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见屋里的人都散了,顾远山摸了摸兜里的荷包,看着顾夏至早就关着的房门,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来晚了。
算了,这钱放着也跑不了,还是回去做课业要紧。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明天不得空,再不做课业,他就要挨打了!
不过进屋前还要洗漱一番。
天知道,在学堂他每日都是简单擦洗一遍。
虽说身上还是白白净净,但他总觉得有些刺挠,浑身不得劲儿。
今日好不容易回家来,自是要好好泡个澡!
余氏也知道他在学堂只简单擦洗身子,今晚特意给他烧了一大锅水。
洗完澡,匆匆回屋,余氏已经给他铺好被褥,又将火炕烧得旺旺的。
怕顾远山要写字,还在书桌边烧了一盘炭。
“夜里冷,小山子你早些睡。”
顾远山乖乖点头,任由余氏帮着擦干头发,又凑近了炭盆,烤火。
“阿娘,我知道了,你快回屋休息吧。”
“有事记得喊阿娘。”余氏依依不舍。
顾远山自是乖乖点头。
目送余氏出去,他才调整好位置,保证炭盆能烘干头发,又不打扰自己写字。
……
一阵奋笔疾书,将课业做完已经是深夜。
外面早没声音,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今日太晚,顾远山只做了几个俯卧撑就准备休息了。
月光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烧着的炭盆特别暖和。
这屋里的书桌是顾三水特意去村里寻木匠做的,很大,很方便。
家里的新屋子也只有他的才有这样好的书桌。
至于炭盆,家里的炭只有全家在一起才会烧,而他晚上要写字看书,也获得了这个特权。
顾远山摸了摸枕边的《大学》课本,想到阿爹、阿娘和阿爷、阿奶各种关心,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顾远山坐在灶膛前的老位置上,看着书。
“小山子,醒这么早?”余氏系着围裙进来,手里抱着一大摞白菜,想来是刚从地窖过来。
“娘给你煎鸡蛋吃。”她把白菜往桌上一放,又道,“中午就得动身去县城,你把要带的课业、换洗衣物都收拾好,别落下东西。”
顾远山点头应下,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娘,二姐呢?”
“你二姐?”
余氏擦了擦手,“许是在后院吧,这几日总往兔笼跟前钻,估计又在琢磨她那几只兔子呢?”
顾远山收好书,起身往后院走。
后院的篱笆边搭着个像模像样的兔笼,顾夏至正蹲在笼前,手里捏着把青草,慢慢往笼里递。
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布衫,头发松松挽着,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是顾远山,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去,转过身继续喂兔子,仿佛没看见他。
“娘说中午要去县城给大姐相看,”顾远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平静,“你要一起去吗?”
顾夏至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也没看他,只闷闷地吐出一个字,“去。”
笼里的兔子蹦跳着抢青草,发出细碎的响动。
“上次你给我的10两银子,”顾远山从兜里掏出那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还给你。”
顾夏至喂兔子的手猛地停住,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递到眼前的荷包,眼眶倏地红了。
“我不要。”
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紧,“你念书要用钱,笔墨纸砚哪样不贵?”
“我在学堂念书,不需要多的钱,爹娘给的就够用了。”顾远山没收回手,“无功不受禄,这银子我不能收。”
他没说出口的是,并非全然因为“无功不受禄”,更因为小时候那件事,像根刺扎在心里,怎么也拔不掉。
他做不到像没事人一样,坦然接受她的好意。
当然,这些顾夏至并不知道。
她不认为顾远山能记得住她做的事。
她只是想起来了,心里过意不去,更是又悔又恨。
她只想弥补顾远山,希望这样自己的负罪感没这样重。
顾夏至咬着唇,忽然伸手去推顾远山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股执拗,“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这么多废话?”
顾远山纹丝不动,荷包依旧递在半空。
两人僵持了片刻,兔笼里的兔子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停止了争抢,竖起耳朵看过来。
顾夏至的肩膀为微微颤抖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
“那……那就当我借你的。”
她声音发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借你念书科举的,日后你考中了秀才,考中了举人,十倍百倍还我都成。”
顾远山愣住了。
“你要是不收,就是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连借你几两银子的情分都没有。”
她别过脸,望着篱笆外,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时候……是我做错了。可我现在,不求你原谅,只想看着你好好念书,有出息。”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说完,她转过头来看着顾远山,咽下嘴里未说完的话语。
小山子,就算你如今原谅了二姐,对你也是公平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二姐曾经对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若我是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
顾远山看着面前的顾夏至,捏着荷包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看着顾夏至单薄的背影,想起她这些年明明挣了许多钱,却总穿旧衣裳,甚至还越来越瘦了。
对自己近乎苛责,却对他很好,虽然再没亲手给他送过东西,但总会经过余氏的手送,有时候是零嘴,有时候是纸笔……
心里那根存在八年的刺似乎动了动,却依旧扎得生疼。
顾远山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将荷包放进自己怀里,声音放软了些:“好,那我就先借着,等将来……”
“等将来你考中了,再还我。”顾夏至抢在他前头说,嘴角也终于牵起了一点淡淡的笑。
“到时候可不能赖账。”
“不赖账。”顾远山点点头。
笼里的兔子又开始抢青草,窸窸窣窣的。
顾夏至转过身,重新蹲回兔笼前,手里的青草一根一根地往笼子里递,动作很慢。
顾远山看着她低垂的头顶下,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
晨光里,顾夏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兔笼的影子叠在一起,竟有些说不出的孤单。
最终,顾远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攥紧了怀里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