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
一阵倒春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爬上魏九芙的心头,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带着可怖伤势的魏兰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更是因为魏九英下意识说的那句——
大姐姐。
这个带着可怖伤势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魏九芙也可以指着她说是任何人,但魏九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告诉了张大夫人这不是任何人。
这是魏兰蕴。
这是光禄大夫的孙女、文化殿大学士的女儿、魏家的长房长女,魏兰蕴。
事情突然变得棘手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大夫人不可置信地说道
她赶忙走上前了两步,穿过人墙在雨中抓住魏兰蕴的手,继而搂住魏兰蕴的肩膀,带着魏兰蕴往屋里边走。
“好孩子,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怎么了?”
张大夫人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竟然有人敢勒着她的脖子,勒出这样一片可怖的伤痕。
张大夫人有个女儿恰如魏兰蕴这般年纪,张大夫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若是有人敢这样对她的女儿,她会让那个人、那个人的全家、那个人的九族血脉知道,这是一件做出来多么让人追悔莫及的事情。
“大姐姐!”
魏九芙叫了起来,破了音,就在张大夫人言讫的一瞬间。
她不敢让魏兰蕴说话,于是急急地出了声,在话与话之间没有留一丝空隙。
不知是担心还是惊恐的情绪让魏九芙瞪大了眼睛,她挤在魏兰蕴身前,紧紧抓住魏兰蕴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都在颤抖。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哪个……歹人,把你伤成这样?”魏九芙说道。
另一旁的魏三夫人早就吓破了胆子。
她的冷汗几乎都要湿透了背衫,手脚陡然寒冷如冰雪,牙齿都在打颤,直到魏三老爷在后面踢了她一脚,魏三夫人这才醒过神来,下意识地附和着魏九芙的话。
“哪个歹人……哪个歹人敢把你伤成这样?”魏三夫人顿了一顿,尔后觉得这样的语气与这般的场景并不相配,她继而又补了一句,“真是胆大包天!”
魏三老爷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一枚红宝石。
他明白魏九芙的意思,赞许般向魏九芙点了点头,随后慎重地打量着魏兰蕴。
这仿佛是他自清水潭回来后,第一次仔细去打量魏兰蕴,她面容苍白神形憔悴,脖颈间那道伤痕宛若重重叠叠的青色幼蛇,随着她跳动的脉搏在皮肤下游走。
被人勒死又没死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伤痕,当然,自己上吊又没吊死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伤痕,魏三老爷心思一动。
他低垂着眸子,眼珠子左右转了一轮,后而摩挲着手里的红宝石,缓缓开口道。
“定是那个贱奴。”魏三老爷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看上了畜生的饰物,杀宠、夺宝,还伤了大娘子。”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注1)。
这里有一个可以随便说些什么的女孩子,这里也有一个不可以随便听些什么的大夫人,那他就不可以再如同在徐家一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对!就是那个贱奴!”魏三夫人抓到了关窍,她大叫了起来,泪盈满了眼眶,她三两步跑上前来,挤在魏九芙和张大夫人中间,握住了魏兰蕴的手,“好孩子,手怎么这么凉?”
魏三夫人环顾了一圈,大声叫道:“还不多点两个炭盆子过来!都瞎了眼吗?大娘子淋了雨,受了伤,手和脸这般凉,都不知道搬两个炭盆子来给大娘子暖暖吗?”
仆妇手忙脚乱递了两只手炉过来,小厮急急忙忙跑去拾盆点火。
张大夫人将手炉塞进魏兰蕴手心里,她心疼地抚上魏兰蕴的脸,眼泪掉下来砸在魏兰蕴的手背上,张大夫人说道:“究竟是怎样的恶奴!取宝便取宝罢了,怎么还要伤了娘子?还下这样重的黑手!这要是将养不好,得留多大的一块疤?”
“是了,我刚看见的时候,近乎吓的半条命都要没了!这可是我家金尊玉贵的大姐儿!伤成这样,我该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
魏三夫人附和道,她解释着刚刚她神色的反常,眼睛心虚地到处乱撇。
“来人啊!把刚刚那个贱奴给我带回来,敢这样伤我家的姐儿,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不可!”
魏九芙急急叫道,就在魏三夫人话音刚落的时刻。
张大夫人不解地看着她。
魏九芙近乎急得手脚打颤。
让那春雁回来,不就等同了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今日之闹剧,皆由她一人所策划吗?
届时不说这桩婚约能不能保得住,只她在魏家,便再无容身之地了。
“永泰修律尔后……不是再不能私设刑狱了……吗?”
魏九芙良久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她结结巴巴地道。
在首辅刘敬平主持的那次修律中,刘首辅首次提出“奴婢之权利”一词,他将《杂令·其三》中的“奴误主罚”更改为了“奴罪吏判”,这意味着奴婢犯了错,主人再也不能随便惩罚奴婢,而是要交由官府审判。
只是律法是一回事,大人老爷们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修改后的杂令并没有成功将审判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官府手里,它只是将处置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了办事的皂吏手里。
有时候甚至处置权也没有挪到办事的皂吏手里,正如同现在仍侍立在屋内手持木杖的仆从一样,至少在那个时候,魏三老爷是真的打算乱棍打死春雁。
张大夫人错愕地看着魏九芙。
似乎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理由。
至少在他们燮州,还没有人敢拿着一卷杂令,因为一个或是几个奴婢的死,传唤张家的人上公堂,张大夫人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条律令。
“大伯正是入阁的关窍,旁的时候倒也罢了,现在私行刑狱,岂不是授人以柄?”仅用片刻,魏九芙便瞬间理清了前因后果,她端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侃侃而谈道,“况且大姐姐这样的伤势,凶手必不可能是一个年轻丫鬟!”
魏九芙站起身来,模拟了一下行凶的动作。
“要勒出这样的伤势,凶手必是突然袭击一击得手,大姐姐来不及挣扎,故此伤势仅为一线之重,一线之外,少有痕迹。”
魏九芙走了两步,似思考着又顿了顿,后接着说道。
“伤势在偏上的位置,凶手应是一个高出大姐姐许多的、二十岁往上走的壮年男子,那年轻的丫鬟显然造不出这样的痕迹,这必是她的同伙!”
魏九芙情绪激动了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魏三老爷身前,砰地一声跪下。
“宁损己以光门楣,毋徇私而隳祖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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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儿实在是忧心伯父前程,故此失言,这并非是女儿无姊妹之情,苛对长姐!”
魏九芙砰砰磕了两个响头,继续义正言辞地说道。
“女儿恳请父亲彻查整个宅子,将那贱奴的同伙捉拿,交由官府审判!”
魏三老爷摩挲着手里的红宝石,他盯着魏九芙并不说话。
这炯炯的一番话说出来,端的是光明磊落薪火同忧,但魏三老爷总觉得这有些不对劲。
魏九芙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她不应该有这么多的话要说。
不过这并不重要。
这犹疑仅起了一刻便被魏三老爷略了过去,他略一沉吟,而后缓缓说道:“这样的刁奴,夺宝于我家爱宠,构隙于我家姊妹,伤我爱女,乱我门庭,董管家——”
董管家立即出列。
“给我狠狠地查,就算是绝地三尺,也要把这罪奴给我……抓出来。”
屋外的雨更大了。
近乎是天河倒泻在潺潺的银湾水里,银湾不舍昼夜地奔腾着,带着江南一地百万众百姓的生命之水,涓涓汇入沧澜河中,尔后随着沧澜河一路汇集至乌苏江,奔腾不止,生生不息。
仆从们在雨中奔跑着。
董管家带着两行小厮,近乎要把整个魏家宅子,掀了个底朝天。
凡十八岁以上、身强力壮、今日在宅的男子,均被羁押下来,审问声混在雨声里。
魏九芙掰着指甲,心是一阵一阵地跳,她不安地望着魏三老爷,却不敢多说一个字,魏三老爷敛着眸子,手里盘着那枚红宝石,魏三夫人坐在他身边,瞧不出他的心思。
张大夫人让人请了大夫来。
大夫仔仔细细查看了魏兰蕴的伤势,欲言却又止住,仅开下几服药来,又叮嘱了几句,随后告辞离开了。
就在魏三老爷发话的一个时辰之后。
凶手找到了。
董管家押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壮年男子走上了堂前。
形貌特征与魏九芙所说的分毫不差。
男子跪在地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这是马房的李三,那丫鬟的老相好,两个人指着卖些财物逃出府去,做一对野鸳鸯,盯上了狸奴的颈环,夺宝之时被大娘子撞见了,便伤了大娘子,李三怕娘子检举了自己,故此让那丫鬟在府里胡乱攀咬人,两人打算搅乱了宅里,然后趁乱逃出去。”
董管家将他调查出的真相娓娓道来。
“动私刑了吗?”魏三老爷问道。
董管家摇头:“没有,李三做了孽事,心虚得要命,只一审问,便什么都招了。”
“你这王八,先伤我猫,后伤我姐,真是该死!”魏九英咬牙切齿道,仆妇抱着她,她动弹不得,只能伸着脖子向里头望去,“爹爹!杀了他!杀了他!”
“送到县衙去,该怎么杀,怎么杀。”
魏三老爷再没多说一句话。
董管事还未向后走,那男子先顺从地转了头,他双手被反着绑在身后,绳子绑的并不紧,腕与腕之间还保有一寸的缝隙。
“等等。”
有道声音响起。
声音是沙哑粗糙的,就像被拔去了铃芯的银铃铛。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魏兰蕴坦然接受了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我觉得凶手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