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鸿胪寺官员青绿官袍被浇了个透，他手中圣旨的玉轴倒却裹着三层织锦，还有跪地倾着身子的太监抬着青萝方伞给旨意把雨挡得严严实实。
他身后肃立着茫茫禁军。
该为今日雷委实太响，将铁靴踩在水里、明光铠被雨噼里啪啦打的声音都给盖了去。
不过以老鸨为首，天香楼匍匐的一众，皆把自个儿浑身骨架哆嗦、牙齿吓得直打架的动静，听得清楚。
但上前接旨的白芙蓉上辈子见过的阵仗太多，心中毫无波澜。
在那双盘龙纹的天子靴踱到她跟前前，全在酝酿怎么装回小女儿家的娇怯样。
“朕的美人儿，喜欢么？”
白芙蓉忍耐着黏上她下颌，那双不到三十就松松垮垮泡发了般的手，垂着眸子假作羞到结巴：“妾……妾身……喜不自胜。”
当然，随后就赶紧补了句劝天寿帝别杵着摸她脸快走的话：“外间风大，还请陛下快移驾屋内吧。”
“美人儿说得对。”
见他应下，移驾队伍先行，她尚得淋雨跪到宫侍阉官来扶自己梳洗打扮时，趁无人看，凤眸里赶紧翻出一对白眼。
白芙蓉前世侍奉过多少位君王，数天寿帝长孙诏最无用，而且他封妃自己岂不代表已将那赢家封仁下狱？
将将重生，这梁子就又结下了。
长孙诏，真是败事有余。
唯有一个好处，待白芙蓉起身时，天香楼的一众还跪着，老鸨哆哆嗦嗦地带头：“娘娘方才贱妇瞎了眼乱说话……”
接着，他们一齐喊：“求娘娘恕罪！求娘娘饶命！”
白芙蓉谁的跪什么样的求饶都受过了，可瞧着这景儿，忽觉着找回几分当时年少心境，谁屈辱她，她就等着谁来日变成她的乐子。
于是，白芙蓉驻足看了会儿，老鸨枯枝样的手扇自个儿巴掌扇得肿老高，清莲的面颊被自个儿的嵌甲刮出血痕，顺着雨把裹身的素纱染了。
她扬起笑脸，再朝前走。
可惜走了两步，脸又垮下来。
若白芙蓉记得没错，当年月后她的封妃大典上，天寿帝长孙诏就因为杀封仁一众直谏者，彻底把士族得罪了个透，被造反扬成把骨灰。
得亏那领头人见她二八芳华又起淫｜色之欲，才叫白芙蓉留下一命，往后便一步步将祸国妖妃的名头做了实。
重来一世，白芙蓉要想不走上同样的路，恐有些时不她待。
为注定的输家天寿帝长孙诏沐完浴更完衣，再伺候舒服……绝非她白芙蓉该浪费时间做的事。
凤眸里的琉璃珠连转几圈，转出个主意。
她开口问宫侍：“好公公，我这身上的污水泥垢一时半会洗不干净，怕圣人等得不耐，可否容我同圣人先告个罪？”
白芙蓉本就不仅生得漂亮，少女时的嗓音比百灵鸟儿都婉转动听。
声调刻意软了软，便将这没根东西魂勾没半条，嘴里咕叨两句“未来娘娘莫折煞奴婢”，自把白芙蓉往长孙诏处领了。
见了长孙诏，白芙蓉装着不想弄脏地毯，故意提溜着裙子行礼，提高些就恰将一双秀腿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长孙诏的眼睛还没待她说完告罪的话便直了，接着那还管什么她沐没沐浴，急慌慌将侍从太监们全赶出去了，只留下自个儿与白芙蓉在屋中。
“美人儿～”
长孙诏唤一声，泡发了的肥硕身躯已凑到与白芙蓉咫尺之距。
白芙蓉嫌弃地退后一步，嘴上找的因由却极动听：“妾…妾身恐污了圣人龙体，至少，至少许妾焚香净身。”
“美人儿，你莫不知道朕的，再晚些怕……”长孙诏仍急不可耐。
“妾身自晓得圣人担心什么，可圣人这是哪儿呀？”却恰正好，完全合上白芙蓉的心思，“天香楼～天香楼里的香既去乏又动情，必能叫圣人雄姿勃发。”
哪怕上辈子长孙诏归天甚早，白芙蓉也永远忘不了她这第一位君王“恩客”，人事有难。
所以叫他根本不敢宠幸那些世家后妃，只敢来青楼里，选中当年那个初登场还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一朝选在君王侧的卖力伺候。
可如今不同了……
她点上了天香楼里给普通恩客用的香。
“美人儿，美人儿！”没多久后，长孙诏就是在抱着个香炉翻来滚去，大喊大叫了，“你香得朕骨头都酥了！”
天香楼能成长安第一青楼，最大的妙招，就是用这种迷香把许多不值得专门招待的客人药住，折腾到精疲力尽再醒来，还只道自己一夜春宵狂度。
配如今的长孙诏恰到好处。
更妙的就是，白芙蓉清楚长孙诏怕自个儿人事无能的风声走露，来天香楼过夜是一整晚都绝不许旁人打搅的。
于是，看着天色渐晚，白芙蓉安安心心从长孙诏身上取下他的九龙帝印，从衣柜里找出几件暗色适合潜行的衣服，又在窗边耐心观察了一整轮的禁军换岗。
她找到最合适的间隙，融入长安的夜——
“嘶。”
就是没想到夜雨比白日里凉上不少，白芙蓉猛被一浇倒吸口气，当然又或许，这口雨积起来的凉气是从前生死前的成都一路攒来得。
“雨还没停啊......长安夜原有这么多雨么？”白芙蓉喃喃道。
却随后撞见，那条正对着天香楼后厨的巷道里，缺胳膊少腿的乞儿同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抢食，因皇帝驾临格外丰盛的剩饭。
“哦，原来都一样。”
白芙蓉想起来了，原来所谓的盛世长安和前世最后的成都没什么两样。
她既不想沦落到在狗嘴里抢粮，又不想淋着大雨也能被活活烧死，就得摒弃无用的伤春悲秋，抓紧赶去那间关押将来天下共主封仁的死牢了.....
......
长安大理寺狱
没来过大理寺狱的人，光听它这名号怕绝想不出里面的模样，腐臭生蝇、血锈养蚊、烂骨烂肉长满蛆来爬老鼠。
连日大雨后，牢底积水，把一切腌臜玩意儿全混成一锅汤后就更凸显恶心。
这种时候，看守的几个狱卒便都不到最下层的死牢去了。
毕竟本来就都是些要死的人，早死晚死一个样，犯不着让他们恶心自己去多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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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
白芙蓉拿出九龙玉令，明说自己乃圣人特使来探望封仁后，都被这些狱卒们伸手讨要了笔银子当辛苦费，这才叫狱卒们乐意去取钥匙下狱。
白芙蓉对此倒不意外，隔不了一月就会被推翻的长孙诏，上有令下不效再正常不过，拿着玉令乃多层保险之意。
但当幽幽荧烛照出死牢中人的身影时，她意外了——
乳白色的，骨缝间的有蛆在扭动；污泥色的，血掺杂着浑身脏臭。
白芙蓉不是头次进大理寺狱，同样她并非没见过这样的囚犯，可这是封仁？前世的最后赢家？
不，不可能。
连探监都要收晖方听从的狱卒，有谁会愿为长孙诏这个废物皇帝将累世簪缨封世子打成此般模样？
她只抬着烛台看了一眼，心中便下出定论，这恐怕是封家为封仁找得替死鬼，也就说白芙蓉今日重生一通忙活皆为无用功。
凤眸圆睁，柳眉竖立。
绝世美人儿蓦地既惊且恼，直要将手中烛台砸于地上，身旁的狱卒本百无聊赖地捂着口鼻，听她动静睇来一眼，然后倏地吞了口口水。
天爷诶，这女子本罩着斗篷，哪晓得这版好看嘞？
他嘴中不由脱口：“女使模样这般俊俏，圣人怎得狠心遣女使来做这样的苦差。”
“因为根本就是假传圣令！”却听一声……“好你个王三，不通报本官就敢私自放人探监！”
“典……典狱大人……”
白芙蓉心中本因多半找错封仁烦扰至极，哪成想听到这声音与狱卒话后，蓦然意识到她心急着找赢家，竟是直接找到当年她第二位“恩客”的老窝来了。
她喃喃一声：“赵典狱。”
呵，若说天寿帝长孙诏是个人事政事皆无能的废物，那这第一个带头造反的赵典狱则纯粹畜生不如。
白芙蓉想起来了，是赵典狱刻意未等行刑就在牢中打杀“封仁”一众，彻底激化了天寿帝与世家的矛盾，来坐收渔翁。
那时少女芳姿没让赵典狱收了她的命，却也就是收进这间牢中，很是生不如死地被玩弄许多时日。
她后来潜行逃窜杀人的本事，还都得拜他所赐。
白芙蓉又盯了盯手中烛台，她想牢底水积得太深，砸烛台多半砸不出响，干脆翻腕朝赵典狱去砸个人响……
……
大理寺的死牢鲜有过这种光景，一时间，热闹好如坊市，不过叮啷乐声乃烛台与佩刀撞于一处演奏。
而被头枷手铐脚镣锁住的、那副半死不活的躯干，也没怎么见过这般光景，豫州封氏名门望姓，阖族上下从不许喧哗闹事，失礼失仪。
封家子中多半就半死不活之人一个，不喜欢封氏那些规矩。
只是如今他浑身上下没半块好肉，被吵醒后疼得厉害，疼得还不如昏死过去，便觉得这吵闹心烦了。
可惜，身边没什么趁手的物什。
他“呲啷呲啷”带着沉重的铸铁脚链于地下的污水里拨弄半天，才终于找到几只死老鼠。
“哐啷！”脚链被拽动的更响，伴随着他抬脚将老鼠踢人脸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