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鸢宁问,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医者仁心,早已刻入骨子里。
云芷摇摇头:
“奴婢不清楚具体。只听洒扫的小丫鬟嘀咕过一句,说那书童脸色不好看有两三日了。沈公子自己似乎也懂些岐黄之术,开了方子自己抓药煎呢,并未惊动府里请大夫。”
自己开方?
崔鸢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那书生年纪轻轻,即便读过几本医书,又能精通到何处?
况且,这京中近日气候反常,早晚寒凉,午间燥热,引发的风寒症状多有变化,并非寻常方子所能应对。那咳嗽声……她听着便觉得不简单。
她沉吟片刻,对云芷道:
“你去一趟,就以我的名义,就说我听闻他书童身体不适,既在府中客居,崔家理当照拂。请那位沈公子允许,让我去为那书童诊一诊脉。”
“小姐!”
云芷急了,
“您自个儿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夫人和二少爷千叮万嘱让您务必静养!再说了,南厢房那边……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外客,您亲自过去,怕是不太方便……”
“无妨,”
崔鸢宁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只是去看看,费不了多少神。医者眼中无男女,只有病患。去吧。”
云芷深知小姐的脾气,一旦关乎医术病患,便格外执拗,只得应了声“是”,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云芷离去后,崔鸢宁并未静坐等待。
她起身行至窗边,目光掠过庭院中初绽的花,心下却无半分闲适。
那压抑的咳嗽声犹在耳畔回响,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黏连与沉浊,绝非普通风寒。
京畿之地的时疫往往起于微末,若真是疠气,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的情形已经很是糟糕,再容不得旁的情况出现。
崔家满门清贵,若府中竟成了疫病源头,那便是滔天大祸。
她转身从多宝格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层素净的棉布口罩,又以苍术、艾草等物制成的香囊数枚。
这是她依古法自行配制的防瘴避瘟之物。
她取出一枚口罩戴上,又系好一枚香囊在腰间,清苦的药香微微弥漫开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
不过片刻,云芷便回来了,脸色有些微妙,身后并未跟着那位沈公子。
“小姐,”云芷福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不解与忐忑,“沈公子他……他亲自来了,就在院门外。”
崔鸢宁微怔。
她本欲亲自前往探视,以示郑重,未料对方竟主动前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虽在病中,仪容却不愿失礼:“请沈公子进来吧。”
云芷引着一人步入小厅。
来人正是暂居南厢的沈公子。
他穿着一袭半旧的月白直裰,身形清瘦挺拔,面容虽有几分掩不住的倦色,却依旧难掩其眉宇间的清贵之气。
他步履从容,然而细看之下,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化开的凝重。
他立于厅中,对着崔鸢宁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却疏离:
“在下沈燕,多谢崔小姐关怀。只是小童之疾,乃寻常伤风,不敢劳动小姐玉体。”
崔鸢宁还了一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他的面容。
他肤色白皙,此刻却透着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呼吸声虽极力压制,仍能听出些许急促。
她心中疑窦更深,语气却依旧平和:
“沈公子客气。医者父母心,听闻贵伴身体不适,鸢宁既为医者,略尽绵力亦是本分。况且,近日京中时气不佳,风寒之症亦多有变幻,谨慎些总是好的。”
沈燕眸光微动,似在权衡。
他抬眼看向崔鸢宁,见她虽面带病容,弱质纤纤,但一双明眸清澈坚定,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医者的专注。
他沉默一瞬,终是侧身让开一步,语气缓和了些许:
“既如此……有劳崔小姐。只是小童病体沉疴,恐过了病气给小姐,实在心中难安。”
“无妨,我自有防备。”崔鸢宁示意了一下脸上的口罩,“请公子带路。”
南厢房位置略偏,陈设简单却洁净。
一踏入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病气便扑面而来,虽开着窗,仍觉滞闷。
榻上躺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双颊赤红,呼吸急促,正陷于昏睡之中,时不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胸肺间如同扯着破风箱。
崔鸢宁心中一沉。
这症状,绝非寻常!
她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三指轻轻搭上少年滚烫的腕间。
脉象浮数紊乱,且沉取有力,竟有瘟邪内陷之兆。她脸色渐渐凝重,又仔细查看了少年的舌苔、眼睑。
“他这般情形已有几日了?”
崔鸢宁收回手,声音低沉。
“已是第三日。”
沈燕立于一旁,目光紧锁着榻上的书童,
“起初只是微咳,我以为是寻常风寒,便自行开了清解宣肺的方子。谁知昨日骤然加重,高热不退……”
崔鸢宁轻轻扫过榻上人的面容,心下隐约觉得沈燕并没有说实话,恐怕这情况不只有三日,她收敛下心绪随后道:
“公子开的方子,可否借我一观?”
沈燕略一迟疑,从袖中取出一张药笺递过。
崔鸢宁接过一看,方子是典型的治疗风寒郁表之症,用药倒也平和对症,若真是普通风寒,即便不能立时痊愈,也不该恶化至此。
“方子无大错。”
崔鸢宁放下药笺,目光如炬,看向沈燕,
“但贵伴所患,绝非普通风寒。脉象沉数,舌绛苔黄,高热神昏,咳声窒涩……这像是……疠气。”
最后两个字,她压得极低。
云芷吓得掩住了口,连连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恐。
近来盛京多疫病,就是因为疠气。
这……
沈燕身形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与难以置信,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疠气?小姐是否……诊错了?京畿重地,何来疠气?”
“疫疠之起,从不择地。”
崔鸢宁站起身,目光扫过窗外,
“公子可知,京中近日类似症候已非独例?只是大多被当作重症风寒处置了。”
她转回头,紧紧盯着沈燕,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鸢宁冒昧问一句,公子与贵伴入京前,可是从南边来?”
沈燕瞳孔微缩。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榻上的书童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溅落在素色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青墨!”沈燕失声惊呼,扑到榻前。
崔鸢宁微蹙眉,吩咐道
“云芷,取我的金针和紫雪丹来!”
沈燕被她推开,踉跄一步,看着崔鸢宁毫不犹豫地上前施救,那双纤细的手沉稳地扶起昏迷的书童,拍抚其背心,动作十分迅捷。
他僵立在原地,望着那滩刺目的鲜血,听着书童痛苦的呻吟,再看向眼前这位沉着冷静、不顾自身安危的崔家小姐。
一个被他死死压制的、可怕的念头涌现。
他本是南晋的皇子。
过来盛京只是为了那件事情罢了。
离晋时,父皇忧心忡忡叮嘱道:
“南境郡县奏报,有疑似时疫之症,你此去盛京,一路务必小心……”
难道……难道青墨染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或寻常风寒?
自己竟在无意中,将灾祸带入了这崔府,带到了这盛京的脚下?
而此刻,崔鸢宁已接过云芷递来的金针,明晃晃的针尖对准了书童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