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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 18 章 旧事七

作者:如是栀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御花园小酌后,陆庭松与杨宴虽未到算得上“化干戈为玉帛”的地步,但总算不至于见面时再刻意错开脚步。


    只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却更为微妙,彼此偶然擦肩时的尴尬,甚至比从前还要多上几分。


    这两人几时见了,都是匆匆对视一眼,连点头招呼都卡在下巴上,直到人都走远了,还要纠结。


    顾来歌乐见其成,只觉耳根清静许多。只是苦了陆庭松,事到如今,竟然说不上是挫败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他虽是武将,却修了一颗八面玲珑,细致体贴的性子来。入朝为官这些年,别的暂且不论,但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却是手到擒来,几乎从未败绩。


    而这个“从”字,正是被杨宴用“几乎”打破的。


    圣意难测,天心更是莫测。顾来歌并未能立即对庶用兵或遣使做出决断,只是将此事暂且压下,欲另作打算。


    没成想,这一压,却压出了朝堂之上的波澜暗涌。


    这日朝会,议题又扯回庶牟之事。天子态度曖昧,一位御史大夫率先出列,激动陈词,一番“好大喜功,罔顾生灵”,言辞激烈,直指陆庭松。


    陆庭松本人尚未开口,正想着怎么为自己辩驳两句,他麾下一位性如烈火的副将便按捺不住,跳出来反唇相讥:


    “腐儒之见!只知空谈,可知边关百姓日日活在刀锋之下?大人莫非以为,凭几句圣贤书,就能让庶牟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莫名被暗戳戳阴阳怪气了的杨晏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却被他身后一名门生抢先一步。


    只听他对着那副将冷笑道:“将军难道不知‘国虽大,好战必亡’?杨大人深谋远虑,乃是为国蓄力,岂是尔等只知冲杀的武夫所能领会的?”


    双方在廷议时引经据典、争执不休,将朝堂变作辩场,各执一词,吵的不可开交,简直是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龙椅上的顾来歌面沉如水,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看不出喜怒。


    ——只是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杨宴和陆庭松二人,连句话都插不上了。只能在此起彼伏的争吵声中,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彼此眼中皆是无奈之色。


    “书生之见,怕是只会纸上谈兵罢了。”朝会散后,兵部李侍郎跟在陆庭松身后,眼看他要走远,快步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某些人畏战怯敌,实在是不足与谋,陆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语气轻蔑,下意识朝着杨宴的方向瞥了一眼。


    陆庭松一开始不知道这人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听到“畏战怯敌”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忍不住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与这人拉开几步距离,随口含糊应道:“李侍郎,莫要私下妄议旁人。”


    杨宴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才跨过门槛,还来不及整理衣冠,那工部王郎中亦凑了过来,拱手道:“果然杨大人深谋远虑,可见民生之艰呐。”


    这人说话归说话,一双眼珠子却总是在不远处的陆庭松身上乱转,看得杨宴有些不耐。


    他正欲开口敷衍两句,却听那人又再次开口,语气间尽是谄媚之意:“某些武夫只知逞匹夫之勇,实在是乏谋少智。”


    杨宴淡淡瞥了他一眼:“王大人,工部近来政务清闲?”


    王郎中愣了一瞬,继续堆笑道:“哪里的话,工部近日……”


    “既然如此,速去料理公务便是。”杨宴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听也不肯听完,也不管那人愣住的神色,冷冷打断后抛下这句,快步离开了。


    陆庭松和杨宴虽仍不多言,但他们已经从剑拔弩张转为点头之交的这种趋势,似乎并未被朝中诸位发觉。


    于是,朝堂之上,最终还是必不可免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局面——


    众人欲择木而栖,暗中分为杨、陆两派。


    “杨派”唯杨晏马首是瞻,主张一句“邦交之道,贵怀雅量,宜以礼化干戈”;“陆派”则奉陆庭松为圭臬,坚持“犯我大戠天威者,虽远必诛”,终日随其左右。


    两派人互相较劲,谁也不服谁。每日在朝堂上争得慷慨激昂也就罢了,下了朝还要再在暗中讽刺,阴阳怪气一番。


    一方欲退一步海阔天空,惹得另一方蹬鼻子上脸,气得更进一步,恨不得往彼此家门口丢臭鸡蛋。


    纵然陆庭松和杨宴平日里并不在意旁人言论,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听见身边人煽风点火,说着对方坏话,只想扶额苦笑。


    二人什么法子都试了个遍,试图为彼此证明,顺道也能将“已和解”的关系说明白,只是始终不起效。


    随口敷衍了?不依不饶,继续针锋相对;认真解释了?定有苦衷,矛盾更上一层楼。


    两人互相说对方的好话?


    陆庭松:“杨尚书乃大戠之柱石,不可轻侮。”


    杨宴:“陆将军一心向大戠安危,战和之议,俱为国事。”


    ——看看,看看。这就叫大将军自当雅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两人亲口承认早已和解?


    ——我管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肯定是觉得明面上撕破脸了不好看,所以我们看不见听不见。


    还有此刻。二人不过是恰好顺路,一道并肩走了一段路,便能听见旁边一些自以为小声的议论声。


    “瞧瞧,瞧瞧!杨大人和陆将军果然又对上了!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杀气!”


    “啧啧,真是王不见王,你看他们二位那脸色,僵得很,方才定然是又吵过了!”


    “咱们绕道走吧,可别被殃及池鱼……”


    杨宴:……你带出来的兵?


    陆庭松:……你教出来的门生。


    二人真正冰释芥蒂的那天,其实已过去了许久,恰逢一个立冬前的微雨之夜。


    彼时陆庭松之妻常相思即将临盆,他是在朝堂之上得知的这个消息,手抖了半天。将往后余几天的公务一口气处理完后匆匆告假,只憋着一股气,等待归家。


    然天公不作美。陆庭松才跨出宫门,冰凉雨丝便扑面而来,陆庭松这才想起自己心急如焚,一时间忘了备伞。


    十月霜降过后的天总是忽冷忽热,晌午还勉强算得上是旭日暖阳,微风不燥。


    不曾想天色才暗下去,那股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中,仿佛夹了细细刀片般,专挑袖口和领口往里钻。


    但陆庭松此刻也顾不得别的,正欲冒雨冲入这朦胧夜色,直奔马车时,头顶雨丝忽止。


    一柄素青色的油纸伞不知何时悬在头顶,替他遮去了连绵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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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庭松愕然回头,却见杨晏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正立于他身侧。


    他一手举伞,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挑剔:


    “陆将军是要这般归家?淋得一身透湿,若染了风寒倒不要紧,可别渡了病气到旁人身上。”


    话虽刺耳,那伞却稳稳地倾向他这边,杨晏自己的半边官袍,反倒被雨沾湿,透出深色水痕。


    陆庭松微微一愣,此刻一心只想快些回去,好见一见他思念已久的妻。真真是无心计较这人言辞间的刻薄,甚至还因这突如其来的援手而生出一丝感激,匆匆一揖:“多谢杨大人。”


    “不必。”杨晏语气硬邦邦的,举伞与他一道,快步走向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


    一路无言,只有细雨敲打伞面的沙沙微响。到了车前,陆庭松再次谢过,转身便要登车。


    “陆将军。”杨晏忽然又叫住他。


    陆庭松回头,雨夜中,杨晏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只听得他声音依旧别别扭扭,语速也比平日里快得多,仿佛生怕让人听清:


    “妇人产后体虚,最忌风寒,亦需温补。……你好生看顾。”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自己家中的妻儿,脸色柔和了一瞬,认真对陆庭松道:“恭喜。”


    言罢,他也不等陆庭松作何回应,便转身举伞,重新没入宫墙的阴影之中,背影清瘦而挺直。


    陆庭松愣了片刻,心中那点异样的暖意还未来得及化开,马蹄敲过青砖,已然疾驰向家。


    ——


    待到家中,陆庭松一番忙碌欢喜自不必多说。他看着虚弱却含笑的妻子,还有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女儿,只觉得人生圆满,再无他求。


    常相思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双杏眼却亮的惊人:“相礼,你抱抱她。”


    陆庭松手还抖着,极小心、极轻柔的将婴儿从婆子手中接过,只觉得鼻酸眼热,喉间发堵。


    “她的名字,我都想好了。”陆庭松忍过那阵鼻酸,开口时嗓音微哑:“就叫‘眠兰’罢。你素日里最爱兰花,可如今却不是兰花花期。”


    常相思看着他,轻轻应了声“好”。


    翌日下午,府门外却来了杨府的几个家仆,在他意外的目光中,恭恭敬敬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精致礼盒,说是奉他家老爷之命送来的。


    陆庭松打开一看,竟是上等的当归、黄芪、红枣等产后补品,还有一捆标注是偏方的药包,配伍讲究,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盒内并无礼单,只附着一张素笺,上面是杨晏那一手熟悉的风骨峻峭的字迹,内容却让他哑然失笑——


    “内子予尊夫人的。有当归黄芪若干,皆性温补气血之物。慎用,勿食太多。”


    送了便是送了,还偏要特意强调一句,是“内子予尊夫人”。


    陆庭松拿着那张纸条,反复看了几遍,想象着杨晏写下这几句时那副拧着眉头拉不下脸来的别扭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没想到这位杨大人看似古板刻薄,竟也是心思极细腻的。


    他想了想,提笔,也写下了一张回帖,只简单一句话:“多谢,改日定登门拜访。”


    他待墨迹干涸,便方方正正折叠起来,吩咐下人,定要亲手交到杨晏本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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