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末世通缉犯吗?我怎么成团宠了》 第一章 欢迎回家 “我拒绝。” 她挥手将一整堆文件从桌面上扫下去,连同那套崭新的作战服,连同一枚闪闪发光的、象征着高阶警衔的金属章,全部坠落在地。 主管办公室的地板上一片狼藉。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没有丝毫动作,仍旧双手交叉支在桌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我再重复一遍,昼夜小姐。只要您同意归队,针对您的十二项犯罪指控就会全部撤回。另外,薪资待遇方面,您可以随意开价。” “我也再重复一遍,主管先生,我拒绝。”昼夜面无表情道,“我可以走了吗?” “何必那么心急呢,请您先看看这个再做决定吧。” 主管点亮全息屏,调出一份长长的文档。 ——已确认当前针对孽病病毒的所有预防措施均无效。感染后转化为孽病体的患者数量符合指数增长模型……截至本季度末,镇压人员死亡累计数预计将达到…… 一连串数字在昼夜视线中飞速滚动,冰冷的字段里夹杂着尸横遍野的照片,满目晦暗肮脏的血色。 “这是本季度的孽病病毒研究报告。您看到了吗?情况非常糟糕。” 主管边说边观察昼夜的表情。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那一丝痛心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三年前,高危孽病体少之又少,可现在几乎每周都会出现。常规部队无法和这些怪物抗衡,精英编队的成员又不够用。眼下,新员工入职的效率已经跟不上死亡率了。” “……是吗?”昼夜耸耸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为所动,“可是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看过您的战斗数据,昼夜小姐。毫不夸张地说,您的力量能抵得上一整支精英小队。” 他弯腰拾起那枚警衔章,两指按着它,缓缓推到昼夜面前。 “我代表总部,诚恳请求您回归队伍。我们需要人手,尤其需要您这样的——请允许我使用这个词,‘天才’。” 天才。昼夜咀嚼着这两个字,就像望着一柄悬在头顶的刀。 她就知道这把刀总有一天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门忽然被敲响了,外面响起主管秘书的声音。 “主管,刚刚接到一则消息,棱镜生物公司的一名职员感染孽病,已转化成孽病体,正在无差别攻击人群。” 说到这里,他似乎瑟缩了一下,低声补充道:“这名患者的破坏力很惊人,整片区块的地面道路几乎都被尸体堵死了。” “……知道了。”主管揉了揉太阳穴,向后陷进椅背里。 昼夜直视着他:“你在等什么,为什么不立刻下令镇压?就算指望不上常规部队,难道P.U.R.G.E也死光了吗?” 主管摇摇头:“想必您还记得,P.U.R.G.E只有两支编队。一小队正在作战中,二小队刚刚结束一场战斗,队伍状态很差。出于人道主义方面的考量,我并不想——” “‘状态很差’是什么意思?”昼夜撑着桌子倾身向前,语气急迫地打断他:“二小队的人怎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死了一个、重伤两个、昏了一个。这都是正常损耗。” 主管看着昼夜复杂的眼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 “哎呀,都忘了二队里还有您的旧相识。您放心,周副队长还活着,也没受什么重伤。” 昼夜紧捏着桌边的手骤然一松,劫后余生的感觉蔓延上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周持应该已经是声名赫赫的高阶警督了,而她如今却是个人人喊打的死刑犯,他的死活哪里轮得到她去担心。要是被他知道了,指不定要怎样冷声冷气地嘲讽她呢。 她不该再问下去了,问得越多就越走不掉。可是主管就像是拿了一只捕鼠夹放在她眼前,在里面放上一块名叫周持的奶酪,她一眼就能看穿这个陷阱,却又不得不两眼一闭往里跳。 主管扫了一眼昼夜咬得发白的下唇,无声地笑了。 事情发展得比他设想得还要容易,他只需再轻轻一推。 “您知道的,昼夜小姐,周副队长虽然也是经验丰富的精英成员,但不能和您相比。虽然他没受伤,但还是因为装备的副作用昏过去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 “什么装备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昼夜愣了愣,随后猛然抬起头,“你们逼他用‘纺锤’了?!” 这不可能。 “纺锤”的使用者需要经过最高强度的精神稳定考核,周持明明从未达到过考核的标准,怎么会……怎么会? “周副队长是自愿的。在您离开之后,二队就没有人能用‘纺锤’了,我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二队就会解散,于是他就……” ——那个傻子! 主管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昼夜越过桌面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扯得他短促地咳嗽了几声。 “别激动,别激动。我可不想变成您的第十三条罪名。” 主管举手作投降状,仿佛十分遗憾地叹息着。 “昼夜小姐,既然您执意拒绝归队,那就请便吧。我会让外面的警备员不要阻拦,反正对您来说也只是走出去和杀出去的区别。” 他将自己的衣领从昼夜手里扯出来,然后按下桌边的通讯器,轻快地命令道: “通知周副队长,让他立刻带二小队还活着的队员前往棱镜生物,镇压那只S级孽病体。在死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之前,不必联络本部。” 昼夜咬着牙,死死盯着主管的眼睛。后者无动于衷地与她对视,很是疑惑道: “怎么,您不走了吗?还是说您想留下来,亲自收听他们的死讯呢?”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昼夜看着屏幕沉默着。面目狰狞的怪物正撕开一具躯体,在画面中央爆开一朵污浊的血花,她几乎能闻到那股剧烈的腥臭味。 她太熟悉这一切了,它们在她的梦里反反复复地上演,整整三年。 抬起头,主管脸上仍是那副笑容,淡淡的作呕感涌上她的胸口。 昼夜闭上眼。 “……把东西给我。” 主管满意地笑了。 “我早就知道您会这么选。在我心目中,您才是最有资格使用‘纺锤’的人。” 他低下头,从抽屉掏出一把枪,还有一只刻着“spindle”字样的小盒子,将它们一并放在桌上。 这只透明的方盒里嵌着一颗造型奇异的子弹,形状窄长,两头尖尖,就像一枚小小的纺锤。 主管关切道:“还记得怎么用吧?” 昼夜望着那枚子弹,并没有回答。她多希望自己真的忘记了。 “车就在楼下,我会派一支常规编队协同您作战。他们最后会活下来几个人,就看您的本事了,夜队长。” 主管愉快地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出来,向她伸出手。 “也祝我们在日后的工作中,合作愉快。” 第二章 开枪,开枪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凝滞。每个人都忍不住投来做贼一样的视线,被察觉后就立刻低头,装作无事发生。 昼夜感到有些头疼,真不知道总部是怎么宣传她的。 她环视一圈,看着众人一个接一个躲开她的视线,索性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我的名声不怎么样,这次要听我调遣,难为各位了。” “不是的,长官,您别多想!”一名队员慌忙摆摆手,“我们……我们只是在担心这次的任务而已!” 旁边的人附和道:“对对,您也知道,我们平时最多只会见到B级孽病体,但这次的任务对象,听说是……” “是S级。”昼夜点点头,“我不会要求你们和它正面作战,那和送死没有区别。你们的任务只是牵制住它,尽量给我多争取一点时间。”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一个队员试探着开了口,恐惧的语气里掺杂着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听说,评级达到S级的孽病体,其脑部会生成一个叫做‘茧’的结构。您就是要去往患者的‘茧’里吗?”队员看了一眼她腰间的枪,“用那种……特殊的子弹?” 昼夜把手伸进口袋,握紧那个小小的子弹盒,感觉有些硌手。 在这些常规队员的想象中,“茧”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是患者的心灵空间,抑或是类似精神世界的地方? 她顿了顿,并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下达命令。 “如果五小时后我还没有出来,你们就清空并封锁整个街区,然后呼叫重火力支援,对患者所在位置进行饱和轰炸。” 队员惊诧地提高了声音:“那不就成医疗事故了吗?!而且如果您还在茧里出不来,那您也会一起被炸死的!” “没关系,我是个通缉犯,我本来就该死。” 信号灯的光短暂掠过车窗,把昼夜脸上不甚在意的笑容映得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车很快拐过最后一个路口,爆炸声近在耳边。队员们纷纷探出头,透过车窗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十字路口火光冲天,剧烈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血腥味迎面涌来。路面上横七竖八散落着破碎的肢体,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形状。 滚滚浓烟中,隐约只见一个轮廓诡异的人影——如果忽略他浑身上下无数条扭曲的肢体,或许还能勉强将其称之为“人”。 昼夜点开任务简报,空洞的电子合成声随之响起。 “患者姓名Alex,男,31岁,棱镜生物公司员工。孽病体等级S级,孽肢为手臂。目前已造成包括其父母在内的十二人死亡。” “又是个千手观音。”昼夜跳下车,对身后的队员们嘱咐道,“你们不用跟上我,离远一点,务必和患者保持距离。” 话是这么说,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高估了他们的机动性。 一群活物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怪物的视野,它立即抛下涂满血污的建筑碎片直冲过来。 眨眼之间,整支小队都笼罩在怪物的攻击范围里,无数只大手撒网一般胡乱地抓了下来。 站在最前面的队员措手不及,慌乱中拔出匕首用力往下砍,却根本没伤到怪物分毫。 薄薄的刀刃在铁皮般的孽肢表皮上打了个滑,险些脱手飞出去。 昼夜制止他:“别这么砍,没用。” 她把那个队员向后推了一把,想要自己发起攻击吸引患者的注意力。 可吓懵了的队员只是踉跄了一步,仍旧愣愣地杵在原地。 而两只青紫色的手掌已经重新抬起,五指大张,将队员的头夹在中间飞快地合拢。 速度太快了。那个队员的脑袋会被捏爆。 来不及把他推远,昼夜一把握住他持刀的手,反手向上一划。 扑哧一声,狰狞的肢体应声而断。断肢擦着队员的鼻尖飞了出去,像一个烂西红柿般砸落在地。 昼夜造成的破坏只维持了数秒,肢体截断处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肉芽,眨眼间就长成了一条崭新的手臂。 “看到了吗?没有用的。在患者的‘茧核’被清除前,这些孽肢会不停再生。” 昼夜回过头去,本想进行一番现场教学,却只看到队员们呆呆地站着,满脸都是惊骇过度的绝望。 实力差距太悬殊了。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暗自估算:如果只是让他们保住命,应该还能勉强做到。 “全队听令,立刻散开,分守路口各处。尽量限制住患者的活动范围,保护滞留群众,等我出来。” 时间紧迫,她掏出那只小方盒,利索地磕掉盒盖,将‘纺锤’推入弹匣。 纺锤的尖角划过拇指指腹,传来一阵久违的、令人头皮发紧的疼痛。 举枪,瞄准,枪口对准患者头部。 透过瞄准镜看去,患者大脑的深处有一个半透明的椭球体,缠绕着层层叠叠的丝状结构,正如同一颗诡异的“茧”。 昼夜单手持枪,另一只手稍稍挪开,对人形的怪物轻巧地勾了勾手指。 “别欺负小朋友了,看我。” 下一秒,它撕开浑浊的尘幕,张开所有的肢体扑了过来。 昼夜屈指扣动扳机。 飞出的子弹尾端牵着一缕金色的丝线,准确无比地击中怪物的眉心。 击中的瞬间,金色的光芒骤然消弭,子弹悄无声息地融入它脑中的茧型结构里。 ——“纺锤”溶解在“茧”中,人造的技术打开通往人类意识的道路。昼夜曾无数次感慨万分地评价过,这个逆向结构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在队员们压低的惊呼声中,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从指尖开始,她的身躯一寸寸地解离,以极快的速度趋近于透明。 感受到脑部异物入侵的刺痛,怪物的动作也迟钝了许多。 它用一只只手死死地抱着头,手掌把脑袋覆盖得太满,看上去反而有些滑稽。 昼夜闭上眼,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一丝意识随之沉入黑暗之中。 来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样的过往,又有多么大的能耐。 第三章 索多玛 漫长的天旋地转过去,昼夜终于感觉自己站在了地面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逼仄的小巷。 周遭的建筑物破败不堪,灯管在昏暗中可疑地滋滋作响,看不到生命活动的迹象。 在中央城,即使是夜晚,天空也会被城市的灯光映亮。但此刻她抬起头,只能看见一片迫近的漆黑,就像一大片压在头顶的、无光的屋顶。 昼夜立刻明白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眼前这幅场景只可能出现在中央城数百米深的地下,现在唯一留存的大型贫民窟,“索多玛”。 在她意识到的瞬间,周遭的环境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嘈杂的人声倏然灌入耳中,一串体形怪异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窜过脚边,在肮脏的水洼里钻进下水口。各色霓虹灯牌断断续续地亮起,映得她面上蓝光闪烁。 这是一个还算温和的欢迎仪式。患者虽然发现了她的入侵,但还没有对她产生敌意,是个好消息。 这里的建筑废弃得彻底,已经辨别不出哪里才是原本的道路。绕过数个似曾相识的拐角后,眼前赫然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 这片广场四通八达地连接着许多条巷道,应当是这个区域的中心。 一个小男孩倒在场地中央,看身高像是八九岁。 昼夜正想上前,刚迈出一步,忽然感到双腿沉重异常。 低头看去,她脚踝以下的部分已经浸泡在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里。 ——不知何时,色泽晦暗的血水自小男孩的身躯下涌了出来,汇聚成一片腥臭的汪洋,正沿着废弃的砖路四处蔓延。血水如同浪潮般欢快地冲进窄巷,无数老鼠虫蚁的尸体缓缓浮现上来。 看来她的方向是正确的。 昼夜拨开血水,径直走向小男孩,在他面前俯下身去。 他面朝下倒伏着,一动不动,似乎只是一具尸体。 血水的水位在不断升高,眨眼间已经没过了昼夜的胸口,将男孩的身躯也托着漂浮起来。 他仍是一动不动,眼看着就要被血水冲走了。 “Alex小朋友,醒一醒,该看医生咯。” 昼夜举起枪,枪口抵住了男孩的后脑。 一瞬间,耳边的人声骤然消失。每一滴血水全都剧烈地沸腾起来,仿佛潮汐被巨大的圆月所吸引,在男孩身躯的下方凝聚成旋涡,尽数倒流回他体内。 无数条的手臂随之从他的身上生长出来,如同一棵小树上横生的枝杈,不多时便长满了他的全身。 那些小手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摇摇晃晃,仿佛这具身体里挤满了躁动不安的小人。 血水褪得干干净净,露出脏兮兮的地面,没有留下一丝潮湿的痕迹。 昼夜收回手,把配枪揣回腰间。她看着小男孩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睁开双眼,和她四目相对。 她笑眯眯地开口:“你好,Alex。” “你好!”男孩兴奋地挥动着所有的小手,“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是呀。” 昼夜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握住其中一只手。那只手长在男孩的后脑勺上,表皮布满凸起的、青红交加的血管,手感十分粗粝。 听到她的话,男孩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但转眼又想到什么一般,泄气地垂下头。 “可是我不能玩。”他低落道,“我还没写完作业呢。” 他向旁边指了指。地面上忽然出现许多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满了稚嫩的笔记,足足堆成一座小山。 昼夜说:“我也不喜欢写作业。要是我多长几只手就好了,这样就能同时写好几份作业了。” 男孩用力点点头:“对呀!我也这么想!” 昼夜一边搭话,一边悄悄地观察四周。 她没想到会先遇到患者的童年记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这说明患者拥有极深的童年阴影,一直压抑着痛苦,直到当下才爆发出来。 更令人费解的是,患者及其父母都是中央城居民,本人还拥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过索多玛的居住经历? 昼夜问道:“是谁给你布置的作业?” “是老师!老师告诉我,如果我能考到全索多玛区第一名,就能到云层上去工作了。” “你想去云层上面?” “当然想去了!你知道吗,那里有一座又大又暖和的城市,房子永远不会塌,还有吃不完的生命维持剂!” 昼夜沉默着,和小男孩一起抬起头,看向一片漆黑的天空。名为“云层”的地方并没有任何一朵云,索多玛人无法触及的穹顶只是上层区人们脚下的地基。 “可是我考不到第一名,因为班上有一个很厉害的同学,我怎么努力也考不过他。所以我就想,如果能多长几只手就好了。” 男孩咧开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多长几只手,我就能用所有的手一起使劲,掐死他。” 话音落下,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清晰的青紫色手印。 那些淤痕深深地凹陷下去,呈现出极其扭曲的线条,在孩童幼嫩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昼夜不动声色地把手探进衣摆,暗自握紧配枪。 男孩伸出其中一只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不想去云上吗?” “我就是从云上来的。” “真的吗!”男孩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喜,“那你可以带我去中央城吗?” 昼夜摇了摇头:“中央城禁止索多玛人入境。如果我带你穿过云层,你马上就会被那里的驻军杀掉的。” 男孩神色一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那……那你能和我回家,教我写作业吗?” 按照昼夜的经验,这句话可以被视作节点转换的信号。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昼夜颔首道:“这个可以,你带路吧。” “太好了!” 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两步,忽然回过头来,视线落在昼夜的腰间。 “但是,不许带枪哦。” 昼夜一愣。 她的枪应该在小男孩苏醒前就收起来了才对,隔着枪套和外衣,从外表上看根本无从察觉。 “……诶呀,我可真是不像话,怎么能带着枪去别人家里做客呢。” 她立刻翻出外套口袋,抽出配枪,随手扔在地上。 “谢谢你提醒我。好啦,没有枪了,我们走吧。” 男孩微微一笑,转身小跑起来。 昼夜握紧拳头,感觉手心微微渗出了冷汗。她定了定神,望着男孩的背影,小心地迈出一步。 只一步,情况骤变。 第四章 合成人上人 “嗡————” 周遭的建筑猛然陷入扭曲,地表如同流体般下陷,一股巨力将她扯出了场景边界。 视线完全被刺目的白光所覆盖,她只能紧紧闭上眼睛,蜷曲身体,尽量保持在相对安全的姿势。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的不断下坠。直到仿佛从沼泽中挣脱出来,空气重新填满了肺部,透过眼皮隐约感受到稳定的光线。 昼夜睁开眼。 墙体上缀着一个三棱锥图案,她认得出来,这是棱镜生物公司的logo。建筑内部白色的内饰线条简练,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复杂化合物的气味,略有些刺鼻。 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昼夜抬头看去,一个成年男人从走廊尽头朝她走来,身上穿着雪白崭新的实验服。 是他。他脖子上的淤痕消失了。 这也许是他记忆中精神状态相对稳定的一段时期,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昼夜先一步开口问道:“告诉我,Alex,你是怎么到中央城来的?”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女士。我从出生就在这座城市了,从没去过其他地方。” 他的步伐因为这个问题顿了一下,随即伸开了浑身的手,任凭它们四处伸展。 手臂的数量比刚刚更多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强壮,契合成年男性的体型。 刚刚的问题似乎有些太激进了,昼夜暗自掐了自己一把。茧的内部环境瞬息万变,她应该更警惕一点才对。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从刚进来时开始,自己就一直有点莫名的心急。 ……现实世界里那群队员还好吗?该不会已经满门忠烈了吧? 好在男人并没有进一步行动,他换上一副礼貌的微笑,向昼夜伸出手。 “欢迎来到棱镜生物,女士。您一定就是环城时报的记者吧,今天由我来带您参观本公司。” 昼夜点点头,随便选了一只手礼节性地握了握,跟着他往建筑深处走去。 “请看,女士,这里的实验台上是本公司的研究成果,但尚在临床阶段。这条流水线上的产品刚刚通过审批,尽管还是半成品,但实际已经投入市场了……” ——干这行有个坏处,当她穿梭于人们的意识世界中时,总会被迫接触到各行各业的商业机密——或许是好处也不一定。 不知道棱镜生物的总管是谁,但愿这个人别来找她的麻烦。 两人走到一扇门前,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昼夜打量着这扇门,发现它和前面那些门不同,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锁,在纤尘不染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 “怎么了,Alex?”昼夜问道,“这个房间不可以参观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 “……不,您当然可以进去。这把锁的作用不是挡住外面的人,而是关住里面的人,让他们不要跑出来。” 他伸出三四只手,随着一声钝重的闷响,铁锁被他掰成了数截。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实验室,却没有一盏灯亮着,也没有窗户。 昼夜费劲地睁大眼睛,尽量耐心地等了几秒,直到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 尸体。 无数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整个实验室,毫无规律地散乱在地上、操作台上、水池里甚至通风橱里。 昼夜随手翻拣了几具,所有尸体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和躯体。 每一具尸体都是她刚刚见过的索多玛的男孩,无一例外。他们似乎遭遇了各不相同的折磨,有些没有眼珠,有些皮肤四处溃烂,有些被挖开了喉咙。 但……这不都是他“自己”吗?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摧残幼年时期的自己?他对自身存在恨意吗?这是否意味着患者具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得套他的话。 昼夜把尸体丢开,状似不经意地总结道:“原来贵司的专攻领域是人体实验呀。” “与公司无关,这只是我个人的研究兴趣。” 男人贴心地按下灯的开关,室内骤然笼罩在一片惨白的光线中。每一具尸体都在视线中变得无比清晰。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就连尸臭都变得浓郁起来。 “我的实验内容是,假如对一个人类进行尽可能多的身体改造,直至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究竟需要更换多少组织器官。” 昼夜沉默片刻,问道:“那你的结论呢?” “结论是,一个人永远无法成为另外一个人,女士。” 昼夜回过头。男人正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尸体堆,似乎正透过那些尸体回忆着什么。 “即使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变了,灵魂仍然是旧的。这个人的灵魂会永远停留在过去,永远迷失,永远残破不堪……” 他神经质地轻轻笑起来,声音越来越低沉、模糊,开始跌跌撞撞地踩着地上的尸体往前走。 随着他迈出的脚步,地板也如同沼泽般开始缓缓沉陷,世界逐渐出现扭曲的迹象。 昼夜踉跄几步,赶紧扶住身边的柜子。 ——别别别,她刚到这儿来,上次节点转换的头晕劲儿还没褪干净呢,可不想这么快就再来一次。 昼夜随手抄起一只烧杯,猛地砸碎在地。玻璃碎裂的脆响在实验室中央炸开,打断了男人的自言自语。 他转过身,茫然地望了过来。 昼夜说:“打扰一下。我突然想到,关于你的研究方向,有个现实案例可以分享给你,就当是给你的参考吧。” “感激不尽,您说吧,女士。” 玻璃制品还是不太可靠。昼夜在房间里到处挑挑拣拣,寻找能当成武器的东西。 “二十多年前,中央城曾有过一起儿童失踪案。一个名叫Alex的孩子在城市外围走失了,他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是在通往索多玛的入口附近。” “那真是太不幸了。”男人的语气十分同情,“后来呢?” “数月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在索多玛那种地方活下来的,但那不重要。孩子的父母喜极而泣,这起事件就这样皆大欢喜地结案了。” 昼夜顿了顿。 实验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计时单元发出微弱的电子音。 “既然你对索多玛的记忆如此清晰,那么你也应该知道,索多玛全境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更不存在什么改变命运的考试。” 男人缓缓抬起头。 “您究竟想说什么呢,女士?”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简单。” 昼夜从实验台上拿起一把解剖刀,抬起手,刀锋对准了男人的脸。 “你,究竟是谁?” 第五章 Andy 呯的一声脆响,仿佛眼前覆盖着的玻璃碎裂一样,整个世界忽然破碎开来。 裂痕从世界中心四处蔓延,无数碎片一点一点沿着世界的边缘崩解脱落,在半空中浮动,像打碎的镜面一样,仍旧忠诚地映照出世界的景象。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男人站在漂浮的碎片中央,低着头,恍惚地看着自己那双原生的、属于人类的手。 那一圈青紫色的淤痕重新在他脖子上显现出来,痕迹斑驳而深重。 这一次昼夜看清了,那是孩子的小手所制造出的手印。 拇指相对,十指合拢。 那是一个死死扼住人类气管的手势。 “……那个名叫Alex的孩子,他从通道口摔了下来,浑身的骨头都摔断了。临死前他看见了我,双手支撑着身体朝我爬过来,拼命向我求救。” 男人轻声开口,脸上带着略感陌生的神情,似乎也对自己真实的记忆感到新奇。 “他伤得太重了,声音那么微弱,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 “然后呢?”昼夜问道,“你做了什么?” “他的衣着光鲜又整洁,一看就是误入索多玛的孩子。所以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手放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时我很瘦弱,手上没有多少力气,反复使劲又松劲好几次,才把他的脖子掐断。整个过程很漫长。” 他低着头喃喃道:“他死得很痛苦。” 昼夜不留痕迹地向后退去,她能感觉到这个”茧“已经显露出崩溃的征兆。这也意味着她已经非常接近患者的内心深处。 但这还不够,要让茧的核心彻底暴露出来,还需要再进一步。 她观察着男人的神情,开口问道:“那你呢?你活下来了,你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吗?” 男人忽然抬起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活下来了吗?”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重复道,“你以为我活下来了吗?” 话音落下,他咧嘴一笑,浓稠的血水从他的掌心、他的眼眶、他的面部边缘喷涌而出。 大大小小的青紫色手臂钻出地表,争先恐后地攥住昼夜的脚踝,力气奇大无比,将她狠狠向下拽去。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被抓住的剧烈痛感还是让她龇牙咧嘴地暗骂了一句脏话。 她折断了所有靠近她的手臂,下一秒却有更多的手臂摇晃着钻了出来,活像是有无数人正在地下挣扎着,伸着手想要爬出来一样。 惯用武器不在,空手打架真是够憋屈的。昼夜攥紧那把小小的解剖刀,边飞快地思考对策。 患者此刻并没有明确的杀意,但崩溃的意识会让他无差别攻击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这个世界会越来越扭曲,再这样下去他们俩都会死在这里。 而如果治疗失败,患者的意识就会彻底死亡,也就再也无法变回正常的人类了。 不能让他被脱缰的情感所吞噬,问点什么,让他保持思考! 昼夜一脚踢开脚边的断肢,大声喊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伪装成Alex的?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你吗?” 这个问题显然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转过头,对杀得血肉横飞的昼夜耐心解释道: “你不了解,女士。有机体改造技术并不仅仅存在于云层之上,索多玛也有。虽然索多玛没有麻醉和无菌的条件,但只要足够幸运,感染个几次也能活下来。” “我什么都尝试过了,面容重构、指纹拓印、电子声带……” 他掰着手指细数,两只原生的手数不过来,只好又加了一只手。 “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瞳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把他的眼珠挖下来了。当然,也挖掉了自己的。” 说着,他眨了眨眼。 他的眼珠不知何时消失了,眼眶里只有一片暗红色,脸上的皮肤也隐约开始溃烂,喉咙中央露出一个黏连着组织的血洞。 太多只手掐住了昼夜的脖子,重重叠叠地合拢起来,如同无限再生的血肉装甲,切断一层还有一层。 窒息的痛苦涌上她的鼻腔,密集的紫色斑点在她视线中蔓延。 她双手捏住刀柄的末端,用尽力气举高举远,猛然砍向那些手臂最脆弱的腕部。 ”咯吱——“ 好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肉断裂声,空气猛然重新涌进她的肺。她踉跄着退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坚持不了多久的。你和那个叫Alex的男孩一样,马上就要因为遇到我而死了。身为云层之上的居民,你们应该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索多玛人手里吧?” 他听上去似乎很得意,可那张腐烂的脸上却露出悲凉的笑容。 昼夜剧烈咳嗽着,摇了摇头,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你也不会。我还没打算放弃你呢。”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是个医生,我要做的就是让像你这样的患者恢复原样。” “——原样?” 他难以遏制地笑出声,语气里满是怒火。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原本的我早就死得透透的了,索多玛人注定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我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我根本就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Andy。你叫Andy。” 所有攻击在瞬息之间陷入停顿,男人那张难以分辨的面孔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昼夜并不理会那只停在她鼻尖前方的手臂,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在你的第一段记忆里,我看见了那些被你幻想出来的作业本,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写着这个名字,而不是Alex。虽然是很稚嫩的字迹,但很好辨认,因为你写得很认真。” 他愣住了。 就像是突然被一柄利刃贯穿,青红交加的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仿佛全然陌生的名字。 Andy。简短的音节从他的口中响起。 空中忽然显现出半明半昧的阴影,无数破碎的画面逐一闪过。昼夜眯起眼睛看去,似乎每一帧都来自男人真实的记忆。 污迹斑斑的手术灯照在男孩的头顶,晃得他眼前发蓝发紫。他不适应电子声带,只能用力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用一把锈铁勺挖出尸体上的眼睛,握着光溜溜的眼珠呕吐不止。 他把手指伸进酸液里,好一阵呲呲作响,直到指纹和整块表皮都完全溶解。 他对着镜子一针针缝合脸上的创口,蹲在排水口边洗掉手上的血。 然后他踏上那条漫长的阶梯,一级一级如同朝圣,直到穿过那个透着光的入口。他第一次见到太阳的光色,感知到自然光的热度。 陌生的中年夫妇流着泪奔向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原来云层上的人们从不吃生命维持剂,他们会用各种植物和动物进行“烹饪”。原来孩子们聚集的地方叫做学校,而不是器官贩卖所。 医生说他失忆了,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点点头,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画面的尽头似乎是一面镜子,又好像是一个梦。 贫民窟的地面仍旧肮脏泥泞,他死死掐住那个柔软的孩子,眼中充满了绝望。 那双他最想要忘记的眼睛牢牢地镶嵌在自己的脸上,在他的每一个照面中如影随形。 Andy,你叫Andy。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最后一幅画面消散,男人呆呆地凝视着那片虚空。难以承受的剧痛从前额传来,他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昼夜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的眉心处,一颗漆黑的小球正缓缓浮现在半透明茧体的正中心—— 就是现在! 机会只有一瞬间。手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速度快得几乎难以捕捉,在男人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颗黑色的茧核仿佛不甘心地跳动了一下,表面缓慢地蔓延出数道破裂的纹路,终于无声无息地破碎开来,化灰消散。 昼夜收回手,轻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故人踏雨而来 Andy躺倒在地上,两眼空洞地望向半空。 他那些手臂已经动不了了,蚯蚓一样歪歪扭扭地摊在一边,脸上的五官似乎也停止了溶解,勉强维持在一个可以辨认的形状。 昼夜用刀柄捅了捅他的肩:“清醒点没?” 没反应。 “别装死了,本人向来妙手回春,绝不可能出现医疗事故。” 她耐心地蹲在原地,等了许久,终于听见Andy嘶哑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昼夜啧了一声:“都说了我是医生,不是职业杀手。但你也不用感谢我,我把你治好,只是为了让你清醒地站上被告席。” “……我会被判死刑吗?” 会的朋友,肯定会的。您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现实世界杀了多少无辜路人了。 尽管事实如此,但她是有着高贵职业操守的医生,从不刺激患者情绪。 “这你得去问法官,我无权审判你。毕竟我和你一样,也只是个杀人犯。” 昼夜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身上立即传来密集的刺痛。她低头一看,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细细密密的伤口和淤青,一眼看上去又是青色又是血红色,简直也像孽病发作了似的。 Andy很意外,眼神稍稍聚焦了一些:“你说你是杀人犯?你杀了谁?总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允许有前科的员工保留职衔?” “……你的问题有点多了。” 昼夜挪开眼神。 距离茧的完全坍塌还有一小段时间,她暂时出不去,只好生硬地转换话题。 “我觉得你很奇怪。索多玛的孩子应该早就对死亡感到麻木了,可你对于杀死Alex的行为似乎懊悔得过了头。” 她顿了一下,发现这句话听上去不太道德,赶紧找补道:“我不是说你不该懊悔,我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我根本不后悔杀了他,我只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 Andy慢慢撑起身体,他的电子声带已经严重损坏,只能发出带着电音的合成声。 “我的腐烂不是从掐死他开始的,而是从第一次接受改造手术开始的。每经历一次改造,我的身体就有一部分死去了。” “我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甚至有些时候,那对夫妇也是如此。”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昼夜并没有太多的感想,因为在她的工作生涯里,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在医学上,“孽病”的发病诱因被认为是欲望的过度膨胀,或是精神的过度压抑。 孽病患者大多拥有污染人类精神的能力,而在光怪陆离的茧世界里,这种精神侵蚀的程度更会急剧增幅。 因此,队员需要经过相当严苛的考核,才可能被允许进入茧内。考核往往包括战力水平、谈判技巧和精神稳定性,即使是P.U.R.G.E的精英也很难兼备这些能力。 而昼夜,正是那个打破了每一项考核数据记录的“天才”。 她的想法很简单。能冒着生命危险把患者从孽病手中救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患者剩下的什么心灵创伤、人生未来的问题,通通都与她无关。 别听,别看,别思考。 这是在总部工作的信条,每个聪明人都会认同的。 茧世界已经到达了破碎的临界值,昼夜的身体再次变得透明。 她没有再多看Andy一眼,等待自己被送回现实世界。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有沉重的雨点打在她肩上。是外面在下雨吗? 还没来得及睁眼确认,她就听见近处有个陌生的男声,正激动地大喊大叫。 “你看,新月,孽肢不会再生了!患者的攻击动作也在变慢,难道茧核已经碎了?” 昼夜向声音来源望去,一个身着作战服的陌生队员正拎着一截肿胀的断臂,兴奋地朝不远处摇晃着。 “少废话了,还不快来帮我一下!” 战场另一侧,一名女性队员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忽然脸色一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然西,快回头!你后面!” 后者闻言转过身,只见一截硕大的臂膀高举过他头顶,朝着他的脸劈下来,带着十足十的杀意,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咯吱——” 斜刺里伸出一双手握住孽肢两端,伴随着极其清脆的声音,瞬间就将它扭成了两段。 “别在战场上走神啊。” 昼夜扔下断肢,拍了拍他的肩。 “……您是、您是……” 男队员结结巴巴,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话:“……您就是我们的新队长吗?” 他说“我们”? 昼夜仔细打量着这两个队员,这才发现他们的袖子上印有P.U.R.G.E的暗色纹样。 “队长好。我们是P.U.R.G.E二小队队员,您带来的常规部队死伤惨重,我们就赶来接管了现场。” 那名女队员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边解释边走过来,向昼夜简单敬了个礼。 “P.U.R.G.E二小队队员,代号新月,向您报道。” 一旁的男队员激动地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抓住昼夜的手,眉飞色舞地高声道: “队长好!我叫然西,是您的狂热粉丝,我在没入职的时候就听说过您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您这样的传奇人物手下工作,我简直是死而无憾——” 新月翻了个白眼。 “队长不用理他,他只是喜欢拍马屁。他之前对周副队长也是这么说的。” 周副队长,轻飘飘的四个字落在昼夜耳朵里,把她刺得一个机灵。 她细细观察两人的表情。他们提起周持时语气都很自然,说明周持应该是没事的。 不对。战斗还没结束,她不该分心想这些。 昼夜点点头,露出一个亲切(自认为)的微笑。 “辛苦你们了,来得很及时。收尾工作就交给我吧。” 她抽出然西手中的刀,转身向孽病体走去。 最好赶紧斩断所有孽肢,患者就能恢复正常,她也就能下班了。 茧核已经粉碎,患者失去了再生的力量,每失去一条孽肢都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性下降。昼夜的出手动作轻盈而流利,刀锋过处只能勉强看见银色的残影。 两个队员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索性退到后排,一边喝水一边交头接耳。 “她真的是那个——那个昼夜?如果数罪并罚,总共能判十二次死刑的那位?” “就算她真有前科,那我也认了。你瞧瞧她这架势,简直像能预知患者的行动一样……还有她清理茧核的速度,比一队的宴队长还快吧。” “说起来也真奇怪,她明明刚从茧里出来,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之前周副队长每进一次茧,出来都得昏迷好几天……” 昼夜捕捉到关键词,边砍边回头:“好几天?周持每次出外勤都这样吗?” 这么严重?? 新月想了想,犹豫地说:“倒也不是每次——” 一阵轰鸣的引擎声打断了她的话音。众人循声望去,漆黑的空行车疾驰而来,尾部喷发的蓝火在烟尘弥漫中格外明亮。车架毫不避讳地碾过满地的断肢血泊,在令人牙酸的轮胎打滑声里一个急停,雨水混合着血水四处飞溅。 车门缓缓升起,最后一段孽肢恰在同时落地。 男人从驾驶座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昼夜放下手中的刀。 雨声滂沱,隔着一重又一重铅灰色的雨幕,她看清了他的脸。 “……好久不见,周持。” 第七章 她的房间 也许是赶来的路上太过匆忙,周持没有穿雨具,衬衣很快在暴雨之中湿透,颇有些窘迫地紧贴着身体。 他的眉眼淹没在雨雾朦胧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似乎在反复辨认眼前的一切是否只是幻觉。 在外逃亡的三年里,昼夜时常想象再遇周持的场景。 她设想的周持总是佩戴着满身闪亮的徽章,被队列簇拥着踏出总部大楼,而她自己会躲在阴影处远远看他一眼,随后转身钻入来往的人潮中,就此再无交集。 仿佛把周持想象得光鲜体面一些,就能弥补她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愧疚。 ……如果周持此时突然开口骂她,她也能理解。 代入思考一下,一个人突然接到消息,说他出生入死的好搭档丢下他畏罪潜逃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此后整整三年音讯全无; 就在所有人都说这个搭档一定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忽然又像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没有一句解释,摇身一变就成了他的上司。 真的很难不骂人。 但周持没有开口,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大概是因为刚从昏迷中苏醒,他的脸色无比苍白,只有眼尾倏然泛起淡红的痕迹——她一定看错了,周持难道是——在哭吗? 昼夜错愕地站在原地,这下她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月和然西在两人间看来看去,没有人敢出声。 就这气氛,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俩祖宗指定有点什么过去——搞不好是有点什么过节。 敌不动,我不动,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僵持着。 急救飞行器的鸣笛声从头顶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压的气浪,周持的身体随之轻轻地晃了一下。 昼夜看得心惊胆战,真怕他下一秒又会原地昏过去。 “周持……” “上车。” 周持别开视线,只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转身坐回了车内。 昼夜磨磨蹭蹭地走到车边,正准备老老实实钻进后舱,却被新月拦住了。 “那个,队长……”新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驾驶座,“要不您还是坐副驾吧?” 算我求您了队长大人,放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一条生路吧,此时此刻您不去副驾谁去啊。 车里的氛围安静得令人窒息,昼夜看着周持,周持看着前挡风玻璃。雨刷在玻璃上来来回回,把街景刮成一片朦胧的色彩。 她挣扎了好半天,还是试探着开了口。 “周持,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吗?” “三年不见,你都学会用纺锤了,谁教你的?” “理理我呀。” 没有任何回应,周持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很内向,生气了也不说,一直气。 昼夜忍无可忍,猛地把整个上半身探到周持面前,在鼻尖的距离堪堪二十公分的位置停住。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隐约听见油门呼的一声被他踩到了底,紧跟着一长串刺耳的急刹车声传来。 安全带猛然收紧,勒得她连连咳嗽,整个人被惯性狠狠甩回椅背。 系统界面红光闪烁,车里响起系统的电子合成音。 “警告,检测到驾驶员心率及精神稳定值异常,交通事故风险指数上升中。是否切换自动驾驶模式,并更改目的地为附近医院?” 昼夜倒吸一口凉气:“你要不听它的吧周持,我们先去医院,你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了。” 后座两人东倒西歪,然西弱弱地出声问道:“副队长,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来开?” 周持紧抿着唇,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好好好,不去医院,我开玩笑的。”昼夜举手作投降状,“你开车吧,我保证不捣乱了。” 天色渐暗,整座中央城在夜幕中散发出繁杂的光色。蓝紫色的霓虹灯浸泡在雨水之中,仿佛触动行人甜美的味觉,和索多玛昏黄的、断断续续的光线全然不同。 几分钟后,车辆缓缓驶入基地。 夜幕下的一切仍然如此熟悉,昼夜专注地望着窗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且仿佛从未远离过。 周持伸手关掉电子系统。车舱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他开口。 也许是因为撑着虚弱的身躯淋了场暴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房间没有人动过,可以直接住。” 他抬起头望向昼夜,“还记得怎么走吗?” 昼夜沉默着。 他看着她的眼神写满了欲言又止,像一个苦主看着自己久别的失物,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基地和昼夜记忆中的别无二致。金属内舱银辉闪烁,充氧的气味惬意得有些令人乏味。 新月和然西一出电梯就说“我们要去食堂吃夜宵,队长副队长晚安”,然后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唯恐多待一秒就会被这两尊大佛活活冻死。 他们回来得不早不晚,所有待命的编队都还在训练场,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昼夜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快步走,周持一言不发地在后面跟着。 她强忍着想要撒腿狂奔的冲动,穿过一条又一条廊道。周持的那个问题太多余了,她就算闭着眼都能回到这扇门前。 门上缀着银丝装饰的名牌,上面的名字却有些模糊。虹膜识别仪的光线一扫而过,她握着门把手,直觉恍如隔世。 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昼夜忍无可忍,一转身,毫不意外地对上了周持幽深的双眼。 “周副队长,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周持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伤口,“给你上药。” ……还有这回事呢。 昼夜低下头,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各处传来的细微疼痛。 虽然都是些小伤,但刚刚泡了雨水,隐约有要恶化的苗头。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拒绝,周持已经伸手按在了门上。一路上精心维持的毫无温度的外壳,至此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很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但他还是问出口了。 “事已至此,你还会允许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第八章 千夫所指 昼夜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好笑。 他已经跟着她到了门口,一路上怎么加速都甩不掉,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 如果她说不可以呢?他是不是准备转头就走,然后躲回房间彻夜不眠,一直生闷气直到把自己气死为止? 她深深叹了口气,卷起粘连在伤口上的衣袖。 “那就麻烦你去取医药箱吧,周副队长。” 基地内部的空气循环系统很可靠,尽管空置了三年,这间房间里仍然几乎没有灰尘。 昼夜点亮夜灯,温暖的光线包裹着屋内的陈设,看上去一如往昔。 周持轻握着她的手腕,用镊子夹着浸湿的棉球,一点点清理那些夹杂着尘土的创口。他们靠得很近,她的鼻尖有淡淡的苔木香气。 气味是记忆最好的载体。他闻起来仍然像是一阵落在秋天的雨,就连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昼夜在细细密密的痛感里眯起眼,看着周持沉静如同雕塑的面容。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想到几小时前他泫然欲泣的眉眼,昼夜顿时产生了一种浓浓的荒谬感。 ——周持会哭?假的吧?说出去谁信? 昼夜匪夷所思地盯着周持的脸。 大概是她的视线存在感太强,周持停下了动作,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在想什么?” “在想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昼夜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 什么话,这说的是什么话。她又把话题引回去干什么。 周持微微一怔,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眼,语气和神色都染上探询的意味。 “如果我说是,会让你觉得更愧疚一点吗?“ “……”昼夜心虚地别开视线,“我可没说我有愧疚。”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垂下眼睫,动作轻柔地把纱布缠绕在她腕间。 “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好愧疚的。要离开这里是你的自由,你没有愧对任何人。” 昼夜手腕上的伤口正又痒又痛,胸口又是一阵阵的发堵。 她结结巴巴:“其实那晚……其实我……” “没关系的。” 周持轻声打断她。 “总部销毁了那晚事件的所有资料,所以我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没关系,事情最后变成那样,不能怪你。我知道。” 这下换成昼夜想掉眼泪了。 那么多的证据都指了向她,所有人都相信她的罪孽确凿无疑。这三年里,她的通缉令比电子广告还要烂大街,就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那些审判词了。 在人们几乎对她失去兴趣之后,忽然有一个人笃定地对她说,不怪你。 尽管他对真相根本一无所知。 如果这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一定会觉得周持的判断下得太盲目、太可笑了。 “可……你不生我的气吗?一点都不吗?”她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可以生我气的。” “已经不生气了。” 周持轻声叹息着。 “万一你以后又偷偷跑了,我可不想在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发现自己把时间都浪费在了和你生气上。” 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三年果然还是太长了,周持在某些方面已然突飞猛进,稍稍出手就已经让她难以招架。 她正挣扎着想换个话题,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人声。 走廊上似乎忽然聚集了不少人,嘈杂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格外粗亮的男声,嚷嚷着“叫她出来”“我看她是躲着不敢见人”之类的话。 昼夜略微坐直了身体。 她?谁? 我? 新月和然西的声音也在其中,两人似乎正在努力阻拦人群,反复劝着“我们队长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显然收效甚微。 门外吵闹了一会儿,为首的人见屋里没有反应,开始大力踹门,踹得一声比一声重。 周持放下镊子,眼神不善地望向门口。 昼夜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抚道:“没事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然后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的男人一脚踹空,险些重心不稳栽进房间。所幸他还算有点本事,双手紧急扒住门框,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讪笑了两声掩饰尴尬,抬高嗓门道:“我就说吧,她就躲在这呢!” 昼夜不认识这个人,但从他的制服能勉强判断出来,他应该是某个常规部队的队长,名义上是她的平级,但职衔比她低半级。 再看看他身后那一群神情各异的男男女女—— 唉,这三年里部门真是大换血了,一眼望去全是生面孔。 为首的男队长气势汹汹地单手撑着门框,嘴角带着不屑的笑容看着昼夜,显然在等待她露出窘迫、尴尬、害怕中的任意一种表情。 昼夜盯着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先礼貌地问道:“你是哪位?” 他从鼻子里发出不可置信的嗤笑声,抬手扯着自己的肩章,恨不得能提到昼夜眼睛前面。 “你瞎了吗?看不到我穿着队长服?我是本部四队的队长!” 昼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如果你是那种容易害羞、不擅长做自我介绍的类型,可以在制服上缝一个数字4。记得缝大一点,这样好认。” 听听,多么中肯的建议。毕竟常规部队有那么多支编队,谁知道他是哪队的。 这位四队长脸红脖子粗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愣是接不上话。新月和然西对视一眼,都没忍住,同时背过身去偷笑。 四队长咬着牙,朝四下里瞪了一圈,伸手指着昼夜的脸,又拔高了声音。 “行行行,你不认识我是吧,我可认识你。你当年闹出那么大的事,撂下烂摊子就跑路,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当队长?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个职衔啊?你就是个死刑犯,你罪该万死你知道吗!” 昼夜不语,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越说声音越大,手指尖差点戳到昼夜的鼻子上。 说到激动处,四队长大手一挥,慷慨激昂道:“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整个对外医疗部还有谁看得起你!” 昼夜向他身后看去。 大部分人躲开了她的视线,有几个则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明目张胆地和她对视,仿佛胸中洋溢着正义凛然、不畏强权的气势。 周持从房里走出来,越过昼夜站在她身前。 他看着众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群尸体。 那原本瞪着昼夜的几人,一对上周持毫无温度的眼神,忽然都缩起脖子鸦雀无声了。 昼夜拉住周持的手腕,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别和他们打嘴仗,周持。没有意义。” 周持皱眉道:“但是……!” “咻——” 火光一闪,子弹飞出的声音转瞬即逝。 天花板上传来轻微的断裂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那盏硕大的枝形吊灯轰然砸落在地。 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众人瞬间抱着头蹲下,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只剩然西和新月站在原地,面露惊讶看向昼夜。 肇事者缓缓收回手,将配枪插回枪套。 “不好意思,走火了。” 真是的,有什么事是一颗子弹不能解决的呢。 瞧瞧这沟通效率多高,整个房间都像冻结了一样安静。 一片死寂之中,然西率先鼓掌。 “不愧是我们队长大人,走火都走得这么准。” 新月摇头道:“你少说话吧。”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笑得比然西还猖狂。 那位四队长离吊灯最近,受到的惊吓似乎也最大,几乎是趴倒在了地上。 众人逐渐回过神来,他也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一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来,一边破口大骂。 “你发的什么疯!基地内部禁止使用实弹!” “是吗?”昼夜说,“那你去法务部告我吧。” 怎么会有人和死刑犯谈遵纪守法啊,真搞不懂。 “我要上报主管,我要上报主管!”四队长仓皇地拍着身上的灰,指着昼夜怒道:“你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我马上就呼叫主管办公室——” 话音未落,走廊另一头传来皮鞋踏在地毯上的轻响。 含着笑意的男声随之响起,听起来轻松又愉悦,像是碰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找我吗?有什么事?” 第九章 宴 主管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面上的笑容春风拂面。 他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番,把常服换成了剪裁合度的西装,胸口还插着一朵折成玫瑰的红色手巾。 “晚上好,各位聚在二队长的门口做什么呢?是在排队问她要签名吗?” 昼夜冷漠地评价道:“一点也不好笑。” 四队长朝着他飞快地行了个礼,随后立即指着昼夜,神情十分痛心疾首: “主管,你为什么允许她回来?你难道不知道她有前科吗?她一回来,整个本部的人员安全就都得不到保障了!主管你是没看见,她刚刚还——” “谢谢您的提醒,我看得很清楚。” 主管微笑着,话音慢条斯理地落下。 “在座的各位都具有疾恶如仇的美好品德,四队长您更是能充分质疑上级的决定,很有主见,我很欣赏。” 全场鸦雀无声。 “但是,恕我直言,您应该先向二队长表示感谢。这次如果不是她下达了正确的命令,又迅速击碎了茧核,您那些队员恐怕全都会殉职,无一例外。” 昼夜摆摆手,十分大度道:“不用谢,应该的。” 原来这次任务临时借调的就是四队的队员,难怪这个四队长要来找她闹事。 “另外,四队长,上周的报告我看过了。很遗憾,我认为您申请的预算不合理,无法予以审批。请您把预算数字减半,重新写一份给我。” 主管顿了顿,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语气变得无比惊奇。 “诶呀,这个吊灯怎么被风吹下来了,真是不牢靠。” 他按住耳边的通讯器,对秘书吩咐道: “去跟后勤部报损,就说基地有一盏吊灯部件老化,自然损坏了。再叫几个维修部的人过来,让他们重新安一盏。” 话音落下,主管径直走到昼夜面前,旁若无人地聊起了作战细节。 四队长被晾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异彩纷呈。 他环顾四周,看样子是急着找个台阶下。可惜他的下属一个个全都埋着头,根本没人敢说话。 半晌,众人忽然听见他用力冷笑了一声,然后重重地跺着地面走了。就此演绎了一出情绪饱满、收放不是很自如的独角默剧。 昼夜望着众人一哄而散的背影,对主管道:“基地内部全密闭封舱,哪里来的风?你用嘴吹出来的吗?” 主管笑了笑。 “是不是觉得现在的部门氛围比三年前差了?” “我倒是觉得战力水平下降得厉害。他们连我拔枪的动作都看不清,居然能在本部活到现在?” “除去隶属于P.U.R.G.E的一队和二队,其他队伍都是消耗品——我认为这应当是大家的共识。” 周持闻言微微皱眉。 主管的联络终端发出“叮”一声轻响,他瞥了一眼屏幕,语气微微上扬。 “啊呀,是一小队回来了。听说一队长也是你的老朋友,她一直期待着你的回归呢。” 昼夜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一闪而过。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我累了,我要去休息了,大家晚安。” 她刚刚转过身,低空中骤然划过一道反光的弧线。 伴随着“铛”的一声锐响,一柄深紫色的折扇稳稳钉在地上,距离昼夜的脚只有半寸远,金属扇骨制成的尖端深深没入地板。 馥郁的香水味姗姗来迟,隐约掺杂着一丝血腥气,在走廊里弥散开来。 “瞧瞧,这是谁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身着紫色长裙的女人不紧不慢地出现在走廊尽头,食指勾着配枪的扳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 ……该来的还是来了。 “晚上好,一队长。”主管对来人点了点头,“您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 “是啊,本来应该是完美的。但我刚刚听说某个人回来了,所以返程途中稍微提了点速,一共收到十七张超速罚单。” “这笔账究竟该算在谁的头上好呢?” 她勾着唇角似笑非笑,拉长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咬牙切齿。 “您觉得呢,这位新、来、的、精英队长?” “……” 昼夜两眼一闭。 装死,装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逃避不仅可耻还没用。 早知道白天打架的时候就该受点重伤,现在就能安详地躺在急救室里,被众人围在中间发表遗言了。也许那样能少受点折磨。 主管丢下一句“不打扰各位叙旧,先失陪了”,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人眯着眼,视线轻飘飘落在昼夜身上。 充满压迫感的美人,逆着光往那一站,打卷儿的发丝都像黑心黑肺结的网。 “这是怎么了?出门玩得太久,认不出我来了?” 昼夜低着头,轻声喊她:“……宴。” 求情已经行不通了,想到哪句说哪句吧。 反正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她已经生气了。 昼夜思考了几秒,神情诚恳地开口:“我没死。” 宴颔首:“看得出来。” 昼夜:“……” “……我没想死。我只是捏造了传言,说 P.U.R.G.E前队员昼夜已经死了,有人目击了她的尸体。” 没人接话。 昼夜陷进走廊的沙发里,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 “直到一周前,我不小心在公开场合露出了脸……差不多整个环外域的居民一拥而上。”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悬赏金额有多离谱,难怪他们那么积极。” “被抓回来的路上我都想好怎么死比较痛快了,结果不仅不用死,反而要升职加薪,看来我还算有点儿利用价值——” “够了!” 宴猛一拍桌子。 昼夜立刻眼神清澈地闭上嘴。 宴咬着牙恨恨地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整整三年,昼夜,三年里我给你扫了六回墓。” “当个死人一定很轻松很愉快吧?我看今夜天气好得很,正适合故地重游,带你去墓园瞻仰一下自己的墓碑如何啊?” 昼夜说:“那贡品我能吃吗?” 宴猛一把攥住昼夜的领口,把她扯得猛一个踉跄。 昼夜的声音逐渐变小:“我放出去的消息都很粗糙,经不起什么推敲的,我以为你们能猜到……” “你以为?!你知不知道现场满地都是你的血!你以为自己为什么能躲这么久,因为就连总部高层都不相信你还活着!” 周持听到这里,默不作声地侧过脸去,垂着眼分辨不出神情。 宴咬牙道:“了不起的精英队员昼夜小姐,麻烦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现在我眼前真的站着一个活人吗,还是你只是我的幻觉变成的鬼?” 她的拳头捏得太过用力,带着身体都微微发着抖。 昼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 第十章 请问这里可以养狗吗 宴狠狠甩开手:“谁要听你说这个!” 昼夜被甩一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手肘咚一声磕在墙上。 不痛不痒。 但昼夜是什么人,她可是训练有素的作战指挥官,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放走这个绝佳的机会! 她只停顿了零点一秒,立即捂住手臂,倒吸了一口凉气:“嘶,好痛——” 宴神色一凛,一个箭步上来抓住她的手,把袖子拉了上去。 青肿的淤痕和微微沁出血色的纱布赫然在目,宴深深蹙眉道:“这怎么回事?” “一队长,请你适可而止。”周持轻轻把昼夜拉回背后,语气生硬,“她也是刚出了任务回来的,受的伤不比你轻。无论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 “……” 宴自觉下重了手,脸上有些懊悔,埋着头烦躁地来回踱步,也不知道是气昼夜还是气自己。 走廊里一时充斥着高跟鞋重踏地面的响声。 作为对外医疗部最胆大包天的人,作为把宴女士惹毛的次数最多的人,昼夜很了解宴。 宴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容时最好躲远点,但是当她开始骂骂咧咧、走来走去,就像现在这样,那就是快要消气的征兆。 只要先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边不说话,等火山喷发完再说上一堆好话,天大的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 昼夜悄悄地观察者宴的神色,在她憋着气地路过自己的瞬间,抓准时机,一把拉住她的衣角。 “别生气了。” 宴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她。 昼夜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周持,满脸写着“快再帮我说两句好话”。 周持视若无睹地别开了视线。 昼夜:“……” 她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那句三年前就已经在本部广为流传的话—— 一队的阎王,二队的鬼。 说的分别就是宴和周持。 部里一致认为,只要惹了其中一位,就等着找鉴定部收尸吧。 她一下子同时把这两位都招惹了,也算是功德圆满。 正当她准备豁出去撒娇之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声由远及近,在她背后不远处响起。 “呼——报告队长,我、我把这次的任务报告整理好了——您看这样可以归档了吗?” 昼夜寻声回头,来人撞进她的视线里,直接把她惊得一激灵。 一头金发的少年一路小跑过来,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紧急刹车,双手将怀中的文件举过前胸,神情和语气都有些怯怯的。 但这都不重要,最扎眼的是他头顶那对与短发同色的耳朵——那竟然是一对狗耳朵,顶端尖尖的,外廓覆盖着一层看起来手感绝佳的绒毛,耳内透着淡淡的肉粉色。 昼夜瞠目结舌,一时间连攥着宴衣角的手都松开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三年而已,中央城现在已经流行这种……这种外置器官了吗? 宴接过文件飞快地翻了几页,边看边翻白眼,看到最后更是一声冷笑。 “还是不行,你这写的到底是什么?我给你的参考文档你到底看懂没有?” 她双手捏住文件上沿,看样子想要直接撕碎,但似乎又碍于某种原因强行忍了下来。最终她只是把文件合上,朝着少年摔了过去。 “重写!” 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又深深瞪了昼夜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少年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那双尖耳朵也沮丧地耷拉了下去。 他的头发似乎也更接近于动物的毛发质地,浅浅的铂金色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光泽流动,让人想到一些被喂养得很好的家犬。 她看着那双耳朵,心中拼命地克制着伸手过去的渴望。 人之常情,顺手的事,来都来了,合情合理。 昼夜盯着他头顶那双耳朵,主动开口道:“……咳,那个,你好?” 少年闻声回头,看清昼夜的脸时微微一愣,随后立即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二队长好。我是一队的实习队员祁麟,抱歉刚刚打断了您和队长的谈话。” 随着他弯下腰去,昼夜发现他竟然还有一条尾巴,和耳朵的毛色相近,正有些沮丧地向下弯垂,尾巴尖尖还勾成一个毛色发白的小圈。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他下意识地把尾巴藏到了背后,对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您……是在看我的外接传感器官吗?没有吓到您吧?” “怎么会!!”昼夜非常大声地回答道,“没有的事!” “那就好。”少年明显松了口气,“不用太在意它们。我幼年生了一场病,失去了一部分生理机能,所以才外置了它们作为辅助。” 他顿了顿,忽然认真道:“对了,如果您对毛发过敏的话,千万别离我太近,会一直打喷嚏的。” “没有没有,我不过敏。”昼夜连连摆手,“恕我冒昧,我能不能——” “——打断一下,这位实习队员。据我所知,一队的队规是零点宵禁,而现在已经是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了。” 周持不知何时站到了昼夜的身侧,声音里充满了来自前辈的淡淡威压。 少年闻言瞪大了眼睛,望了一眼墙上的相位钟,立马吓得尾巴竖直,双耳一下贴在了头上,语速飞快道: “啊——!完了完了!谢谢您周副队长,我马上回去!” 他抱紧文件一溜烟跑了出去,看着仿佛要四爪落地飞奔一样。 没跑出几步,少年忽然回过头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昼夜,用力挥了挥手。 “我的耳朵和尾巴您可以摸的!您刚刚是想问这个吗?但是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来摸我吧!祝您晚安!” 昼夜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金毛小狗已经拖着尾巴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周持面色冰冷:“口无遮拦。像他这种资质的队员,会被宴嫌弃也是情理之中。” 昼夜回过神来,有些遗憾地把手塞回口袋。 “他看起来刚刚毕业,不像是能上战场的样子,宴怎么会允许这么不成熟的队员加入她的队伍?” “因为他出身的家族是总部的资方之一。据说他还是这一代的独生子,很受家族看重。”周持摇摇头,“宴也没办法拒绝。” 昼夜诧异道:“竟然是个小少爷?真看不出来。他明明还挺乖的。” “这里是P.U.R.G.E,不是育儿所。以他的资质,在本部只会是拖累。” “你好像格外讨厌他,是因为他的出身?”昼夜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还是说他以前得罪过你吗?” 竟然敢得罪周持?新来的队员胆子就是大。 周持:“……” 他移开目光,随手松开制服袖口的绑带,往走廊另一侧走去。 “你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睡觉时不要乱动。晚安。” 第十一章 危机潜伏于衣香鬓影 众做周知,一个管辖机关必须拥有一套完整的糟粕传统,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机关。 作为中央城唯一的管辖机关,总部当然不会缺少这样的传统。 ——比如这个该死的、装腔作势的、一年一度的总部舞会。 昼夜抱着手臂倚在镜子边,百无聊赖地说:“如果我不去,你们觉得那群人会怎么议论我?” 然西立马把嗓子挤得扁扁的,努力发出四队长的声音。 “如果队长不去,他们会说「就知道她心虚,躲起来了」。但是如果队长去了,他们就会哭着说:「罪犯来了,我要告到总部,我要告到总部」。” 新月叹气道:“然西,求求你闭嘴。” 新月和周持小声吵起了嘴,昼夜扭过头,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周持。 他仍然是一身漆黑的西服,里里外外好几层,内层缀着繁复的暗纹。领带是深蓝色,丝绒质地,在灯下暗光流动。 三年过去,他仍然对这套搭配格外钟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周持低头整理着领带:“你不必勉强自己出席舞会,不会有什么事。我会去处理好。” “我去,我当然要去。”昼夜伸了个懒腰,“只可惜以前的礼服早就扔了,定做新的又太麻烦。” 新月说:“那就不穿。” 然西惨叫:“那多不文明啊!” 新月翻了个白眼。 “我的意思是,队长要不就穿制服去吧。” 新月把镜子转过去,映出昼夜的身形:“其实我觉得队长穿制服特别好看。” 镜中人像缠在黑色布条里的刀片,只露出银白色的刃尖,锋利得毫无道理可言。 昼夜睨了新月一眼,后者从头到脚被黑色的制服裹得严严实实。 “其实你只是也懒得穿礼服吧……” 然西大声嚷嚷着“队长不穿那我也不穿”,抱着制服跑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周持沉默了片刻,伸手去解领带:“我也去换。” 昼夜说:“你想穿就穿呗。” “总要跳舞的。穿西服配不上你的着装。” 于是,舞会当晚,PURGE二队全员穿着制服在宴会厅闪亮登场。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四个人像四团没有感情的黑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 这倒也不是昼夜想要的效果。但是……算了。 今年舞会的排场似乎格外盛大,一眼望去有不少叫得出名字的显贵名流。几位眼熟的部长向昼夜点头示意,脸上的笑容天衣无缝。 宴和她的队员们已经早早到场了。祁麟站在队伍的末尾,在看见昼夜时扬了扬尾巴,用口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昼夜觉得有些无趣,她想象中被千夫所指的场景没有出现。时不时有视线落在她身上,但很快就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几支舞曲流水一般滑过,周持的终端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讯息,立即皱起了眉。 “抱歉。”他松开昼夜的手,“等我一下。” 昼夜看着他匆匆走出舞池,背影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不太对劲。 作为搭档,她和周持之间向来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不会过问对方没有说出口的事。 但实际上,昼夜太了解周持了。 他们在学院时就是同期,后来又同时入职,认识了太多年,要猜到周持的想法总是很容易。 但……现在的昼夜或许没有那么自信了。 三年的时间并不短暂,她总觉得周持和以前不一样了。 百无聊赖之中,昼夜穿过人群走向吧台,路上拒绝了一些人的邀请。 然西和新月也在这里,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观察着人群,不知在嘀咕些什么。看到昼夜走过来,他们兴奋地小声招呼她。 “队长!总部这次真是下血本了,请来了个大人物啊!” 昼夜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有一男一女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正穿过宴会厅的大门走进来。 那个女人显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她穿着一身松石绿色的丝质长裙,耳坠和颈间的珍珠缀饰恰到好处,将那张明艳的脸衬得更加光彩夺目。 尽管打扮得很精致,但她却始终垂着眼,表情麻木而呆滞,对身边潮水般的溢美之词毫无反应。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是一位富商,此刻正捉着她的手大声说着什么,油光满面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她是……那个很有名的歌剧演员吧?我记得叫贝拉?”昼夜仔细辨认道,“她怎么会来这里?” “——贝拉小姐被旁边那位先生邀请来的。他是总部最大的资方,和贝拉小姐的私交似乎很不错。” 主管边解释边走了过来,手上举着一支浅金色的香槟。 他今天穿得比先前更加考究,酒红色的西装上别了一朵金色的胸花,整个人像一只精致的花孔雀。 主管目光扫过全副武装的三人,颇感兴趣地开口:“几位的舞会着装真是与众不同,是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昼夜一脸严肃地答道:“我们是快速反应部队,穿礼服不方便随时进入战斗状态,不得已才穿了制服。” 然西说:“自信一点队长,你就算穿成轮胎人也能碾压那个四队长。” “我不要穿成轮胎人。” 主管低低地笑了一声,放下酒杯,向昼夜伸出手。 “能有幸请你跳一支舞吗?” 她本应该拒绝这个邀请,毕竟她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殷勤过敏。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烦躁感。 昼夜朝着周持刚刚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华服男女来来往往,觥筹交错之中,她什么也没看见。 “……穿制服的和和穿西服的一起跳舞,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二队长不嫌弃我穿得花哨就好。” 主管握着她的手勾住自己的臂弯,两人一起滑入舞池。 台上正演奏到一支悠扬的慢板舞曲,适合聊一点无关紧要的话题。 昼夜主动开口:“我有个问题。” “洗耳恭听。” “为什么主管对别人的称呼都是「您」,对我的称呼却是「你」?” 主管怔住了,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迷茫神色,好像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二队长是觉得这个称呼冒昧吗?” “也没有。我只是怕自己哪里得罪了上司,以后会被你区别对待,使点绊子什么的。” 开玩笑的,她才不怕。 “怎么会。现在并非工作时间,二队长何必紧绷着神经想这些呢。” “原来不是工作时间吗?那告辞了。” “……等等。” 可是昼夜的手已经松开了。 主管看着她退到了社交距离外,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和我跳舞只是因为工作?” “我们之间是上下级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因为工作。” “是吗?”主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和周副队长也是上下级,刚刚和他跳舞也只是工作了?” 第十二章 美人纵情欢笑 昼夜沉默着。 乐曲行进到了高潮,身边的男女纵情旋转起来,舞池里只有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谁知道周持是怎么回事。舞会不就是这种东西吗,谁和谁跳舞需要理由呢? “周持是……” “开玩笑的。”主管忽然轻笑了一声,“我随口一问而已,别太在意。” 他重新向她伸出手:“抱歉,没有想让你不愉快的意思。至少陪我把这支舞跳完吧。” 主管脸上仍然是那副彬彬有礼的微笑,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昼夜的错觉。 正在两人微妙对视的间隙,人群忽然莫名骚动起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喊声,人们纷纷停了下来,伸长脖子望向舞池的另一端。 “怎么了,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是那个女歌剧演员吗?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 昼夜回头搜索声音的来源,发现原本围作一团的人群都在缓慢地四周散开。 人群中央,那身着绿裙的女人古怪地耸着肩,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原本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不知何时散开了,杂乱地垂在脸边,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一把银色的餐刀,浑身的关节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隐约咯吱作响。 昼夜心下一沉。 那分明就是一个握着匕首的姿势。 在女人面前,那个先前牵着她的富商离得最近,正神情不悦地俯视着她。 “贝拉,你到底在搞什么?如果身体实在不舒服,我可以叫人带你去休息。” 她维持着手握餐刀的姿态,没有任何回应。 男人面色涨红,显然因为被当众无视而恼羞成怒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扯女人的头发。 “回话,贝拉!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不允许你——” “别碰她!”昼夜厉声道,“往后退,和她保持距离!” 话音落下,整座宴会厅的人都看向昼夜。 男人眯起眼,隔着整个舞池费劲地往这里张望,随即不耐烦地嗤笑了一声。 “你又是哪一位?” 昼夜严肃地重复道:“先生,请您立刻离开她,退到十米以外的位置。” “闭上你的嘴!”他猛地甩开女人的长发,指着昼夜道:“你是谁手底下办事的?现在真是什么玩意都能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啊……” 被他推倒的女人坐在地毯上,用手捂着脸,发出了模糊的呓语。 听到她的动静,男人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啊——啊啊——————!” 在他回头的瞬间,变故陡生。 女人突然起身向前一扑,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她将餐刀高举过头顶,对准男人的头顶飞快地刺了下去。人们根本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只来得及听见清脆的“扑哧”一声。 男人瞪大了眼睛。 那把餐刀像插入一个苹果一样,牢牢地竖插在他的头顶。一股细细的血流沿着他的额头蜿蜒而下,将那张肥硕的脸一分为二。 仿佛后知后觉一般,在倒下去之前,他的身体还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一片死寂。 女人抬起了头,终于让人重新看清了那张美丽的脸。 她在笑。 她在……笑。她的嘴小巧而精致,本不应该做到这么夸张的笑容。鲜红的唇角已经咧到了耳边,让人怀疑那张嘴早已经撕裂,只是血液和口红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 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而后下一个瞬间,不知是谁最先反应了过来,剧烈的、混乱的尖叫声响彻了整座宴会厅。 人们疯狂地向四面八方逃窜,无数惨叫哭嚎的声音几乎要震碎昼夜的耳膜。 到处都有人被挤倒在地板上,转瞬就淹没在人群的踩踏之中,但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逆着人流拼命向前挤,余光看到宴也和她一样,正努力地拨开人群向贝拉挤过去。 但有人比她们都快。 周持从不知哪个角落冲了出来,在贝拉数米以外站定,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她。 “女士,如果您能听到我说话,请您立即应答。” 一片混乱中,昼夜终于挤出人群,飞快地跑了过去:“周持!” “她的理智已经完全丧失了。”周持紧紧盯着贝拉,“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对我们恐怕也有敌意。” 昼夜凝神观察贝拉的身躯。 ——看不到任何孽肢,这个女人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器官。 “会不会是内源型病例?”周持问道。 有可能。如果是内源型,那么孽肢就会隐藏在体内,通常是脏器之类的器官,从体外是无法轻易判断的。 检查内脏需要体外射线仪,但现在场面太混乱了,根本来不及等设备到位。 宴也终于赶到,拧着眉拔出配枪:“这未必是孽病,说不定她有别的精神性病症。” 昼夜摇了摇头。 “孽病的可能性最高。将那把钝餐刀插进头骨需要极强的爆发力,以她的身形很难做到,除非在生理强度方面受到了病毒的增幅。” 贝拉看着眼前举枪对准自己的三人,缓缓绽开一个妖冶而诡谲的笑容。 她的笑容在脸上不断扩大,笑得胸口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 她为什么没有发出正常的笑声? 昼夜看向她涂得鲜红的、在大笑中咧开的嘴,疑惑地盯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那张嘴里有点……空旷。 她蓦地攥紧了配枪。 “……不是内源型。”昼夜咬了咬牙,“是逆向型。她没有舌头。” 逆向型孽病是最罕见的类型。比起其他患者向外释放破坏欲,因此长出孽肢,这类患者的欲望是向内压抑的。 他们不会长出多余的器官,反而会有某个器官突然消失。 这个名为贝拉的女人,不知为何憎恶着自己的喉舌。眼下这失声的场景似乎正如她所愿。 宴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免不了掺了几分烦躁。 “我记得她是唱歌剧的吧?一旦失声,她的演艺生涯就都完蛋了,怎么可能会希望自己失去舌头?” 是啊,为什么呢? 昼夜的心一阵阵地下沉。 数年前,本部曾有过一例逆向型患者治疗失败的记录。那是昼夜唯一的一次失手,也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贝拉一脚踩在男人的尸体上,细长的鞋跟深深捅进他的眼睛里,发出令人反胃的声音。她疯狂地跺着他的脸,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嚎叫,仿佛身体里有无边无尽的恨意需要发泄。 已经没有时间让昼夜做心理建设了。 她站在宴和周持的中间,听见左右两边都传来纺锤上膛的声音。 “你们俩都停手。”昼夜面无表情地开口,“当我不存在?” 宴瞪着她:“你能保证自己活着出来?” “不能。”昼夜将纺锤压入弹仓,“但是我有经验,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 富商的头颅已经被彻底碾碎,贝拉踏过面目全非的尸体,猩红的双眼飞快地环视四周。 她找到了突破口。 在队伍的侧翼有一个长着奇怪耳朵的人,他举枪的姿态有着明显的生疏和迟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贝拉的异动,宴高声命令道:“祁麟,马上后撤!退到队伍最后面去!” 几乎同时,贝拉嘶吼着扑向了祁麟。他的动作显然跟不上贝拉的速度,只能勉强侧身躲开,脸颊上赫然被抓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他双手颤抖着握紧配枪,尾巴垂到了腿间,全身因为恐惧而微微地发着颤。 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东西,把枪放下!” 普通子弹打在S级孽病体的身上根本不痛不痒,甚至连皮肤都未必打得穿。 但祁麟来不及思考就开了枪,子弹应声而出——尾端牵着一条长长的、金色的丝线。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枚异形的子弹破空而去,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怪物的眉心,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祁麟茫然地夹了一下耳朵,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渐趋透明的身体。 “——怎么回事!!!”昼夜最先反应过来,“怎么会是纺锤?!” 第十三章 开幕惊喜 变故发生得太快,宴会厅陷入短暂的寂静。 这不可能。纺锤是受到总部严格管制的装备,这种高危物品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实习生的手上? 众人尚在愣神,昼夜已经飞快地冲向祁麟。她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没有抓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实体。 祁麟呆呆地望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是来不及发出声音,他只是眨了眨眼,下一秒就从众人的眼前彻底消失了。 贝拉抱着自己的脑袋,在纺锤的刺激下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昼夜回头大喊:“宴!” “我不知道!”宴又惊又怒,显然也在状况外,“这小子哪里来的纺锤?!” 管不了那么多了。祁麟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经验,就这样被丢进一个逆向型患者的茧里,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 “……我去把他带回来。” 昼夜举枪对准贝拉的额头,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外面就交给你们了,替我多争取点时间!” 耳边隐隐传来周持和宴的争执声,但她听不清了。身体在变轻,视线渐渐昏暗,她心焦地等待茧世界成型。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为什么还没有双脚落地的实感?而且这晕眩感未免持续得太久了吧? 她正要睁眼确认,忽然感觉身体脱离控制,头重脚轻地朝下坠落。 没等她来得及有所反应,只听见巨大的“扑通”一声,水流骤然灌满了她的双耳和口鼻。 她在毫无防备之下猛呛了一口水,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水的颜色很浑浊,她强忍着不适疯狂眨眼,可视线中什么也没有。 身体动弹不得,双手双脚都被捆在一起,腰上还坠着什么非常沉重的东西——是一块大石头? 有人想要把她溺死? 昼夜反手去够袖子里的刀片,却悚然发觉就连袖口都没有摸到。 似乎就在进入茧世界的瞬间,她的制服被替换成了一套破烂的囚服,所有的装备全都消失了。 肺部已经有些进水了,窒息感渐渐漫上鼻腔。 她在渐渐变暗的视线里恍惚了几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折双手摸索着试图解开那个结。 三层,两层,一层…… 十几秒的时间竟然如此漫长,绳索终于一松——或者只是被她强行扯断了。她立刻探向自己的腰间,想要摆脱那份沉重的下坠感。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拉力从她脚腕上传来,将她猛然拽出了水面。 “——呦,这都能给你解开了?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重新被空气包围的感觉真好。她在咳嗽的间隙大口呼吸着,狼狈地呕出几口苦腥的水。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发现自己正身处昏暗的室内。眼前有一个似乎倒悬着的人影,连同整个房间都是上下颠倒的。 ——不对,不是房间和人颠倒了。 是她自己正被倒吊着。 难怪晕眩感久久不散,原来她被倒挂在了一副刑架上,眼前的一切似乎是某种相当原始的水刑。 ……真不愧是逆向型患者的茧,一上来就对她这么热情。 眼前的男人看样子是一个狱卒,他把手里的鞭子挥得猎猎作响,轻蔑地上下扫视着她。 “国王陛下的吩咐是把你处死,可没说具体要怎么处死。像你这种不老实的囚犯,就该在死前好好吃点苦头!” 话音落下,那条鞭子啪一声抽了过来,在昼夜的侧腹结结实实地留下一条血痕。 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开始觉得有点恼火了。 ……本以为所谓的危险无非就是一场血战,这拿鞭子抽她算怎么回事! 在他再次扬起手时,昼夜开口了。 “停手吧,我真的不想浪费时间杀你。” “……哈?”他愣了愣。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登时怒不可遏,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向眼前的囚犯抽过去。 这一下显然用足了力气,但还是太慢了。 又是扑通一声,昼夜解开了腰上的结。那块巨石直直坠入了下方的水池,激起的水花把狱卒从头浇到了脚。 昼夜弓起身体,借着惯性猛地向反方向一荡,像只钟摆一样撞上了那具刑架。 刑架的支撑结构完全由木头构成,看起来脆弱又腐朽。 真是古典的设计,这该不会是个旧世纪地牢吧? 她伸手抓住刑架的上端,双手同时发力。 “咔嚓——” 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狱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偏离了轨道。他的鞭子挥了个空,卷回来抽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嗷嗷嗷地惨叫起来,捂着大腿跪倒在地。 ——不能让他惊动其他人。 昼夜抄起折断的木支架充当棍棒,一棍子正中后脑勺,男人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室内恢复了一片寂静,只剩下不知何处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轻轻啧了一声,从墙上顺走一支火把,边拧着衣服上的水边往外走。 如她所想,这果然是一座旧世纪风格的地牢,到处阴暗又潮湿,不时传来阵阵哀嚎。 情况比她预想得糟糕一些。 贝拉的精神力超乎想象的强大,不仅能构建出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场景,甚至能强行剥夺外来者的身份。如果祁麟也是同样的处境,他很有可能无法靠自己脱困。 必须尽快找到他。 可地牢大得不可思议,道路七拐八绕,仿佛没有尽头。昼夜一间一间搜索过去,找不到任何祁麟活动的痕迹。 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再这样拖下去的话……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拐角处传来了一阵谈话声。 “诶,你看到那个刚被送进内宫的小美人没?长着狗耳朵和狗尾巴的那个?” “看到了,可真是稀奇!该不会是什么怪物变的吧?” “听说他是从天而降的,一掉下来就昏迷了,到现在也没醒过来。国王陛下已经召集所有御医,下令务必要把人唤醒了。” ……? 昼夜的表情缓缓凝固在脸上。 狗耳朵,狗尾巴,从天而降的小美人?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足足十秒才从巨大的震撼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短暂无语了几秒,昼夜一把扔掉手中的火把,沿着阶梯飞快地向上爬。 ……赶紧的吧。 好消息是祁麟还活着。坏消息是,她要是再不去英雌救美,祁麟就要变成这位国王陛下的新王妃了。 第十四章 夜莺与国王 夜色深深,宫室的外墙爬满暗红的玫瑰丛。昼夜藏在墙外,从窗洞向房间里望去。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床,堆满了奶油色的丝缎和丝绒枕头。层层叠叠的帷幔下,祁麟双眼紧闭地躺在大床中央,床头围满了侍者和御医。 在无人注意处,祁麟紧绷着尾巴,尾尖不安地扫来扫去。 他在装睡? 一个侍女端着毛巾和水盆走了出来。昼夜果断把她敲晕,换上她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 御医们正为了治疗方案吵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到昼夜。 她俯下身,借着给祁麟擦拭额头的动作,在他的手心有节奏地轻敲。这是本部通用的密码,宴一定已经教过他了。 「……我是昼夜。我是来救你的。」 祁麟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在床幔低垂的阴影处,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悄无声息地传递信息。 「对不起,我……」 「晚点再说这个,我先带你离开这。」 「等等!」祁麟一把握住她的手,「这里有贝拉小姐的线索!」 「什么?」 「这里的人似乎把贝拉小姐的歌声视作一种治疗方式。只要我再晕一会儿,应该就能见到贝拉小姐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装晕的? 昼夜惊讶了一瞬,马上夸奖道:「聪明小狗!」 祁麟陷在枕头里的脸微微泛红,尾巴难以遏制地摇了摇,又赶紧埋进被褥下面。 门边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一个故作威严的男声在昼夜的身后响起。 “怎么,他还是没有醒过来吗?” 昼夜侧身瞟了一眼,在看清国王的脸时愣了愣。 不久以前,她见过这张脸,就在刚刚那间宴会厅里。 是贝拉亲手杀死的那个富商。 “国王陛下!”御医们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告罪:“所有方法都没有效果,或许只有贝拉小姐的歌声才能将这位美人唤醒了!” 国王沉吟片刻,终于妥协道:“既然如此,就派人去把贝拉带来吧。” 几分钟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某种物体在地面上被拖动的声音。 昼夜混在人群里,警惕地向门口看去。 没有想象中长裙曳地的美人登场,被推进门来的是一个巨大的鸟笼。 这只鸟笼似乎是用黄金打造成的,从上到下洋溢着金灿灿的光泽,笼子上还缠绕着一把硕大的金锁。 一团小小的影子无声地立在栖息杆上。 昼夜的瞳孔微微收缩。 鸟笼应该是用来养鸟的,但笼子里的东西实在很难被称作一只鸟。 它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羽毛,反而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粉白色,接近于人皮被新鲜剥下来的色泽。 那甚至不是一块完整的皮,而是无数片皮肤用针线缝合在了一起,因为叠加了太多层,显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厚实感。 缝线的针脚很粗糙,隐约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的内容物。那是某种机械的构造,看上去晦暗而冰冷,偶尔折射出一丝银色的光线。 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人们望着鸟笼的神情激动又痴迷。 国王伸出权杖,重重地叩了一下笼子。 “贝拉,你来了!今天准备唱一支什么样的曲子?” 那只“鸟儿”颤颤巍巍地抖抖翅膀,婉转的鸟鸣响了起来,像一支优美又哀婉的歌。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祁麟翻身下床,难以置信地走过来: “这只机械鸟就是贝拉小姐?” “你们看,那位美人醒过来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国王得意地拍了拍笼子:“贝拉可不是普通的鸟,是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夜莺,她的歌声能治愈世界上的任何疾病。” 昼夜和祁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相同的错愕。 如果金属拼凑、披着人皮的鸟儿是某种暗示,那么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贝拉……竟然是人造生命体! 祁麟困惑道:“人造生命是总部严令禁止的行为,他是怎么避开总部的监察的?” “他是总部最大的资方。只要不触及总部的核心利益,贝拉的诞生就会被默许。” 说话间,鸟儿的歌声似乎进入了变奏。 悦耳的音律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扭曲,不和谐音程接二连三地从那只鸟嘴中往外冒。每一个音符都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胡乱拼凑成一支诡谲刺耳的乐章。 昼夜感到胸中毫无预兆地涌上一阵烦闷,紧接着,就像五脏六腑被人一把攥住,剧烈的刺痛在她身体里蔓延开来。 祁麟的情况更糟糕,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角已经沁出了一丝鲜血。 看见昼夜脚下不稳地朝自己摔过来,祁麟赶紧伸开手接住她,却被她用力地推了一把。 “别抱我了,手用来捂住耳朵!贝拉的歌声有问题!” 房间里已然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景象。众人围着鸟笼,如痴如醉地徘徊、起舞,仿佛因着夜莺的歌声而陷入了狂喜。国王站在鸟笼后,发出一长串陶醉的笑声: “就是这样,贝拉,永远地为我唱下去吧!” 在贝拉的潜意识里,她自己和身边的人竟然是这样的吗? 一群疯子。 昼夜拼命分开狂欢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只鸟笼。 与巨大的鸟笼相比,这只鸟的身躯小得可怜,可以毫不费力地从笼子的缝隙间飞走。但它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笼中,机械性地不断歌唱着。 昼夜强忍着疼痛把手从耳朵上移开,伸进笼子的缝隙里,一把抓住鸟儿的身躯。 ……真是难以言喻的触感。 鸟儿的背部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她松开手,发现那是一根发条。此时此刻它正僵硬地旋转着,发出空洞的咔哒声。 只听一声脆响,那根发条在昼夜手中断成两截。 歌声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人们如同遭到石化一般凝滞在原地,仿佛一尊尊姿态扭曲的雕塑。 国王缓缓看向昼夜,双目一点点变得猩红。 他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毁掉了我的夜莺……” 那是他的造物,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因此也只能听从他的命令。 必须有人为歌声的中止付出代价—— 国王高高举起手中的权杖,露出藏在底部的刀尖。 “你该死!” 刀尖带着无比明确的杀意,朝着昼夜的胸口闪电般刺下。 剧痛尚未从体内完全消失,昼夜无力招架,只来得及踉跄着后退。 但国王的速度比她更快。 浑身的血液涌上大脑,仿佛时间被拉长至无数倍。 来不及了。 她几乎已经感受到被刀尖刺中的幻痛,眼前却忽然一暗,视线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挡住了,身体被人一把抱住,仰面向后栽倒下去。 “……哧啦……” 刀尖撕裂皮肤的声音响起,仿佛无法挽回一般,没有一丝回音。 第十五章 在盛宴的彼端 “祁麟!!!!!!” 她疯狂挣扎着从祁麟怀里探出头,双手胡乱摸索着他的脊背。 ——该死的,别这样,别这样!!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没有潮湿温热的血液触感,没有冰冷的刀刃,没有伤口。 昼夜惊愕地抬起头,望着停在半空的刀。 那把刀根本没有碰到祁麟,而是贯穿了一个小小的身躯。 银光闪烁的刀锋上,鸟儿抽搐着扑扇了一下翅膀,随即拖着漫长的血迹无声滑下。 祁麟显然也愣住了。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出现,他一回头,恰好看见鸟儿坠落在地,发出咣的一声锐响。 脆弱的表皮骤然崩裂,它体内的金属结构砸得稀烂,散成满地七零八落的碎片。 在鸟儿破碎的同时,国王和众人的身影一齐烟消云散,原本拥挤的房间此刻空空荡荡。 昼夜困惑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的金属碎片。 贝拉保护了他们?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贝拉自己的茧世界吗?在这个茧里,她难道不应该怀着扭曲的恨意甚至杀意,把外来者连同自己一起彻底毁灭吗? “治疗……是不是失败了?”祁麟双耳失落地垂在头顶,小心翼翼地问。 地面渐渐摇晃起来,华美的宫殿如同加速风化一般,从顶端开始一点一点地崩解。建筑倒塌的声音错错落落地响起,整个世界正在飞速坍塌。 不对,不是茧世界崩塌,这是节点转换的征兆。 昼夜望着半空中不断坠落的砖石,忽然明白了什么。 “还没有失败。” 这只鸟儿从一开始就不是完整的贝拉,它恐怕只是一个化身。贝拉是想借助这具身体和这个节点,向来访者传递某种信息。 他们获得的信息还不完整,所以贝拉决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抓紧我。”昼夜一把拉住祁麟的手,“在听到我的指令之前都不要松手,感觉头晕就深呼吸。” 话音还未落下,眼前就已经被刺目的白光所覆盖,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猛地攥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失重的感觉骤然消失,眼前的光线倏忽柔和起来。 “祁麟,可以松手了。” 哐当一声,祁麟撑着房间里的软凳滑倒在地,脸色苍白得吓人。 昼夜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样,还能撑住吗?” “我没事……”他虚弱地摇摇头,顺势向她靠了过来。 昼夜只觉肩上一沉,脖子里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弄得鼻子一阵阵发痒。 这就很过分了。这种事情发生在现实世界里该多好。 昼夜放软声音道:“我去观察一下四周,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好不好?有情况就大声喊我。” 祁麟顺从地点点头,把自己昏沉沉的脑袋从眼前人的肩上挪下来,缩进房间的角落里不说话了。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看上去像是休息室或者化妆间,不远处似乎有阵阵奏乐声飘来。 昼夜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的衣着十分眼熟。 松石绿色的长裙,色泽莹白的珍珠项链,正是舞会上贝拉的装扮。 她……变成了贝拉? 从耳边隐约可闻的舞曲声判断,这里是距离宴会厅一墙之隔的休息室。舞会已经开始,而彼时尚未入场的贝拉就在这里。 休息室里没有别人,贝拉当时在这里做什么?是在等待什么人吗? 昼夜试着推了推门。不出所料,门被反锁了。 看来得用点暴力手段。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门撞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里面都是硬邦邦的金属,中看不中用,没法儿让咱们爽了。” “摸摸总行吧?摸着该不会也是硬的吧?” “她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舌头是软的。” “有多软?说不定凑合一下也能用?” 一阵大笑声响起,声音里满是势在必得,还有一丝压抑许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的兴奋。 从人声和脚步声听来,至少有七八个人,无一例外是男性。 昼夜皱了皱眉。如果她没听错,里面甚至还有几个熟悉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轻声道:“祁麟,躲起来。” 祁麟看起来恢复了一点精神,起身找了个合适的衣柜把自己塞了进去,却漏出了一点尾巴尖尖,不安地在柜门处晃来晃去。 昼夜抓住尾尖捏了一下,柜子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那只尾巴嗖的一声缩了进去。 下一刻,门被推开了,先一步进门的是浓烈的酒气和烟味。 昼夜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她怎么不说话,就光看着我们?这眼神可有点儿吓人了。” 为首的男人正是那个富商,他夹着烟随意地挥了挥手,为了自己有福同享的义举而面有得色。 “不用担心,她的底层代码不允许她攻击人类。无论你们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 “那她身上哪里做得最拟真啊,上面还是下面?“ “管那么多呢,先从上面解开试试!” 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上前一步,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向昼夜伸了过来。 昼夜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让她好好想一想,哪种死法最快捷,又不失痛苦。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她胸口的瞬间,衣柜的门嘭一声开了。 “别碰她!” 祁麟冲出衣柜,一拳砸在男人的鼻子上,后者应声仰倒在地。 众人一惊之下炸了锅。祁麟一伸手将昼夜挡在身后,怒气冲冲道:“你们没有最基本的道德和礼节吗?这么做是违法的!” ……骂得真是好凶啊。 “小朋友,你走错了,隔壁才是宴会厅。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富商掐灭烟头,眼神凶恶道:“事已至此,你就自认倒霉吧。” 他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几个戴着墨镜的黑衣男人。 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祁麟生气道:“就算我只是实习生,打你们也还是够了!” 他打得尾巴炸了毛,满屋子毛絮飞舞。昼夜打了个喷嚏,提着裙子上去帮忙补刀。 正当她觉得自己低估了祁麟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痛呼。扭头一看,一个黑衣人用手臂压着祁麟的脖子,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把手举起来!”黑衣人冲着昼夜大喊,“敢乱动我就崩了他!” 屋子里还站着的只剩下这一个了。看这情况,大概是祁麟大意了,被对面抓到了破绽。 祁麟的小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二队长,我……” “没事,你先别动。” 黑衣人把祁麟拖到椅子上捆成一团,枪口始终严严实实地顶着他的脑袋,一丝破绽也没有,看来是个惯犯了。 谈判可不是昼夜的强项啊。 正僵持着,半空中突然裂开一道扭曲的缝隙,一个人影一跃而下,利落地单手缓冲落地。 昼夜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 “……周持?!!!!”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让他在外面待命的吗?! 他显然还没有从入茧的晕眩中缓过来,起身时身体轻轻晃了一下。 黑衣人在慌乱之中反应倒是出奇的快,立马又把枪口对准了周持。 周持缓缓睁开眼,看见昼夜之后神色明显一松,盯了她几秒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伤口,这才挪开视线环顾四周。 尸体堆在地板上,祁麟被绑在椅子上,贝拉的裙饰套在昼夜的身上。 他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你又是谁?!” 周持看着昼夜:“我来找她。” 黑衣人冲昼夜阴阳怪气道:“本事不错啊,左拥右抱?” 昼夜不赞同:“威胁就威胁,你别造我谣。” 黑衣人冷笑一声,把枪口往周持的太阳穴上用力戳了戳,语气戏谑道: “我反正是活不过今天了,怎么说也得带一个走,不然我亏得慌。” 昼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中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左边是被抢指着神色淡漠的周持,右边是被捆成粽子一脸苍白的祁麟。 “今天他们俩谁能活下来,就由你来选。你选谁,我马上毙了另一个,剩下的时间足够你把我杀了。” 他放声大笑,仿佛对自己的临终戏码十分满意。 “想好了吗?选吧!” 第十六章 何人敲响丧钟 昼夜觉得很……恍惚。 她今天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这种事发生在现实世界该多好。 真希望整个总部都能来看看周持此刻脸上的表情。 “选啊!”黑衣人狞笑道,“很痛苦吗?很挣扎吗?如果你愿意拿自己换他们俩的命也可以,我给你十秒钟时间考虑——” “……打扰你的反派高光时刻真的很抱歉,但是……” 昼夜语带同情道:“绑在椅子上那位暂且不论,你知道你现在拿枪指着的是谁吗?” 黑衣人:? “如果我是你,就会站得离他远一点。” 黑衣人扭头警惕地打量周持。 昼夜也一脸笃定地看着周持。 但很奇怪,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的期待都落空了。 周持既没有痛苦求饶,也没有帅气反杀。他只是站在那里,神色平静道地与昼夜对视,像是在等待什么。 昼夜:“……?” 看着她干什么? 周持淡淡地开口:“不选吗?” “啊?” “我和祁麟。” ……?……??? 选什么选啊还真演上了是吧。 她气得咳嗽了好几下,艰难出声:“你赶紧的!!!” 下一秒,黑衣人持枪的手腕被握住,咯吱一声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后膝盖同时狠狠挨了一记重踢,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枪脱力飞了出去,被周持轻轻抬手接住。 昼夜一边给祁麟松绑,一边叹气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吗。” 周持看着她的动作,视线快速扫过祁麟,那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善。 “祁麟队员,请你解释那颗纺锤的来源。” “我……我真的不知道……” 祁麟的尾巴快要夹到腿间去了,尖端可怜巴巴地在地上扫来扫去,看起来比刚刚被枪指着的时候还要害怕。 昼夜于心不忍道:“这些事出去再说吧。他都这么虚弱了,别等会儿没被患者杀死,先被你吓死了。” 周持的脸色更不好了。 昼夜对房间里微妙的氛围毫无察觉,她正忙着着急。眼下的情况实在是相当棘手。 门已经重新关闭,恢复到了无论怎么砸都打不开的状态,说明这个房间就是本节点内唯一的场景。 但是,贝拉不在这里。贝拉把她的身份给了昼夜,那么她自己现在又在哪里呢? 找不到贝拉,就等于找不到茧核。三个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室内翻得满地狼藉,却仍然一无所获。 昼夜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持。” 周持走过来,半跪在地上与昼夜平视,等着她开口。 “你看看地上这些人。”昼夜垂眸望向地上的尸体,“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你应该还不知道,贝拉入场之前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也在这里。” 她顿了顿,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他们都是畜生。” 从刚刚到现在,昼夜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破局上。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情绪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愤怒。她感到深深的愤怒,无处发泄的愤怒。 在这个节点里,昼夜的灵魂附在贝拉的身上,所以这一次,什么糟糕的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在宴会厅外的那间休息室里,在贝拉独自面对他们的时候,她究竟遭受了什么呢? 在其他人说笑着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在众人一起跳舞的时候,就在这个一墙之隔的地方,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昼夜轻声说:“如果那时我突然觉得无聊,出来散了个步就好了。” “如果我的五感再敏锐一些,能在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隔壁房间的声音……” “——昼夜。” 周持握紧了她的手。 淡淡的苔木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但昼夜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这种事根本不稀奇,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觉得太荒谬了。” 昼夜站起身,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 “这个,银河科技的高管,今年刚提名杰出企业家代表。” “那个是财务部的部长,他刚刚还在舞会上邀请我跳舞。” “这个人是后勤部的,职衔和我平级。也就是说,在总部的眼里我和他价值等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不是的,不是这样。” “没关系。”她望着周持忧虑的双眼,安抚地笑了笑,“不用安慰我,因为我并不是觉得伤心。” 伤心是没有用的。这是待处理优先级最低的东西。 她是个医生,是来从孽病的手里把濒临崩溃的患者拯救出来的,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再想想,昼夜,仔细地想一想,贝拉展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是想获得同情吗?她是想说那个男人死有余辜吗?还是想要揭露他们的罪恶,指望有人能伸张正义,替她报仇? 昼夜盯着地面沉思着。 绿色的裙摆在她视线中摇曳,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不对。都不对。 贝拉创造出这个节点并不是为了展示什么,而是想要实现某种愿望,一个在现实中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她希望自己能变成昼夜,能够拥有和她相同的力量,将所有试图伤害自己的人轻易抹杀。 但她做不到。她是人造生命体,生来就必须服从于创造者,只有在孽病病毒的影响下才能摆脱代码的控制。 昼夜自言自语道:“她不是我,得想办法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镜子,这间房间里有没有镜子?” “有的!”祁麟立刻拉开衣柜的门,“在这里!” 昼夜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了贝拉的脸。 在镜子里照出了别人的面容,这异常的认知干扰着昼夜的精神稳定值。 她强行压下脑中阵阵的刺痛,伸手触碰镜中人毫无血色的脸颊。 “抱歉,贝拉,我知道你能看到我。我想要治好你,就只能强迫你直面这一切。” “你不是我,但你并不是软弱无力的,你并非不懂得反抗,是代码逼迫你无法保护自己。” 镜子里的贝拉眨了眨眼睛,两行泪珠从她美丽而空洞的眼睛里淌下。 “不要难过了,贝拉。你应该做的是愤怒。就像在宴会厅里那样,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在昼夜指尖的落处,贝拉娇艳的面容随着镜面倏然破碎,向四周蔓延开无数条裂痕。 贝拉轻轻躬身,行了一个优雅的提裙礼,声音动听而似有哀伤。 “时间已经不多了……和我走吧。” “最后……请你见证,我的终幕演出……” 一丝隐约的不安在昼夜心中升起。贝拉的身影在她开口追问前就消失了,节点转换的失重感袭来,她只能闭上双眼。 第十七章 莎乐美 第三个节点已经到来。 贝拉的精神载荷已经逼近上限,这恐怕是她承受范围内的最后一个节点了。 “如果不能在这个节点击碎茧核,任务就会失败。” 昼夜的声音少见的十分严肃:“我们必须成功。我不能接受她死亡。” 这个节点的场景是一座剧院内厅。在昼夜的学生时代,她偶尔会逃课到这里消磨时间,眼前的场景依稀仍能和她的记忆一一对应。 整座大厅座无虚席,金色穹顶辉光闪烁,仿佛给人以此地神圣的错觉。漫长的暗红地毯拾级而下,越过无数背影延伸到阶梯的尽头。 就在那里,在歌剧厅最深处的地方,在一重重金红交织的帷幕之下,无数道光束都落在金棕色的舞台中央。 贝拉身披纱衣站在追光之下,神情凄楚而渴求,让人分不清那情绪来自她饰演的角色还是她本身。 “这是歌剧演出的现场?”祁麟的尖耳朵前后晃动着,表情有些新奇,“我对西方歌剧不太感兴趣,但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 昼夜解释道:“这一场是《莎乐美》,贝拉小姐最常演绎的剧目。” 三个人身在最后排,处于整间剧场的最高处,却能将每个人的议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觉得怎么样?她唱得值不值票价?” “你在开玩笑吧,难道你只是为了听她唱歌才来的?那张脸不值得你掏钱吗?” “依我看,贝拉小姐只是当个歌剧演员实在太可惜了。我对她的期待可远不止于此……” 昼夜一字一句地听着,她好像明白贝拉为什么想要失去舌头了。 这些观众的评价和调笑,贝拉一定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在她看来,一切痛苦的源头就是她的歌声。 如果没有舌头,她就再也无法演唱歌剧,这些人也就不会关注她、伤害她了。 但她不明白,即使停止歌唱,她仍然有无数可以被压榨的方式。 如果她抵御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惩罚自己,那她只会死于这种永无止境的自虐行为之下。这些观众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贝拉。 昼夜凝视着舞台上的贝拉,隐约理解了节点转换时她那句话的含义。 “根据结局,莎乐美会被国王下令处死。我猜贝拉是想要借助这场演出,在台上促成真正的死亡。” 昼夜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她要自杀。” 祁麟惊道:“什么?!” 咚的一声,昼夜一跃而下,顺着过道一路飞奔。 “还坐着干什么,真当我们是来听歌剧的了?” 周持紧跟在她身后,语速加快道:“要和患者对抗很容易,但要阻止患者伤害自己恐怕很难做到。” “对,除非有什么突发情况打乱了她的安排。” “有头绪了?” “得借助一点演出必备的小道具。”昼夜奔向舞台侧面,“运气好的话,在后台就能找到。” 后台房间空无一人,桌面整洁得令人难以置信,昼夜想要的东西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莎乐美》的剧本静静躺在桌上,边缘有些破损,显然已经被翻阅了无数遍。 就是这个! 她迅速翻开剧本,有一段文字被涂成了红色,显得格外醒目。 【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巴比伦的女儿!让一群男人去围击她,让人们拾起石子投向她。让将领们持剑刺穿她的身体,让她在他们的盾牌下粉身碎骨。】 “……‘巴比伦的女儿’?”祁麟疑惑道。 “意思是不洁的女性。在贝拉的经历里,这大概就是别人对她的看法。”昼夜继续往后翻,“这段已经演过了。” 她凝神听着舞台上的动静,试着辨认剧情进行到了哪里。 “……我命令你跳舞,莎乐美。” 希律王用权杖锤向地面,腔调威严——又是那个富商的声音。 昼夜厌恶地皱了皱眉。看来在贝拉的认知里,她的这位创造者自始至终都扮演着国王的角色。 贝拉的歌声响了起来,和剧本一字不差:“我不愿意跳,陛下。” 台下骤然响起愤怒的叫嚷声。 “跳啊!为什么不跳?” “我可是花了钱来的,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这么多人盯着你呢,别让大家扫兴!” “都站上舞台了,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别表现得像是有谁强迫了你一样!” “知道为什么是七重纱衣吗?因为这样可以让她脱七次!” 最后这句话喊得格外响亮,激起一阵笑声和口哨声。人们大声附和着,吵闹着,挥舞着手中的丝巾,无数只猩红的眼睛盯着舞台,无数只鼓着青筋的手指向舞台,所有人的声音都汇聚在了一起—— ——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 贝拉捂着耳朵跪在地上,神情麻木而恍惚。她张开嘴,想要唱出下一句台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意志就要崩溃了。 昼夜在桌上翻找着。真够麻烦的,什么时代了还在用墨水瓶和蘸水笔?这就是艺术家的世界吗…… 舞台上,贝拉抽出士兵鞘中的刀,缓缓张开嘴,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这是患者对病症的模仿行为,她想割掉自己的舌头——得马上阻止她! 来不及讲究形式了。哐的一声巨响,昼夜猛地把墨水瓶砸碎在地,跪下去用食指蘸了些墨,飞快地把原文逐行划掉了。 没有一丝犹豫,她的指尖落在纸页的空白处,一字一句分明是用黑色墨水写就,却隐约散发出铁锈般的气味。 「莎乐美,为何将刀尖指向无辜之人?为何对真正的罪人视而不见?」 奏乐声骤然中止。祁麟从帷幕后望向舞台,兴奋地高声道:“有效果,她的行动真的会受到剧本的影响!” 贝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双手紧攥着刀悬在半空中,刀尖不断颤抖着,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哀伤和绝望。 昼夜顿了顿,继续写道: 「被践踏会让你感到羞赧吗?践踏你的生命会让他们感到骄傲吗? 在罪人的欢声笑语中自戕谢幕,这绝非你心中真正渴望的结局——」 “……别再说了,我不想……我不能再唱了……” 贝拉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喃喃着站起身,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踉踉跄跄地向前踏了几步。 情况稳定了一些,但这显然只是暂时的。究竟该怎么修改剧本,才能让茧的核心暴露出来? 昼夜往后翻了几页,一行希律王的台词映入眼帘: 【……砍下一个人的头颅,那场面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不是吗?这样残忍的事情不该让一个弱女子看到。你以为会从中获得什么乐趣吗?不,不会的,不会的……】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乐趣,没错,乐趣。 亲手杀死自己的仇敌,让过往的痛苦尽数得到报偿,那何尝不是一种极乐? 她绝不相信贝拉是脆弱的人。恰恰相反,痛苦与绝望在贝拉的心中催生出了力量——憎恶、怨恨、愤怒、挣扎——都在等待着一个发泄口。 这些衣冠楚楚的观众,他们能够出现在这个节点,出现在贝拉最深层的痛苦意识里,正证明了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来吧,医生开药的时间到了。就用你们的血,熬成疗愈贝拉的药。 昼夜伸手在满地墨水里再次蘸了蘸,重启一行写道: 「莎乐美,此刻正是自我放逐之刻,无需原谅他们对你的深怖。 任何人都不能使你畏惧,任何诏令都不能使你屈服。 将那柄银匕首高高举起,你会听到自己蓬松的生命敲击他们贫乏的骨!」 最后一个字落下,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 仿佛被巨大的休止符砸中,一切乐声、歌唱声、喝倒彩声瞬间止息,所有观众丑恶的嘴脸骤然凝固,就连扔上舞台的皮鞋都悬停在了半空中。 昏暗的光线洒落在众人身上,一切就像是忽然裹入金色的琥珀之中。 舞台上,贝拉错乱的脚步声也停住了。但她并没有像台下众人一般凝固,而是轻轻地扭动着浑身的关节,就像要把身体舒展开来那样。 她转过身去,面朝着观众席站定,然后无声地、缓慢地把刀举过了头顶。 一个笑容从她的嘴角浮现了出来,就像在数小时前的那场舞会上,她将那把餐刀捅下去时一样。 第十八章 Plaudite! 杀戮,仿佛无穷无尽的杀戮。 首当其冲的是那位希律王,杀掉他几乎只用了一秒钟。贝拉的动作比在舞会上还要轻快,但这一次她把刀拔了出来,因为还要赶着去杀下一个人。 真是奇怪。在贝拉展露獠牙的下一刻,刚才还声势浩大的观众此时纷纷抱头逃窜,就像一把撒出去的弹珠,在歌剧厅里混乱地到处滚动。 求饶声和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大厅,鲜血浸染在酒红色的座椅和绒毯上,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稠得近乎凝固,贝拉在这气味里仰起笑脸,血色令她的脸庞更加妖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昼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在等。 这场屠杀对贝拉的消耗是巨大的,但也彻底满足了贝拉的心愿。等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她的茧核应该就能暴露出来了。 当然,杀红了眼的贝拉也有可能刹不住车,掉头攻击他们三个人——无论是哪种走向,现在都要做好最后的战斗准备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她所愿。 最后一名观众终于倒下,贝拉轻声哼着歌剧终幕的曲子,踏着舞步向舞台走来。 与昼夜的预想全然相反,不仅茧核没有出现,就连贝拉身上的杀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拉在舞台中央端庄地跪了下来,双手缓缓合拢,做出一个祷告的动作。 她的姿态虔诚如同修女,仿佛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歌剧厅,而是一座神圣而肃穆的教堂。 昼夜忽然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头浮现出来。 “糟了,这该不会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整座舞台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从数重帷幕之后的某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一支身披银甲、手持长枪的队伍列阵而出,每一名士兵的脸都模糊不清,动作却是出奇的整齐划一。 无视了在场的三人,士兵们一步一步向贝拉靠近,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银白的盾牌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无数只枪尖对准了舞台中央的贝拉。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是原本那个莎乐美被士兵杀死的结局吗? 剧本上关于结局的文字应该早就被删掉了才对! 昼夜立刻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划上去的墨水不仅没有覆盖住字迹,反而被迅速吸收殆尽,让结局的文字更加清晰地在纸上凸显出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结局无法更改? 沉默了许久的祁麟突然开口了,语气听起来有些迟疑。 “……前辈,这会不会与贝拉小姐的生理结构有关?” 一句话如同一个闷棍,顿时将昼夜砸醒了。 对啊,贝拉是人造生命!她的大脑里还存在着一本无法被修改的剧本,那就是代码! 她的代码不允许她杀掉人类,一旦忤逆这条规则,就会启动自毁程序! 贝拉跪在舞台中央,对四周渐渐逼近的枪尖视而不见,脸上竟然是心满意足的神情。 士兵的身影越来越多,阵型也越来越混乱,无穷无尽地向舞台中央涌来。 昼夜被挤得连连后退,一转眼,周持还在视线以内,祁麟却已经被卷到不知何处去了。 “祁麟!祁麟!!” “我在这里!我很好!……就是有点过不来了!” 远处传来祁麟微弱的应答声。昼夜循声望去,一双尖耳朵在无数银盔之中时隐时现,已经被挤到了舞台的边缘。 士兵正在源源不断地被召唤出来,只等贝拉一声令下,无数支枪尖就会瞬间刺穿她的身体。 要把这些士兵完全消灭根本就是妄想,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搞定贝拉。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艰难后退之中,昼夜隐约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看去,希律王的尸体已经被踏成一滩肉泥,踩上去的感觉绵软令人作呕。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场戏剧的结局,真的是注定向死的吗? 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不仅是她,就连贝拉本人也忘记了这件事。 或许,结局根本不需要她来修改。因为真正的结局,早就已经被贝拉亲手改写了! “周持!掩护我突进去!”昼夜放声大喊道,“我只需要三十秒!” 话音落下,只听一长串金属相击的脆响,紧接着便是漫长的、划破丝绸一般的撕裂声,数十具肉体在不远处被横向斩断,鲜血尽数泼洒在银甲之上。 周持手持匕首站在血色的中心,毫不犹豫地向前挥砍,几个呼吸间就杀到了昼夜身边。 没有任何疑问,更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在战场上共同经历过无数次的并肩厮杀,每一个动作都契合得无需提醒。 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墙以极快的速度一层层倒下,血肉堆叠的通路不断向前延伸,直到终于出现了一个狭窄的缺口。昼夜果断地冲了进去,狠狠摔进包围圈的正中心。 这就是最后一种可能性了。没有任何迟疑,她一把握住那双冰凉而僵硬的手。 “听我说,贝拉,代码的限制已经不存在了!” 昼夜努力平复着呼吸,用无比确信的眼神注视着贝拉。 “你已经杀人了!不仅仅是在虚幻的茧世界里,而是在现实中——你已经把那个男人杀死了!” 贝拉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现实世界……? 她的眼神颤抖着,眼前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在那个现实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秒,两秒,三秒。 回忆的碎片在她脑中一点一点拼凑成形,她身上的纱衣渐渐褪色,直到终于变成那条松石绿色的、浸染血迹的裙子。 “想起来了吗?” “……这不可能。” 贝拉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隐约有了一丝动摇。 “我是人造生命体,底层代码的指令是绝对的……” “这个问题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昼夜苦笑了一声,“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孽病病毒真的帮了你一个大忙。” “很难想象孽病病毒竟然对硅基生命也有效,但它确实侵占了你的拟神经中枢,从代码手中夺得了你的身体控制权。” “也就是说,是孽病赋予了你杀死那个男人的力量。而一旦突破底层代码,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最初的状态了。” 她望着贝拉,一字一句大声说道: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代码限制,也没有自毁程序,没有任何指令能左右你的意志,你自由了!贝拉!” ——你自由了,贝拉。 贝拉没有动,仿佛被劈头盖脸地击中一般,整个人都怔住了。 但昼夜很确信,她一定听懂了自己的话。 下一秒,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贝拉眼中滑落。 她抬手捂住双眼,任凭哭声肆无忌惮地响彻整座剧场,就像一个心防决堤的孩子那样。 晶莹的茧裹着一颗黑色的圆核,无比清晰地从她眉心浮现出来。 昼夜一枪刺向茧核。 一瞬间,所有嘈杂的声响骤然化为虚无。剧场的四壁和穹顶处传来短暂的回音,在空气中盘旋了几圈,最终陷入一片沉寂。 士兵、观众、希律王,还有那些长枪、银盾和权杖,一切的一切全都随着茧核的破碎烟消云散了。 华美的剧场里空空荡荡,舞台中央只剩下昼夜与贝拉两个人。 贝拉仍旧跪在原地,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屠杀的血迹已经从指尖褪去,她的掌心此刻只剩下自己泪水的湿痕。 那始终啃啮着她的痛苦消失了,在她血液里燃烧的恨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她的胸腔好像忽然变得空旷又寂静,就像这座空无一人的剧场,又好像前所未有地能够容纳无数崭新的存在,就像这座虚席以待的剧场。 昼夜拍了拍身上的灰,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 贝拉望着昼夜略有些乏力的神色,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对不起。” “什么?——噢。”昼夜摆摆手,“我知道那些并不是你的本意,别太自责。" 谁让她是干这行的呢,这都是她活该——应该做的。 她转头搜寻另外两人的身影。周持的状态似乎尚可,祁麟却已经趴倒在地,尾巴蔫蔫地横在腰侧,显然已经因为过度消耗而陷入昏迷。 舞台两侧的帷幕缓缓落下,灯光一盏一盏暗淡下去。地面以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这个茧世界就要崩塌了。 在失去视野前的最后一秒,昼夜看向贝拉,发现她正朝着观众席无声微笑。笑容里并不掺杂一丝疯狂或虚假,看起来十分寻常。 也许重拾这份工作也并非全无好处。昼夜有些马后炮地想道。 第十九章 放逐或是新生 一周后,中央医院孽病隔离病区。 昼夜抱着一束花匆匆穿过走廊。 从贝拉的茧里出来之后,祁麟就一直昏迷不醒。好在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昏迷只是纺锤的副作用。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得到那颗纺锤的。宴主动接手了此事的调查,似乎很想记他一个严重违纪,最好能直接把他踢出队伍。 可怜的祁麟每天在病床上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有什么事在等待着他。 另一边,周持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反应,破茧后顶着略显苍白的脸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又神色如常地出现在基地训练场。 昼夜不禁开始怀疑“周副队长每次破茧都会昏迷”的说法是否只是吸引她回来的苦肉计,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敢当面去问本人了。 她这次来到中央医院,是为了探望贝拉。贝拉在几天之前就苏醒了,但直到今天才被允许探视。 昼夜推开走廊最深处的病房门,看见贝拉正站在窗边,对着外面的阴天发呆。 “贝拉小姐恢复得很快。” 她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贝拉转过身来,看见来人,双眼短暂地亮了一下。 “……是呀,毕竟我是人造生命体嘛。” 贝拉在床沿坐下,轻笑道:“就是辛苦了这里的医生,每天要假装给我做检查,还要开些根本用不上的药。” “医生被下了封口令?” “是啊。当初总部默许了我的诞生,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继续隐瞒我的人造人身份了。” 提起总部,昼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恕我多嘴,你这两天还是警惕一些比较好,尽量别做引人注目的事。” “我知道,外面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你是想说这个对吧?” 昼夜惊讶道:“你已经发现了?” 在来的路上她就有所察觉,病房外面有几个人行动路线有些异常,多半是被安插在这里的监视人员。 半月后贝拉就要接受审判了,派人来这里守着,大概是为了防止她畏罪潜逃。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贝拉略微停顿了一下,笑着转换了话题。 “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治好了我的孽病。给你添麻烦了。” 昼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在你的茧里看到的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贝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凝视着那束花上的露珠,睫毛轻轻颤抖着。 病房里安静了许久。昼夜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眼下并不是展现职业操守的好时机,她不该提起那些事的。 半晌,贝拉轻声道:“那大概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昼夜坐直了身体,做出倾听的姿态。 “舞会开始前,洛厄先生——也就是我的创造人,他命令我在那间休息室里等他。当我隔着门听到他们的谈笑时,就猜到他们准备做什么了。” “可是我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垂眸望着地面,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领。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就要当场疯掉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站在了悬崖边缘,只要再迈出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就在那时,门突然响了。敲门声听起来很紧迫,像是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似的,他们不得不停下动作去开门。” “门外的人好像很严肃地说了些什么,一开始屋里的人都在笑,可是对方的语气很坚持。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笑了。” “洛厄先生的脸色很难看。他命令我穿好衣服,然后就把我带进了宴会厅,再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昼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从你的描述上来说,那种濒临疯狂的感觉应该就是孽病发作的征兆。你差一点就在休息室里转化成孽病体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贝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吸了吸鼻子。 “……其实,我有点担心那个敲门的人。他毕竟撞破了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人灭口。”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贝拉摇摇头:“我当时被围住了,没有看到他的脸,只隐约听到他们对他的称呼……” “好像是叫……‘周副队长’。” ! 昼夜面色一滞,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周持离开舞池的背影。 周持离开后没多久,贝拉就出现在了宴会厅里。事故发生后,也是他第一个冲出人群,迅速控制住了现场。 时间和逻辑都对得上。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休息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那条突如其来的讯息吗?是谁给他发了那条讯息,具体内容又是什么? 贝拉望着昼夜神色变幻,有些担忧道:“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不,没事。抱歉,我只是走神了。” 昼夜的心情有种难言的复杂。 原来周持当时是赶着去救人了,这……这很好,很对,很有职业操守。 但如果换成三年前的周持,一定会请她一起去救人,而不是撇下她,自己单独行动。 ——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啊,周持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会这么做,说明这三年里他已经成长了,是一个合格的队伍领袖了,这不是好事吗! 昼夜小幅度地甩了甩脑袋,语气有些僵硬道:“我想那个人应该会没事的,贝拉小姐不必考虑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贝拉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去担心别人了。” 她闭上眼,似乎在做某种心理准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 “……可不可以告诉我,孽病发作的时候,我究竟杀了多少人?” “只有你口中的那个洛厄先生。虽然你在宴会厅引发了一场踩踏事故,但所幸地方很宽敞,被踩到的人只受了点轻伤。” “所以,我还是杀人了。”贝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我会被判死刑。” “未必。在法律上,孽病患者属于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的群体,通常会从轻处罚甚至无罪释放。” “不一样的。我杀的不是一般人,他们绝不会让我活着离开。” 贝拉仰起脸,几乎是放松地微笑着。 昼夜见过她这副表情。在那场歌剧演绎至结局的时刻,贝拉跪在舞台中央,她脸上的神色正与此时如出一辙。 那是已经准备好向命运屈服的表情。 实际上,贝拉的孽病已经痊愈,后面的事都和昼夜没有半点关系了。更准确地说,为了防止受到牵连,昼夜应该主动终止与患者的交流。 她可以简单地说些“祝你好运”之类的话,然后毫无波澜地起身离开,甚至无需关心贝拉的审判结果。 但是,几乎无法遏制地,某种失控的意志捆住了她的手脚,撬开了她的嘴,拖着她往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飞驰。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想要活下去吗?” 贝拉怔了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仿佛想要确认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监事人员换班的时间是午夜零点。”昼夜朝窗外瞥了一眼,“这个楼层不算高,稍微布置一点缓冲的话,要接住你也很容易。” 她念念有词地比划了一会儿,又掏出终端输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在贝拉错愕的眼神中满意地站起身。 “理论可行,方案通过。反正我都有那么多罪名了,也不差这一条。” 她轻快地朝贝拉眨了眨眼。 “尽量多休息一会儿吧。今天晚上,你恐怕要熬个通宵了。” 第二十章 于夜色中 他们开车回到基地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月亮就要沉到建筑的下面去了。 深夜的中央城,浮空车道上仍然车流如织。昼夜把音响音量调高,轻柔的爵士乐在车厢里渐进,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哼唱。 周持坐在副驾,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 “心情很好?” “当然。”昼夜轻敲着方向盘,“等到天亮的时候,差不多就能收到她抵达环外域的通讯了。那条路很隐蔽,绝对不会有意外。” 在外逃避通缉的三年里,她就经常使用那条通路——这种事还是不要在周持面前提起的好。 “你不高兴吗?”昼夜瞥了他一眼,“还是说模范员工周副队长因为受我胁迫,违背条例私放嫌犯,现在十分不安,恨不得马上回去自首?” 副驾传来一声轻微的气音。周持挪开视线,一副不予置辩的样子。 昼夜胡乱伸手过去,做出一副要捏他脸颊的架势,原以为他肯定会躲开,没想到指尖毫无阻碍地触到了他的脸。 不知是不是空调太低的关系,他脸庞的温度有点凉。手感很柔软,但皮相单薄,稍一用力就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打了个滑,险些戳进他的衣领里。 昼夜诧异地侧过头去,正好撞上周持的视线,从她近在咫尺的指尖缓缓上移,直到与她四目相对。 她讪讪地缩回手。 周持突然开口道:“是我自愿的。” “……什么?” “你没有胁迫我。”他重复道,“是我自愿要帮你。如果贝拉小姐被抓,我会担责。” 昼夜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心吧周副队长,我偷偷用信息部的因果引擎模拟过了,贝拉出逃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她的坏运气都已经用尽了,以后一定都是好运,不会有意外的。” 说完,她又补充道:“啊,你可能没用过那台引擎,它是——” “我用过。你不在的这三年里,我和宴用那台引擎模拟过你的去向。” 周持升起车窗,嘈杂的车流声远去,车厢里一时只剩下爵士乐涌动的声音。 “我们一共尝试了七百二十四次,每一次输出的画面都是你的死状。无论引入何种变量,都无法得出你存活的那个结局,至多只是提供一种新的死法。” “我们看着你在那台终端上生而复死,一遍又一遍。在第四百多遍的时候,宴比我先一步崩溃了。我又反复尝试了很久,直到信息部终于察觉到严重的算力占用问题,强行关停了因果引擎。”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仿佛能让人幻视他是如何操作那台引擎,生成一幅血色的画面,删除,再生成。 在每一次死亡的结果中,他都必须仔细记录“尸体”的细节,哪怕只比上一次减少了一道伤口,都算得上是更加理想的结果。 尽管在体检数据上,周持的精神稳定值远低于宴,他本不该有做到这些事的力量。 昼夜哑了好一会儿。 在这种时候,对不起三个字的分量太轻了,仿佛一说出口就会从天平的另一端飞走。她只能故作轻松地说:“别想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周持轻声笑了。 “是啊,你回来了,什么也没有改变。这就是最好的事。” 密集的霓虹灯从车窗外掠过,在他的脸上飞快地投下一阵明明暗暗的光影。 “……欢迎回来。” 他终于说出口了。 昼夜感到一阵短暂的、恍惚的满足,好像在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之后,“回来”这个过程才彻底宣告完成。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直到在基地休息室里互道晚安。 周持的背影似乎比先前松弛了些许,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重担。 今夜一定能睡个好觉。昼夜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推开门。 她的动作定住了。 门缝处有一缕呢绒的纤维,酒红色。是她衣柜里没有的颜色。 从房间深处隐隐传来一阵呼吸声,从频率上来看,是个男人的声音。 听上去……有点耳熟。 昼夜径直走进房间,和往常一样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伸手开灯。 光线亮起的瞬间,她转身持枪瞄准,将坐在窗边的人影一丝不差地框在准星中央。 枪口之下,主管抬手挡住眼睛,发出一声略带困意的抱怨。 “好刺眼……拜托,二队长,开灯前好歹先提醒我一声吧。” 昼夜冷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放下枪的打算。 “原来是主管先生,我还以为是基地闹鬼了呢。” “我是担心二队长夜不归宿,该不会是做什么傻事去了,所以来拜访你一下。” 他眯起眼,笑容纹丝不动:“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二队长效率绝佳,已经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了。” 他知道了。 他为什么会知道? 昼夜飞快地把整个计划回想了一遍,找不到任何一处可能泄露的环节。 “别担心,二队长,没有人向我告密。只不过几个小时前,祁麟队员终于醒了,我去探望他的时候,顺便听他讲了此次任务的经过。” 他看着昼夜的双眼,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听完之后我就知道,你会想办法帮助贝拉小姐。你一定会的,就像我当时能把你留下来一样。” 主管顿了顿,声音里的温度骤然消失。 “可惜,对于这种出自善良的愚蠢决定,我实在不敢苟同。容我再次提醒你,贝拉小姐杀死的那位洛厄先生,可是总部最大的资方。” “你要告密?” “怎么会。”他耸了耸肩,“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一旦被揭发,我只会被你连累获罪。” “所以你要帮我。”昼夜点点头,“很好,那你现在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赶紧离开我的房间了。” “帮你?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懒散地站起身,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寒意逼人。 “——我是来警告你的,昼夜小姐。这件事总部必然会下令彻查,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我绝不会为了你冒险。” “一旦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交出去抵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无形之中仿佛短兵相接。 昼夜沉默片刻。 这压抑的气氛反而让她有些想笑。 “主管,你上任应该还不满三年吧?” 她放下枪,自顾自地卸除身上的装备,“不知道您看过我的档案没有?” 主管看着她的动作,一时没有应答。 “我的养母生前是总部的研究员,所以我从小就在总部的研究室里长大。” “虽然这么说有点恶心,但总部对我来说,是唯一能称得上家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的时间,远比你要长得多。” “所以,关于这里的规则,还轮不到你来警告我。” 昼夜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器,上面闪过一则讯息——“安全抵达!”,附一个温暖的笑脸,来自贝拉。 她将那则讯息点开,重重拍在主管的腿上。 “喏,铁证如山。你大可以去告发我,或者拿我去向高层投诚试试。我很期待你会有什么下场。” 主管随着她的手垂下眼去,讯息映出的光亮在他的瞳孔里闪了闪。 房间里陷入一片无声之中。 第二十一章 今日的胜负是……? 昼夜俯视着主管的双眼,两人挨得很近,她眼中震慑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主管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 放声大笑。 “怎么了,主管先生?”昼夜冷声问道,“后悔把我召回来了吗?” 主管笑得相当开怀,眉目之间隐约有一丝恶狠狠的神色。 “很满意,我很满意,一点也不后悔。把你召回来真是我三年以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他笑得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撑住了椅背,微微俯下身去。 昼夜神情微妙地盯着他。 一般来说,正常人突然表现出这种异常状况,多半是要孽病发作了。不过眼前这位应该不是,他应该只是比较普通地癫了。 “别误会,我的笑发自内心。”主管边笑边按着胸口,“这枯燥的地方塞了那么多死人,整整三年,现在总算有一点人样了。” 枯燥?死人? 昼夜忍不住讥讽道:“我才来了几天,你圆滑的人设就站不住脚了?” “继续在你面前伪装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你既不会买账,也不会降低警惕,更不会被我恐吓住……还不如直接说实话的好。” 这倒是有些令人意外。 她原本只是想告诫他少管闲事,没想到几句难听的话砸下去,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效果。 主管笑得呛住了,咳嗽了几声,有些艰难地给自己顺着气。 “……总部高层那群老东西也是够可笑的。当初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召回你的时候,他们恐怕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夸大其词。贝拉又不是危险人物,让她逃走也算不上什么后果。” “不不不,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实力绝对不止于此。” 昼夜理所应当道:“我权当你是在赞美我。” 许久之后,主管似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情稍稍严肃了一些。 “那么,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既然提到了总部高层,有一个情报是你需要知道的。” 他对上昼夜的双眼,压低声音说:“洛厄还活着。” ”什么?!“ 昼夜一愣,立即拧眉道:“可是他明明当场就——” “虽然贝拉小姐在病发状态下用尽了全力,但她毕竟不是专业的杀手。那把餐刀只捅进了洛厄先生的前额叶,避开了脑干和主动脉,没能让他立即毙命。” 主管清了清嗓子,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神色。 “洛厄先生能享受到的医疗水平是最顶尖的。虽然现在还在抢救中,但血浆和器官都在源源不断往里运,整座中央城的医学专家都在那间抢救室里。他多半是死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俯身拾起昼夜的通讯终端,轻轻放回她手心。 “不难想象,他醒来之后会有多么怒火中烧。所以,如果你还想继续保护贝拉小姐,请务必把她严严实实地藏好。” ……真够麻烦的。昼夜只觉一阵头疼。 毫无疑问,洛厄先生一醒,等待贝拉的就是全境通缉令。她只是个普通人,没受过任何反侦察训练,恐怕不出一天就会被逮捕。 主管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确认。” “什么?” “祁麟队员告诉我,你们在茧里看到了贝拉小姐被围殴的记忆。关于这个部分,我想他大概是不忍心说出实情。” 主管放缓了语气:“贝拉小姐遭受的,应该不只是殴打那么单纯的事吧?” 昼夜眼神凌厉地瞪了过去,他马上举手作投降状: “我无意刺探她的悲惨经历,只是要提醒你,如果有人因为迫害过贝拉而感到心虚,那他——或者他们,恐怕会把你视作一个威胁。” “我被人仇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无论如何,还请你注意安全。你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成员,但也不是没有被灭口的可能。” “……谢谢。”昼夜叹了口气,“我也会转告周持,让他最近提高警惕。” 话音落下,一缕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正落在她的眼前。 天就要亮了。她索性哗啦一声拉开帘子,对着雾蓝色的天一阵默然。 本以为顺手做了一件好事,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还会牵扯出这么麻烦的事。 她在心里拷打自己:后悔了吗?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然而千头万绪之中,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找不到一个完美的选项。 救人后悔,不救也会后悔。既然如此,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能满足她所剩无几的那点正义感——或者是虚荣心。 “怎么了,昼夜小姐?”主管在她背后语带笑意道,“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她没好气地闭了闭眼:“我对你没有过想象。” 主管语气受伤道:“你对历任主管都是这样吗?平时阳奉阴违地敷衍着,做任何事都从不请示上级的意见?” “阳也不奉。”昼夜漠然道,“坦白说,以前的主管我全都不记得了。反正只是任务领取处罢了,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麻烦的。” “我很荣幸。”主管一脸受用,“我会想想办法,好让你记住我这一任的。” “这是在对我宣战吗?” “不是。” 就是。昼夜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主管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诶,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一晚上,还有一大堆工作没有处理呢。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能在早班前补一会儿觉……” 他边说边摆摆手:“晚安——不,应该是早安了,二队长。” 昼夜一个箭步拉住他:“等等,你还没跟我道歉。” “道歉?”主管愣了愣,脸上有几分真实的困惑,“为了什么?” “擅闯我的房间。” “哦,这件事啊……哈欠……真是抱歉了,二队长。” “不是这种道歉。”昼夜断然驳回,“你重新说。” 主管看见她严肃的神色,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开口。 “对不起,昼夜小姐。我不应该未经允许就进入你的房间,请你原谅我。” 昼夜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臂。 “下不为例。” 他颇感新奇道:“这算是原谅我了吗?” 没有回音。主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刚刚忘了说,下周有一场部门例会。听说你以前从不参加任何会议,但现在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她嫌弃地把他往门外推:“我们不熟。” “那就是会来的意思了?鄙人铭感于心。”主管笑着提醒道,“时间是上午九点,可别迟到了。” 第二十二章 一经出售概不退货 昼夜迟到了。 上午九点整,对外医疗部会议室。 主桌上特意为二队留的座位空空如也。不仅昼夜没到,就连其他队员也不知所踪。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出声。 宴扫视一圈,忍无可忍道:“主管,坦白说,浪费时间的不是她,而是专门给她留座的你。” 斜对角坐着四队长,他闻言嗤笑了一声,扬声道:“我看她是没脸来吧。整个部门都在这呢,她一个有前科的来干什么?等着让人看笑话?” 宴面无表情:“我建议你闭嘴。她的薪金是你的好几倍,多出来的那部分足够雇一车人把你打到失声了。” “你——” 主管用笔轻敲了几下桌子:“不要争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开会。缺席的队员——” “到!二队到了!” 会议室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然西高声喊着到,忙不迭地往里走。 新月跟着走进来,朝长桌尽头的主管歉意地点点头。 “抱歉,我们并非有意迟到。刚刚临时通知体检,我们集体抽血去了。” 说着,她转头对宴提醒道:“宴队长,医疗福利部那边让我转达,请一队下午也去。” 然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随口抱怨道:“为什么只有P.U.R.G.E每个月都得抽血?本来平时流血就够多了,还得主动往外抽。” 他顿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们生理机能超群,血液自带特殊成分,总部高层需要我们的血做研究。” 新月嘎吱一声拉开椅子:“少看小说。” 昼夜踩着慢吞吞的步子走进会议室,直接就近找了把椅子,随意在长桌的尾端坐下了。 给二队的留座处仍然空无一人,周持朝那边扫了一眼,仍旧紧挨着昼夜落座。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视线中,主管咳嗽了一声,宣布会议开始。 几名文员迅速进入流程,对着电子屏上的图标大讲特讲。昼夜只觉嗡的一声,困意排山倒海一般涌上了脑门。 没关系,既然主管敢请她来开会,那也一定能容忍她当场入睡吧。 她正想靠咖啡因进行一下最后的挣扎,一转头看见周持正面无表情地吞咽漆黑的液体,喉结滚动的时候,眉心有稍纵即逝的褶皱。 黑咖啡啊…… 三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口味吗? 应该是不行的。 昼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从茶水间拿来一整罐方糖。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她拧开盖子,然后不要命地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倒。 咕咚一声,紧接着是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主管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些不安地看向昼夜,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暴起伤人了。 “都看着我干什么?”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没见过人爱喝甜的?” “……没事。”主管说,“我只是想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咖啡机里有奶。” “谢谢。” 会议室短暂安静了一瞬,重新被冗长的发言声填满。 然西埋着头跟新月小声嘀咕:“队长……这么嗜甜?那为什么不直接喝奶茶呢?” 新月瞪他一眼:“那可是队长,管好你自己。” 议论声飘进宴的耳中,她视线扫过昼夜的方糖罐和周持的咖啡杯,露出了然的神色。 三年了,还在搞这套。 昼夜扯着周持的袖子,把他的手拖到桌沿下,在手心里敲敲点点。 「杯子换一下。」 周持犹豫着,手指轻轻蜷了起来,又被她用力拍了一巴掌。 「赶紧的!」 两人的神情都相当平静,没人发现他们正借着桌子的掩护用电码交流。周持把杯子递下去,换回来一杯满得几乎溢出来的咖啡。 久违的、剧烈的甜味蔓延上舌尖,他盯着杯子里的糖块,神色有些复杂难辨。 「你现在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副队长了,不需要靠黑咖啡这种东西来维持靠谱人设。就算你直接抱着糖罐往嘴里倒,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只是习惯了而已。」 「别告诉我,我不在的这三年里,你一口甜的也没吃上?」 他扭过头去,任凭她捏着自己的手,显然准备逃避这个问题。 死要面子活受罪。 昼夜暗自翻了个白眼。 长桌对面,似乎有什么流程结束了,主管坐回自己的位子,高声道:“那就进入最后一个环节吧,请各位队长依序进行本月汇报。” 昼夜茫然地望向周持:还有这个环节? 没等他给出什么指导意见,宴已经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脸上写着「终于让老娘等到这个环节了」。 她在屏幕上调出一页报告,简短道:“我申请对祁麟队员进行退队处分,将他即刻调离一队。”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交头接耳的声音。 祁麟刚出院没多久,大概是精神尚未彻底恢复,从会议开始时就一直在副席乖乖地坐着,垂着脑袋,一点动静也没有。 听见宴的发言,他懵懵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他要被P.U.R.G.E退货了? 震惊之下,祁麟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尾巴惊慌失措地僵成了一条直线。 “队长,我——” 宴语气冰冷:“现在是队长发言环节。” 他的声音被吓得全吞了回去,在喉咙里轻轻呜咽了一声。 “……宴队长。”主管缓缓说道,“关于祁麟队员持有纺锤的原因,本部尚未得出确切的调查结果,如果现在就进行处罚,恐怕为时尚早。” 宴冷哼了一声:“纺锤的外观和普通子弹相差很大,他不可能分辨不出来。那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明知故犯。” “不仅如此,在任务途中我曾明确向他下达禁止射击的命令,但他仍然击发了那颗纺锤,强行进入茧世界。如果不是二队长反应及时,这次的任务的结果必然相当惨烈。” 说到这里,宴的脸上满是不耐的神色:“他的行为严重扰乱了队内秩序,我的队伍里绝不允许有这种不稳定因素存在!” 主管陷入了沉默。 祁麟是被关系户塞进来的,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P.U.R.G.E毕竟声名在外,在总部的地位举足轻重,会受到资方的青睐也是难免的。但相对应的,被P.U.R.G.E开除也是相当大的丑闻。 如果他真的被开除,那整座中央城恐怕只有媒体会高兴。明天的头版标题就会是这样——「光麟集团少爷违纪翻车,天价家室也买不到“免罚金牌”」。 可是宴也不是好商量的主。她在会议上当众发言,显然是做好了绝不让步的准备。 房间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满脸忧虑,有人则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主管一言不发,脸上的笑意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长桌另一端响起一道懒散的声音。 “只要让他在P.U.R.G.E里呆着就行了对吧? 昼夜揉了揉眼睛,摆出一个状似十分善解人意的微笑。 “那有什么难的。这个人,我要了。” 第二十三章 堂下何人 众人纷纷侧目。 宴脸色一沉,不可置信道:“你傻了吗昼夜,知不知道他的各项数据有多差?还嫌自己的负担不够重?” 昼夜撑着头,笑眯眯地说:“一队长哪里话,整个对外医疗部的担子不都压在主管和你身上了嘛,我哪有什么负担呀。” 像宴这样执行力拉满的领导,当然是严于律己严于律人,永远都走在接近完美的路上。 但昼夜不一样,她律人律己都宽。 横竖二队的战力已经够用了,大不了让祁麟常年驻守基地,给外勤归来的队员发发慰劳小礼物什么的。 宴瞪着她,表情看起来又想要揍人了。 “周副队长!”她握拳叩着桌子,“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你也没有意见吗?” 周持微微眯着眼,盯着祁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实在称不上友善。 昼夜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在茧里他也算是救过我一回,就当还他一个人情吧。」 「……」 “现在是队长发言环节。”周持绷着脸,语气低沉,“我无权参与决策。” 宴看了看他,又看看旁边笑得一脸乖觉的昼夜,气得哗一声展开折扇,用力往脸上扇风。 “……要是你哪天被他害死了,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昼夜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厉害着呢,放心吧。” 这一天天的,哄完这个哄那个。 然西激动地小声欢呼:“新月,我要变成前辈了!我再也不是二队食物链的底层了!” 新月瞥了一眼祁麟的尾巴,语气仿佛洞察一切。 “我觉得队长只是以公徇私。” 昼夜扫了他们一眼,两人立刻收声。 众人各归各位,只有被交接完成的货物祁麟本人还站着。他大概是一时受到的打击太大,紧接着又被神兵天降捞了起来,在过山车般的剧烈刺激下宕机了。 昼夜好笑地叹了口气,起身穿过大半间会议室,伸手握住祁麟的手腕。 “还愣着干嘛,到二队的地盘呆着去。”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看到他在被拉住的瞬间就扬起了尾巴,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一路摇,等被带到长桌末端坐下的时候已经眼泪汪汪了。 不过,有人似乎对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不甚感冒。 “看来这位实习队员,不仅背景关系好,人缘也很好啊。他是怎么进的一队我不知道,但现在还能被二队捞走,八成是靠二队长的‘特殊照顾’吧。” 四队长斜眼笑着,语气意味深长。 “难怪实习了这么久也没长本事,原来所有的本事都花在二队长身上了。” 主管的笑意淡了下去:“四队长,散布谣言也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四队长耸耸肩:“我只是说说主观猜测而已,又没有白纸黑字地下结论,这也算造谣?” 昼夜轻笑了一声,放下咖啡杯,语气漫不经心。 “就连收编祁麟这种小事都能受到四队长的关心,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莫非你是——” 她抬眼直视四队长,诚恳地问:“喜欢我吗?” 室内的空气仿佛短暂地凝固了一下。 所有人都空白了一瞬,随后飞快地交换着挤眉弄眼的神色。 四队长难以置信地上下扫视着昼夜,神情无比嫌恶,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这玩笑真够恶心的,医疗福利部没查出来你的自恋人格障碍吗?” “噢,你不喜欢我啊。” 昼夜点点头。 “那你就是喜欢祁麟。” 哗啦一声,在她身后,祁麟从副席的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大为震惊地望向四队长,按着自己的衣服领口,瞳孔和耳朵都在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四队长……”他连连后退,“这太突然了,我、我不能接受你……” 昼夜安抚道:“别怕别怕,我保护你啊,你不会被送去四队的。” 四队长脸色铁青,嘴唇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指着昼夜哆嗦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大步往会议室外走。 可惜昼夜坐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一抬手将他拦在了过道里。 “别急着走啊四队长,我话还没说完呢。”昼夜语调上扬,“听说你前阵子去后勤部领了一次装备?” 四队长强忍着满腔浊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所以呢?” “凑巧的是,就在你领完装备没多久,后勤部就上报了一条消息,说纺锤的库存不知为何少了一颗。” 昼夜侧过头,清清楚楚地看见四队长脸色骤然转白。 “而祁麟告诉过我,在那场舞会上,你曾主动和他攀谈,详细地询问他礼服的材质做工,还让他还脱下外套给你看看内袋。” “……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麟是实习队员,身手比不上你这位久经沙场的老队长。” 昼夜挑了挑眉,面带微笑道:“对你来说,趁他不注意偷走他的配枪,把弹夹倒空,再换上一颗纺锤,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一片哗然。 祁麟错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脸上一点点显出后怕的神色。 四队长退了一步,面色狰狞道:“你……你竟然敢这么诬陷我!” “我只是说说主观猜测而已,又没有白纸黑字地下结论,这也算诬陷?” 昼夜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你!”四队长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就算是猜测也太可笑了,我和祁麟毫无关系,陷害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能说毫无关系呢,未免太见外了吧。”昼夜柔声细语,“据我所知,你的家族企业面临破产清算,正在被祁麟出身的光麟集团压价收购吧?” 动机成立,手法明确。 没人料到这场会议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众队员全都缩着脖子低着头,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假装自己突然失聪。 主管神色肃然道:“我会联系仓库那边,让他们调查监控。” 昼夜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已经去看过了。有人的动作很快,四队领装备的那一段恰好被剪掉了。” “总会留下痕迹的。”主管认真地说,“我会派人去查。” 四队长心里的鬼被人揪到了明面上,索性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丢下了。他目露凶光紧盯着昼夜,语气阴冷道: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死刑犯,手段残忍,所以别人会怕你?把这种肮脏的手段用在同僚身上,就不怕被所有人合起来报复吗?” 活生生的恶人先告状。如果这时候掏出刀朝他刺过去,或许他能靠这张城墙般的脸皮毫发无伤。 昼夜脸色一变,语气不善道:“四队长,这话应该我来问吧。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针对我?” “我又没有家世背景,和你起不了利益冲突。上次出任务,借调队员的命令也不是我下的,就算你队里死了人,也不能赖在我头上吧?”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看我这么不顺眼?就因为我有所谓的‘前科’?”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出声来,“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什么疾恶如仇的正义人士。” 话音一落,她本以为众人会继续看好戏,没想到所有人忽然都沉默了。 就连然西和新月都低下头去,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仿佛整间会议室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 昼夜环顾四周,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你们知道?” 第二十四章 「折光」 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众队员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绝望了。他们实在听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事,也许会议结束就会被一批一批地拖出去枪毙吧。 昼夜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主管的身上。 “你说。” 主管双手交叉支在桌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平静之中略带一丝兴味。 “我不确定那些信息是否是事实……” 他缓缓站起身,在大屏上点开档案库,一条一条地划了过去,似乎在检索着什么。 “那,就先从大家比较熟悉的部分说起吧。” “众所周知,三年前的某个晚上,在中央城边界的一栋废弃大楼里,发生了一场起因未知的大规模流血事件。” “数百名总部研究员离奇丧生,尸体一度堵死了大楼的通道。最反常的部分在于,在每一具尸体上都出现了孽病化的症状。” “与此同时,有人在案发现场目击到了一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女性。她未携带任何装备,从楼顶一跃而下,就此行踪成谜……” 主管回过头。 “那个人就是你,前精英队员、现任P.U.R.G.E队长,昼夜小姐。” 昼夜看着主管的动作,一言不发,一丝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背脊。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 她紧紧攥住咖啡杯的握柄,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警惕的表情。指尖硌进掌心之中,有些刺痛。 没什么好心虚的,昼夜。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比你更清楚。 那个三年前的晚上,在那个“魔笛之夜”—— “那个夜晚被称为‘魔笛之夜’。”主管停顿了一下,“但请各位原谅,我所知的内容也就到此为止。魔笛之夜的资料是绝密中的绝密,即使是我也没有阅览的权限。” “至于为什么四队长会尤其‘关注’你,我想……是因为这个人。” 一份资料在大屏上清晰地加载了出来。 乍看上去,这是一份相当标准的总部员工档案,经历方面也很寻常。 他曾在“学院”就读,毕业后因出众的研究能力进入研发部,就像他的绝大多数同僚一样。 但在工作经历那一栏,大段大段的乱码赫然横亘在文档中央,错乱的界面隐约令人毛骨悚然。 ……曾加入????实验室,在???计划中担任???的副手…… ……于“魔笛之夜”事件中殉职。 殉职。最后一行字被标成了刺目的红色,下滑到此处,像是被一把匕首猝然扎进眼球。 昼夜的双眼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如坠深池,浑身一片冰凉。 在那份资料的顶端,有一双眼睛正笑着望向她。 那是何等温柔明净的笑容,仿佛春日尽头落在眼皮上的光,沾满柚子汁一样清甜的气味,在风里转着圈推着她向前跑。 已殉职,三个字分明地标在那双眼睛的下方。那张脸是灰色的,因为那是属于一个死去之人的照片。如同飓风呼啸卷过旷野,每一寸春草都在风声中消逝,云翳沉积的天空就是这样灰黑的、沉默的、无助的颜色。 除了她以外,这里还有人记得那双眼睛的颜色吗? “折光。”主管清晰地念道,“他是在那个夜晚死去的,最年轻的研究员。” 窗外似乎开始下雨了。 中央城的雨水总是很频繁,以至每当有人沉湎于潮湿而冗长的回忆中时,难免都会觉得一阵应景。 昼夜在雨声之中挪开视线,她强迫着自己从那张脸上挪开了视线,然后侧过脸,一点一点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 “是啊,是这样。”她笑着理了理头发,“这些事我都知道了。” “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她站起身,轻飘飘地走到窗边。暴雨倾斜而入,细碎被风刮进她的颈间,触感寒冷而尖锐。 ——哐当。昼夜伸手把窗户紧紧关上。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吧。”她笑吟吟地看着主管,“不是要说四队长的事吗?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为什么不直接说重点呢?” 主管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探究。 但昼夜的神情几乎天衣无缝,漆黑的瞳孔深处似乎空无一物,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然,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重点了。” 主管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四队长,“由于折光研究员出众的研究才能和人格魅力,他在生前极有声望。” “我曾听四队长自己说过,他是折光先生的追随者……虽然是精神上的。” 众人的视线随着主管的话音,一齐落在四队长身上。 他挺着胸口,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一样,高高扬起下巴,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没错。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今天索性就问个清楚。” 他恨恨地瞪着昼夜,像是想从她脸上生剜下一块肉来。 “说吧,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要杀害折光先生?” “注意你的言辞!”周持冷声打断他,“总部已于三天前下达昼夜的无罪判决,你的言论已经明确构成诽谤!” 四队长愤懑地猛一挥手,几乎嘶吼着喊出了声。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魔笛之夜的资料藏得比鬼还深,总部为了保住这个女人什么手段都敢使,封锁资料这种事难道很难办到吗?!” 主管用笔管大声敲着桌面,试图维持秩序:“四队长,请您先冷静下来……” “都给我闭嘴!折光的死大有蹊跷,她敢承认吗!” 哗啦一声巨响,四队长伸手将桌面上的东西尽数掀翻在地。 瓷杯碎片带着咖啡渣四处飞溅,几个小队员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纷纷站到自家队长的背后。 祁麟也跳了起来,但他无处可躲,只能横着耳朵往后退了一步,对四队长怒目而视。 四队长撑住副席的下沿,眼看着要掀翻整张桌子。祁麟死死按住桌面,一副寸步不让的姿态:“住手!” 四队长伸手猛推了他一把:“滚开!” 长桌尽头,两个身影拍案而起。 第二十五章 罪人陈词 新月和然西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四队长牢牢地架在桌上。 “四队长。”然西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嘲讽,“你还是控制一下自己吧。要是你跟我们队长打起来,我敢保证,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 四队长在两人的桎梏之中动弹不得,像蛆一样奋力扭动着身躯。 “你们想捂嘴也没用!这里没人是瞎子,大家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问问你们的好队长吧,看她敢不敢——啊!!!!” 新月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弯,他痛叫一声,猛地跪倒在地。 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新月队员,然西队员,也请你们不要使用暴力。” 宴听见这话,神色讶然地回头,向自己的队员询问道:“有人在使用暴力?你们看到了吗?” “没有,队长。大家都只是在开会而已。” “我看也是。”她点点头,啜了一口咖啡,“二队的两位队员辛苦一下,把扰乱会议的人带出去吧,我们差不多也该散会了。” “得令。” “你们都疯了吗,她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要这么护着她?!” 四队长额头上爆出了青筋,直着通红的脖子骂道。 “折光先生死了,有多少研究成果毁于一旦,多少科研计划推迟甚至胎死腹中,你们想过吗!她何止是个杀人凶手,她是让整个科研历史断代的千古罪人,她该死!!” 宴从座位上猛然站了起来,座椅咚的一声向后翻倒在地。 但昼夜先一步开口了。 “他说得没错。” 她的声音不大,语调毫无波澜,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折光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把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不仅如此,那天晚上死掉的所有人,几百名研究部的成员,全都是我杀的。” 为了防止大家产生误会,她就再贴心地多解释几句吧。 “我既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人胁迫,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杀死了他们。就算现在回到那天晚上,我还是会这么做。” 昼夜缓步走到四队长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满意了吗?” 四队长不再挣扎,表情像是被人从十八层楼上浇了一桶冷水。 他愣了几秒,茫然地四下看去。 “你们、你们都听到了吧,她亲口承认了!你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马上把她抓起来?” 他仓皇地喊道,“把她抓起来,给折光先生报仇啊!” 昼夜闭了闭眼,前所未有的烦躁感郁积在她的胸口。 她没有当面拆穿谎言的兴趣,也向来对这些评价不甚在意。恶魔、罪人、通缉犯、杀人犯,如此种种的称号,三年之中她早已经听腻了。 但是,这次不行。 以折光的名义向她降罪,尝试击溃她心中与折光有关的那条防线,这是她决不允许的事。 她的眼神倏忽变得幽深,声音寒冷至极。 “可以停止表演了吗?开口闭口折光先生,可你这个所谓的追随者,追随的到底是他本人的理念,还是他动听的名号?” 昼夜的眼中有痛楚一闪而过。 “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吗?知道他付出过何种努力?知道所谓天才的名号是如何成为了他身上的枷锁?” “他死了,天才昙花一现,你就把他当成偶像来崇拜。如果他还活着,光芒万丈地活在你的身边,高高在上地悬在你的头顶,你只会憎恨他,就像憎恨我一样。” 信仰是盲目的,憎恶是虚构的,唯独膨胀的自我是真实的。 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让混沌的大脑冷却下来。 “四队长,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因为你对折光,对我,对魔笛之夜……” “根本全都一无所知。” 他瑟缩了一下,仍旧强撑着开口:“……你吓不住我,说那么多废话也掩盖不了你杀过人的事实!难道你不该偿命吗?” 昼夜望着四队长外强中干的姿态,心下明白他根本听不懂自己说的话,再费口舌也只是对牛弹琴。 但她还是喃喃地开口了,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如果我的死亡,能换回那数百名研究员的生命,换回折光的生命,那我很乐意去死。” …… 是啊,她一直都这么想。 昼夜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的会议室。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她没走出几步,身后有零碎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周持在她头顶撑开一把灰伞,沉默着与她并肩而立。 她望着总部大楼隐在乌云中的顶端发呆,听到背后传来新月小心翼翼的声音。 “队长……” “我没事,真的没事。”昼夜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回来之前我就想过,肯定会有旧事重提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很奇怪,从承认自己亲手杀了折光那一刻开始,她的情绪就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本以为被迫回忆起魔笛之夜时,自己一定会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但是现在,她的心里却什么都没有。 “比起这个,我有话要问你们。” 她看着然西和新月,故意让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你们两个刚刚为什么那么积极?该不会是被我的个人魅力俘获了吧?” “队长觉得我们很盲目吗?”新月笑了笑,“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周副队长。” 周持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打断接下来的话,但这点杂音被大家默契地忽略了。 “周副队长经常和我们提起您,说您非常非常厉害,能做到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没有什么任务能把您难住。” 新月回忆道:“其实他也没有说过什么具体的事,但我不相信一个恶人能让他露出那种表情。我相信副队长的判断,所以,我也相信您。” “而且我是您的部下,我的命运已经赌在您的手上了,保持中立有什么意义呢?” “……我倒没想那么多。”然西挠了挠头,跟着开口道,“我只是觉得队长应该有什么苦衷吧。要是队长真是坏人,有什么必要回来呢?怎么看都没有好处啊!” 昼夜说:“也不是完全没好处,好歹有数目可观的卖身钱拿。” 几个人都笑起来。 雨水密密匝匝地砸在伞面上,天空一片黯淡的灰蓝色,看起来毫无放晴的迹象。 “……该回去了。”昼夜看了看天色,“下一次任务随时会来。在那之前,就先好好休息一阵吧。” 第二十六章 人类驯服金毛小狗录像 人事部的效率很高。第二天一早,祁麟的档案全部移交完毕。 昼夜望着终端上的界面,一时有些发愁。 ——实习队员祁麟,两年前从学院毕业,全科目成绩A+,在校及实习期间均无任何违规记录。 连一条缺勤或是缺考记录都没有吗?——连迟到都没有?! 她隐约开始担心了。 想到自己学生时代的所作所为,她顿时觉得和祁麟不会有任何共同语言。 再把页面往下滑,实战经验那一栏标注的是“零”。 也就是说,他真的是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直接加入了总部死亡率最高的作战部门。 如果在她的带领下,这位光麟集团的宝贝继承人不幸殉职…… 昼夜两眼一黑,觉得自己的决定还是过于草率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疲惫道:“请进。” 门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两只尖尖的耳朵最先探了进来,绒毛在清晨的光线里呈现出半透明的金色。 来人从门后露出一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眼神有些踌躇。 “那个,队长,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进来吧。” 毛茸茸的尾巴在视线里晃来晃去,昼夜又觉得身心舒畅,眼前重现光明了。 警惕小狗陷阱。 祁麟动作拘谨地站在门口,手上拿着纸笔,神情惴惴不安地开口。 “队长,我昨夜在文档库里搜索了好久,但怎么也找不到队规在哪,所以想来请教您一下。” 说着,他捧起纸笔,一脸做好了准备的样子。 “您直接说吧,不用放慢语速,我记得很快!” 昼夜沉默了。 “……你问的是本部统一的队规吗?”她尴尬地移开视线,“我也记不太清了,要不你去问周副队长吧,他应该知道。” 此乃谎言。不是不记得了,而是根本就没看过。 她会老实遵守队规的概率,略低于总部大楼突然被小行星击中然后爆炸。 祁麟摇了摇头:“不,通行的一百七十一条队规我已经背过了,我想问的是您拟定的二小队队内条例。” ? 什么东西? 昼夜匪夷所思地望着祁麟,想不通他怎么会产生这种误会。 “二小队……还有自己的队规?” 她怎么不知道? 祁麟也懵了。他把笔记往前翻了几页,上面满是工整而密集的字迹。 “我之前在一队的时候,宴队长给我发过她制定的小队队规,一共有两百六十六条……” 他的目光略带窘意地闪了闪:“我、我以为二队也是这样的……没有吗?” 昼夜看着他的笔记本,大为震撼。 ……每日06:00开始晨训,零点熄灯就寝,入夜后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用餐时间限定为三十分钟……每日晨训必须完成以下内容……每周进行一次无护具对抗考核…… “停停停,别翻了!” 她一把按住祁麟的手,飞快地合上那本笔记。再多看几眼她就要窒息了。 此刻她突然对主管无比感恩戴德。如果主管没有让她当队长,而是把她分配到宴的手下,估计她还得再出逃三年。 “二队没有队规,你保持呼吸就可以了。”她想了想,“至于日常训练,自行安排即可。我只要求你们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别拖累队友就行。” 能加入P.U.R.G.E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应该都有一套适合自己的训练方案,这种事当然轮不到她来操心……吧? 不对。 她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祁麟——这不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吗? 没有独立作战能力,面对孽病体活不下来,会拖累队友,并非常规途径入职的精英。 “是……是这样吗?”祁麟抱着笔记本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我就自己安排训练,谢谢队长。” “你等一下。”昼夜一把拉住他,“你准备怎么安排?” “我想仍旧按照宴队长之前制定的训练方案来。”他又开始翻那该死的笔记本,“上午六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到五点,晚上——” “那是一队统一的训练方案吧?”昼夜打断他,“那个强度你跟得上?完全没问题吗?” “跟得上。”祁麟不好意思地卷了一下耳朵,“但经常在训练后需要去医院休养,总是耽误训练进度。大概是我体能太差,只要加强训练就好了!” “……” 昼夜一言难尽地望着他泛着乌青的眼圈、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心里默默地为他流泪。 宴啊,你再晚点几天退货,孩子就要给你折腾死了。 昼夜夺过那本笔记,把写着训练计划的那几页统统撕掉。 “别照着这个练了,我给你制定新的方案。” “真的吗?谢谢队长!”祁麟有些雀跃地摇着尾巴,“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会。”昼夜随口道,“你要是觉得愧疚,给我摸摸耳朵就行了。” 她一时嘴快,就此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水一样地泼出去了。 没等她想出点什么话来找补一下,祁麟已经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答应您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太多,一直都没能兑现……” 说着,他微微俯下身,垂下脑袋,把耳朵送到一个十分顺手的位置。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轻一点。” 昼夜眼睁睁地看着两只耳朵凑了过来,耳背浅金色,耳廓粉红,内耳颤颤地探出两簇毛球。 当她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紧张,其中一只耳朵在她的手心里飞快地弹了一下,留下一道难以克制的痒意。 毛茸茸,软扑扑,暖呼呼。 ……这就是天堂吗。昼夜恍惚地想。 大概是她的触碰太过谨慎,祁麟埋着头闷闷地笑出了声,随后赶紧捂了一下嘴。 “抱歉,不是笑您!”他解释道,“只是……您不常接触小动物吗?可以稍微多用一点力气,也没那么容易坏的。” 这样啊。 昼夜小心地合拢五指:“我挺喜欢猫猫狗狗的,但小时候没什么机会养……阿嚏!” “尾巴……别摇了……阿嚏!”她揉了揉鼻子,“有点掉毛。” 但她忘了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了几缕绒毛,一摸鼻子顿时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祁麟仰起脸,神色担忧地望向她。 “队长,您先不要摸了,这样好像是狗毛过敏的症状。” “不可能吧,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过敏过……阿嚏!!” 昼夜抽了张纸按在脸上,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说起来,上次在茧里靠近祁麟的时候,她也觉得接触到绒毛的皮肤和鼻腔都异常地发痒。 ——不可能吧,难道她真的狗毛过敏?? 她可是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天才啊???? 第二十七章 家访时间到 好无力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开着鬼火冲进任务现场,帅气跳车举枪对准孽病体,然后发现射出去的是一颗QQ糖。 “不行,不可以这样。” 祁麟握住昼夜的两只手,用了一点轻柔的力道,强迫她和自己的耳朵分离。 他语气严肃道:“队长,过敏不是小事,严重的话会导致窒息,恕我不能放任您。” 这怎么行! 昼夜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小三角,还想申辩几句,一张嘴又是一个喷嚏。 祁麟缓缓往后退去。 “你等一下!”昼夜紧急拦截道,“过敏是可以治的!” “比如说……有一种办法,叫缓慢脱敏法。你就每天来让我摸几下,时长循序渐进,直到我完全不打喷嚏就好了。” 她一脸诚恳。 祁麟迟疑地望着自己的上司:“可是……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治的,只要我平时注意和您保持距离……” “为什么这么说?你讨厌我了吗?”昼夜声泪俱下,“难道我把你从宴队长那里带回来是个错误吗?” “您别这样!”他慌张地凑上去,手足无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按您说的做的,我每天都会来的!” “好的,记得中午以后再来,上午我可能在睡觉。” 昼夜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打了个喷嚏。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训练场吧。我需要先测试一下你的体能水平。” 说着,她站起身往外走。一拉开门,一个全副武装的身影正站在对面,维持着正要抬手敲门的姿势。 “周持?”昼夜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越过昼夜,不可思议地落在紧跟着的祁麟身上。 祁麟开朗地挥挥手:“周副队长,中午好。” “……” 周持连礼貌性的回应都没有,只是凝固一般站在原地,表情隐约有些碎裂。 祁麟有些摸不着头脑,求助地望向昼夜,脸上写着“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好像应该解释一下。 但是解释什么呢?……为什么要解释? 短暂纠结之后,她简短地开口道:“他是来问我训练方案的。” 周持仍然没有反应,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 “……周持!”她拔高了声音,“醒醒啊周持,找我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啊!” 声音好像太大了,走廊上的路人投来惊异的视线,随后见了鬼一样快步离开了。 周持的眼神闪了闪,轻轻咳了一声,重新换上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有洛厄的消息。”他举起手中的终端,“半小时前,他已经初步恢复意识。” 昼夜的心陡然一沉。 “我试着联系过贝拉了,但她所在的区域信号极不稳定,暂时还没有回音。” 就在这时,她的终端也响了起来,主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昼夜,坏消息。洛厄听说了你的任务全过程,点名要求你去见他。”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难得的焦急,“我正在试着拖延回复,但是他——” “不用拖延,我现在就去。”昼夜已经绑紧了作战服的束缚带,“多拖一会儿也没有意义,我非去不可。” 几分钟后,一辆车飞速驶出基地大门。 车厢里,昼夜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 “你真的没必要和我一起去。” 周持没有反应。 “唉,那好吧。”她歪着头想了想,“这样也好,我最不擅长和这群上层人打交道。一会儿交涉环节就交给你,我只负责控制住自己,不要打人。” 导航上的目标地点越来越近,四周的环境不知为何越来越偏僻,显然已经离开市中心极远的距离。 浮空车道里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地面上更是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昼夜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去医院?” “这个地址是洛厄直接发来的。”周持皱眉看着屏幕,“也许是他的私人建筑。” 当那座巨大的、略显阴森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时,昼夜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未知的地点,未知的人物,未知的遭遇。明明身在现实之中,她怎么觉得好像是在茧世界里一样。 然而踏进大楼内部,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一个人形的机械生命迎了上来,浑身没有覆盖任何一寸仿人体的皮肤,金属构件毫无遮掩地裸露着。 但这个人造生命体顶着一张人脸,一张非常美丽、非常熟悉的脸。 那是贝拉的脸。 紧接着,许许多多的人造生命出现在眼前。她们分工明确,一些负责对外来者进行安检,一些则负责登记或是带路。 每一具身躯都一模一样,就像流水线出厂的同批产品。机械的构造,合成的电子音,贝拉的脸。 贝拉……根本不是他唯一的作品。只不过是为了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之中,才特意制造的,完成度最高的那一个。 昼夜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安。 眼前的这一切毫无疑问是一场鸿门宴,她不害怕未知的危险,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贝拉逃出去了,但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如果洛厄对人造生命的掌控力远超她的认知,那他们该怎么办? 她边思考边两眼放空地跟在周持后面,穿过一条又一条回廊,直到带路的那名人造生命在一扇门口停下了脚步。 这间房间看似普通,但墙壁相当厚重,且似乎夹杂了数层特殊的材质。比起起居室或者会客厅,更像是一间隔绝内外的安全屋。 “啊,二位好,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房间里站了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打手,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躺椅,周边连接着数台医疗设备。 洛厄闭着眼躺在椅子上,面色红润、神色如常,丝毫不像是一个刚从抢救中苏醒过来的病人。 昼夜说:“寒暄就免了,洛厄先生,有话直说吧。” “我很欣赏说话爽利的人。”他睁开眼望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那么,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二位。” “贝拉,现在在哪里?” 昼夜一秒钟也没有停顿。 “我不知道。”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洛厄沉沉的笑声,笑得那些仪器的缆线也跟着一耸一耸。 “P.U.R.G.E的二队长,是吗?”他缓缓说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把贝拉的脑波设计成了与我相同的频率,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昼夜愣住了。 “意思就是,如果我死了,她立刻就会跟着一起死掉。她的心跳会变成一条直线,那些仿生装置会在瞬间同时停摆。”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声音里是尽在掌握的得意。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能杀了我呢,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我是她的创造者,怎么可能允许她的生命比我更长呢?” 说到这里,洛厄顿了一下,状似遗憾地吁了一口气。 “当然了,我不指望你会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早就听说过你是如何的不服管教,所以威逼利诱的环节也可以省略了。” 他从椅子上转过来,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脸,嘴里似乎有颗金牙闪了闪光。 ”我们就直接开始吧。“ 第二十八章 棱镜 只听细微的咔嗒一声,昼夜忽然感觉脚下一空。 地面毫无征兆地开裂,她登时笔直地向下坠落。然而失重感只存在了一瞬间,身体狠狠地砸进了一个半包围式的构造里。 她的手脚毫无预料地陷进机械内部,被无数层金属元件牢牢地锁死。周持飞快地冲上来,但一层半透明的罩壳已经在她面前合上了。 有什么尖锐的构件贴在她的头顶,仿佛一条蛇在她额头上吐了吐信子。下一秒,太阳穴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刺痛。 ——昼夜简直要被自己的轻敌气笑了。洛厄竟然在地板下面藏了一台如此庞大的设备,打开地板,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掉了进去。 这手法很古典,甚至很粗糙,但就是管用。 痛。痛感从头脑深处疯狂地蔓延开来,像是一把钢筛把柔软的脑质一遍遍过筛,她的身体在剧痛之中紊乱地战栗着,五感在痛觉的覆盖下几乎丧失。 “小姐,千万别乱动,这台仪器现在可连接着你的大脑呢。” 仪器外传来洛厄的声音,拿腔捏调的,像一勺猪油漏进了耳朵里。 “这个过程很快就会结束,最多就是有点难受罢了。但如果你影响了机器的正常运转,我也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还有你,周持先生。别对那台仪器那么粗暴,你也不想看到这位小姐突然陷入脑死亡吧?” 周持砸向外罩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头脑越来越模糊了。眼前一片混沌的白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挤进了脑壳,啸叫声从头顶灌进胃里——也许她已经在无意识中呕吐了,不知道胃酸会不会腐蚀仪器里的金属构造…… 「正在读取脑波生物信号——」 「已检测到相关信息,正在复写——」 「——正在输出理论结果。」 ……什么人走进了房间,步伐很急促。洛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棱镜先生,您来了。抱歉,我正在处理一点小事,能否请您——”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朝着仪器的方向来的。 “等一等,你要做什么?!” “洛厄先生。”陌生的男声传来,冷淡之中隐约有些焦急,“我们应该达成过协定,您要使用脑光谱仪,必须通过我的允许才行。” 洛厄似乎愤怒地说了些什么,但男人无视了他的动静,快速在器械面板上按了几下。 仪器发出了嘀的一声。仿佛从深海的底部猛地浮出水面,昼夜只觉得氧气骤然灌满了肺部,鲜血争先恐后地冲进四肢百骸。 罩壳降下去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坐了起来,剧烈地喘着气。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你还好吗?” 男人的语气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和刚才回应洛厄的声音完全不同,音量也被刻意地放轻,像是怕吓到她似的。 她艰难地仰起脸,一张陌生的面孔近在咫尺。 说是陌生或许也并不准确,因为这张脸覆盖在一张银白色的面罩之下,根本看不清五官。 面罩是金属质地,可就连他的口鼻都被严丝合缝地遮住,简直像不用呼吸一样。裸露在外的一点点皮肤毫无血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唯一能被看清的是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球是几近血色般的深红,瞳孔中央却是点状的一抹天蓝色,此刻正关切地凝视着她。 这个眼神…… 脑中又是一阵剧痛袭来,昼夜立即闭上眼,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 耳边有什么动静,似乎是周持把那个陌生的男人挤开了。 周持小心翼翼地把昼夜从仪器里抱出来,在耳边轻声呼唤着她。 男人并未在意,只是语带思索道:“功率开得太高了……副作用恐怕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片黑暗中,有什么凝胶质地的东西覆上了她的前额。 “把这个贴上,不适感会缓解得快一些。……请放心,周持先生,这只是一些帮助舒缓的药物,我可以向您保证它的安全性。” 周持说:“离她远点。” 昼夜感觉到自己横着转了半圈,大概是周持抱着她向身后藏了藏。他语气里的杀意毫不掩饰,浑身紧绷,显然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他抱得很紧,贴着她的胸口处心跳和呼吸都很急促。即使闭着眼,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 凝胶丝丝缕缕地溶解,凉意如同一束柔光渗进她的脑中,抽丝剥茧般驱散了混沌的痛感。 她摸索到周持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没事。” 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周持忧惧的面容。她竭力眨了几下眼睛,房间里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 洛厄从那张躺椅上支起上半身,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朝着棱镜开口。 “棱镜先生,她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吗?你何必在意这种小事,我的操作完全遵守规范,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棱镜没有回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 “您违反协定的行为令我非常不快,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从昼夜小姐脑中复制出的信息,我也会彻底销毁,您无权阅览。” 洛厄眯起眼——他的眼皮本就被肉挤得下坠,这样一眯起来,真让人担心他还能不能看见东西。 “是吗?既然如此,我也会撤回对棱镜生物的所有注资。” “请便。” 洛厄在半空中挥了挥手:“拦住他!” 打手闻声而动,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冲向棱镜。后者却只是专心地调出数据删除界面,伸手按下去,对几乎就要落在后颈的匕首恍若不觉。 “呯!” 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吓得顿住了。 火星一闪,寒光擦着洛厄的鼻尖飞过,在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孔。 昼夜握着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真是他爹的受够了。” 她把枪口对准那张躺椅:“洛厄先生,我真心诚意劝你不要动手。我承认我轻敌了,但你就这么把我放进这间房间,也同样是太小看我了。” “只要你手底下这些人再动一下,我也会向前一步越过底线,然后你的生命就和我的未来一起就地爆炸。” 躺椅四周,那些大大小小的医疗仪器同时发出各种警报声,心率和血压数据瞬间飙升。 “后退,都后退!” 洛厄慌忙地下达命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 “你……你怎么会有枪?!我的安监系统——” “凭你造的那些东西,就想解除P.U.R.G.E的武装,简直白日做梦。” 昼夜用力吞咽了几下,把翻涌的呕吐感压回胃部。 她的枪口牢牢地锁定着洛厄的脑袋,同时一脚踹在最近一个打手的后背上,语气狠戾。 “全都给我滚开!” 周持踢开了房门。 无需多言,他们都清楚地记得来时的路。 昼夜的身体重心还是有些不稳,每走一步都轻飘飘的,像是踩着棉花。 她只好把一小半重量挂在周持身上,任凭他像牵着风筝一样扶住她,绕过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路上时不时解决两个拦路的人造生命。 重见天日。 灼热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在一片晕眩之中有些晃眼的发蓝。 周持紧紧扶着她的肩,神情有些挣扎,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继续把她抱着走。 “我真的没事。”昼夜摆了摆手,“你知道的,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用担心。” 在这缓口气的间隙,一个幽灵一样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第二十九章 肇事逃逸 “感觉好些了吗?我可以提供一些其它药物,能让你恢复得更快一些。” 那个两眼血红、戴着面罩的人不知何时跟出来了,正站在不远处,一脸关切地望着昼夜。 阳光下,他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几乎与那身纤尘不染的研究服同色。 周持垂手按在了枪套上。 “吓我一跳。”昼夜瞪着他,“又是你,你怎么还在啊。你叫什么来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的身手看起来相当普通,不像是能隐藏脚步的样子。 “……棱镜。”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刚才情况危急,恕我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也请你们就这样称呼我吧。” 说着,仿佛是急于表明自己的立场,他的语速变快了一些。 “我已经把你大脑的复印数据全部删除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请放心。” 昼夜说:“无所谓。你要是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也只会被总部追杀,我才懒得管你……呕……” 又是一阵难以控制的干呕。好在也没真吐出什么东西,她靠在周持的身上顺着气。 棱镜望了她半晌,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让洛厄去死。” “……?” 她的耳朵是出什么幻觉了吗? 昼夜悚然抬起头,用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他。 “你说什么?” “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被洛厄先生,从现在开始他会派人监视你,寻找将你灭口的机会。” 棱镜的语气相当平淡,仿佛在谈论自己晚饭准备吃什么,“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杀死他。” 昼夜蹙眉道:“……你到底……” “别担心,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就好。我会帮你的。”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造型奇异的盒型装置,然后按下了某个按钮。 “那是干什么用的?”昼夜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你想看看吗?”棱镜似乎犹豫了一下,“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这种场景……” 他又在那装置上按了什么,一列光源亮起,空气中出现一副投影的画面,还伴随有声音。 画面上竟然是刚刚的房间,只是方位有些奇怪,似乎是某个监控的视角。地板上溅满了鲜血,那台躺椅空空荡荡,洛厄先生不知所踪。 怪物般的嘶吼声,人类的惨叫声,血肉撕碎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咯吱声。 画面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瞬,洛厄臃肿的身躯在镜头前一闪而过。 尽管速度很快,但昼夜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上长满了奇怪的紫红色裂隙。 不对,那不是什么裂隙,那是他的嘴。 无数张嘴同时咧开,一排排白色牙齿森然排列其间,其中有几张嘴里正倒腾着什么东西。 是人的手,戴着黑色的皮手套,隐约露出撕碎的西装袖口。 咯吱、咯吱、咯吱。 声音连绵不绝,她忽然就明白了这种声音从何而来。 洛厄正在咀嚼他的下属。 “……他孽病化了,目测等级在S级以上。”周持匪夷所思地看向棱镜,“是你做的?” “我说过,我可以帮上忙。” 棱镜轻松地笑了笑,把那台装置收了起来。 下一秒,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枪口对准了他的头。 棱镜垂下眼,表情看起来不为所动。 昼夜握着枪,紧紧盯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无比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台装置的原理是什么?他是通过何种方式迫使洛厄先生感染孽病的?这种手段没有任何限制吗? 总部连孽病的传播机制都还没有头绪,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竟然已经拥有随意引发孽病的力量,让洛厄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感染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帮了你,你却要杀我吗?” 昼夜大怒:“你哪里帮我了,你只是增加了我的工作量!而且洛厄还是我非常不想救的人!” “那就不救。你现在完全可以直接离开。放心,我都帮你考虑好了。” 棱镜回头望向那栋建筑,原本敞开的大门已经在不知何时缓缓关死,整座楼就像一个巨大的棺材,一丝声息也漏不出来。 “洛厄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设计了一套相当完备的隔离系统,而我已经为他启动了这个系统。无论孽病化的他如何发狂,都绝无可能出逃,不会伤害到外面的任何人。” “现在,昼夜,只要你离开,洛厄就会在数小时内力竭,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的堡垒里。到时候无论是谁发现了他的尸体,这件事都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 昼夜冷笑道:“你是在教唆我犯罪?” “犯罪的是我,不是你。你只是一个无辜路过的人罢了。” 他温柔地注视着昼夜的双眼,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语气轻柔地催促着: “快走吧,在这里停留太久的话,嫌疑会增加的。” 周持沉思片刻,视线同样落在昼夜的身上。 他在等她做出选择,任何一种选择。 如果昼夜开枪射杀棱镜,那他就得想好该如何处理尸体。 如果她还准备不管洛厄,那他们就可以直接驾车载着棱镜的尸体离开了,去环外域抛尸会方便一些。 但是昼夜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昼夜想起洛厄说的那些话,他的表情那么得意,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贝拉的脑波被迫与洛厄同频,那么…… “啊,你是在担心贝拉小姐。”棱镜说,“我明白,你毕竟亲手拯救了她,一时无法放弃她的生命,也在情理之中。” “你连贝拉的事都知道?!” 她陷入了深深的怀疑,眼前的这个棱镜该不会是总部的哪位高层吧?他知道的这么多,真不怕哪天被联合灭口吗? “放弃吧,昼夜。贝拉只是一个机器人,就当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报答了你,这样不好吗?这难道不是被拯救的她应该做的吗?” 昼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搜索着那双红色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虚伪或是讥讽,却一无所获。他的话音就和他的眼神一样真诚。 她厌恶地攥紧了枪:“我看还是赶紧毙了你比较好,你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恶心得不得了。” 他垂下眼,许久没有言语。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感觉到在那张面罩之下,此时应该是哀伤而苦涩的神情——明明他的脸被遮得严丝合缝,她什么也看不到。 “……是这样啊。”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不想让人听清一样,“看来,我给你添麻烦了。” 随着一声电子装置的轻响,他的身躯毫无征兆地消失,如同一片薄弱的冰无声无息地在水中溶解。 刚刚那竟然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具虚拟的影像! 昼夜仓皇地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一点可疑的踪迹,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只留下了渺远的声音。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昼夜。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下次见面时……我会郑重地向你道歉。” 第三十章 空间几何实操 新月和然西带着祁麟匆忙赶到的时候,他们无所不能的队长正以一种无能狂怒的状态,边骂人边狂砸那栋建筑的大门。 不行,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刀劈斧凿枪弹手雷,她把能用上的手段试了个遍,门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留下,仍然光洁到能倒映出她无语的表情。 “这天杀的洛厄到底在造房子上花了多少钱,这扇门到底是多少层复合金属板做的啊!让住建部那群爆破狂魔来都炸不开吧!!” 当然,就算洛厄先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错,那个叫棱镜的也不全然无辜。 虽然他救了她这一点是很让人感谢,但为什么自说自话地就锁死了这栋建筑啊? 走的时候一副尊重她的选择的样子,结果也根本不给她把门打开! 现在好了,整栋建筑已经被完全封死,根本不可能对洛厄开枪。 她在对外医疗部呆了七年,出了无数次奇形怪状的任务,这还是第一次连患者的面都见不着。 众人看着眼前这栋刀枪不入的金属棺材,同时陷入沉默。 然西说:“要不……真的让住建部过来试试?” “不行。” 就算住建部真有办法破门,洛厄估计也快要在孽病的消耗下死透了。 要是一个没控制好,直接把整栋楼炸飞,那洛厄也就跟着一起扬了。 难道要被迫按照棱镜说的那样,就这样不管不顾,放任洛厄连带着贝拉一起死去吗? 正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新月忽然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昼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棱镜的投影消失的位置,一个小小的三棱锥静静地躺在地上。 是他不小心落下的?还是……刻意留下来的? 这只三棱锥的材质似乎很特殊,明明并不完全透明,却仍然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微弱的七色光束。 就在昼夜俯身将它拾起的瞬间,那些光束似乎受到某种引力的牵扯,同时陡然拐弯,在半空中散射出无数细细密密的光线。 光点有规律地排列着,仿佛调试焦距般朦胧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就在三棱锥末端指向的地方,空气里出现了一幅投影画面,就和刚刚棱镜展示的监控画面一模一样。 昼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阳光通过三棱锥,竟然变成了一幅影像……? 影像画面之中仍旧是那个房间,所有家具都被砸得分辨不出原状,扯断的缆线滋啦滋啦地闪烁着电光。 残破的肢体散乱地堆满了地板,仔细分辨的话,还能看到上面狰狞的啃啮痕迹。 洛厄在房间里无规则地左冲右突,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液浸透。 症状正在蔓延,他的四肢都已经长出了嘴,碰到任何东西就立即咀嚼吞咽下去,整个人因为过度进食而膨胀起来,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被撑爆。 “……这是什么东西!”祁麟大受刺激,尾巴上的毛炸成一团,“孽肢甚至还包括嘴这个器官吗?” “孽肢都具有各自的隐喻性,每个器官代表的欲望是不同的。” 昼夜临时给他补课。 “比如嘴这个器官,最直接的隐喻就是贪婪,即所谓‘暴食’。” “他之所以来者不拒地进食,且超过胃部负荷也不停下,就是因为他的贪欲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我明白了!”祁麟在小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忽然顿了一下,问道:“洛厄先生嘴上的那些口红也是孽病的症状吗?” “……”昼夜无言了一瞬,“那是血。” 有时候她真无法理解祁麟的逻辑。 影像之中,洛厄又徒手掰断了一块桌角,立即大口嚼碎吞咽。他的食道被太多莫名其妙的“食物”划破了,每一张嘴都在往外溢出血丝。 昼夜盯着画面半晌,突然想到一个从未用过的知识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纺锤只是具有虚拟实体的信号?” 她立即起身望向建筑的外墙。 在纺锤的射程范围内,常规物理手段应该都无法对其进行阻隔才对。 能穿墙击中洛厄! “可是咱们没有瞄准的视野啊!”然西移开脸上的热成像仪,“墙体太厚了,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要用机枪装满纺锤往里面扫射吗?” 新月立即否决道:“不太现实。如果只是凭运气,就算把整座仓库的纺锤都搬空,也未必打得中洛厄的脑袋。” “所以啊,比起凭运气,还是凭实力更靠谱一些。” 昼夜晃了晃手中的三棱镜,“谁说没有视野,这不是能看得很清楚吗?” 周持看着那副影像,隐约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是想……” 她立即清空弹夹,然后一脸笃定地将一枚纺锤填了进去。 “对自己的准头有信心吗,周持?” 队员们还在迷茫地面面相觑,周持却神色了然地颔首。 “我没问题。” 昼夜缓缓向着建筑的最高层举起了枪,计算着子弹射出的角度。 弹道很狭窄,不允许有一厘米的偏移。从入口通往那扇房门的每一道回廊、每一个拐角,纤毫毕现地在她脑海中重绘。 她一点点移动着枪口的位置,双眼紧盯着三棱锥折射出的画面。 当洛厄在画面中央出现的瞬间,枪弹击发声骤响。 金色的丝线如同流星一般消失,穿过城墙一般厚重的墙体,掠过无数走廊的上空,飞进那个地狱般的房间,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洛厄的眉心。 分毫不差。 三棱锥投出的画面中,洛厄的身体猛地一个停顿,随后抱着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打中了。”然西目瞪口呆地盯着画面,“队长,你还是人吗?” “怎么跟队长说话呢!” 新月给了他一个手刀,随后双手合十,一脸诚恳地对昼夜道: “队长,等你这次任务回来,请务必指导我的射击训练。” 祁麟倒是毫无反应,神情错乱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能理解到底是怎么瞄准的。 昼夜看着周持以同样的角度举起了枪,语气不满道: “我都忘了,患者会因为第一颗纺锤的入侵而减速,这不是给你降低命中难度了吗?” 周持淡淡地笑道:“那,下次我先。” 感受到身体逐渐变轻的同时,昼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说起来,她为什么默认周持要跟着自己一起入茧啊? 周持又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要和她一起去? 为什么就连然西和新月也是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啊?? 这不对吧,时间往回倒三年,她不是以出色的单兵作战技巧才闻名中央城的吗? 晕眩感袭来,昼夜默默在心里念叨: 下次,下次一定充分履行保护队员的职责,独立完成任务,不拿下属一针一线。 第三十一章 黄金如暴雨般坠落 一落地,两人就被一阵金光晃花了眼睛。 她赶紧把目镜夹在鼻梁上,这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条宽阔的、金砖铺就的大道,一路笔直地向前延伸,路的尽头隐约有建筑的影子。阳光从头顶炽热地泼洒下来,在金砖上折射成更加刺目的金光。 在这条路的两侧探出头,就能发现道路建立在悬崖之上。崖底是漆黑的万丈深渊,一丝光线也无,仿佛就连阳光都不允许照射道路以外的地带。 这条路上相当热闹,许多人正顶着烈日,朝着建筑所在的方向进发。不知为何,每个人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样。 华服显然拖累了奔跑速度,但他们不以为意,只是着急地念叨着。 “快呀,就要赶不上了!快跑!” 眼看拦不住人,昼夜索性跟上其中一个,边跑边问: “打扰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人上下扫了她一眼,神色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解释道: “当然是去‘穹顶’了!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着,他又好心肠地补充道:“看到那座钟楼了吗?钟声响起时就会开始下暴雨,一定要在那之前赶到穹顶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确耸立着一座尖顶的塔楼,顶端悬着一口巨大的金钟。 整座楼似乎也都是用黄金打造成的,只是线条很不规整,一团一团的有些怪异的起伏。 昼夜追问道:“你们去那里是为了避雨吗?” 看他们慌张的样子,难道在这个节点里,雨水是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吗? “当然不是了,你在说什么呢!”那人惊异地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是为了淋雨啊!” “?” ——这些人需要赶在钟声响起之前,到达一个叫做穹顶的地方,目的是淋一场雨。 昼夜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周持听明白没有,反正她是没搞懂。 “没有发现其它值得注意的地点。”周持说,“先跟上他们吧。” 他们混在人群中,顺着金色大道一路前进。不多时,建筑的全貌在他们眼前清晰起来。 那本该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堂,却因为完全由黄金打造而成,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审美疲劳。目之所及一片金光灿烂,连建筑的结构都分辨不太清楚了。 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的“穹顶”,因为越接近这里,挤在道路上的人就越多。 摩肩接踵之中,昼夜和周持毫无还手之力,几乎是被人流冲进了建筑的大门。 “铛——铛——铛——” 就在他们穿过门扉的同时,肃穆的钟声在穹顶之下回荡起来,震得她胸腔一阵发麻。 华服的客人们却恍然不觉,纷纷停下了交谈,面露期待地仰起头,望向那无限渺远的穹顶深处。 路人口中的那场雨,如约而至。 雨水自穹顶落下,转眼汇聚成密集的雨帘。昼夜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找到这场室内降雨的源头究竟在哪,只能勉强看见天花板中央似乎有个黑色的圆孔。 更奇异的是,这些雨水是金色的。 一眼望去,众人淹没在闪烁着璀璨辉光的黄金雨幕中,仿佛隔着粗织金线编成的屏风,华美之中无端生出几分荒诞感。 “难怪争先恐后地要淋雨,原来是真金做的雨。”昼夜伸手接了几星雨滴,“就是砸着还怪痛的。” 整片穹顶无处不在落雨,没有地方可躲。 她环顾四周,发现大门口站着一位个子矮小的门童,正挥舞着警棍驱赶门外迟到的宾客。 在门童的腰上别着一把长柄伞,虽然显得有些陈旧,但看上去很结实。 她挤到门童边上,开口问道:“打扰,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伞?” “您想撑伞?”门童震惊地打量着她,“恕我冒昧,您的智力是否健全?” 昼夜愣了愣,转头对周持兴奋道: “真有意思,我当了二十多年天才,还是第一次被问是不是弱智。” “难道不是吗?”门童恨铁不成钢道,“我不被允许淋到黄金雨,所以才必须带伞,您又为什么要撑伞?” 这是什么意思,撑伞影响她捡黄金吗? “等等。”周持的语气沉了沉,“……这些金雨有问题。” 殿堂中央,人们正欢呼着伸开双臂,让黄金雨充分落满自己的每一寸身躯。 被雨淋到的地方迅速凝结成一片金灿灿的外壳,看上去光滑而冰冷,完全失去了皮肤的质感。 黄金镀层越来越厚,落在人们的脸上,一层,又一层。 昼夜愕然道:“他们看起来……就快要窒息了。” 他们窒息了。 人们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宛若一尊尊纯金打造的塑像。 随着雨势渐收,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凝固了,偌大的殿堂内只剩下两个人还在自如地呼吸。 昼夜和周持面面相觑。 “……为什么我们俩没事?” 她摸了摸自己,又伸手在周持的头发和身上摸来摸去——两人的身体都很干燥,根本毫无变化。 周持低着头,看着她对自己上下其手,沉默不语。 “这算什么?”昼夜疑惑道,“洛厄举办了一个超棒的黄金派对,唯独我们没被邀请?” “……我明白了,你们两个根本就没有出席的资格。” 门童露出被愚弄了的神情,怒不可遏地用警棍敲着地面。 “我就说嘛,你们穿得如此寒酸,一看就不对劲!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想受到黄金的宴请?简直痴人说梦!” 昼夜大怒:“竟然说P.U.R.G.E的作战服寒酸!周持,告诉他这一套装备值多少钱!” 周持默了默,对门童道:“你所提及的黄金的宴请,是否就是指这场雨?” “当然!只有受到黄金宴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黄金雕像!” 昼夜环顾四周。的确,所有淋雨的人都变成了金色的雕像,看起来应该已经死透了。 “这几尊雕像算什么,真没见过世面。”门童鄙夷道,“你们进门之前,难道没有看到钟楼上摆满了美丽的雕像吗?” “每场宴请结束,出席的宾客们都会被护送到钟楼的高处。那是黄金城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他们将在那里永远欣赏着无尽的美景,直至……” “——你的意思是,每下过一次雨,所有淋雨的人就都会变成尸体?” 昼夜打断了门童逐渐激动的演说,神色一言难尽。 “然后你们还要把尸体拿去当建筑材料?” “你怎么敢说他们是尸体!”门童气得浑身发抖,“他们是尊贵的黄金的客人,他们会矗立在黄金城的最高处,会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得了吧。”昼夜嫌弃地掩住鼻子,“你就祈祷那层镀金能完全隔绝空气吧,不然那么多尸体在上面集体腐烂,不说遗臭万年,遗臭半年还是做得到的。” 无视门童愤怒的上蹿下跳,昼夜转头和周持分析现状。 周持说:“这些宾客应当是洛厄现实中的拥趸,所谓黄金的宴请,就是他向下赋予财富或权力的过程。” “身居高位的同时动弹不得,金玉其外而腐尸其中……”昼夜冷笑道,“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门童被冷落在一边,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了,冲着两人恶狠狠道:“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金色穹顶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伸手向门外招呼道:“保安,保安!把他们赶到熔炉天平去!” 一群举着枪的人满脸警惕地为了上来,衣着和现实中洛厄的那些打手一模一样。 周持按住束在袖中的匕首,“打,还是走?” “先跟他们走吧,这里暂时没用了。”昼夜思索道,“我也很想知道,在洛厄的眼中,我‘应该’去往什么样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明码标价 与穹顶附近金色泛滥的景象不同,这片区域相当破败,地面也是年久失修的碎砖路,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索多玛的街景。 而这里最多的东西,是人。 准确来说,这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站满了人的蛇形队列,有衣衫褴褛的孩子,体态佝偻的老人,还有人造生命体。 每个人都在队伍里沉默地等待着,脸上的神情介于虔诚与绝望之间,看起来有些令人不安。 再走近一些,昼夜看见了队伍尽头的建筑。 将其称为或许并不合适,因为那是一架巨大的托盘天平,旁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砝码。天平已经锈蚀了,两端起伏时嘎吱作响。 “去,到队伍的最后面去!”打手指了指人群,语气凶恶,“老实点,否则就把你们直接丢进焚化炉!” 说完,他们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昼夜张望了一会儿,颇觉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到了吗周持,那些人在排队上天平。”她疑惑道,“洛厄为什么要给他们称体重,难道是要论斤卖吗?而且为什么是这么原始的称重方式?” 周持环视四周,语气有些不确定。 “我们……就这样等着么?” “怎么了,不想暴露体重?”昼夜笑道,“在同事面前有隐私意识了?” 他无言地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评地扭过头。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出奇地顺从,队伍虽然长,却前进得很快。 昼夜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好像不太对劲。” 不远处的天平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站上了左侧的托盘。 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举起一大块砝码放到右侧,天平一点一点地回归平衡。 而那块砝码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三个大字:一千克。 “这个天平……确定没坏吗?”昼夜诧异道,“就算那个孩子再怎么瘦小,体重也绝对不只一千克啊。” 大概是她的声音太大了,队列里的人们纷纷向这边望过来。 排在她前面的一个老妇人转过身,语气迟缓地向她开口。 “你搞错了,孩子。这架天平称出来的,并不是我们的体重,而是价值。” ……价值? 一个人的价值,是可以用这种粗暴的方式量化的吗? 正当昼夜一脸迷惑之时,更诡异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男孩走下天平,自觉地坐上了旁边的传送带。传送带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座硕大的熔炉,炉身烧得灼红,时不时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个金色的气泡。 没有挣扎,没有犹豫,他带着悲哀而满足的神色,头也不回地跳进熔炉之中。 熔融的黄金十分粘稠,他的身体撞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 但他没有呈现出一丝一毫碳化反应,而是瞬间熔化成完全相同的金色液体,仿佛他本不是一个有机物组成的生命,而只是一块黄金。 在那一瞬间,昼夜忽然意识到“一千克”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队伍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动,所有规则都清晰起来。 老迈残疾的,“价值”都很低廉,甚至趋近于零。年轻力壮的往往能多添几块砝码,人造生命则加得更多。 那些价值更高的人,在听到自己的数字之后,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甚至骄傲的神情。价值低廉的则满面羞愧,甚至在托盘上哭了起来。 但那些反应都只存在了短短的几秒钟。 然后,毫无例外地,他们逐一走上传送带,不分你我地被丢进盛满液体黄金的熔炉之中。 “所以,这就是洛厄眼中世界运作的方式。”昼夜垂眸道,“……真是……荒谬。” 前面的队列一点点缩短,直至天平近在眼前。那个老妇人得到了二十克的数字,抹着眼泪坐上了传送带。 “下一个!” 周持面无表情地站上托盘。 昼夜暗暗抽出配枪,无声无息地换上弹夹。如果管理员也把周持推上传送带,她就直接开枪。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天平另一端分明还没放下任何砝码,周持站着的这端忽然翘了起来,将他向上抬升了一小段。 ……? 物理学不存在了。 管理员不耐烦地吼道:“负值!负值!真倒霉,是个废料!” “等一下。”昼夜抱起一个巨大的砝码,塞进周持怀里,“你再试试。” 他抱住砝码,从善如流地站了回去。 天平摇晃了一下,这次终于趋于平衡。 “周持,你何止是没有价值。”昼夜好笑地摇摇头,“你还倒欠洛厄一块砝码。” 周持显然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对她叮嘱道:“上面不太稳,小心一些。” 昼夜边走边随意地点点头。 能有多不稳,他就是喜欢操这些多余的心。 她刚刚踩上天平的一端,还没完全站定,脚下的托盘就陡然升高。 抬升的速度太急太快,她的身体猛一个腾空而起。 差点被这架天平发射出去。 天平另一端则飞快地下沉,几秒之后咣当一声砸到了底。 “负值,负值!超出可计量的最低阈值!” 昼夜:“?” 她踢了天平一脚:“坏秤。” 周持仰着脸望向她,表情看起来还挺安心的。 “这对吗?”昼夜不满道,“我们好歹是P.U.R.G.E成员,这个身份难道没有价值吗?” 周持摇摇头,语带思忖道:“或许,这座天平评判的并非实际价值,而是利用价值。” 只有能够控制住的人才具有利用价值。 对于洛厄来说,昼夜恰恰是最不可控的因素,所以才会称出这么极端的负值。 “唉,偶尔总会有几个没用的废料。”管理员烦躁地挠挠头,“你们两个就不要进熔炉了,会让黄金含有杂质的。” 他招招手,又喊来几个打手:“把他们带去焚化炉。” 焚化炉距离熔炉不远,没有传送带连接。 昼夜站在炉顶的边缘,探头向下望了一眼,灼灼热浪扑面而来。 “你觉得我们会被烧成什么东西?”昼夜分析道,“应该不能烧成黄金吧,我们俩的价值都已经是负数了。可能只能烧成骨灰之类的。”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周持:“你比较有道德,说不定能烧出两块舍利子。” 周持说:“不要往里跳。” 昼夜大声抗辩:“没有要往里跳!” 打手在他们身后大喊:“你们两个磨叽什么呢?赶紧进去,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昼夜啧了一声。 陪着这群毫无自觉的疯子玩了这么久,她的耐心也就快要到达极限了。 “行了,周持,时间差不多了。” 她咔哒一声解开配枪的保险,飞快地转过身:“动手!” 第三十三章 可被掠夺的价值 周持利落地翻滚落地,举枪向前压。 枪口火光连闪,那几个打手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了下去。 整片区域响起刺耳的警报声。黑衣打手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站在焚化炉顶上往下看,仿佛一群嗅到食物残渣的虫蚁。 “有原料发起暴乱了!呼叫支援,把他们抓起来!” “那两个都是废料,不用留活口!直接杀掉!” 昼夜听见“废料”两个字,顿时发出感慨万千的声音。 “周持,我觉得我会想念这里的。离了这还有谁会把我当废物啊。” 她经常挨骂,高频词是疯子、罪犯、杀人魔,每一个听上去都挺累人的。但到了洛厄的茧里,短短几十分钟,她就喜提智力障碍和废料的身份。 有种一切麻烦都离自己远去了的惊喜感。 不过周持是卷生卷死的优绩主义者,信奉能者多劳,肯定是不会理解这种想法的。 她扭过头,看见周持一边放倒面前的敌人,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他语气迟疑地说:“你需要我……?” “?”昼夜悚然道,“不是的,不是真的让你把我当成废物的意思。” 赶来镇压的人越来越多,但补充的速度跟不上消耗的速度。大概洛厄对自己手下战斗力的认知就是如此低微,和这些人打架毫无手感,一个个都像是纸糊的。 原以为打了这么半天,总该有能镇住场子的人出面了,可是别说洛厄了,连一个有头有脸的管理者都没见着。 “这么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得整点大动静。”昼夜不胜其烦地一挥手,对周持道:“我去拆熔炉,你去拆天平,如果发现空间扭曲的迹象就停手!“ 破坏场景是一种危险的行为,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节点坍塌、患者死亡,通常破茧时不会这么做。 但现在他们的进展实在太慢,只能采取激进一点的措施了。 然而,就在昼夜说出这句话之后,整片区域的空气似乎都诡异地凝固了一瞬。 原本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呼喊着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人们缓缓转过头来。 老人,孩子,青年,人造生命。哀伤的眼睛,绝望的眼睛,晦暗的眼睛,原件破损的眼睛。 无数双眼睛同时凝视着同一个人。她迈出一步,无数只眼球跟着移动了一寸。 昼夜的脚步停了下来。 人们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整条队列仿佛一堵破败的、长长的矮墙,从碎砖泥泞之中拔地而起。 队列缓慢地移动着,人墙踩过打手们的尸体,前进、重组、连接,直到这堵墙完整地横亘在道路中央。 他们面对昼夜,背对着熔炉天平,做出保护者的姿态。 没有人开口,人们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每个人都手无寸铁,这堵人墙看起来千疮百孔,似乎随意一推就会垮塌。 但她站在原地,只觉寒意在背后寸寸蔓延。 就连那些打手都愣住了。 “这些人……对我们抱有很强的敌意。”周持站到她身侧,“小心。” 话音落下,眼前的人墙突然开口了。 每个人的声音都是相近的低沉,仿佛并不是人类在言语,而是一阵灰色的风刮过无数只号角,传出同频的、梦呓似的振动。 “走开,走开……” “不要破坏我们的熔炉天平……” “她想要剥夺我们的价值,她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 “不能让她通过这里……” 低语声错乱地在空气中回响,昼夜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她似乎……被当成恶人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生涩,“你们认可由这具天平衡量出的价值吗?你们心甘情愿接受葬身熔炉的结局吗?” “你们……不想要自由吗?” “自由?那正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一个年轻人讥讽道,“难道你能代替洛厄,把我们变成黄金吗?” 老人含着泪花,眼神黯淡下去:“如果不能变成黄金,我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人造生命神色漠然:“我是洛厄先生的造物,我被命令保护洛厄先生的财产,直到我的元件停止运转。我不能让你过去。” 孩子们挤到她面前:“给我金子,给我一块金子,我就放你过去!” “收手吧,赶紧离开!你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害了我们!” 越来越多人涌了上来,把两人层层围在中间。他们推搡着、咒骂着、哭嚎着,无数张脸带着愤怒、悲伤、麻木、嫉恨、空洞的神情,发出同一个声音: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昼夜放下枪,轻笑了一声。 “——我还真是到哪都不受欢迎啊。” 周持低声道:“这只是洛厄的想象,未必是事实。” “我不在乎这是不是事实。”她的眼神骤然变冷,“人这么多,就不浪费子弹了,用锐器杀出去更快。” 他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放心吧周副队长,这些人都只是茧中幻象,杀了他们也不会让你背上和我一样的罪名。” 她朝着周持笑了笑:“还是说……你的良心会受到谴责?” 周持把配枪插回枪套。 啪的一声弹响,他扯开手臂上的束缚带,银色的匕首滑落到掌心。 “倘若这就是事实,你也并没有错。”他的语气无波无澜,“是他们误解你,诋毁你。” “他们死有余辜。” “……”昼夜扶额缓缓开口,“这倒也……” ……是什么把周持从一个遵纪守法好队员变成了现在这样。 就在周持举起刀刃的时候,一阵洪亮绵延的巨响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钟声轰然敲响了。 第一道钟声响起的瞬间,所有人如同退潮一般尽数散去。 男女老少重新回到队伍之中,一切回归最初的秩序,仿佛刚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错觉。 管理员催促道:“还不够,还不够!宴请就要开始了,必须有足够的黄金才行!动作都快一点!” 两人就这样被丢在原地,从千夫所指变成了无人问津。 那座钟楼的报时,除了作为黄金雨落下的信号,也在这片熔炉天平维持着某种秩序吗? 钟声绵长地回响了许久,当最后一声敲响时,霎时如有一道惊雷在昼夜脑中炸开。 钟声,没错,就是钟声! “我知道了!” 她一把握住周持的手,“不用砸熔炉天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三十四章 敲钟人 金灿灿的大道上,两个一身漆黑的人一路飞奔。 “周持,我猜这里的构造应该是这样——整栋建筑是一个巨大的沙漏,上层是熔炉天平,下层就是金色穹顶的大厅。” 昼夜边跑边比划着。 “还记得金色穹顶中央的那个巨大的圆孔吗?那里应该就连接着‘熔炉’的底部。” 这些上过天平的人在熔炉里熔成黄金,然后就以液态的形式储存在里面。 每当钟声响起,熔炉的底部就会打开。液体黄金从金色穹顶里洒下去,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成为金雨——也就是所谓“黄金的宴请”。 周持评价道:“相当严丝合缝的结构,洛厄在设计系统方面确有过人之处。” 但是,无论这个节点如何缜密,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突破口。 在这片区域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某种关键的存在,正维持着这一切的运转。只要将其摧毁,就能让整个节点向下坍塌。 而那个关键,就是钟楼。 “我怎么这么晚才想到啊!”昼夜敲了一下脑袋,“这整一套流程都完全依赖于钟楼的报时,而且这里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成为钟楼的一部分——” 说着,她抬起头,钟楼的尖顶已经近在眼前。 那是一座造型相当古朴的高塔,四周环绕着向上盘旋的台阶,靠近顶部的地方被姿态各异的人形雕像装饰得满满当当。 和穹顶相同的是,整座钟楼都是不产一丝杂质的金色,望之令人心生厌倦。 一口金钟高悬在塔的最顶端,显然就是钟声的源头。 周持单手遮着光,仰着头道:“上面似乎有人。” 在金钟的旁边确实有一团模糊的身影。不过,用“人”来称呼它还是太过客气了,那看起来几乎就是一个怪物。 两人一边沿着阶梯向上爬,一边仔细观察那个影子。 它的身躯完全由金属构成,只是已经有些锈蚀了,身上还挂着几片碎布,与金灿灿的钟楼极不相称。 现在似乎是它的休憩时间,它将自己盘作一团,蜷缩在金钟之下沉睡着。 昼夜隐约可以分辨出它的四肢和躯干,但一时看不出来脑袋在哪里。 “这是什么……”她困惑道,“守护钟楼的怪兽?” 当他们渐渐接近钟楼的顶端,脚步声不可避免地将它惊醒了。它立即伸展开自己的躯体,缓缓站起身,将头从肚子地下拔了出来。 昼夜瞬间瞪大了双眼。 ——这个怪物长着贝拉的脸。 周持竟然说对了,它真的是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畸形的人造生命。 它拥有长得过分的四肢、细得仿佛无力支撑头颅的脊骨,浑身的表皮都已经剥落,只有一张美丽的脸突兀地挂在脖子上。 钟楼顶部被金雕像封死了,层高只比周持高半个头。这个怪物的身高显然远超过层高,但它只能佝偻着站立,仿佛一只风干的海虾标本。 昼夜试探着出声道:“……你好。” “啊……啊……” 周持望向怪物的颈部,皱眉道:“它的发声单元上有个弹孔,应该是遭到枪击而毁坏了。” “我记得洛厄的造物都有同样的脸,这应该不会是——” “很遗憾,这位小姐,你眼前这个怪物就是贝拉。” ——洛厄! 昼夜立即环顾四周,高空之中空无一物。她从钟楼上往下望,仍然没有找到半个人影。 “小姐,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并不在这里。” 洛厄的声音从渺远的地方传来,隐隐带着一丝回音,仿佛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一般神圣。 “贝拉前阵子闯了个大祸,误伤了我这位创造者。它现在的这副模样,只不过是我给予的一点小小的惩罚。” 昼夜冷笑:“那可不是什么误伤。” “变成这样,也算是让贝拉将功折罪吧。毕竟它现在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比唱歌或者替我讨好合作伙伴重要多了。” 洛厄忽视了她的反驳,兴致勃勃地补充道。 “看到它腰上缠绕的那些金色的绳索了吗?那是鸣钟索。” “任何人只需要站在钟楼下,对着它开一枪——痛感会驱使它挣扎,带动那根鸣钟索,钟声就这样响起来了。” 洛厄的声音染上几分得意。 “它很乖,只会在最疼的时候轻轻挣扎一下,不会随便乱动,所以一颗子弹就等于一声钟响。很方便吧?” 昼夜抚摸着怪物锈迹斑斑的骨架,手感粗粝,几乎刮伤她的手指。凹凸不平的弹痕遍布全身,一些相对纤细的地方已经因此折断。 她想起贝拉光滑白净的皮肤,在绿色长裙的映衬之下,那么引人注目的美丽。 “……你明明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敲响这口钟。” “是啊,但我喜欢最大限度利用我的造物。毕竟都已经造出来了,就算是个失败品,也是有制造成本的啊。” 昼夜摇了摇头。 “你错了,洛厄,这一切都只是你可笑的幻想。真正的贝拉并不存在于你的茧世界里,她早就自由了。” “需要我提醒你吗?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用一把银餐刀捅进了你的脑袋,又是怎么突破层层封锁,从中央医院逃出去的?” “闭嘴——” “你苏醒之后,应该尝试过用代码远程操控她回来吧,而她回来了吗?” 昼夜退了几步,神色怜悯地望着眼前扭曲的怪物。 “它不是贝拉。它只是你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所创造的幻象罢了。” “闭嘴!闭嘴!这就是贝拉,我说是就是!” 黑压压的乌云在天边卷积,洛厄的声音高过了一切,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贝拉,杀了他们!我命令你马上杀了他们!” 怪物摇晃了一下,举起两只巨大的前爪,但它们并没有落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硕大的、冰凉的眼泪,啪嗒一声砸在昼夜的手背上。 它低头望着她,双唇艰难开合,发出模糊的声音。 “啊……了……” 昼夜讶然道:“你说什么?” “杀……” “杀……了……我。” 昼夜望着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蓄着泪水,目光中满是无尽的绝望。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在现实中她没有帮助贝拉,那么眼前的这一切就会成为贝拉真正的结局。 被报复性地虐待,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在屈辱与绝望之中乞求他人赐予解脱般的死亡。 如果贝拉放弃了逃离中央城,如果她们的计划在那个午夜失败了,如果她被抓回来接受了总部的审判…… 还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昼夜举起双手,轻轻抚上那根细长的颈骨。受尽折磨的机体已经失去所有韧性,她毫无征兆地用力一折。 ——咔嚓。 怪物的头颅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整具硕大的身躯哗啦啦地倒下,骨架支离破碎地铺散在金色的砖石上。 “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不听话?!”洛厄大吼道,“你们到底对我的贝拉做了什么?!” 无人理会他。昼夜拾起一片破碎的金属,飞刀一般掷向金钟顶部的吊索,然后猛地从侧面将金钟踢了出去。 钟楼的围栏外面,是数十米的高空。 “咚——” 金钟砸向地面,在一声剧烈的轰响中四分五裂。 那声音仿佛震动了整个世界,钟楼、穹顶、熔炉天平一同震颤着,空气倏然躁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啸叫声。金光闪烁的雕像在瞬间失色,如同掰碎的面包屑一样从钟楼上脱落。 “你竟敢——” “闭嘴吧洛厄,我建议你趁现在多喘两口气。” 节点,就要转换了。 昼夜抬着头,冲着阴沉的天空笑得无比开朗。 “因为你马上就会被我找到,然后在这个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世界被殴打成残疾。” 第三十五章 请遵守餐桌礼仪 节点转换的过程仍然漫长得令人心焦。 当她落地时,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地板很光滑,跺一脚就传来铛的一声,像是踩在某种薄薄的金属表面。 回音也很明显,这里似乎是一个很狭小的地方。 “周持,周持?” 周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在。” 昼夜打开随身光源,看见他猝然眯起眼,一张脸皱成一团又飞速恢复原状。 “诶呀,抱歉抱歉。” 她摇晃光源,将周遭一寸寸映亮。 这个空间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半球体,他们正位于这个半球的内部。这里地方很小,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没几步就会碰壁。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昼夜嘀咕道,“天圆地方?” 没等两人想出个头绪来,整个圆弧形的封顶忽然颤动了一下。 然后,如同隔绝阳光的封闭舱被开启,这个空间的顶部忽然挪开了。天光乍现,两人都是眼前一痛。 食物的香气涌上了鼻尖。 等到眼睛适应了光明,昼夜睁开眼,一时没能分辨出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盘烤鸡形状的建筑物?它在灯下泛着油亮诱人的光泽,盘边点缀着一串西蓝花,作为一座建筑还是太逼真了一点…… 不对,那就是一盘烤鸡。它甚至很香。 唯一的问题是,那是一盘比人还大的烤鸡,几乎将两人面前的光挡住了一小半。 昼夜定了定神,向四周望去。 一大盘淋着红酒醋酱的生蚝,壳差不多和一张床一样大。一盅奶油蘑菇汤,表面漂浮着几点罗勒碎叶,看起来足以让他们俩在里面游泳。 再往前看,各色佳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将路面摆得满满当当。 ——那真的是一条路吗? 那看起来……怎么那么像一条奇大无比的桌旗? 忽然,昼夜一把拉住周持的手,大步向前跑去。 “周持,你回头看一眼。”她语气凝重道,“我们并不在地面上。” 就在两人刚刚所在的位置,一片圆形的“地板”微微凸出,在灯光下泛着银器特有的光泽。 那是一只餐盘。 这是一张欧式宴会桌。 他们刚刚就站在盘子里,被餐盘盖罩着,像一盘菜肴一样,摆在这张长长的餐桌上。 昼夜忽然想起幼年时看过的动画,主角在摆满食物的餐桌上穿行,站直了还没有一碟果冻高。原来是这种感觉? 周持说:“不知道是我们的躯体被缩小,还是其他物品的体积都被放大了。” “那不重要。”昼夜远远望向餐桌的尽头,“既然我们被当成了一盘菜,那就意味着这里的食客就是……” 叮叮叮。 一个硕大无朋的人影坐在那里,用餐叉轻敲高脚杯,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二位,欢迎来到我的餐桌。” 男人的声音本就油腻,在刻意压低之下更加令人作呕。 “菜都已经上齐,餐桌的主人怎能不登场呢?” “你的主人翁意识有点过剩了。”昼夜评价道,“说你是饕餮都算夸赞了,好歹人家只有一张嘴。” 洛厄的皮肤表面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嘴覆盖,里面错乱地长满了泛黄的牙和更加金黄的金牙。每张嘴都在各自咀嚼着不同的东西,肉汁、汤水、碎菜叶混成一团,从他身上各处的嘴角扑朔朔地往下掉。 吧唧吧唧,咯吱咯吱,唏哩呼噜。 真是视听上的双重折磨,多呆一秒都让人觉得理智下降。 昼夜担忧道:“你没事吗周持?我都感觉脑瓜子有点嗡嗡的了。” 周持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掩着口鼻,面色肉眼可见的发白。 “别客气,二位!请随意享用吧!”洛厄大笑道,“菜进了你们的肚子,你们最后再进我的肚子,那就什么都没有浪费!” 也许是因为洛厄的自我过度膨胀,又或者他只是吃得太多,总之他的身躯大得不可思议。 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强度差距太悬殊了,根本不可能正面对抗他。 昼夜暗自磨了磨牙。 “你觉得我们能不能直接跳进他的嘴里,一路顺下去,然后把他的五脏六腑切个稀巴烂?” 周持深深皱起眉,满脸不赞同道:“会很难闻。” 两人沿着桌旗一路向前跑,在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先接近洛厄的本体再说。 不断有人造生命端着一盘又一盘菜上桌,掀开餐盘盖前,每道菜都发出惨叫哭泣声;可是一旦揭下盖子,曝露在灯光下的仍然是精致考究的菜肴。 每道菜都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味,但如果仔细分辨,就能从浓烈的香辛料气味中嗅到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尤其是大块大块的肉菜,从深色酱汁之下隐约透露出来青褐色的痕迹,还有不可名状的腐臭气味。 “其实我本来真的有点饿了……”昼夜捂着鼻子,“但是这些东西看起来实在不能吃。” 就算能吃,这些食物也只是幻象,不能真的填饱肚子。 说到底,茧世界里的场景来自患者本人的记忆,尽管会有一定程度的捏造或幻想,但是…… 洛厄平时到底都在吃些什么啊? 一柄长长的银勺从两人中间伸过去,舀了一勺颜色不太美妙的肉汤,颤颤巍巍地送进最近的一张嘴里。 “二位,别怪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 洛厄扔下勺子,十分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这可都是大补的好东西,别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获得了与我共进晚餐的殊荣,却在这里评头论足,不觉得自己有失礼节吗?” 从近处看去,洛厄的身躯显得更加不可名状。 在他尚有留白的皮肤表面,仍然有嘴正在不断地生成,然后扩大,挤到其它嘴的中间,于是那些留白也一点一点被占领殆尽了。 洛厄看着餐桌上两个渺小的身影,无数张嘴同时咧开,发出一声邪笑。 半空中银光一闪,昼夜下意识地闪身退后。 铛的一声,一把两人高的餐叉几乎贴着她的脸钉了下来,叉子尖端深深没入桌面之中。 “居然还能躲开?”洛厄的肥脸上露出一个意外的神情,“很好,非常好啊!身手这么敏捷,一定会是相当美味的食材!” 他没去管插在桌上的餐叉,而是直接五指张开,从昼夜的头顶抓了下来。 在那只手掌的中心也有一张嘴,正喷吐着熏人的浊气。她利落地翻滚避开,只觉周遭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竟然还有生化攻击手段。 眼下的情况有点糟糕。 洛厄的身躯看似笨重,但攻击动作却还是快得离奇。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她想不到任何反制的手段。 第三十六章 尽情享用! 这甚至都算不上一场拉锯战,只是单方面的迎击。 枪弹打在洛厄的身体上,就像一颗小石子卡进指缝,连减缓他的攻击速度都做不到。数个弹夹一一清空,只打碎了几颗发黄的门牙。 餐桌被砸得一片狼藉,刀叉从各个角度砍下来,仿佛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周持微微喘息着,神色有些凝重:“不能像这样无意义地消耗体力。” “等一下。” 昼夜望着洛厄的脑袋。 “……好像有情况。” 在洛厄的双眼中间,一个黑色的梭形阴影正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嘴的雏形。 黑色的影子一点点扩大,很快挤到了内眼角附近,但这张嘴显然并不准备停止扩张。 孽病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宰,任何器官都要为了这份力量而让步。 那张嘴向两侧毫不留情地挤压开来,洛厄的双眼狰狞地向外凸出,眼白部分不断膨胀,整个眼眶被挤得收缩又收缩—— 啵的一声,两只眼珠飞了出去,就像被弹弓发射的石子。 他的双眼在挤压之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横在他前额的巨口。 “怎么……怎么回事?”洛厄茫然地摸索着自己的头,“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昼夜忍不住惊叹道:“虽然我知道贪欲会使人盲目,但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个过程还是太刺激了一点。” 周持说:“患者病情恶化的速度开始失控了。”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昼夜恍惚了一下,“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幅自食双目的场景给她带来了灵感。 看来洛厄真的什么都吃,哪怕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什么都吃。 昼夜高声道:“洛厄先生,您不必慌张。虽然您看不见了,但我作为医生,一定会尽职尽责,让你应吃尽吃。” 不过嘛。 既然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那吃的到底是什么,可就不由他做主了。 昼夜环顾四周。满桌都是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实在太没有新意了。 只吃这些怎么行呢,吃饭就得什么都吃,才能营养均衡。 洛厄一边发出惶惑的叫骂声,一边用拳头胡乱砸向餐桌。他的手腕上也长着几张嘴,此刻正因为嚎叫而大张着。 哧啦一声,昼夜撕下桌布的一角,看准时机往他嘴里一塞。 不出她所料,那只嘴在接触到东西的瞬间就疯狂咀嚼起来,把厚实的布料嚼得嘎吱作响,两三秒之后就囫囵吞了下去。 周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 他还真不挑食。 “他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嘴了。”昼夜笃定道,“孽病迫使他必须不停地进食,无论进嘴的是什么东西。” 没了眼睛,洛厄的攻击准度下降到近乎于零。尽管力度仍然凶狠,但躲避攻击变得轻松了许多。 “盘子也吃了吧洛厄先生,省得洗碗了。” 昼夜抬起一个瓷盘狠狠砸向桌角,盘子登时碎成了数块。她抱起一堆零零散散的碎块,十分慷慨地往最近的一张嘴里倾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瓷片硌掉了一整排后槽牙,洛厄随之发出一声响亮的惨叫。 周持看懂了。 他跑去远处搬来几支餐具,昼夜立刻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于是碗筷瓢盆嗖嗖地往洛厄嘴里飞去。 “你给我住手,你怎么敢——” “太务实了洛厄先生,你要是在现实里也长这样该多好。” 昼夜忍不住赞叹。 “你一个人就能解决整个中央城的垃圾处理问题,无论材质入口即化,比什么装置都好使。” “呕——” 洛厄俯身撑着桌面,浑身抽搐着做出呕吐的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周持再度折返,这次递上来的是一柄长长的餐刀。这是趁着洛厄受伤分神,从他手中抢下来的。 昼夜触摸着刀刃的边缘,“好锋利啊,只是餐具没必要开刃吧?他就不怕误伤到自己吗?” 周持说:“毕竟要吃人。” “……也是。” 人的骨头是硬的。如果要吃人,当然得用上最锋利的刀。 此前看到的一幕幕场景在昼夜眼前浮现,她神色冰冷地望着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别客气,把这个也吃了吧。” 她瞄准那张脸上最大的一张嘴,像投掷长枪一样把餐刀甩出去。 刀刃不偏不倚地命中那只嘴的嘴角,然后如同切割黄油一般丝滑地切了下去。 鲜血从狭长的裂口中喷涌而出,洛厄爆发出一声拉长的、凄厉的惨叫,双手在空中怒不可遏地挥舞。 “你就不怕吗?等你回到现实,只会任我宰割!”他怒吼道,“等我离开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把你——” “很遗憾,你什么都做不了。茧世界崩塌后,你会陷入至少七天的昏迷,在这期间只能听凭别人摆布。” 昼夜愉快地笑了笑。 “洛厄先生,你要不要猜猜看?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里,究竟是谁距离你最近呢?” 洛厄瑟缩了一下,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你不能杀我,否则贝拉也会死的!难道你不想救贝拉了吗!” “放心吧,没人说要杀你。我已经替你想好合适的结局了。” 比起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是生不如死。 洛厄听出了她话音中的言外之意,后知后觉的绝望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扩散开来。 “放过我,放过我!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我许诺你——” 昼夜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失望:“洛厄先生,我真是觉得惊讶。” “原来你也会疼,你也会怕啊。我还以为你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虐杀人类,是因为你天生缺少了什么基因呢。” 原来这样轻视他人生命的人,早已听惯了无数求饶的人,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也只能发出如此不堪的声音。 真够无聊的。 但洛厄已经无力回应她的讽刺,他终于被纯粹的恐惧所吞噬,声音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我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任何愿望!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我发誓!” “是吗?” 昼夜轻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自救呢?” 洛厄张着嘴,张大了每一张空空荡荡的嘴,却没有一个字能从任何一张嘴里冒出来。 “既然知道我扔进你嘴里的是垃圾、是刀刃,不吃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不闭上嘴?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张餐桌?” 从进入这个茧世界开始,她就一直很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穹顶的客人们明知黄金雨会把自己变成雕像,却仍然趋之若鹜? 为什么熔炉天平的人们明知道自己会被烧成黄金,却仍然前赴后继地跳进炉中? 她的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至于洛厄,他明明是整座黄金城的主宰,又为什么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的,绝望又可悲的结局—— “因为最先被吞噬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理智。贪欲代替理性接管了你的大脑,于是你只能吃,只能来者不拒地进食,就连自己的器官都无法幸免。” “你不能攻击我,因为你的眼珠被你吃掉了,看不见我身在何处。你无法离开这张餐桌,因为你的双腿也长满了嘴,以至于没有肌肉和骨骼能支撑你行走。” 她一字一句,声如洪钟道: “你已经把自己也吃得干干净净了,洛厄,连同你的自由意志,都已经在膨胀得无休无止的贪欲中彻底粉碎了。” 轰的一声,洛厄仿佛被某只无形的手拖住,整个人连同椅背重重地向后栽倒。他的四肢飞快地萎缩下去,被躯干的嘴毫不留情地吞吃殆尽,随后所有的嘴都陷入盘根错节的相互吞噬,转眼之间已经看不出人形。 “不,不——我还没有——还不够——” 在他额头上,那只吞掉了双眼的巨口中,一枚漆黑的圆球凝聚成型。 昼夜举起枪。 “这是最后一餐了,也请你有始有终地吃完吧,洛厄先生。” 子弹破空而出,无声无息地将茧核彻底贯穿。 第三十七章 金山易主 当茧核破碎,破茧者回到现实中的时候,通常会在入茧前所在的位置出现。 那片区域会被特意空出来,以避免不必要的危险。 所以对于昼夜来说,从茧里一出来就砸在别人身上这种事,也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从此人的怀里拔出来,腿上就被毛茸茸的尾巴拂过,痒得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祁麟惊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队长!你回来了!” 昼夜还没开口,先觉得鼻子一痒。 “——阿嚏!” 她直起身,那双浅金色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往上看是金色的耳朵,往下看是金色的尾巴。 “抱歉,祁麟。”她闭了闭眼,“我现在看到金色有点犯恶心。” 祁麟浑身一僵,表情如遭雷击。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环在昼夜肩头,将她轻轻向后带去,同时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推了祁麟一把。 “祁麟队员。”周持冷声道,“入茧的位置不允许站人,你不知道吗?” 昼夜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都说一队阎王二队鬼,但周持虽然性格冷淡,待人接物却从无纰漏,总是一副相当有修养的样子。 很难想象反问的语气和推人的动作会在他身上出现,而且还是同时出现的。 果然还是不要在职业领域惹他比较好。 看见两人顺利破茧而出,新月对着然西挑了挑眉。后者垂头丧气地打开终端,输了个数字划了出去。 昼夜走过去:“你俩干嘛呢。” “我和然西打了个赌。”新月说,“我赌你们能在五个小时以内解决,然西认为不行。” 然西嘟囔道:“早知道就赌少一点了。” 昼夜和周持在茧里东奔西跑的时候,其他人显然也没闲着。 建筑的大门前支起了数台设备,那只三棱锥也被妥善地架好,仍旧投射出那间房间的监控画面。 一片狼藉之中,洛厄一动不动地瘫着,各个器官都已经恢复到了正确的数量。 昼夜问道:“你们赶过来的时候,没有惊动总部那边吧?” “没有,队长。”新月严肃道,“按照您的指令,我们没有提供任何任务报告。” “好。洛厄感染孽病的事,务必要严格保密,省得把你俩也卷进来。” 昼夜看了一眼时间,正色道:“今天辛苦各位,解散。剩下收纳设备之类的的事情,交给我和周副队长就行。” 祁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新月和然西一人一边拖走了。 小队员们的身影逐渐远去,昼夜抱起一台设备,朝周持开口道: “在学院的时候,我们一起选过系统破解与重构课,还记得吗?” “记得。”周持说,“你在期末考场上破解了考试系统,给全班同学都打了满分。” 学院教授一边夸她活学活用,一边罚了她一整年的义务劳动。 “……后半句话的事情不用记。” 昼夜哽了一下。 “如果让你单独破解这栋建筑的安全系统,大概要花多久?” 他思索片刻,说道:“十小时左右。” “好。”昼夜把设备往他怀里一推,“那就交给你了。” 周持点点头,就近架好设备,开始在屏幕上输入指令。 “你对上司的指令执行得也太干脆了吧……”她无语道,“不问问我准备去干什么吗?” “你要走?”他立即从设备后抬起头,露出毫不掩饰的愕然神色,“你要去哪?” 昼夜又好气又好笑。 “我当时也有事要做了,你以为我是懒得自己动手?我是那种人吗!” 周持定定地看着她。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是危险的事?” “……不是。”昼夜瞧着他有点不对劲,赶紧哄道:“你放心,我只是去接个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的神色放松下来,但仍旧盯着她看,手上的工作完全停住了。 她叹了口气。 “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甜食的。趁着没什么人在,你可以大吃特吃。” …… 数小时后,环外域海镇。 贝拉的小屋木门被人敲响,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门推开一道缝。 “贝拉小姐,晚上好呀。” 昼夜笑眯眯地从门后挤了进来,一低头,看到贝拉手中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不错,很有警戒意识。”她表扬道,“不过如果门外是总部的搜捕队,那菜刀也派不上用场。正确做法是第一时间给我发通讯。” “昼夜!”贝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会来找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昼夜在桌边坐下,将洛厄发病的始末讲给贝拉听。 讲到茧里的遭遇时,她隐去了有关钟楼怪物的那一部分,只说了结果。 贝拉从听到洛厄没死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再往下听了几句,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 “……你是说,洛厄对我的脑波动过手脚?!” 昼夜拿出终端:“介意我检测一下你的机体数据吗?” 贝拉果断地转过身,露出脊椎上的端口。 半晌,昼夜放下手,轻叹了口气。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那……我该怎么办?”贝拉神色恍惚,跌坐在床上,“就算我放弃对他复仇,等他醒过来,我是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贝拉小姐,其实——” 昼夜刚说出几个字,双手忽然被贝拉紧紧握住了。 她盯着昼夜的双眼,脸色沉痛而决绝,声音有些颤抖。 “别管我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已经够了。能体验过短暂的自由,我已经很满足了。” “其实我是来——” “你把我交出去吧,你拿我去向洛厄投诚吧!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他找不到我,也同样不会放过你!要是我连累你出了什么事,我——” “贝拉小姐!”昼夜忍无可忍,“求求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生怕自己再被打断,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语速飞快地开口。 “其实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回去的!我已经把洛厄完全控制住了,如果你愿意回去那他就可以任你处置,包括财产房子名声……不要把场面搞得这么悲壮好吗我有点受不了……” 贝拉愣住了。 昼夜长出一口气。 “简单来说,他太过自负,所以把自己害死了。“ “他现在被锁在了一栋内外隔绝的建筑里,身边的活人都被他杀了,只剩下一些没有自主意识的人造生命。” 她点开终端,把周持发来的联络讯息展示给贝拉看。 “周持正在制作一套全新的控制系统,好让洛厄的余生都被关在那栋建筑里,绝对没有向外求援的可能。反正他只要活着就行,又不是非得自由地活着。” 想到茧里的种种场面,昼夜解气地冷哼一声。 “怎么样?考虑回去接管这个系统吗?”她殷切地望向贝拉,“要维持洛厄的基本生命体征也不难,毕竟他胃口挺好的,什么都吃。” 贝拉半张着嘴,怔怔地坐在原地。 第三十八章 也许是暹罗狗 把贝拉带回中央城已经是后半夜了。 洛厄的身体状况好得出奇,只是牙齿崩掉了几颗,还有食道因为乱吃东西而有些出血。 昼夜觉得也不需要找医生了,随便买了点药物塞给贝拉,又花了点时间教她怎么使用系统。 告别时,昼夜叮嘱道:“等洛厄醒过来,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想看看洛厄无能狂怒的样子。 锁好了洛厄,安顿好贝拉,天色蒙蒙亮,两人才回到了基地。 还好,这次没有主管在房间里等着。 等她睡醒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过了中天了。 准确来说,她不是睡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敲门声很轻,但她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往床头柜上摸。 指尖没有触到冰冷的刀刃,只摸到了一个温热的玻璃杯。 她懵懵地望过去,那差点被碰翻的杯子放在保温底座上,里面还有半杯牛奶,是她睡前没喝完的。 ……啊,原来是在这里。 某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逃亡的路上,敲响房门的是拿着通缉令来搜捕她的军队。 她盯着那半杯牛奶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开口应门。 “……谁啊。” “是我。”祁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让我每天都来找您的,用缓慢脱敏法治疗您的过敏症……”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委屈。 “您不记得了吗?” ——还真忘了。 “我记得!”昼夜火速从床上爬起来,“我只是睡懵了没反应过来,你等我一下。” 她简单洗了把脸换上常服,一开门,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她的下属变色了。 祁麟的头发、耳朵、尾巴,每一根绒毛都被染成了沉沉的漆黑,瞳孔上似乎贴了虹膜色片,连眼珠都变成了黑色的。 这一染下去,他的五官顿时显得深邃了不少,隐约露出一丝英气逼人的气势。 “你……”昼夜愕然道,“你这是……?” 祁麟小声说:“您昨天说,您不喜欢我身上金色的部分……所以……” 她猛地想起自己昨天说过的话。 在洛厄的建筑门口,她从祁麟的怀里站起身,对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现在看到金色有点犯恶心。」 “……” 苍天。 听听她都说了什么,听听这位队长都在对自己的队员说些什么啊。 “我那么说是有原因的啊!”昼夜哭笑不得,“主要是在茧里看了太多金色的东西,而且跟金色有关的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麟瞪大双眼,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看起来就快要哭了。 “不不不,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 越描越黑了。 她崩溃地锤了一下门,大怒道:“都怪洛厄!!!” ——总之,昼夜花了好几分钟,才把祁麟的情绪安抚妥当。 “……你在意这种小事干什么呢祁麟,那是你的头发,又不是我的,为什么要按照我的喜好来?” 祁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尾巴仍旧低落地在地上扫来扫去。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呢?万一我也不喜欢黑色怎么办?” “不会的!” 祁麟忽然提高了声音,随后又把头埋了下去。 “……不会的,我知道您一定喜欢黑色。” ? 是吗,她对黑色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吗?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您和周副队长很亲近,周副队长的头发和眼睛就是黑色的。所以您喜欢黑色。” 祁麟语气笃定道:“我在选择染什么颜色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昼夜沉默了。 这逻辑相当混乱,但怎么反驳都不太对劲。 她伸手摸了一把,原本蓬松的尾巴在染剂的蹂躏下,手感十分明显地粗糙了几分。 “算了。多吃点鱼油,养养就好了——阿嚏——” 祁麟似乎并不习惯被人抚摸,尾巴在她手中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但也没有躲开。 他垂着眼,脸色有些泛红,转移话题般说道:“……您上次说要更换我的训练计划,今天要做这件事吗?” “噢。”昼夜想了一下,摆摆手道:“在那之前,我得给你好好补习一下各种实战知识。” 带着祁麟出了两次任务,她发现他的认知范围真的很窄,和学院里教的差不多。 不是每个毕业生都会进入对外医疗部,因此学院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并不会涉及太多实战细节。 再加上宴大概没有耐心给他从头讲起,他缺乏的作战知识还真不是一点半点。 “好的!” 祁麟立即低下头去,翻了翻包,又掏出了那本小笔记本。 昼夜把他拉到桌边坐下,思忖道:“从哪里给你讲起呢……” “这样吧,我先看看你学过哪些信息。”她问道,“关于孽病,你都了解过哪些方面?比如成因、传播途径、治疗方法、并发症状?” 他下意识地把笔记往前翻,被她一把按住。 “不许翻书。” 学院里那帮教授说得好,战场上可没时间让你翻书。 祁麟乖乖把手放回腿上。 “……孽病,是一种神经性疾病,病发时会导致患者出现生理结构病变,具体表现为长出多余的器官。根据患者内心欲望不同,并发症状也不尽相同。” “这是课本上的原句,你背得很熟练。”昼夜说,“还有呢?” “病发之后,患者的头部会出现‘茧’。治疗手段是使用名为‘纺锤’的特殊子弹,打开进入‘茧’的路径,找到患者内心最深处的症结。” 说到这里,祁麟停顿了一下,有些迷茫地问道: “队长,可以向您提问吗?如果茧世界的危险性很高,为什么不一次性多派几个人进去呢?那样效率不就更高了吗?” “不,入茧的人越少越好。通常来说,最多能进两个人。” “为什么?” “因为患者的大脑载荷有限,承载不了太多人。” 她喝了口水,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上次治疗贝拉的任务,那纯属意外。你和周副队长原本都不应该进去的。还好贝拉意志比较坚强,扛住了三个人的侵入。” 祁麟说:“那个时候,周副队长为什么要入茧?” 昼夜看着他清澈的双眼,实在不忍心说出“他觉得你会拖我后腿所以进来帮我”这种话。 “……因为贝拉是少见的逆向型患者,危险性比较高,他担心我们会失败。” 祁麟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 “我经常听大家说,您和周副队长认识很多年了,关系很好……” “确实是这样。”昼夜随口答道,“不过队友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关心嘛。” “是吗?” 祁麟的身体坐直了一些,两只小狗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那,如果下次我实在太担心您的话,如果茧里只有您一个人的话……我也可以进去找您吗?” 第三十九章 也许得靠宠物按钮沟通 嘣。 祁麟的脑门上挨了一个响亮的弹指。 他倒是不闪不躲,只闭着眼大声道:“对不起!” 昼夜举着手,犹豫着要不要再弹一个。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上次四队长偷换他子弹的事还没有下文,这伤疤还没好干净,已经把疼给忘了。 难怪宴无论如何都要退货,这实在是得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祁麟队员,我心领了。但以你现在的能力,做这种事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恩将仇报。” “不是的!” 他急得连连摇头,耳朵上的几缕浮毛腾的飘了起来。 “上次您和周副队长进了洛厄先生的茧,而我只能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昼夜气得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那就什么都别做!” 真把茧世界当成什么冒险小游戏了! “上次你一进茧就昏迷了,要不是运气好,被当成礼物送给了国王,你的小命就交代在里面了!我进去救你都来不及!” 祁麟双手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到底需要做点什么,才能和您一起进茧呢?” 昼夜点开终端上的资料页:“我看了你上个月的数据,你的精神稳定等级是D-,再上个月是……E?” 这个稳定程度,平时要是看两部鬼片,晚上睡觉都能做噩梦里吓醒吧。 她喝了口水,尽量耐心地给他解释。 “我们在茧里行动,每分每秒都会受到精神侵蚀。所谓‘纺锤的副作用’,实际上就是使用者能力不足,被茧世界侵蚀太深的结果。” “你从茧里出来之后,在医疗福利部躺了一整周,已经忘了吗?”她拍拍他的肩膀,“人都瘦了一大圈,应该掉了好几斤吧。” 祁麟露出十分不安的表情:“您、您不喜欢?对不起,我有在加紧锻炼,很快就会长出肌肉来的!” ……重点在这里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们俩一直在进行无效沟通。 “总之,想要获得纺锤试用资格,精神稳定值需要达到A,并且这个数据至少需要保持三个月。” “您的精神稳定值就是A吗?” “不是。”昼夜顿了顿,“我是S+。” 祁麟不说话了,耳尖折下去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大受打击。 昼夜掰着手指点兵点将。 “目前本部有资格用纺锤的只有三个人,我,周持,以及你的前上司宴队长。如果你发现其他人持有纺锤,记得赶紧上报。那可是很危险的。” 她加重语气,认真地盯着祁麟的眼睛。 “这不是开玩笑的,你上次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了。如果再有一次,我也不能留下你了,懂了吗?” 大概是被戳中了痛处,祁麟的神色彻底蔫了下去。 “……所以,我真的给您带来麻烦了。”他垂着脑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对不起。” 昼夜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上次误用纺锤的事,虽然他也是受害者,但也实在太没有防备心了一些。 毕竟他以后要当她的下属,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就当让他吃一堑长一智吧。 两人静静地对坐了半晌,祁麟仰起脸,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 “……队长。” “嗯?” “那个时候,如果不慎入茧的人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小队的成员,您也会去救吗?” “不会。” 她的语气很干脆。 祁麟的尾巴唰的一声扬了起来,尾尖砸到椅背,发出一声闷响。 昼夜觉得莫名其妙,这算什么问题? 击碎茧核是一回事,在茧世界里救人是另一回事。 虽然她经常自称是医生,但应该没人会把这话当真吧。她入职的时候可不需要背希波克拉底誓言。 她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救你主要是因为宴,毕竟当时你是她手底下的实习生,要是出了事她难辞其咎。” 要是她早知道贝拉的攻击性不强,导致茧世界也不太危险,她就让宴亲自去了。 就因为她主动涉险,代替宴去救了祁麟,她都已经挨了宴好几顿骂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死活当回事!」之类的。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祁麟欣喜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所以……”他艰难道,“您只是为了宴队长?” “对啊。”昼夜诚恳地点点头,“你只听说周持和我关系好,没听说宴的事吗?我们三个都是认识好多年的关系了啊。” 咚的一声,祁麟整个人趴在了桌上,连笔记本从大腿滑下去也顾不得了。 他把脸埋在手臂里,小狗耳朵扁扁地塌在头顶上,语气听上去不知是羞窘还是沮丧。 “我……我以为……”他的声音闷闷的,“……那您又为什么要收留我呢?” 昼夜茫然地思索了片刻。 “因为我也没什么损失啊。” 她隐约记得自己还跟宴说过,大不了就不让祁麟上战场了。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因为根本用不着他上场。 二队有她一个人破茧就够了,最好让周持呆在现实战场,帮着新月和然西压制患者。万一有什么不测,她就直接跟患者爆了。 这样看来,二队的战斗力何止是充足,她还觉得溢出了呢。 她把祁麟留下,不仅是帮宴拔掉了眼中钉,还能顺手卖主管一个人情,稳赚不赔啊。 昼夜看着鸵鸟一样埋头不语的祁麟,觉得实在费解。 光麟集团好歹也是排名相当靠前的大企业,这样的家族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继承人来? 她戳了戳鸵鸟的胳膊。 “怎么这么沮丧,是我哪句话说重了吗?” “……”祁麟从臂弯里稍稍抬起头,露出一双闪闪烁烁、哀哀戚戚的眼睛。 刚刚的动作把他的虹膜色片挤掉了,他的双眼已经恢复成浅金色,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他鼓着脸,凝视着昼夜的眼睛,忽然冒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不会放弃的。” “放弃什么?” “我会继续努力的!”他的语气很坚定,“我一定会做到的!” “……” 很燃,燃得很突然,令人不知其所以燃。 白磷型队员。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队长,一个成熟的上司,她应该正确引导下属,鼓励下属的自我期待。 “好的。” 昼夜庄严地点点头。 “那么,作为你开始努力的第一步,我们得去一趟军工部。” 祁麟愣了一下:“您不带我去训练场?” “没有武器怎么训练?”她起身说道,“走吧,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章 全对 按照对外医疗部的常规装备配置,每名队员都会配备一把枪和一柄匕首。 虽然每把武器上都刻有编号,但也都是统一制式,没什么区别。 只有P.U.R.G.E是例外。隶属于两支精英编队的队员,除了常规武器以外,每个人还可以向总部申请一把个人武备。 “——比如,宴的武器是一把折扇,就是她经常拿在手上的那把。” 昼夜带着祁麟在军工部的展示架之间穿行,边走边给他讲解。 “不过那把扇子只能用来打架,不能用来扇风。如果拿来凹造型,也得非常小心才行。” “为什么?” “因为扇骨打磨得太锋利了。宴刚拿到扇子的时候,下意识打开扇了一下,当场把自己半边长发削成了齐耳短发。后来只要不是打架,她都把扇子合起来拿。” 祁麟抿着嘴,竭力绷着脸,双肩轻微耸动了一下。 “没关系,你可以笑,我不会去跟她告状的。”昼夜叮嘱道,“不过当着她的面千万别笑,也别让她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他立刻点点头,一副庄严宣誓的表情。 “周持的武器是一把短刀,外观和统一配备的匕首差不多,不过好像是用什么特殊材质打造的。他平时会用束缚带把刀绑在手臂上,再用袖子盖住,所以你可能不常见到。” 说起来,她总觉得周持那把刀的材质有点眼熟,似乎很久之前在哪里见到过。 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您使用特殊的武器。”祁麟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您也有自己的武备吗?” “有的,就是这个。” 他们走到武备库的最深处,在一方长长的玻璃匣前停下脚步。 匣子是横向的,扁宽,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架着一把长柄镰刀。 镰刀从刀尖到柄尾通体都是奇异的银红色,刃身与刀柄几乎形成一个直角,整体线条流利又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匣内的银色灯光落在刀刃上,顺着刃部的弧线勾出一道令人胆寒的银光。 祁麟忍不住轻声赞叹道:“好漂亮……” 昼夜拍了拍匣子的边缘,神情有几分得意。 “它有名字的,叫全对。考的全会蒙的全对那个全对。” 祁麟看了看刀,又抬头看了看昼夜。 “……这是您亲自选的名字吗?” “对啊。”她在半空中比画着解释道,“因为如果你把它横过来看,就会发现它很像一个大大的对勾,而且还是用红笔打的。” 她曾经也想给宴的扇子取个名,就叫一剪没。 可惜宴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不仅严词拒绝,还举着扇子追着她打了好几条走廊。 祁麟一时没有说话,看起来是被她惊才绝艳的取名思路所震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隔着玻璃匣,昼夜的指尖轻轻划过镰刀的弯弧,眼神隐隐有些怀恋。 “在三年前那个魔笛之夜,我不小心把全对折断了。当时走得仓促,连一块碎片都没能带走。” “好在周持替我保存了武器数据,现在还能重新复制一把。” 她仔细审视着刀身,“似乎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就能用了,但愿军工部的锻造水平没有退步。” 祁麟用充满敬畏的语气说:“如果竖起来的话,这把刀应该很高吧……看起来好沉重。” “我用着倒是很顺手。不过确实不方便随身携带,所以平时都会锁在房间里,出任务才会带着。” “那如果您遇到突发情况,来不及回去取刀该怎么办?” “那就不带刀。”昼夜耸了耸肩,“你入茧那次就是突发情况,当时我身上连子弹都没几颗,不也还是活着出来了嘛。” 说完,她沉默了几秒,转过身语气认真道: “别太依赖武器,祁麟。否则一旦被逼到赤手空拳的境地,难免就会觉得害怕。” 破茧这一过程,虽然也很需要战斗素养,但本质上是和患者的意识相互较量。 可以愤怒,可以悲伤,但绝对不可以害怕。 因为在众多情绪之中,唯独惧意无法转化成力量,会让人从精神上就先败下阵来。 她看着祁麟懵懂地点了点头,心知和他讲这些或许还太早,于是并没有说出口。 “……好了,看了这么多,该你做选择了。你想要什么武器?” 她拉着祁麟走到旁边,在作业台上拉取了一个巨大的草图界面。 祁麟的神色有些苦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其实我很不擅长用刀,所以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武器好……” 昼夜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在贝拉的茧里打了几架,确实都是直接用拳头的居多。碰上对面带着锐器的情况,他的动作就有些畏缩了。 “那就这个吧。” 她立即落笔,潦草地勾勒出一对指虎的形状,在关节部位描了一个机关,画上内嵌的刀片。 “平时可以把锐器藏在指虎内部,作战时再弹出来,怎么样?” 指虎是近身搏斗专用,而且像小狗爪子一样,应该很适合他。 昼夜一边想象一边涂涂改改,一副草图渐渐在她笔下成型。 祁麟呆呆地望着屏幕,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彩票砸中,脸上缓缓浮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是……您为我设计的武器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给我画的?” “……?”昼夜往四下里看了看,“这里还有别人吗?” 她放下笔:“我也就是随手一画,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另找军工部的同僚帮你——” “我喜欢!”他大声喊道,“我喜欢的,我非常喜欢!不要找别人来,就要这个就好!” 昼夜点点头:“……行。” “我还想在给你加装一些弹片,可以兼顾远程作战能力,但不知道你的准头怎么样。” “我的射击课程成绩是A+!” “是吗?”她从祁麟腰间抽出配枪,塞进他的手里,“证明给我看看。” 她向某个角落投去一瞥,看见一团阴影晃动了一下,忍不住勾起唇角。 “九点钟方向,柜子顶上有一个插着红色玫瑰的花瓶,瞄准它。” 武备库并不是训练场,显然不是什么适合实弹射击的地方。 但是祁麟队员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尤其是在这种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时候。 他屏住呼吸,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花瓶应声碎裂,玫瑰连同大块碎片一起从柜子边缘坠落下去。 下一秒,一个人影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他显然是没来得及躲开,西服前襟被花瓶里的水泼成一片深色,看起来颇为狼狈。 “……二队长,恕我冒昧,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是否太过于激进了?” 主管握着那朵玫瑰望向昼夜,无奈地开口。 第四十一章 如何调教一个体面人 昼夜笑道:“喜欢偷听就要做好被揭穿的准备啊,主管先生。” 祁麟无比震惊,连枪都忘了放下。 “主管?您怎么会在这里?” “……唉,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主管遗憾地叹息道。 “昨天二队倾巢出动,整整七个小时才回来了半队人。我实在担心各位是否惹上了麻烦,但我怕直接问会惹得二队长不快,所以才……” 昼夜嗤了一声:“瞧你这话说的,难道你偷听我就会高兴了吗?” 主管甩了甩袖子上的水,朝这边走过来。 “那,能否请二队长如实告知我,贵队昨天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 昼夜正要开口,忽然又被主管打断了。 “等等,不劳烦二队长。”他转向祁麟,“你来说。” “……” 祁麟垂着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祁麟队员?”主管走到他面前,“祁麟队员,你在听吗?” 凑近了才看到,祁麟正两眼放空地盯着地板,显然在回忆自己刚刚有没有说漏嘴什么话。 昼夜扶额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主管这么关心下属,连我们闲暇时去了哪里都要过问。” 她掏出终端,将一副海镇的照片举到主管的鼻子前面。 “我们只是去环外域的海边团建了而已。这种活动需要提前报告吗?” 说着,她捂住嘴,露出抱歉的表情:“还是说,我忘了邀请你,惹你生气了?” 主管定定地与她对视了几秒。 “是吗?”他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按住耳边的传讯装置,“帮我呼叫二队的然西。” 过了一会儿,然西惊讶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 “昨天我们不是在海边玩儿吗?”他顿了一下,“哦,抱歉啊主管,忘记给您带伴手礼了。” “这样,要是您不嫌弃的话,我昨天海钓了两条大鱼,现在正好差不多臭了,您看一会儿我给您送过去?” “……”主管额头上的青筋轻微地跳了跳,“谢谢你,然西队员,我心领了。” “哎呀您千万别客气!您在办公室等着,我马上就到——” 哔的一声,主管直接挂断了通讯。 昼夜神色自若地看着他。 真是太小看她了,串供这种事,她怎么可能遗漏呢。 “……很好。”主管微不可察地咬了咬牙,笑着说,“区区一个月时间,整个二队就都被你驯服了。昼夜,你很有本事。” 昼夜点头道:“确实。” 两人面带笑容地对视良久,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剑拔弩张电闪雷鸣。 不过祁麟对此毫无察觉,左看右看几个来回,脆声开口。 “主管先生,您的衣服还湿着呢,贴在胸口不凉吗?” 他好像终于回忆完毕了,确认自己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听起来底气足了不少。 “这里温度很低,您还是早点回去换衣服吧,站久了会感冒的。” 听到这话,昼夜视线缓缓下移,望向主管被养花水泼湿的前襟。 他没扣上外衣的纽扣,连同里面的白色衬衣也湿了一片,纤薄的布料紧紧贴在腹部,显露出底下干净的肌肉线条。 没等她看仔细,面前的身躯往后退了一步。 “……二队长,上下级之间,还是保留一些隐私空间的好。” 主管挪开视线,手背掩着下半张脸,神色十分不自然道。 昼夜一时觉得有些诧异。 看惯了主管平日里油腔滑调的嘴脸,还以为他是多么身经百战的人物,结果这么点小事就能让他遭不住了? 她略一思索,往前缓缓地压了一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主管先生,来质问我私生活的是你,要我保留隐私空间的也是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到底该听你的哪一句话呢?” 她伸出手,两指拈住他胸口衣袋里的丝质方巾,手腕一折将它抽了出来。 丝巾被抽走的瞬间,他的身体随之轻轻一颤,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的手隔着那片柔软的方巾,不轻不重地贴在他湿透的胸口上。冰凉的水渍和微烫的体温蔓延过来,同时浸透了她的指尖。 “怎么把衣服都弄湿了,真是不小心。”她按住他,“别躲,我帮你擦干。” 主管很想躲,但是根本躲无可躲。他已经退到了柜子上,脊背僵硬地靠着柜门,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他垂下眼,嘴上还维持着体面的语气:“二队长,请你不要——” “嘘。” 昼夜轻声道,“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但不太方便大声说,只好离你近一点了。你忍耐一下,我很快就说完。” 她凑到主管耳边,吐气把他的耳朵染得红透,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忘、记、拉、裤、子、拉、链、了。” “………………” 一阵漫长的寂静。 如果主管刚刚只是有些窘迫,那他现在看上去像是有点死了。 他神色呆滞地望着昼夜,眼神震惊、无助、愠怒、难以置信,脸上的红晕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开玩笑的。” 昼夜轻巧地拍拍他的肩。 “其实拉得可严实了,非常规矩非常守德。不愧是主管先生,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忘记,真是太细心了。” 说完,她面不改色地站了回去,整理了一下手套,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如果主管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带着祁麟去打造他的武器去了。晚点我会把武备申请书发给你,记得签字。” “走吧祁麟,我们去找军工部的工匠,记得把刚刚那副草图带上。” 她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没走出几步,发现谁也没有跟上来。 “祁麟?”她疑惑地回过头。 在那把镰刀的匣子前面,祁麟和主管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目光无比空洞,神情看上去有种原因不明的破碎。 “?”昼夜只好退了回去,“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祁麟缓缓抬起头。 “队长……您和主管……”他的瞳孔颤抖着,“你们……” “——啊,刚刚那个?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坏了,好像做了什么带坏纯良少男的事。 她胡乱揉了揉祁麟的毛绒耳朵,随口道:“那就是大人之间开玩笑的方式而已,你过两年就懂了。” 祁麟非常不认同地甩甩脑袋,痛心疾首道:“可是——不对,我也是大人了,我已经成年两年了!” 成年和长大当然不是一回事。不过昼夜也懒得置辩,顺毛捋两句得了。 “行,一会儿回去了你把尾巴弄湿,我也给你擦两下。” 说着,她拉住祁麟往外走去。 “……等一下。” 主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昼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还有什么事,主管先生?”她回过头,“你的拉链真的没问题,要是实在担心的话,可以找个卫生间自己确认一下。” “是正事!” 他的音量比平时高出好几倍,看起来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 “关于祁麟是否受到四队长陷害的事,虽然有一些进展,但恐怕不太符合你的预期。” “这周末前,你集合一下本事件相关人员,一起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 第四十二章 阴霾初现 周五下午,下班前的最后一小时,对外医疗部主管办公室。 “——你说纺锤没有失窃?”宴拔高了声音,“这怎么可能?” 她穿过面前的几个人,走到主管办公桌前面,双手咚的一声撑在桌面上。 “坦白说,我也不愿意相信。”主管的表情少见的严肃,“我查问了外勤部仓库的每一个管理员,并且按照日期一一比对了出入库记录……” 他把一张汇总报告投到屏幕上。 “结果就是这样。在总部酒会前,纺锤的数量确实异常减少过一次,后来并没有额外补充,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正常。” “那监控呢?”昼夜问道,“没有查到任何可疑的人员行动吗?哪怕不是四队长?” “监控被破坏了,在酒会前后各有过一次。剪辑痕迹相当明显,同时又非常彻底,无法复原。” 主管向后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有些头疼。 周持说:“犯人的意图很明确。他认定不会留下证据,所以并未掩盖作案痕迹。” 宴皱眉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剪辑总部的监控,还成功了两次,这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大。” 她短暂想了一下,用力敲了敲桌子:“负责管理监控的是信息部,那里必定有共犯,或者说不定就是真凶本人。” “的确,这种可能性非常高。”主管说,“但如果没有决定性证据,仅凭我的职权,也无法跨部门调查其他员工。” 他看向站在最后面的祁麟,问道:“祁麟队员,那之前你的配枪有没有离手过?还有其他可疑的人接近过你吗?” 祁麟摇摇头,略带不安道:“舞会前我检查过配枪,里面是我自己装填的常规弹药,那颗纺锤应该就是舞会上被人装进去的。” 不对,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昼夜摆摆手,开口道: “先不管到底是谁、用何种手段做的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仓库里的纺锤并没有减少,那祁麟打出去的那颗纺锤到底是哪里来的?” 纺锤这种高成本、高危险性的装备,每一颗的去向都会被严格记录,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颗?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主管坐在桌子后面,祁麟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剩下三个人站在房间中央,互相投以沉默的注视。 ——数遍整个总部,能用纺锤的人可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主管的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微妙道:“三位应该都好好保存着纺锤,没有出现不慎之中弄丢一颗这种事吧……?” 宴立即确信地开口:“我这个月领了二十颗纺锤,出任务用掉了十七颗,剩下三颗都在我的储物柜里。每次使用也都有留档,数目都对得上,随时可以查。” 昼夜刚要开口附和,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一个激灵。 她前两天治疗洛厄用掉了一颗纺锤,但那件事不能让主管知道。 好在她向来肆无忌惮惯了,所以那次使用纺锤没上报,也没有人细究。 不仅如此,周持也在那次破茧时用掉了一颗,估计也是浑水摸鱼就当无事发生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主管看见他们的眼神互动,眯了眯眼道:“二队长,周副队长,你们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两人还没开口,宴抢先一步说道: “昼夜做不出这事,我可以用一队队长的名义担保。” 她语气急迫道,“更何况救出祁麟的人就是她,如果这件事是她干的,那不是作茧自缚吗?她还没这么笨。” “至于周持,凭我的了解,应该也不至于。而且他最近遂愿了,心满意足诸事不管,比之前还安分。” “遂愿?”昼夜迷惑地插话道,“遂什么愿了?” 怎么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周持面无表情地看了宴一眼:“别说多余的话。” “呵。” 宴冷笑了一声。 一个没长嘴一个没长心窍,真是无可救药。 “……罢了,我也并不认为在场的三位有作案嫌疑。” 主管双手交叉支在桌上,神色隐隐有些倦意。 “但是,如果我们刚刚讨论的事真的全都成立,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他用钢笔轻敲桌面,语气微微一沉。 “——仿制纺锤。”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接话。 十年前,在昼夜还在学院的时候,中央城曾经有过一起仿制纺锤的案件。 当时的一名精英队员为了牟取暴利,偷偷昧下了一枚纺锤,拿到黑市上拍卖。那笔交易最终以一个天文数字落槌。 很快,市面上开始出现源源不断的仿制纺锤,其中成功率高、副作用少的批次被炒到了相当夸张的高价。 对普通人来说,使用纺锤有极高的风险,几乎必定有去无回,但仍然有许多人为了窥探患者脑中的秘密,不惜铤而走险。 然而,这种屡禁不止的灰色交易只存在了一年。在那个寒冷的年末,中央城历史上最惨烈的事件之一发生了。 一批次品纺锤被包装成优质品,全部流入了市场。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批次品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三千余人丧生。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整座中央城被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淹没,尸体在道路上随处可见。几乎每个人都有认识的亲友因此死去了。 总部派出了十个相关部门联合查案,又花了整整一年,捣毁无数与之相关的产业链条,才终于销毁了所有仿制纺锤。 那实在是一段所有人都不愿回忆的腥风血雨。 办公室里,大家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昼夜率先开口,“如果那真的是仿制纺锤,那么整件事的全貌大概就是这样——” “四队长从仓库中偷出纺锤,交付给某家公司进行仿造,然后从对方手中取得仿品样本,在宴会上偷偷装进祁麟的配枪。” 她推测道:“这么看来,四队长的动机根本不是我之前说的那么单纯。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测试那颗仿品的质量究竟如何。” 祁麟作为P.U.R.G.E的实习队员,本身又是个心思单纯、身手欠佳的小倒霉蛋,于是十分不幸地被他们选中,成为了仿品的测试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