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衡是被下腹撕裂般的剧痛硬生生疼醒的。眼前一片昏花,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动动手指都费劲。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丝声音。四周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混沌的脑海中炸开,连带着视线都清明了几分:
他聋了?!哑了?!
该死的楼兰暗刺!一群杂碎!等本王缓过这口气,定将你们挫骨扬灰!江律衡心头戾气翻涌,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竹屋,忽然瞥见门边一道纤细的身影。
陆薇之端着刚熬好的药汤走了进来。瞧见他睁着眼,随口道:“醒了?正好,把药喝了。”话一出口才想起对方又聋又哑,自嘲地撇了下嘴,“瞧我,忘了你现在听不见也说不了。”
她走到角落那张堆满医书的旧木桌前,提起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江律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移动。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这显然是个医者的家。看来是眼前这姑娘救了自己。只是她脸上那片片狰狞的疮疤……实在有些骇人。这念头刚冒出来,江律衡便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恩人当前,岂能以貌取人?待痊愈,定要为此赔罪。
陆薇之拿着写好的宣纸走过来,放在江律衡眼前供他阅读:
我是医者。
你中了灭寂散的毒,会失聪、失声一段时间。
我会为你医治,不必担心。
江律衡刚刚读完,陆薇之便把宣纸丢开,将药递到他嘴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下药。
“对了,你现在一定很疼。”陆薇之想到什么,转身从一边的药箱中拿出一颗药丸,递给江律衡,“止疼的,吃吧。”她伸手指了指江律衡被包扎起来的部位,又用手比了个“叉”。
江律衡了然,咽下药丸。
半个时辰后,约莫是药效起来了,伤口的确不疼了。江律衡撑起身子,感受到僵硬后想下床走动,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赤裸着上半身。
他在心里惊呼一声,随即像个姑娘似的双手环绕前胸:他被姑娘看光了!
算了算了,医者面前何谈性别?
这样安慰自己一下,江律衡心中刚好受些,又被忽然进来的老妇人吓住,再次不好意思地捂住上身。但毕竟是长辈,而且很可能是恩公的长辈......
江律衡就这样捂着上半身,站起来朝陆羌微微鞠了一躬。
陆羌赶紧拦住江律衡:“不必了讲这些虚礼!”她将买回来的干净衣裳递给眼前的少年,“快换上,别着凉!”
江律衡换完衣服,看见陆薇之和陆羌坐在饭桌旁,少女拿着双筷子朝他挥手:“吃饭了。”他上前坐下,老妇人递了一张宣纸给他:
孩子,你得罪了什么人?怎么有人用灭寂散来对付你?
江律衡陷入沉思。
他是大昭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幼帝的亲叔父,说是撑起大昭江山的脊梁也不为过。虎视眈眈的楼兰,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游猎,遭了细作算计落了单,才被刺客围杀,重伤逃匿至此山,力竭昏倒。
陆羌看江律衡沉默,连忙拍拍他的肩膀,那意思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江律衡点点头,注意到一边的陆薇之捏着鼻子,将一大碗药汤灌入口中。他指了指陆薇之,又指了指那药碗。
陆薇之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这药是用来治脸上的脓疮疤的。
因为母亲陆暇尝药试毒,所以她在腹中时就染上了药毒,以至于陆薇之出生便容貌尽毁。好在外婆的医术也同样出类拔萃,经数年医治,已经进入最后一轮的溃烂期——待此次的疮痂脱落,她的容貌便会彻底恢复。
失敬失敬。江律衡心中想着,自觉说中了别人的痛处,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江律衡听不见,说不出,只能沉默地吃这顿饭,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些伤感和捉摸不清的气氛。
“薇之,听外婆的,别去做那......”陆羌的话被陆薇之打断。
陆薇之说道,“没事的,他们不就是想让孟惊寒怀孕吗?我的医术您还不放心,肯定没问题。等世子一出生,我马上回来陪您。”
陆羌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那你保证,你不会想着给你娘报仇。”
陆薇之端着碗埋头刨饭的动作一顿。
“你看你,你总想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们斗不过宁国侯的,你不要去做送死的事情!”陆羌放下碗,几乎恳求,“你活着,外婆才活得下去。”
这句话仿佛在陆薇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掐了一把。她放下碗,终究是妥协般朝着陆羌郑重地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祖孙二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这个令她们伤心却无法改变的事情,只一心照料着那个又聋又哑的男人。
今日陆羌上山采药,依旧是陆薇之煎药。
药炉子散发出阵阵夹杂着微微苦涩的药香,陆薇之百无聊赖地挥动着扇子把控火候。她撑着头,目光无意识地移动到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江律衡。
这男人,看着年纪不大,举手投足间却有种超越年龄的老练沉稳,通身的气派矜贵得很。那张脸……即使带着病容,也掩不住那股子凌厉又惑人的俊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侧脸的线条像是精雕细琢过。
陆薇之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没有让宁国侯府血债血偿,怎么能想这些?何况她的身份,一是游医,二是即将成为摄政王妃的陪嫁丫鬟。
坐在门槛上的江律衡早就察觉到陆薇之的眼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就佯装不知,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腿有些僵硬了。
正思考着要如何逃脱这凝视,江律衡忽然被耳边拂过的一阵风声惊动——随后是断断续续的的鸟啼,再是山间一些野兽的嚎叫。
恩公医术果然高超,这才四天,竟然已经治愈耳疾。虽然听不清晰,但也有所好转。刚想将这好消息告诉陆薇之,就听见她的声音,但落在江律衡耳中是:
“我要......嫁人......我愿意......反正你听不见......告诉你......”
实际陆薇之只是趁着外婆不在,才敢说些心里话,把这个小聋子当倾听者:
“我要跟着那个同父异母的嫡姐嫁人了,虽然我不愿意,也不能反抗,但是我可以趁这个机会,给我娘报仇。反正你听不见,告诉你也无妨——我娘被宁国侯那个混蛋强占后有了我,可那群人说是我娘不检点,逼得我娘以死明清白。这是宁国侯欠我们赵家的一条命!”
江律衡悄悄瞥了眼看陆薇之。
朝夕相处几日,此刻细看,才发现她脸上那些可怖的脓痂竟已脱落了小半。露出来的那部分肌肤,白皙细腻,下颌的线条精巧流畅……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映着炉火的微光,波光流转,澄澈得像山涧清泉。
她要成亲了。江律衡在心里盘念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好像也要成亲了!
他和宁国侯嫡女的婚约!江律衡忆起,当时他去游猎,就是因为烦恼这桩推不掉的婚事而外出散心。现在距离婚礼还有......三天!可现在他只是恢复了部分听力,还无法说话。这副模样,如何成亲?
可转念一想......
成不了,那不是正合他江律衡的意?那婚约本就是太后强塞给他的,那孟惊寒虽名满京城、出身显贵,但他却实在无法动心。
“药好了,喝了吧。”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陆薇之将药炉子中的药汤盛出,递给江律衡。
多谢恩公,今时之恩,他日必报。江律衡接过药碗,在心中说道,但已下定今夜悄然离开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