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接过药方,指尖微微一沉。
他清楚这张纸的分量,当下并无半句多言,转身即走,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崔鸢宁独自立在院中,深深吸进一口破晓前的寒气,那空气清冽,却隐约缠着一缕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默然回到药房,净了手,便挽袖俯身,亲自捣药、调配。
天光渐亮,医馆后院无人得闲。
药炉烧得正旺,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取代了平日的炊烟。
伙计们忙着煎药,崔鸢宁低头专心地调制药膏。乳白色的药膏在她指间一批批制成,散发着清凉气息。
可不过两三日,疫症便毫不意外地蔓延开了。
不再只是永济坊、安仁坊那些深巷。
东市西市周边的坊区,也陆续有人出现相似症状。
起初只是零星发热咳嗽,很快转作剧烈呕吐、高热惊厥,咳声浑浊带血。死亡渐起,消息再也压不住。
恐慌如一场无声的瘟疫,比病气更快地传染到了整个盛京。
药铺外排起长队,金银花、黄连价格飞涨、顷刻售罄。
街市上行人匆匆,多以布巾掩面,目光惶惶。
酒肆茶楼日渐冷清,唯有医馆药铺被迫热闹起来。
崔氏医馆门前人也越聚越多。
幸而崔鸢宁提早备下药材药膏,她命伙计在外支棚,免费发放煎好的防疫汤药,制成的药膏则先紧着症重的病患。
“涂在胸口、喉头和后背,”
她亲自示范,嗓音因连日劳累有些疲倦,却仍带着令人心定的沉稳,
“能缓解咳嗽胸闷,清热镇痛。汤药每日两服,可防可缓。”
阿寂也跟着帮忙,不再只是试药,也学着维持秩序、分发药物。
动作虽还生涩,眼神却极专注,每次递出药碗药罐都格外认真。
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纤细身影,她在病患中穿梭,额角沁汗,鬓发微乱,却似有无穷精力,一举一动都带着让人心安的感觉。
崔鸢宁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随后冲着他招了招手。
阿寂便放下了手中的动作,面带着些疑惑走向崔鸢宁。
崔鸢宁放下手中的药膏,转而拿起了其他的药膏,随后递给阿寂,
“你的手受伤了。”
阿寂闻言下意识的就将手往回缩,这是他他帮忙时不小心烫出的红痕。
可崔鸢宁却不由分说的将他手给拉拉过来,涂抹了些药膏在上面。
阿寂于她来说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所以她并没有管的太多。
再加上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也应该多照顾他们一些。
药膏触及肌肤,清润之感久久未散,徐徐渗入。
那点烫伤的红痕竟肉眼可见地平复下去,渐渐透出健康温润的光泽。
药效之显,连一旁正敷药的老妇也连声惊叹。
崔鸢宁心头一轻,唇角不自觉扬起:“就是它。”
这药膏的稳定与效验,竟比预期更好。
阿寂望着她的笑容,像阴云里忽然漏下的一缕光,照得人心头一暖。
他一时忘了挪眼,忘了手背上的伤,只觉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可她唇边的笑意只一瞬便隐去了,眼前病患越来越多,担忧亦愈来愈重。
验明药效不过第一步,后续如何大量制备、分发,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症,如何在这愈演愈烈的疫病中抢回更多人命,才是真正紧迫的难题。
若盛京真的疫病横行,必要及早防控,否则后果难料御史那边,不知消息送到了没有?朝廷何时才会正式介入?
想到这里,崔鸢宁她将药膏交给伙计嘱咐继续分发,自己转身快步回到内堂。
她得再写一封信,更仔细地陈述疫情发展、病状特征与她拟定的防治之法。
崔鸢宁铺开纸笔,墨迹未干,外间便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官腔厉喝。
她心头一紧,搁笔急步而出。
只见医馆门前支起的药棚已被几名官差围住,为首的是一名面生的吏目,正指着伙计呵斥:
“谁准你们在此私自聚众发放药物?若有毒害,该当何罪!”
排队等候的百姓面露惧色,纷纷后退。
伙计急得满头大汗,辩解道:
“官爷明鉴,这是防治疫病的汤药,是免费的,我家小姐……”
“什么小姐娘子!疫病之事,自有太医署和官府定夺,岂容你们私设药摊,惑乱人心?”
吏目不耐烦地打断,挥手就要让人掀翻药炉。
“住手!”
崔鸢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快步上前,挡在药炉前,目光沉静地看向那吏目:
“这位大人,民女崔鸢宁。此处发放的汤药药膏,皆是依据医理调配,对眼下蔓延的疫症确有防治之效,绝非惑乱人心。疫情如火,民女只是尽医者本分,为何阻拦?”
吏目听到崔鸢宁的名字,气势稍敛,他在朝中多年,自然知道崔家女郎的事迹,不过再怎么说又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他依旧板着脸道:
“原来是崔千金。失敬。但规矩就是规矩,未有官府明文,不得擅行此事。况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崔鸢宁,语气带着几分官场的圆滑与质疑,
“你说有效就有效?若吃出了问题,谁来担待?崔小姐,你那份什么防治法,御史台已收到,但空口无凭,岂能轻信?”
果然如此。
那份凝聚心血的法子,竟被如此轻飘飘地一句“空口无凭”打了回来。
崔鸢宁心下一沉,并非恐惧,而是愤怒与无力。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惊呼。
一个汉子猛地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口鼻处溢出带血的沫子,症状与崔鸢宁记录的一模一样,且来得又急又猛。
人群顿时大乱,惊慌失措地向后涌去。
那吏目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闪过惊惧。
“快!将他抬进来!侧放,别让他窒息!”
崔鸢宁立刻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混乱。她顾不上再与吏目争辩,疾步冲向病患。
伙计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
崔鸢宁蹲下身,迅速检查,头也不回地对着阿寂出声道:
“阿寂!取银针和我的药箱来!还有之前备下的重症药汁!”
“是!”
阿寂应声,像箭一样冲回药房。
吏目和官差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崔鸢宁瞬间爆发出的气势镇在原地,一时竟忘了阻拦。
崔鸢宁接过阿寂递来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刺入患者几处穴位,先稳住其惊厥。
又让人撬开牙关,小心灌入少许药汁。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种专注与权威,令人无法质疑。
忙碌间隙,她抬眼看向那愣着的吏目,声音冷然却清晰:
“大人请看,这便是民女所言疫症之危!若等官府公文层层下达,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如此猝然倒毙街头!今日民女若因惧罪而袖手旁观,他日疫情失控,这责任,大人您担,还是御史台担?或是……这朝廷来担?”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那吏目脸色青白交错,看着地上症状可怖的病患。
又看看周围百姓惊恐却又隐含期盼的目光,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他咬了咬牙,最终只是悻悻甩下一句:
“你……你好自为之!若出了乱子,谁也保不住你!”
说罢,灰溜溜地走了。
崔鸢宁怎么不知这个道理,这就是一个烂摊子,她压下翻腾的心绪,对伙计们道:
“继续发放汤药,加倍熬制。将重症者移至内院隔离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