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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狮口

作者:富甲一方H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家的院落近两年不断扩买扩建,已连缀成几十亩的园林亭台,远远望去便能看见矗立在东侧的观景楼,飞檐翘角层层上卷,托起一只金漆盘似的四方平台,高高在上地俯视整座定州城。


    那是沈家弟子‘受禄’的地方。


    沈氏近两代的传承仪式搞得非常隆重,仪程都好似凭空生出一箩筐,从斋戒沐浴到大祀窑神到点火鸣炮,甚至州府也派人参加观礼,声势浩壮,可谓赚尽风头。


    在如此盛名之下,沈氏仆役亦感与有荣焉,开门后用两个鼻孔平视来人,矜持发问:“来者何人?”


    谢三俯视着那个扁鼻子,浓眉拧起一个不悦的弧度,一旁谢正晌连忙递上拜礼,宽和笑道:“劳驾,我们是涧西村谢家窑过来的,请见沈师傅相谈挛窑工事,可否……”


    一把铜钱落到仆役手心。


    那两个鼻孔遂屈尊放下身段,铜子被掂了掂,掂出一道人宽的门缝,三个身影一个挨一个地进入,被随意安置在一间狭窄花厅内。


    厅内雕梁绣柱,宽椅长几,摆到案面上的茶盏莹白细润,打眼一看便知是上品,秀气隽雅的花瓣小碟配着一只细薄的撇口小杯,里头盛着半杯浓郁茶汤,绿沫咬在杯沿,很是好看。


    只可惜,这份雅致刻意偏爱轻盈,反而失了定瓷的坚致韧骨。


    不伦不类的,分明小家子样,硬充文气。


    但谢织星可不敢在脸皮上露出哪怕一点不满。


    她向阿爹阿叔央求了好几天,才把这随行名额硬生生从谢烈雨手里抢了过来,为此她签下三个月为奴为婢随叫随到的不平等条约。


    那小子惯会趁火打劫,可谢织星太想来沈家探探路了,一口答应时,谢烈雨还有点儿“要少了”的遗憾。


    三个人在花厅坐了小半个时辰,茶一口没喝,人也一个都没来,谢织星看着三叔越来越沉的脸色,直觉感到事情有变数。


    沈家是工匠起家的,将作这门一路往上升也就是到将作监任职,但那里的官实际并不由匠人担任,而是作为文臣迁转官阶的‘中转’。


    也就是说,匠人这行当,不管做哪门手艺,顶天了也就混口公家饭——官府任职,月入数千,包吃包住。


    算下来一年的收入,足够过上富裕日子,但决计翻腾不出这么豪壮的一座庭院。


    或许沈家情况特殊些,除去公家饭还能凭恃世代传承的手艺挣点外快,毕竟做瓷的也不至于天天闲得光起窑炉,算上年年修补的入项……还是算不出这座庭院。


    沈家到底为什么这么有钱呢?


    谢织星很快就靠近了正确答案。


    在她坐得屁股骨头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终于有人走进花厅。


    来人一身宽袖长袍,走路带风,气势雄阔地扬臂一挥,把大袖子摊在腿上,声音散漫道:“听下头人说了,是涧西村的谢家窑,此番上门,所为何事?”


    这明知故问的拖拉语调怎么听都不太和善。


    谢正晌与胞弟对视了一眼,说明来意后把四十贯钱放到桌上,“这是工钱,挛窑所需砖块与泥料我们正在采买准备,再有十天左右便可完备。请沈大匠为谢家窑掌挛窑事,费心了。”


    噢,他就是沈闰。


    谢织星小心谨慎地偷偷打量他。


    这位沈师傅实在是文雅得超出预期,说他是闲居在家的士人还比‘沈大匠’三个字更具备可信度。以及他的手,白净修长,指甲缝里干干净净。


    谢织星在心里打赌,这位沈师傅恐怕有些年头没碰挛窑这活儿了。


    果不其然,他说:“自三年前犬子受禄后,挛窑工事便由他作主,我这几年偷闲在家,对挛窑事务已有些生疏。今日犬子在偏厅接待贵客,一时无法抽身,老夫忝颜接待。不如几位再等些时候,犬子稍后便到。”


    埋头干活的人往往不爱说客套话,闲得堆客套话的人总是不用干活。


    这条经验在一刻钟后被他的犬子证实,他的犬子是一个身穿窄袖脚打绑腿的年青人,看模样比何端大不了几岁,走进厅内了解前情后,一句废话没多说,就让谢织星明白了沈家的财富之源。


    犬子说:“对不住,挛窑技艺由我沈如翰接手后工钱便有所变动,二位可能不知,如今挛窑工钱为七十贯。”


    更新换代涨个价,居然奔着翻倍去,狮子口都没这么个开法。


    谢家两兄弟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被压制的不满于瞬间喷薄而出,但没喷出眼眶以外的范畴,谢正晌忍了又忍,按下脾气问道:“这……两个月前涧西村另一家窑口便是你们起的窑,我打听过,说是四十贯。两个月光景,这价……”


    沈如翰神色不变,傲慢道:“工价上涨必定有其中道理,我接手沈家挛窑技艺后,总得四处起窑叫匠工们好好看看,这手艺比我父亲是进是退?若是退,我自不敢空口要价,学艺不精,便是赔钱也该;若是进,这涨价自然合情合理。”


    说完,狮子又补充了一句:“沈家定价向来公道,挣的是手艺钱,一分一毫都不多要你们的。但几位若是囊中羞涩,我沈氏却也爱莫能助。”


    离开沈宅,谢家三人面色各异。


    谢正晌一言不发,负手前行。


    谢三叔脸色难看,忍不住道:“欺人太甚!”


    说完,他见谢织星落后几步走得缓慢,稚气未脱的脸上皱起世事艰深的眉头,不由地心软叹气,停步等待,拍了拍她纤细的肩膀,“别害怕,叔会想办法。”


    谢织星仰头看他,眸子里尽是思索之色,“阿叔,我们以前和沈家人可有过节?”


    “怎么这么问?自然是没有。”


    “可我感觉刚才他们好像莫名其妙在针对我们。”


    谢三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朝得势的傲慢使然,但谢织星却忍不住想起先前何端的造访,疑神疑鬼地猜测其中联系。


    叔侄俩边说边走,行至街角,骤然听到一声呼唤。


    来人穿着沈家仆役的衣裳,看容色却显是女子,领口略微凌乱,应是换衣匆忙所致,她见谢织星着一身男装,稍有愣神,但很快继续说道:“你们是涧西村谢家窑来的人?可认识何端?四方脸,中等个子,何家村人。”


    谢织星抢先道:“认得,何大哥前阵来过我家,有提出过帮忙。只是……我们都以为,沈氏手艺更叫人安心些,毕竟,才经历塌窑,但凡凑得出钱,我们肯定要来找沈大匠掌事。”


    一旁谢三眯起眼睛看了眼自己的侄女,隐约窥得这丫头仿佛在心里拨什么小算盘,虽然看不出算的什么。


    那女子却被谢织星的乖巧迷了眼,忙道:“何端虽是沈家外姓弟子,可他学到了关窍,被我……沈大匠发觉后才刻意疏远,后来又找了理由把他辞退。他能行的,沈家的挛窑手艺他已学得精妙。”


    话落,只见眼前这娇俏的小娘子瞬时露出个又甜又暖的笑容,眼神晶亮地望着她:“真的吗?姐姐可不要骗我,我马上就去何家村找何大哥道歉赔礼,咱们谢家窑就靠他了!”


    那女子被这眼巴巴的天真兜头硬控,莫名觉得谢家小娘子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但她那副完全不设防的诚挚眼神,又给人一种“骗她指定下地狱”的压迫感。


    真诚果然才是最凶猛的利器。


    女子道:“没有骗你,是真的。”


    谢织星激动地执握女子双手,两副手掌相触时,彼此都愣怔片刻,谢织星反应更快,在女子意欲收回手前就放开,腼腆道:“我太激动,冒犯了。多谢姐姐指路。”


    她清澈的眼眸盯着仆役装扮的女子,似下了番决心,才压低声音说:“虽然我爹和阿叔都觉得非沈大匠不可。可我不这么想,谁挛窑都行,只要技艺好,管他沈大匠沈小匠呢,是吧,姐姐?”


    直到谢家叔侄二人走远,愣在原地的沈如琅方才回神。


    她默默看了会谢小娘子的背影,半晌,低下头轻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


    已经走远的谢三叔则盯着侄女轻快的步伐满脸深思,他想不透,拉住谢织星,“四丫头,你在盘算什么?能不能给叔说说?”


    谢织星大方点头,笑望着他道:“也没盘算什么,就是我怀疑吧,刚才那个姐姐可能是沈大匠的女儿。”


    “女儿?不可能吧。她若是沈家女,怎还叫你去找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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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非这两个小年青有点什么……关系?”


    谢织星笑道:“不知道呢,要不咱们去何家村看看再说?”


    走得比较快的谢正晌已在前方等待片刻,听得二人说话,愁容不展,“上回何家小子上门拜访,我却没有应他。如今为了省些工钱去找他,又怎好意思?”


    “好意思的,”谢织星语气笃定,“上回何大哥走之前我同他提了一嘴,万一咱们和沈家谈不拢,还找他,他答应了。”


    谢正晌吃惊道:“那次你出门就为跟他说这个?你……知道今天会谈不成?”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何大哥要价便宜。大管家说过,咱们家不能放过任何价廉的机会,万一有用呢,省大钱了。”


    听了这话,老谢兄弟俩又心酸又好笑。


    谢老三看了眼他哥的神情,心中有数。


    即便沈家开了狮口,只要挛窑技艺仍尖,他们这些老东西受点委屈吃点挂落是没什么的,不就是钱和脸的事儿么,这两样同孩子们的将来相比,就显得不那么紧要。


    他们这些做匠的,古往今来挣的就是糊口饭,能留给后代的,除了眼里手里这点本事,就只有微薄的家业。他们老谢家的家业,就是那一座瓷坊与窑炉。


    谢三理解他大哥,故而也不吭声,对谢织星跃跃欲试的‘何家村之行’没有表态,只说“再看看”。


    快出城时,谢织星瞄到一家蜜饯铺子,神思一转,“阿爹,我想买点蜜饯回去。”


    谢正晌慈和道:“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谢织星走进铺子,蹑手蹑脚了没几步,前边那人就转过身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谢小七!”


    “乱叫什么,我排行第四。”


    王蔺辰笑出一口白牙,“可你生日七月七,咱们可是组队创业的合伙人,搞点特别称呼也是应该的。顺便,我生日三月三。”


    谢织星冷不丁笑出声,“那我叫你阿三?”


    “……听起来你好像在骂我。”


    “说点正事,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沈家?”


    “没问题,沈家怎么了?”


    谢织星默了一瞬,对这种先答应再问为什么的反应感到些许异样。


    他对‘老乡’倒真是蛮客气的。


    “今天找他们谈挛窑,坐地起价,要价七十贯。”


    王蔺辰瞪大眼睛,吃惊道:“定州一套房?城里边中心街区的铺面买下来也才百来贯。烧瓷器的炉子居然这么贵?金子打的?”


    谢织星眸露赞赏:“你去了解过铺面价格了?”


    “当然,创业,我可是认真的!”王蔺辰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所以你也认真点啊,别动不动搞英年早婚那一套,白瞎了我的大好钱程。”


    谢织星也思考过这事,她自是不急议亲,可不代表大哥与阿爹不急。为了争取自由,确实得把瓷业大计往前提一提。她相信,只要自己展示出‘扛大梁’的潜质,以谢家的开明氛围,阿爹和大哥必不会催她议亲。


    但王蔺辰的思路完全是另一种。


    他双目发光,新奇又兴奋地提议:“你要是想应付家里,我们弄个假结婚、契约婚姻什么的,我都可以!”


    “你还是去洗洗脑子吧,狗血小说你是一本都没少看啊。”


    然而当谢织星提着一袋蜜饯果子并向父叔描述了自己与王家郎君的‘偶遇’后,她就有点悚然了。


    因为她爹摸着下巴上一撮短须,颇欣慰道:“王家郎君倒是个伶俐人。”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


    谢织星认真且逻辑严密地盘了盘——


    不可能,她爹那盆狗血绝然无法落地。


    那可是定州城的王员外家郎君,门不当户不对的,这副算盘怎么打都不可能打一起去。


    但谢织星没想到的是——


    天底下固然有一些父亲,擅长看轻自家女儿,把“配不上”挂在嘴边心头,但其实也有一些父亲,他们看见天王老子也要衡量一番,“我女儿嫁给他会吃苦吗?会的话,我可看不上。”


    她运气不差,谢正晌是第二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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