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被她狰狞的神色吓住,唯唯诺诺地应了。
江蕴珠灌下温水,却觉得那股燥热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从四肢百骸更汹涌地蔓延开来。
她蜷缩在锦被里,冷得牙齿打颤,可体内却又像有一把火在烧,冰火交加,难受得她几乎要呻吟出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最初的强撑很快被来势汹汹的病痛击垮。
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景物扭曲旋转,耳边嗡嗡作响。
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白日的疫病坊前。
崔鸢宁那双清冷锐利的眼睛正盯着她,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阴暗的心思。
百姓们指指点点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李参将和兵士们搜查的脚步声,咚咚咚,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还有那个中毒伙计扭曲发青的脸孔,呕吐出的污秽之物……那刺鼻的气味似乎仍旧萦绕在她的鼻端。
“不…不是我……走开!”
她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眼前的幻象,声音嘶哑破碎,
“不是我下的毒……滚开!”
再说了,即便是下了毒,她也控制好了剂量,并不会危及那人的性命。
可无端的恐惧攫住了她。
比今日当众出丑更甚百倍千倍。
她是不是……真的染上时疫了?
这个念头倏地钻进她混乱的脑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但头脑发昏,根本无法思考。
不!不可能!
她只是着了凉,只是被崔鸢宁气的!
她怎么会染上那等贱民才会得的肮脏病?!
可她控制不住地去想,今日在疫病坊外围,她站得离那些人是不是太近了?
是不是有病人咳嗽时,飞沫溅到了她身上?
无数可怕的猜想在她高热的大脑里翻腾、发酵,将她拖入深渊。
“热…好热……冷…好冷……”
江蕴珠语无伦次地呓语着,锦被被她踢开又拉上,反复无常。
细腻的肌肤烧得通红,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很快又浸湿了鬓发和中衣。
“娘……娘……”
在极度的脆弱和害怕中,她下意识地呼唤最依赖的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救我……我好难受……”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呓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再次试探着想要进去查看,或者去禀报夫人,却立刻引来江蕴珠更尖厉的呵斥:
“不准进来!不准告诉任何人!你想害死我吗?!滚!”
丫鬟再不敢多言,只能焦灼地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祈祷小姐只是普通的风寒,快快好起来。
夜,越来越深。
江蕴珠的呓语渐渐变得含糊不清,她时而尖叫,时而哭泣,时而恶毒地诅咒着某个名字,时而又陷入认命般的绝望呜咽。
高烧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只剩下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在寂静奢华的闺房里低低回荡着。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里沉浮,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指责她,嘲笑她。
而崔鸢宁的身影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视着她的狼狈。
这一夜,对江蕴珠而言,漫长如同炼狱。
与此同时,城西的疫病坊在崔鸢宁的指挥下,已然初步步入正轨。
病患被有序安置,汤药按时煎煮发放,消毒清洁一刻未停。
虽然依旧忙碌,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崔鸢宁巡视完最后一个病室,已是月上中天。
她揉了揉酸涩的眉心,走到院中透气,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
月光同样洒在远处的江府屋脊上,寂静无声,仿佛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青杏为她披上一件披风,低声道:
“小姐,忙了一天了,快去歇歇吧。李参将方才来说,搜查有了些线索,那个穿灰衣的小厮有人认出像是南城一带的混混,已经派人去查了。”
“南城的混混?”
崔鸢宁沉吟片刻,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锐利,
“看来并非临时起意。背后指使之人,所图不小。告诉李参将,务必尽快将人找到,严密监控,顺藤摸瓜。”
“是。”
青杏低声应下,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心中满是敬佩。
这一天下来小姐力挽狂澜,安抚病患,调度物资,应对阴谋,几乎未曾停歇。
“另外,”
崔鸢宁继续吩咐,语调平稳,
“明日加大预防汤药的熬制分量,今日在坊外停留过的百姓、兵士,包括江家那些下人,尤其是与那呕吐伙计有过接触的,务必每人饮上一碗。非常时期,宁可谨慎些。”
她顿了顿,补充道,“以我的名义,给各府送一份预防汤药的药材过去,就说……谨防时气不正,聊表心意。”
青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在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小姐送出去的不仅仅是汤药,更是救命的东西。
但凡那些人有点良心都知道该怎么做。
青杏点点楼道:
“小姐放心,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江府,蕴珠阁内。
江蕴珠的煎熬并未因时间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
高热如同烙铁,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喉咙干痛得如同吞了炭火,冰冷的寒意又时不时袭来,刺入骨髓,让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幻象光怪陆离,层层叠叠。
一会儿是那伙计青紫扭曲的脸庞猛地凑到眼前,张开黑洞洞的嘴;一会儿是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伸出枯瘦的手抓向她;一会儿又是崔鸢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说“你罪有应得”。
“不是我……滚开!都滚开!”
她的嘶吼变得微弱,只剩下气音,破碎不堪。
汗水一次次浸透中衣,又被体热烘干,留下黏腻冰冷的触感,难受至极。
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那个她最不愿承认的念头再次疯狂滋生——时疫!她一定是染上时疫了!
这个认知比高烧更让她恐惧。
她会像那些贱民一样,浑身溃烂,丑陋地、痛苦地死在肮脏的角落里吗?
会被扔到乱葬岗吗?
还是会被所有人唾弃回避吗?
“不……不要……”
江蕴珠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滚烫,却带着绝望的冰凉。
她不想死,她怎么能死?她是江家尊贵的嫡女,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她还没有将崔鸢宁踩在脚下……
强烈的求生欲终于压倒了她那可笑的尊严和固执。
“来人……来人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却沙哑得如同破锣,“娘……快叫我娘来!找大夫!快找大夫!”
外间的丫鬟早已被里面越来越不对劲的动静吓得魂不守舍,此刻听到呼唤,再也顾不得禁令,连滚爬爬地冲了进去。
一进内室,一股混杂着汗味和病气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江蕴珠瘫软在凌乱的锦被中,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
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火炉里蹂躏过一遍,气息奄奄,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娇纵跋扈的模样。
“小姐!”丫鬟吓得腿都软了,扑到床前,触手所及一片滚烫。
“去……去找我娘……请大夫……”江蕴珠抓住丫鬟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了,“悄悄的……别、别声张……”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残存着一丝侥幸,妄想掩盖,否则事传出去了对她不利。
丫鬟连连点头,慌忙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也顾不得夜深,直奔江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