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四合院里的空气都跟凝住了似的。
中院傻柱那屋,跟没人住了一样,死气沉沉。
往常这个点,他人还没进院呢,那大嗓门就先飞进来了,不是扯着嗓子骂许大茂偷他家窗台上的葱,就是吆喝谁家半大小子上房揭瓦,再不下来就给捅个窟窿。
现在呢?人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下了班,脑袋耷拉着,两眼发直,脚底下发飘,溜边儿贴墙地就溜回自己屋,门“砰”的一关,再没半点动静。
他手里拎着的那个油纸包,以前十回里头有八回,都得顺路拐个大弯,稳稳当当地搁在贾家的窗台上,有时候是几个白面馒头,有时候是半斤吃剩下的熟食。
可这三天,一次都没有。
别说油纸包了,他连往贾家那头瞟一眼都没有。
最先坐不住的,是秦淮茹。
晌午头,贾家那口黑漆漆的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锅里的东西,与其说是糊糊,不如说是一锅浑浊的野菜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儿,几片蔫了吧唧的野菜叶子在里头无精打采地飘着。
棒梗拿着个豁了口的搪瓷勺子,在自己的空碗底使劲地刮着,刮得“刺啦刺啦”响,半天也没刮下来一星半点能吃的东西,他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张嘴嚎。
“哭!哭什么哭!就知道哭!”
贾张氏心里头也跟长了草似的,堵得发慌,一肚子的邪火没处撒,正好全喷在了亲孙子身上。
“你那傻柱叔叔让人家狐狸精迷了心窍,不管咱们死活了!你就饿着吧!馋死你个小兔崽子!”
秦淮茹听着婆婆那尖酸刻薄的咒骂,又看着儿子那憋得通红的小脸,手里那个黑乎乎的窝头也捏不住了。
她心里头跟被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又酸又疼。
这日子,眼瞅着就要过不下去了。
她猛地站起身,啥也没说,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往外走。
“妈,我出去一下。”
她没说去哪儿,但贾张氏那双三角眼立马就明白了,嘴角撇了撇,没吱声,算是默许了。
秦淮茹快步走到中院,在一大爷易中海家那扇紧闭的门前停住了脚。
她抬起手,指关节都快碰到门板了,又犹豫着放了下来。
来回几次,最后还是咬了咬牙,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三下。
“进来。”屋里传来易中海沉稳的声音。
他正端着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大搪瓷缸子喝水,看见进来的是秦淮茹,那张板着的、满是褶子的老脸,稍微松快了些。
“是淮茹啊,快坐,有事?”
秦淮茹一进屋,还没等开口,那眼圈就先红了。
她也不坐,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两行清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憔悴的脸蛋往下掉。
她也不嚎,就用那打了补丁的袖子,一下,一下地,默默擦着泪。
这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是她的看家本事。
“一大爷……”她一开口,声音就是哑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您……您可得给咱们家做主啊……”
“柱子他……他都三天没搭理我了。昨天我在路上碰见他,想跟他说句话,他扭头就走,跟不认识我似的,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家里的棒子面,就剩下最后一把了,掺着野菜都熬不出稠的来。棒梗……棒梗饿得直叫唤……”
她就那么低着头,一边哭一边说,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易中海听清楚,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得心软三分。
易中海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黑得像锅底。
傻柱这根他用了这么多年的棍子,眼看着就不听使唤了。
这不光是贾家要断粮的问题,这打的是他易中海的脸,是他这院里一大爷的威信往哪儿搁的问题!
“砰!”
他把搪瓷茶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手背通红,他却跟没感觉似的。
“反了他了!”
易中海猛地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那几块地砖上来回走了两个来回,又停下脚,把身板挺得笔直,重新找回了那股子管事大爷的派头。
“你别急,淮茹。他那头犟驴的脾气,我最清楚。八成是前两天让李大成那个小畜生给气的,心里头正别扭着呢。”
他走到秦淮茹跟前,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你先回去,我过去说说他。他傻柱,这院里谁的话都敢不听,就我易中海的话,他不敢不听。”
“放心,”他看着秦淮茹那张挂着泪痕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晚上,他保管提着棒子面去你家。他那点家当,攒来攒去,早晚不都是你们娘儿几个的?”
秦淮茹听了这话,心里那块悬了三天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她噙着泪花,感激涕零地点着头,不住地道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易中海看着她那摇曳的背影,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走到镜子前,仔细地整了整自己那身蓝色劳动布上衣的衣领,迈开四方步,像个出征的将军,直奔傻柱家。
他今天要让这院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看,谁说话,才真正好使!
傻柱家那扇破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着一股子阴冷。
易中海一把推开门。
屋里没人。
桌子上,一个喝干了的二锅头酒瓶子倒着,旁边是几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还扔着几张揉成一团的糖纸。
屋里冷飕飕的,飘着一股子怪味儿。
不是饭菜香,更不是男人屋里该有的汗味,倒像是女人身上那种三毛钱一盒的廉价雪花膏,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粉味儿。
易中海的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人呢?跑哪儿野去了?
他黑着脸从傻柱屋里出来,还没走两步,就看见许大茂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迈着八字步,吊儿郎当地从前院晃了过来。
许大茂一眼就瞥见一大爷那张黑得能滴出水的脸,心里当场就乐开了花,脚底下却跟安了弹簧似的,一溜烟蹿到了后院李大成家门口。
李大成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着屋檐下,林婉清带着两个妹妹,围着一个大木盆搓衣服。
阳光底下,林婉清弯着腰,那白皙的侧脸和修长的脖颈,泛着一层柔和的光,看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大成哥!”许大茂跟只耗子似的,蹲到他旁边,眉毛挑得老高,压着嗓子,用气音说:“成了!成了!老狐狸亲自出马,扑了个空!”
李大成把抽了一半的烟卷从嘴上拿下来,慢悠悠地夹在耳朵上,没吱声,只是朝中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秦淮茹刚从老狐狸屋里哭完,老狐狸就杀气腾腾地杀过去了。结果呢,嘿,傻柱不在家!你是没看见老狐狸那张脸,跟当场吞了只死苍蝇似的,又绿又黑!”许大茂说得眉飞色舞,两只手都在比划。
李大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急什么,好戏才刚开锣。”
中院里,易中海正窝着一肚子火。
他背着手,围着院里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一圈一圈地转磨,脚下的落叶被他踩得“咔嚓”作响。
“哟,一大爷,这是找傻柱呢?”
二大爷刘海中端着个大茶缸子,腆着个将军肚,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嗯。”易中海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哎哟,那您可来晚了。”刘海中故意吹了吹茶缸里的水沫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出去了。家伙,穿得那叫一个板正,头发用头油抹得跟黑镜子似的,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嘴里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晃地,从西边那条胡同走了。”
易中海的脸色更难看了,西边那条胡同,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这时候,三大爷阎埠贵也捏着他那个宝贝小紫砂壶,从屋里出来了,跟算好了时间一样。
“老易啊,”阎埠贵扶了扶他那副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不是我说你。这孩子嘛,就跟那风筝一样。大了,翅膀硬了,你就得松松手里的线,让他自己飞一飞。你老把线攥得那么紧,攥得太死,那线,可就要断喽。”
这话,一个递梯子,一个捅刀子。
易中海被这俩人一唱一和,堵得心口发闷,一张脸憋得成了猪肝色。
他懒得再搭理这两个等着看他笑话的老东西,一甩袖子,大步就往院子门口走。
他就不信了,他一个八级钳工,还拿捏不了一个没了爹的厨子!
刚走到大门口,迎面就跟一个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是傻柱。
他回来了。
真跟刘海中说的一样,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眼神有点飘忽,脸上挂着一股子傻乎乎的、心满意足的笑,走路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似的,东倒一下,西歪一下。
“柱子!”易中海沉下脸,跟一堵墙似的,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路。
“哟,一大爷。”傻柱看见他,嘿嘿笑了一下,那态度,客气里透着一股子生分,再没了以前的恭敬和热乎。
“这几天,上哪儿野去了?”易中海的口气,跟审犯人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
“没……没去哪儿啊。”傻柱挠了挠后脑勺,眼神躲闪,“就……就跟朋友聚了聚。”
“朋友?”易中海冷笑起来,声音都拔高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朋友?秦淮茹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棒梗饿得直哭,你倒好,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你心里过得去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他以为,他这番话一出口,傻柱就该慌了,就该低头认错了。
可傻柱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
“她家没米,让她自己想办法去呗,跟我有啥关系?”
这话轻飘飘地一出来,易中海当场就僵住了,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傻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这还是那个把秦淮茹当祖宗供着,把贾家当成自己家,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接济他们家的傻柱吗?
“你……你……你说什么?”易中海指着他的那根手指头,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说,以后贾家的事儿,我不管了。”傻柱脖子一梗,像是终于把憋了多年的话给倒了出来,说得那叫一个顺溜,“我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毛钱,凭什么都扔他们家那个无底洞里?我还得攒钱娶媳妇儿呢!我傻,我不能傻一辈子吧?”
“一大爷,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回屋了,困着呢,得补个觉。”
说完,他直接绕开了跟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那儿的易中海,哼着跑了调的下流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屋,还“砰”的一声,把门从里头给闩上了。
易中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当中,北风一吹,他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不远处,秦淮茹家的窗帘动了一下,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一闪而过。
随即,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瘫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就是贾张氏那压抑不住的,如同杀猪般的干嚎。
“天杀的啊——!”
贾张氏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老贾啊!你死得早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她一边嚎,一边在地上打滚,满头的白发乱得跟鸡窝一样。
“我们孤儿寡母的要被人欺负死了啊!”
“傻柱那个天杀的白眼狼!吃了我们家多少东西!现在翅膀硬了!不管我们死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家要断了香火了啊!”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了薄薄的墙壁,传遍了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秦淮茹脸色惨白地站在一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张氏的哭嚎还在继续,调子越拉越高,词儿也越来越恶毒。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将来到了下边,怎么有脸去见你啊!老贾啊!你显显灵吧!一道雷劈死李大成那个小畜生!再劈死傻柱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
院里的人家,窗户帘子后面,一双双眼睛都在往这边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