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跟死人脸一个色。
四合院中院,贾家。
屋里没点灯,省油。一股子烂菜叶子沤了的酸味儿,混着屋子久不通风的霉味,熏得人脑仁疼。
秦淮茹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件棒梗的破褂子,一针一线地缝着。
屋里太暗,她得把衣服凑到脸跟前,才能勉强看清针脚。
锅里是今天唯一的吃食。
半锅清水,飘着几片从菜市场烂菜堆里捡回来的菜帮子,菜叶子都黄了,打了蔫。
棒梗就蹲在灶台边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声吞咽的声音。
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顿干的了。
人瘦得脱了相,两颊凹下去,眼珠子显得特别大,像两颗玻璃球。
小当躺在炕上,身上盖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破被子,小脸蜡黄,嘴唇干得起了皮,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咳……咳咳……”
里屋的床上,传来贾张氏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她已经躺了两天了。
不是病了,是饿的。
饿得连下地骂街的力气都没有。
“水……水……”
贾张氏喊了一声。
秦淮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站起身,舀了半瓢凉水,端到床边。
“妈,喝水。”
贾张氏费力地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浑浊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她。
“秦淮茹,你个没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又干又哑,跟破锣似的。
“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有心思在那缝缝补补?能当饭吃?”
秦淮茹低着头,没说话。
“我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贾张氏一口气没上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着秦淮茹的鼻子骂。
“当初让你巴结好傻柱,你干什么吃的?现在好了,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理都不理咱们了!你带着我们娘仨,还有棒梗小当,一块儿饿死在这屋里头,你就高兴了?”
“傻柱……傻柱他……”秦淮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还什么他!他就是个白眼狼!”
贾张氏一巴掌拍在炕沿上,震得上面的灰都扑簌簌地往下掉。
“还有那个易中海!老不死的王八蛋!以前天天往咱们家送棒子面,现在倒好,看见我们跟看见鬼一样,躲着走!”
“都是你!都是你没本事!连个男人都拴不住!”
秦淮茹垂着眼,手攥得紧紧的,指甲陷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
血珠子,从指甲缝里渗了出来。
她没觉得疼,心早就麻了。
她恨。
恨这个只会躺在床上骂人的老虔婆。
恨傻柱那个说翻脸就翻脸的蠢货。
更恨那个住在后院,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李大成!
凭什么?
都是一个院里住着,凭什么他家天天能飘出肉味儿?
凭什么他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穿得干干净净,脸上都有了血色?
而自己的孩子,就得在这儿喝菜叶子汤,活活等死?
她不甘心。
这些天,她不是没去找过李大成。
她堵在他家门口,眼泪说掉就掉,话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可那个男人,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耍猴的。
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差点撞到她的鼻子。
那扇门,把她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指望,都给关在了外头。
“哭!哭!就知道哭!”
贾张氏看她那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光着脚下地,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脚底板踩在冰凉的土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突然,她站住了脚,那双小眼睛里,冒出一股子吓人的光。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声音压得又低又狠。
“他李大成不是人吗?他不是男人吗?他想过好日子,我偏不让他过!”
秦淮茹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妈,你想干啥?”
“干啥?”贾张氏几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头像铁钳一样,掐得她生疼。
她凑到秦淮茹耳边,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一股馊味。
“淮茹,咱们去告他!”
“告他耍流氓!”
秦淮茹浑身一哆嗦,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妈!你疯了!这……这事可不能瞎说啊!这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
“名声?”贾张氏“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你现在还有个屁的名声!傻柱当着全院人的面,把你跟易中海那点烂事都捅出来了,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你还怕丢人?”
“你现在就是个破罐子!破罐子还怕摔吗?”
秦淮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可是……李大成他……他会打死我的……”
她一想起李大成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就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怕个球!”贾张氏眼睛一瞪,手上又加了劲。
“他再横,他敢跟派出所横?他敢跟政府横?”
“你听我的!”
“今天晚上,等夜深了,你就去后院他家门口。你把自个儿的衣裳领子扯开,头发弄乱,然后就坐在他家门口哭!”
“你就哭,就喊,就说李大成半夜三更不睡觉,把你堵在墙角,想欺负你!”
“我呢,就躲在旁边,等你一哭,我就冲出去,抱着你一起嚎!就说我亲眼看见了!”
“到时候,全院的人都得惊动!咱们就一口咬死,他耍流氓!他赖不掉的!”
贾张氏越说,声音越亢奋,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耍流氓是啥罪?抓进去,少说也得关个十年八年!要是赶上严打,一颗花生米就给报销了!”
“等他进去了,他那屋子,那缝纫机,那两个水灵灵的小骚蹄子,不就都是咱们的了?”
“到时候,把他那两个妹妹卖到山沟里去,换回来的钱,够咱们娘几个吃一辈子白面馒头!顿顿有肉!”
秦淮茹听着,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上下打着颤。
她知道,贾张氏不是在说胡话。
她是真的想这么干。
这是要把李大成一家子,往死路上推啊!
她想摇头,想说“不行”。
可她的目光,落在了灶台边的棒梗身上。
棒梗许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正偷偷伸出小手,从锅里捞起一片菜叶子,也顾不上烫,直接就塞进了嘴里。
然后,他又把沾了菜汤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舔干净。
秦淮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喘不上气。
“淮茹,你想想棒梗,想想小当。”
贾张氏的声音,像魔鬼的引诱,钻进她的耳朵里。
“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两个,活活饿死在你面前吗?”
“只要你豁出去这一回,就这一回!”
“以后,咱们家就有白面吃了,有肉吃了!棒梗也能吃饱了!”
秦淮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贾张氏。
她那双曾经水汪汪的,我见犹怜的眼睛里,所有的光,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让人害怕的灰。
她看着这个生养了自己丈夫的老女人,看着她脸上那贪婪又恶毒的表情。
良久。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