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架散出的光亮映衬出一室明黄。
张太医刚为皇上把完脉,垂眸沉思了会儿后,缓缓开口道:“具臣细察,皇上脉象已经平稳,只是血行不畅,仍需注意调理。”
“但相比于前些日子,情况已经转好,待臣先对照古籍搜寻一番,好寻出个调理的法子来。”
景渊帝听完面露喜色。昨日昏睡了一夜,谁料今早醒来,却觉浑身通畅,他挥手送别张太医,重重道了声赏。
这时太监推开菱花隔扇门,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入了殿。
谢斐走在前,白衣温润,轻轻笑着:“何事让父皇这般高兴?”
张太医正收拾药箱,闻太子疑惑,便将古籍的事情解释了一番。
未料谢斐听完,很是认真道:“这些日子,孤也很是担心父皇的病症,终于托人寻到了几册郑先生的孤本,不知张太医可用得上?”
郑先生乃前朝神医,临死前,将自己一生所遇的疑难杂症都抄录成册。只是自他隐世后,世人便再未寻到过他的踪迹,连带着那些书一同没了音信。
习医之人终其一生,不过都在寻觅他所留下的药方。
张太医激动地双手颤抖:“劳太子殿下费心,假以时日,微臣定能调理好皇上的身子……”
“张太医严重了,”谢斐忽然打断道:“并不是什么费心的事,父皇久病不见好,孤也很担心,能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孤应该做得。”
说着话时,谢斐眸色变得很淡,语气也染上一丝愁意。他静静站在殿中,看向景渊帝的目光温和真切。
景渊帝不禁有些感动,提起:“清辞,朕今日处理政务,沈于仲难得夸人,却对你回洛阳后的行事作风夸赞有加,朕当时就想传言所虚,朕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性子,朕再清楚不过。”
谢斐幼时丧母,景渊帝本就更为偏爱他,曾亲自辅导过他的功课。多年过去,父子之间的情义或许因为时间淡了些,但也绝非一些没有证据的流言能阻。
像此刻,谢斐也只是谦卑地笑着,担忧上前:“父皇病中还不忘处理政务,儿臣自愧不如,只是身子重要,还望父皇勿要劳累过度。”
“殿下说得对,”正欲离开张太医听见此话,也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皇上如今血行不畅,当忌劳废心神之事,万事还要以龙体为重呐。”
要说这两番话可谓是说到景渊帝心坎上了。自病后,本就该事事以养病为先,可中书省那些个人,非但不体谅他,更是大清早就派人过来叨扰。
临窗的书案此刻还铺满了奏折,厚厚几摞堆起来,景渊帝越看越觉心烦,只是他一时忘了来送奏折的那位通事郎唤何名姓。
内侍很有眼色地上前提醒:“皇上,那位是年初才进中书省的郑通事郎,正在偏殿候着,可要奴才将人唤来?”
景渊帝点点头,很快内侍带着一道人影进殿,景渊帝拖长语调:“郑卿啊——”
被念到名姓的郑通事郎面色一白,他还在想那奏折是何时被替换的,忽感受到一股不好的预感。
景渊帝悠悠道:“朕想,这些日子堆积的政务,便送去东宫,暂由太子代政。”
暂由太子代政。这几字落下的瞬间,心中惶恐落实,那位郑通事郎双腿一颤,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方才那内侍往外引。
几乎是被拖出殿外,他颤颤巍巍回过头,见日光透过窗棂,年轻男人的身影此刻沐在光下,而后从容不迫地拱起双手,不疾不徐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期。”
隔扇门很快被合上。又走来一位内侍领人撤下奏折,临窗的书案重回空荡,桌面干净不染一丝尘灰。
*
后宫不可涉政,自进殿后,江听晚便一直规矩地候在角落。
直到宫女送来熬好的药,她才敢抬起眸,端着药碗小心翼翼朝里走去。
内室里明黄色帘帐半掩,景渊帝情况好转,当下半靠在榻边,身前是一身白衣的谢斐。
男声温和,不疾不徐:“禁足的这些天,枯坐于桌前,总想起幼时,父皇忙里抽闲教我念琴,那时还不懂父皇用心栽培,现下想来,儿臣总有些愧疚……”
江听晚眼睫轻颤,而后目不斜视地绕过那道月白身影,行至龙床前停下。她有些犯难,往常内室里没有旁人,可现下皇上正同太子闲谈,她端着药碗显得实在有些多余。
景渊帝怀念地看着长子,直到着浅粉袄裙的淑妃走到身前停下,茫茫然无措的模样,楚楚可怜。
长子俊秀温孝,嫔妃娇柔温顺,景渊帝心中甚是欢喜。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不求再干出一番大业,他悠悠扶住年轻女子纤细的腰,江听晚只好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下来。
榻边明黄帘帐半掩,金丝绣制的十二章纹栩栩如生。她端着药碗轻抬眼,隔着熏香缭绕,忽得撞进男人狭长的眼眸。
谢斐静站在画屏前,日光沐着白衣,长身玉立,见状友好地笑了笑,眉眼优越。
江听晚忙垂下眼眸。她眼睫颤得厉害,轻咬唇瓣的模样不难看出她有些紧张了。
景渊帝很快察觉到她的无措,拂过她单薄的脊背,柔声宽慰:“清辞为人和善,淑妃不必局促。”
太子殿下确实比江听晚想象中好相处许多,她从前嫌少遇见脾性这样温和的男子。
但江听晚性子太过温吞了些。恍然入宫,只是在皇上面前卖些乖巧她就花了快一月才适应。现下刚习惯了些,又要在旁人面前亲密。
她颤着眼睫又往前看一眼,果不其然见谢斐正静静注视着榻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年轻男人的目光更加温和了,点头示意。
江听晚飞快收回目光,觉得有些……难以切齿。
她没有无助太久,手中药碗还在不断往外散出热气,很快拉回她的思绪,眼前随之浮现出自知本分四字。
入了宫便是宫妃,她如今是伺候皇上的身份,可能在皇宫里的人看来,这都是很应该的。
也没什么羞耻与否。这般想着,江听晚平静许多,缓缓捏住瓷勺。
水汽迎面散开,湿濡了眼睫,她垂眸将药吹凉,终于想起自己应该做得事情,小心往景渊帝唇边喂。
这时景渊帝正怀念地对谢斐说:“朕记得那时你还小,远不及现在这样高,你每次习完琴后,就端着茶壶过来给朕倒茶,还要老成地道一声辛苦父皇……”
时过经年,当年教琴的人现下多说些话竟也觉得乏。景渊帝咳嗽两声,萎靡地闭了闭眼,满脸沟壑松松垂着,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般。
江听晚忙将瓷勺送得更近了些,小声提醒他该用药了。景渊帝顺势低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她眼中担忧不似作假,年轻的,鲜活的,漂亮的。
谢斐负手站在一侧。宫纱灯垂在两头,不断散出柔和缱绻的光影,他垂眸将榻边一幕尽收眼底,年轻的妃子只是抬了手,就勾得他父皇痴痴盯着人看。
想他鬓白霜发的年纪,情情爱爱到是从不吝啬。谢斐眼底兴味加重,等待间,指腹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腕骨。
不多时,碗中汤药少了多半。江听晚见景渊帝面色转好了许多,无端松了口气。
又温顺地低垂下头,水汽熏得她眼眸湿濡,像晨起的雾气,温温柔柔的。她不适地眨了眨眼,继续勤勤恳恳吹着那滚烫的汤药,指尖已经被碗底灼得通红。
谢斐敲着腕骨的手一顿,忽然缓步走近,月白色锦袍衬得他斯文儒雅,他温声询问,语调含笑:“忆起当年,儿臣也是感慨万分,恰巧从浔阳回来时带了些好茶,父皇可要再尝尝?”
男声徐徐传入耳畔,江听晚闻到一股清茶的淡香,这位太子所用的熏香到是独特。她乱乱想着,听见景渊帝笑着应了声好。
过了会儿,碗中汤药见底,江听晚绕过画屏。宫女上前接过空瓷碗,恭敬道:“娘娘,今日殿中有客,奴婢先送您回宫。”
江听晚也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内室闷热,现下才觉额头汗涔涔的。她跟着宫女将将就要出了内殿,忽然一道男声将她唤了回去。
江听晚回眸,眼前一只修长干净的手递来釉白瓷盏,她不知那盏中沏得是何茶,只觉闻起来冷冷苦苦的。顺着那瓷盏抬起眸,映入眼帘是男人清雅俊秀的脸庞。
谢斐单手点了点釉白瓷盏,勾唇笑道:“娘娘辛苦了。”
江听晚愣愣接过茶杯,反应过来后,也不由露出一个微笑。额前拂过碎发,她眉眼弯弯,眼眸干净明亮。
于是等再出殿时,江听晚手中多了一盏茶。她走过空旷的长廊,庭院里纷飞的雪同冷风一同袭来,不由得捧紧了手中的釉白瓷盏,茶水温温热热的,一直往外散着冷香,还挺好闻。
暖轿停在太和殿外,宫女撑着伞送她入轿。隔绝了肆掠的风雪后,萦绕在周围的茶香更浓厚了,是有些清苦的淡香。
江听晚恍惚一瞬,觉得这香气同太子殿下身上的味道很相似。想来他可能并未用熏香,而是常年饮茶,于是不可避免也染上了清茶的味道。
茶凉了许多,温度正宜入口。只是江听晚并不爱喝茶。被接回江家后,她才知道有些人是能品出茶的各种味道的,花香果香,或是夸赞一声甘甜浓郁什么的。
她曾怀着好奇地喝过那些茶,她喝不出什么,只觉每一种差不多,闻起香气清幽,喝起来却是苦涩乏味的。
可能是江家那些茶也算不上好茶吗?
江听晚不太懂,但觉手上这杯茶比从前闻过得还要清香,淡雅温和。便试着抿了些,浅粉的唇瓣因此湿润起来,她尝到一股熟悉的苦涩。
原来宫里的茶叶喝起来也平平无奇,和街上花一吊钱就能买一大包的茶叶味道一样呢。
江听晚大失所望地放下茶杯,又想茶虽苦涩,但太子殿下人还是极好的。
等口中苦涩淡去,她思绪也渐渐清晰,忽然想起来什么,抬手去触袖袋的位置,果不其然触到一小块硬木。
长方形木牌边缘平整光滑,能看出是很好的木头,泛着红光,正中央刻有一个吉字。
江听晚有些懊恼。她彻底想起这是常昭仪替皇上求得佛牌,只是方才她忘了交给景渊帝。
轿中光线昏暗,佛牌上的纹路影影绰绰,江听晚失神好一会儿,怎么就忘了呢?
可她偏又答应了常昭仪,若推移到明日,总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江听晚慢慢篡紧了佛牌,片刻后她下定决定般呼出口气。一手挑起帘子,探头看着最前面领路的太监,小声询问可不可以回去一趟。
那太监是井德明亲自带出来的,又认了干儿子。眼力见自是不必说,当即命轿夫抬着暖轿转头。
缘由是不必问得,只要是这位宠妃娘娘去见皇上,就得好好将人送过去。
来时路已被风雪覆盖,太和殿里寂静的很,如今皇上养病,白日里鲜少有人过来叨扰。
江听晚想自己只是去送个佛牌,应是要不了多久的。她仍旧不适应麻烦别人,便谢绝了太监说要送她的话,独自走入游廊。
那太监则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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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有话单独同皇上说。干爹可是同他说过了,在宫里头混最重要的便是眼力见,他自觉周全地守在殿外,目送这位娘娘入殿。
殿里很冷清,江听晚走过长长的游廊时,一个宫女太监也未瞧见。
抬起眸,园林被框在朱红廊柱间,她又望见熟悉的腊梅,白雪中鲜红的色泽,不知怎得,耳边回响起一道男声。
软绸绣鞋将将踏过石阶,发出地细微动静被风吹散。江听晚低眉顺眼看着脚下的路,因早晨就是在这儿差点摔倒的,她还有些后怕地放慢脚步,正要踩下台阶,忽听见有什么东西正发出“嘶嘶”的声音。
于江听晚而言,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但她还是下意识放轻动作,眼前随之恍过一些小时候的画面。
江听晚并非生在洛阳,她出生于司州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城菏泽。那一代地势崎岖,依山傍水,她的家便靠着山,也靠着水。
她依稀记得母亲那时还未生病,为了日子能宽裕些,母亲便去邻里那儿学了做豆腐的手艺。于是早上醒来,她就要先帮着洗豆子磨豆浆。
菏泽不比洛阳繁荣,天还未亮,乡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而洗豆子要去菜地旁的小河里洗,她挎着装满豆子的竹篮,泥巴路一踩一个坑。豆子很多,来来回回要跑三四次。
江听晚不嫌麻烦也不觉得累,可乡下的夏天,总是能遇见很多虫子。母亲取笑她是小姐命,连蚁虫碰过的地方都要泛起红疹,不许她挠。
江听晚不能忍受那样的痒意,就像她对虫蛇一类天然的畏惧,连看一眼就觉得马上都要死掉了。
于是去洗豆子的路上,她总是要小心再小心,生怕草丛里忽然钻出一条滑腻的蛇来,或是河里跳出一只青蛙。而她连着做几夜的噩梦,都无法消磨掉那种恐惧。
后来江听晚学乖了,开始用耳朵代替眼睛。凡听见沙沙或是嘶嘶的动静,她就会立刻抱紧竹篮,踩着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她太害怕了,宁可帮母亲磨豆子,也不远再过去。
记忆淡远,当下微弱的“嘶嘶”声却仿若将她带回到那个闷热恐惧的夏天。
朝前看,院里风雪肆掠,过了十一月后,洛阳城几乎日日都在飘雪。而寒冷的冬日,万物冬眠,根本不会遇见蛇虫。
可明知是自己吓自己,江听晚还是迟疑了,正当她纠结要不要继续朝前走时,一道男声随风散开。
“王大人惨死的消息传回中书省后,听闻王大人的部下和门生都有些不服……”
园子不大,角落处孤零零立着一株腊梅,周文末抬起眸,瞧见那位殿下不知何时起了兴致,竟闲适地赏了许久花。腊梅被风吹得簇簇作响,除了颜色还算明艳,似乎没什么特别。
终于他转过身,雪还在下,纷飞的雪落在男人肩侧,他有些散漫地蹲下身。雪天,白衣,冷风,男人眸色不觉罩上一层阴冷。
江听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仅仅只是一眼,她明亮的眼眸转为呆滞了,瞳孔倒映出血红一样艳丽的色彩。
花枝上积雪簇簇掉落,雪中竟横横倒着半具死尸。
另外半具只剩下模糊的一片,江听晚看见满地被冻得半凝固的血,血肉中一群细蛇蜈蚣正在游动。他们密密麻麻吞食着人骨皮肉,面目狰狞像是一群不知饱腹的怪物。
渐渐转瞬间另外半具尸体也被吞食了个干净,于是雪白里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头。
人头上一双眸因为含恨而死不瞑目。那些蛇虫游走在人头旁,划过他的双眼,吐着蛇信子扭动。
短暂的惊恐过后,江听晚僵硬着一点一点收回目光。她此刻被吓得有些麻木了,实际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
相比于她的呆滞,雪地旁两人平静的漠然。
谢斐注视着那对因含恨而瞪大的眼眸,须臾后竟温温笑了声,饶有兴致地出声询问:“周文末,将他同王成的人首一起吊于中书省殿前如何?”
他语调温和,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地伸出手,露出的一截腕骨匀称,长指修长干净。因而这个动作,密密麻麻的蛇虫堆里钻出一根细小的黑蛇,倏得缠绕上他的腕。
终于江听晚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下去了。脑海中不由闪过方才瞥见的半张侧脸。
迷茫过后,更可怕的恐惧恍然席卷而来。江听晚分不清是那满地的蛇虫可怕,还是温和笑着的太子殿下更加可怕。
意识渐渐胡乱,她用力揪住手心,全身上下赫然紧绷到一种濒临崩溃的临界点,才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动静。
再是迟顿,江听晚也知自己看见了不该看得画面。
她想起话本子里,撞破秘密的人最后都会死得很惨……
台阶后的阴影里,娇小身影勉强被朱红廊柱遮掩住。冷风不断吹过廊下,她身形纤薄,苍白着一张脸,无助地颤抖起来。
江听晚还不想死。她僵硬转身,神情分明害怕的紧,却还是找回仅存的一丝理智,知道自己决不能被发现了,只能沿着原路不动声色地返回去。
浅粉的裙被风吹散,娇小个子实在单薄,柔柔弱弱像是悬在枝上的花骨朵。
假山石旁得雪堆中,被黑蛇缠绕着的一截腕骨在她转身这瞬微动了动。
谢斐慢条斯理地掀开眼帘。
红柱旁浅粉色衣角一闪而逝。
黑蛇当即也吐着蛇信子探起头,蛇尾有些兴奋地摆动起来。
谢斐收回目光,指尖点了点黑蛇的头。须臾他低笑了声,散漫道:“被发现了,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