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元帅,”杨戬开口了,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山涧寒泉,“深入险境,体察下情,探得第一手妖魔乱象……”
他顿了顿,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赞叹”的意味:
“忠勇可嘉,实乃天庭栋梁。”
“啊?”天蓬元帅懵了,挂着泪痕的黑脸上一片茫然。忠勇?栋梁?这是在夸我?可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玉帝的眉头也狠狠皱了起来。
杨戬却不再看天蓬,他微微转身,面向御座上那尊怒火滔天的帝影,姿态依旧恭敬,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
两个字,不卑不亢。
“元帅方才所言所历,惨烈之处,臣亦感同身受。”他语气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其所见,妖魔凶顽,肆虐凡间,生灵涂炭,秩序崩坏……”
杨戬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低沉而有力,如同在宣读某种不可辩驳的真理:
“此情此景,恰恰印证了臣之前的担忧与谏言!”
“根源何在?”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仙,最后落回玉帝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根源,正在于旧天条之陈腐僵化!在于其对于下界妖魔约束之无力!在于其对突发恶性事件处置流程之不明!名不正,则法不行!法不行,则乱象生!”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气势仿佛将玉帝的怒火都压下去一丝。
“妖魔亦属三界生灵,其行止失序,戾气横生,根源在于规则缺失、引导无方!旧规一味强调镇压打杀,看似刚猛,实则如抱薪救火,逼其铤而走险,戾气愈盛,反噬愈烈!此恶性循环,非长治久安之道!”
他抬手,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卷轴展开,正是那份还在争论不休的《新天条修订草案》虚影。
“陛下请看!新规草案中,正有‘妖魔治理论’、‘三界紧急事态响应条例’专章!其中明确,当建立妖魔档案,区分善恶,设立度化之所,引导向善;更当建立快速响应机制,明确权责,分级处置突发灾祸!此乃正本清源、釜底抽薪之策!”
杨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唯有新规落定,名分确立,方能有法可依,有章可循!方能从根本上约束妖魔,平息乱象!方能避免如天蓬元帅所历、如血煞惨案之悲剧重演!”
玉帝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杨戬这番“义正辞严”的甩锅气得够呛,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杨戬话锋再次一转,适时地抛出了他的“解决方案”,声音恢复了那种沉稳的“公事公办”:
“然,陛下息怒。乱象已生,凶魔肆虐,亦不可全然放任,坐视其继续荼毒生灵,损我天庭威严。”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武将班列,最终落在一员相貌堂堂、气质沉稳、身着星宿仙袍的将领身上。
“为防事态进一步恶化,为后续‘依法处置’奠定基础,臣建议,当务之急,是派遣一位稳重干练、熟悉下界情势、明察秋毫的仙卿,即刻下界!”
杨戬的声音清晰而果断:
“其一,实地勘察妖魔作乱详情,评估其危害等级,界定其族群属性,是为‘取证’!”
“其二,查明作乱根源,是自发聚众?还是有幕后推手?是为‘溯因’!”
“其三,探明其活动范围、实力构成、弱点所在,是为‘摸底’!”
他每说一条,语气便加重一分,仿佛在布置一项极其重要、关乎三界安危的核心任务。
“唯有掌握此三项关键情报,方能精准施策!或雷霆镇压,或分化瓦解,或引导度化,皆可有的放矢!同时,此等一手详实情报,亦是为新规具体施行细则之制定,提供最坚实之依据!此乃标本兼治、承前启后之关键一步!”
最后,杨戬的目光牢牢锁定那位被他注视的星君,声音带着一种“非你莫属”的郑重:
“二十八宿之奎木狼星君!”
被点名的奎木狼身躯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
“星君素来持重端方,洞察入微,心思缜密!”杨戬朗声道,语气充满“信任”,“且常年巡视下界星域,对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妖魔分布了如指掌!经验之丰富,无人能出其右!”
杨戬对着玉帝,也对着满殿仙官,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
“臣以为,此探查取证、溯因摸底之重任,关系重大,环环相扣,非大智大勇、稳重可靠之仙不能胜任!”
“纵观天庭,唯奎木狼星君——”
“可担此任!”
“轰!”
无形的冲击波在众仙心中炸开!
玉帝满腔的怒火被这番滴水不漏、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和“解决方案”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紫,手指哆嗦着指着杨戬,嘴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天蓬元帅张大了焦黑的嘴巴,脑子彻底宕机:等等,我不是来告状求救的吗?怎么变成奎木狼去“探查取证”、“溯因摸底”了?那我的仇,我的屁股,谁管?
众仙更是面面相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高!实在是高!这锅甩的!这责任推的!这流程走的!滴水不漏!还他娘的很有道理!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
被万众瞩目的奎木狼,感受着玉帝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和满殿仙官复杂的视线,心中一万头天马奔腾而过,却也明白此刻绝无推脱可能。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踏出班列,对着御座深深一躬,声音干涩却坚定地应道:
“臣,奎木狼!”
“领旨!”
奎木狼领了法旨,心头沉甸甸的。
在大殿上,玉帝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杨戬那番滴水不漏却又让人憋闷至极的“大道理”,还有满殿仙官那复杂难言的眼神,都让他感觉这趟差事,绝不是什么轻松的“探查取证”、“溯因摸底”。
“稳重干练?洞察入微?”奎木狼驾着云头,缓缓离开南天门那金光万道的牌楼,朝着下界锦绣郡城的方向而去,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杨戬啊杨戬,你这顶高帽子,戴得本星君脖子疼!”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玉帝亲赐、象征临时巡查使权的“玄光鉴”,又掂量了一下杨戬特别交代的、用于详细记录妖魔信息的“万象留影盘”,只觉这两件仙器此刻重逾千斤。
“罢了罢了!”奎木狼深吸一口,强行打起精神,脸上恢复了几分星宿正神的沉稳,“职责所在,岂敢怠慢?先去那天蓬遇袭之地,看看能否寻得些蛛丝马迹。”
云头按下,落在锦绣郡城外。
眼前的景象,让奎木狼这位见惯了星辰流转、岁月沧桑的星君,也忍不住眉头紧锁。
郡城中心,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和焦糊恶臭的深坑赫然在目!坑壁被高温熔岩灼烧得琉璃化,坑底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缓慢流淌的炽热岩浆。深坑周围,原本繁华的街市化为一片连绵的焦黑废墟!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扭曲碳化的梁柱和融化粘连的瓦砾。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肉焦味和死寂的绝望,幸存者的哀嚎和哭泣声从远处传来,微弱而凄惨。
几个侥幸未死的土地公、城隍爷,正带着残存的阴兵鬼差,在废墟间艰难地收敛着焦黑的尸骸,个个灰头土脸,面露悲戚与惶恐。
“小神,小神,参见星君!” 本地的土地老儿感应到仙威,连滚爬爬地赶来,扑倒在奎木狼面前,老泪纵横,“星君!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妖魔,那妖魔太凶了!小神等拼死抵挡,奈何…奈何…”
奎木狼摆摆手,止住老土地的哭诉,面色凝重:“天蓬元帅遇袭,本星君已知晓。详细说说,那孽畜是何模样?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可有同伙?此地可还有其他异常?”
“回星君!”土地老儿抹着泪,心有余悸地描述,“那怪物,生得三颗狗头,浑身冒火冒岩浆!凶得很!是从地底突然钻出来的!毁了大半条街,烧死无数百姓,伤了天蓬元帅后,又,又钻回地底不见了!同伙,似乎没有,就它一个!至于异常!?”
土地老儿努力回忆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怪物出现前,好像有个穿得很骚包、拿着把春宫扇的银甲将军,在倚翠楼前调戏一个蒙面的小娘子来着!那怪物一出来,那小娘子就不见了!老朽当时就觉得那小娘子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邪气!对!就是妖气!很淡,但瞒不过老朽这地头蛇的鼻子!”
“银甲将军?春宫扇?调戏小娘子?”奎木狼嘴角抽搐了一下,立刻对号入座,心中暗骂天蓬这厮死性不改,下界还不忘猎艳,结果踢到铁板了!他立刻取出“万象留影盘”,对着那熔岩深坑、焦黑废墟、以及土地老儿指认的倚翠楼方向(如今也只剩半堵危墙),仔仔细细地记录起来。
玄光鉴悬浮在他头顶,洒下清辉,标记着勘查范围。
“熔岩系妖魔,三头犬形态,疑有遁地之能,实力评估:破坏力强,凶残嗜杀,初步判定为乙等上危害,来源:地脉异常?或受旧规失效、三界混乱气息吸引而现世?去向:遁入地脉,去向不明,需进一步追踪地脉流向,关联线索:疑有女妖伪装凡人,诱引天蓬元帅,或为诱饵或为同伙,妖气特征已记录……”
奎木狼一边严谨地记录着影像,一边用神念将观察到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录入留影盘。他甚至还飞到半空,俯瞰整个受灾区域,估算破坏范围和伤亡人数(虽然这数字让他心头沉重),并尝试感应残留的地脉波动,追踪那熔岩三头犬可能的遁逃方向。
“嗯,地脉波动在城西方向有异常扰动”奎木狼眉头微蹙,正准备向西追查。就在他驾云欲行之时——
一阵若有若无、清丽婉转的歌声,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裹挟着山野间清新的草木芬芳,顺着风,飘飘荡荡地传入他的耳中。
奎木狼的身形猛地一顿!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熟悉感,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这歌声,这感觉!
他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扭转脖颈,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目光越过焦黑的废墟,越过哀嚎的幸存者,越过锦绣郡城残破的城墙,投向西方。
那里,是宝象国的方向。
在郡城西郊约百里之外,有一片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的山谷。谷口溪流淙淙,山花烂漫,与郡城中的炼狱景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溪水边,一个鹅黄色的窈窕身影,正赤着双足,踩在清凉的溪水中浣纱。
百花羞!
虽然只是凡间女子的装扮,虽然隔了百里之遥,虽然隔了一世轮回,但那张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容颜,那种独一无二的气息,奎木狼绝不会认错!
轰——!
什么熔岩三头犬!什么乙等上危害!什么地脉追踪!什么探查取证!什么新规草案!
所有的职责、任务、玉帝的怒火、杨戬的“信任”、天蓬的焦屁股,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炸得连渣都不剩!
奎木狼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溪边浣纱的身影,只剩下那魂牵梦萦了无数个日夜的容颜!前世未能相守的遗憾,刻骨铭心的爱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身为星君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