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平安》
1. 梦碎
夏日朗夜,涧西村。
轻微的噼啪声自烧红的柴火间不断传出,明黄的焰火被拢在火膛里,将窑炉附近的一张脸映照得油光红亮。
门神似的一个人,也就比关公少了把美髯与偃月刀。
他抱臂站在窑炉前,雄壮的四肢隆起鼓饱肌肉,那是常年担柴搬运匣钵留下的徽耀。今岁是谢老三从父亲那里接手谢家窑的第二十年,也是他正式学成把桩后的第二十年。
眼前这座窑炉饱经风霜,修修补补二十余年,已成为谢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微风轻拂,炉膛里的火舌悠然地向窑室内递送源源不断的热量。
细微的刮擦声时不时响起,应和着四下虫鸣,为静谧的瓷器作坊笼上一层渺远的宁和,水碓棚已停息,砖块状的白坯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架上晾干,不远处几口大缸内陈腐着釉灰……
明亮的月光犹如轻纱,温柔地将作坊里的狼藉揽入怀中。
日月山川总是默默不语,却堂而皇之地偏爱勤劳宽厚的人们,慷慨馈赠了莽莽的山林与不竭的粘土,谢家窑依靠着这片山林已烧制了近三十年白瓷,在涧西村一带有些名声。
只是,成瓷大不易。
从淘洗泥料到拉坯塑形再到刻划纹饰,而后施釉装烧,道道工序都马虎不得,每烧一窑,准备时间长达两三个月,烧制出来的成品又至多两三成能卖上好价,其余烧裂的烧黑的烧变形的不一而足,只能低价处理。
更不提每隔三五年都得花费一笔不小的资费修补窑炉,近几年窑炉老化得厉害,补窑的钱几乎年年都得出。
故而烧了这么些年的白瓷,谢家窑也仅够一大家子糊口。
好在,谢家五个孩子都很懂事。
如今孩子们相互帮衬扶持,与老谢兄弟俩一起烧窑卖瓷,倒也过得不差。
今日烧的这一窑,便是五个孩子齐心协力给攒出来的。
谢烈雨格外振奋地跟在谢老三身后,眼巴巴盯着炉膛里的火,换做往先烧窑,二更时分他便靠着柴垛打瞌睡了,这会已到三更,面色红亮的少年仍精神奕奕。
“叔,这火头是不是差不多了?甚个时辰熄火?”
谢老三看了看火照,嗓音沉稳:“再等等。”
窑火映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中,奋然跃动,谢老三瞥去一眼,“急什么,这两年教你观火看照子,白费了?”
“那不能,叔,我就是替四妹开心,她可算轮上这一趟了。先前我跟爹说过好几回,四妹手艺已很不错,爹却总说再练练,这回好了,整整二十个匣钵,都是她做的瓷,等出窑了,一准儿高兴。”
兴奋的不只有他。
谢织星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给灶膛添了把火,热了一屉蒸饼,用布包好捂在怀里就往作坊走去,蒸饼热烘烘的,把她心口也煨得暖融融。
这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七年,终于在家族窑炉里占上一席之地啦!
总算没有辜负前世在景德镇摸爬滚打的那些年。
她一路小跑走进窑炉棚,衣角刚擦着摇椅的边就唤道:“叔,三哥,我给你们带了点吃的,蒸饼还热乎,喏,快过来吃点,垫垫肚子。”
说完不等两人走近就嗖地窜到窑炉旁,两眼放光地盯着观火口,眼神比火还亮。
谢烈雨笑出一口白牙:“急什么,熄火了还得把炉子放冷,且要等呢,看把你急得,这才什么时辰,不在家里好好睡觉,瞎跑。”
谢老三看了他一眼,唇边挂起笑意,这两个小东西分明半斤对八两,当哥哥的却非要把老练的架子摆得像模像样。
“行了,都过来吃点。等天亮透,叫上灿哥儿,把坊子里的瓷器收整收整,腾挪点空地方出来。”
谢织星恋恋不舍地坐回叔侄俩旁边,“叔,等这窑开了,让我和大哥一起去定州城吧,我想去城里的瓷器铺子看看人家做的瓷样,谁家做得好,咱跟人家学。”
谢老三两口就嚼下一个蒸饼,“这事儿你叔可做不了主,跟你大哥说去。”
谢织星顿时瘪嘴,谢烈雨看着她匀净的脸庞,安抚地拍了拍她头顶,“别担心,哥帮你去说。”
微黯的眼眸霎时又亮了,“三哥真好。”
谢老三看着兄妹俩,“灿哥儿也是为小四好,当初小四跟着他上山,一眼没搭着,人就往山谷里窜下去,把灿哥儿吓得脸都白了。小四好险捡回一条命,你大哥也是一样。”
谢织星眼神柔和下来,“我晓得的,大哥是担心我才一直不叫我去城里。可今年我都十五了,怎么说也算大人了,不会走丢的,叔,你也帮我跟大哥说说嘛。”
谢老三的手臂摇啊摇,浑身硬邦邦的肌肉都被这丫头片子摇得软绵绵,遂应下:“好好好,叔帮你说两句。”
比起常年浸淫在瓷坊里的老谢兄弟俩,谢家大哥才是这一家子真正的‘话事人’,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把握,四个弟弟妹妹在他手里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尤其在谢织星‘捡’回一条命后,更是事无巨细地操持。
如今老谢兄弟俩也听他的,瓷器买卖的出入账目与家里嚼用都叫他管,于是平日里谢家弟妹都打趣唤他“大管家”。
叔侄三人边吃边闲话,没说上多会,大管家就着急忙慌地跑来了。
一眼看见谢织星坐在窑炉棚里,猛松一口气,俊朗的脸上露出嗔怪神色,“小四又乱跑。”
谢织星立刻狗腿地跑上前挽住他臂膀,“大哥,我来给叔和三哥送点吃的,看你还睡得香呢,就没跟你说。”
她抚着他心口,“不怕不怕,小四好着呢,活蹦乱跳。”
谢大哥忍不住笑了,拂开她的手,看着妹妹明媚的笑容,暗暗自省,这几年他的确最为紧张她,如今看来属实有些杯弓蛇影。
谢织星拉着大哥坐下,趁机就提了要一起去城里卖瓷的话头,三叔和谢烈雨都十分应诺地帮忙说情,听得谢大哥不由摇头苦笑,“好啦,你大哥又不是牢头,天天把你看管着。你已是大姑娘,去城里看看也好。等出了窑,哥带你去定州城。”
“哇!”谢织星乐得跳起来,“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她在心里酝酿自己的瓷业大计——
占据窑位,产品设计达成。
进城卖瓷,市场调研即将达成。
多么欣欣向荣的日子,接下来就是根据市场调研结果开发新产品,一举秒杀竞争对手,把谢家窑做大做强!
然而,快乐持续得十分短暂。
宠溺的笑容还挂在两位哥哥的脸上,谢老三却忽地露出凝重神色。
他倏然侧头看向窑炉。
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里,那细微的刮擦声已逐渐显露出狰狞之势,甚至盖过了柴火燃烧的声音。
这极不寻常。
与此同时,窑炉中还有一种让人心惊胆颤的沙沙声。
谢老三站起身,慢慢踱到窑炉前,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比他岁数还大的老伙计。
谢烈雨跟在他身后,“叔,怎么了?”
谢老三没说话,绕着窑炉细细观察了一圈,神色越来越凝重。
兄妹三人互相递着眼神,彼此都感受到一种茫然的恐惧,不详的预感随着谢老三愈发冷沉的眼神而飞快蔓延。
谢织星紧紧盯着三叔的动作,左手不自觉地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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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烈雨的小臂,心头突突直跳。
让人窒息的静谧中,炉膛轻轻颤动了一下。
兄妹三人下意识地跟着浑身一抖。
半晌,谢老三苍然道:“要塌窑了,炉子……起裂了。”
“这怎么可能?”谢织星忍不住惊呼。
虽说塌窑事故存在发生的几率,可这种几率实际很小,更何况谢家窑这些年来一直有在做修补。按常理来说,烧制多年的老窑成瓷率只会越来越高,怎么烧着烧着竟还塌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上前一步道:“叔,不可能吧,窑怎么会说塌就塌?”
谢老三伸手拦住她,抿住唇盯紧炉膛,“往后退,退远一些,里头热气往外冲会伤着人。”
两个哥哥立马拉着她往后走,惋惜又震惊地看向窑炉。
谢织星还想过去看看,“不会的,窑怎么会塌呢?”
谢大哥赶紧钳住她纤细的手臂,“别去,这窑是阿翁年轻时起的,烧了几十年,老败塌落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往前了,就在哥身边站着。”
“可是……”
话音方落,垂垂老矣的窑炉就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热浪霎时奔涌,浓烟自裂口处翻滚而出,在幽蓝的天幕下层层叠叠地向上扬长而去。
谢织星惊愣地看着眼前情景,整个脑子都木了。
她的壮志,她的宏图,她的大业,家人的生计、支柱与……传承。
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再一次,飞来横祸再一次向她展示了摆布命运的千钧之力。
谢织星上一次被这种力量摆布是托了一个傻叉的福。
那人屁也不懂地进店四处瞎逛,莫名其妙就上演一出平地摔跤,推翻了整排瓷器架子,也顺带把她推进这时间线错乱的宋世。
她花费整整七年终于让自己适应了这里,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又被摆一道。
谢织星两眼通红地盯着逐渐塌陷的窑炉。
巨响过后,老态龙钟的窑炉就慢慢进入濒死状态,柴火渐息,东一处西一处不断绵延的开裂把它的脊背拉扯得四分五裂。
它像个匍匐在地的老人,挨下致命一击后便不再挣扎,耐心又残忍地观望自己的消逝。
谁也没有再上前,被巨响引来的其余谢家人已奔至棚口,各个都震惊又心痛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陷落。
四周围格外安静。
裂口处的浓烟逐渐减弱变淡,变成一小股一小股的轻烟,好似老窑炉弥留之际的枯喘,它试图用最后一口‘气’来同他们告别——
三十余年,承君关照良多,终有别时。
谢老三虬结鼓饱的肌肉顺着一声又沉又长的叹息瘪落了,门神似的一个人忽然就老去,他眷恋地看着窑炉,终是红了眼眶。
二十年,从稚拙生疏到得心应手,二十年了。
几千个朝暮倏然而过,当初守在炉膛前的少年已生了华发,竹篱砌成土墙,茅屋换了砖瓦,零丁的门庭奔散出一个又一个孩童。
如今,孩童也已长大。
他们半熟不生的脸上写满惊惶,迥异于父辈沉重的无奈,年轻的眼眸更惧怕塌陷带来的沉重后果。代际总是这样,初生的牛犊无法理解‘老东西’的归途之思,他们尚不能领会消亡其实也是一种托举。
谢织星恶狠狠盯着已然寂灭的窑炉,不甘不服的愤怒滋滋冒出火星,半晌,咬牙切齿迸出一句:“我去你大爷的!”
护在她左右的两位哥哥匪夷所思地对视了一眼,迅速达成共识——
不可能,温柔甜美的四妹妹才不会说粗话呢。
一定是错觉。
2. 卖瓷
漏缝的木桌上零散地摆着七碗水饭,没人动筷子。
谢正晌坐在门口矮凳上沉默盯着远山,谢小妹伏在他的膝头担忧地望着他,不知过去多久,他摸了摸女孩发顶的双髻,沉沉叹出一口气:“爹没事,进屋吃饭。”
谢小妹扒着他不肯走,“爹也一起吃饭吧。”
僵持须臾,谢正晌起身走进屋内,眸光一扫桌边垂头丧气的众人,哑声道:“怪我,早该请沈师傅来修窑,想着再熬一熬,不一定有事,一拖,拖成祸事。”
谢大哥跟着道:“是我跟爹说的还可以再缓缓……”
“咱们的决定都没错。”谢织星从厨房走出来,把几碟子小菜放到桌上,端起一碗水饭,“吃完饭我就和大哥去城里卖瓷,坊子里还剩些瓶罐碗盘,总归能卖点钱出来。”
她眼神格外坚定:“不就是塌窑么,塌一个,咱就再起一个。”
谢烈雨下意识想说起新窑并非易事,转眼看了看大伙的神情,又不说了。
他选择捧场:“小四说的对,吃完饭我也再去棚里看看,说不定还有东西能用上。没用完的柴火也能先卖一些凑点银钱。”
谢大哥翻着账本:“咱们家日用一向俭省,我留着三个月的嚼用,暂时不紧巴。”
谢小妹扒着桌沿宣布:“我不要扯新布,阿姐原来的衣服就好穿。阿爹,阿叔和哥哥们的衣服我能补。我还可以帮阿姐一起做饭。”
谢家五兄妹里最木讷的二哥也站出来表示:“等窑的时候,我去隔壁吴村帮淘土做坯,有工钱。”
谢正晌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眸发热,又硬憋回去。
他和谢老三兄弟两个都没多说,哪怕心里愁绪漫溢。
挛窑,也就是砌筑修补瓷窑,是一门精深的手艺活。
从砖坯的烧造制作到整座窑炉烟囱的砌筑,各个环节都很有讲究,砌筑好后还要往炉子里抹上耐火泥。
在定州,这门手艺使得最好要数城里的沈师傅。
沈师傅的手艺乃家传,传到他这是第三代,沈家将手艺保管得极好,只传给自家男丁,即便收徒也不把手艺教全了,唯恐徒弟偷师另立门户。
由于技术独到,沈家师傅要价亦十分高昂。
当初谢正晌的父亲便是出不起这挛窑的钱,与沈家一个外徒打商量给建起的谢家窑。这不,沈氏师傅起的窑越烧越坚固,他们谢家窑修修补补,还是倒了。
待孩子们都散出去后,谢正晌就与胞弟打商量,“剩的十亩地,卖了吧。这回再起个新窑,还得找沈家师傅。往后他们靠着这座窑也有条出路可走。”
谢老三光棍至今,这些年早已把子侄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地是祖辈传下来的,不管荒年丰年总是个底,要兜底卖空了,这心里头就发慌。
“卖一半尽够了,还差的钱,我想办法。”
谢正晌道:“午后我去溜一圈,乡里乡亲的,能借点。”
谢老三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向天边,很久都没说话。
当谢父拿着地契出门时,谢织星与大哥两人已来到定州城。
定州多产白瓷,许多村落成片地烧制瓷器,故而城中亦有不少瓷器铺子,每年汴京还会派专门的窑务官到定州监察遴选良瓷并呈报宫中。
城外窑厂密布,窑务官通常先在城内的瓷器铺子选看优品,而后再摸寻出产瓷器的窑口去考察。
因此定州城内的瓷器铺子久而久之也分三六九等。
上等瓷器铺子只挑拣好货佳品,奔的是‘供御’标准,格外挑剔。
谢织星兄妹俩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是中等乃至偏下的瓷器铺子,售卖普通民用瓷为主,定价通常在几十文到一两百文不等。
谢织星第一次来到定州城,两眼盛着满满的新奇。
城头比想象中更巍峨高耸,城内也比想象中更洁净,临街店铺密密匝匝地挤挨着,一路走来,胭脂铺子、果子铺、金银铺、布店与粮油米面铺子都开了不少家,瓷器铺则更多一些,每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一家。
大定州,不愧是白瓷之乡。
谢大哥推着板车,见谢织星每路过一家瓷器铺子就往里头钻,不免感到好笑。
小四是真叫他闷坏了,没来过城里,这会儿看什么都觉新鲜。
他便由着她,每次她钻进那上等的瓷器铺子里,谢大哥就在店门口等,一边记录卖掉的瓷器价钱一边细细算账。
后来,兄妹俩找了个街巷角落休憩时,谢织星忽然自怀中取出两张纸摊到地上,手里捏了块炭在上边涂涂画画。
“小四,你做什么?”
谢织星凭记忆勾勒着器型与纹饰,嘴里答道:“我把看到的好瓷都画一画,记一记形状和花纹,等咱们起了新窑,也做好一点的白瓷。”
谢家窑这些年烧的瓷多是日用瓷,瓶瓶罐罐也做得偏粗糙,但上等瓷器铺子里的好瓷却有不少坐器立器以及各类文房用器,他们摆放出来的日用器在纹饰的雕琢与器型的精修上都更细致。
产品进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那就一步步来,日用瓷还继续做,高端产品线也慢慢尝试开发。
谢大哥看着她埋首勾画,忽然一阵心酸。
他这妹妹好像忽然之间就长大了。
他总想再护着她一些,将她保护得好一些,不知不觉中,她却已经长成一棵茁壮的小树苗,向外伸展出自己的枝桠。
一瞬间,谢大哥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他让谢织星在原地等他,而后跑去毛笔铺里买了一套文房用器。
谢织星愣愣看着他递过来的纸笔。
“哥送你的。你十五了,若娘亲还在,早就给你准备好及笄礼,大哥也没忘。今年咱家遭了灾,恐怕到时没法大办,哥记着呢,先送你小礼物,以后一定补上。”
谢织星眼窝一热,收下纸笔,“谢谢大哥,以后也不用补,只要每次你来定州城都带上我就行。”
谢大哥看着妹妹甜美的笑容,摸了摸她发顶,“好。”
兄妹俩清点了剩余瓷器,接着来到青石街。
谢大哥指了指街头一家门面气派的铺子,“这百瓶斋是王员外家的铺子,王家生意做得大,听说去岁都把铺子开到京里去了。定州城里也有好几个王家铺子,每回窑务官到定州,头一个去他家。”
“那我得仔细看看。”
谢大哥把板车停靠在铺子旁的墙根处,盖上苫布,“哥陪你一块。”
兄妹俩前脚刚进店,后脚就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店铺对面的街道上。
车帘掀起一角,漏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娘,女儿不想看嘛。他们都说王家那个郎君是傻的,打小就不正常,娘怎么还……”
“相看相看罢了,又不叫你同他见面说话。你呀,让我给惯坏了,净听些没影子的事。王员外如今生意做得不小,家风也算清正,大娘子又性子宽厚,是不错的人家。”
“哼,我才不要管这些。”
温柔的嗓音继续道:“你也不想想,那郎君要真是个傻的,王员外能安排他到这铺子里来掌事?”
这回,少女不再抱怨,她自帘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这脸立马叫周珅捉着了。
他身边缀着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同他说道:“瞧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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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的马车,听说邱先生的小女儿正相看人家,挑着王家那个傻小子了。”
周珅眼眉一竖,正好见到‘傻小子’自前方迎面而来,一袭淡青锦袍衬出一副细皮嫩肉的俊俏模样。
帘后的小脸缩了回去,周珅突突的心脏也猛地一缩,邱先生的小女儿他见过,可人得很,他正琢磨让母亲与邱先生的娘子接触接触,哪成想,王家的傻蛋竟捷足先登!
一股意气冲到头顶,周珅二话不说就奔窜过去找茬。
王蔺辰兜头被一股劲风笼罩,尚未回过神来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拳,看清眼前人后气得破口大骂:“怎么哪都有你,招你惹你了?简直疯狗。”
骂归骂,却没还手,揉了揉肩膀,不欲理会眼前人。
周珅余光搭着街对面的马车,信手拈了口黑锅,恶声恶气道:“姓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在学院就是你故意把墨汁泼到我桌上,害我被先生责罚抄写,你小子可真阴险!”
王蔺辰闻言却是眼眸睁大,摸着鼻子道:“这都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被你挖出来说呢。我都不去书院上学了,那些事就别提了吧。往事随风,往事随风。”
这回轮到周珅瞪大眼睛,“真是你?”
“你诈我?”
一句“这脑子是去哪进修过了”没能说完,周珅这边已经成功地将‘找茬’转化为‘报仇’,格外理直气壮地把王蔺辰半拎半提起来。
他心里还惦记着马车上的‘未来娘子’,手里就留了些余地,四下一扫,推着王蔺辰向墙根处的板车摔去。
一阵叮铃桄榔的碎裂声。
在铺子里看瓷器的谢家兄妹登时头皮一麻,三两步跨出铺子,看到眼前场景后,禁不住两眼一黑。
身穿淡青锦袍的少年正从一堆碎瓷中爬起,与一个高壮青年脸红脖子粗地争执,二人似有旧怨,吵吵嚷嚷地针锋相对。
但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爬起来的那堆碎瓷片……
是谢织星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大业基石!
碎了……
又碎了!
出离的愤怒将谢织星整个人烧成一座喷薄的窑炉,她怒气冲冲地上前扒开锦袍少年,又对着高壮青年一指,喝道:“闭嘴!”
继而转头揭开苫布,痛彻心扉,“八辈子血霉都没这个倒法,你们打架不看路吗?不会换个地方作死吗?”
高壮青年被她吼得一愣,目光触及到她的脸,没好意思再耍横,“谁知道你们把一车瓷器停到这里,哎呀你就说多少钱吧,我赔就是。”
谢大哥也心痛得不行,暗暗后悔方才就该守在这里,一念之差,悔之晚矣。
始终鹌鹑一样站在旁边的王蔺辰却忽然红了眼眶。
他愣怔半晌,把谢织星看得浑身发毛,接着抢前一步就拉起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又抖又摇,急道:“是……是你!你是那个、那个美女老板,片玉斋,澄海路那个!”
闻言,谢织星脖子一僵,脑子里轰烂炸开一片空白,片刻后吱吱嘎嘎地侧过头看向锦袍少年,没说话。
少年急得额头直冒汗,抓耳挠腮道:“我,我啊!是老乡啊!我王蔺辰,把你瓷器都砸了的那个!”
说话间,谢家大哥赶忙上前护住妹妹,警惕地拉开他。
与此同时,百瓶斋的掌柜小跑出店,迅速拉住自家郎君,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郎君失礼了。”
王蔺辰又急又气,从背后扒着掌柜的肩膀嚷叫:“老乡——”
谢织星看着他,蓦地粲然一笑,“别喊了,算账吧,咱们好好算算这前、后、的、账。”
3. 合作
街对面的马车动了。
少女幸灾乐祸地挽着娘亲的手臂,捂着帕子笑道:“什么呀,哪有大街上就抓着女子的手叫唤‘老乡’的,还说掌事呢,我看他就是因为傻才不在书院读书了。”
妇人无奈叹了口气,“罢了,回吧。你呀,少说两句,我看那王家郎君倒也不差,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模样也俊。”
就是举止轻浮了些,确非良配。
少女乐呵呵道:“他就是想争强斗狠也得有劲儿啊,看人家拎他跟拎小鸡似的。”
被拎的小鸡此时丝毫不知自己如何错过了一段姻缘。
他格外雀跃地把谢家兄妹迎进店,那笑容看得谢大哥满心警惕,他护在妹妹身前挡住王蔺辰‘如狼似虎’的目光。
店铺掌柜则一头雾水地看着要进不进的周珅。
出手打架的可是这位,怎么郎君上赶着揽赔呢?
王蔺辰浑不在意,对着周珅大手一挥,“你走吧,算账的事我来。”
他这般大度倒让周珅颇感赧然,拱了拱手对掌柜道,“赔银多少我出,派人到周府捎个话就是。”
说完,大步离开。
好容易赶上姓王的‘临阵’失态,他得抓准机会赶紧跟娘亲说道说道他的婚事。
百瓶斋内。
谢大哥被王蔺辰的眸光看得浑身难受,思忖片刻后立场坚定地表态道:“何掌柜,我们兄妹二人虽遭了无妄之灾,但将木板车放置于店铺转角处亦是我考虑不周的缘故,这样,碎裂的瓷器削市价二成作赔,如何?”
何掌柜眸露欣赏。
原来他还琢磨,要是此二人狮子大开口,便将事推给周家处理,横竖他们郎君也算‘无辜受难’的一方,倒没想到年青人挺老实厚道。
正要应允,王蔺辰在旁断然道:“不行,削价不行,就照价赔,不,不照价,翻倍,翻倍赔偿。”
何掌柜疑惑地转过头,撞上谢家大哥警惕的眼神,又看了眼他身后那小娘子,冷不丁回过味来——
莫非郎君开了窍,看上人家小娘子了?
谢织星心中暗叹,开口道:“大哥,你同何掌柜说赔偿的事吧,我和这位王小郎君一起看看店里的瓷器。”
谢大哥不很赞同,但谢织星按了按他的手臂,眼神坚定:“就几步远,没事。”
王蔺辰终于找着机会与她单独说话,两人站在一个博古架前低语。
“刚来那会我还想呢,你是不是也来了,可好几年都没碰到,没想到今天遇见了!咱俩还是有缘份。”
“缘分个鬼,前头你莫名其妙砸我店里的瓷器,现在又砸我家里瓷器,可着我薅啊?”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那架子怎么突然就倒了,一眨眼我就成了老王家的傻儿子!”
谢织星没跟他继续废话,两人迅速交换信息,了解彼此身份后,她问:“反正回不去,你打算在这做什么?读书考科举?”
王蔺辰扒着架子,一脸苦相:“我哪考得上那个?这可是宋朝,语文课本上那些背得要死要活的什么记什么诗都搁这出,跟这么群仙人一起竞争?没戏。”
谢织星顺手拿起一个瓶子,“你有点激进,我是说考个举人什么的混混日子,你居然奔着宰相去么?”
“啊,咳,放从前我好歹是顶尖商学院的高材生好吧。”他看着她白净的脸,不自知地挺起胸膛,“有点志向怎么了,要不是这里施展余地不大……”
“有,有余地。”
谢织星明亮的眼眸看得他怔了一怔。
方才顺手抓到手里的瓶子就没拿稳,光滑的瓷面沿着指尖滚落——
王蔺辰猛地想起穿越前的那一幕,下意识拉起谢织星的手握住,眼睛一闭,嘴里急道:“抓紧点!万一能回去,可别留你一个人在这。”
咣!
瓷瓶碎了,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谢织星看到大哥投来的眼神,动了动手指。
王蔺辰睁开眼就又被一股劲风笼罩,这次,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捂着脸,对上谢家大哥沉冷的眼眸,又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碎瓷片,马上意识到处境不妙,“对、对不住,我就是怕瓷片伤着人,没别的意思。”
谢家大哥怒气冲冲瞪着他,“小四,我们走,这赔偿不要也罢!”
王蔺辰赶忙拦住二人,解释道:“别、别走,我真、真不是……我给二位赔礼了,对不住,是我举止不当。”
说着,他认认真真作了一长揖,“刚才我没拿稳这瓶子,怕伤着令妹就拉她避了避,不信你问她,就是这样!”
谢织星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心中好笑,“大哥,他确实不是故意的。”
谢大哥狐疑地看着妹妹,“他真没欺负你?”
“没有,我方才同他聊合作,他有些激动就碰翻了瓶子。”
“合作?什么合作?”谢大哥看向王蔺辰,却见这小子竟也一脸茫然。
然而下一瞬他就成竹在胸,“对,合作,我要和你妹……咳,谢姑娘合作,我们正要说到合作方法呢。目前来说,首先我认为咱们这个店铺可以向贵窑进货,有多少,要多少,都摆这卖。”
前世谢织星开的那家店可是被他爷爷盛赞过,说小姑娘挑货的眼光很有一套,店里不卖青花,只卖单色瓷,有性格又有审美。
要不说她能穿到瓷坊主家里呢,她做的瓷一定不会差。
但眼下三个人微妙的表情再次透出明确的信息——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王蔺辰求助地看向谢织星。
只见她笑容甜美地深吸一口气,“谢家窑虽然刚塌了窑炉,但已经准备再起一个新窑了。以前我们做的白瓷略显粗糙了些,多供给百姓之家做日用,但之后……我们打算做一些好瓷,咳。”
王蔺辰:“……”
穿越七年终于遇到同伴,竟是如此惨烈的开局吗!
但家财万贯的小郎君很快调整好心态,“窑塌了再起一个就是,我们百瓶斋看中的乃是精工巧匠的万里鹏程,是吧,何掌柜?”
谢大哥防狼似的看着王蔺辰:“我家妹子头一回烧窑,尚未见到成品便遭遇塌窑事故,你怎知她巧手?”
大哥说话尚算客气,没有挑明“见色起意”四个字,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王蔺辰沉默片刻,艰难道:“这、这么惨的吗?”
屡败屡战的郎君很快又捡起话头,“那就当我为振兴定州瓷业贡献点钱,我出五十贯,够吗?”
谢织星给了他一个眼神,“多谢郎君援手,但这个钱我们不能收。谢家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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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有手艺,原本就有砌筑新窑的打算了,郎君要是对我们谢家白瓷有兴趣,不妨择日到涧西村与我父兄一叙。”
何掌柜笑眯眯道:“小娘子说得有理,投钱一事还是再议的好。二位损毁的瓷器就今日算结,请到这边柜台清点结算。”
“大哥,你去吧,我把方才碎掉的瓶子理一理。”
谢大哥看了眼几步之遥的柜台,“好,哥马上就好,拿了钱咱就回家。”
碎裂的是一个梅瓶。
高不足尺,细颈丰肩,瓶身线条柔和流畅,整个瓶子白中泛青,颇显娟秀。
谢织星蹲到地上捡碎瓷片,王蔺辰立刻去拿了把扫帚,“你小心手,扫一下得了,回头划个口子,我感觉你哥能把我撕巴撕巴给吃了。”
“这里的谢织星七岁摔下山谷,他一直很自责。”
“啊?哎,我也差不多这岁数,从水塘里爬上来的。”王蔺辰把碎瓷片收拢到一边,“你刚才说的余地是什么,展开讲讲?”
谢织星盯着他,“认真的?”
“当然,来都来了,而且,都找到队友了,干票大的!”
不远处的柜台旁,谢家大哥始终分了只眼睛给架子边嘀嘀咕咕的两人,何掌柜拨着算盘笑道:“小哥宽心,我家郎君性子冒失了些,却非浪荡之徒,少年人心性未定,主家才叫他到铺子里历练历练,他没有坏心的。”
眼见王蔺辰收拾完碎瓷片后规规矩矩站着,谢大哥神色缓和了些,“我头一回带妹妹到城里,也是我过于紧张,方才出手伤了你家郎君,对不住,我出赔礼。”
何掌柜微微一愣,继而宽和笑道:“不打紧,从前郎君在书院读书也常有磕碰,这点小伤不碍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何掌柜坚决不要赔礼。
“我家郎君自幼有些奇思妙想,不甚拘礼,说的玩笑话还请莫要当真。”
谢大哥心中有数,这是指的‘五十贯’。
“自然,正如我妹妹所言,我们本就没打算要别人的钱。”
何掌柜眸带欣赏地看了眼谢家大哥。
塌窑卖瓷筹钱便可知其生存不易,但少年人的脸上全无苦色,对‘唾手可得’的外财更无贪念,反而更关心自家姊妹。
有这份品行傍身,没准还真叫郎君言中——鹏程万里确可期。
只是,从他家卖的瓷来看,手艺仍需精进。
何掌柜婉言收回五十贯的同时,王蔺辰也终于从‘老乡见老乡’的激动中抽身,他意识到,从家里拿点‘零花钱’是没什么问题,可要‘拿钱创业’就是另一回事。
队友拿到的开局是一手烂牌。
他这边却也没好到哪去。
王蔺辰神色微凝,看着谢织星道:“老王家的结构有点复杂,我想想办法,起个新窑得多少钱?咱们后续少说得开个店吧。”
谢织星问道:“你爹支持你创业?”
“咳,他就是嫌我碍眼把我扔到这店里看门,这几年管事的是我大哥,他有点儿阴。”王蔺辰压低声音,“他要知道我想开店,说不定会使坏。”
谢织星同情道:“你好像也挺水深火热。”
“哎,那怎么办呢?”
“办法倒是有一个。”谢织星盯着梅瓶碎片,“但你得帮我去搞点东西来。”
4. 进村
谢大哥拿到赔银后便开始收拾碎瓷器,谢织星在旁道:“大哥,我来收拾。米铺就在隔壁街,你去买袋米,咱就回了。”
谢大哥看了眼乖巧站立在旁的王蔺辰,收起杯弓蛇影的疑虑,嘱咐几句后就走向隔壁街。
眼见人走远,王蔺辰马上凑到谢织星旁边,期待道:“找什么东西?你说,你尽管说,定州城我熟啊,闭着眼睛都不能迷路,要什么都给你找得明白的。”
谢织星道:“金粉。”
“金、金粉?”王蔺辰咂摸这俩字,表情逐渐奇异,“是我想的那个‘金’的金么?金,金子,粉,粉末。”
“没错,就是那个金粉。”
王蔺辰倒吸一口冷气,“我说小姐姐,你知道咱们穿越过来这地儿是宋朝么?宋啊,老宋啊,这才几几年?哪个钱多得没地儿使的会把金子磨成粉?他把金子磨成粉做个甚?一两,一两黄金,能买多少东西你知道么?”
谢织星脸色平淡地把瓷器碎片都归拢到平板车上,拍了拍手,“一定有地方卖这个,要不你去药店找找?”
“这……你做什么用啊?”
“暂时说不清,总之,试试看吧。”
“还试试?也就是说,这东西就算到手了,它还有失败率?”
“当然。”谢织星睨了他一眼,“怎么着,要不要重新认真考虑下一拍大腿的创业决定?”
王蔺辰被她的表情刺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我、我是那种动不动反悔的人么,你等着,金粉就金粉,不止金粉,我再给你弄本商业计划书出来,怎样?”
谢织星看着前边街道拐角处抱着一袋米的大哥,嘴里快速说:“要是真心想合作,带着金粉和刚才那个梅瓶碎片到涧西村找我,村口一问谢家窑就知道在哪了。金粉的本钱能赚回来,我谢家窑也会重启。”
她说话时眼睛里蕴着一股执拗,睡眠不足的眼白蔓延出细细的红血丝,瞳仁却格外黑亮,像自荆棘丛里摸滚出了一副坚韧骨肉,满是不服不忿的犟劲儿。
王蔺辰被这双眼睛蛊惑了。
他提着一只装了梅瓶碎片的小布袋,走过五条街,问了不下十家药铺,拿出来的‘金粉’没有一个同他脑子里的金粉重合,最终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大石头上喘粗气时才有点回味过来——金粉这事儿靠谱么?
谁家好人把金子磨成粉来用?
他齁起背,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不太愿意但不得不开始剖析,他这坨母胎单身的聪明脑仁是不是多少真的带了点见色起意的动机……
忽然,失焦涣散的眼神倏尔聚拢。
王蔺辰盯着那个从书画铺走出来的青年,嗖地蹿起就奔过去,指着他手里的小方盒问道:“这位兄台,可否说说你这小盒里头是什么东西?方才我坐在那看你打开盒子露出好几道金光,这东西……”
青年攥紧木盒,警惕地看着他道:“这是调制的金粉,家母病重卧床,我买些回去抄佛经为家母祈福。你、你问这作甚?”
“金粉?金子磨的粉?”
“是、是啊。”
青年尚未反应过来,一阵青色的风就从身边卷了出去,以雷霆之势刮进书画铺。
半晌,又以颓唐之态晃了出来。
他娘的,金子磨成的粉,竟然比金子要贵三成呐?
王蔺辰忍气吞声回了家,心里老大不愿意去找他哥支取零用。
老王有三个儿子,他上头一个,他下头一个,上头那个是小老婆生的长子,快二十岁。由于他这个次子在穿越过来后的一整年时间里反复开展‘借死回穿’的活动,终于把他哥送上了老王心里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现如今,他哥正逐渐接手王家在定州城开设的三间瓷器铺。
老王本人则计划于今年年底携小老婆前往汴京常驻分店,开拓首都市场。
以老王的话来说,这般决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正妻——王蔺辰在宋朝的娘——身体十分羸弱,随随便吹阵风都能生病,莫说在马车里颠簸半个多月,那可真是要命的使不得。可老王身边又不能缺个体己人,那么,能说会算又曾是正妻陪嫁侍女的妾室蒋氏自然成为陪同的‘最佳伴侣’。
而蒋氏的儿子,他大哥又理所当然地替代他这个‘脑壳有问题’的次子接手王家在定州的生意。
王蔺辰这些年很看得明白亲娘的无奈与弱势。
可怜毁誉简单建誉难,这名声坏了,形成一个刻板印象之后,要重塑实在是太不容易。
关键,这是宋朝,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文质彬彬的大宋。
王蔺辰也曾尝试到书院自证‘清白’,却硬生生证实了‘自取其辱’。
他娘的这书是真读不下去啊!
每天上课那感觉就像是被五个装满不带标点的汉语言文学必修书目的集装箱大车来回碾压,满脑子只有咕噜噜和轰隆隆的绝望,连绵不断,经久不息。
科举是考不上一星半点的。
书里的千钟粟他吃不上,家里的万贯财他喝点汤。
创业这码子事怎么看竟还得是他更迫切些。
更别提他下头那个老王的儿子,也是蒋氏生的。
身体好就是硬实力,生儿子都跟下饺子似的,间或还在中间补了个女儿,王蔺辰的二姐,已相看好商业联姻对象,就等着今年年底办喜事,为他大哥再添一把妹婿助力。
准二姐夫家也烧白瓷,照眼下情势看来,二姐夫家的白瓷比谢家窑……怕是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王蔺辰再度想起谢织星那个眼神,把一口接一口的恶气吞落入腹化成一场又一场的甘愿,忍辱负重地挤到他大哥狭窄的眼皮底下,腹稿都不打,现场抄袭了那份偶遇的孝心。
他大哥矜持地掀起眼皮,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地确认道:“用金粉抄佛经?”
王蔺辰深吸一口气,在王蔺石那种“不管哪个菩萨挨下看你抄的经这差事那都得算工伤”的眼神里点下了一个勾践同款的头。
王蔺石轻笑一声,“辰哥儿为母亲的一片孝心,我做兄长的自当鼎力援助。只是近来各铺琐细甚巨,为兄着实腾不开手,你凭这字条到账房支取银两就是。”
谁问你了?叭叭的。
王蔺辰眼看着他哥炫技似的龙飞凤舞了一张字条,满脸虔诚地接过,赞道:“不愧是大哥,写得一手状元字。要不是被家里生意拖了后腿,咱们王家至少得出个大相公。”
王蔺石后槽牙骤然一酸。
一时没能分清这是阴阳怪气的捧杀还是信口开河的恭维。
王蔺辰脚步轻快走向账房,对眼下这种扮猪吃老虎的局面感到满意。这年头,但凡家里有个能考上科举的儿郎,谁守着几间铺面过日子。
写一手破字,充其量也就是工整,从小到大显摆多少次,蒋氏更夸张,逢人就说她家石哥那双手就是写账本的好料。
王蔺辰把字条凑到唇边,呸了一声。
远远观望他背影的王蔺石则鄙夷地收回视线——
一天天没件正事,讨到点钱就拿着字条又亲又嗅的傻瓜软蛋,能有个甚出息?‘捧杀’两个字于他而言,还是太高端了。
顺利讨到超预算的小乞儿马不停蹄就去书画铺买下一盒金粉,瞧着钱还有剩余,横竖是没必要省‘石哥的钱’,就顺手把旁边那盒银粉也买下了。
有金有银,图个吉利。
又顺道买了些蜜饯果子与糕点,拎着大包小包就直奔涧西村。
他叫马车夫在村口等,自己步行进村,村头一间院子有人在晒菜杆,他取出早备好的果子与肉脯上前询问,“娘子,可否问一问,谢家窑往哪里走?”
那妇人随意瞥来一眼,“往前走两里,听见水声就快到了。他们院子砌了土墙,那附近就他一户,走过去就认得出,错不了。”
王蔺辰把果子肉脯挂在竹篱上,“您受累,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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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妇人转过脸,看见两个挂着的纸包不免吃惊,连忙在围布上擦了擦手,疾步走来,“哎呀你这是做什么,问个路几句话的事,怎还备礼?”
王蔺辰笑道:“几句话也帮了忙,我头回到谢家窑,往后还常来。”
妇人在竹篱边站定:“常来?你不知道么,谢家前阵塌窑了呀,哎,要说也是惨,老谢家娘子生完五个孩就去了,家里没婆娘撑着,老谢和他弟谢三两个大男人,拉拔五个孩长大,眼见着日子尚不错,窑塌了。哎,穷人命就是有吃不完的苦,见不着个头。”
唠闲片刻后,王蔺辰揣着金银粉拎着果脯包走向谢家院子。
对比有钱但结构复杂的老王家,这没钱总遭灾但团结互爱的老谢家反而让没吃过穷困苦头的王小郎君颇感向往。
这份向往在他说明‘赔礼’来意后,达到顶峰。
因为谢父和谢小妹对他展示了分寸极为舒适的友好与热情,适逢谢家大哥三哥与三叔从山上斫柴回来,听闻王蔺辰上门赔礼的来龙去脉,一家人转头就对谢大哥进行了‘讨伐’。
谢大哥虽然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可看着王蔺辰这礼数周到的小题大做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小子为这么点事特意上门,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这话不能说,恐伤四妹名声,遂按下不满。
整个谢家只有谢织星对他的‘醉翁之意’心知肚明。
但两个人暂时寻不到合理的由头单独谈话。
王蔺辰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同谢父闲谈这些年的做瓷不易,谢父听他对定州瓷市有几分了解,便询问其家世,当“百瓶斋”三个字从少年嘴里露出,谢父禁不住表情一怔。
却见这王小郎君颇羞赧地赔了张笑脸,“惭愧,实在是对不住你们。我原想损毁瓷器这事赖我,无论如何我该多赔些银钱,也好助力几分。只是我家里掌事的是我大哥,若叫他以为我对令爱存有别的心思,生出更多误会,怕是会伤到谢姑娘。”
谢父道:“无妨,损毁多少赔多少就是。我谢家的难总归由我谢家人管,小郎君不必有愧。我们都是明事理的,绝非肆意攀咬之辈。”
王蔺辰连忙摆手,“您这话可是误会我了,我从没那么想过。哎,说来不怕您笑话,那会我也是一时冲动想着不若投钱助谢家起新窑,我也好挣点私房钱。只可惜,我这双手伸不进家里的生意,哎。”
谢父缓和脸色,有些惊讶于这少年人初见的坦诚,宽慰道:“你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莫心急。”
之后,王蔺辰又扯了几句闲篇,却从头到尾没多看谢织星一眼。
眼见他起身告辞,谢织星心里着急,张了张口,侧头一瞥那小凳附近落了个布袋,顿时计上心来。等他拜别离开,谢织星到院子里把小凳搬回家中,忽然说:“呀,这个王小郎君忘东西了。这袋子方才系在他腰上,怕是不小心松脱落下的。我把袋子还给他。”
说完,步子迈得飞快,谢大哥只来得及对她的背影嘱咐一句:“快些回来。”
王蔺辰在道边一棵树旁等她。
谢织星看见他时脚步一顿,对这人的‘憨傻纯真’忽然有了新的认知。
她走上前,“买到金粉了?”
王蔺辰从怀袖中取出两个小木盒,“当然,而且,超额完成任务!虽然你不说你要做什么用,但我看旁边还有盒银的,顺手就一块买了。反正,我大哥的钱,不用白不用,是吧。”
谢织星看见那盒银粉却蓦地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思索片刻,她抬首对王蔺辰展颜一笑,一双眼眸亮得惊人,真就一点不辜负她取的这名字。
星辉流转,璀璨生光。
而后,王蔺辰便听不清谢织星说了什么,一直到他爬上马车,脑子还有点晕乎。
没办法,心脏突突得像是要造反。
他感觉能活着回到马车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5. 土定
天蒙蒙亮,定州城门外已聚集不少百姓。
多是担货进城售卖的,间杂着推一板车瓷器的,谢三苍然的眼神自那盖瓷器的苫布上游过,他伸出一只黢黑坚厚的手掌,像一块年深日久的火铲,刚从炉子里抽身就印在他胸口。
胸口热烫得火辣,把他埋在灰烬里近二十年的心都烘得热意翻滚。
胸口印着一枚金钗。
卯时不到,城门开。
谢三随着人潮进城,高高壮壮一个汉子却偏偏被进城的百姓推搡得东西飘摇,步子迈得虚虚实实,进一步退一步的,老半天才跨过城门。
他的脸色就比上刑场好了那么一点。
街道上人来人往,唯有谢三踽踽慢行。
王蔺辰梦了一夜谢织星的那双眼眸,翻来覆去没睡好,天没亮透就醒了,更是无颜面对自己的被褥和睡衣,一早就鬼鬼祟祟地把‘罪证’亲自抱进洗衣房的大缸内,又泡上水,才心无挂碍离开。
他不知道王家的洗衣婢早将他的作为看在眼里,后脚就去报了娘子。
就在王蔺辰的娘亲掩着嘴欣慰儿郎长大了的时候,她的儿郎正在街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并一眼捉到谢三踌躇的脚步。
别的不说,记人这一块,王蔺辰没输过。
他瞬间就认出那是谢织星的三叔,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混脸熟,没料到谢三叔踌躇的步子终于挪进了一家店铺。
王蔺辰不动了。
他看了看那店铺招牌——
幌子上高高挂起一个硕大的“当”字于微风中矜傲地招展,每一双往里走的步子都拖着千钧重的考量与无奈,以及不欲与人知的艰辛苦楚。
王蔺辰找了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等了会。
谢三叔动作很快,须臾光景就从店铺里走出,怕自己反悔似的,离开的步子迈得格外迅猛,脚底冒烟地飞向城门而去。
王蔺辰思索片刻,走进当铺。
当铺掌柜听说他是方才那汉子的侄儿后,露出一脸欣慰神色,“年青人有孝心,好,就给你破个例。你叔是死当,当一支金钗,刚才我给他十二贯,他一口没还。”
王蔺辰尚未仔细看那金钗,就脱口道:“这支钗子我买了,不好叫掌柜的白费一番力气,十五贯我买,如何?”
当铺掌柜略微吃惊,看了眼少年略含稚气的俊脸,倒说不上来这做侄子的与叔父有几多相像,行事更有天壤之别。方才那汉子显是不舍出当这金钗,偏硬邦邦地催着他手脚快点,而眼前这少年……委实周全许多。
“不必,左手进右手出的事,你给十二贯就是。”
“好,那就十二贯。”王蔺辰说话间把银钱放到柜台上,拿起金钗就往外走,直到走出店铺才听得掌柜唤他——
“诶,这里怎么是十五贯?小郎君,你多给了!”
揣着钱回到谢家的三叔,比塌窑时又老了十岁。
当初为了谢家窑,他收下金钗,葬送了一生所爱。
如今还是为了谢家窑,他死当金钗,终是把这么多年挂在心头的那点念想尽数磨灭。
他曾盼过白发苍苍时某一日的昭雪,好叫当初指着他痛骂的女子晓得,金钗他收了,却没真正用在起窑上。谢家窑是他同阿爹一把泥一块砖地刨出来的,他不曾负她,是门第与家世负了他们。
现而今,金钗真的作了一把银钱。
就是他负她了。
谢三把钱给了谢大哥,只说是这些年攒下的,谢大哥感觉不对劲,但觑着三叔讳莫如深的脸色,他便不问了。
老谢家都是驴脾气,排行第一,就是三叔。
排行第二,可能就得算四妹妹了。
这妮子的倔劲儿不显山露水,但后劲十足。
前阵把王小郎君带来的那袋碎瓷片收进房中后,快十天了,听小妹说,阿姐每日都在拼瓷片。不仅如此,还总在纸上涂涂画画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这天,她总算走出房门,开口就说要把在隔壁村做工的二哥叫回家来,有要事商量。
谢大哥见她神色冷肃,以为事情大了,就赶忙把二哥叫回来,又叫了父亲与三叔到堂屋,却见谢织星手里捏了枚破瓷片等在桌旁,她把上回拉到定州城去卖的谢家窑碎瓷片也摆出来。
指了指瓷片断裂处——
“二哥,这是百瓶斋售卖的梅瓶,色白微黄,你看瓷胎,淘滤得非常细腻,质地也十分坚密。对比之下,咱们谢家窑的坯胎就粗糙多了,釉药配方也仍需改进,开片常有,釉面也时不时出现剥落。我想知道,咱们的胎土能淘洗得更细么?”
谢二哥长相偏文雅,人也沉默,平日在瓷坊主要和谢父一起做淘洗胎土与拉坯的活,釉药则是祖父传下来的配方,一直没变过。
他沉默片刻,说:“能,但需要的时间更久,烧窑的间歇要拉长。”
烧一次窑并非随时随地可做的容易事。
窑炉面积不大,但每烧一次,耗费的柴火却数量极为可观,故而往往都要把窑炉填满后才开烧,一次至少烧四百件到六百件的瓷器。
胎土淘洗得更细腻就意味着更费工,往先装窑烧窑半个月一次,细腻的代价就可能是一个月甚至更久,这还无法保证出窑的成品率几何……
走高端路线,委实烧钱。
但能不能赚钱或者说回本呢?
——那是老天的事。
谢父也说:“当初你阿翁做瓷,做的就是百姓瓷,粗疏一些也难怪。就是粗疏了,才便宜,几十文一个,百姓之家也用得起。”
作为父亲,谢正晌极少‘以权压人’,故而又夸赞女儿:“你能观察到这些,便是有心了,往后起了新窑,你到瓷坊同你二哥三哥一起做活。”
谢织星要的却不是这个,她盯着梅瓶碎片,声音不大地说道:“那咱们换个法子也可以,百姓瓷我们要做,可比瓷玉的上佳好瓷,我们也做。路不止一条,都走两步,万一能行呢?”
谢家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散会了。
虽然没人指摘谢织星的‘宏大计划’,但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明确:少年人嘛,异想天开也是情有可原。
入夜,谢织星伏在案前勾画新窑设计图。
这件事,她谁也没吐露。
此时的定州工匠们用的最多还是半倒焰窑,而她画的新窑设计图则更进一步,是全倒焰窑。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烟道的设置与改进,换算到更可观的效果就是——全倒焰窑更省燃料,窑炉内的温差也更小。
这意味着更低的成本消耗与更高的成品率。
有这样一座新窑,她的异想天开就会变成足履实地。
窑炉结构的演进蕴藏在两千多年的中国陶瓷史里,是代代工匠不断思考试验的成果,谢织星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来,半倒焰窑也会发展到全倒焰窑。
可她来了——
那为什么不能从她手里把半倒焰进阶到全倒焰?
自古工匠多无名,她从未想过名垂青史,但她带着一部陶瓷史穿越回来,就想借此为这个时空里的家人谋求一份更好的生活。
前世,她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和母亲相依为命。
如今,她有许多关爱她的家人。
他们以赤诚待她,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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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虚度之理?
已睡了一觉醒来的谢小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翻过身,看见阿姐仍伏案,昏黄的油灯将她细瘦的身躯拉扯得更为纤弱飘摇,看得谢小妹一阵心紧,不由地出声:“阿姐,夜深了,你还不睡么?”
谢织星回首见妹妹揉着眼睛,忙灭了油灯,走到床边,“吵醒你了?阿姐这就睡。”
谢小妹窝进阿姐的怀里,抱着她胳膊道:“大哥说了,睡得晚会长不高,还会变丑。”
谢织星忍不住笑了。
这话是先前她拿来教训谢烈雨的,没成想又拐到大哥那转了一圈,眼下绕回到她身上,“好,阿姐以后都早点睡。”
谢小妹醒来后就没那么快入睡,小小年纪也叹出一口愁绪:“阿姐,你在画什么呀?咱们家起新窑的钱能凑上吗?我听大哥说,阿爹把咱家的地也卖了。”
谢织星倒是不知道这茬,闻言愣了一瞬,拍了拍小妹的背,“能凑上。咱们不仅会把新窑起好,往后还烧更好的瓷,卖更多的钱,会越来越好。”
阿姐的嗓音甜润温柔,像一股流深的山泉水,把谢小妹的不安尽数抚平了。
迷迷糊糊睡去时,她听到阿姐仍在说话,好像说是要读书认字。
女子又不考科举,认字做什么呢?
谢小妹不能解其意,但越来越重的眼皮与嘴皮以及越来越远的思绪都不足以支撑她再同阿姐说下去,她很快睡着了。
谢织星察觉身旁的小人儿睡去后,也不再说。
她仰头,透过窗纱想象着今日的月光。
刚来时,她也是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夜里,自羸弱的女孩身体里醒来,浑身散了架似的发痛,喘口气就感到骨节相连的地方有根钉子在锉磨血肉,无法移动,她只有躺在地上看月光。
后来她时常做噩梦,反反复复被困进深夜的荒山,是谢大哥整晚整晚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荒山里带了出来。
家人的羁绊将她切切实实绑进这个熟悉又不甚熟悉的时代。
十五岁的女子做点什么事业出来,总比七八岁的‘神童’显得合理些。
一夜安眠。
翌日,谢织星算了算上回同王蔺辰约好的时间,揣着新窑设计图去到村口附近的矮山上。
这是她常来捡枯枝落叶的地,平日没什么其他人来,涧西村的村民生活范围更靠东边。如今她实在不便常常进城,只好让活动范围更广的王蔺辰出城,商议一番‘合作计划’,也顺便给他吃颗定心丸。
可谢织星等了两个时辰,眼瞧着快天黑,还没见到半条人影。
她走下矮山,村口的余娘子耳目通达,眼尖地发现,谢织星上山这么久却只捡了那么一小把枯枝,都不够烧熟一碗米的。
于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般发问:“星丫头等人呐?”
……还真打死了老师傅。
谢织星惊异于她的敏锐,露出个甜甜笑容,“没有。近来家里闲,不着急做饭,我瞎玩了会。”
余娘子显然不信,但这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亲热地抓了把晒干的蒜苗,“好吧好吧,你说玩就是玩。给,拿去,铺米饭上沾点滋味,新晒好的,鲜呢。”
谢织星收下蒜苗干,嘴角挂起个酒窝:“谢谢余婶。”
“赶紧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这天,谢织星没等到的王蔺辰在百瓶斋闲了一整日。
直到他捧起一支细细长长的梅瓶,忽然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闪过,紧跟着手一松,细长梅瓶在何掌柜不可置信的眼神里,砸落到地。
王蔺辰两眼无神地喃喃道:“坏事,坏大事了。”
6. 犯法
两个梅瓶的损毁对王家而言,算不得像样的大事。
但对王蔺石而言,必须用他那双写账本的好手把这件事像模像样地强调一番,故而当王员外看见这两笔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损失时,对次子的不成器又翻新了认知——看个店还能把瓷瓶看碎两个,闯祸精!
王蔺辰左脚跨过门槛,一触到他爹的那眼神那架势,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结结实实挨下一顿数落,附带恨铁不成钢的拍桌与唾沫瀑布,总算熬到他说话的份,遂昂然表示:“爹,我不想在家里铺子看店,要不您让我去城外瓷窑寻看,我练练我这收货的眼神。”
王员外根本不信。
看个铺子都管不住两个瓶子,还有那能耐跑城外的瓷窑?
这是路都没走利索就想飞。
但不得不说,有时,能飞的确实走不利索路。
王蔺辰对自己寻看瓷窑的必要性娓娓道来——
其一,王家铺子主打好瓷佳具,这个产品定位本身没多大问题,问题在于定州城的勋贵之家,没有那么多。作为定瓷原产地,高端瓷具的销售主场并不在这,否则他英明神武的爹也不至于要把店开到汴京去。
其二,产地优势的最佳做法是以物美价廉吸引客商并提高市场占有率,这就必然意味着他们得进点日用瓷来占领中低档市场,以薄利多销站稳口碑。
最后,横竖他在铺子里易生祸事,不如他放出去练练,万一能寻摸到好瓷好窑口呢?岂不美哉?
最终打动的王员外的显然是最后一条。
王蔺石把他爹的决策精准理解为:眼不见为净。
并十分满意自己精心写就的账本完成了使命。
只有王蔺辰的病弱娘亲李娘子忧虑道:“瓷窑多在山里村里,往那种荒地去,可得仔细些,莫要受伤。”
王蔺辰宽慰他娘的话被门框边蒋氏的身影堵回嗓子眼,憨笑道:“城里待得腻味,出城玩玩也不错。娘,你放心,我不会受伤。”
李娘子无奈地点推了把他的额头,没多说。
蒋氏这才噙着笑进门唤了声‘姐姐’,而后半真半假地问候几句李娘子的身体,顺便对自己的汴京之行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汇报,把李娘子的脸色说得越来越寡淡后,她总算停止这种耀武扬威的‘忧愁’。
蒋氏说起另一件事。
“听说前阵书院邱先生的娘子与女儿曾到青石街相看辰哥儿,怎的回去后却没个动静?姐姐可知她们意下如何?咱们辰哥儿也是大人了,是时候准备成亲了。”
王蔺辰吃了一惊,转眼看到他娘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就知道这事是真的。
李娘子道:“辰哥儿倒还不急,大哥的婚事需仔细留意了。快及冠的人,不好一直拖着,你可有想法?”
王蔺辰瞥了眼蒋氏的脸就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她拿块帕子掩着嘴道:“大哥的事我是不想了,他呐,就是个做牛马的命,跟辰哥儿不好比,这辈子怕是没得清福享,又是个有主意的,随他去罢。”
享清福?
直接骂庸懦无能倒还赚个痛快劲儿。
李娘子脸色不豫地咳了几声,蒋氏此行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坐不了多会便走了。王蔺辰看着她走远,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
李娘子对儿子的幼稚行为不做评论,叹了口气,“别管她说什么,娘只要你平安康健就好。”
王蔺辰望着她娘发髻上的金钗,钗首坠了一小把金流苏,看起来温婉怡人,这是她最喜欢的金钗,据说是王员外年轻时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常年簪戴,金光已失了亮泽,透出微微的红色。
王蔺辰冷不丁想,十五六岁,是议亲相看的年纪,他和谢织星如今都在这个岁数,虽说两人的芯子约莫都得往三字头靠,可家里人并不知晓这茬。他这头还能顶个软弱无能的烂名声拖几年,可谢织星……
她长那么一张脸,就是光在家里坐着,也定有人上门求娶!
这可怎么办?
王蔺辰骤然发急,又颇觉自己这份急切失了立场,遂自欺地想到——
对,万一英年早婚,他们的瓷业大计可怎么办!
王蔺辰的想法没有错。
——仅限于‘光在家里坐着,也会有人上门’的部分。
谢织星一早到村口遛了两圈,给余娘子递了两个鸡蛋,拿不准王蔺辰那家伙是忘了约定还是被什么事绊住脚。通讯不便,果然有点麻烦。
最终她回到家里,思索找个机会进城去一趟。
此时却闻院外叩门声,谢织星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深青色短衫长裤的年青人正站在院墙外,手里拎着两个大纸包,面容陌生,她走过去朝他笑了笑,却没开门:“请问,你找谁?”
墙外人见到她愣了一愣,腾地红了脸,支吾道:“请问可是谢家窑?我找谢窑主谢伯父。”
“噢,我爹他们在瓷坊,你是……”
“我叫何端,附近何家村过来的。”说着,见眼前小娘子一脸茫然,又补充解释,“惭愧,谢家窑的窑炉当年便是我阿爹与谢阿翁一同砌筑。阿爹命薄,后来我拜入沈家,也学了几分挛窑手艺。”
谢织星骤然眼睛一亮,“快请进。”
她叫谢小妹去瓷坊把谢父叫回来,趁着沏茶的空档,又向何端询问了几句挛窑砌筑的事,何端一一作答,心中倒有些讶异——
这小娘子对挛窑的技法好似颇为熟悉。
但谢父回来后,小娘子便不再开口,沉默地在旁递递拿拿。
何端一面同谢父寒暄,一面又感到旁侧有块地方亮亮的,他抽空看去,只见谢家小娘子明眸浅笑地望着他,那眼神莫名让人联想到山林中匍匐的兽。转过头又觉得自己这想法荒唐,眼瞧着就是个娇俏的小娘子,怎会同‘兽’扯上联系?
寒暄过后,何端说明来意。
他拜入沈师傅门下五年有余,跟着沈家人东奔西走也起过几十座窑房,手里有些技术与经验,此次拜访是想为谢家窑重起出些绵薄之力。
除去砖窑搭建所需砖块与泥料之外,他只收取二十贯起窑的工钱。
二十贯,比沈家要价便宜一半。
即便如此,何端的提议在写正晌心里依然不具备竞争力。
沈家手艺毕竟名声在外,就算砌筑搭建的手工要价四十贯,逢年过节还要给沈家送去两石大米,但这些对于刚经历塌窑的谢家来说,都变得可以承受。
比起塌窑带来的风险与动荡,谢正晌这回是铁了心要给孩子们留一座坚固的窑炉。
何端的提议被婉拒了。
谢正晌留他在此用饭,何端自然不留。
他失落地往村外走,脸色灰败。虽说来的时候确实没报多大期望,真的被拒绝了,又不免失望。远处天边乌云霭霭,他停步眺望,叹出一口无奈冷气。
忽然,一阵清风携着一声“何大哥”逼退乌云。
何端转过身看去,谢家小娘子正疾步而来。
带着那个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狩猎’眼神。
“怎、怎么了?”
“何大哥,谢家新窑势必要再起一个。只是我阿爹和阿叔还没去沈师傅那拜访过,你也知道,沈家手艺名声在外,不去问问总归心里不踏实。”
何端对着这样一张笑容甜美的脸,实在发不出像样的牢骚,心里则更苦哈哈:说这么多,是想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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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样呢?
“到时,若是沈师傅那头没谈好,何大哥可还愿意给我们家挛窑?”
何端吃了一惊。
他想不出“没谈好”背后的可能性。
但凡去找沈师傅挛窑的瓷坊,早都打听过要价,必定会早早备好挛窑所需的砖块泥料与手工钱,再携礼到沈家拜访——这还能有不成事的理?
何端的思绪在“她就是来递句客气话”与“她恐怕还有别的意图”之间反复横跳后,磕磕巴巴地问出一句:“此话何意?”
谢织星真诚地朝他笑了笑:“就是想同何大哥讨条后路,做事情总有个万一的时候,还请何大哥原谅我失礼莽撞。”
好,这下何端确信了。
客气话与别的意图,她两条都占。
何端看不明白,这么个小娘子能翻腾出什么劲?她恐怕连瓷坊都没进去过几回,那几十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做瓷工序,她碰过几道?但本着买卖不成交情在的原则,还是顺口应下。
谢织星为表诚意,送他到村口后才折返。
这一幕自然逃不过稳居八卦风口的余娘子的眼睛。
王蔺辰揣着一肚子醉翁之意走下马车时,正好看见何端离开,他‘照例’给余娘子带了包蜜饯果子,在听到“星丫头家来了个年青人,不知说的什么,星丫头特意追出来把那人送到村口才回”后……
牙床上顿时炸碎两个柠檬。
嘶,怎么回事呢,几天不见,家被偷了?
痛心疾首的王小郎君没再顾上闲扯,拎着小布袋就往谢家院子跑,在半道上捉住了谢织星,他急惶惶道:“听说你开始议亲了?不是吧,才几岁,这就要谈婚论嫁了?”
谢织星无语地扫了他一眼,“少听那些没影的八卦。我那天约你在那边矮山见,你怎么不来?不想创业了么?”
“是啊,不想创业了么,就议亲,未成年早婚是犯法的!”
谢织星蓦然愣了一瞬。
“犯法”这个词像带着某种烙印的密语,刹那间就拉近两人的距离,王蔺辰当初遇到她时嚷嚷的那声“老乡”终于在这些平实的字句里落了地。
原来,他乡遇故知是这样的感受。
沙砾入了海,也终究还会对同一条支流的碎石尘泥感到亲切。人总归有条根,用来记住生养他的土地雨露和每一阵风。
她忽然柔和了脸色,温温淡淡地安抚他道:“想创业,不议亲,刚才走出去的人叫何端,是个挛窑工匠。谢家窑就是他父亲和我阿翁一块起的,他从沈师傅那学了手艺,水平应该还不错。”
王蔺辰耳朵闪了一下,“鸾……鸾窑?这名字这么文艺吗?不过,倒符合浴火重生的说法,挺贴切的。”
谢织星翻了个不客气的白眼,“痉挛的挛,不是鸟,是手。”
“啊这,这吉利吗?抖个手建的窑还能有个好了?真要找那个何端啊,不是说手艺最好的是沈师傅?”
谢织星叹了口气,“如果那天你赴约了,我就会带着新窑设计图和你说道说道。谁叫你不来?沈家有手艺传承,但也有他们的营造样式。这次,我要改进窑炉,跟他们不一定谈得成。”
“我……”
王蔺辰嗅到一种尚未萌芽的危机感,直觉认为不能鬼扯搪塞于她,遂老实道:“我忘记了,真忘了,不是故意的。”
谢织星听后反而露出笑容,“那下次要记得。”
“一定!”
两人边说边往谢家院子走,王蔺辰伸手递过来一个布袋,自己还拎着三个大纸包,“给,上门哪有空手的,别嫌弃啊。”
谢织星接过,“什么东西?”
“梅瓶,又碎一个。”
7. 狮口
沈家的院落近两年不断扩买扩建,已连缀成几十亩的园林亭台,远远望去便能看见矗立在东侧的观景楼,飞檐翘角层层上卷,托起一只金漆盘似的四方平台,高高在上地俯视整座定州城。
那是沈家弟子‘受禄’的地方。
沈氏近两代的传承仪式搞得非常隆重,仪程都好似凭空生出一箩筐,从斋戒沐浴到大祀窑神到点火鸣炮,甚至州府也派人参加观礼,声势浩壮,可谓赚尽风头。
在如此盛名之下,沈氏仆役亦感与有荣焉,开门后用两个鼻孔平视来人,矜持发问:“来者何人?”
谢三俯视着那个扁鼻子,浓眉拧起一个不悦的弧度,一旁谢正晌连忙递上拜礼,宽和笑道:“劳驾,我们是涧西村谢家窑过来的,请见沈师傅相谈挛窑工事,可否……”
一把铜钱落到仆役手心。
那两个鼻孔遂屈尊放下身段,铜子被掂了掂,掂出一道人宽的门缝,三个身影一个挨一个地进入,被随意安置在一间狭窄花厅内。
厅内雕梁绣柱,宽椅长几,摆到案面上的茶盏莹白细润,打眼一看便知是上品,秀气隽雅的花瓣小碟配着一只细薄的撇口小杯,里头盛着半杯浓郁茶汤,绿沫咬在杯沿,很是好看。
只可惜,这份雅致刻意偏爱轻盈,反而失了定瓷的坚致韧骨。
不伦不类的,分明小家子样,硬充文气。
但谢织星可不敢在脸皮上露出哪怕一点不满。
她向阿爹阿叔央求了好几天,才把这随行名额硬生生从谢烈雨手里抢了过来,为此她签下三个月为奴为婢随叫随到的不平等条约。
那小子惯会趁火打劫,可谢织星太想来沈家探探路了,一口答应时,谢烈雨还有点儿“要少了”的遗憾。
三个人在花厅坐了小半个时辰,茶一口没喝,人也一个都没来,谢织星看着三叔越来越沉的脸色,直觉感到事情有变数。
沈家是工匠起家的,将作这门一路往上升也就是到将作监任职,但那里的官实际并不由匠人担任,而是作为文臣迁转官阶的‘中转’。
也就是说,匠人这行当,不管做哪门手艺,顶天了也就混口公家饭——官府任职,月入数千,包吃包住。
算下来一年的收入,足够过上富裕日子,但决计翻腾不出这么豪壮的一座庭院。
或许沈家情况特殊些,除去公家饭还能凭恃世代传承的手艺挣点外快,毕竟做瓷的也不至于天天闲得光起窑炉,算上年年修补的入项……还是算不出这座庭院。
沈家到底为什么这么有钱呢?
谢织星很快就靠近了正确答案。
在她坐得屁股骨头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终于有人走进花厅。
来人一身宽袖长袍,走路带风,气势雄阔地扬臂一挥,把大袖子摊在腿上,声音散漫道:“听下头人说了,是涧西村的谢家窑,此番上门,所为何事?”
这明知故问的拖拉语调怎么听都不太和善。
谢正晌与胞弟对视了一眼,说明来意后把四十贯钱放到桌上,“这是工钱,挛窑所需砖块与泥料我们正在采买准备,再有十天左右便可完备。请沈大匠为谢家窑掌挛窑事,费心了。”
噢,他就是沈闰。
谢织星小心谨慎地偷偷打量他。
这位沈师傅实在是文雅得超出预期,说他是闲居在家的士人还比‘沈大匠’三个字更具备可信度。以及他的手,白净修长,指甲缝里干干净净。
谢织星在心里打赌,这位沈师傅恐怕有些年头没碰挛窑这活儿了。
果不其然,他说:“自三年前犬子受禄后,挛窑工事便由他作主,我这几年偷闲在家,对挛窑事务已有些生疏。今日犬子在偏厅接待贵客,一时无法抽身,老夫忝颜接待。不如几位再等些时候,犬子稍后便到。”
埋头干活的人往往不爱说客套话,闲得堆客套话的人总是不用干活。
这条经验在一刻钟后被他的犬子证实,他的犬子是一个身穿窄袖脚打绑腿的年青人,看模样比何端大不了几岁,走进厅内了解前情后,一句废话没多说,就让谢织星明白了沈家的财富之源。
犬子说:“对不住,挛窑技艺由我沈如翰接手后工钱便有所变动,二位可能不知,如今挛窑工钱为七十贯。”
更新换代涨个价,居然奔着翻倍去,狮子口都没这么个开法。
谢家两兄弟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被压制的不满于瞬间喷薄而出,但没喷出眼眶以外的范畴,谢正晌忍了又忍,按下脾气问道:“这……两个月前涧西村另一家窑口便是你们起的窑,我打听过,说是四十贯。两个月光景,这价……”
沈如翰神色不变,傲慢道:“工价上涨必定有其中道理,我接手沈家挛窑技艺后,总得四处起窑叫匠工们好好看看,这手艺比我父亲是进是退?若是退,我自不敢空口要价,学艺不精,便是赔钱也该;若是进,这涨价自然合情合理。”
说完,狮子又补充了一句:“沈家定价向来公道,挣的是手艺钱,一分一毫都不多要你们的。但几位若是囊中羞涩,我沈氏却也爱莫能助。”
离开沈宅,谢家三人面色各异。
谢正晌一言不发,负手前行。
谢三叔脸色难看,忍不住道:“欺人太甚!”
说完,他见谢织星落后几步走得缓慢,稚气未脱的脸上皱起世事艰深的眉头,不由地心软叹气,停步等待,拍了拍她纤细的肩膀,“别害怕,叔会想办法。”
谢织星仰头看他,眸子里尽是思索之色,“阿叔,我们以前和沈家人可有过节?”
“怎么这么问?自然是没有。”
“可我感觉刚才他们好像莫名其妙在针对我们。”
谢三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朝得势的傲慢使然,但谢织星却忍不住想起先前何端的造访,疑神疑鬼地猜测其中联系。
叔侄俩边说边走,行至街角,骤然听到一声呼唤。
来人穿着沈家仆役的衣裳,看容色却显是女子,领口略微凌乱,应是换衣匆忙所致,她见谢织星着一身男装,稍有愣神,但很快继续说道:“你们是涧西村谢家窑来的人?可认识何端?四方脸,中等个子,何家村人。”
谢织星抢先道:“认得,何大哥前阵来过我家,有提出过帮忙。只是……我们都以为,沈氏手艺更叫人安心些,毕竟,才经历塌窑,但凡凑得出钱,我们肯定要来找沈大匠掌事。”
一旁谢三眯起眼睛看了眼自己的侄女,隐约窥得这丫头仿佛在心里拨什么小算盘,虽然看不出算的什么。
那女子却被谢织星的乖巧迷了眼,忙道:“何端虽是沈家外姓弟子,可他学到了关窍,被我……沈大匠发觉后才刻意疏远,后来又找了理由把他辞退。他能行的,沈家的挛窑手艺他已学得精妙。”
话落,只见眼前这娇俏的小娘子瞬时露出个又甜又暖的笑容,眼神晶亮地望着她:“真的吗?姐姐可不要骗我,我马上就去何家村找何大哥道歉赔礼,咱们谢家窑就靠他了!”
那女子被这眼巴巴的天真兜头硬控,莫名觉得谢家小娘子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但她那副完全不设防的诚挚眼神,又给人一种“骗她指定下地狱”的压迫感。
真诚果然才是最凶猛的利器。
女子道:“没有骗你,是真的。”
谢织星激动地执握女子双手,两副手掌相触时,彼此都愣怔片刻,谢织星反应更快,在女子意欲收回手前就放开,腼腆道:“我太激动,冒犯了。多谢姐姐指路。”
她清澈的眼眸盯着仆役装扮的女子,似下了番决心,才压低声音说:“虽然我爹和阿叔都觉得非沈大匠不可。可我不这么想,谁挛窑都行,只要技艺好,管他沈大匠沈小匠呢,是吧,姐姐?”
直到谢家叔侄二人走远,愣在原地的沈如琅方才回神。
她默默看了会谢小娘子的背影,半晌,低下头轻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
已经走远的谢三叔则盯着侄女轻快的步伐满脸深思,他想不透,拉住谢织星,“四丫头,你在盘算什么?能不能给叔说说?”
谢织星大方点头,笑望着他道:“也没盘算什么,就是我怀疑吧,刚才那个姐姐可能是沈大匠的女儿。”
“女儿?不可能吧。她若是沈家女,怎还叫你去找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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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两个小年青有点什么……关系?”
谢织星笑道:“不知道呢,要不咱们去何家村看看再说?”
走得比较快的谢正晌已在前方等待片刻,听得二人说话,愁容不展,“上回何家小子上门拜访,我却没有应他。如今为了省些工钱去找他,又怎好意思?”
“好意思的,”谢织星语气笃定,“上回何大哥走之前我同他提了一嘴,万一咱们和沈家谈不拢,还找他,他答应了。”
谢正晌吃惊道:“那次你出门就为跟他说这个?你……知道今天会谈不成?”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何大哥要价便宜。大管家说过,咱们家不能放过任何价廉的机会,万一有用呢,省大钱了。”
听了这话,老谢兄弟俩又心酸又好笑。
谢老三看了眼他哥的神情,心中有数。
即便沈家开了狮口,只要挛窑技艺仍尖,他们这些老东西受点委屈吃点挂落是没什么的,不就是钱和脸的事儿么,这两样同孩子们的将来相比,就显得不那么紧要。
他们这些做匠的,古往今来挣的就是糊口饭,能留给后代的,除了眼里手里这点本事,就只有微薄的家业。他们老谢家的家业,就是那一座瓷坊与窑炉。
谢三理解他大哥,故而也不吭声,对谢织星跃跃欲试的‘何家村之行’没有表态,只说“再看看”。
快出城时,谢织星瞄到一家蜜饯铺子,神思一转,“阿爹,我想买点蜜饯回去。”
谢正晌慈和道:“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谢织星走进铺子,蹑手蹑脚了没几步,前边那人就转过身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谢小七!”
“乱叫什么,我排行第四。”
王蔺辰笑出一口白牙,“可你生日七月七,咱们可是组队创业的合伙人,搞点特别称呼也是应该的。顺便,我生日三月三。”
谢织星冷不丁笑出声,“那我叫你阿三?”
“……听起来你好像在骂我。”
“说点正事,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沈家?”
“没问题,沈家怎么了?”
谢织星默了一瞬,对这种先答应再问为什么的反应感到些许异样。
他对‘老乡’倒真是蛮客气的。
“今天找他们谈挛窑,坐地起价,要价七十贯。”
王蔺辰瞪大眼睛,吃惊道:“定州一套房?城里边中心街区的铺面买下来也才百来贯。烧瓷器的炉子居然这么贵?金子打的?”
谢织星眸露赞赏:“你去了解过铺面价格了?”
“当然,创业,我可是认真的!”王蔺辰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所以你也认真点啊,别动不动搞英年早婚那一套,白瞎了我的大好钱程。”
谢织星也思考过这事,她自是不急议亲,可不代表大哥与阿爹不急。为了争取自由,确实得把瓷业大计往前提一提。她相信,只要自己展示出‘扛大梁’的潜质,以谢家的开明氛围,阿爹和大哥必不会催她议亲。
但王蔺辰的思路完全是另一种。
他双目发光,新奇又兴奋地提议:“你要是想应付家里,我们弄个假结婚、契约婚姻什么的,我都可以!”
“你还是去洗洗脑子吧,狗血小说你是一本都没少看啊。”
然而当谢织星提着一袋蜜饯果子并向父叔描述了自己与王家郎君的‘偶遇’后,她就有点悚然了。
因为她爹摸着下巴上一撮短须,颇欣慰道:“王家郎君倒是个伶俐人。”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
谢织星认真且逻辑严密地盘了盘——
不可能,她爹那盆狗血绝然无法落地。
那可是定州城的王员外家郎君,门不当户不对的,这副算盘怎么打都不可能打一起去。
但谢织星没想到的是——
天底下固然有一些父亲,擅长看轻自家女儿,把“配不上”挂在嘴边心头,但其实也有一些父亲,他们看见天王老子也要衡量一番,“我女儿嫁给他会吃苦吗?会的话,我可看不上。”
她运气不差,谢正晌是第二种父亲。
8. 变卦
何家村离涧西不远,翻过一座矮山的距离,走个把时辰的山路就到。
谢织星趁着大伙都要去瓷坊干活的这天,起了个大早,带着早已买好的薄礼出发,于辰时末走到何家村外。
率先入目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如今已到麦收时节,她迎着朝阳站在高出几寸的田垄上,层层叠叠的麦浪迎风荡漾,把一种期待丰收的成熟香气送来,叫人闻之而喜。
与涧西村的农户不同,何家村种地的农户更多。
这里地势平坦又有支流补充灌溉水源,比多山的涧西村更适合大面积种地,但比起瓷坊做瓷,种地的收成似乎更不可控,去掉赋税后积存十分有限。何端曾说家里的地已经卖得差不多,看来出门学艺也是无奈之举。
谢织星一路打听来到何端家。
三间门字形相连的茅草屋拢住一方小院,自不足人高的矮竹篱外往里看,院里凌乱地堆砌着一些砖块与干泥,农具披着一身尘土挤在角落里发霉,看起来何家的经济状况不太妙。
何端听见叫门就从里屋走出来,目光触及到谢织星后顿了一顿,想起前阵子到涧西村时两人说过的话,神情忽然微妙,“谢小娘子怎么来了?”
谢织星佯装没听出这话里话外的生疏意味,露出个甜甜笑容:“之前约好的,不知何大哥可还愿意为我谢家窑掌挛窑事?”
浮着一层薄灰的木桌被来回擦拭了三遍,热水倒了两轮,局促的一双粗手变着法地来回交握,何端终是没能熬过那双充满期盼的清澈眼眸,硬着头皮道:“对不住谢小娘子了,近来家母病重,我得在家照顾她老人家,不能出门做工。”
“哎呀,对不住啊何大哥,我要是早知道就带进补的东西来了……”
何端更觉惭愧,“谢娘子客气了,是我食言,对不住你。”
谢织星一派善解人意的模样,“何大哥哪里的话,为人子,自是照顾母亲更为紧要。只是如今,沈家坐地起价,我们一时半会定是凑不齐那些钱的。唔,若是你母亲病情有好转,可还考虑为我家挛窑?”
何端滞了片刻,硬下心肠道:“我母亲身边缺不得人,恐怕……”
“好吧,”谢织星失望地垂首,“之前到沈家,还有个姐姐特意跑出来告诉我,说何大哥深得沈师傅真传,手艺一定没问题。”
何端猛地抬头,难掩眸中惊异与霎时点亮的光芒,又转瞬熄灭,像一束被烧焦的麦子,灰扑扑道:“沈家技艺素来传男不传女,她说的话,不作数的。谢娘子最好还是同谢伯父一起再去趟沈家,只消有足够的诚意,沈家自然不会砸上门的生意。”
谢织星盯着他的脸不放,“何大哥真是这样想的么?”
何端低头沉默。
谢织星又道:“我谢家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做瓷,总要找挛窑师傅来掌事,往后年节投礼与窑炉修补自然少不得师傅的。何大哥手握技艺,为何不试试呢?是……有人威胁你了吗?”
何端吃了一惊,“你怎……谢娘子莫开玩笑,挛窑工事罢了,谁做不是做,怎会有威胁一说,实在是家母的缘故,我脱不开身。”
谢织星看了他一会。
把何端看得心惊肉跳,他有点不明白眼前这小娘子的路数,瞧着分明娇滴滴一人,却像在身体里拧了股带刺的藤,冷不丁伸出来扎你一下,又端着张不谙世事的脸,叫人生不出像样的脾气。
还是赶紧送走吧,再说下去可不太妙。
谢织星也没想多留,她离开前叹了口与她这年岁不太相符的冷气,那双水泠泠的眸子流出一种既惋惜又怜悯的愁绪,把何端看得腿肚子打哆嗦。
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但她什么也没再说,就那么客客气气告别后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谢织星情绪不大好,有些庆幸自己今天没带着新窑炉图纸过来,又为这种庆幸感到遗憾。
世间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九十’说得委实太客气了点。
却也没得强求。
坚持两个字填进心深处不断浇灌,或许会慢慢生出新芽,长成茁壮的大树,可若是把这两个字兜头压下来,大概率只能收获一个‘爱咋咋地’的铁头。
哎,这新窑之路,道阻且长呐。
回家的路,也不短。
心里松了劲,同样一条路,越走越觉累,已近巳时,艳阳高悬,晒得人头脑发昏,谢织星越走越慢,干脆岔到自己平时捡枯枝的矮脚背山去,那里树荫多,多少能分担点紫外线的无差别攻击。
只是,平日空荡荡的树荫下,这会怎么有个人影来回晃荡。
那身形……还有点眼熟。
“谢小七!”
好,听声辨人了。
谢织星拖着两只被晒得有点儿重影的花眼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这厮好像就不会正经回答问题,“我们俩是不是有特别的缘分?这也能相遇,真是冥冥之中啊。你怎么从那边过来?怎么回事啊,你看起来好像一只蔫巴……凤凰。”
谢织星离谱地剜了他一眼,“你是想说狗吧?”
王蔺辰摸了摸鼻子,心虚又坦荡地看她,“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谢织星莫名被他逗笑,一下子散了积压的那些情绪,到树荫下席地而坐,“狗也没什么,我是累成狗了。刚从何端那回来,他变卦了,不肯给我家挛窑,叫我们再去找沈家谈谈。”
王蔺辰跟着坐在她旁边,没敢挨得很近,道:“我就想来找你说这事,不能找沈家。”
“噢?你打听到什么了?”
在烧瓷行业有句话,“命好要看沈家子”,说的就是挛窑沈氏。
由沈家掌工砌筑窑炉的瓷坊,不仅逢年过节要给沈家送去稻谷米粮,讲究些的瓷坊还会在每次烧瓷前给沈家送谷米。
原先,这在瓷窑业是不成文的礼数,给挛窑师傅送礼既有拜托师傅精工细作的恳切,亦是为后续窑炉的修补挣个脸熟知礼的交情。
只不过近些年来,沈家行事颇有几分狂放,瓷坊主们的礼数被摁着脑袋画了押,成为不得不认的规矩。不少瓷坊在效益不好的情况下还得腾出米粮往沈家送,这份负担比之丁税亦不遑多让。
对此,沈家内部也有不同意见。
反对最强烈的是如今沈家话事人的堂弟,族中行五,沈闳。
他不赞同‘征收’式地要礼,认为沈家靠手艺起的家,就该尊重这份手艺。
据说有一回,沈氏子侄在给某个瓷坊挛窑时,私下胁迫瓷坊主给点‘碎钱’,否则这砌筑与将来修补的事,就全凭‘天意’……叫沈闳听到后,当场打了那沈家子一顿,怒气冲天地要把那小子赶出沈氏。
后来却不了了之。
这几年沈闳极少出门挛窑,据传他自己在定州某个犄角旮旯买了个小院,每天在院里种菜,帮邻里做些修补活计,清贫度日。
谢织星有点儿惊奇,“你打听得这么细?”
王蔺辰不无骄傲地昂首,“小沈那一辈,沈八,沈如意,我同学。”
“你不是不在书院读书了么?”
“……前同学。”
中途退学的王小郎君多少有点羞愤,“闲谈莫揭人短,你给我留点儿的。”
谢织星笑道:“不必有压力,宋朝的学渣不丢人。你那么些个前同学,能读明白书的恐怕也没几个。”
“说对了,沈如意就不大行。但听说他有个堂了又堂的远方堂哥,中举了,他爹受了激励,押着他上的书院。”
两人坐在树下闲话些许时候,谢织星忽然正色问他:“你刚才说不能找沈家,是为什么?”
王蔺辰敏锐感到这话有点‘面试’的意思,遂收了不着调,“因为后患无穷。沈家既已罔顾初心,到时起窑修窑给留点技术性缺口,一面挣补窑的钱,一面又人为控制窑炉使用年限,到时瓷坊主就是他们手里的肉块,想切多少全凭心意。”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挛窑这门手艺毕竟还是沈氏最为精通。”
王蔺辰看着她的表情,“技术活我是不懂,但我感觉你有招。”
谢织星侧头朝他笑了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要不要跟我一起赌一把?”
“当然。你说,怎么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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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织星顺手抓了片叶子在手里捏玩,“起窑还得找沈家,所以,先筹钱吧。”
王蔺辰听后却没多说,跟着起身说道:“好,那我再去打听打听沈闳的住处。”
咦,这家伙会超纲答题。
谢织星勾起唇角,伸出一只没拍干净尘土的手,“那么,合作愉快了?”
回到家时,谢小妹已经在厨房准备饭菜。
谢织星到房间查看梅瓶的进度,转头瞥到橱柜上叠了一摞帕子,新绣的,纹样不很精美,但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针脚努力地挤凑到一起,务求细密,色彩匮乏的几种丝线也竭力营造出丰盛感。
这摞帕子实在够不到‘精美’的范畴,却因一针一线里透出足够浓烈的赤诚,反而为它们增添了一份超出商品本身的‘价值’。
它们是小妹的心意。
谢织星把帕子照原样叠好,来到厨房灶口看火,姐妹俩商量了中午菜后,做姐姐的就顺势提到,“小妹在做绣帕?”
谢小妹轻轻点头,抿了抿唇,不无忧虑:“我知道绣得不太好,可能卖不了多少钱……”
“能的,”谢织星看着火苗一下又一下地舔着锅底,嗓音柔和,“咱们家原先做的瓷也算不上很好,但总能卖出去,总有人用。过几天阿姐到城里去,就把你的绣帕带上,卖多少算多少。”
谢小妹瞬间亮起眼睛,“真的?那卖多少钱都给咱家起窑用!”
“好,到时我把钱都给大哥,叫他记账。”
灶膛里的火烘出源源不断的热量,把晒了一上午太阳的谢织星裹拢,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却从中觉出另一种暖。
饭将熟时,谢织星去瓷坊叫父叔回家吃饭。
远远就听到声音不小的争执,谢织星放慢脚步,听得谢正晌说:“这窑无论如何得找沈家起,但眼下家里钱不够是事实,总不能把孩子们都散出去做工,那我这个当爹的以后还有什么脸下去见他们的娘?钱不够,就挣,我去挣。”
谢叔显然不同意,“你做窑主的跑别人那里做工就有脸面了?我谢家窑还没沦落到这地步!”
“窑不窑主的都是虚名,你既不同意再卖地,这钱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做工才有几个钱?一边挣一边还要顾着家用,攒到何年何月去起新窑?到时说不准他姓沈的又涨了价,谢家窑就没了。”
“那你说怎么办!”
这会大哥三哥正在地里收麦子,父叔两人约莫就是觑着这点空隙到瓷坊商量‘大人的事’,他们总是很善于把棘手的事放到私下说,天塌下来也硬撑着齁起背,给下一代支出方寸天地,咬牙道出一句:“别担心,没事的。”
是很有责任心也很努力的大人呐。
谢织星往前迈了一步,一脚踩断父叔两人的争执。
她笑眯眯地背着手,天真又犀利地直接捅破两个大人的微妙沉默,“阿爹,阿叔,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躲起来吵架吧,我听到了,怪吓人的。”
谢正晌轻咳一声,“没吵架,我和你叔说事儿呢,就声音大了点,没什么的。”
谢老三沿着同一条道走到黑,“没吵,没事。饭好了?你去叫你两个哥哥回来吃饭,我们等会就回去。”
谢织星没搭茬,揪着不放,“吵架还不认账,你们可太小瞧我了。”
“……”
“……”
谢织星略过两位大人的尴尬,郑重宣布道:“原本我还想等一等再说的,既然今天叫我撞上了,那我就提前告知一下两位长辈,挛窑的钱,我能凑齐。但挛窑这个事呢,我们还得一块坐下来再商议商议。”
十几岁的女娃娃,瓷都没做上一个,那副煞有介事又成竹在胸的模样倒把谢老三看乐了,老谢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纯看乐子的眼神,循循善诱地问道:“那你再告知告知,准备商议什么呢?”
谢织星嫣然一笑,嗓音和缓轻柔,说出来的话却石破天惊——
“我打算让全定州的瓷坊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里,争相另起新窑。我要大大小小的窑炉被主动砸破,换成我的新窑,我要定州的瓷坊,换一盘天。”
9. 刮目
老谢兄弟俩怎么也料不到随口一问竟能炸出来这么一场凌云之志。
那感觉就好像走在一条浅溪边,看见有块石头还挺大的,顺脚去捋捋脚底板心的痒意,结果轻轻一踩,溜出来一条蛟龙溅了两人一身水。
谁能想到龙会游浅滩?
谁又能再想到游浅滩的龙舞到了他们老谢家?
两位长辈咽下满腹惊疑,硬生生忍到吃完午饭,准备找星丫头谈谈脚踏实地是一种怎样的美德时,谢织星已把新窑的设计图摊开铺到了桌上。
她眸光紧盯谢三叔,把全倒焰窑的结构升级部分简单做了讲解,每说一句,她三叔的眼眶就撑大一分。而食量惊人仍捧着碗在旁看戏的谢烈雨则迷迷瞪瞪,试图用眼神与其余人获得共鸣,可惜除了谢小妹,没人同他互动。
最后,谢织星扫了眼谢烈雨,总结道:“这个新窑能够让火温变得更为可控,整座窑炉的前后温差会更小,咱们烧的柴火也会省一些。”
这句,谢烈雨听懂了。
紧跟着,他筷子掉地上了。
“什么什么?怎么一下子就那样了?再讲讲。”
谢织星得意地扫了他一眼,把先前窑炉的大概图纸摆出来作为对比,谢三叔抖着手比对着两张图,激动地看向谢正晌,连迭声道:“哥,谢家窑有救了,咱家小四真是有出息!”
谢正晌自然也看懂两种窑炉之间的区别,不可置信又倍感欣慰地看向女儿,“丫头,真厉害……阿爹,是阿爹小看你了。”
谢烈雨凑过脑袋想仔细看看图纸,被谢三叔一掌推开,“把你这猪脑子挪开点,别挡着我。”
谢烈雨满脸委屈,“你们夸小四怎么还埋汰我啊?”
谢三叔越看他越不顺眼,气哼哼道:“你这么大个白长!叫你跟着我看窑火,你还没星丫头灵光,人家来看窑火,东问西问,问炉子里怎么回事,烟怎么回事,这那都怎么回事,你呢?你躺柴垛子上睡大觉!还当哥呢,傻憨!”
谢烈雨捡了顿劈头盖脸的骂声,却不着恼,挠着头笑道:“我这脑袋里的聪明劲儿都攒着给四妹了,一家人,挪到哪个脑袋都是咱老谢家的光,是吧,妹子?”
他一把揽住谢织星的肩膀,笑得格外骄傲。
其余人虽感懵懂,但两位长辈说的话他们都听明白了。
等众人的喜悦劲儿慢慢沉淀后,谢织星继续说:“这个图纸,有两种用法。其一,咱们用部分图纸与沈家谈判,挛窑师傅自是一点就通,咱们这图纸半卖半送,说不准能找沈家敲一笔;其二,咱们自己起新窑,把沈家的营造图纸,变成历史。”
她说话时就带有极其明确的倾向性,闭着眼睛都能听出她是怎么想的。
谢三叔激赏地拍桌,“咱自己起,叔支持你!”
谢织星一一看向众人,满意地发现大家的眼神都亮了起来,“那么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了。”
还是老问题。
亮起的眼睛忽明忽暗,谢织星莞尔,“别担心,我来解决。”
谢大哥问道:“你想怎么解决?”
谢织星道:“唔,我要进城一趟,再找王家郎君商量一下。”
谢大哥眉头皱起,“那小子靠谱么?我看他不大灵光的样子,还毛手毛脚。”
谢正晌没明白大哥对王家郎君的印象是怎么起的,但他记得那天买蜜饯回来后谢织星的眼神——熟稔自然。四丫头性子慢热些,小时候掉落山谷受了惊吓,一度都不开口说话,可她对王家郎君却有几分亲和。
于是,长辈说了句公道话:“人后莫议是非,我看王家郎君挺好,心肠不坏。”
谢织星凭借图纸震慑谢家众人后,终于把自己从‘女娃娃’的漩涡里捞了出来,一跃成为‘有出息的后生’,并获得独自进城的通行证。
这天午后,她把谢小妹绣的帕子齐齐整整地叠好,揣了些许银钱来到定州城。
暑热渐起,城中来往行人已换上轻薄的衣衫。谢织星穿了件深蓝白边的对襟短衫,长裤外围了条鸦青腰裙,同色绢布裹起满头乌发,简单点缀了一支银簪,这身装束走在街上委实不起眼。
前提是,忽略掉她那张柔白俏丽的脸。
周珅又一次捉住了这张脸。
自他的求亲提议被母亲无情拒绝并勒令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后再来想这些事后,周珅已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大概很难娶到媳妇了。萎顿多日,痛定思痛,他决意凭借自己的本事来俘获邱小娘子的芳心。
读书,是不可能读的。
眼下那姓王的小子不在,周珅便可以坦然对自己承认:他读的那点书其实还没姓王的读得利索。只可惜姓王的在家里不受宠,弟弟进了书院,转头就把他踢出去了。
商户之家就是短视,读书岂是一朝一夕之功?三四年读不出点成绩是很正常的。平心而论,王蔺辰的弟弟,比王蔺辰要讨厌得多。
要不是王蔺辰胆大包天要跟他抢未来媳妇,他们二人原本说不准能成为朋友。
周珅眯起眼睛看着谢织星走进一家绣铺。
这个小娘子他认得,上回王蔺辰大包大揽赔偿事宜,就是因为这个小娘子,莫非……姓王的对她有意思?
周珅的聪明脑袋瓜瞬时飞速运转起来,要是把这小娘子同姓王的撮合撮合,干掉对手,不就约等于围魏救赵?此妙计可行。
走进绣品铺的谢织星尚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别人妙计的一环。
她一路逛了好几家绣铺,眼前这家,取了个显然与当下的她没甚联系的名字——锦绣铺,买不起但总看得起,铺面挺大,绣品琳琅满目,帕子、衣衫、褙子、披帛等等,一应俱全。
谢织星留心看了眼价格,漂亮的都以贯为单位。
店铺伙计正热心招待两位穿戴华丽的小娘子,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襦裙,挂着轻盈的宽幅披子,亮晶晶的钗镮首饰随着动作摇晃颤动,身后各跟着一名侍女,为她们抱着挑选好的绣品。
但这些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说的话。
其中一个小娘子正在抱怨她的父亲——
“阿爹也真是,总摆弄他那些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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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知道,他书房里都有三个架子了,全是瓶子!我看起来都觉得有点吓人,你说他老买那么些瓶子做什么?”
“总比我阿爹摆弄兵器好,兵器架更吓人。”
瓶子阿爹家的小娘子深深叹气:“哎,有一回我不小心砸碎了一个瓶子,我爹竟还罚我抄好多遍《仪礼》,天呐,冠、婚、丧、祭……哪一样能同他的破瓶子扯得上关系?”
兵器阿爹家的小娘子掩嘴笑了:“要说你爹是书院先生呢,我爹只会罚我扎马步。”
在旁听壁脚的谢织星觉得今日这趟真是来对了。
这不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么?
瞎逛奢侈品店就是容易遇到剧情触发点!
她稍加思索,马上踱到两位珍贵的NPC身边,对着瓶子阿爹家的小娘子温柔一笑,怯怯问道:“请问小娘子,你这件襦裙是哪里买的?你穿起来真好看。”
对方略微吃惊,但见眼前人也是个容貌甜美的小娘子,便和善笑道:“街角处那家朱氏成衣,他们家的绣工也很不错。”
谢织星低了低头,面露赧然,“方便说说要多少钱么?”
小娘子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五百文。”
谢织星遗憾叹气,“可惜,今天带的钱不够,等会还要给弟弟交束脩呢。多谢小娘子告知。”
果然,小娘子顺势问道:“束脩?令弟可是要去青禾书院读书?”
很好,‘瓶子阿爹’是青禾书院的先生。
青禾书院在定州颇有名气,拢共也没几个先生,有那闲钱收集赏玩瓶器的,让王蔺辰这个退学生稍微一打听,马上就能锚定目标。
今天顺带把这任务交给他,这一趟真是不白来,收获颇丰。
最终,谢织星买了一块店里标价最便宜的绣帕,仔细收进袖袋,与两位小娘子告别后便转道走去两条街外的菜市。
而两位小娘子则坐上马车,往东边的街巷驶去。
路过一座石桥,风卷起车帘,兵器阿爹家的小娘子随意抬眼一瞥,忽然叫道:“小雨,快看,那傻子在那。”
邱时雨——也就是瓶子阿爹家的小娘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少年坐在桥边的石阶上,嘴里衔着大圆饼,手里捏张纸,竟然用一块碳在纸上涂涂画画。
多脏啊……边吃东西边拿碳,咦,真是个傻的。
心里虽然满是嫌弃,但风也平等地卷起那少年略显散乱的鬓发,几缕发丝随着夏风的节奏攀过高挺的鼻梁,像细韧的柳枝,一下又一下拂在他脸上,他咬着饼,神情专注地盯着摊在膝头的纸。
那副模样莫名叫邱时雨怔了一怔。
当“狷狂”两个字从脑海中跳出来时,邱时雨有点怀疑自己中邪了。
他?王家的傻儿子?与名士风流有甚干系!
不可能,八竿子打不着。
车帘又落下了。
少年坐在石阶上丝毫不觉周遭目光,他仰起头吞下一口饼,划掉纸上的某个地址,片刻后又起身往下一个地址摸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