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极北,万里荒原,苦寒死寂,人迹罕至。
这里连最耐寒的苔藓都难以生存,唯有永恒的冻土与呼啸的罡风。
一道玄黑神光踉跄坠落,显露出真武大帝的身影。
他胸口那被吴来千里一剑洞穿的伤口依旧狰狞,丝丝缕缕的逍遥剑意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神躯,阻止着伤口的愈合,甚至还在缓慢消磨他的神魂本源。
那璀璨的金色神血滴落在冻土上,瞬间便将坚冰融化出一个个深坑,却又迅速被冻结。
“咳咳……”
真武大帝咳出几口蕴含剑意的金血,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暴怒与憋屈。
他堂堂天界大帝,竟被一个凡间酒鬼隔空一剑伤至如此地步,不得不像丧家之犬般逃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吴!来!”
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在荒原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恨意,“本帝必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强撑着布下几道隐匿气息的禁制,随即盘膝坐下,试图运功疗伤。
然而,那逍遥剑意极其刁钻顽固,以他此刻状态,竟难以在短时间内驱除。
“该死!”
他暗骂一声,推算片刻,脸色更加难看,“竟需沉睡九九八十一日,借助此地极寒阴气,方能勉强压制住这剑意,缓慢恢复……误我大事!”
八十一日!变数太多了!
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先行压制伤势。在陷入沉眠之前,他不甘心地掐指推算,试图寻找能加速恢复、或至少能让他尽快恢复行动力的方法。
指尖神力流转,天机星象在他意识中明灭不定。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与贪婪。
“三教气运!”
他喃喃自语,“唯有汲取这人间最本源的三教气运,以气运之力冲刷那该死的剑意,滋补神躯,方能快速恢复,甚至……更胜往昔!”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儒家。
“儒家气运最为昌盛磅礴……嗯?初代圣人张扶摇?!”
推算至此,真武大帝脸色一僵,甚至闪过一丝忌惮,“这老家伙竟然还留有一丝真灵在世?!其修为境界,深不可测,全盛时期的本帝或可压他一头,如今这般状态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立刻放弃了打张扶摇主意的念头,开始搜寻其他承载着儒家大气运的目标。
天机迷雾重重,但他毕竟曾为大帝,于推演之术自有神通。
很快,他锁定了一道正在移动的、极其精纯浩大的儒家气运!
“这道气运……竟如此纯粹!虽不及张扶摇,却也堪称海量!正合本帝之用!”
他心中一喜,但随即眉头紧锁,“嗯?此人身边……竟有一道极其凌厉的剑意相伴?这剑意……是那个姓曹的官子?不对,更纯粹……是邓太阿?!”
想到邓太阿那十二柄神出鬼没的飞剑,再想想自己此刻的重伤之躯,真武大帝脸色阴沉地放弃了。此刻去招惹邓太阿,与招惹吴来没什么区别。
他强忍不甘,继续推演。
天机流转,画面变幻。
最终,他的意识停留在了一个相对微弱、但却异常“醒目”的儒家气运光点之上。
这个光点并非最强,但其气运性质却似乎……与他隐隐有些契合?而且其所在位置,似乎并无顶尖强者守护!
“就是他了!”真武大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虽非最佳,但足以解燃眉之急!”
他记住了那股气运的方位与特征,随即不再犹豫,立刻收敛所有心神,引动极北荒原的浩瀚阴寒之气包裹己身,缓缓陷入了一种类似龟息的深沉睡眠之中。
玄黑神光与佛门金光在他体表交织流转,艰难地对抗着那逍遥剑意,缓慢修复着创伤。
荒原之上,只留下他沉睡前最后的冰冷低语在风中消散:
“待本帝恢复……必尽吞三教气运……吴来……邓太阿……王仙芝……还有这人间……哼!”
…………
色四合,北莽南境的风沙总是来得迟些,却更显粗粝。
天地间一片昏黄,官道旁孤零零杵着个茶摊,布幌子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这等荒凉地界,本不该有什么生意,偏生那泥坯垒的灶上,铁壶里的水还嘶嘶滚着,冒出些半死不活的白汽。
摊子里统共三副座头。
最靠里那张破木桌旁,坐着个枯瘦老头。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瞧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袍子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只一副骨架撑着。
他闭目盘坐,纹丝不动,脸上沟壑纵横,是岁月也是风沙刻出的痕迹。
那模样,不像是在这茶摊歇脚,倒像是已在黄土里埋了半截,与这荒原、这破摊子融在了一处,死气沉沉,却又透着一股子令人不敢惊动的诡谲。
旁边条凳上,是个瞧着不过二八年华的姑娘,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鲜艳绿裙,手指捻着一株小小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对着窗外将落未落的日头,她便歪着头,指尖极轻极慢地拂过那一粒粒尚未饱满的籽,嘴角噙着一丝天真又恍惚的笑意。
只是那天真里,隐隐透着股对那花盘生死予夺的漠然。
另一侧,则是个背着柄寻常木剑的年轻游侠儿,衣衫落拓,眉眼间却有一股子混不吝的朝气,与这死气沉沉的茶摊格格不入。
他灌下最后一口粗涩的茶沫子,把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终于按捺不住,扭头对那枯瘦老头嚷道:“老黄头,我说咱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耗了快半个月了!
天天看你在这儿挺尸,喝这能淡出个鸟来的破茶!说好的磨砺剑道,见识北莽高手呢?屁都没见着一个!咱是剑客温华,将来要名动江湖的,不是陪你在这儿吃沙子的!”
他声音不小,却如石子投入深潭,那枯瘦老头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早已神魂离体,去了别处。
温华讨了个老大没趣,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背上的木剑,嘀咕道:“得,对牛弹琴,小爷我自个儿出去寻个机缘,说不定就有哪家武林名宿瞧我根骨清奇……”
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瞥了一眼那仍在玩向日葵的姑娘,终究没再说什么,一撩衣摆,大步流星地钻出了茶摊,身影很快消失在昏黄的官道尽头。
茶摊内顿时只剩下滚水的嘶鸣,以及风刮过幌子的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枯瘦老头,黄龙山,或者说,那个曾搅动春秋风云、令无数人闻其名而胆寒的魔头黄三甲,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并无寻常老人的浑浊,却也不是如何精光四射,只是一片深,深得像古井,井水里沉着无数破碎的星辰和湮灭的朝代,偶尔闪过一丝波动,便似有惊涛在其中酝酿。
他并未看向温华离去的方向,而是转向了那玩向日葵的姑娘。
“孩子”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磨砂的石子在摩擦。
“嗯?”少女抬起头,笑容甜美依旧,指尖却无意识地掐下了一小粒葵花籽,轻轻捻碎。
杀手榜第一人,喜怒无常,人命于她,有时确不如手中一株向日葵来得有趣。
“出去。”黄龙山的话简短至极,不容置疑。
贾佳嘉歪头看了看他,也不问缘由,仍是那般笑着,轻巧地跳下条凳,裙摆如同一片鲜嫩的叶子在昏暗中一闪,便已出了茶摊门帘,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风沙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茶摊彻底安静了。
黄龙山那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极轻地叩击着,节奏古怪,似在推算着什么。
他那万古不变的脸上,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一道细微的折痕。
到了他这等窥探天机、执掌大势的境界,早已心如古潭,映照万物而不起波澜。
但这几日,那深潭之下,却无端涌起一丝莫名躁动。
冥冥之中,他赖以纵横捭阖、将众生视为棋子的那张棋盘,那经纬分明的线条,似乎……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并非是有新的棋子落下,也不是哪颗棋子脱困,而是承载这棋盘的根本,那维系天地运转的某种“理”,发生了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他这等人物心悸的偏移。
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波纹荡开,尚未触及岸边,但他已感知到了那石子入水刹那的颤动。
这变化无关乎天下气运流转,无关乎王朝更迭,甚至无关乎江湖风云,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他全神贯注于棋局之时,极其随意地,调整了一下棋盘的角度。
于是,他算定的某些事,原本清晰无比的轨迹,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生出许多未曾预料到的枝节和变数。
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情绪——一丝捉摸不定,一丝……隐隐的不安。
黄龙山重新闭上眼,不再去看这北莽的荒原,而是将心神沉入那无边无际的玄妙之境,试图去捕捉那一道紊乱的轨迹,追溯那变数的源头。
灶上的铁壶,水已烧干,壶底发出焦灼的嗤嗤声响,他却浑然未觉。
茶摊之外,北莽的风沙愈烈,吞没了天地,也仿佛要吞没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变故。但黄三甲知道,有些变化,一旦开始,便再不会停止。
这盘棋,似乎要变得更有趣,也更凶险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跋涉在北莽无垠的荒原之上。
前面的读书人虽然一身麻衣,面容古朴,但是眼神温润似古井无波,正是那轩辕敬城。
后面的男子,则是一身掩不住的江湖气,眉宇间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坚韧,正是吴来。
他们此行,不为游历,不为问道,只为弑神。
目标直指那高居九天、执掌北方权柄的真武大帝。
自南而来,一路北上,寒气渐重,风如刀割。轩辕敬城步履从容,仿佛脚下不是冻土寒冰,而是自家书斋前的青石板。
吴来跟在其后,默不作声,只是偶尔抬眼望向北方天际,目光锐利如鹰隼,藏着滔天的恨意与决绝。
“那真武大帝,当真就在这北莽极北之地?”吴来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轩辕敬城并未回头,声音平和:“天机所指,气运所聚,应在北极玄冰之下,幽冥弱水之畔。不会有错。”
吴来咬牙:“可我们已踏遍三座雪山,寻过七处冰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莫非那老儿怕了,躲了起来?”
轩辕敬城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四周看似毫无异状的冰原:“非是躲藏。乃是以无上神通,布下了结界。咫尺天涯,镜花水月。我等此刻,或许就在他殿门外打转,却不得其门而入。”
吴来闻言,面色更沉,手按上了腰间那柄看似寻常却饮过无数高手血的剑柄。
他感受着四周天地间那若有若无、却又坚韧无比的屏障,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愤怒油然而生。
这结界并非以力见长,而是巧妙地扭曲了空间,混淆了感知,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将他们困于其中,空有屠龙技,却寻不到龙在何方。
“该死!”吴来低吼一声,剑气微吐,身旁一座冰丘轰然炸开,碎冰四溅,“这般躲躲藏藏,算什么大帝!”
轩辕敬城轻叹一声:“莫要焦躁。真武乃上古尊神,即便如今式微,其手段亦非我等凡俗所能轻易窥破。静心,凝神,总能找到那结界运转的蛛丝马迹。”
话虽如此,但轩辕敬城温润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
这结界之精妙,远超他的预料,仿佛与整个北莽的极寒天地融为一体,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强行破之,非但不能功成,恐会引动天地反噬,后果难料。
两人只得继续在这片被无形之力笼罩的冰原上徘徊,如同陷入琥珀的飞虫,每一次看似向前迈步,实则可能是在原地绕圈,或是在向更远处偏离。时间,在这徒劳的搜寻中悄然流逝。
……
与此同时,北莽极北之地的至深处。
这是一片连北莽魔头都不愿轻易踏足的绝域,万年玄冰堆积如山,寒气足以冻结神魂。
在一片巨大的冰川之下,隐藏着一座古老的冰宫,宫阙巍峨,却寂静无声,弥漫着苍凉与死寂。
冰宫核心,一座完全由玄冰构筑的莲台之上,一团朦胧的玄光正在缓缓流转。
光晕中,隐约可见一个魁伟威严的身影盘坐,周身缠绕着无数断裂又重续的大道法则碎片,气息起伏不定,时而浩瀚如星海,时而微弱如萤火。
正是于此沉寂养伤的真武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