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脸上那过分热情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李嬷嬷,又迅速垂下,应声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去瞧瞧。”
她脚步略显仓促地退了出去,那背影里透着一丝被窥破心思的慌乱。
林秀儿立刻会意,捏了捏姜晚晚的手心,低声道:“我去盯着她。” 说完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张济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警铃大作。他上前一步,对姜晚晚道:
“娘娘,阵痛已密,胎动频繁,老臣需再为娘娘施针一次,尽力稳固胎元,疏导产道,为稍后生产再添一分把握。”
他看向候命的李嬷嬷,“李嬷嬷,烦请准备热水、烈酒、干净布巾,针后需即刻为娘娘按摩腰腹穴位,助其放松,积蓄气力。”
李嬷嬷这才睁开眼,目光锐利依旧,却沉稳地应了声:“是。”
动作麻利地指挥着宫女准备起来,一丝不苟,倒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这份刻板下的滴水不漏,在张济和姜晚晚眼中,反而更显得深不可测。
姜晚晚忍着又一阵强烈的宫缩,额上冷汗涔涔,咬牙点了点头。
张济取出细如牛毛的金针,屏息凝神,在姜晚晚周身几处大穴快速刺入捻转。
微弱的暖流随着针尖游走,暂时缓解了腹部的紧绷,但那深沉的坠痛感却如同潜伏的巨兽,随时会咆哮着挣脱束缚。
就在张济施针的紧要关头,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
似乎是孙嬷嬷在小厨房那边,正跟守着的太监宫女纠缠,声音尖利了些:
“……不过是娘娘要的汤水凉了,我重新热一热,你们拦着作甚?耽误了娘娘进补,你们担待得起吗?”
接着是林秀儿清晰而冷硬的声音:“孙嬷嬷,娘娘入口的东西自有小厨房的人料理,你既不是厨娘,还是回产房候着要紧。张院判正在施针,闲杂人等不得喧哗!”
争执声很快被压制下去。张济的针也恰好完成,他迅速起针,沉声道:“娘娘,放松心神,尽量调匀呼吸。”
李嬷嬷立刻上前,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姜晚晚的后腰和腹部几处穴位上。
她的手法极其老道,力道精准,按揉之下,肌肉的僵硬感确实有所缓解,但姜晚晚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这双手,既能助产,也能……杀人于无形!
“呃……” 一阵比之前更猛烈、更持久的宫缩骤然袭来,如同钢刀在腹内搅动,姜晚晚猝不及防,痛呼出声,身体猛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
止痛丸的药效,在持续加剧的产痛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娘娘!撑住!” 春桃和秋葵带着哭腔扑上来,用温热的帕子不断擦拭她瞬间涌出的冷汗,试图掰开她紧抠的手,怕她伤了自己。
张济脸色剧变,再次搭上姜晚晚的腕脉,触手所及,脉象滑数急促已如奔马,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躁动!
“不好!胎气大动,宫缩过急!快!含参片!扶娘娘侧卧!”
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李嬷嬷,立刻准备!娘娘随时可能发动!热水!烈酒!布巾!快!”
整个西暖阁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水之中。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小跑着穿梭,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沸煮过的白叠布被迅速传递进来。
李嬷嬷也收起了那副刻板,眼神变得极其专注锐利,飞快地净手,用烈酒再次擦拭,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她指挥着宫女将姜晚晚小心地扶成更利于生产的侧卧姿势,迅速检查着她身下的情况。
“宫口……已开三指有余!胎膜未破,但羊水隐有波动!” 李嬷嬷的声音冷硬而清晰,如同战报。
“娘娘!听老身口令!阵痛来时,深吸气,屏住,向下用力!像……像解大手那般!不要喊,喊了泄气!把力气用在下面!”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撕扯着姜晚晚的神经和身体。
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从身体里硬生生挤出去。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寝衣和身下的褥子,头发湿漉漉地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死死咬着春桃塞进她嘴里的软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按照李嬷嬷的指令,在剧痛的山巅奋力向下挣扎。
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全身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眼前阵阵发黑。
“用力!娘娘!再用力!看到一点乌发了!是头!是头啊!”
李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但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如磐石。
就在这时,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夜风灌入。皇帝赵胤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并未在东偏殿安坐,而是就在附近,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玄色的龙袍上似乎也沾染了夜露的寒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潭般的黑眸死死锁住榻上那个在剧痛中挣扎、如同濒死天鹅般的身影,以及李嬷嬷身下那隐约可见的一点胎发。
他一步步走进来,沉重的步履踏在地面的厚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高德全和侍卫被严令留在门外,殿内只剩下皇帝、太医、稳婆、宫女,和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搏命的产妇。
赵胤没有靠近床榻,只是停在几步之外,像一尊沉默而冰冷的雕像。
他不再看姜晚晚,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李嬷嬷和一旁冷汗涔涔的张济,声音低沉得如同滚雷,压过了姜晚晚痛苦的呜咽:
“如何?”
简单的两个字,却重逾千斤,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和对结果的绝对索求。
张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回……回皇上!娘娘产程急迫,宫缩剧烈,胎位……胎位虽尽力调整,但双胎之故,仍有风险!幸……幸而胎头已露,李嬷嬷经验丰富……”
“朕问的是皇嗣!” 赵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恐惧而生的暴戾!十年了!整整十年!
后宫佳丽三千,却无一人为他诞下血脉!空悬的太子位,朝野的议论,宗室的压力,早已成为他帝王生涯最深沉的隐痛和耻辱!
眼前这个女子腹中挣扎的,是他盼了十年、求了十年,甚至不惜雷霆手段也要保住的“祥瑞”,是他血脉的延续,更是他帝王尊严的证明!绝不容有失!
这声厉喝如同惊雷,震得殿内众人肝胆俱裂。连正在引导姜晚晚用力的李嬷嬷,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剧痛中的姜晚晚,意识在混沌的深渊边缘挣扎,皇帝的暴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她的脑海。
十年无子……那份巨大的压力,那份深沉的渴望,那份不容置疑的索取……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精神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绝望猛地冲上心头!
“啊——!” 她猛地吐掉口中的软木,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喊!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不顾一切地向下挣去!
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压抑、这深宫的倾轧、这帝王的疑心与索求,连同腹中那沉甸甸的生命,一起彻底撕裂开来!
“娘娘!用力!快用力!孩子要出来了!头!头出来了!肩膀!快!再用力!吸气!用力——!”
伴随着李嬷嬷急促的指令和姜晚晚最后一声耗尽生命的嘶喊,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如同天籁般的婴儿啼哭,骤然刺破了永寿宫死寂的夜空!
“哇——!”
哭声细弱,却带着新生命最原始、最顽强的力量,瞬间击碎了殿内几乎凝固的死亡气息!
生了?生了!
张济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
春桃秋葵喜极而泣!
殿外守候的高德全和侍卫们,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赵胤那如同冰封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死死盯着李嬷嬷手中托着的那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正闭着眼睛奋力啼哭的小小婴孩,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一种近乎虚脱般的释然……十年夙愿,一朝得偿!
第一个!他的第一个孩子!活生生的!会哭的!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惊喜几乎要淹没所有人的瞬间,李嬷嬷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深的急迫和凝重:
“娘娘!不能松气!快!跟着老身!吸气!用力!快啊!快用力——!”
姜晚晚在听到那声啼哭的瞬间,紧绷的意志几乎彻底松懈,巨大的疲惫和虚脱如同潮水般要将她淹没。
刚刚涌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
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指甲深深陷入春桃的手臂,再次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嘶吼,身体如同濒死的鱼般奋力弹起,试图将腹中那另一个沉甸甸的生命推向光明的世界。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地狱,撕扯着她每一寸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