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节点已经到来。
贝拉的精神载荷已经逼近上限,这恐怕是她承受范围内的最后一个节点了。
“如果不能在这个节点击碎茧核,任务就会失败。”
昼夜的声音少见的十分严肃:“我们必须成功。我不能接受她死亡。”
这个节点的场景是一座剧院内厅。在昼夜的学生时代,她偶尔会逃课到这里消磨时间,眼前的场景依稀仍能和她的记忆一一对应。
整座大厅座无虚席,金色穹顶辉光闪烁,仿佛给人以此地神圣的错觉。漫长的暗红地毯拾级而下,越过无数背影延伸到阶梯的尽头。
就在那里,在歌剧厅最深处的地方,在一重重金红交织的帷幕之下,无数道光束都落在金棕色的舞台中央。
贝拉身披纱衣站在追光之下,神情凄楚而渴求,让人分不清那情绪来自她饰演的角色还是她本身。
“这是歌剧演出的现场?”祁麟的尖耳朵前后晃动着,表情有些新奇,“我对西方歌剧不太感兴趣,但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
昼夜解释道:“这一场是《莎乐美》,贝拉小姐最常演绎的剧目。”
三个人身在最后排,处于整间剧场的最高处,却能将每个人的议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觉得怎么样?她唱得值不值票价?”
“你在开玩笑吧,难道你只是为了听她唱歌才来的?那张脸不值得你掏钱吗?”
“依我看,贝拉小姐只是当个歌剧演员实在太可惜了。我对她的期待可远不止于此……”
昼夜一字一句地听着,她好像明白贝拉为什么想要失去舌头了。
这些观众的评价和调笑,贝拉一定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在她看来,一切痛苦的源头就是她的歌声。
如果没有舌头,她就再也无法演唱歌剧,这些人也就不会关注她、伤害她了。
但她不明白,即使停止歌唱,她仍然有无数可以被压榨的方式。
如果她抵御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惩罚自己,那她只会死于这种永无止境的自虐行为之下。这些观众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贝拉。
昼夜凝视着舞台上的贝拉,隐约理解了节点转换时她那句话的含义。
“根据结局,莎乐美会被国王下令处死。我猜贝拉是想要借助这场演出,在台上促成真正的死亡。”
昼夜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她要自杀。”
祁麟惊道:“什么?!”
咚的一声,昼夜一跃而下,顺着过道一路飞奔。
“还坐着干什么,真当我们是来听歌剧的了?”
周持紧跟在她身后,语速加快道:“要和患者对抗很容易,但要阻止患者伤害自己恐怕很难做到。”
“对,除非有什么突发情况打乱了她的安排。”
“有头绪了?”
“得借助一点演出必备的小道具。”昼夜奔向舞台侧面,“运气好的话,在后台就能找到。”
后台房间空无一人,桌面整洁得令人难以置信,昼夜想要的东西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莎乐美》的剧本静静躺在桌上,边缘有些破损,显然已经被翻阅了无数遍。
就是这个!
她迅速翻开剧本,有一段文字被涂成了红色,显得格外醒目。
【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巴比伦的女儿!让一群男人去围击她,让人们拾起石子投向她。让将领们持剑刺穿她的身体,让她在他们的盾牌下粉身碎骨。】
“……‘巴比伦的女儿’?”祁麟疑惑道。
“意思是不洁的女性。在贝拉的经历里,这大概就是别人对她的看法。”昼夜继续往后翻,“这段已经演过了。”
她凝神听着舞台上的动静,试着辨认剧情进行到了哪里。
“……我命令你跳舞,莎乐美。”
希律王用权杖锤向地面,腔调威严——又是那个富商的声音。
昼夜厌恶地皱了皱眉。看来在贝拉的认知里,她的这位创造者自始至终都扮演着国王的角色。
贝拉的歌声响了起来,和剧本一字不差:“我不愿意跳,陛下。”
台下骤然响起愤怒的叫嚷声。
“跳啊!为什么不跳?”
“我可是花了钱来的,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这么多人盯着你呢,别让大家扫兴!”
“都站上舞台了,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别表现得像是有谁强迫了你一样!”
“知道为什么是七重纱衣吗?因为这样可以让她脱七次!”
最后这句话喊得格外响亮,激起一阵笑声和口哨声。人们大声附和着,吵闹着,挥舞着手中的丝巾,无数只猩红的眼睛盯着舞台,无数只鼓着青筋的手指向舞台,所有人的声音都汇聚在了一起——
——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
贝拉捂着耳朵跪在地上,神情麻木而恍惚。她张开嘴,想要唱出下一句台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意志就要崩溃了。
昼夜在桌上翻找着。真够麻烦的,什么时代了还在用墨水瓶和蘸水笔?这就是艺术家的世界吗……
舞台上,贝拉抽出士兵鞘中的刀,缓缓张开嘴,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这是患者对病症的模仿行为,她想割掉自己的舌头——得马上阻止她!
来不及讲究形式了。哐的一声巨响,昼夜猛地把墨水瓶砸碎在地,跪下去用食指蘸了些墨,飞快地把原文逐行划掉了。
没有一丝犹豫,她的指尖落在纸页的空白处,一字一句分明是用黑色墨水写就,却隐约散发出铁锈般的气味。
「莎乐美,为何将刀尖指向无辜之人?为何对真正的罪人视而不见?」
奏乐声骤然中止。祁麟从帷幕后望向舞台,兴奋地高声道:“有效果,她的行动真的会受到剧本的影响!”
贝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双手紧攥着刀悬在半空中,刀尖不断颤抖着,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哀伤和绝望。
昼夜顿了顿,继续写道:
「被践踏会让你感到羞赧吗?践踏你的生命会让他们感到骄傲吗?
在罪人的欢声笑语中自戕谢幕,这绝非你心中真正渴望的结局——」
“……别再说了,我不想……我不能再唱了……”
贝拉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喃喃着站起身,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踉踉跄跄地向前踏了几步。
情况稳定了一些,但这显然只是暂时的。究竟该怎么修改剧本,才能让茧的核心暴露出来?
昼夜往后翻了几页,一行希律王的台词映入眼帘:
【……砍下一个人的头颅,那场面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不是吗?这样残忍的事情不该让一个弱女子看到。你以为会从中获得什么乐趣吗?不,不会的,不会的……】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乐趣,没错,乐趣。
亲手杀死自己的仇敌,让过往的痛苦尽数得到报偿,那何尝不是一种极乐?
她绝不相信贝拉是脆弱的人。恰恰相反,痛苦与绝望在贝拉的心中催生出了力量——憎恶、怨恨、愤怒、挣扎——都在等待着一个发泄口。
这些衣冠楚楚的观众,他们能够出现在这个节点,出现在贝拉最深层的痛苦意识里,正证明了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来吧,医生开药的时间到了。就用你们的血,熬成疗愈贝拉的药。
昼夜伸手在满地墨水里再次蘸了蘸,重启一行写道:
「莎乐美,此刻正是自我放逐之刻,无需原谅他们对你的深怖。
任何人都不能使你畏惧,任何诏令都不能使你屈服。
将那柄银匕首高高举起,你会听到自己蓬松的生命敲击他们贫乏的骨!」
最后一个字落下,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
仿佛被巨大的休止符砸中,一切乐声、歌唱声、喝倒彩声瞬间止息,所有观众丑恶的嘴脸骤然凝固,就连扔上舞台的皮鞋都悬停在了半空中。
昏暗的光线洒落在众人身上,一切就像是忽然裹入金色的琥珀之中。
舞台上,贝拉错乱的脚步声也停住了。但她并没有像台下众人一般凝固,而是轻轻地扭动着浑身的关节,就像要把身体舒展开来那样。
她转过身去,面朝着观众席站定,然后无声地、缓慢地把刀举过了头顶。
一个笑容从她的嘴角浮现了出来,就像在数小时前的那场舞会上,她将那把餐刀捅下去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