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擦亮,四合院的空气就跟结了冰似的。
往常这个点,早就人声嘈杂,倒尿盆的,咳嗽的,骂孩子的,乱成一锅粥。
今天,静得能听见风刮过屋檐的声响。
各家各户的人,出来进去都踮着脚,说话跟做贼似的压着嗓子。
可那眼睛,一双双的,都跟长了钩子一样,有意无意地就往后院李大成家那扇破门上挂。
门里头,却是另一番光景。
屋里暖烘烘的,一股子棒子面糊糊的香甜味儿。
林婉月和林婉柔俩丫头,跟偷吃了糖耗子一样,挤在一块儿,兴奋得小脸通红。
俩人脑袋凑着脑袋,压着嗓子眼儿演小品。
一个捏着拳头,学着傻柱那天的冲劲儿。
另一个就掐着嗓子,模仿傻柱那声不像人调的惨叫:“嗷——”
学得不像,把自己给逗得咯咯笑,又怕声音大了叫人听见,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小肩膀一耸一耸地抖,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大成早就醒了,没出声,就靠在床头,听着俩丫头在那儿演戏,嘴角咧得老大。
灶台边,林婉清正拿着大勺,一下,一下地搅着锅里的糊糊。
她的眼神却没在锅里,而是时不时地,往床那头瞟一眼。
他正看着两个妹妹笑,晨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把他那张脸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踏实,是真踏实。
好像天塌下来,有这个男人顶着,就砸不到自个儿头上来。
可那股子后怕劲儿,也还没全散干净。
昨天他掰傻柱手腕子那一下,那股子不带半点犹豫的狠劲儿,她现在想起来,心尖都还跟着发颤。
“姐,你再搅下去,这糊糊都快成清水了。”
林婉月的小脑袋凑过来,吸了吸鼻子,小声提醒道。
林婉清的脸“刷”地就红了,像是被人抓住了心思,赶紧停了手里的勺子。
早饭桌上,气氛有点怪。
俩丫头是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一个劲儿地给李大成碗里夹咸菜疙瘩。
那眼神,就差在脑门上刻上“我姐夫是打虎英雄”这几个字了。
李大成倒是吃得呼噜呼噜山响,没半点不自在。
只有林婉清,吃得格外慢,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嫂子。”
李大成把碗底最后一口粥喝干净,拿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
“嗯?”林婉清猛地抬起头。
“后天就得去厂里报道了,我这一身破衣烂衫的,不像个样。”李大成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上面还有昨天进山时划破的口子。
他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你昨天扯的那块蓝布,先别急着给自己做衣裳,先给我弄件衬衫,成不?”
这话一说出来,林婉清还没来得及搭话,林婉柔那丫头就抢着开了口。
“那布是给姐做的!姐夫你怎么能抢姐姐的东西!”
“你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林婉清脸上一热,回头就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声音都急了。
她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快步走到柜子前。
她把那卷崭新的蓝色布料拿了出来,走到李大成跟前,直接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
“料子够,做件衬衫,剩下的还能给你俩一人做个新书包。”
她嘴上说着,手却没停,从兜里摸出半截粉笔,就要在布上画线。
那动作,自然得就好像这块布,从一开始就是给他买的一样。
“姐,你不量尺寸啊?不量尺寸做出来能合身吗?”林婉月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林婉清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拿着那把老木布尺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量吧。”
李大成咧嘴一笑,把这尴尬给接了过来。
“早点做出来,我也好早点穿着去上班,给咱们家挣工分去。”
他站得笔直,大大方方地张开了胳膊,一副任你施为的样子。
林婉清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捏着尺子走了过去。
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只剩下布尺“唰啦”一下被拉开的细微声响,和姐妹俩憋着笑的呼吸声。
她的手指尖有点凉,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哆嗦,轻轻碰上他结实的肩膀。
隔着一层薄薄的旧布,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气。
她的脸离他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一股子男人才有的汗味,不但不难闻,反而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她甚至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
量完了尺寸,林婉清像是脚底抹了油,逃一样地跑回桌子边,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就裁起布来,好像想用这声音,盖住自己那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跳。
李大成出了门,准备去院里井边洗把脸。
刚一迈出屋,就看见许大茂正蹲在自家门口嗑瓜子。
看见他出来,许大茂立马把瓜子往兜里一揣,挤眉弄眼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他还用嘴型,无声地比划了一句:“傻柱,昨晚在医院接的骨,疼得跟杀猪似的。”
李大成冲他扯了扯嘴角,没搭理,径直朝井边走去。
他刚打上一桶水,还没等洗,前院的三大爷阎埠贵就端着个大茶缸子,迈着八字步溜达过来了。
“哟,大成啊。”
阎埠贵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跟算盘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响,全是算计。
“三大爷,早。”李大成客气了一句。
“听说……你要进轧钢厂当工人了?”阎埠贵凑得更近了,压低了声音,跟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托您的福,混口饭吃。”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阎埠贵立马摆了摆手,端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子,“这是你有本事!对了,分到哪个车间了?几级工啊?一个月工资多少?转正了有没有补助?你这情况特殊,厂里管不管分房子啊?”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跟连珠炮似的,问得李大成都乐了。
“三大爷,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就是个学徒工,哪有您老想得那么好。”李大成一边用凉水泼脸,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付。
“学徒?”阎埠贵立马掰着指头算上了,“学徒一个月也有十八块五毛钱啊。你一个人挣钱,要养活四张嘴。这一个月下来,除去吃喝拉撒,怕是剩不下几个子儿吧?哎,我跟你说,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就你们家那棒子面,不能那么熬,太费了,得掺一半野菜……”
他正说得唾沫横飞,李大成猛地把脸盆里剩下的水,对着地面“哗啦”一下全泼了出去。
水花溅起来,把阎埠贵的裤腿打湿了一大片。
“哎哟!”阎埠贵吓得往后蹦了一大步。
“三大爷,您瞧我这,手滑了。”李大成脸上挂着一副“实在不好意思”的表情,端着空盆就往回走。
“您老说的对,省钱得从根上省,我这就让我嫂子省着点烧火,那煤球可金贵着呢。”
阎埠贵看着自己裤腿上的泥点子,又看看李大成那满不在乎的背影,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小子,滑得跟泥鳅一样,半点便宜都占不着!
回到屋里,林婉清已经把布料都裁好了,正坐在小板凳上,穿针引线。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看着特别柔和,特别安静。
李大成没去打扰她,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槛上,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
他看着屋里那个低头缝衣服的女人,看着院子里那些变了味儿的眼神,心里头那股子劲儿,又给提了起来。
工作是到手了,可这只是个开始。
一个月一头野猪,这不是个小数目,是拿命在换饭吃。
院里这帮禽兽,看着是被自己镇住了,可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刀子。
还有屋里这个女人,和那两个半大的丫头。
她们现在把自己当成了天。
可自己这片天,要是哪天塌了呢?
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让那股子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来。
不能塌。
不但不能塌,还得想办法,把这片天撑得更高,更稳!
他把烟屁股在地上使劲碾灭,站起身,走到墙角。
他抄起了那把被他磨得雪亮的柴刀。
林婉清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的刀,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你……你又要进山?”
“不去。”李大成笑了笑,把柴刀往旁边一放,又抄起了那把半人高的斧子。
“趁着这两天闲着,去山脚下砍点柴火回来。”
他看着林婉清,声音放缓了些。
“天眼瞅着就要凉了,总烧煤球,太费钱。”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在保证什么。
“放心,就在山边上,不往里头走。天黑之前,肯定回来。”
林婉清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点虚假,全是坦荡。
她心里的那点担忧和惊慌,不知不觉地,就慢慢放下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又低下头去。
手里的针线,走得更快了,也更稳了。
这个男人,心里有数。
他知道这个家需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要做的,就是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件崭新的衬衫做好。
让他去厂里报道那天,能穿得体体面面,像个真正的城里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