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笙睡得很早。
流产后的身体仿佛被掏空,小腹深处隐隐的抽痛如影随形,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疲惫让她几乎沾枕头就陷入了昏睡。
可即便是睡着了,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那份失去孩子的痛楚。
她睡得并不踏实。
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打量。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最终冲破了她的睡意。
俞笙猛地惊醒,心脏怦怦直跳。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高挑身影就静默地立在她的床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啊——!”
俞笙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她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眼前的人,是沈云眠。
她穿着一身熨帖的丝质衬衫和长裤,显然是刚从公司过来,连衣服都没换。
惊魂甫定之后,涌上俞笙心头的是滔天的怒火。
她现在是病人,需要休息,需要安静,沈云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大半夜像幽灵一样站在这里吓人?
“沈云眠!”俞笙的声音因为刚醒而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你干什么?大半夜不声不响站在这儿,想吓死我吗?!”
沈云眠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住了。
在她的预期里,俞笙或许会委屈,会哭泣,会需要安慰,但绝不该是这般……充满攻击性的模样。
她震惊地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开口,只是愣在原地,隔着昏暗的光线,试图看清俞笙脸上的表情,分辨那其中除了愤怒是否还有别的。
空气凝滞了几秒,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错。
在俞笙再次不耐烦地想要开口质问前,沈云眠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还在生气?”
这话问得何其可笑,何其轻描淡写!
俞笙几乎要气笑了。
那股从醒来见到她就盘踞在心头的火气,瞬间被这句话点燃,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生气?何止是生气!
她未出世的孩子,因为沈星瑶的任性而化为一摊血水,她身心俱创,痛不欲生。
而她的妻子,孩子的另一个母亲,却在事发后冷静地通知她结果,用“孩子没什么好的”来“安慰”她,然后像处理工作流程一样,给出“会管教妹妹”和“给你补偿”的方案。
现在,她大半夜像个幽魂一样出现,不是关心她的身体是否疼痛,而是用一句近乎废话的“你还在生气?”来试图开启对话?
俞笙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她,她懒得再跟沈云眠多费唇舌。
跟一个永远无法共情、活在自己逻辑里的冰山谈感情,纯粹是浪费生命。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用沉默作为最彻底的拒绝。
沈云眠见她一副拒绝沟通、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的模样,心口莫名地堵了一下。
这种完全失控的感觉让她很不适应。
她习惯了俞笙的体贴、包容和永远在线的情绪稳定。
此刻俞笙的冷漠和尖锐,像一根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沈云眠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对话拉回她熟悉的、讲道理的轨道。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放缓,带着她谈判时常用的的语调:“俞笙,我知道这次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会让星瑶亲自来跟你赔罪。”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俞笙的反应,然而俞笙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沈云眠只好继续抛出她准备好的“补偿”方案,缓缓道:“这次的事情,我会给你补偿。城东那个新开发的度假村项目,我记得你们俞家也有兴趣,我可以把我个人持有的部分股份转给你。还有,之前谈的那个科技公司的合作案,利润分配上也可以再向沈氏倾斜十个点。
你看怎么样?”
她列举着这些足以让许多人眼红的商业利益,以为这样总能显示出她的诚意。
说到最后,俞笙依旧毫无反应,沉默得像一块冰。
沈云眠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认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俞笙,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别这样不说话。”
俞笙听着她这番“明码标价”的补偿言论,心底最后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直到此刻,沈云眠依然认为她们之间的问题,可以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和解决。
她依然在用谈生意的方式,来处理她们失去孩子的悲痛。
也好。
俞笙的心凉得彻底,反而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冷静。
她们之间,本就是一场始于利益的联姻,签了厚厚的婚前协议,泾渭分明。
沈云眠要拿钱砸她,好啊,那她就索性看看,沈云眠所谓的“补偿”底线到底在哪里?
看看她为了安抚自己这个突然“不听话”了的妻子,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带着几分恶意的试探和宣泄。
俞笙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嘴角还牵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既然沈总非要给我补偿,展现你的诚意……”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沈云眠微微蹙起的眉头,才慢条斯理地抛出条件,“那就把栖云影业给我吧。”
果然,沈云眠脸上那公式化的冷静表情瞬间破裂,被浓浓的惊讶取代。
“栖云影业?为什么?”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蹙得更紧,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探究:“是因为若烟?”
栖云影业是沈氏集团旗下近年来发展迅猛的娱乐产业板块,投入了沈云眠巨大的资源和心血。而林若烟,身为对沈云眠有救命之恩的义妹,正是栖云影业力捧的艺人,几乎所有的顶级资源都向她倾斜。
俞笙这个要求,听起来确实像极了正室夫人忍无可忍,要出手清理“红颜知己”。
俞笙看着她那副惊讶又自以为猜到原因的样子,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懒得解释,也无需解释。
难道她俞笙想要什么东西,还必须得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吗?
沈云眠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有个功利的缘由?
可她这次不为什么,仅仅是为了自己高兴,这一世,她只想让自己高兴。
俞笙只是淡淡地重复,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道:“你就说行,还是不行?不行就算了,当我没提。”
沈云眠沉默了。
她看着俞笙,目光锐利,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赌气或嫉妒的痕迹。
但俞笙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沈云眠心慌。
栖云影业确实价值不菲,而且正处于上升期,未来潜力巨大。将其剥离出去,即便是对她而言,也是割肉放血。
但……她刚刚才承诺了“只要能做到的都答应”。
俞笙失去了孩子,情绪极端不稳定,此刻若是拒绝,她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好,我给你。”沈云眠点头,恢复了些许商业精英的果断,“明天我会让秘书准备股权转让协议,尽快走流程。”
目的达成得如此“顺利”,俞笙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更加空茫和可笑。
看,这就是沈云眠。
她永远知道怎么用最“高效”的方式处理问题,包括用一家公司来堵住妻子的嘴。
她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无声地下了逐客令。
她累了,身心俱疲,只想一个人待着。
然而,沈云眠显然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似乎认为达成了“补偿协议”,关系就有了缓和的基石。
她竟然直接转身,无比自然地走向了卧室自带的浴室!
俞笙听到浴室门被关上的声音,甚至紧接着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她猛地再次睁开眼,整个人都僵住了,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让她滚的意思难道不明显吗?
她们刚刚经历了失去孩子的悲剧,并且她刚刚近乎勒索地要走了她一家重要的分公司,沈云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在这里洗澡、留宿?
这一刻,俞笙清晰地认识到,沈云眠根本没有接受她的转变,甚至可能觉得她只是在闹脾气,需要哄一哄,而“哄”的方式就是给出补偿然后一切照旧。
她完全没意识到,她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不行!绝对不行!
俞笙瞬间攥紧了拳头。
她不能再和沈云眠躺在一张床上,哪怕是同处一个空间都让她感到窒息和厌烦。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坐月子,调理身体,然后冷静地计划离婚事宜。
她必须让沈云眠彻底明白,她们之间完了,至少在她这里,已经完了!
趁着沈云眠洗澡的功夫,俞笙躺在床上,疯狂地酝酿情绪,搜刮着脑海里所有能想到的伤人的词汇。她必须闹一场,一场足够激烈、撕破脸皮的争吵,来坐实两人因为孩子而决裂、必须分居的事实!
她要把积压了两世的委屈和愤怒,都在今晚发泄出来!
水声停了。
浴室门打开,氤氲的热气弥漫出来。
沈云眠穿着一身丝质睡袍,用毛巾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头发。
她走到床边,很自然地想要坐下,似乎还想继续自以为已经有所进展的谈话。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碰到床沿的那一刻——
“滚开!”俞笙猝不及防地厉声喝道,带着全然的厌恶和排斥。
沈云眠的动作瞬间僵住,半弯着腰,擦头发的动作也停了。
她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俞笙,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懵怔的表情。
她显然完全没料到会遭到如此直白而粗暴的驱逐。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压抑怒气:“俞笙!你理智点!”
又是这句话!她永远都是冷静理智的那一个!
俞笙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两世的委屈、痛苦、不甘、怨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般彻底爆发!
“理智?!”俞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赤红着眼睛瞪着沈云眠,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沈云眠!你他*妈的是不是人?我的孩子没了!没了!因为你那个好妹妹!你除了轻飘飘一句道歉、一点补偿,你还会做什么?你有关心过我一句疼不疼难不难过吗?你没有!”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难听的话都往外扔:“你这种冷血动物!你根本就不配做人!更不配做母亲!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结婚!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混蛋!人渣!”
骂到最后,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极致的愤怒燃烧出的烈焰!
她仿佛彻底疯了,猛地从床上扑下来,冲到完全被她这番爆发弄懵了的沈云眠面前,伸出双手就朝着她的脸上、脖子上胡乱地挠了过去!
指甲划过皮肤,留下尖锐的刺痛感。
沈云眠彻底惊呆了!
她长这么大,从未经历过如此混乱而暴力的场面!
她下意识地伸手格挡躲避,脸上脖子上已经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
她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状若疯子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得体、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你干什么!俞笙!你疯了!住手!”
沈云眠又惊又怒,试图抓住俞笙挥舞的双手,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显然是听到剧烈争吵声匆忙赶来的杨阿姨。
她一看到屋内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俞笙穿着睡衣,头发散乱,喘着粗气,还在试图攻击沈云眠。
而沈云眠则更为狼狈,睡袍被扯得有些散乱,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白皙的脸上和脖颈上,赫然有着几道明显的红痕,甚至有一两道已经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少夫人!大小姐!快住手!别打了!”
杨阿姨惊呼着,赶紧冲上前去,奋力挤到两人中间,死死抱住还在挣扎着要扑过去的俞笙,“少夫人!冷静点!冷静点!您刚小产,不能动气啊!身子要紧啊!”
俞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被杨阿姨抱住后,挣扎了几下便脱力地瘫软下来,只是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赤红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充满恨意地瞪着沈云眠,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沈云眠捂着刺痛的脸颊和脖子,指尖触碰到的湿润感让她知道肯定见血了。
她看着俞笙那副疯狂而陌生的模样,脱口而出:“俞笙!你真是……真是疯了!”
杨阿姨一边拍着俞笙的背给她顺气,一边焦急地回头对沈云眠说:“大小姐!您少说两句吧!少夫人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您、您先出去吧!求您了!”
沈云眠看着俞笙那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样子,再看看杨阿姨恳求的眼神,感受着脸上清晰的痛感,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充斥着她的胸腔。
她最后看了俞笙一眼,大步出了卧室,连衣服都没拿。
杨阿姨赶紧跟出去,小心地关上了卧室门,隐约还能听到她在门外压低声音劝着:“大小姐,您别生气,少夫人她这是太伤心了,一时钻了牛角尖,不是故意的……您这脸……快去处理一下吧……”
以及沈云眠压抑的声音传来:“……真是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卧室里,瘫坐在床边的俞笙清晰地听到了门外的话。
“疯了?”她喃喃自语,随即竟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泪,却又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对,她就是疯了!被他们沈家逼疯的!
可这种发疯、不内耗、直接将所有负面情绪宣泄出来的感觉,竟然如此之爽!
仿佛积压了两世的郁气都随着刚才那场疯狂的发作倾泻了出去!
胸口那块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不少!
果然,不内耗自己,才是解决抑郁的最好办法!
死过一次之后,她宁愿做个泼妇,做个疯子,气死别人,也绝不再委屈自己一分一毫!
过了一会儿,杨阿姨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惊慌和担忧:“少夫人…您……您没事吧?喝点水顺顺气……”
俞笙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刚才那场爆发耗尽了她力气,也带走了她激烈的情绪。
她甚至觉得有些饿了。
她抬起眼,眼神恢复了清明,对杨阿姨说:“我没事。杨阿姨,帮我端碗汤过来吧,有点饿了。”
杨阿姨愣了一下,连忙应声:“哎!好!好!一直温着鸡汤,我这就去给您端!”
她看着俞笙似乎真的平静下来了,虽然觉得这情绪转变快得诡异,但也不敢多问,赶紧出去了。
很快,鸡汤端来了。
俞笙安静地喝完了一整碗汤,胃里暖和了,身体也似乎舒服了一些。
她把碗递给杨阿姨,淡淡道:“谢谢阿姨,我想睡了。”
“哎,好,好,您好好休息。”杨阿姨连忙接过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灯带上了门。
卧室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
俞笙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体真实的疲惫,竟然很快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睡得踏实了许多。
另一边,顶着一脸血道子、形象全无的沈云眠。
带着一身的怒气直接开车回了老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