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莫到达苍狩族领地时，已是多日之后。有了先前的经验，加之一路上快马加鞭，比上回还快了些时日。
他身后还随了个两个生人，皆是衣衫褴褛又面黄肌瘦的，立于苍狩东营地外，一身风尘。
守门侍卫认出了这是先前来过的那个祥山族人，却仍横戈阻拦：“怎么又是你？族中正值多事，不见外客。”
伊莫急趋一步，拱手道：“劳烦再通传一次，祥山族伊莫，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既云公子！”
那侍卫却不为所动：“二少如今不在族中，自上回归来后不久便北上了，仍是未归。请回吧。”
“未归？”伊莫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他身后几人更是面露绝望。伊莫猛地抓住侍卫的手臂，声音发颤：“那、那求见萨满长老！或禀报族长！祥山族危在旦夕，归川支流即将干涸，谷地生机断绝！我，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一把扯过身后一个汉子，急声道：“这是我在赶来路上遇见的别族兄弟！他们族地也已遭殃，都是水脉枯竭，活不下去才逃出来的！受此灾祸的不止我们一处，求苍狩族垂怜，给我族老弱妇孺一条活路，我们愿为奴为仆，只求一片栖身之地！”
动静闹得稍大了些，引来巡哨的队长。他打量了几人片刻，最后还是沉声道：“在此等候，不得妄动。我且去禀报萨满长老。”
……
主帐内，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阿旦暮高踞主位，面色沉凝。下首几位长老亦是眉头紧锁，帐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方才，自各边界处返回的第三批探马带来了更详尽，也更骇人的消息。枯化的蔓延速度远超预期，不仅河流断流、草木枯萎，地裂之象也是随处可见。
“报——！”
帐外骤然传来急促的通报声，一名侍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族长，营地外有祥山族使者伊莫求见！”
阿旦暮心头一震。原本探子们带回的四方枯竭之象已让人头大，岂料祥山族的求援竟也如此快地接踵而至了。
萨满看了他一眼，又扫过帐内其余神色惊恐的长老们，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一帮没用的窝囊货。
他起身缓声道：“族长，叫侍卫带他们几人去侧帐，我即刻便去，各位稍安勿躁，可先商讨族中近日相关事务。”
侧帐之内，萨满才迈入，伊莫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身后另外两名异族人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额头齐齐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长老！求您救救祥山族！”伊莫声音哽咽，飞速将祥山族中河水诡异骤降，如今全族存水已几近殆尽的状况又说了一遍。
“族长派我星夜兼程赶来，既云公子既不在，只能求长老和族长慈悲！我们不敢求别处，只愿依附苍狩族，所有青壮愿效死力，只求能换得族中老小一□□命的水粮！”
另外二人虽不曾吭声，可听着听着，大约是忆起了各自的经历，竟然就这样哭了出来。
萨满沉默地听着，帐内回荡着压抑的低泣声。
伊莫带来的消息与族中探子所见完全吻合，甚至更为具体骇人。如他先前所料，枯化并非缓慢侵蚀，而是在加速蔓延，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边缘部族。
若是长久以往，别说那些小部族了，就是苍狩族，也迟早会落入这场灾祸之中。
萨满不动声色地撵着袖中的骨片。若是一路顺利，算算时日，重阑应当已接近风骑族地界了，或与既云汇合。
既云这一去回不来，他料想着便是出了什么事端。北地情况未明，远水难救近火，也只能盼他们能早日脱身。
如今枯化一事已是摆在明面上的祸端，山炉族那边若是实在不好交道，也只能暂且放下。
届时最为要紧的，还是得先去那源头树林处查探。
他缓缓起身：“此事关系重大，非老朽一人可决，需立禀族长。你们几人随我过去。”
夜空黑沉，无星无月。萨满走出侧帐，心中不详之感顺着夜色一点点攀升。他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回。
帐内，阿旦暮听完萨满的转述，面色阴晴不定，久久不语。
一位长老忽然开口道：“族长，此人所言，与我们所探消息吻合。枯化之祸，已非一族一地之灾，而是席卷天地之大劫。其蔓延之速，远超预估。祥山族既与我族有过往来，此番求助，于情于理，不应拒绝。更何况，收容他们，亦是汇聚力量，共抗大劫。”
立即便有人反驳：“收容？说得轻巧！我族自身水粮亦开始吃紧，如何养活这凭空多出的百多张嘴？更何况，谁知他们身上带没带晦气？若枯化是瘟疫，引他们入寨，岂不是自招灾祸？”
“祝竺！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
先前那名长老驳斥：“枯化若真是瘟疫，岂分你我？如今之势，犹如洪水滔天，独善其身唯有覆灭！唯有合力，方有一线生机！祥山族善耕，其族人性情温顺，收容他们，亦可增强我族劳力。”
“增强劳力？放你娘的屁！说得比唱的都好听！眼下最缺的是水是粮！干活的人本来就不缺！一百多张嘴你当闹着玩呢？”祝竺长老冷声嗤笑，“我从前怎不知，你竟有这般好心肠？”
“不然你将他们收着，如何？只怕倒是别说他们，就是你自己帐里那些个女人都得跟着遭罪，最后怕是连裤衩子都得当了换吃的！”
“你、你……！”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那长老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指着祝竺长老的鼻子“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帐内一时争论不休，闹成了一锅粥。
“外人面前，成何体统？！都给我闭嘴，你们那些破事没人想听！”阿旦暮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案几，霎时间所有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伊莫和那两名瑟瑟发抖的异族人身上：“你——叫伊莫是吧。嗯，既云当初离去前，可曾与你们族长有过什么嘱托？”
伊莫怔了一瞬，连忙道：“有、有的！既云公子离去前，确曾叮嘱我们族长密切留意水位，若有异况，需早做打算。只恨我们当时未能全然领会，耽搁了……”
阿旦暮闻言闭了闭眼，脑中浮现出既云那副吊儿郎当的傻样子，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萨满长老，此事交予你来安排，届时我会安排人清点寨内东南角那片废弃的旧营区，能清理出多少帐篷就清理多少。调拨部分口粮和清水过去，设置临时安置点。”
“族长！”先前反对的几名长老急道。
阿旦暮抬手制止他，继续下令：“我会派人告知祥山族长，苍狩族准其族内妇孺老弱及部分青壮先行迁入避难。但所有入境者，需经严格检视，集中安置，不得随意走动。青壮者需编入劳役，参与掘井、储粮、巡防等事务，以工换食。能否做到？”
伊莫闻言，连连叩首：“能！能！多谢族长！多谢族长！祥山族永感大恩！”
“至于你们，”阿旦暮看向另外二人，“暂且一并安置。将你们所知枯化详情，巨细无遗，告知萨满长老。”
“是！是！谢族长！”
事情既定，阿旦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示意众长老也一并退下，帐内终于重回寂静。
沉默持续了片刻，阿旦暮才缓缓开口：“重阑北上，已有些时日了。算脚程，早该到风骑族地界了。”
他话虽只说了一半，萨满却已听出了意思：“族长不必过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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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勇武果决，二少亦机敏善谋，皆是族中百年难遇的英才。”
“何况他二人之间并无旧怨嫌隙，纵有分歧，亦知大局为重。北地之事虽险，但老朽相信，以他二人之能，找到破解之道，并不算难事。想必很快便会有转机讯息传回。”
阿旦暮听着，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萨满的话虽未能完全驱散他心头的重压，却也算是暂且拉住了心中的忧虑。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如今也只能盼他们兄弟二人能尽快了结北地之事，否则，苍狩族纵有一时仁慈，在这席卷天地的枯潮面前，也不过是延缓了覆灭的时间而已。
……
次日清晨，卢佐派人传话，约定明日戌时相见。既云含笑应下，帐帘落下，便将此事暂搁一旁。
他侧首看向昭鹊，便道：“今日无事，随我出去走走。”
昭鹊自无不可。他刚晨练完毕，额角还带着点细密的汗珠，气息微促，闻言只默默点头，抓起搭在帐边的外袍便跟了上去。
二人沿着营地边缘一条人迹较少的小径，向着东侧一片行去。这条路并非风骑族内要道，而是通往一处稍高的顶坡。
北地高原，天穹显得格外低阔，流云仿佛触手可及。越往上走，帐篷群变得稀疏，风声却愈发清晰凛冽，卷着草屑打在衣袍上，猎猎作响。
坡顶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草甸，行至此处，视野豁然开朗。
既云负手立于坡缘，墨发在风中翻飞。昭鹊略缓了几步，气息平复后，才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眼前景象层次分明，脚下是风骑族夏帐所在的丰茂草场，白色帐篷星罗棋布，炊烟袅袅，牛羊如移动的黑白斑点。远处，归川主脉在此拐出一道巨大的弯弧，河水碧蓝如带，反射着天光。
河对岸地势开始抬升，草色渐黄，过渡到赭红色的嶙峋山石那便是他们来时穿行的断云峡所在的山脉，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风，隔开了南北两地。
再过断云峡的隘口，更南面，便是苍狩族所在东南隅平原地带，如今只余天际一线模糊的青灰色轮廓。
而在稍近处，他们所站的山坡侧后方，地势连绵下降，形成几道褶皱般的深谷。那处地形复杂，且有岩层遮蔽，下边看不见的那条小径，是他们的来时路。
“看明白了？”既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昭鹊自是已心领神会了：“来时修整之地，进退皆宜，且不易被风骑哨探察觉。”
既云唇角微扬：“不错。卢佐此刻心思多半都在西边那片帐区和明日与我的会面上，暂时还顾不到这些算不上紧要的偏僻角落。”
他侧过头，正巧看见昭鹊被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和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
这么好的人，居然就这样让他碰上了。
昭鹊察觉到他目光，略带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既云轻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累么？”
话音落下，他已料到昭鹊的反应，果然下一秒见他摇了摇头。既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囊递过去：“喝口水。此地风硬，身上汗没消完，站着不动吹久了容易着凉。”
昭鹊接过，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里边是温热的蜜水，甜度恰到好处，一路暖进胃里。他默默喝了几口，又将皮囊递回。
而后既云自己也仰头喝了一口。
昭鹊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在那皮囊口上停留了一瞬，耳根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二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高坡之上。
天高地远，长风过耳，脚下是异族营垒，远方是来路与潜在的伏兵之所，此局迁延两季，总算将要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