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人本人,一个家世中等、性子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女,被这滔天的“福气”和四面八方投来的、裹着蜜糖的毒箭般的目光吓得魂不守舍,据说夜夜惊梦,胎象都有些不稳。
皇帝加派了人手看护,但看护的眼神里,有多少是保护,多少是监视,谁也说不清。
而真正的风暴眼,却悄然转移。
淑妃的延禧宫,佛堂的香火似乎燃得比以往更盛,气味也更加沉郁。
她依旧每日诵经礼佛,神情平和,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
但伺候多年的老嬷嬷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捻动佛珠的速度,在无人时总会不自觉地加快,那串光滑的紫檀木珠子,几乎要被她的指尖磨出温度。
“娘娘,景阳宫那边……李贵人今日又传了太医,说是心神不宁,用了安神汤。”老嬷嬷低声禀报。
淑妃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听的不过是窗外落叶之声。
良久,直到一段经文诵毕,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重量:“皇上近日,似乎去永寿宫的时候短了些。”
老嬷嬷心领神会:“是。皇上昨日在永寿宫只待了半个时辰便去了书房。倒是前日,在景阳宫坐了近一个时辰,还赏了不少东西安抚李贵人。”
淑妃唇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摇曳。
“永寿宫那位,如今怕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了。”
她轻轻放下佛珠,“原本是独一份的依仗,如今眼看就要变得不稀罕了。这滋味,可不好受。”
“娘娘说的是。”老嬷嬷垂首,“只是……李贵人这一胎,未免来得太巧,也太快了些。倒像是……专为了给那位解围似的。”
“解围?”淑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暖意。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口子已经撕开了。既然李贵人能怀,凭什么本宫不能?凭什么其他人不能?”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香烟,锐利如刀。
“以前是没路,大家只好盯着唯一有路的人。现在路可能不止一条了,你说,那些原本挤在一处想抢一条路的人,会怎么做?”
老嬷嬷心中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等着看吧。”淑妃重新合上眼,声音低沉下去。“这池水刚搅浑,大鱼还没动呢。让人仔细留意着和其他几个有资历的,还有……储秀宫那位新来的姜贵人。姜家,可是送了两位姑娘进来呢。”
她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心腹宫女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老嬷嬷立刻迎出去,片刻后回来,脸色有些微妙,凑到淑妃耳边更低声道:
“娘娘,太医院刚传来的消息,不敢十分确定,但……储秀宫姜贵人,似是也有了身孕了,日子极浅,脉象还弱,但张院判私下里提了点醒。”
淑妃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姜玉瑶?那个姜家嫡女?她也怀上了?这么快?!
纵然是淑妃,此刻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接二连三的喜讯,密集得诡异!难道真是永寿宫那位的“福泽”深厚至此?还是……这背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玄机?
但很快,震惊被更深的算计取代。姜玉瑶有孕……这可是步好棋,也是一步险棋。对永寿宫那位来说,嫡亲妹妹的威胁,恐怕比十个李贵人都大!
“好,好得很。”淑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后宫,是越来越热闹了。告诉咱们的人,这件事,捂紧了,谁也别透露,尤其是……姜家那边。让姜贵人自己也先蒙在鼓里。”
她要看看,永寿宫那位,会如何应对这来自血脉至亲的背刺。
而她,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轻轻推上一把。
永寿宫内,姜晚晚的确如淑妃所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外交困。
皇帝的恩宠依旧在,赏赐依旧丰厚,但他停留在永寿宫的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了。
他会更详细地询问太医关于胎儿的情况,但问询中那份全然的、盲目的信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比较?
他甚至会偶尔提起:“李贵人身子弱,朕已让内务府将新进的血燕多分些去景阳宫。”
或是:“淑妃宫里用的安神香似乎不错,晚晚你若睡不安稳,朕也让内务府给你送些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姜晚晚心上。
他不再将她视为唯一的、神秘的奇迹,而是开始将她与其他妃嫔,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
而更让她心寒的是来自宫外的“家书”。父亲的信,语气依旧恭敬,甚至更显热络,但字里行间打探宫中“喜讯”、询问“玉瑶在宫中可否安分、能否得沐天恩”的意味,几乎不加掩饰。
他甚至隐晦地提及“姜家荣辱系于娘娘一身,然若能姐妹同心,共襄皇嗣,则家族根基更固”。赤裸裸的暗示,迫不及待地想将筹码分散投资!
冰冷的怒意在姜晚晚胸腔里翻涌。这就是她的家族,在她价值可能波动之时,立刻寻找下家的家族!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张济带来了关于姜玉瑶的初步诊断。
“脉象还很弱,至少再等十日才能确诊。”张济低声道,额角冒汗,“娘娘,此事……”
“瞒不住。”姜晚晚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皇上那边,一旦确诊,你必须第一时间禀报,而且要显得是意外发现,与本宫无关。姜家那边……本宫自有计较。”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父亲想两头下注?她偏要让他这注下不成!
她立刻召来心腹太监福子,低声吩咐良久。福子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墙阴影里。
接下来的几日,姜晚晚称病免了各宫请安,连皇帝来了也多是隔着帘子说几句话,显得愈发“柔弱”、“忧思过甚”。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营造一种被“新人”冲击、黯然神伤的假象,降低所有人的警惕。
同时,她通过尤知许和安插在各处的眼线,紧密关注着宫中的动向。
李贵人依旧战战兢兢,淑妃安静得反常,其他位份较高的妃嫔,如钟粹宫的端嫔、长春宫的安嫔,也开始更加频繁地往御书房送汤水、绣品,试图重新引起皇帝的注意。
整个后宫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表面平静内里躁动不安的气氛,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十日后,张济“确诊”了姜玉瑶的身孕。
消息如同第二颗炸雷,再次震惊六宫!
又一個!而且还是贵妃的亲妹妹!姜家这是什么风水?!专出能生的女儿?!
皇帝的惊喜比上次更甚!姜玉瑶年轻、鲜嫩,又是贵妃的亲妹,这重身份似乎让这“喜讯”更添了一层特殊的意义。
他当即晋了姜玉瑶为嫔,赐号“瑶”,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储秀宫,甚至亲自去看了她一次,温言抚慰。
姜玉瑶本人,初时的惊慌过后,便被巨大的喜悦和虚荣冲昏了头脑。
她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看着满屋的赏赐,再想到皇帝温和的目光,只觉得扬眉吐气,连带着看永寿宫的方向,都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隐晦的较量之心。
她甚至开始期待着,若自己能生下皇子,是否……
然而,没等姜玉瑶的喜悦持续多久,也没等父亲的美梦做圆,一盆冷水就当头浇下。
就在姜玉瑶晋嫔的恩旨传开的第二天,一份来自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奏折,悄无声息地递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奏折弹劾五品闲职京官姜宏远,在其原配夫人病逝期间,行为不检,与家中婢女有染,虽未正式纳娶,但实属德行有亏,不堪为官,请求严惩以正风气。
皇帝看到奏折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正值对姜家“双喜临门”感到欣慰之际,这封奏折无异于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姜宏远若真是这等无德之人,那他这两个女儿……尤其是刚有孕的瑶嫔……
“查!给朕彻查!”赵胤的声音冰冷,带着被扫兴的怒意。
他不在乎姜宏远私下如何,但在这种时候爆出这种丑闻,简直是给他添堵!
消息很快传回姜府。姜宏远吓得魂飞魄散,他当年确实有过些许不检点,自以为隐秘,没想到竟在此时被翻了出来!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求助宫中的贵妃女儿。
然而,他递进宫的信石沉大海。永寿宫没有任何回音。
反而是瑶嫔姜玉瑶,惊慌失措地派人回家询问,得到的只是父亲焦头烂额、母亲(继室)哭天抢地的消息。
姜家瞬间乱作一团,荣耀的泡沫还没吹大,就被戳破了。
原本想借着两个女儿身孕更进一步的美梦,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拖累女儿的灾难!
这一切,自然是姜晚晚的手笔。那封奏折,是她通过早年布下的人脉,搜集了证据,选择合适的时机递上去的。
她就是要告诉父亲: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把你踩下去。想绕过我,去捧你的嫡女?做梦!
就在姜家一片鸡飞狗跳、姜玉瑶因家族丑闻和贵妃姐姐的冷漠而惶惶不可终日时,永寿宫终于有了动静。
病了几日的贵妃娘娘,拖着“虚弱”的身体,强撑着去向皇帝请罪。
她跪在御书房外,脸色苍白,泪光盈盈,声音哽咽却清晰:
“皇上,臣妾教家无方,致使家父德行有亏,污了圣听,更连累了瑶嫔妹妹清誉,臣妾罪该万死!求皇上重罚臣妾,以正宫闱风气!臣妾……臣妾实在无颜再见皇上,更无颜面对宫中姐妹……”
皇帝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却依旧保持着风骨的贵妃,再想到她那不争气的父亲和刚刚有孕、同样被卷入是非的瑶嫔,心中的恼怒不由得转为了对姜晚晚的怜惜和对姜宏远的厌恶。
他亲自扶起姜晚晚,温声安慰:“爱妃何罪之有?是你父亲昏聩,与你姐妹何干?快起来,你身子重,经不得如此。此事朕自有决断,绝不会牵连到你与瑶嫔。”
最终,皇帝下旨,申饬姜宏远,罚俸一年,暂留原职以观后效。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全看了两位有孕女儿的面子。
但经此一事,姜宏远的仕途算是彻底看到了头,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姜玉瑶刚升起的那点骄矜之心,也被这场风波彻底打碎,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对那位看不透的贵妃姐姐,生出了更深的畏惧。
永寿宫内,姜晚晚擦干眼泪,眼神恢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