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衡的目光在陆薇之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
她恭顺的姿态无懈可击,可方才摔倒时那瞬间的狼狈,以及谈及孟惊寒状况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异样的坚持,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涟漪,却很快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潭。
“嗯。”江律衡最终只淡淡应了一声,辨不出情绪。
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她额角那处被散乱发丝半遮的伤口,纱布边缘渗出的一点暗红。
他未再多言,抬步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玄色衣摆拂过地面,带起一阵轻风。
侍卫紧随其后,警惕地扫了陆薇之一眼,也快步跟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小径深处。湖边只剩下风声,以及陆薇之独自跪立的身影。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胸腔里那点因近距离面对江律衡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陆薇之抬头看了看天空,红日高悬,已是正午时分,该去给孟惊寒熬下午的药了。
药房内烟熏雾缭,中药的辛辣气息甚至有些闷人,恨不得将屋中煎药的人也一同入药了才好。
“咳咳!咳咳!”秋林捂着口鼻进来,一手挥散眼前的烟雾,紧皱在一起的五官满是嫌弃,“熬个药能将屋子弄成这般,真是没用!”
陆薇之放下手中扇火的蒲扇,连忙起身,对着秋林放低姿态:“秋林姐姐伺候王妃本就辛苦,有什么事情还亲自来告诉薇之,真是尽心尽力。”
秋林是孟惊寒最器重的婢女,得罪她对陆薇之没有半分好处。她不是擅长谄媚讨好之人,只是更能隐忍。
秋林一脸鄙夷,但是见到陆薇之这样的美人对自己服服帖帖,却还有些得意:“我来告诉你,王妃宴请了些京中贵女下午来王府小叙,你一会直接将药端去香苑。”
“奴婢遵命,有劳秋林姐姐特意跑一趟了。”
半个时辰后,估摸着火候够了,陆薇之将砂锅中的汤药倒入碗中,端起后朝着香苑走去。
隔着数米远,香苑中女人们嬉笑欢闹的声音便传出,清清楚楚地落在陆薇之耳中。
一些贵女对孟惊寒又是阿谀又是奉承,夸她面色红润,身材丰腴,皮肤细腻。
这大抵是想将孟惊寒哄开心后,能让家族获得些摄政王府的好处。
呵。陆薇之心中冷笑。“好处”不见得能得到,不过这些逢迎,怕不才是孟惊寒宴客的目的。
“王妃,药膳好了,当心烫口。”陆薇之低眉顺眼地将药放到孟惊寒身前的石桌上,语气轻柔。随后便退至一边。
坐在一边的一个世家小姐,目光落在了陆薇之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后道:“要不说摄政王府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呢,竟然连个熬药的丫鬟都长得这么标志。”
听见这句话的孟惊寒顿了一下,她将方才端起还未送到嘴边的药碗放下,脸上王妃般自如的从容笑意全无,一丝阴狠与嫉妒一闪而过。
那小姐似乎意识到惹恼了孟惊寒,又连忙说道:“不过再怎么标志,在惊寒的面前也黯然失色。大家可都知道,王妃是上京有名的美人呢!”
孟惊寒牵强地勾起嘴角,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她扭头对一旁的陆薇之道:“这药太烫了,拿下去温凉了再端过来。”
陆薇之垂头走过来,
平日里,孟惊寒见陆薇之这副模样,心中皆是满足,可今日一见,却觉得无比碍眼,尤其额头上的纱布——贱蹄子,都几日了还包个纱布四处晃悠,扎眼!
孟惊寒自己端起那碗药,但并未放在陆薇之伸过来的手中。
“哐啷!”
“啊!”
伴随着瓷碗落地粉碎的声音,陆薇之因烫伤灼痛也惊叫出声。
她孟惊寒竟故意打翻药汤,药汁全书泼洒在陆薇之的手上、小臂上。
本还欢声笑语的香苑忽然鸦雀无声下来。一些贵女有些惊讶地看向孟惊寒。
“瓷碗难免手滑,我也不是故意的。”
陆薇之痛得双眉都蹙成一团,她忍着眼眶中不自觉蓄满的泪水看向孟惊寒,将她眼中的得意尽收眼底。
那炫耀、得意的目光,在说:漂亮有何用?在我面前,还不是命比蝼蚁!
“奴婢无碍。”陆薇之咬牙挤出一个笑容,又从袖中掏出一小瓶药膏,涂抹在方才烫伤之处。
这药膏实乃佳品,触碰到红肿的肌肤的刹那,不仅冰凉止痛,连红肿也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不少。
“奴婢粗笨,扰了王妃和各位小姐的雅致,还请王妃恕罪。”陆薇之跪下,一派忠仆做派,“不知方才王妃可否受伤,奴婢这‘璧凝露’对烫伤颇有奇效,王妃可放心一用。”
在场的贵女,有刻意巴结讨好的,但也不乏是孟惊寒特邀前来看她显摆的诰命夫人。
孟惊寒那看似不经意实则刻意的“报复”,大家都是做主子的,有谁看不出?但见这婢女如此机灵得体,又懂隐忍,平日看不惯孟惊寒的贵女便开口了。
“我说惊寒,有这么个机灵聪慧的小丫鬟,你就偷着乐吧,何苦一直为难人家?不过是随口无心的一句夸赞,你不必放在心上。”
陆薇之敏锐地察觉到孟惊寒脸色一沉,比先前听见有人夸她时更为阴沉。
“小姐误会我家王妃了,王妃是摄政王府的主母,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严重容不得沙子。”陆薇之膝行几步至前,为孟惊寒说好话,“是奴婢笨手笨脚,奴婢有罪,还请各位小姐、夫人恕罪。”
刚才那位贵女出言暗讽孟惊寒,虽自己心头舒服了,但陆薇之此刻若不维护孟惊寒,一会便有她好受。
孟惊寒气结,但她是今日宴会的东家,却也不好发作,只能按下不提,草草结束这宴会。
待女客们皆散去,陆薇之长袖一拂,一个响亮的耳光立刻落在陆薇之脸上。
“贱婢!今日出这么多风头,你满意了?”孟惊寒怒喝,“给我跪在这里,今夜都不许再出现于我面前!”
语罢,孟惊寒带着秋林离开香苑,唯留陆薇之跪在鹅暖石地上。
“香苑那边为何如此喧闹?”
王府书房内,江律衡掂着本案卷阅读,同时问刚从外面回来的侍卫。
“回王爷,是王妃宴请了些朋友。”侍卫实话实说。
江律衡放下案卷,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上午见宁国侯府的人,下午宴请宾客。我这摄政王府被她当成酒楼了?”
侍卫犹豫一瞬,欲言又止。
江律衡看出,道:“有话就说。”
“上午我们在花园遇见的小丫鬟,又被王妃责罚了。”侍卫道,“我听路过的丫鬟说,王妃先是故意打翻药碗烫伤陆薇之,现在又命她在香苑跪一夜。”
“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江律衡抬头,眼中的愤怒丝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