭哑口无言:“你……”他愤愤丢下一句,“死鸭子嘴硬。” 白家禅院几乎烧成灰烬,禅院一片狼籍,灰烬满天飞。 宋旭跨过满地的狼藉,唇角弯起一点讥讽。 “不过江三姑娘和桂花糕不是同一人,那也是好事,不然看见你这样的手段,肯定有多远跑多远,谁还敢给你送桂花糕?” 白家禅院并非空无一人,地下的密道关着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三人都是长着同一张脸,身上遍体鳞伤,无一处是好的。 宋旭讥笑:“怎么问都不肯说实话,只能你来了。” …… 江家禅院。 江老夫人搂着江稚鱼,一张脸仿佛一夜来了十岁。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她捧着江稚鱼的手,“长疹子也不说,难不成是怕祖母责罚你身边的人?” 江老夫人指着江稚鱼,头头是道:“前两日你鬼鬼祟祟不敢来见我,我就知道定然有猫腻。” 江稚鱼依在祖母怀里:“只是过敏而已,过两日就好了。” 比起刚刚的死里逃生,过敏确实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老夫人连声念了两句佛:“阿弥陀佛,还好你没事。” 她抬眼望向窗外灰暗的夜色,长叹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府中。” 江老夫人凝眉远眺,“待这事结束,我们就回去。我听说,住在上客室的是宁王?” 屋里只有祖孙两人,江稚鱼诚实点头:“是他。” 江老夫人眉心皱起:“怎么偏偏是他。” 她叹气,“罢了,你没事就好,别的祖母也管不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江老夫人搂着江稚鱼的美人肩膀,“待天亮,我让人备份厚礼送过去,先前不知道是宁王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过于随意。” 江稚鱼双眼亮起:“我们明早就走吗?” 她如今见到陆砚就忍不住心虚,若能早早离开,定然是最好的。 江稚鱼犹豫:“宁王……会答应放我们离开吗,先前的山路一直是封着的,也不知解封没有。” “先前是找不到人,如今找到了,定然会解封。” 江老夫人笑笑,“宁王这般大动干戈,必定有他的道理。他想要找的人、想要查的事都和我们不相干,留我们在这里也没用,倒不如早早放我们离开,也省得他一桩麻烦。” 江稚鱼心中没来由一阵心慌:“那若是他想找的人……和我们有关呢?” “胡说八道。” 江老夫人指着江稚鱼,“我一个老婆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他找我们做什么?他要找,也是去找那些得罪过他的人。” 不小心得罪过陆砚的江稚鱼:“……” …… 将近天亮时分,陆砚终于从密道出来。 指腹沾染上一星半点的血珠,吴管事屏气凝神,躬身送上一块干净的帕子,服侍陆砚净手。 他躬着身子:“主子,江老夫人在外求见,说是特来向主子道谢,已经等了有一刻钟了。” 陆砚:“她一个人?” 吴管事点头。 陆砚越过吴管事的肩膀往外望,果然见不远处的古树下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江老夫人上前行礼:“给殿下请安。” 她颤巍巍道,“昨夜幸得殿下高瞻远瞩,不然我们朝朝定是要吃苦头的。依理该她亲自过来,只是……” 陆砚轻声:“朝朝?” 江老夫人忙解释:“是我们三姑娘的小名,殿下莫怪,我在家喊惯了,一时忘了。” 陆砚眉心轻拢。 不是糕糕吗,怎么又成朝朝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江稚鱼竟然就是之前那位姑…… 第三十六章 疏林如画,风过林梢。 陆砚立在日光中,那张脸线条凌厉,棱角分明。 身后的禅房几近燃成灰烬,青灰色的烟灰满天飘散,如重重阴霾遮天蔽日。 江老夫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拐杖颤巍巍拄在手中,那张脸长满岁月的痕迹,皱纹密布。 陆砚沉声,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两周。 “江三姑娘……只有这个小名?” 江老夫人笑笑:“那是自然,这还是我亲自替她取的。” 瞥见陆砚阴沉的面色,江老夫人一噎,想不通“朝朝”两字何时得罪过陆砚。 她战战兢兢:“可是三姑娘的小名……有何不妥?” 陆砚不语。 他抬眼往前望。 江白两家的禅房所隔不远,视线穿过香樟树,隐约瞧见树后鬼鬼祟祟的一道身影。 江稚鱼今日虽然穿得不如昨夜臃肿,可她向来畏冷,山间的气温又比城里低不少。 一身藕荷色彩绣并蒂莲纹织金锦 袄子,下穿素白锦裙,江稚鱼双手揣着一个鎏金珐琅铜手炉。 这会子天刚蒙蒙亮,乌云压得极低。 山中的寺庙笼罩在重重白雾中,若隐若现。 耳边掠过声声鸟鸣,江稚鱼躲在树后,帏帽后的一双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 绿萝不明所以,拿着披风拢在江稚鱼肩上。 “姑娘逞强做什么,好不容易才睡着,怎么也不多睡会儿,巴巴跑来这里等老夫人。” 陆砚还未松口让她离开,江稚鱼哪里睡得安稳。 山风凛冽,江稚鱼躲在香樟树后,悄悄踮脚往前张望。 猝不及防对上陆砚投递过来的目光,江稚鱼身影一僵,飞快闪回树后。 心中忐忑。 昨夜的话应该称得上天衣无缝,她不喜和许家的亲事是真,千方百计想要毁了这门亲事也是真。 她还随口胡诌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心上人。 怎么看,都不像是先前围着陆砚打转的女子。 江稚鱼提心吊胆。 江老夫人姗姗来迟。 江稚鱼迫不及待挽着江老夫人追问:“祖母,我们何时能下山?” 她悄声转首回望,“殿下不会不肯放我们离开罢?” 江老夫人笑睨:“胡沁什么,殿下又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我已经让柳嬷嬷去收拾东西,待过了晌午,应该就能下山。” 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地,江稚鱼眼睛笑弯,催促着江老夫人赶紧回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江稚鱼还学着江老夫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两声佛。 江老夫人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开始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念佛了?” 祖孙两人依在一处,相互搀扶着往禅房走去。 笑声断断续续,顺着山风飘落在陆砚耳中。 他漫不经心抬起眼眸,衣袂处还沾染着一点血色,渗透入里衣。 身后废墟杂乱无章,陆砚立在飒飒冷风中,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悄声往后退开两三步。 余光瞥见奴仆抬着三具触目惊心的尸首出来,吴管事厉声呵斥。 “站住。” 他一双手背在身后,横眉立目,“瞎了你们的狗眼。主子还在这里呢,你们也不怕冲撞了主子!” 奴仆吓得哆嗦:“管事恕罪,小的不是有意的。” 说着,就要往院子后方走去。 那三具尸首还在往下淌着血,血珠连成一片,不忍直视。 吴管事皱眉:“等等。” 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收拾行囊,这会子乱糟糟的,若是碰上江稚鱼祖孙两人,又是一桩麻烦事。 吴管事大手一挥:“先去密道候着,等江老夫人离开再出来。左右也就这一两刻钟,不急在这一时。” 吴管事小声絮叨。 陆砚目光直直:“一两刻钟?” 吴管事迟疑点头:“本来说要等晌午再走的,不过江三姑娘急着离开,就先和老夫人走了。” 一点日光穿过云层,落在陆砚脚边。修长身影落在昏暗阴影中,神色不明。 陆砚唇角勾起几分笑:“这么急?” 吴管事叹息:“江三姑娘终究还是个姑娘,冷不丁撞见昨夜那幕,定然吓坏了。再有,她也不肖先前来别院的姑娘胆子那么大。” 陆砚不动声色,黑眸如水雾平静无波:“你怎知她们不是同一人?” 吴管事脸上笑出褶子:“江三姑娘就一个小名,本就对不上。再有,若是先前那姑娘,看见主子早就过来了,怎会绕道走?” 吴管事双眼看穿一切,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江三姑娘对主子避之不及,和先前那位对主子穷追不舍完全不一样,若真是同一人,除了移情别恋,老奴可想不出还有别的缘由。主子,您……” 嗓音哽在喉咙。 一股冷意油然而生,如芒在背。 陆砚黑眸冰冷,眼中阴霾若隐若现,风雨欲来。 那一点笑意在他唇边一点点荡开。 “是么?” 吴管事脑袋垂到脚边,哪还敢多话。 …… 来时红叶翩跹,离开南天寺时,山中落英满地。 江稚鱼悄悄挽起车帘。 身后的山门渐行渐远,和远方的云雾融为一体。 马车穿过山林,在官道上疾驰而行。 她们真的离开了。 笑意如涟漪在江稚鱼眼中荡漾,湖泊眼眸弯弯,灿若繁星。 绿萝蹲在一旁,为江稚鱼上药。 “姑娘对自己可真是狠心,这么多疹子,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江稚鱼小声嘟哝:“平安险中求,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绿萝没听清:“姑娘说什么呢。” “没什么。” 江稚鱼坐直身子,“祖母可是说要带我们回老家,回府后早些收东西,我想明日就走。 绿萝震惊:“这么着急?” 江稚鱼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迟则生变。” 陆砚不可能一直留在金陵,等他回京,自己再回江家。 万无一失! 江稚鱼忍不住挽起嘴角。 半晌,马车缓缓停下。 江稚鱼兴冲冲挽起墨绿车帘:“祖母,我想明日回……” 余音消失在喉间。 江稚鱼瞠目结舌望着近在咫尺的别院,身影僵在半空,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陆、砚、的、别、院、前! 江稚鱼几近落泪,她颤巍巍抬起双眸:“是……走错了吗?” 江老夫人先她一步下车,拄着拐杖往江稚鱼缓缓走来。 “没走错,殿下刚刚打发人过来,让我们先在别院住下。待他料理完南天寺的事,再送我们回府。” 江稚鱼欲哭无泪:“他料理他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江老夫人斜睨:“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江家上下这么多人,若是哪个出去乱嚼舌根,岂不是坏了殿下的好事?” 她笑着宽慰,“再说,这处虽是殿下的私宅,可他往日又不住在这里,也碰不上面。” 江稚鱼一脸生无可恋:“你怎知他平日不住在这里?” 江老夫人满脸堆笑:“还真是吓傻了,若殿下真是住这,怎还会让我们搬过来?安心住着就好,用不着杞人忧天。” 江稚鱼懊恼缀在江老夫人身后。 她可没有杞人忧天,她是做贼心虚。 江家众人住在别院的西厢房,同陆砚的书房相离甚至远,不幸中之大幸。 江稚鱼连着两日心惊胆战,走到哪里都戴着帏帽,好在陆砚忙着料理南天寺的余孽,无暇回别院。 凛冬初至,侵肌入骨。 厢房前的桂花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萧瑟冷清。 绿萝仰天望着空无一物的枯枝,面露遗憾:“可惜了,若是秋日,还能做桂花糕。” 江稚鱼猛地回首,眼疾手快捂住绿萝双唇:“日后不许再提这三字。” 江稚鱼一刀切,“你记住,我们家厨子不会做桂花糕。” 绿萝唇角扯出一点为难:“姑娘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别说我们家,放眼金陵,哪家厨子不会做桂花糕,不过是做得好与坏罢了。” 江稚鱼沉吟:“你说的也有道理。” 灵机一动,江稚鱼朝绿萝勾勾手指头,“你去找厨子,告诉他日后做桂花糕,别再洒杏仁碎,和别家一样洒桂花蕊就好。” 没了杏仁碎,陆砚一时也想不到她身上。 …… 陆砚顺着南天寺顺藤摸瓜,在密道中搜出“住持”同匈奴勾结的罪证,还有百来封往来书信。 可偏偏陆砚遇刺前后的书信都没了踪影。 陆砚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都搜过了?” 吴管事躬身:“搜过了,这南天寺里里外外都搜了五遍。” 他觑着陆砚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主子,会不会那些书信……已经被销毁了?或是被人提前拿去了?” 吴管事百思不得其解:“这都快掘地三尺了,还是找不到。”他挠头,“老奴不放心,连江家的禅房都搜了一遍 ,就只在院中找到几根猫毛,别的连个影儿也没瞧见。” 陆砚抬眼:“……猫毛?” 他不记得江家养过猫。 吴管事笑笑:“不是江家养的,是后山跑过去的,江三姑娘心善,有时会拿糕点喂食,久而久之,那些猫儿也乐意往她院子钻。听说江三姑娘还命人在后山备了些厚褥子给它们过冬,真真是菩萨心肠。” 陆砚:“在哪?” 吴管事茫然:“什么在哪?” 陆砚冷声:“那些褥子在哪?” 既是备着过冬,那些褥子自然不会随意丢弃在后山。 吴管事恍然大悟:“主子是怀疑那些书信藏在猫窝中?” 他喜笑连连,“老奴、老奴这就带人去搜。” 风过林梢,参差树影摇曳在陆砚脸上。 他负手立在树下,黑眸沉沉凝视着前方一处空地。 山林草木稀疏,三三两两的木屋子分散在草丛中,屋内铺着厚厚的褥子,过冬绰绰有余。 一只黑猫弓着身子,虎视眈眈盯着陆砚,一双金黄眼眸凌厉凶狠,冲着陆砚哈气。 陆砚缓缓垂低眼眸,冰冷的视线轻飘飘落在黑猫身上。 黑猫周身的戾气瞬间消失殆尽,两只前爪搭在身前,若无其事给自己舔起爪子。 陆砚漠然收回目光。 吴管事喜笑颜开,颠颠朝陆砚跑来。 “主子,找到了!” 他双手在书信上拍了又拍,软绵绵的几根猫毛拂落在地,又拿袖子擦了又擦。 “这是在褥子里面找到的。” 吴管事嗤之以鼻,“还真是诡计多端,竟将书信缝在褥子中,若不是主子英明,奴才们还真是想不到此处。” 老巢被一窝端,黑猫横眉立目,金黄色的竖瞳逼近吴管事。 陆砚瞥一眼脚边的黑猫,脸上淡淡:“找些吃的过来。还有——” 他目光落在林中错落有致的木屋,为寻找书信,木屋中的褥子都被翻了出来,满眼狼藉。 吴管事心领神会:“主子放心,等会我定让人好好收拾一番,绝对不会让江三姑娘的心思白费了。” 陆砚眼皮微掀:“我提她了吗?” 吴管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老奴多嘴。” 翻箱倒柜找了两日两夜的书信终于找到,吴管事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一面命人给黑猫倒多多的吃食,一面又让人多添几层褥子。 黑猫趴在日光中,目不转睛盯着山上忙忙碌碌的众人,舔了舔自己白色的爪子,双足撑地,跃上枯枝。 纤细的枯枝在空中晃了又晃,挥下细碎的光影。 少顷,黑猫去而后返,嘴上还叼着一块东西。 吴管事眯着眼睛远望:“它这是……想给主子送东西?” 黑猫迈着爪子,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高高耸起,纵身跃在陆砚身前。 一块稀碎的糕点“啪嗒”从黑猫口中掉落,吴管事还未看清地上是何物,黑猫又甩着松软的大尾巴扬长而去。 吴管事诧异:“这这这……” 那块糕点不知被藏了多久,上面都是黑猫的牙印,灰扑扑的一团。 吴管事眉开眼笑:“这猫是成精了吗,竟然还通人性,只是这糕点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上面洒的是……” “杏仁碎。” 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吴管事身后落下,陆砚嗓子清冽,如山中空泉。 “这是桂花糕。” 还是洒了杏仁碎的桂花糕。 和当初她送到别院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脚边的桂花糕还有两排尖尖的牙印,陆砚垂首低眉,冰冷的目光在落到那块脏污的桂花糕时,竟然温和了两分。 薄唇勾出浅浅笑意,陆砚哑声:“你之前说,后山的猫……都是江三姑娘在喂食?” 吴管事这会也和陆砚想到一处,眼睛瞪如铜铃。 “对、没错、千真万确,这事江家的下人都知道,可怎么会……” 吴管事目瞪口呆,他立刻唤影卫上前,往秦家跑一趟,问清那日和秦嫣然一起游湖泛舟的姑娘是谁。 影卫很快回来。 真相果真如陆砚和吴管事所料。 不单如此,那日秦嫣然去寻江稚鱼,也是冲着桂花糕去的。 她想学做桂花糕。 江府有个厨子做的桂花糕在金陵数一数二,而且还别出心裁在桂花糕上洒杏仁碎。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铁证如山。 吴管事愣愣立在原地。 江稚鱼竟然就是之前日日来别院寻陆砚的姑娘,那她为何又对陆砚避之不及,还不肯承认之前给陆砚送过桂花糕? 吴管事一拍脑门。 “我知道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煞有其事当起陆砚的军师。 “先前江三姑娘向主子表白心迹,主子并未答应,江三姑娘能不伤心吗?她定是不想以先前的身份出现在主子面前,所以才不肯告诉主子真相,兴许也怕再次被主子拒绝。” 陆砚黑眸低敛。 他想起那日在偏殿,江稚鱼说自己的心上人是个鳏夫,相貌平平还克妻。 原来是生气自己拒绝了她,所以才故意胡编乱造气自己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对江稚鱼无意 第三十七章 暮色四合,晚霞如淌落的糖浆,滴落在地。 别院悄无声息,奴仆婆子手持珐琅戳灯,垂手侍立在门前。 吴管事落后半步:“主子,江三姑娘住的是西厢房,离您的院子……” 话犹未了,不远处的虹桥上忽然多出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 江稚鱼手上提着雕花玻璃描金宫灯,琥珀光影像是落日秋湖,随着江稚鱼的走动晃晃荡荡。 衣裙翩跹,腰间系着的环佩叮咚。 江稚鱼踮脚往前张望,帏帽后的一双远山眉蹙起,晕染着化不开的忧愁。 她……又迷路了。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穿过虹桥就能看见两株杨柳树吗,难不成是柳树被砍了? 江稚鱼满腹疑虑,提裙跨过青石板桥。 只觉眼前的一草一木似是眼熟,好像她刚刚才来过。 确实来过。 江稚鱼:“……” 江稚鱼无奈叹气,转身再次穿过虹桥。 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墙。 手边的宫灯摇摇晃晃,烛影溅落一地:“你……” 重重白纱后,陆砚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忽然闯入江稚鱼眼中。 白的是脸,黑的是瞳仁。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久久凝望着江稚鱼,漆黑眼眸中蕴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稚鱼急急往后退开半步,屈膝福身:“殿下。” 她刻意掐着嗓子,深怕陆砚听出自己的原声。 江稚鱼本来是想压低嗓音装作粗犷的声线,可惜她天赋不足,装出来的声线一点也不粗犷,反而还有点好笑。 无奈之下,江稚鱼只能捏着嗓子说话,嗓音比原先娇柔两分,好像能淌出蜜。 陆砚皱了皱眉。 “好好说话”还未出口,又再次被陆砚咽下。 他改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 江稚鱼怯怯抬起双眼,隔着帏帽和陆砚对望,“只是别院太大了,我又是第一次来,不小心走错地方了,还望殿下见谅。” 江稚鱼欠身告罪,低垂的眼眸脸着不加掩饰的窃喜和得意。 对嘛。 她现在的人设没来过陆砚的别院,迷路才是正常的。 果然连老天爷也在帮自己。 江稚鱼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又消除了一层嫌疑。 甫一抬眸。 陆砚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 江稚鱼心虚:“殿下是在怪罪我吗?” “没有。”陆砚淡声。 他只是觉得好笑。 江稚鱼连说谎都不会,竟然找出迷路这样拙劣的借口。 这别院她不知来过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陆砚的书房,怎么可能会迷路。 “找我什么事?” 江稚鱼笑着递上自己抱在怀里的果盒。 雕红漆海棠花果盒小巧精致,盒上刻着两三株垂丝海棠,簇簇海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江稚鱼赧然勾唇:“先前我听宋公子说,殿下喜欢吃桂花糕,所以自作主张做了一点,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雕红漆果盒提在江稚鱼指尖,勒出深深的红痕。 这法子还是绿萝想出来的。 与其藏藏掖掖躲躲闪闪,倒不如大大方方给陆砚送桂花糕。 担心厨子做的桂花糕露馅,江稚鱼还亲自上手,做了一……一整盆桂花糕。 果盒掀开,桂花糕歪歪扭扭落在盘中,软绵绵滩成一团,上面还洒满了金黄的桂花香蕊。 很是欲盖弥彰。 江稚鱼脸不红心不跳:“家里的厨子不常做桂花糕,做得不算好。” 那一坨糕点软糯无力滩在盘中,和先前江稚鱼送去别院的精致糕点截然不同。 厨子自然没有胆子给主家送这样难看的糕点,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桂花糕是江稚鱼亲手做的。 连着两日不曾合眼,还没见到江稚鱼前,陆砚身影如坠浊雾,他像是从地府走出的阎王厉鬼,戾气遍及周身。 可此刻,他那双凌厉眼眸竟有了一点软化。 陆砚漫不经心:“确实不好。” 江稚鱼:“……” 倒也没必要这么诚实! 陆砚慢悠悠:“江三姑娘这是第一次给别人送桂花糕?” 江稚鱼身影一滞,警铃大作。 陆砚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探她吗? 江稚鱼清清嗓子,庆幸自己那日胡诌了一个不存在的心上人。 她敛眸低眉,双颊染上浅淡红晕。 江稚鱼面露羞赧。 “自然不是,我也给……给别人送过的。” 陆砚脸色未变,自然而然接话:“是江三姑娘那位心上人?” 江稚鱼诧异扬眸:“殿下如何知道的?” 陆砚不语,只是目光有点奇怪。 每撒下一个谎,就要用上千个谎去圆它。 江稚鱼绞尽脑汁,努力圆谎:“他人很好,不管我送什么,他都说很喜欢。” 江稚鱼的社交经验几乎为零,唯一的途径除了电视剧就是网络。 她努力回想电视剧中有关的桥段,生搬硬套女主角的台词。 “可惜我不擅长下厨,有时还会烫伤自己的手。他心疼我,后来就不肯让我下厨了。” 江稚鱼庆幸自己还戴着帏帽,陆砚看不见自己通红的双颊。 她已经羞耻到可以抠出一个别院了。 陆砚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江稚鱼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洞埋起来。 “他还说日后我想吃什么,只要告诉他就好,他都会学着做给我吃。” 陆砚:“………………” 影卫早就查清,江稚鱼并不常出门。 唯一从府中跑出去的那几回,都是去找陆砚。 她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人。 至于那个既是鳏夫又克妻的心上人,都是江稚鱼无中生有胡编乱造的,只怕是想让陆砚吃味。 陆砚斟酌:“你很……喜欢他?” “自然。” 江稚鱼信誓旦旦,怕陆砚起疑,江稚鱼还无师自通补上一句。 “除了他,别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只喜欢他一人。” 陆砚久久无言。 江稚鱼忐忑不安:“……殿下?” 她声音是刻意的掐尖,远不如江稚鱼以前的声音悦耳好听。 陆砚眉心再次皱起:“你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 江稚鱼点头如捣蒜,矫揉造作:“对的呀。” 她戒备望着陆砚,一点也不敢松懈,深怕自己又露馅惹陆砚生疑。 有惊无险从陆砚的院子离开,江稚鱼全身上下的力气几乎被抽尽。 她悄悄松口气,一路往回走,一路小声掐着嗓子学说话。 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娇。 和江稚鱼先前的声音大相径庭。 江稚鱼心满意足,点头。 嗯。 这样陆砚就听不出来了。 殊不知自己练声的一幕早就落入陆砚眼中。 陆砚微不可察拢了拢眉。 他还是喜欢江稚鱼正常时的声音。 身后,吴管事踩着暮色匆忙赶来:“主子,宋公子在画舫上找到了畏罪潜逃的僧人。” 那僧人也是南天寺的,事发时正好在外面化缘。 听到南天寺出事时,僧人到处躲躲藏藏,深怕被陆砚的人找到。 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听到灯下黑,连夜跑回金陵。 本来还以为躲在画舫上定然万无一失,没想到会被喝花酒的宋旭误打误撞撞上。 …… 夜色朦胧。 画舫上灯火明亮,两面栏杆上系着各色的玻璃绣球灯,照得江面熠熠生辉,亮如白昼。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花娘遍身绫罗,手执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满屋珠围玉绕,玉动珠摇。 纤腰袅娜,眼若秋波。 遥遥瞧见从屏风后走出的陆砚,花娘捂唇娇笑一声:“这位是公子的好友罢?如娘敬公子一杯。” 如娘含情脉脉,一面说,一面往陆砚走近。 身上的胭脂水粉浓烈,直直窜入陆砚口鼻。 陆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出去。” 他目光越过如娘,落在贵妃榻上左拥右抱的宋旭身上,开门见山:“……人呢?” 宋旭美人在怀,脸上唇上都是口脂留下的印子。 他懒洋洋。 “急什么。” 宋旭仰靠在贵妃榻上,左手勾着花娘的脖颈,右手勾着另一人,要那人喂酒给自己喝。 竹骨扇握在手中,宋旭一脸餍足,握着扇柄轻点。 “美人、美酒,还有……” 扇骨指向陆砚。 对上陆砚那一双瘆人冰冷的眸子,宋旭瞬间酒醒,身子抖了一抖,眼中恢复清明,哪还有刚刚半点醉态。 他推开身边的花娘,清清嗓子。 “你们……先出去。” 宋旭给钱大方,又是龙凤天姿的相貌,花娘自然舍不得,搂着宋旭的手臂撒娇:“那奴家在外面等着公子。” 团扇点在宋旭心口上,花娘难舍难分,“公子可要快点,奴家可舍不得公子。” “知道知道。” 宋旭笑着在花娘手背落下一吻,恋恋不舍。 余光瞥见陆砚面无波澜的一张脸,宋旭所有的旖.旎心思立刻烟消云散。 他站直身子,两只手负在身后,无语。 “你板着一张脸做什么?” 宋旭往船舱抬抬下颌,“今日这事我可是大功臣,若不是我,只怕你还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人。” 陆砚转身下楼。 宋旭眼疾手快攥住:“等等,过会再去。” 陆砚黑眸幽深,烛光跃动在他眉眼,影影绰绰:“你别和我说没抓到人?” “抓到了抓到了。” 宋旭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他难堪启唇,“就是找到人的时候,他刚……” 陆砚一瞬不瞬盯着宋旭。 宋旭无法,摊牌。 他双手高举两边,委婉开口,“那秃驴刚吃过药,不太方便见人。” 陆砚莫名其妙,脸色骇人:“他想服毒自尽?” 宋旭抽了抽嘴角,不知陆砚是如何想到服毒自尽,且他们这会子还在秦淮河的画舫上。 宋旭循循善诱。 “他服毒为何要跑来花船,直接找个深山老林不是更省事?” 陆砚彻底没了耐心。 宋旭赶在陆砚发怒前,飞快丢下一句:“那秃驴身子不太行,只能靠药。” 他摸摸鼻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吃完一整瓶。” 宋旭无奈,“你瞪着我也没用,人如今还在冰桶里泡着我估摸着还得等上半个时辰,他才能恢复理智。” 陆砚面无表情,拂袖离开。 宋旭快走两步追上:“走那么快做什么,你猜我刚刚在画 舫上还看见谁了?许绍绫!听说江廷川可看重这位姑爷了,三天两头给人下帖子。” 宋旭啧啧称奇,“若是江许两家真的成了亲家,那三姑娘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陆砚阴沉着脸,视线落在宋旭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嗓音透着丝丝冷气:“手不想要了?” 宋旭“嗖”一声收回,唇角勾起一点幸灾乐祸:“你冲我发火有何用,想同江三姑娘结亲的人又不是我。” 陆砚眼底掠过几分不悦。 宋旭嗤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对江三姑娘无意,她的事与你无关。” 江风徐徐,丝竹声顺着水声传来,画舫上莺莺燕燕凑在一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楼下的如娘正在和婢女说话,声音高冷,和先前在宋旭面前的娇柔完全不同。 陆砚垂眸凝视。 倏尔想起江稚鱼一个人在院子偷偷“练声”。 他冷不丁出声:“她为何那样同你说话?” 宋旭一头雾水,顺着陆砚的视线往楼下望。 如娘身影站得笔直,眉眼间哪有一点温柔如水,半点情愫也没有。 可在对上宋旭目光时,如娘又一次笑弯眼角,弯弯眉眼藏在团扇后,隔着人海好像还能听到如娘的娇笑。 陆砚拢眉。 如娘和宋旭说话时,一直是捏着嗓子的。 和刚刚判若两人。 宋旭瞥一眼陆砚的不解风情,白眼翻到天花板:“她心悦我,自然待我同旁人不同。” 宋旭拍着陆砚的肩头,遗憾叹气,“可惜了,没人愿意为你这样花心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他一点也不想掺合江稚鱼的…… 第三十八章 江风习习,晨雾四起。 白茫茫的雾气在江上飘渺,许绍绫冷得直哆嗦,浑身打着寒颤。 他刚从水里出来,长袍湿漉漉往下滴着水。 时至初冬,气温骤降。 许绍绫上下牙关都在颤动,话都说不利索。 瞧见奴仆颤巍巍跪在自己脚边告罪,许绍绫怒气冲天,一脚踹在奴仆身上。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骂咧咧。 “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给少爷我找身干净的衣衫过来,是想冻死我吗?” 奴仆连连磕头:“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屁滚尿流跑开。 许绍绫恶狠狠盯着江上的雾气,怒火凝聚在他心口。 “昨夜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不然……” 他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小厮不明所以。 “可是少爷,若是不往下查,你不就白白吃亏了吗?那人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你动手。少爷放心,等我找到那人,定好好给你出气。” 许绍绫昨儿夜里如往常一样,到画舫上寻花娘寻欢作乐,没想到会被人打晕丢在江水里泡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被“送”回来。 许家小少爷何时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起初他还破口大骂,直到他听到那人的声音。 彼时他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捆住,只有脑袋在江水上浮着。 那人就那样居高临下站在画舫上,声音阴寒森冷:“……活的?”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落下,许绍绫大气也不敢出,后颈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甚至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许绍绫不认识那人,更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他。 可身为纨绔子弟,许绍绫最擅长的就是欺软怕硬。 肩胛骨耸动,许绍绫深吸口气,冷静下来。 “不能查。” 那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位定然非同一般。 多一时不如少一事。 许绍绫识时务咽下这口气:“昨夜我是在画舫上过夜的,哪里都没去,听到了吗?” 小厮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少爷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 “没想到许家那位还有点脑子,竟然还懂得趋利避害。” 宋旭立在画舫上,目送许家主仆离去,他转身,目光落在一旁长身玉立的陆砚脸上。 风在陆砚身后掠过,却拂不开陆砚周身的寒气。 宋旭明知故问,“许少爷哪里得罪你了?” 陆砚冷淡斜睨:“你很闲?” 宋旭轻哂:“罢了,我不和你计较。” 他转身,命下人给自己备水沐浴。 他想洗去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宋旭絮絮叨叨,皱眉在自己袖口上轻闻了闻,小声嘀咕。 “我等会还要去见如娘的,可不能吓着人家姑娘。” 陆砚面无表情,视线缓慢落到自己靴上沾着的一点血珠。 吴管事立在陆砚身后:“主子,马车都备好了。” 见陆砚的目光落在宋旭背影上,吴管事狐疑:“主子可是要沐浴?老奴这就让人去备水?” “不必。” 陆砚沉下脸,不悦。 沐浴更衣做什么,怕吓到江稚鱼吗? 陆砚可不想让江稚鱼误会自己对她有意,他也不想掺合江稚鱼和许绍绫的亲事。 陆砚冷声丢下两字:“回府。” 吴管事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难不成是昨夜的审讯不顺利? 不应当罢,那僧人不是全都招供了吗? 顶着一头雾水,吴管事随陆砚回到别院。 …… 山风呼啸,一众奴仆从马车搬下箱笼。 江稚鱼拢着鹤氅,素净的一张小脸躲在帏帽后,瑟瑟发抖。 晨光熹微,斑驳日影穿过树梢,斜斜落在江稚鱼脚边。 绿萝揣着双手,时不时往掌心哈气。 山里比不得城中暖和,如今才刚入冬,枯枝已经挂上落败的败叶,说不清的萧瑟冷清。 绿萝低声嘟哝:“这么冷的天,姑娘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压低声音,“虽说是老爷让人送东西过来,可这些事让奴才们盯着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挨冻。” 有一句话绿萝没敢说,江廷川送来的能有什么好物。 先前江稚鱼在南天寺住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江廷川派人送东西上山。 唯一送去的书信,还是埋怨江稚鱼不听父母言,不然也不会连累江老夫人在山上生病。 书信送去的时候,江老夫人气得立刻让人烧干净。 江稚鱼笑笑:“若不是为了祖母,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她怕江廷川又送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信惹江老夫人生气,只能站在别院门口提早拦下。 小厮笑着上前:“这两箱是大姑娘孝敬老夫人的,这箱是二姑娘送给三姑娘玩乐的。” “还有这一箱……这是秦姑娘送来的。” 江稚鱼好奇:“秦姑娘?” 小厮笑着点头。 “二姑娘打叠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秦姑娘上门。听说二姑娘要给三姑娘送东西,秦姑娘也想着添一两样,还信誓旦旦同我们二姑娘起誓,说她这东西三姑娘定然喜欢。” 江稚鱼瞪圆双目:“这是……一两样?” 小厮手中抱着的箱笼足有一人大小,瞧着很是笨重,沉甸甸的。 江稚鱼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两样东西。 小厮满脸堆笑,当着江稚鱼的面打开箱笼:“姑娘你瞧。” 箱笼打开,最先入目的是层层叠叠裹着的红袱。 江稚鱼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小厮解开一层又一层的红袱。 解到第八层时,江稚鱼终于看清了箱笼真面目。 红袱裹着的是剔彩寿春宝盒,宝盒打开,却是一幅字。 绿萝狐疑凑上来:“秦姑娘怎么给姑娘送来一幅字,难不成真是秦姑娘的墨宝不成?” 江稚鱼眼尖,一眼看见了下角刻着的印章。 这是……陆砚的字。 江稚鱼两眼一黑,忙不迭掩上卷轴,害怕自己动作匆忙伤到字,江稚鱼再次打开,小心翼翼收起。 秦嫣然以为她也喜欢宁王,费尽心思寻来陆砚的墨宝送给自己,她可不能弄坏。 江稚鱼再三叮嘱。 “绿萝,你仔细些,这东西金贵 着呢,可不能磕着碰着。” 她还想着下回见面还给秦嫣然。 绿萝疑惑,笑着道:“这是谁的字,值得姑娘这般谨慎,难不成真是哪位大师写的?” 江稚鱼回以一笑:“他可比大师要紧多了。” 若是在现代,秦嫣然也是陆砚板上钉钉的铁粉了。好不容易氪金才得到的爱豆墨宝,自然是千金万金都不换的。 绿萝的好奇心更重了:“究竟是何人写的?我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听姑娘提过。” “他……” 江稚鱼抱着宝盒转身,正想着让绿萝用红袱原封不动裹上,无端瞥见自己脚边多了一抹黑影。 江稚鱼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殿、殿下?” 话一出口,江稚鱼惊觉自己忘了伪装,立刻又捏着嗓子细细喊了一声。 宝盒拼命往后藏,深怕被陆砚瞧见。 陆砚:“……”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那一点血色落在乌皮六合靴上,并不显眼。 陆砚冷不丁出声:“……拿的什么?” “没、没什么。” 江稚鱼目光飘忽,心虚忐忑。 她唇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只是家里让人送了点东西过来,没什么要紧的。” 陆砚摩挲着指尖的青玉扳指,直接了当戳穿江稚鱼的谎话:“三姑娘刚刚不是还说金贵?” 江稚鱼:“……” 救命救命救命。 陆砚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江稚鱼绝望闭眼。 陆砚其实并未看清江稚鱼手中拿的是什么,只依稀看见是一幅字。 也不知道江稚鱼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刨出来的,竟也值得她这般珍重,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江稚鱼心中惶恐不安,语无伦次:“我、我乱说的。” 陆砚淡声:“拿来我看看。” 江稚鱼迟疑:“真的没什么,就是……” 陆砚不容置喙:“拿过来。” 江稚鱼思忖再三,颤巍巍打开宝盒,目光瞥到一旁。 陆砚冷着脸,随手翻开。 动作谈不上细致。 江稚鱼大惊,忙不迭提醒:“殿下,您……轻点。” 陆砚眉眼冷淡,眼底的鄙夷在见到字迹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 他紧紧拢着双眉,难以置信盯着江稚鱼。 “这是……你从哪里寻来的?” 竟然是他小时候写的字,那时陆砚的字远不如现在锋芒毕露,透着小孩子的稚嫩幼稚。 陆砚无端生出几分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江稚鱼是花了多少心思,才从旁人手中收到这字。 “你……”陆砚欲言又止。 江稚鱼迫不及待撇清关系:“这不是我寻来的,是秦姑娘送来的,她以为我喜欢……不是,我其实不喜欢……” 陆砚:“……” 江稚鱼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他见过江稚鱼是如何轻手轻脚将自己的字抱在怀里,还让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恐磕着碰着一星半点。 不过是自己少时随手写的大字罢了,竟也值得江稚鱼如此珍之重之。 他难得开了尊口。 “你若是想要,我可以另写一幅。” 大可不必花高价从旁人手中买来。 江稚鱼摇头如拨浪鼓:“不用不用,我……” 思及秦嫣然对陆砚的喜欢,还大费周章寻来陆砚少时的笔墨。 江稚鱼忽的收声,战战兢兢开口。 “我有一位好友很喜欢殿下,殿下可以为她写一幅字吗?不拘什么,只要是殿下的笔墨都好。” 隔着一层薄纱,陆砚似能望见帏帽后江稚鱼那一双弯弯的琥珀眼眸。 忐忑又满怀期待。 陆砚定定盯着江稚鱼,许久才吐露一字:“……好。” 他可不信江稚鱼口中真有这样的一个人。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陆砚背对着自己,后背一览…… 第三十九章 日影乍现,波光流转。 江稚鱼缀在陆砚身后,笑语盈盈。 浅淡笑意在江稚鱼眼中晃荡,澄亮眼眸好似有小鱼晃荡,溅起点点水珠。 不过是一张字罢了,竟也值得江稚鱼这般喜笑颜开。 江稚鱼美滋滋跟上陆砚。 终于终于不用再为送礼发愁啦! 她以前最怕给旁人送礼,回回都绞尽脑汁,深怕送出去的礼物不被人喜欢。 小时候江稚鱼曾辛辛苦苦花了一个多月给好友做了手书当作生日礼物。 好友表面笑着收下,背地里却和旁人吐槽,说江稚鱼家里那么多钱,竟然只送给她一个不值钱的破烂物。 那之后江稚鱼再没和那人说过一句话。 她也逐渐患上送礼恐惧症。 秦嫣然送给她那么多东西,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秦嫣然而言,只怕世上再没有比陆砚墨宝再好的礼物了。 江稚鱼眼底的欢愉几乎要漫出来。 陆砚转首侧目。 视线似有若无在江稚鱼脸上掠过。 风吹过江稚鱼轻薄的白纱,露出江稚鱼素净的下颌。 耳尖的红翡翠滴珠坠子随着主人心情的荡漾一晃一晃,似是察觉到自己半张脸露在外面,江稚鱼小小惊呼一声,忙不迭伸手按住。 穿过月洞门,再往前走便是陆砚的书房。 他侧目驻足:“你想随我去书房?” 江稚鱼惊醒:“什么?” 一心沉浸在送礼的喜悦中,江稚鱼不知不觉竟尾随陆砚行至东院。 她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和陆砚拉开距离。 “殿下误会了,我只是……只是不小心走错了。” 这是陆砚第二次听见江稚鱼“不小心”走错到自己院子。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 深色瞳仁如湖边暮色,平静幽远。 江稚鱼心中打起小算盘。 陆砚虽然答应给自己写字,可万一他忘了呢? 自己总不能扒在陆砚门口催促。 陆砚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在他眼中,显然是微不足道。 江稚鱼踟蹰,大着胆子开口。 “殿下今早有事吗,可否先帮我写一幅字?” 怕陆砚不肯,江稚鱼匆忙补充。 “不拘好的坏的,只要是殿下的字都可以。” 江稚鱼表决心,“我可以在门口等着。” 陆砚:“……” 他见过出尔反尔的人,但没见过变脸如江稚鱼这般快的。 刚刚还说自己走错,转眼就说想在书房门口等自己。 陆砚皱了皱眉。 须臾,他颔首:“进来罢。” …… 花梨理石书案上高高磊着各色的笔筒,一旁香案上设有炉瓶三事。 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中点着沉木香,青烟氤氲。 江稚鱼侍立在下首,手足无措。 两人相立无言,书房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哗啦。 这是雪浪笺铺开的声音。 笃笃。 这是陆砚搁笔的声音。 呲啦。 这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江稚鱼:“……” 江稚鱼坐立难安。 陆砚好歹帮了自己大忙,一直不说话好像不大好。 她艰难张了张唇角,声音低不可闻。 风从窗口灌入,白纱拂落在江稚鱼唇边,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 簌簌风声淹没了江稚鱼的呢喃。 江稚鱼讪讪闭上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次张唇,廊下忽而有脚步声传来。 江稚鱼再次闭上。 那人并未步入书房,只在门口和吴管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声音压得很低,江稚鱼听得不甚真切。 等了半晌,门口的说话声终于停下,脚步声渐行渐远。 机会来了! 就是现在! 江稚鱼双手捏拳,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殿下,你……” 陆砚缓慢抬起眼眸。 江稚鱼:“……” 她又又又卡壳了。 她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陆砚淡声:“……什么事?” 江稚鱼磕磕绊绊,搜肠挂肚。 她讪讪干笑两声:“殿下的字……很好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江稚鱼羞赧垂首,脚趾头开始施工。 陆砚:“……” 江稚鱼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日,就是在酝酿如何夸自己。 江稚鱼悄悄觑着陆砚,干巴巴补上一句。 “我还从未见过有人的字能写得如殿下这般好看的。”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在纸上缓缓晕开。 陆砚罕见写坏了一张字。 他垂眸,不紧不慢给自己重换了新的雪浪笺。 陆砚的字师承名师,自然不差。 江稚鱼目光落在雪浪笺上盖着的私章,唇角弯起一道弓月。 怕下人笨手笨脚,不小心扯坏了。 江稚鱼亲自上手,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慎之又慎将陆砚的字放在锦盒中,一路抱回自己的别院。 绿萝探头探脑:“这盒子这么沉,还是我来罢,仔细伤着姑娘的手。” 江稚鱼摇摇头,难得执拗:“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回到自己的院落,江稚鱼也不曾假手于人。 左右张望,随后将锦盒束之高阁。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这么小心,我还当姑娘是打算放在枕边,日夜枕着睡觉才能安心呢。” …… 吴管事鹦鹉学舌:“绿萝姑娘本来还想劝江三姑娘藏在枕下,江三姑娘思忖片刻,说自己睡相不好,怕不小心将锦盒推翻在地,这才歇了心思。” 他满脸堆笑。 “主子不知道,江三姑娘是有多喜欢,回去后在屋里转了半个多时辰,才为那字寻到安身之处,想来主子的字……在江三姑娘眼中,和无价之宝无异。” 陆砚神情懒懒,对吴管事的奉承无动于衷。 小时候随手写的大字,江稚鱼都能视若珍宝,更别提今日那字是特意为她写的。 说是特意也不对,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练字罢了。 江稚鱼还不知道隔墙有耳。 她这两日都在陪着江老夫人。 有古太医在,江老夫人的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 往日的精气神只能逛半个园子,如今却能连着走上半个多时辰。 江稚鱼气喘吁吁,落后江老夫人十来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往日宅在家里做蘑菇的弊端在此刻显露无疑。 江稚鱼的体力远不如江老夫人,没走两步就开始喘气。 江老夫人笑睨江稚鱼一眼。 “你才多大,怎么身子骨这么弱?再过两年只怕连我都不如,这可不是好兆头。快点走,古太医不是说了那温泉就在山上,也就百来个台阶,很快就到了。” 江稚鱼望着高耸如云的云梯,又看看拄着拐杖的江老夫人,语重心长劝说。 “祖母,你身子刚好,可不能走这么久。再说,如今天色也不早,改日再来也不迟。” 江稚鱼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劝江老夫人回房歇息。 她扶着朱柱平缓气息。 少顷,江稚鱼朝绿萝勾勾手指头:“你过来。”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小轿沿着云梯往上缓缓移动。 绿萝站在轿子外,捂唇偷笑:“江老夫人若是知道姑娘偷懒,又该说嘴了。” 江稚鱼胸有成竹:“你不说我不说,祖母怎会知道?” 半山腰栽着一整片梅林,如今还未到寒冬,梅林光秃秃的一片,不见一点红色点缀。 “应当还没到。” 江稚鱼自言自语,又命轿夫继续往上。 绿萝无声哀嚎:“还要走?” 她左右看看,心生疑虑,“姑娘不会走错罢?” 江稚鱼斩钉截铁:“不可能,这里只有这条路,怎么可能会错。” 一行人继续往上。 山风凛冽,从山顶往下望,四面黑黢黢的。 绿萝连着爬了半个多时辰,哪还有力气陪江稚鱼继续往前走。 江稚鱼果断:“再往前一点就到了,我看一眼就回来,你先在这里歇着。” 绿萝担忧:“姑娘一人……可以吗?” “哪有什么不可以的,左右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且这是陆砚的地盘,那些贼鼠之辈想来也不敢以身涉险。 也就百来步之距,绿萝踮脚张望,迟疑着点头:“那姑娘快去快回。” 一轮明月悄无声息悬在半空,月光洒落在江稚鱼肩上。 江稚鱼款步提裙,小心避开地上的枯枝落叶。 月光拉长江稚鱼的身影。 遥遥瞧见梅林后的氤氲白雾,江稚鱼眼睛亮起,快走两三步。 纤细单薄身影叠着月光淌落在脚边,江稚鱼一只手掀起帏帽,一只手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树枝。 一声惊呼差点破喉而出。 陆砚背对着自己,光洁白净的脊背落在月光中,一览无余。 顺着那一点腰窝往下,江稚鱼似是看见了…… 一枚叶片倏然从江稚鱼耳边掠过,直直钉在她身后的梅树上。 “谁在那里?” 陆砚黑眸如覆上层层冰霜,他厉声,“出来。” 树后窸窸窣窣晃出一道身影。 江稚鱼磨磨蹭蹭,小心探出半个脑袋。 一声浅浅的“殿下”轻飘飘落下,陆砚眼中的狠戾森寒骤然烟消云散,他讶然。 “你怎么会在这?” 江稚鱼支支吾吾:“古太医、温泉、生病……祖母。” 江稚鱼乱七八糟吐出几个字,脑中乱糟糟的。 顺着那团麻线往前追寻,江稚鱼只能记得陆砚白净的后背,肩胛骨微微拢起,沿着那一点阴影往下…… 江稚鱼脸红耳赤,脖颈连着耳尖涨起红色的雾气,双颊滚烫。 她僵立在原地,四肢不得动弹,结结巴巴说了半日,也说不出所以然。 陆砚眉心一皱,不紧不慢开口。 “古太医说山上有温泉,对你祖母的身子有益。” 他淡淡,“是古太医让你来的?” 江稚鱼怔怔点头:“对,是、是这样。” 陆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古太医说的温泉在半山腰,不在此处。” 为此,半山腰还特地修建了一处别院,好引活泉入屋。 江稚鱼两眼一黑:“那这、这里是……” “是我的私汤。” 陆砚平日几乎不往这边过来,也怨不得无人提醒江稚鱼。 江稚鱼一张脸红得如枝头上提早绽放的红梅。 她颤着声音往后退,“那我、我先走了。” 顾不上向陆砚告罪,江稚鱼拔腿就跑。 甫一转身,江稚鱼猝不及防瞥见红梅上横着的那枚叶片。 若不是刚刚方向偏了一点,只怕这枚叶片伤的就是自己。 江稚鱼心有余悸。 陡地。 她抬起的脚顿在半空。 传说宁王陆砚那双眼睛夜能视物,百里穿杨更是不在话下。 陆砚根本不可能会射偏。 除非是…… 江稚鱼缓缓转过脑袋,她竭力压下心口的恐惧不安,目光又一次落在陆砚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上。 她记得陆砚的眼睛受过伤。 初见陆砚时,他甚至还系着眼纱。 “殿下。” 江稚鱼提心吊胆。 她想问陆砚的眼睛是不又是旧伤复发了,是不是不大能在夜里看见东西,又或是陆砚已经看不清路了。 可贸然出口,陆砚定会怀疑自己是先前去过别院的人。 如今的江家三姑娘,此前并不知道陆砚的眼睛受过伤。 江稚鱼想了又想,试探出声:“我、我有点怕黑,殿下可以带我出去吗?” 陆砚:“……” 每回的借口都这般拙劣,真以为自己看不出吗? 且刚刚江稚鱼还是一人找过来的。 陆砚慢条斯理垂眼,目光落在江稚鱼腰间系着的玉佩上。 上回为自己带路,江稚鱼就是拿玉佩的穗子做牵引物。 陆砚以为江稚鱼会故技重施。 那枚玉佩是江老夫人送给江稚鱼的,上面的图案也是江老夫人特意请工匠刻的。 江稚鱼可不敢再次拿出。 陆砚或许看不清自己的玉佩,可若是他摸出玉佩上的纹路,那就大事不妙了。 江稚鱼机智改了主意。 陆砚眼睁睁看着江稚鱼悄无声息将那枚玉佩藏在袖中,而后—— 一只纤细薄弱的手握住了陆砚。 掌心贴着掌心。 江稚鱼忐忑难安扬起双眸,朝陆砚挽起盈盈一笑:“我们走罢。” 第40章 第四十章像是又一次握住江稚鱼 第四十章 江稚鱼手指纤小,堪堪握住了陆砚半个掌心。 陆砚气息一滞。 盈盈月光落在两人脚边,如丝滑绸缎在他们身前铺陈而开。 江稚鱼一只手提着羊角宫灯,暗黄灯影滴落在脚下。 许是刚从浴池出来,陆砚掌心滚烫。 那一点灼热顺着江稚鱼的指腹蔓延至双颊,脸上的红晕迟迟未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稚鱼窘迫万分,不知该如何和陆砚搭话。 说多了怕露馅,一直不说话……又很尴尬。 心中的天平一会朝□□,一会朝右斜。 江稚鱼左右摇摆不定。 磨磨蹭蹭半日,江稚鱼终于艰难启唇:“那个,我……” 陆砚:“你刚才……”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逆着月光,江稚鱼只能看见陆砚晦暗不明的一双黑眸。 脑子一热,江稚鱼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到!” 说得急,江稚鱼差点一口咬上自己舌尖。 耳边的绯红一路蔓延到手指,像是在无声嘲笑江稚鱼的欲盖弥彰。 江稚鱼结结巴巴:“也不是全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一点点。其实也不算看见,真的只有一眼,就是……” 江稚鱼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陆砚:“……” 他原本还想警告江稚鱼不可将自己的眼疾往外说,可如今瞧着,江稚鱼的重点好像不在此处。 眼前的女子脑袋低低垂着,隔着帐幔,陆砚似也能看见江稚鱼双颊的羞涩。 她在拼命洗清自己的眼睛没有乱看的嫌疑。 可惜越抹越黑。 江稚鱼干脆自暴自弃,闭上嘴不说话了。 陆砚明知故问:“怎么不说了?” 江稚鱼喃喃:“说、说完了。” 声音细不可闻,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越过梅林,再往前走十来步就能撞上绿萝。 陆砚夜里孤身前来浴池,想是也不想让旁人知晓。 江稚鱼善解人意,惊慌失措丢下一句。 “我、我先走了,殿下请便。” 掌心那一点温热骤然消失。 陆砚垂首,目光在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停留一瞬,双眉不自觉拢起。 风声呼啸,耳边忽而再次传来江稚鱼的脚步声。 昏黄灯影随着江稚鱼的裙角曳动。 陆砚掌心忽然沉了一沉。 江稚鱼将那一盏宫灯留给了陆砚。 “夜里黑,殿下拿着罢。我、我先走了。” 一秒也不敢多看,江稚鱼提裙往外跑,差点和绿萝迎面撞上。 绿萝轻抚心口,吓得不轻:“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想着去找姑娘呢。” 她左右张望,瞥见江稚鱼空空如也的双手,好奇:“姑娘手上的灯呢,怎么不见了?” 江稚鱼搬出之前准备好的说辞:“落在梅林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懒得再回去。” 绿萝喋喋不休:“怎么拿在手里的东西姑娘都能弄丢,下回还是我跟着姑娘一起。” 主仆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夜色阑珊。 微弱的烛影撑起一点亮光,灯杆上似乎还有江稚鱼的余温残留。 陆砚手指往上半寸,覆在了先前江稚鱼握住的地方。 像是又一次握住了江稚鱼的手。 …… 树影参差,摇曳在窗前。 江稚鱼和帐幔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香熏球大眼瞪小眼,辗转反侧,还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少顷,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稚鱼蹑手蹑脚翻身下榻,悄悄掌灯,踱步至书案后。 暗黄的光影跃动在雪浪纸上,江稚鱼手握蟹爪笔,为自己研墨调色。 她还是忘不了自己闯入梅林的那一幕。 月光中,陆砚长袍半解,背影修长劲瘦。拱起的肩胛骨如蝴蝶展翼,强而有力。 清冷的余辉透过斑驳光影,无声淌落在陆砚肩上。 夜色平静,屋内隐约有笔尖摩挲而过的声音。 江稚鱼寥寥几笔,勾勒出陆砚月下出浴的一幕。 干枯的梅枝影影绰绰,挡住了陆砚大半个身影,后背浅浅的腰窝若隐若现。 再往下,象牙白长袍曳地,繁复的祥云纹叠着月光。 江稚鱼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细细端详自己手上的画作。 先前画少女漫时,江稚鱼常被读者嘲笑开的宝宝巴士,回回都拉灯,一点成年人该看的东西也没有,怀疑江稚鱼是绿江出走的作者,曾经饱受审核摧残,如今一滴也没有了。 江稚鱼有苦难言。 不是她不想画,而是—— 臣妾做不到啊.jpg 没想到今夜匆忙一瞥,江稚鱼竟然有了意外之喜。 如今的江稚鱼已经不是江稚鱼,而是钮钴禄.鱼。 她心满意足欣赏着自己笔下的画作,一笔一划都巧夺天工。 男子的背影藏在重重红梅后,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江稚鱼看了一遍又一遍,眼中半点旖.旎情愫也无,全是对自己画技高超的欣赏。 倏地。 门外传来绿萝低低的一声:“姑娘,可是你起来点的灯?” 绿萝一手护着烛火,一手推开门。 雪浪纸就那样大大咧咧呈在书案上,只消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山上的梅林。 江稚鱼骤然从自恋中回神,手忙脚乱将画作收起。 槅扇木门轻轻推开,绿萝的身影出现在缂丝屏风后。 案上并无可藏之处,江稚鱼惊慌失措将雪浪笺塞到贴身的香囊中。 绿萝转过屏风,眼皮几乎困得抬不起:“这都快三更天了,姑娘怎么还不睡?” 江稚鱼装模作样捧着书,起身往贵妃榻走,她脸不红心不跳。 “我正想去睡呢,偏你就来了。” 江稚鱼挥手赶人:“你去罢,不用在这里守着我,我这就睡了。” 绿萝信以为真,果真转身离去。 江稚鱼双手捏着锦衾,悄悄探头往外张望。 屋内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 绿萝没有起疑。 江稚鱼无声松口气,手指按在自己的香囊上,左思右想。 她的床铺向来是绿萝在打理,藏在榻上显然不是上上策。 江稚鱼想了一圈,随后还是决定带在身上最安全。 只要香囊不被人捡了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江稚鱼睡眼惺忪,迷糊睡去。 …… 乌云浊雾。 一声鸟雀倏尔惊起,打破了山林的安静。 一众将士笑着欢呼,抚掌大笑。 “殿下还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副将喜笑颜开,策辔朝陆砚疾驰而去。 黑黢黢的山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辆枣红色的烈马从林中慢悠悠走出。 马背上的男子一身戎装,眉眼凌厉。 他一只手提着一头血淋淋的猛虎,双眼沉沉,半点笑意也无。 这样的阴雨天,射猎本就不易,更何况对面还是凶狠无比的猛虎。 那猛虎足有两丈多长,爪子锋利无比,栖息的山洞如今还能翻出十来具尸首。 也就陆砚,胆敢在这样的梅雨天独闯虎穴。 副将命人抬走猛虎的死尸,落后半步跟在陆砚身后,笑得合不拢嘴。 “宋公子这回又输惨了,我就说殿下肯定能赢。” 副将侧目,视线悄悄在陆砚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上打量,不得不感慨有的人真的是天生的将领。 副将笑着道:“有殿下在,定能保我国百年无虞。” 人人都视陆砚为神,认定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无人料到神也有从云端坠落的那一刻。 副将脸上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战战兢兢和忐忑不安。 众人提心吊胆,不敢在陆砚面前提到“眼睛”两字。 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门掩青苔,土润苔青。 陆砚从梦中惊醒,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鎏金花钟。 竟然只过去了一炷香。 陆砚抬手捏着眉心,眉宇间笼罩着重重阴霾。 甜梦香的药效于他而言越来越差,再多的安神药也无济于事。 蓦地,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朦 胧雨雾中,江稚鱼袅娜身影落在灰蒙蒙的暮色中。 连着四五日不曾见到陆砚,江稚鱼拐弯抹角从古太医口中得知—— 陆砚近来身子抱恙,应是旧疾复发。 江稚鱼本来还想着多问两三句,可惜再多的古太医不方便透露,一直缄默不语。 无奈之下,江稚鱼只能亲自登门。 怎么说陆砚也是江老夫人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都该过来探望。 可惜陆砚正在午歇。 江稚鱼无奈改口:“那我改日再来。” 吴管事叠声邀人入内:“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姑娘且进来避避雨罢,主子应当也快醒了。” 江稚鱼:“可是我……” 吴管事:“雨天路滑,若是姑娘摔着碰着,岂不是老奴的罪过?” 江稚鱼:“我其实可以坐轿子的……” 吴管事:“若是轿夫脚底打滑呢,姑娘岂不是受罪?姑娘就别为难老奴了,就当行行好。主子觉浅,约莫也快醒了。” 事不过三,江稚鱼无奈应下:“那……有劳吴管事了。” 吴管事笑着迎江稚鱼入屋:“姑娘且先等等,老奴让他们沏茶送来。” 佝偻身影转身步入雨幕,只余江稚鱼茫然立在廊下。 隔着窗子,隐约可以看见窗后坐在躺椅上午歇的陆砚。 她悄悄将窗棱又往上撑起一点,细小动静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风灌进去,屋内帐幔鼓动。 躺椅上的陆砚黑眸轻闭,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落在阴影中。 江稚鱼怔怔盯着陆砚看了许久,连雨丝飘落在手背也不知道。 那夜她只画了陆砚的背影,若是有正脸…… 江稚鱼目光一寸寸在陆砚脸上掠过,恨不得将眼前这张建模脸刻在脑海中,好为自己的素材库添砖加瓦。 捧着托盘的吴管事瞧见隔着一道窗子的两人,朝身后的婢女挥挥袖,无声退下。 …… 陆砚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睡过去。 他记得自己好像听见了江稚鱼的声音,随后是…… 甫一睁开眼,已经将近掌灯时分。 窗前那道娇小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管事在门外听见动静,推门而入。 他满脸堆着笑意:“主子可算是醒了,难不成是古太医的药见效?前两日主子睡得可远不如今日。” 陆砚揉着眉心,目光再一次落向窗外。 他心知肚明。 并非是古太医的新药见效,而是江稚鱼在。 “刚刚……” 吴管事立刻接话:“刚刚江三姑娘来了,足足等了主子一个多时辰呢。” 本以为陆砚很快醒来,谁曾想他能睡这么久。 吴管事过意不去,连着劝江稚鱼先回去。 他叹气,“可惜江三姑娘不肯,一直在门口等着,若不是江老夫人打发人过来,只怕她还要接着等。” 陆砚心口一震,指尖稍麻。 旁人看自己时,或多或少都带着同情和惋惜,只有江稚鱼不会。 在她眼中,陆砚就是陆砚。 不是赫赫有名的宁王,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 只是陆砚而已。 那双琥珀眼眸如映着朝霞,纯净透亮。 陆砚垂眸,低声喃喃。 “她竟……等了这么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46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求求了 第四十一章 暮色四合,雨珠垂挂在枝头,如颗颗还未熟透的浆果。 玻璃画圣寿无疆纹灯笼悬在横梁上,照亮了屋内半隅角落。 古太医皱眉,斑白的鬓发透着不加掩饰的忧虑和愁色。 他一只手搭在陆砚脉搏上,拢着的眉心紧紧锁着。 半晌,屋内传来古太医长长的一声叹息。 吴管事心中咯噔一紧:“主子……如何了?” 古太医摇头起身,朝陆砚行礼告罪。 “下官尽力了,只是先前那毒伤了殿下的根本。” 古太医欲言又止。 陆砚面无表情:“只说便是。” 古太医胆战心惊:“殿下的眼睛若是想如从前那般……” 吴管事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催促:“磨磨唧唧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凭他要什么好药,难不成我们宁王府还没有吗?” 古太医愁容满面:“怕是华佗再世,殿下的眼睛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如惊雷在耳边骤然响起。 吴管事脚下一软,往后趔趄半步。 他一只手撑在案几上,双目通红:“这事……万万不可往外说。” 古太医点头:“这是自然。” 他抬头望向上首的男子。 隐晦光影落在陆砚眉眼,那双漆黑眼眸半点涟漪,像是置身事外。 古太医提心吊胆,再次开口。 “还有一事,殿下的甜梦香不可再添剂量了,若是下官开的安神药于殿下无用,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尽早回宫。” 太医院太医云集,兴许还能有别的法子。 吴管事附和:“陛下和娘娘也打发人过来,催促主子回京,南天寺的事也查得差不多了,有宋公子在,定不会让那通敌叛国的内鬼跑了。” 吴管事好言相劝,“任凭他天大的事,也越不过主子的身子。” 陆砚倚着青缎迎枕,黑眸沉郁。 当初陆砚遇敌是因为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这人藏在队伍中多年,深藏不露。 陆砚连着追查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才在南天寺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没想到那人诡计多端,回回见面都是戴着假面具,至今无人窥见那人的真容。 陆砚揉着眉心:“这事稍后再议。” 吴管事不甘心,快步追上:“主子,不能再等了。” 园中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檐角悬着清一色的雨链,水往低处流,叮叮咚咚如在奏乐。 绿萝侍立在江稚鱼身旁,振振有词。 “姑娘可别瞒我,这事老夫人都同我说了,还说让我好好劝劝姑娘呢。” 乌木长廊下挂着一个红酸枝螺钿镶嵌鸟笼,上用的红酸枝,底部嵌着精美绝伦的螺钿。 黄鹂立在笼中,瞪着一双绿豆眼盯着江稚鱼。 江稚鱼空手套黄鹂,伸着手指头逗弄笼中的小雀,明知故问:“我瞒你什么了?” 绿萝小嘴叭叭:“姑娘真以为我不是……你白日为何躲出去?还不是因为老夫人让人送了一匣子画像过来。” 绿萝抬手,命人将画像摊开在茶案上。 “姑娘瞧不上金陵的郎君,这是老夫人从别处寻来的。” 绿萝如媒婆上身,“这位是老家的公子,姑娘少时同他见过一面,人也憨厚老实。” 江稚鱼笑着拆穿:“他那会才多大,你就能看出他憨厚老实了?” 绿萝气得跺脚:“那这位呢,瞧着眉清目秀,又在老夫人那过过眼,想来人品也不差。” 江稚鱼含糊不清:“比我瘦,不喜欢。” 绿萝:“……” 她一口气将画像平铺在茶案上:“那这个呢?瞧着身强力壮。” 江稚鱼言简意赅:“太壮了,不喜欢。” 绿萝使出杀手锏:“姑娘这话,可有胆量说给老夫人听?” 江稚鱼一时语塞。 绿萝笑着福身,往后退开半步,露出身后九个沉甸甸的木匣子。 她笑眯眯:“统共还有这么多人没看呢,姑娘且先歇歇眼,我去替姑娘泡壶花茶。” 江稚鱼瞠目结舌,她垂首,目光在画像上一一掠过。 平心而论,江老夫人挑的郎君自然不错,只是江稚鱼并没有盲娶婚嫁的打算。 江稚鱼悠悠叹口气,她提裙伏坐在茶案后,一只手捧腮,一只手提起画像。 浅色眼眸蕴着无尽的哀怨和忧愁,光从窗下的灯笼照进来,正好落在江稚鱼手中的画像上。 她能在绿萝眼前胡言乱语胡搅蛮缠,可在江老夫人面前,江稚鱼是万万不敢的。 长廊杳无声息,雨丝飘荡落在廊上,凝成一滩水迹。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江稚鱼头也没抬,怏怏无力。 “祖母究竟是从哪里寻来这么多画像,这得看到猴年马月才能……” 余音哽在喉咙。 一道修长身影突兀出现在廊下,陆砚眉眼低敛,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茶案上。 江稚鱼匆忙起身,双膝差点撞上案角。 还好她在别院时时刻刻都戴着帏帽,不然马甲就该保不住了。 江稚鱼胆战心惊:“殿下怎么、怎么忽然过来了?” 伏在茶案上半晌,江稚鱼双足酸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陆砚眼皮轻抬,答非所问:“脚又麻了?”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 陆砚怎么连她脚麻都知道! 还有,为什么是……又? 还未等江稚鱼想出所以然,陆砚已踱步至她身旁。 雪青色广袖低垂,透过那一点青色,一抹劲瘦白净的手腕闯入江稚鱼眼帘。 江稚鱼屏气凝神,双手交叠落在身前,丝帕牢牢握在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沉木香拂开了雨幕中的土腥气,江稚鱼眼观鼻鼻观心,帏帽后的眼睫扑簌簌乱动。 陆砚反客为主:“坐。” 江稚鱼盘腿坐在案前,酸麻的双足终于有了栖息之地。 她一面调整坐姿,一面悄悄抬眼。 陆砚手中拎着的画像,正是江稚鱼刚刚盯着看了半日的小郎君。 也不知道这百无一用的黄口孺子有何好看,值得江稚鱼凝神看那么久。 江稚鱼惴惴不安,悄声从帏帽后抬起双眸。 “殿下觉得……这人如何?” 陆砚淡声:“尖嘴猴腮,獐头鼠目。” 江稚鱼:“那这个呢?” 陆砚:“肥头大耳,灰容土貌。” 江稚鱼震惊,半跪着起身,朝陆砚靠过去:“这么……丑的吗?” 乌黑鬓发抹着茉莉花香,淡淡萦绕在陆砚身前。 陆砚气息稍滞。 低头垂眼,那一抹白皙纤细的脖颈近在咫尺。 白纱随风摇曳,时而飘起,时而落下,遮住了那一点皓白。 陆砚喉结滚动,晦暗眸子暗了两分。 他偏首,视线在园中婆娑树影停顿半瞬,随后又再次落在江稚鱼脸上。 拢在袖中的手指攥拳,手背青筋虬结。 案前的江稚鱼一无所知,半边身子越过茶案,她一手拎着画像细细端详,自言自语。 “我觉得还可以。” 好歹也是江老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的小郎君,再差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甫一抬眸,却见陆砚不知何时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江稚鱼后知后觉自己越界,忙不迭坐直身子。 她又掏出另一人的画像:“这人呢,殿下觉得他如何?” 陆砚面不改色:“此人八字同你相克。” 江稚鱼眼睛一亮:“殿下竟然还懂命格?” 帏帽后的一双眼睛亮闪闪,江稚鱼喜不自胜,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说辞! 江稚鱼沾沾自喜,一水将画像铺开:“劳烦殿下帮我看看这几个。” 高矮胖瘦都被她说了个遍,若是再用这样的说辞搪塞江老夫人,未免显得诚意不足。 江稚鱼掏出自己的小本本,从陆砚那抄作业。 陆砚:“此人财星为忌且旺,于妻不利*。”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案落下两声响,又换了另一人,陆砚声音如玉石相碰清脆空灵。 “颧骨生峰,奸门深陷*。” “五行相克,妻星入墓*。” 一张张画像掠过,一句句点评落下。 江稚鱼双手捧着脸,小声跟着陆砚碎碎念。 陆砚沉声:“你在做什么?” 江稚鱼眨眨眼:“没、没做什么。” 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黑影,迎着陆砚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江稚鱼不敢不说实话。 她实话实说:“这些都是我祖母为我挑的,我、我不大喜欢。” 陆砚明知故问:“……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连面都没见过的男子,她怎么可能会想嫁过去? 江稚鱼心中腹诽,倏尔灵光一闪。 她竟然差点忘了自己如今还有一个薛定谔的白月光! 江稚鱼羞赧垂首,声音细若蚊音:“而且,我也不想他误会。” 红唇翕动,江稚鱼窘迫万分,脚趾头再次开始施工。 “我只想、只想成为他一人的妻。” 骤雨忽至,别院浸泡在茫茫大雨中。雨声震耳,树影在空中左右摇摆,正好落在陆砚那双沉沉黑眸中。 漆黑的瞳仁低敛,只映着江稚鱼一人的身影。 江稚鱼声音坚决,一如那日在马车上对陆砚表白心迹。 大胆,又义无反顾。 纷乱雨声中,陆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 雨势渐小,绿萝撑伞送江稚鱼回房。 “姑娘刚刚同殿下在说什么呢,冷不丁看见姑娘身后还有人,吓我一跳。” 江稚鱼理所当然:“这是在人家的别院,遇上不是常事吗?” 绿萝笑着揶揄:“姑娘如今不怕殿下了?先前在南天寺,姑娘看见殿下,巴不得绕道走,哪还会像现在一样气定神闲?” 江稚鱼嘴硬,不肯承认:“胡说什么,我何时怕过他了。” 她先前绕道走,不过是担心被陆砚认出来。 可她在陆砚眼前晃悠这么久,陆砚都没能认出自己。 想来是因为自己演技高超。 一人饰两角,竟然还能这么厉害。 自己上辈子没有进娱乐圈,真的是内娱的一大损失。 江稚鱼暗暗得意,唇角不自觉勾起。 绿萝好奇出声:“殿下都同姑娘说什么了,我难得见姑娘这么高兴,先前姑娘看见画像,可一直都闷闷不乐。” 江稚鱼:“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祖母给我挑的小郎君不入眼罢了。” 绿萝满脸堆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不说金陵,就是汴京,哪家的郎君能比得过殿下?旁的不提,单单是相貌,只怕天底下无人能越得过殿下,殿下看不上他们也是正常。” 江稚鱼一时失语:“他……” 树影在脚下流淌,江稚鱼忽的想起自己隔窗望见陆砚的一幕。 陆砚骨相优越,长相凌驾于常人之上。即便是身着常衫,也掩盖不了一身的矜贵气质。 若不是江老夫人急急打发人去接自己,江稚鱼兴许还能盯着看好久。 江稚鱼低声呢喃:“他……确实生得好看。” 一只手抚上自己随身带着的香囊,江稚鱼还记挂着她藏着的画作。 一道惊雷骤然响起,狂风大作。 江稚鱼瞳孔骤缩,双手飞快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 绿萝大惊:“姑娘找什么呢?” 江稚鱼推开绿萝,目光在身后的青石小路逡巡,她声音透着不加掩饰的紧张难安。 “我的香囊,绿萝,你今日可有见过我的香囊?” 雨珠滴落在江稚鱼肩上,沾湿了她的衣襟。 绿萝忙忙跟上,不明所以随着江稚鱼左右张望:“香囊不是一直在姑娘身上吗?刚刚在长廊那里,我还看见姑娘戴着呢。” 江稚鱼身影凝固。 长廊、陆砚。 她身子摇摇欲坠。 绿萝不以为意:“一个香囊而已,我这就让人去找,姑娘不必亲自去……姑娘、姑娘?” 话犹未了,眼前哪还有江稚鱼的影子。 雨幕清寒,江稚鱼提裙往回跑。 求求了。 可千万千万不能落在陆砚手中啊。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好不好呀,夫君 第四十二章 雨雾萧瑟,江稚鱼立在雨中。雨珠浸透了江稚鱼的锦裙,她浑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 绿萝撑着伞,落后四五步奔到江稚鱼身旁,忧心如焚。 巾帕在江稚鱼脸上擦了又擦,绿萝焦虑不安。 “姑娘这是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若是 受寒了,遭罪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江稚鱼怔怔立在雨幕中,她忽的伸手推开绿萝,提裙疾步朝长廊飞奔而去。 金缕鞋踩碎了一地的湿意。 雨珠高高溅起,落在江稚鱼的鞋面、裙角。 她单手撑在茶案上,视线着急忙慌搜寻。 茶案上没有,梅花高几上没有。 坐褥上…… 江稚鱼摸到了一个秋香色缎绣花纹香囊,双膝一软,跌坐在坐褥上。 眉眼难掩喜悦。 绿萝喜笑颜开:“这不就是姑娘的香囊吗?阿弥陀佛,还好找到了。” 怕江稚鱼淋雨发热,绿萝赶忙转身让人备热水。 香囊沉甸甸攥在手心,江稚鱼不敢大意。 天色昏暗,江稚鱼做贼一样解开香囊的一角,悄悄往里张望。 提了半日的心弦在此刻终于舒展。 江稚鱼如释重负。 绿萝笑着转身:“还好这香囊没让旁人捡了去,不然还得劳烦吴管事替我们寻回来,这可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江稚鱼好不容易呼出的气再次噎在喉咙。 垂首低眉,江稚鱼视线缓慢落在坐褥上。 香囊是在坐褥上找到的,她比陆砚先一步离开。 陆砚离去时,难不成没看见坐褥上的香囊吗? 江稚鱼如遭雷击,浮想联翩。 还是他看见里头藏着的画像,怕自己发现,又原封不动丢在坐褥上? 廊上跃动的雨珠如江稚鱼纷乱的心绪,江稚鱼心神不宁。 一会看看坐褥,一会又退到陆砚先前的坐处。 江稚鱼模仿陆砚离开的动作。 他应该是这样起身,随后往这里走…… 江稚鱼抓耳挠腮,一直到夜里歇下,江稚鱼脑中还是只有一行字—— 陆砚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藏着的画像?! 画像是陆砚出浴的一幕,长袍半解半落,白雾氤氲在陆砚四周,模糊了轮廓。 线条流畅的后背在缥缈水汽中若隐若现,惹人遐想。 江稚鱼埋头于锦衾之下,双手捏拳,砸榻。 一张脸红得滴血。 完了,陆砚不会以为自己是变态罢? 江稚鱼咬着被角,忐忑不安了整整半宿。 翌日醒来,江稚鱼精神恍惚,眼下挂着两团乌青。 绿萝吓一跳,叠声安抚。 她还以为江稚鱼是在为江老夫人送来的画像烦心。 “老夫人也是有备无患,就算真定下来,也不可能是这一天两天的事。” 江稚鱼抿唇不语。 铜镜中映出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眉若山月,眼如明星。 江稚鱼盯着镜中的自己,晃神的功夫,镜中那人轮廓渐褪,取而代之的陆砚藏在梅林后的身影。 江稚鱼“噌”的站起身,差点吓坏正在为她挽发的绿萝。 篦子缠绕着江稚鱼的青丝,险些扯断了。 绿萝心疼不已:“姑娘今儿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也不怕扯疼了?” “我、我等会去趟东院。” 江稚鱼搬出的说辞合情合理,“昨儿本来是想向殿下道谢的,不曾想后来竟忘了。” 绿萝自然而然点头:“那我陪姑娘一道。” “不用。” 江稚鱼脱口,唇角挂着一丝心虚,“我很快就回来,左右也就一两句话的事,不必跟着。” 她想借机从陆砚那探探口风。 苍苔浓淡,雨幕清寒。 江稚鱼一路提心吊胆,磨磨蹭蹭行至东院。 吴管事负手侍立在廊下,看着园中的花匠摆弄花草。 余光瞥见江稚鱼的身影,吴管事笑着上前:“姑娘是来找殿下的?” “嗯。” 吴管事为难:“今日实在不巧,殿下有要紧事在身,不若姑娘改日再来?”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戳破,江稚鱼木讷点头:“好,有劳了。” 她往后退开半步。 雨打芭蕉,一片沉寂中,一人长身玉立,隔着白茫茫的雾气对上江稚鱼的视线。 …… 半个时辰后。 江稚鱼莫名其妙坐上陆砚的马车,紧张兮兮:“需要我做什么吗?” 陆砚淡声:“不用。” 江稚鱼心猿意马,余光瞥见车内坐着的宋旭,江稚鱼不动声色往陆砚的方向挪了一挪。 宋旭挑眉:“江三姑娘不必紧张,只是同这姓陆的假扮夫妇而已,不让旁人觉出异样就好。江三姑娘若是为难,也可同我……” 陆砚忽的抬起眼眸,目光如淬上寒冰,不留情面赶人:“你还不下车?” 宋旭愤愤翻了个白眼,隔空点了点陆砚:“过河拆桥。” 话落,转身跃下马车。 江稚鱼胆战心惊,悄悄挽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 车外空无一人,唯有山林盘绕。 江稚鱼正襟危坐,眼角偷瞟陆砚。 她只是来探探陆砚的口风,哪曾想会被陆砚拉来做临时演员,还是和陆砚演夫妇。 江稚鱼紧张难安,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 马车在闹市停下。 江稚鱼一面走,一面左右张望。 陆砚驻足回望:“你在找什么?” 江稚鱼默然。 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转念一想,陆砚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同她一样,一惊一乍。 可寻常的夫妇,会和他们似的,一前一后各走各的吗? 江稚鱼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晃了晃。 “我们……不用牵手吗?” 陆砚眸色一顿。 江稚鱼以为陆砚没听清,往前走了半步,踮脚。 红唇凑到陆砚耳旁,随之落下的是温热的气息。 江稚鱼吐气如兰。 “我们……不用牵手吗?” 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商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喧嚣嘈杂。 雨水落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 四面绵延的水雾笼罩在江稚鱼和陆砚肩上,陆砚身形稍僵。 他并未听清江稚鱼在说什么,只能隔着薄纱,望见江稚鱼一张一合的红唇。 江稚鱼的帏帽……有点碍眼。 想伸手摘了。 陆砚面无表情地想。 迟迟等不到陆砚的声音,江稚鱼还以为自己多此一举,她讪讪收回踮起的脚尖。 “不用吗,我还以为……” 陆砚倏然伸手,握住了江稚鱼。 五指强而有力掰开江稚鱼的指缝,指腹对着指腹,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江稚鱼一张脸爆红。 雨声轰鸣,江稚鱼心跳快如鼓点。 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快要跳出胸腔。 陆砚面不改色:“不是这样吗?” 修长手指又一次握住江稚鱼,只不过这回握得更为贴合。 江稚鱼脸上又添了一层红晕,磕磕绊绊吐出几个字。 “可、可以了。对,是这样。” 她垂首低眸,目光飘忽。 江稚鱼盯着自己的足尖,不敢和陆砚对视,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我们去哪?” 陆砚抬首,目光落在前面一家脂粉铺子。 他并不擅长此道,脂粉铺子也是宋旭的提议。 江稚鱼直愣愣点头:“脂粉铺子吗,正好我的香粉……”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 不对,她不能摘下帏帽! 若是要试胭粉口脂,不可能一直戴着帏帽。 江稚鱼飞快改口。 “那家的脂粉我用着不是很好,还是换别家罢。” 江稚鱼灵机一动,“前面有一家书坊,我想去看看。听说那家有南洋来的舶来品,正好我想买点东西送人。” 陆砚垂眼,黑眸翻涌着几分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送谁?” “一个朋友,她喜欢画画,我听说南洋有一种颜料,颜色晶莹剔透,如在琉璃上作画,色彩绚丽。” 江稚鱼悄悄窥探陆砚的神色。 那双沉沉黑眸波澜不起,看不清喜怒。 江稚鱼再次试探:“我不会画画,也不大懂颜料,就想着亲自过来瞧瞧。” 眼皮无声往上抬,江稚鱼一双浅色眼眸灵动,一瞬不瞬盯着陆砚。 她都这样说了,陆砚即便是看见香囊中的画像,应当……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罢? 江稚鱼惴惴不安。 陆砚淡声:“你不会画画?” “当然!” 江稚鱼点头如捣蒜,睁眼说瞎话。 “画画那么难,我怎么可能会。” 她尽全力撇清自己和那画像的关系。 “我小时候,祖母曾经给我请过画师,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天赋,后来那画师觉得我冥顽不灵,自个请辞走了。” 江稚鱼义正严辞,“那之后我就很少碰画笔了。” 雨势渐微,江稚鱼仰起头,不偏不倚对上陆砚投过来的视线。 那双漆黑瞳仁似是多了几分温和,不如平日凌厉。 江稚鱼再接再厉:“殿下懂颜料吗?若是方便,可否帮我挑选一二?” 既摆脱了先前给陆砚送画的嫌疑,又洗清了那画像的“罪名”。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不愧是我! 江稚鱼沾沾自喜,眼巴巴望着陆砚。 半刻钟后,两人走进临湖的一家书坊。 掌柜笑着迎上来:“公子和夫人想要看点什么?” 江稚鱼和陆砚两人衣着不凡,一眼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掌柜一张脸笑出褶子。 江稚鱼有点恐人,她默默挪步至陆砚身后,想要挣开陆砚的手。 挣不开。 江稚鱼无奈,只能拿眼睛瞅着陆砚:说话。 陆砚眼底闪过一点笑意,再次望向掌柜时,那一点笑意已然消失殆尽。 他嗓音平静:“可有南洋来的颜料?” 掌柜连声道:“有有有,公子可真是好眼光。” 他扬声往里喊了一句,立刻有伙计捧着金镂空葵瓣团花纹漆盒上前,盒中上百种颜料,眼花缭乱。 掌柜自吹自擂:“不是我夸大,放眼金陵,这颜料恐怕只有我这才有,别处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再好的颜料,也得试色才能看得出好看与否。 江稚鱼戳戳陆砚的掌心。 陆砚垂眼:“怎么了?” 气息相接,轻薄的白纱在陆砚颈间似有若无拂过。 呼吸慢了一瞬。 江稚鱼低声:“我想试试。” 身后又有人走进书坊,江稚鱼无意瞥见那两人的衣着,顿时僵在原地。 两个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子,身高体壮,肤色黝黑,瞧着就是不好惹的样子。 频频用目光扫视江稚鱼和陆砚,浑浊眼珠子蕴着浓浓的疑虑。 江稚鱼心口骤紧。 难不成是她演技不过关,被人怀疑了? 江稚鱼并不知晓陆砚的具体计划,只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就是和陆砚假扮夫妇。 陆砚帮了自己那么多忙,光是江老夫人一条人命,江稚鱼这辈子都无以为报。 怎么说也不能搞砸陆砚的安排。 江稚鱼单手捏拳。 满室生香。 蓦地—— 江稚鱼没骨头似的抱住陆砚的手臂,嗓音娇得能滴出水来。 “好不好呀,夫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陆砚想向江稚鱼提亲 第四十三章 廊下细雨婆娑,雨雾在陆砚身后氤氲。 天色灰蒙蒙的,一点光亮也照不进来。 陆砚身影有片刻的僵硬,指尖发麻。 江稚鱼半边身子贴紧陆砚的臂膀,她一手环着陆砚,下巴依靠在他肩上。 灼热气息连着薄纱,轻飘飘落在陆砚手臂。 像是蜻蜓点水,稍纵即离。 陆砚喉结滚动,气息比往日沉了两分。 江稚鱼:? 怎么没有回应,是她刚刚说话太小声,陆砚听不见吗? 江稚鱼咬唇,硬着头皮再次同陆砚咬耳朵:“……夫君?” 她身子比不得陆砚,同陆砚说话时,还得踮着脚。 后面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男子。 江稚鱼不敢松懈,咬咬牙,江稚鱼装模作样拽着陆砚臂膀,佯装恼怒。 “你怎么不说话?” 江稚鱼嗓音蕴着怒气,可惜气势不足,不像是在发怒,倒像是在撒娇。 她抬眸,隔着薄纱怒嗔陆砚一眼。 “还有,我讲话你能不能低一下头?” 江稚鱼撇撇嘴,“我一直踮脚,很累的。” 她本就是金陵长大的,说话自是吴侬软语,嗓音温柔如春水。 帏帽后,江稚鱼一张脸红如石榴,说话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她伸手戳了戳陆砚的掌心,意有所指:说、话。 陆砚黑眸微垂,如墨眼眸动了动:“都包起来。” 江稚鱼缓慢松口气,抱着陆砚的手指并未松开,像是考拉抱着自己的桉树,挂在陆砚身上当挂件。 她从善如流:“这个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我瞧着不错。” “包起来。” “还有这个黑漆嵌螺钿笔筒,我瞧着也好。” “包起来。” 那两个中年男子落在江稚鱼和陆砚身上的视线越来越诡异,江稚鱼瞳孔皱缩,警铃大作。 是他们的对话太人机了吗? 对方是不是又起疑了? 江稚鱼定定心神,笑着环紧陆砚,开始走自己的原创剧本。 “前儿你不是才怪我摔了你的青瓷三足洗吗,正好这家书坊有,一并买了回去倒也方便,省得你又怪我。” 掌柜喜笑连连:“夫人同公子真真是伉俪情深,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稚鱼羞赧垂眸,眨眼的功夫,她的脚趾头已经抠出两处别院。 江稚鱼按下再次冒出的羞耻心,不忘给陆砚的沉默寡言描补。 “他对我倒是不错,可惜人闷了些,不爱讲话。我祖母先前生病,都是他在忙前忙后。” 江稚鱼唇角勾起几分苦涩,“若不是有他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话半真半假,半是真情半是还恩。 江稚鱼又一次捏了捏陆砚的手心,提醒他接话。 总不能让她一人唱独角戏。 手指头在陆砚的掌心戳了又戳,两人的掌纹几乎贴合在一处。 陆砚忽然抽出手。 江稚鱼:? 下一刻,陆砚牢牢握住江稚鱼,宽厚的掌心落在她手背上,几乎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 江稚鱼狐疑抬起双眼,怕那两个男子听见,又往陆砚身旁靠了靠。 “你做什么?” “你……” 那两个男子又在盯着他们,江稚鱼侧过身子,背对着那两人。 她声音压得极低,脑袋和陆砚的肩头相碰。 像是依偎在陆砚怀里说话。 江稚鱼:“你想说什么?” 白雾般的薄纱在陆砚脸上轻盈掠过,陆砚喉结滚了又滚。 “你……能不能站远点?” 江稚鱼:??? 江稚鱼:!!! 功亏一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两个人还在盯着他们呢,陆砚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怕被人看穿。 江稚鱼气恼,恨铁不成钢剜了陆砚一眼。 陆砚莫名其妙:? 江稚鱼随机应变,立刻给自己换上新的剧本。 她怏怏不乐环抱陆砚:“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是我的错,我昨夜不该那么大声吼你。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只要你心中有我就好了。” 江稚鱼小声哽咽。 “我不是故意要拦着你的,我只是怕……怕你在外面有了别人。” 江稚鱼声泪俱下,眼泪在眼睛打转,却迟迟没有掉下来。 身后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背着手在书坊转悠一圈,又慢悠悠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念叨:“如今的小年轻,还真是不得了,这都能吵起来。” 江稚鱼抬手拭泪,透过指缝悄悄观察那两人,直至男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江稚鱼长松口气。 甫一对上陆砚双眸,江稚鱼气恼又瞪了他一眼。 陆砚一头雾水:“你认识他们?” 江稚鱼茫然:“不认识啊。” 她连陆砚的具体计划都不知道,怎么会认识尾随他们的人。 陆砚还在盯着自己。 江稚鱼眨动眼睛,礼尚往来,她也问陆砚:“你认识?” 陆砚皱眉,摇头。 江稚鱼自顾自点头。 陆砚不认识也正常,那两人是来跟踪他们的,自然不可能让熟面孔过来。 还好江稚鱼警惕心强,一眼看穿他们不安好心,心怀鬼胎。 掌柜捧着漆盒,笑眯眯站在一旁。 “夫人可还要试色?” 一水的蟹爪笔摆在江稚鱼面前,江稚鱼连连点头:“自然是要的。” 她装模作样把蟹爪笔递到陆砚手中,唇角牵起几分赧然,差点将“殿下”两个字说出口。 江稚鱼怯生生:“夫君帮我。” 陆砚鬼使神差没有接过江稚鱼递来的笔,反而伸手握住江稚鱼的手腕,就着江稚鱼的手在纸上画画。 他俯身垂眼,目光淡然落在纸上:“想画什么?” 喑哑嗓音落在江稚鱼耳边。 两人站得极近,江稚鱼稍一抬头,好似就能撞上陆砚的下颌。 身后是陆砚胸膛,脖颈似有温热气息落下。 沉木香萦绕在江稚鱼周身,江稚鱼僵硬着身子,连话都说得不利索。 “都、都好。” 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她右手蜷在陆砚手中,由着他一点点往下牵引。 一笔一划。 少顷,一尾灵动的小鱼在纸上活灵活现游曳,尾鳍左右晃动,一摇一摆。 粉色的鱼鳞在烛光中闪闪发光,细碎光影闪动,熠熠生辉。 笑意在江稚鱼唇角蔓延。 僵硬和紧张暂且被江稚鱼抛在脑后,她笑着转身。 原本的假意恭维添了八九分的真心实意,江稚鱼由衷赞道。 “好看。” 转身瞬间,江稚鱼差点和陆砚迎面撞上。 薄纱掠过陆砚的鼻翼。 书坊点了灯,悠悠烛火映照在陆砚深黑眼眸中。 两人站得极近。 雨声飒飒,风摇树晃。 婆娑黑影落在陆砚脚边,江稚鱼气息忽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直至耳边再次落下陆砚低沉的声音。 “还想画什么?” 江稚鱼惊觉自己的走神,耳尖一红:“没、没有。” 缀在陆砚身后,江稚鱼看着掌柜将漆盒一个个往马车上抬,目光一瞥,她又忍不住盯着陆砚的背影看。 身影清瘦如青松竹柏,修长笔直,雨雾融落在陆砚四周,他的轮廓在雨中逐渐模糊。 像是那夜在山上,江稚鱼无意撞见的那一幕。 浴池的热气汩汩往上升腾而起,缥缈仙气缠绕在陆砚身后。 上回作画,她好像忘了…… 江稚鱼猛地惊醒,终于记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没做。 陆砚转眸。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 斟酌片刻,江稚鱼提心吊胆上前。 四下并无外人,唯有雨声相伴。 江稚鱼小心翼翼:“殿下是何时学的画画,竟画得那般好。” 她不动声色为自己撇清嫌疑,“我若是有殿下一半的才学,当年那个画师也不会被我气走。” 陆砚若有所思,深深望着江稚鱼:“你……不会?” 来了来了,洗清嫌疑的时机到了! 江稚鱼扬眸,重重点头。 她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我不如殿下聪慧,自然不会画画。” …… 暮色四合,众鸟归林。 秦淮河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宋旭手执竹骨扇,好奇左右张望。 “江三姑娘呢?” 陆砚淡声:“回去了。” 宋旭愣在原地:“……回、回去了?” 他不可置信瞪圆双目,“不是,你大费周章绕这么一圈,就这样把人送回去了?” 陆砚回了个“不然呢”的表情。 宋旭一时无言以对,竹骨扇丢在案几上,发出一记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大剌剌靠在青缎迎枕上,朝陆砚扬了扬眉。 “说罢,找我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点他还是了解陆砚的。 陆砚泰然自若,指骨分明的手指擎着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若是有一个人擅丹青,却在你眼前假装不会,你觉得是为什么?” 宋旭坦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陆砚从茶盏中抬起头,言外之意是让宋旭继续。 宋旭两只手往外一摊,言之凿凿:“她想借机让你教她画画。” 陆砚露出狐疑的神色。 宋旭拍案而起,信誓旦旦:“你别不信,不然无缘无故的,她为何不同你说真话,不就是想借机同你多相处吗?” 宋旭恨陆砚是块木头,到现在还没有开窍。 他凿凿有据,“画画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一来一回,你们不就每日都能见上面吗?” 陆砚指腹摩挲着茶盏。 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在陆砚手背,却远不如白日江稚鱼指腹的余温。 陆砚没有反驳,宋旭说得更起劲了。 “且我瞧你对江三姑娘也并非无意。” 若真的无意,陆砚今日就不会带江稚鱼上街,还假公济私,让江稚鱼扮作自己的妻子混淆视听。 宋旭双手抱拳,振振有词。 “姐姐本来还担心你孤独终老,在汴京给你寻了许多适龄的名门贵女,若你真的对江三姑娘有意,还是得趁早和姐姐说一声,省得她白白为你忙前忙后。” 宋旭皱眉,“若是江三姑娘知道了,也不好。” 陆砚想起江稚鱼白日挽着自己的衣袂,怯怯唤自己“夫君”,若是知道自己同其他贵女相看,只怕眼睛又该哭肿了。 手中的茶水渐渐转凉,不再烫口。 陆砚颔首,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敲了游敲。 难得承认宋旭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宋旭喜笑颜开,拿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陆砚,他嘴角高高翘起,笑着调侃。 “先前是谁说自己对江三姑娘无意的,我就说你居心不良,不然怎么三番两次将人留在身边。南天寺那回就算了,今日……” “我确实对她无意。” 陆砚漫不经心搁下茶盏,黑眸晦暗不明。 宋旭未说出口的话顿在喉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什、什么?” 陆砚云淡风轻抛出下一句:“提亲要准备什么?” 他想向江稚鱼提亲。 宋旭这回是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瞪如铜铃。 “看我做什么?” 陆砚不以为然。 江稚鱼既然心悦自己,非自己不嫁,他又正好需要一位妻子。 他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他知道江稚鱼不会拒绝。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身后一道阴风掠过 第四十四章 宋旭:“……” 宋旭无言以对。 雨声萧瑟,长夜黑如浓墨,半点光亮也瞧不见。 秦淮河两岸悬着一色的锦灯,明亮的光影滴落在水中,任由涟漪推搡着四处散开。 宋旭收回竹骨扇,一派的吊儿郎当,他耸肩,双眼透着不屑。 “罢了,我不同你争辩。” 他辩不过陆砚,可宋旭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他和陆砚都是皇后娘娘带大的,皇后的话……宋旭不可能不听。 竹骨扇在案沿敲了两声,宋旭抬起下颌,朝陆砚的眼睛意有所指点了一点。 “何时回京?” 陆砚漫不经心垂眸:“再说。” 宋旭猛然站起身,修长身影划破映在窗上的昏黄烛光。 宋旭气不打一处。 “古太医都说不可再拖了,你还想耗到几时?陆砚,你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轻重?” 宋旭义愤填膺,“如今有我和姐姐姐夫替你瞒着,可是以后呢,你以为我们真能替你瞒一辈子吗?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你的眼睛……” “瞒不住又如何?” 雨声潇潇,乌云浊雾。 豆大的雨珠直直掉落在秦淮河中,敲碎了映照在水中的光影。 丝竹管乐的声音连绵不绝,时不时飘入陆砚耳中。 陆砚推开窗,任由雨丝飘入。 水汽糊了一面,淅淅沥沥。 身后的宋旭瞪眼双目,难以置信盯着窗前那道颀长黑影,他喃喃出声。 “可若是匈奴那边知道了,你就不怕他们趁虚而入趁火打劫?万一……” 一语未落。 陆砚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烛影在陆砚眼角跃动,那道长长身影映在 身后屏风上,金箔屏风勾出陆砚清瘦的轮廓。 那双如墨眼睛饱含不屑和鼻翼,还有胜券在握的决心和毅力。 眼睛受伤又如何,他照样能让击垮匈奴,不让他敢侵略我朝领土半步。 宋旭半晌无言。 无奈之下,他只能搬出皇后,同陆砚打感情牌。 “那姐姐呢,她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夜不能寐,送来的书信中十句有九句都在担心你。” 宋旭双手抱臂。 “还有一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姐姐说你若是还不回京,她就亲自来找你了。” 陆砚不以为意:“她是皇后。” 堂堂一国之母,怎能随意离宫。 宋旭轻哂:“你难不成还不了解她?她想做的事,姐夫都拦不了,你以为光凭你我能拦得住?” 陆砚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帝后恩爱,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 倘若皇后真的出宫来金陵,皇帝不会怪罪皇后随意出宫,只会怪陆砚不懂事。 陆砚揉着眉心,语气总算有了几分软和。 “她可有说自己何时离京?” 宋旭笑笑:“这种事姐姐怎么可能同我说?只是如今的天渐渐转冷,她若是出宫,也会赶在寒冬前。” 陆砚猛地抬起头。 宋旭循循善诱:“你不是想向江三姑娘提亲吗?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亲自回京和姐姐说这事,她定会为你安排妥帖,也省得江三姑娘担心受怕。” …… 江稚鱼是在陆砚离开金陵的第二日才知晓这一消息的。 陆砚走得急,余下的事都交给吴管事打理。 吴管事亲自带人送江稚鱼和江老夫人回江府,一路上眉开眼笑。 “姑娘放心,我们殿下都安置好了,姑娘安心回府就是,不必担心旁的。” 陆砚提亲的事还未公诸于众,吴管事自然不会挑明,只拐弯抹角向江稚鱼透露。 江稚鱼懵懂点头:“知道了。” 她还以为是和南天寺勾结的内鬼已经束手就擒,如此一来,她和江老夫人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以回府。 江稚鱼忧心忡忡:“那古太医,可是跟着殿下回去了?” 吴管事笑着道:“这是自然。” 江稚鱼心口一紧。 吴管事温声宽慰:“姑娘放心,古太医说了,老夫人的病已经无大碍,只需安心调理就好。” 吴管事意有所指,“吃食上也该注意点,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钻了空子。老夫人如今岁数大了,可经不起再来一遭了。” 这话明晃晃是在指名道姓薛姨娘曾在府里给江老夫人下毒。 江老夫人不肯让自己料理薛姨娘,江稚鱼也无可奈何,她苦笑:“我知道了,有劳吴管事了。” 吴管事不敢受:“姑娘客气了,还有一事,古太医临走前留下几张方子,让老夫人照着吃药。若有什么事,再让人往京中递信。” 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可江稚鱼还是莫名觉得失落。 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情愫是从何而来。 绿萝笑着揶揄:“都回府了,姑娘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难不成姑娘还想在别院住不成?” 江稚鱼抄起迎枕,往绿萝怀里丢去。 “胡说什么。” 陆砚不在,她不必时时刻刻戴着帏帽,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也不用再疑神疑鬼,怀疑陆砚见过自己香囊中的画像。 明明有千万种好处,可江稚鱼半点也笑不出来。 她强撑着往上扯了扯嘴角,强行给自己找补。 “我只是担心祖母罢了,别院有温泉,家里可没有。” 绿萝泰然自若:“吴管事不是都说了,若姑娘想去,随时都可以,何苦操这个的心?” 江稚鱼一时语塞:“来、来回跑一趟也不容易,再说,也不能总心安理得劳烦吴管事,他是宁王的人,可不是我们江府的。” 这说辞有理有据,挑不出一点毛病,江稚鱼连自己都说服了。 对嘛。 她只是舍不得别院温泉的药浴而已 江稚鱼一面说起,一面提裙往里屋走去。 “别院的东西都收拾进来了吗,可别落下的,还有……” 抬眼瞥见书案上的颜料,江稚鱼忽然刹住脚步。 绿萝顺着她视线往前望:“这是姑娘那日带回去的,我想着姑娘得了新颜料,定想试一试,就让他们都摆出来了。” 绿萝觑着江稚鱼的脸色,“姑娘是……不喜欢吗?若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他们收进库房。” 她扬声就要喊人。 “不必。” 江稚鱼急急拦住,“放着罢,我正好……正好想画画了,近来都不得空,省得手生了。” 绿萝笑着应一声。 眼皮动了又动,江稚鱼目光艰难从颜料上移开,生硬转移话题。 “寿安堂安置如何了,茶房和厨房可都加派人手了?” 绿萝连连点头:“姑娘,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这事是柳嬷嬷亲自盯着。” 她凑到江稚鱼身旁,压低声音。 “听说前日寿安堂抬出一个小厮,他本来是在茶房当差的。” 江老夫人的药被人动过手脚,首当其冲就是茶房。 江稚鱼皱眉不语。 绿萝善解人意:“老夫人并未声张此事,想来也是不想让姑娘烦心,姑娘只当不知道便是。” 绿萝说一半,倏尔想起一事。 “还有,薛姨娘院里的蓝儿今日悄悄给我递了信,说薛姨娘这些日子同许夫人走得勤快,还商议着初雪那日邀许夫人来家中赏雪。” 绿萝声音压得很低。 “听说,那日许公子也会过来。” 江稚鱼遽然扬首。 绿萝瞥一眼园中的天色,愁容满面。 “姑娘若是不想见他们,还是早做打算。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或是提前和老夫人通气。有老夫人在,老爷和薛姨娘也不敢有二话。” 绿萝心急如焚,“那边连戏台子都搭好了,想必也就这几日的事。” 江稚鱼沉吟半晌。 先前认错未婚夫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口,江稚鱼将信将疑:“你确定……许公子会来?” 绿萝重重点头:“八九不离十。” “真是许公子……许绍绫?” 绿萝急得跺脚:“除了他还能有谁?姑娘可别气糊涂了,连名字都记不得了。” 江稚鱼轻声呢喃:“若真是他来,就好了。” 她可不想再认错人。 绿萝目瞪口呆,手背贴在江稚鱼额头上:“姑娘不会真的气出病了罢,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江稚鱼拂开绿萝的手:“你悄悄去找蓝儿,问清薛姨娘那日在何处设宴,都请了哪些人,男客在何处歇脚。” 绿萝面露疑惑:“……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江稚鱼温声安抚:“你别问了,去找蓝儿才是正经事。” 绿萝一步三回头,揣着满腹疑虑往外走。 …… 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来迟了整整一个多月。 昨儿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今早起来,园中的雪足足有两丈多高。 远处红梅映照,日光穿过斑驳树梢,金黄光影落在红梅上,如珠宝争辉。 绿萝捧着漆盒,亦步亦趋跟在江稚鱼身后,嘴里小声絮叨。 “老爷院子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非得姑娘去送点心?这天这么冷,姑娘若是摔了磕了,岂不遭罪?” 绿萝嘀嘀咕咕,不曾留意忽然驻足的江稚鱼,差点迎面撞上。 绿萝忙不迭稳住身子,眼疾手快拽住江稚鱼。 她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目不转睛盯着湖边的人影,险些惊呼出声。 “那不是、不是许公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绿萝一只手捂住双唇,一只手拽着江稚鱼。 上前半步,挡住江稚鱼大半个身影。 “姑娘你快回去,仔细许公子看见你。外头的人都在传,许公子前些日子不知冲撞了什么贵客,被人丢在秦淮河里泡了整整一夜,回去后性子更是琢磨不透。” 绿萝声音颤抖,“先前有婢子不小心踩到他袍子,他竟罚人在雪地上跪了半宿,还说还好碰到的是袍子,若是碰到他本人,他定将那人挫骨扬灰,绝不手下留情。” 江稚鱼猛地抬起双眸:“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绿萝信誓旦旦,“许府上下的人都在传, 许公子估摸着是中邪了,不然怎么疯疯癫癫的。” 江稚鱼按下心口涌动的不安和恐惧:“绿萝,你去找祖母过来,越快越好。” 富贵险中求。 若是能一举让许绍绫对自己恨之入骨,薛姨娘再怎么巴结许夫人,这门亲事也结不成。 江稚鱼深吸口气,拢在斗篷下的双手攥成拳头。 估摸着江老夫人一行人快到,江稚鱼磨磨蹭蹭朝湖边走去。 心惊胆战。 为今日的琼花宴,薛姨娘费尽心思,请来金陵最为能干的工匠。 工匠别出心裁,在冰石上雕花刻蝶。 远远望去,园中百“花”争奇斗艳,真真是花团锦簇,百花齐放。 湖水结成冰,在日光中夺目耀眼。 江稚鱼惴惴不安,提裙一步步朝许绍绫走去。 故技重施。 正当江稚鱼双足趔趄,跌跌撞撞朝许绍绫撞去时。 倏尔—— 身后一阵阴湿的冷风掠过。 江稚鱼:“……” 江稚鱼:救、救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不愿同我成亲 第四十五章 寒冬凛冽,侵肌入骨。 朔骨的冷风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密不透风裹挟着江稚鱼。 双足僵在原地。 后颈冷飕飕,泛着无边的冷意。 江稚鱼莫名其妙拢紧衣襟,大红底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簇拥着纤瘦的身影,云堆翠髻,纤腰袅娜。 不经意转首,江稚鱼呆若木鸡,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虹桥上不知何时多出好几道身影,黑影淌落在白茫茫雪地上。 为首的陆砚黑眸凌厉,棱角分明的轮廓立在冰天雪地中,如同一道锋利的利刃,连风雪都不敢沾染他半分。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淌过雪地,心急如焚。 “朝朝怎么了?” 拐杖立在雪中,江老夫人驻足眺望。 一众奴仆婆子浩浩荡荡,闻风而来。 西面小径上也多出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 寒冬腊月,江廷川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一手提着长袍,一刻也不敢松懈,气喘吁吁奔至陆砚身后。 “下官不知殿下前来,失礼了失礼了。” 转眸望见湖边傻愣的江稚鱼,江廷川恨铁不成钢,朝江稚鱼疯狂使眼色。 “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向殿下行礼。” 江廷川点头哈腰,躬身向陆砚告罪。 “小女顽劣,还望殿下恕罪。她从小被我母亲宠坏了,性子骄纵……” 陆砚面无表情,嗓音透着阴森冰冷。 “朝朝,过来。” 江稚鱼梦游一样朝陆砚走去,大脑空白一片,四肢不受自己控制,只是遵循着陆砚的话,心不在焉朝他游了过去。 陆砚的黑影蔓延到雪地,随后一点点攀上江稚鱼的脚尖。 震惊和错愕填满江稚鱼的思绪,由不得她多想。 许绍绫早在江老夫人赶来时就回过头,他诧异看着虹桥上的陆砚,身影如石化。 冷气顺着足尖往上攀岩,许绍绫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阴冷的秦淮河中。 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夜立在上首,宣判自己生死的声音。 喉咙如堵塞着恐惧和慌乱,许绍绫连滚带爬,奔至陆砚身旁,颤巍巍朝陆砚行礼。 “殿殿殿殿下。” 许绍绫如临大敌,汗如雨下。 余光悄悄往江稚鱼身上瞟。 他一直都知道母亲有意撮合他和江家的三姑娘,许绍绫先前对此放任不管。 不管是江家陈家刘家,他对自己未来的夫人并不在意,左右不过是屋里多了一件摆设罢了。 可如今—— 思及那日莫名其妙被陆砚丢下河,许绍绫浑身一颤。 锈迹斑斑的大脑总算灵光了一回。 怪不得陆砚无缘无故针对自己,原来是…… 一道瘆人的视线突兀落在许绍绫身上。 许绍绫慌乱撇开视线,身影抖如筛子。 在秦淮河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阴霾还笼罩在心口,许绍绫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暗自叫苦不迭。 若是知道江稚鱼是陆砚的心上人,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肖想江稚鱼。 许绍绫在心中将薛姨娘翻来覆去骂了百来遍,心想回去后定要将此事告知母亲。 他可不想母亲给自己点的鸳鸯谱成了催命符。 许绍绫急急告病退下,不敢在江府久留。 有陆砚在,江廷川哪里顾得上招待许绍绫,挥挥袖子让管事代自己送客。 他战战兢兢侍立在下首,目光在江稚鱼和陆砚之间来回打转。 江稚鱼怔怔立在原地,由着江老夫人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 江老夫人心惊胆战:“还好你没事,绿萝去找我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她转首,笑着望向陆砚。 “今日实在是失礼,下人毛毛躁躁的,连话也说不清楚,倒连累殿下跑这一趟了。” 江稚鱼晕晕乎乎,一副神游天外之态,实在不知陆砚怎会在自己家里。 她听着陆砚和江老夫人一来一回对答如流,脑袋更晕了。 陆砚不是在汴京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金陵,她如今什么准备也没有,万一陆砚认出自己…… 江稚鱼一只手捧上自己的脸,刹那僵愣在原地。 她、没、有、戴、帏、帽。 江稚鱼惊恐往后退开两三步,一只手紧张兮兮拽着江老夫人的衣袂,半边身子藏在江老夫人身后。 瑟瑟发抖。 江老夫人捧着江稚鱼的手,一脸的和蔼可亲:“怎么了,可是在湖边冻着了,抖得这样厉害。” 一面说,一面招呼陆砚和江稚鱼往花厅走去。 江老夫人眉眼弯弯:“外面冷,还请殿下随老妇往花厅去。朝朝,殿下过来是有话问你,你直说便是,不必紧张。” 江稚鱼心中惶恐不安:“……问问问我?” 问她什么,难不成陆砚专程来金陵,就是为了戳穿她? 江稚鱼心惊胆战跟在陆砚身后,脚下踉跄,差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 一只手眼疾手快从旁伸出,捞住了江稚鱼。 江稚鱼脱口:“多谢。”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分明,顺着劲瘦的腕骨往上,是陆砚线条流畅的下颌。 江稚鱼惊得往后弹开两三步。 指腹上的余热骤然消失,陆砚眉眼掠过几分微不可察的不悦。 他沉声:“我有话问江三姑娘。” 江老夫人和江廷川对视一眼,识趣告退。 行至江稚鱼身旁,江老夫人不放心,温声安慰。 “殿下是为之前的事来的,莫慌,如实说就是。” 江稚鱼一颗心更乱了。 园中日光正盛,金黄光影在树梢间跳跃。 江稚鱼惴惴不安。 少顷,上首传来陆砚淡淡的一声:“你刚刚……是想推许绍绫落湖?” 江稚鱼:? 她还以为陆砚是想找自己秋后算账。 两害之间取其轻。 江稚鱼迟疑点头:“殿下是想为他讨要说法吗?” 陆砚唇角流露出一点不屑:“他也配?” 他垂首轻抿一口热茶,漫不经心。 “今日过后,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江稚鱼遽然扬首,一双眼睛亮闪闪,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他可是得罪过殿下?” 怪不得许绍绫在陆砚跟前如老鼠见到猫,畏头畏尾,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江稚鱼心花怒放,想着学旁人奉承陆砚,可惜搜肠挂肚,也只找到一句。 “殿下真的慧眼识人。” 江稚鱼唇角挂着腼腆的笑,“殿下是何时认出我的,我还以为殿下会生气……我当时并非有意瞒着殿下,我只是……” 陆砚不声不响丢出一句:“南天寺。” 江稚鱼:“……?” 陆砚慢条斯 理抬起眼皮,答非所问:“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江稚鱼语塞,抓耳挠腮。 所以当初在别院,陆砚为何不直接戳破自己! 脚趾头又开始施工,江稚鱼自暴自弃:“那殿下今日过来,是来……兴师问罪吗?” 脑袋几乎垂到地面,江稚鱼声音低不可闻。 “不。” 茶盏在手中发出清脆的一声,陆砚神色自若。 陆砚言简意赅。 “这次回去我会请皇兄为你我两人赐婚,亲事定在来年开春,你有什么……” 江稚鱼一双眼睛瞪圆,牙齿上下碰撞:“赐赐赐赐婚?” 还是她和陆砚? 江稚鱼两眼一黑,还当陆砚是为了帮自己挡许绍绫的亲事,她忙忙开口。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有殿下在,许家定不敢再过来和我谈婚论嫁。不是,即便今日殿下不在,我也有法子断了和许家的亲事……” 江稚鱼语无伦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陆砚皱眉:“你不愿同我成亲?” “自然是不愿的。” 江稚鱼表明立场,“我我我……我其实没什么心上人,也不打算同谁成婚。之前那个鳏夫是我胡诌的,还有……” 压在自己身前的黑影一步步加深,陆砚朝江稚鱼步步紧逼。 “你没有心上人?” 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 江稚鱼直愣愣点头:“对、对呀。” 怕陆砚不信,江稚鱼还补上一句,“我从未喜欢过旁人。” 那双望着自己的黑眸瞬间阴云翻涌,雾霾重重。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陆砚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想起今日江稚鱼笨拙朝许绍绫身上摔去的一幕,先前他只觉得眼熟,如今终于想起。 当初自己和江稚鱼初见,她也是脚崴摔在自己身上。 陆砚半眯着眼睛,视线一寸寸在江稚鱼脸上掠过。 她刚刚还说,即便自己不在,她也有法子断了和许家的亲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种种蛛丝马迹的簇拥下,渐渐浮出水面。 …… 陆砚拂袖而去。 江稚鱼双足一软,差点跌坐在椅子上。 绿萝捧着漆木托盘步入花厅,左右张望。 “姑娘,殿下呢?” 江稚鱼还沉浸在陆砚请皇帝赐婚的震撼中,久久回不了神。 她牢牢抓着绿萝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热从绿萝指腹传到江稚鱼掌心,江稚鱼缓慢找回自己的思绪。 那句赐婚好像只是江稚鱼的幻听。 那日之后,江稚鱼再也没见过陆砚。 日光从楹花窗子透入,悄无声息爬上江稚鱼的指尖。 雪浪笺摊开半晌,江稚鱼迟迟没有动作。 她又在书案后枯坐了整整一日。 绿萝挽着毡帘,款步提裙。 她轻手轻脚将茶水搁在案上,斟酌着开口。 “姑娘可是在为薛姨娘烦心?” 那日琼花宴后,也不知道许绍绫是如何同许夫人说的,许夫人认定薛姨娘是在戏弄自己,气得和薛姨娘断了往来。 薛姨娘惊诧之余,从台阶上滚落而下,腹中的胎儿没保住,差点一尸两命。 随后毒害江老夫人的事不知怎么传入江廷川耳中,江廷川不顾往日情谊,连夜将薛姨娘送到乡下的庄子,如今生死不明。 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江廷川雷厉风行。 府中上下无人知晓薛姨娘为何会被赶去乡下,只当她是被江廷川厌弃。 如今江府上下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绿萝还以为江稚鱼是在为薛姨娘烦恼,轻声安抚。 “姑娘的亲事还没着落,老爷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发落薛姨娘,不然外面看着也不好看。” 江稚鱼揉着眉心:“和她无关。” 绿萝惊诧:“那姑娘在烦什么?” 她笑笑,“如今没有了许公子,姑娘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连画画也没了兴致?” “我……” 江稚鱼哑口无言。 她垂眸,视线落在角落的颜料盒。 踟蹰半晌,江稚鱼慢慢启唇:“古太医今日可是来为祖母请平安脉?” 绿萝点头:“姑娘可是要去寿安堂?那我让他们备轿子。” 江稚鱼伸手拦住:“不必,我、我只是有话想问古太医。” 半个时辰后,江稚鱼的身影出现在别院门前。 迟疑不定。 江稚鱼前脚刚到,吴管事后脚得到消息,一溜烟跑到门前,笑着迎江稚鱼入内。 “可算是把江三姑娘盼来了,殿下就在暖阁,我送姑娘过去。” 江稚鱼根本来不及拒绝。 暖阁角落供着鎏金珐琅铜炉,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褥子。 陆砚躺在躺椅上,日光落在他眼角,为长长睫毛添上一点金黄光晕。 江稚鱼迟疑站在一旁,视线长久落在陆砚脸上。 她也不知自己怎会鬼使神差来到陆砚的别院。 若是陆砚醒过来,她该说点什么。 认错人是她有错在先,怎么说她也得先给陆砚道歉。 道歉的话,应该是要带礼上门的。 江稚鱼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懊恼自己出门仓促,竟连这事也忘了。 她往后退开半步,甫一转身,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陆砚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手腕用力。 江稚鱼整个人跌坐在他怀里。 气息相接。 日光如膨胀的白云扑在两人身上。 陆砚黑眸沉沉,掌骨用力。 那双晦暗眸子森冷,亦如园中呼啸的寒风。 “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 那为何还盯着他看。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尝过了,是甜的…… 第四十六章 冷风如海浪拍打着窗子,风声鹤唳,满园悄然。 陆砚喑哑声音落下,惊起数不清的颤栗。 江稚鱼瞳孔骤缩,浅色眼眸映着陆砚阴沉的面容,似乎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甘和愤懑。 握着江稚鱼的骨节泛着白色,指骨分明。 陆砚深深望着江稚鱼,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那你来做什么?” 江稚鱼语塞:“我……” “不喜欢我,背地里却偷偷藏着我的画像。” 江稚鱼骤然瞪圆双目。 陆砚果然看见了自己的香囊。 “不喜欢我,却说非我不嫁。” 陆砚轻哂,“故意往我身上摔,众目睽睽还敢抱着我不撒手,知道我喜欢郑琦的画作,还费尽心思搜罗送给我。” 捏着江稚鱼手腕的骨节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江稚鱼圈笼其中。 陆砚再次逼问:“江稚鱼,这就是你的不喜欢?” 江稚鱼哑口无言。 她本不该来的,她该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将认错人这一意外翻篇,从此和陆砚桥归桥路归路,祈祷陆砚不要找自己和江家的麻烦。 这才是江稚鱼所期盼的。 可不知怎的。 从古太医口中陆砚近来不大好,江稚鱼二话不说,立刻让人备车往别院赶。 向来做厌恶出门社交、做事磨磨蹭蹭推三阻四的自己,若真的对陆砚无意,也不可能会火急火燎往别院赶。 心口慌乱不安,如揣着一只乱撞小兔。 江稚鱼磕磕碰碰,语无伦次往陆砚身上甩锅。 “那那那……那又如何?殿下不也不喜欢我?” 江稚鱼理不直气不壮。 “成亲应当是两情相悦的人,殿下对我无意,我再喜欢殿下又能如何?” 江稚鱼垂首敛眸,小声嘀咕。 话犹未了,一只手忽然抬起自己的下颌。 陆砚目光灼灼凝视着江稚鱼。 “你说什么?” 江稚鱼心口骤紧,心虚移开目光。 “没有,殿下听错了,我只是……” 嗓音戛然而止。 陆砚忽然的俯身低眉。 日光无声落在别院,青石板路上的皑皑白雪逐渐苏醒,露出别院原有的容貌。 落在唇上的吻轻柔缓缓,如沐春风。 江稚鱼张瞪双眼,难以置信盯着近在咫尺的陆砚。 薄唇稍纵即离,陆砚一只手揉搓着江稚鱼的指腹,漫不经心开口。 “两情相悦就可成亲。” 江稚鱼脑袋空空如也,哪里还说得出话。 陆砚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如墨眼睛映照着满园的光影。 江稚鱼在陆砚眼中看见了一小簇一小簇跳动的火苗,她分不清那是窗口照入的日光,还是自己的幻觉。 “那现在呢?” 陆砚不紧不慢,“这样算两情相悦吗?” 红云缓慢飞上江稚鱼双颊,被陆砚那双眼睛注视着,江稚鱼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她直愣愣点头。 下一瞬。 江稚鱼一张脸爆红如胭脂果。 “你你你我我我……” “朝朝。” 不是江稚鱼,也不再是生疏的江三姑娘。 陆砚扣住江稚鱼的手,两只手掌心对着掌心,指腹紧密相连。 他凝眸盯着身前结结巴巴的江稚鱼,黑眸半点的厉色逐渐褪去。 冰雪消融,袒露出底下温和流淌的春水。 “我也喜欢你。” 绯红如鲜艳欲滴的浆果,一点点从江稚鱼脸上滴落。 瞪圆的双眸中蕴满诧异和震惊。 窗外一点日光无意溅落在江稚鱼,江稚鱼如在炙热的火焰中来回翻涌。 双颊的灼热迟迟未褪。 半晌,江稚鱼僵硬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谁谁谁喜欢你了?” 江稚鱼脸红耳赤,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声音细如蚊音。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陆砚目光追随着江稚鱼脸上的红晕,抓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 江稚鱼的手很小,足足比陆砚少了两段骨节。 陆砚好整以暇:“那是不喜欢?” 江稚鱼心虚撇开视线,目光寻不到一处落脚处:“也没有、没有不喜欢。” 破罐子破摔,江稚鱼从陆砚怀中坐直身子,食指在拇指指腹往后退开半寸。 江稚鱼嘴硬:“也就……只有一点点。” 话落,红晕再次回到江稚鱼脸上。 陆砚明知故问:“一点点是多少。” “一点点……就是一点点。” 江稚鱼再次抬手。 素手纤纤,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在日光中泛着明晃晃的光亮。 陆砚顺势擒住江稚鱼的另一只手,手指一点一点探入江稚鱼的指缝。 十指紧握,密不透风。 江稚鱼吃痛,怒嗔陆砚一眼:“你抓疼我了。” 陆砚从善如流松开,朝江稚鱼摊开五指。 “那你牵我。” 明黄光影落在陆砚掌中,江稚鱼耳尖如缀着红珊瑚,她别过脸。 快而狠在陆砚掌中拍了一下。 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在暖阁响起,敲碎了冬日的平静。 江稚鱼目光望向窗外,低声呓语:“谁要和你牵手。” 陆砚喉咙溢出两声笑,闷闷的。 握着江稚鱼的手再没松开过半分。 门外倏尔传来吴管事的声音:“殿下,滴酥做好了。” 江稚鱼飞快从陆砚怀里撤开,做贼心虚后退五六步,恨不得离陆砚远远的 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疾步入屋,搁下漆木托盘后,匆匆离开。 银丝玛瑙盘中的滴酥小巧精致,个个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宫里厨子才有的手艺,江稚鱼先前在别院借住,三天两头都会让厨子送滴酥。 她眼睛一亮:“殿下也喜欢滴酥吗?” 陆砚言简意赅:“不喜欢。” 江稚鱼好奇:“那厨房怎么会早早备下,总不可能知道我今日会来罢?” 话说一半,江稚鱼唇角的笑意一僵。 她愣愣抬起头:“你早就知道我今日会过来了,对吗?怪不得古太医今日突然去给祖母请平安脉,原来是你……” 江稚鱼瞠目结舌,“你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是临时起意来别院的。 “是临时起意吗?” 陆砚站起身,黑影如乌云浊雾,缓慢朝江稚鱼靠拢。 陆砚淡声。 “昨日午时,你盯着我的画像看了两刻钟。” “前日夜里,你半夜睡不着,四更天起来掌灯,先是盯着我送的颜料看了足足半个时辰,随后开始作画,画的是当初我在南天寺……” 江稚鱼眼疾手快捂住陆砚双唇:“你你你……不许说了!” 她从头顶一路红到脚跟,心口起伏不定。 江稚鱼匪夷所思:“我明明都关上门窗的,你怎么还会知道?” 她遽然扬首,“你派人盯着我?” 陆砚目光低垂:“没有。” 江稚鱼不相信:“那你怎么……” 陆砚淡声:“没有别人。” 只有陆砚。 在暗中盯着江稚鱼的人,是他自己。 江稚鱼:“……” 她气急,“你……” 陆砚慢悠悠:“以后不会了。” 以后江稚鱼都会在他身边,他自然不用时时刻刻都在暗处盯着。 …… 凛冬已至,万雪翻飞。 江稚鱼这些时日往别院跑得极为勤快,见到吴管事,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拘束。 见到江稚鱼,吴管事长松口气,小心翼翼和江稚鱼通风报信。 “先前出卖主子的那人抓住了。” 是跟了陆砚十来年的副将。 吴管事扼腕叹息:“主子从昨夜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老奴怎么劝都没用,这事还得劳烦江三姑娘。” 书房灯火通明,烛影满地, 陆砚正在书案后给皇帝写信,江稚鱼绕过缂丝屏风,提裙凑近:“我听吴管事说,先前那个出卖你的内鬼抓住了?” 陆砚轻轻抬起眼眸。 对上江稚鱼忐忑不安的眼神,陆砚唇角噙了一点笑。 毛笔搁在白玉笔架上,陆砚长臂一捞,抱着江稚鱼坐在膝上。 “他说什么了?” 江稚鱼觑着陆砚的脸色,实话实说:“吴管事……很担心你。” 陆砚望着江稚鱼,笑而不语。 江稚鱼被他盯得心中长毛,支吾着道:“我、我也很担心。” 毕竟是跟了陆砚多年的副将,心寒总是在所难免的。 陆砚泰然自若,坦言:“心寒倒不至于。” 性子使然,陆砚不可能对身边所有的将士都推心置腹,也不可能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他对谁都有保留。 不然那次刺杀,他也不能死里逃生。 江稚鱼皱眉,定定望着陆砚。 陆砚难得好脾气:“怎么了?” 江稚鱼开始翻旧账,气鼓鼓扬起下巴。 “这么多疑,怪不得那次在南天寺……你那么快就能认出是我。” 陆砚一怔。 下一瞬。 笑意如涟漪,一点点在他眼中荡开。 他背靠提花青缎迎枕,姿势随意慵懒。 “你知道我何时知道你的身份吗?” 江稚鱼腮帮子涨得鼓鼓的,没好气:“什么时候?” 陆砚笑笑,实话实说:“你离开南天寺的时候。” 江稚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一只小猫上栽了跟头。 她不可思议握住双唇:“竟然是那盘桂花糕。” 那本是她想送给陆砚的桂花糕,发现陆砚就是当今赫赫有名、杀人不眨眼的宁王后,江稚鱼哪里还敢送出去。 绿萝说要送给后山的小猫,江稚鱼也随口应下。 她嘴角抽了一抽:“早知道我还不如自己吃了。” 陆砚冷不丁出声,嗓音透着丝丝凉意:“那盘桂花糕……是送给我的?” 他见到那盘桂花糕时,那盘糕点早就不知被黑猫啃了多少回,坑坑洼洼的,上面还都是猫毛。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江稚鱼点点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哼哼 唧唧:“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送,谁让你自己之前嫌弃难吃的。” 陆砚平静:“那时尝不出咸淡。” 遭遇暗杀中毒后,陆砚不仅眼睛受伤,连最寻常的味觉也丧失了。 古太医试了许多种法子都无济于事。 江稚鱼脸上的揶揄瞬间消失殆尽,她紧张不安瞅着陆砚:“那现在呢,现在好了吗?” “不知道,没试过。” 陆砚轻描淡写,像是置身事外。 江稚鱼起身往门外走,心急如焚。 “我这就让厨房送吃食过来,好与不好总得试试才能知道,这可不是小事,怎么能稀里糊涂……” 她忽然被陆砚拽入一个炙热滚烫的怀抱中。 气息交织。 落在江稚鱼唇上的力道时轻时重。 她身子朝前跌,慌乱之余抓住了陆砚的双臂。 日光漂浮在空中,影影绰绰。 点翠珊瑚喜鹊报春紫檀屏风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喜鹊驻足在牡丹上,低头轻啄牡丹的芳香。 良久。 落在身上的黑影终于离开。 江稚鱼有气无力瘫在陆砚肩上,眉梢眼角染着一层薄薄的绯红,如晚霞绮丽。 陆砚单手托着江稚鱼,薄唇落在她耳边。 温热的气息洒落,陆砚嗓音带笑。 “试过了。” 陆砚意有所指,“是甜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完结】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还有这种好事?…… 第四十七章 正值正月,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隔着一道高高的院墙,隐隐可以听见戏楼传出的咿咿呀呀。 戏楼中央搭着一个戏台子,地上铺满红毡。 另设有一处长条案几,上面洒满主人家赏赐的铜钱。 满屋珠环玉绕,莺莺燕燕齐聚一堂。 昨儿放了一整夜的鞭炮爆竹,今早起身,园中香屑满地,如落英飘洒在茫茫雪地上。 江老夫人搂着江稚鱼,满脸堆笑。 蓝缎绣平金松鹤纹斗篷松软,江稚鱼埋在江老夫人怀里躲清净。 自赐婚的旨意下来,给江稚鱼下帖子的人多如江中鲤,江稚鱼烦不胜烦,只能拿江老夫人做筏子。 江老夫人眉开眼笑:“哪有你这样的,初一说要陪祖母,十五还说要陪祖母。” 推辞敷衍,一看就是没用心。 江稚鱼双手捂着耳朵,撇撇嘴:“他们也不是真心想同我交好的,我又何必花这个心思。” 江老夫人笑着戏谑:“那谁值得你花心思?” 江稚鱼脸红耳赤,躲在江老夫人怀里不语。 江老夫人言笑晏晏,一手拍着江稚鱼后背:“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以为你不说,祖母就不知万景班为何会来金陵吗?” 万景班是汴京有名的戏班子,往年正月都只在宫里唱戏。 便是达官贵人,也得往后挪。 江老夫人笑呵呵:“好端端的,今年突然来金陵了,还是来的我们府上?我可不信你父亲有这样大的本事。” 显而易见是陆砚的手笔。 江稚鱼满脸窘迫,小声嘀咕:“不是祖母喜欢吗?” 她只在陆砚那提了一嘴,过后自己都忘了,没想到过几天就听说万景班来了金陵。 江老夫人笑笑:“那也得有人可为你花心思。” 正说着话,忽见绿萝端着一盘桂花糕上来,朝江稚鱼眨了眨眼。 江稚鱼心领神会,寻了更衣的由头,从戏楼走出。 园中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乌木长廊前堆着松软的雪团子,廊下空无一人。 江稚鱼一手提裙,左顾右盼,一双琥珀眼眸亮如明星,自言自语嘟哝。 “人呢,怎么不见了?” 转过花障,江稚鱼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中。 惊呼声尚未出口,已经被笑声取代。 双足腾在半空,江稚鱼环着陆砚的脖颈,眼睛笑如弯月。 “又是桂花糕,再这样下去,我祖母定会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 陆砚淡定自若。 他来见自己的夫人,天经地义。 江稚鱼耳尖滚烫,垂首低眉,“那也用不着天天见罢。” 鼻尖相抵。 陆砚嗓音稍沉:“怎么,你不想见我?” 握着江稚鱼素腰的掌心宽厚温热,陆砚一字一顿,“那你想见谁?” 温热气息落在江稚鱼脖颈,陆砚嗓音低哑:“……朝朝。” 薄唇似有若无掠过江稚鱼耳尖。 江稚鱼声线颤抖。 娇小的身影落在陆砚怀里,如一团躲在青峰后的白云。 颤栗从耳尖遍及四肢,江稚鱼身影颤动。 “没有谁。” “只有你、只有你好了罢。” 江稚鱼恼羞成怒,泄气似的踩了陆砚一脚,愤愤咬牙,“还不放开我。” 陆砚低低笑了两声,并未松开人,反而打横抱起江稚鱼。 双足骤然离地,江稚鱼小声惊呼,抓着陆砚的手臂更紧了。 “你你你……你快放我下来!” 江稚鱼左右张望,做贼心虚一样张望,“会……会被人看见的。” “不会。”陆砚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 陆砚垂眸,视线缓慢在江稚鱼脸上掠过。 盯着陆砚看了两三秒,江稚鱼一张脸瞬间通红。 还能怎么知道。 陆砚定提早让人清过场子。 她院子的事可瞒不过江老夫人,兴许绿萝过去送桂花糕时,江老夫人就猜到了。 江稚鱼咬牙切齿,双手捏拳砸向陆砚,嗔怪。 “你怎么不早点说。” 害她还傻乎乎在江老夫人面前装模作样演戏。 陆砚眼中藏着笑,任由江稚鱼的拳头砸落在自己身上:“下回记得。” 江稚鱼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你还想有下回?” 她都丢脸丢到祖母家里了。 陆砚好整以暇:“那你想如何?” 江稚鱼一时语塞。 暖阁花团锦簇,炕前供着鎏金珐琅熏笼。 炕上铺着洋罽,江稚鱼坐在陆砚怀里,绞尽脑汁。 陆砚一本正经:“你搬过来。” 他头头是道,“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我找你了。” 都住一起了还找什么找。 江稚鱼一拳砸在陆砚肩上:“心怀不轨阴险狡诈心机叵测老奸巨猾……” 陆砚照单全收,半点愧色也无。 江稚鱼骂累了,他还贴心给江稚鱼递上一杯热茶,气得江稚鱼又瞪了他两眼。 陆砚面不改色:“……只有这些?” 江稚鱼愤怒:“你,恬不知耻。” “还有吗?” “不知廉耻。” 陆砚继续:“还有吗?” “厚颜无耻。” “还有吗?” 江稚鱼冥思苦想,嘴巴暂且派不上用场,只能用眼睛愤愤瞪着陆砚。 实在想不出怎么会有人这么变态,竟然喜欢挨骂。 陆砚从容不迫,手指捏着江稚鱼的指骨把玩。 他喜欢江稚鱼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自己身上,不喜欢她分给别处一星半点。 江稚鱼:“……” 更变态了。 日光无声穿过窗纱,斑驳光影落在江稚鱼手背。 江稚鱼靠在陆砚肩上,昏昏欲睡,嗓音也染上浅浅的困意。 “差点忘了,我昨日上街,给你买了一个小糖人。” 江稚鱼挣扎着从陆砚怀里下来。 须臾,挣扎无果。 江稚鱼懒得动弹,拍拍陆砚双臂,趾高气扬发号施令,“不想走了,你抱我过去。” 小糖人是在街上看见的,只是很寻常的吃食,江稚鱼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就想到陆砚。 她笑着从漆匣中捏起:“我怕坏了,还让他们放在冰库中,今早才拿出来的。” 陆砚不接,答非所问:“早上就知道我今日会过来?” 江稚鱼目光飘忽:“你哪天不过来?” 说着,又恶狠狠转向陆砚,小“鱼”炸毛。 “你要不要?” 陆砚不语,就着江稚鱼的手,咬下一小口糖人。 江稚鱼眼睛眨了又眨,熠熠生辉:“如何?” 自从知道陆砚的味蕾受到损害后,江稚鱼起初忧心如焚,日日盯着陆砚吃药。 后来不知从哪听到偏方,说是越是奇怪的东西,越能刺激味觉的恢复。 从那日开始,江稚鱼开始陆陆续续给陆砚搜罗猎奇的吃食。 包括但不限于—— 酸梅搭配海胆, 鱼头汤酿造的糕点,牛肉搅碎和杨梅一起熬制而成的果汁。 还有今日的……用苦瓜榨出的汁水做成的“小糖人”。 江稚鱼目光灼灼望着陆砚,笑意从她眼中溢出。 “怎么样,尝出味道了吗?” 江稚鱼兴致勃勃,“这家可难找了,若不是我去送画正好碰上……” 陆砚扬眉:“……送画?” 他半眯起眼睛,“送给谁?” 江稚鱼目光闪躲:“没有谁,就是、就是……其实不是送,是卖的画。” 陆砚眼中的狐疑更甚。 江家不缺钱,江稚鱼更不可能缺钱。 江稚鱼语速飞快:“有人高价收一幅郑琦老先生的画作,我碰巧会,就应下了。” 说到“郑琦”两字时,江稚鱼声音含糊不清,几乎是用哼唧声取代。 陆砚凝神盯着江稚鱼半晌。 江稚鱼不自在,举白旗投降:“就是临摹郑琦的画作。” 她自暴自弃,抬袖挡住脸,“当初送你的夜宴图,其实是我、是我临摹的。” 陆砚依旧不说话。 江稚鱼忍不住,坐起身子:“你看我做什么,当初五千两是你硬要给我的,而且我画得也不差,五千两也不算贵罢……” 陆砚淡声:“你昨日送过去的……可是郑琦的《游鱼》?” 江稚鱼错愕:“你怎么知道?” 她难以置信捂住双唇,“总不会又是你买的罢?” 江稚鱼几乎笑倒在陆砚怀里,直不起身子。 陆砚抬眉:“……又?” 江稚鱼笑得花枝乱颤:“你之前买的四季图,也是我画的。” 那是陆砚从旁人那收来的,江稚鱼第一次见就认出来了。 陆砚淡淡:“还有别的吗?” 江稚鱼沉吟片刻,颔首:“自然是有的。” 她临摹的技艺高超,除了郑琦老先生的,还有前朝几个画家。 江稚鱼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末了,她好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陆砚笑而不语,慢条斯理为江稚鱼扶正发髻。 江稚鱼猛地仰起头,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双眸张瞪:“你不会是想……都买回来罢?” 陆砚眸色平静:“没有。” 江稚鱼松口气:“那就好。” 她不知道的是,陆砚何须自己亲自去收,只要他一句话,自有人千方百计、不惜血本为陆砚寻来。 …… 寒风凛冽,江稚鱼并未送陆砚出门,也未再去戏楼寻江老夫人。 本想着躺着歇会,不想绿萝挽帘入屋,说是江明珠来了。 江稚鱼疑惑起身:“二姐姐,她来做什么?” 一语未落,窗下忽然传来江明珠一声轻哂。 “怎么,我如今是来不得了?” 不见其人,却闻其声。 江明珠掀起帘子,凤眸凌厉。 遍身绫罗,江明珠说话半点也不客气,气势汹汹,“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你们姑娘说。” 绿萝和江稚鱼对视一眼,待江稚鱼点过头,绿萝福身退下。 走在绿萝身后的还有一个面生的婢女。 江明珠目睹那人离开,远远站在廊下。 她立刻紧闭门窗,扑到江稚鱼跟前。 江明珠以手掩唇,声音压得极低。 “刚刚那个婢子,是宁王的人罢?” 江稚鱼迟疑点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明珠没好气剜了江稚鱼一眼:“这还用看吗?” 同在一个屋檐下,江明珠从前日就想见江稚鱼,结果等到今日才得以踏入这个院子。 江明珠气恼拍案。 “你就不怕他日后不肯让你见生人,不让你出门赴宴,除了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和用不尽的珠宝金玉,你连自由都没有?” 话音落下,满室落针可闻。 江明珠惴惴不安。 “你怎么、怎么不说话了?” 气焰骤然消失,江明珠心口颤巍巍,忐忑难安。 “你不会是后悔了罢?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小事,这是陛下亲自赐婚,你还是……还是得和祖母商量商量。” 江明珠乱如麻,“我去找人问问,看看能不能帮你想想法子。你也先别急,兴许宁王并非……” 余音哽在喉咙,江明珠看清了江稚鱼眼中的喜色。 她双眼亮起。 “……还有这种好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