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末日庇护所(4)
白塔里的人对辛茸格外友善。
他的宿舍是宽敞明亮的单人间,房间布置舒适到近乎奢侈。
更古怪的是,无论是清洁工、后勤员,还是食堂的厨师,只要看到他的名字,都会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笑,然后对他热情得过了头。
收拾好宿舍后,辛茸仍在琢磨祝融说的话。
原以为和扶桑力量悬殊,正在为复仇的前景捏一把汗,却没想到自己竟手握如此优渥的先机。
扶桑看似无懈可击,却身中致命蛊毒,而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因,他恰好是唯一的解药。
如果辛茸真想置对方于死地,岂不是轻而易举?
不过——
辛茸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光凭真扶桑在白塔内外的威望,要是他贸然明着动手,顷刻间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就算报了仇,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如果头想在这个时空里活得久、活得好,那就必须得做得不露痕迹。
辛茸想,既然现在他已经抓住扶桑的软肋,便等于握住了一线机会。至于之后的事,还得慢慢盘算。
推推门走出宿舍,想着先熟悉一下环境,绕到宿舍后方,一抹突兀的绿意闯入眼帘。
那是一片森林,面积并不算广,繁花簇簇,灌木错落,几株参天大树静静矗立。其中一棵格外粗壮的大树下挂着秋千,枝叶间还藏着一座精巧的树屋。
自从末日降临,地球上所有植物早已灭绝,人类只能靠人工制氧存活。外面是白雪荒原,而这里却绿荫如海,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走近,指尖触碰叶片,俯身嗅了嗅。
果然,毫无气味。
细看之下,叶脉纤细逼真,却终究没有生机。
这片花园里所有的植物,全是假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辛茸继续往树林深处走,靠近那间藏在枝叶间的树屋。
树屋不高,一架小梯子稳稳搭在粗壮的树干上,木头与树身衔接得很牢。
辛茸正想抬脚,忽然间,脑海深处微微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他凭直觉踩着梯子往上爬。刚到门口,指尖刚刚触摸到那道粗糙的木墙,一段记忆就闯了进来。
画面里,他看见自己在奔跑。
不,准确来说,是感觉自己在奔跑,周围的树木飞快地往后退。
脚下是一片草地,和他刚才看到的假花园不同,这片草地鲜活二而实。俯仰之间,鼻腔里就满是青草的清香,混着湿润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生命特有的热烈和蓬勃。
等等——
不对。
这时候,辛茸意识到一件事。
这草离他的鼻尖,未免也太近了?
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自己变得很矮,很小。
他赤脚踏在草地里,却一点不感觉脏,反而轻盈得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就像他天生就属于这片自然。
他继续往前奔跑,越跑越觉得自在,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四肢这么矫健过。跑着跑着,前方出现一片湖,湖面澄澈如镜,倒映着天空和树木。而他停在岸边,看见水里的自己。
一只白色的小鹿。
耳朵毛茸茸的,头上也还没有鹿角,看起来应该很年幼。
辛茸屏住呼吸,小心地伸出脚,想试着碰一下湖面。
下一秒,视野里伸出的是一只细小修长的蹄子,一碰水面,就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是……自己?
他眨眨眼,倒影里的小鹿也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清澈晶莹,满是戒备和警惕。
正发着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宝宝。”
心口猛地一跳。
辛茸回过头,就看见扶桑走过来,径直把他抱了起来。
辛茸被整只提离地面,有些无措地四处张望,还没反应过来,四只蹄子都被很安稳地放在扶桑肩上,身子被牢牢抱在怀里。
小小的一只,在扶桑的怀抱里待得很稳,身上的每一寸都被妥帖托着,舒服到让人不想挣开。
扶桑低下头,揉了揉他柔软的耳尖,有点痒,辛茸条件反射地抖了下脑袋。接着下巴又被人挠了挠,舒服的感觉顺着神一路漫开,让他忍不住在那只宽厚的手掌上蹭了蹭。
“怎么又跑湖边来了?”扶桑的声音低沉温和,贴着耳朵钻进来,挠得他耳朵忍不住动了一下,“上次被呛水忘记了?”
辛茸低低呜了一声。
扶桑失笑,抱着他转身往回走。
辛茸的蹄子搭在他肩上,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湖面,眼眼底依依不舍。
察觉到他的目光,扶桑抬手拍拍他的脑袋:“乖,等长大了再来。”
一路上,扶桑就这么抱着他慢慢走。
辛茸虽小,但好歹也是只鹿,总该有点分量,可扶桑的怀抱一点不晃,只有极轻的起伏,像被人摇着的摇篮,安稳得让他昏昏欲睡。
没多久,脑袋就耷拉在扶桑的肩上,和自己的蹄子挨在一起。
扶桑低头,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睛要闭不闭,轻笑一声:“跑累了?”
辛茸又呜了一声。
扶桑低下头,在他耳尖上亲了一下:“睡吧。”
辛茸并没有完全闭上眼睛。现在他被抱在怀里,视野比刚才自己奔跑的时候高了些,所以能看见更远的地方。
周围的景象美得惊心动魄。连他见过的最茂密的森林都比不上这里的壮观。每一棵树都生长得旺盛有力,层层叠叠的绿意沉稳深邃,蕴着一种安静而强大的力量。
辛茸心中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他知道,他很喜欢这里。
迷迷糊糊间,眼前出现了一棵树,还有藏在枝叶间的树屋。
扶桑抱着他进去,把他放在地铺上。
身体一触到床,辛茸就闻到一种熟悉又安心的味道,下意识将自己蜷成一团,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安稳入睡。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辛茸睁开眼,眼角有些酸,可心底却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很充盈的感觉,近似于幸福。
树屋就在眼前。
他走进去,看见里面的布置,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中间也有一张床。
不同的是,现在床上有人。
只是个背影,却能看出身形高大。那人蜷着身挤在这张不算宽敞的床上,显得捉襟见肘。
辛茸以为他睡着了,下意识放轻脚步,绕到正面。
扶桑的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整个人看起来不安稳,和刚才初见时那个逗弄自己、只会气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
辛茸回想起祝融说的话。
难道是……毒发了?
辛茸将脚步放得更轻,在他身边蹲下。
扶桑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只露出一角,看着像木雕。辛茸歪头瞅了会儿,想看清些,于是伸手去拿。
还没碰到,那人猛地惊醒,身体骤然坐直。
“谁?”
辛茸一怔,赶紧收回手,有些被抓包的心虚。
目光落到辛茸脸上的一瞬,扶桑神情先是空白了一拍,随即变得柔软,眉目间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惊喜:“茸——”
然后又想到了什么,闭嘴了。
他喉结滚了下,笑意收敛了些,但眼底的喜悦却还是掩不住:“你怎么来了?”
辛茸移开目光,环顾四周。
“这不是那个木屋,”他自言自语,“很像,但不是。”
摆设是一比一的还原,可最重要的是,气味不对。
外面的树是假的,自然也不会有他喜欢的那股草木香。
“嗯,”扶桑垂眸,淡淡应了句,“不是。”
辛茸没再追问。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却并非同一个的树屋;一个在真正的森林里,另一个却是人造的,但他怕多问会露馅,干脆见好就收。
他低头,注意到扶桑手里的木雕,伸手拿起来。
“这是……”辛茸神色有些复杂,“……我?”
虽然雕工乏善可陈,但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一只小鹿,尤其头顶那两根歪歪扭扭的棍子,勉强能认作鹿角。
“就是只普通的小鹿,”扶桑的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手笨,雕得不好。”
顿了顿又补充:“你比它漂亮多了。”
闻言,辛茸耳尖莫名有些发烫,撇了撇嘴,摸了下那对粗糙的鹿角,把木雕放下。
扶桑侧眸望他:“地上硬,你坐床上吧。”
辛茸抬眼,刚想挪过去,却见扶桑突然往旁边一挪,把整张床垫空出来,自己坐到冰凉的地板上。
辛茸:“……”
莫名有点不高兴,他原本要起身的动作硬生生顿住,又一屁股坐回地上。
床垫整个都空了出来,没人坐。
扶桑张了张嘴,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辛茸盯着他。
扶桑的唇色有些发白,明显不舒服,却依旧开口:“没尊重你的想法。”
“……”
居然道歉这么爽快。
辛茸反倒愣了愣,索性得寸进尺:“还有呢?”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扶桑。
扶桑认真想了想,说:“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你。”
辛茸继续盯。
“不该叫你茸茸,”顿了顿又补充,“也不该叫宝宝。”
辛茸鼻尖轻哼。
扶桑像是被戳到什么,轻叹一声,声音低下来:“对不起,是我没做好。”
“……”
“以后都不会了。”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低头摸了摸面前的木雕。
“总是会忘记,你已经长大了。”
辛茸瞧着他那副很认真的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种别扭的不适感:“长大了,所以呢?”
扶桑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小鹿了。”
这句话里的亲昵意味太明显,轻轻挠过心口,让辛茸愣了下,又像是被谁往心里灌了碗没兑水的酸汁。
他不自在地挺着脖子,硬声反击:“本来就不是你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
“嗯。”扶桑应得很轻。
辛茸心里更烦了:“不用这么假惺惺的。只是没选你的战队一样,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扶桑依旧没有反驳:“好。”
“……”
辛茸也觉得自己有毛病。之前扶桑讨嫌时,他嫌他烦;现在扶桑句句顺着他,他也不痛快。怎么都不满意,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想要个什么结果。
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越攀越高。
“……不就是怕我选了火战队,以后毒发了没人帮你吗?我换个队就是了。”
扶桑的表情明显变了:“你知道了?”
这回轮到辛茸愣住。
扶桑:“祝融告诉你的?”
“……”
难道说,上辈子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扶桑中了一种只有自己能解的毒?
想到刚才他推测扶桑是为了解毒才养大自己时,祝融那严肃的反应……所以,他是真的误会扶桑了?
那他又是为什么……要养大自己呢?
放着这么一个解药不用,任由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
这事在辛茸脑子里越搅越乱,想起的回忆越多,反而越糊涂。
“反正我现在知道了,”辛茸抿了抿唇,“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扶桑挑眉,神色带着点好奇。
辛茸在心里狂敲算盘。
虽然他是要复仇没错,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得先给自己铺一条够稳的路。既然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向导,短期内不如先跟扶桑相安无事,借着他的威慑力过关斩将。等到时机成熟,再动手也不迟。
“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帮你……解毒,”一番深思熟虑后,辛茸开口,“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再干涉我选战队,还要让我顺利毕业,当上向导!”
说完,他又严谨地补充:“不是让你给我走后门啊!我会自己好好训练,好好考试的。但是你不能给我下绊子,也不能区别对待,更不能因为我不是你战队的,就故意欺负我!”
扶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摇了摇头,嘴角浮现一点笑意。
“傻瓜,你知道毒是要怎么解吗?”
辛茸眨眼:“怎么解?”
扶桑没答,只是叹了口气:“就这么想当向导?”
“当然了。”辛茸脱口而出。
“为什么?”
这下真把辛茸问住了。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随着记忆一点点涌回来,想当向导的意愿就越来越强烈。
扶桑的视线依旧钉在他脸上。
辛茸答不上来,只能催他:“你到底答不答应?这对你是好事吧,你也不想一直毒发难受吧?也不看看你现在脸色多差。”
扶桑抬手摸了摸脸:“有吗?”
辛茸盯着他看。
比刚进木屋那会儿还糟。短短一会儿,就能让一个健康强壮的哨兵虚弱成这样。
这毒……也太狠了。
“当然有,”辛茸别开脸,语气不太好,“难看死了。”
扶桑沉默。
辛茸等不及再次催促:“最后问一次,你答不答应?”
终于,扶桑道:“好。”
“那我去选战队了,”辛茸一骨碌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蹲下,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跟我一起去,跟登记员说清楚,不然他老磨磨唧唧不给我录入。”
“不用,”扶桑说,“你去吧,他不会拦你了。”
辛茸狐疑:“你确定?”
“骗你干什么,”扶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辛茸想了想,也是。
“那你等我,等我选完战队,就回来给你解毒。”
“嗯,去吧。”——
扶桑果然没有骗他。
这回很顺利,登记员终于不再推三阻四,利落地给他办了手续。
辛茸记着祝融的提醒,不再执意选火战队,转手选了水战队。只不过队长正好在出外勤,没法为他授徽章,他只好把徽章和帽子先拿回宿舍收着。
东西一放下,他立刻想起自己和扶桑的约定。
既然人家守信,自己也得守,于是沿原路快步回了花园,三两下爬上树屋。
可扶桑已经不在了。
只有那只小鹿木雕,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垫上。
辛茸从树上下去,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
没有人影。
他跑去宿舍楼找,去影像室找,转遍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没见到人。
直到在走廊碰见祝融,他才上前拦住:“扶桑呢?”
“他走了啊。”
“走了?”辛茸心口一紧,连忙追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不行,不能等到他回来了。
刚才在树屋里,他的状态那么差,每过一分钟就会差一分。
“姐姐,你带我去找他。”辛茸拉住祝融的袖子。
祝融面露难色:“可是——”
“姐姐,求你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辛茸语速快得像被火烧。
“不是我不帮你,”祝融被他拽着拉扯,犹豫再三后,拍了拍他的背,放缓声音道,“可他已经回前线了。”
“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
第82章 末日庇护所(5)
前线?
辛茸听见自己的心脏一点点攥紧,胸腔发出一阵窒闷的轰鸣。
他还记得就在不久前,在树屋里见到扶桑时,那人虚弱得连抬声说话都难。就那种状态,他还回什么前线?
辛茸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竭力压住胸口翻涌的怒意:“你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
“这个我恐怕——”
“之前不就是你打电话把他叫回来的吗?”辛茸有理有据地打断,“之前是怎么做的,现在照做不就好了。”
“这个……”
“而且他请过假,”辛茸声音越来越急,“他说要留下来陪我,所以……并不是几个月都回不来。如果真有急事,他完全能马上回来的,不是吗?”
“你冷静一点,”祝融说,“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走之前就说了,接下来不要去打扰他。一旦他放出这种话,再怎么去找他也是没用的。”
辛茸怔住,声音开始发抖:“那他的毒呢?要是毒发了怎么办,谁去帮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去办个入学手续的工夫,扶桑就已经走了?短短几分钟,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连个招呼都不打。
明明就在刚才,他还以为扶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于是急急忙忙赶来履行承诺,可结果呢?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哄骗自己。
那种被人不告而别抛下的感觉,像一把利刃剜进心口,搅得五脏六腑都撕碎般地痛。辛茸却又说不清缘由,总觉得这种场景,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
祝融看着他颤抖的唇角,和几乎要落下泪的眼眶,向前走了一步。
“扶桑这个人是很可靠,很有责任心的。既然他选择回去,就说明现在能撑得住。他不会放着其他人的生死不管,也不会让自己拖累团队。”
辛茸抬头,眼神有片刻的松动。
祝融安抚地笑了笑,正要接着说:“放心吧,你不用担心他——”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却又将辛茸刚刚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情搅乱,只见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目光骤然一凝,矢口否认:“谁担心他了?”
祝融:“……”
“我、我才不担心他,”辛茸垂下头,心绪乱成一团,却还是硬撑着冷静,“他走了才好,省得又来打扰我训练。”
祝融只是静静看着他。
辛茸被那眼神盯得心虚,慌乱地找借口:“我要去预习功课了。”
说完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理论课的课本就摆在桌上。从明天开始,他就是白塔的学员。既然今天没什么事,他决定先预习一下课本,强迫自己进入学习状态。
可不管怎么翻页,思绪还是一次次被拉回祝融那番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一直到祝融说出那句“不用担心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难道他是真的,在担心扶桑?
简直是鬼迷心窍。
说到底,扶桑中不中毒,究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死在前线,辛茸也只该拍手叫好才对。
今天是他进入复仇世界之后,第一次和扶桑正面相见。从他走进病房到现在,也就过去了几个小时。
可光是这么几个小时,就足以令辛茸领略,推是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身上有多少恶劣的品质。
霸道,强硬,不尊重人,仗着自己有点威望就爱发号施令。
动不动就要管束他,还动手动脚,严重干涉他的自由!
很能装模作样,在树屋里摆出一副虚弱可怜的样子,差点就骗得善良的辛茸心软,结果说好等他回来,转眼就不告而别。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果然,能被前世的自己恨到骨子里,是有道理的。
辛茸翻了几页书,心绪渐渐平稳。
对,他绝不能再去想扶桑。
现在一切都在往他想要的方向走,他如愿加入了白塔,避过了第一个大坑,摆脱了扶桑的魔爪,可以自由成长,成为优秀的向导。
既然扶桑几个月都不会回来,那正好,辛茸能安心学习,不再被那个讨厌鬼纠缠。等到他回来时,自己早已强大无比。到时候要杀掉他,也不过举手之劳。
于是辛茸投入到白塔的学习当中。没过多久,水战队的队长回来了。那人名叫玄冥,看着年轻,却和扶桑截然不同。性格爽朗,说话逗趣,倒有点像曾经认识的竞技场老板卡恩。
在白塔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且不论辛茸本就天赋出众,这些课程前世本就学过一遍,如今再学,不过是温故知新,熟悉的知识一点点重新浮现。
要成为合格的向导,并非易事。虽然他们在战场上不必时时冲锋陷阵,但精神体却必须随时与哨兵同行,分担风险。
“那要怎么知道,谁会是自己的哨兵?”辛茸问。
玄冥笑着解释:“主要是自愿。白塔一般不会强行配对,但有些哨兵或向导太受欢迎,就看能力和机缘了,先到先得。”
辛茸又问:“那可以随便选谁当哨兵吗?”
“理论上是,”玄冥点点头,“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在同一届里找。大家一起学习,感情有基础。就算想找前几届的,人家多半早就有搭档了。当然了,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在我们这儿,只有一名哨兵是没有向导的,”玄冥似笑非笑,“至于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辛茸垂下了眼,耳朵莫名有些发烫。
这些天周围人古怪的暗示,已经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第一时间就猜到了那个哨兵是谁。
“可是,为什么啊?”辛茸问。
玄冥耸了耸肩:“按他的说法,因为他足够强大,向导只会拖累他的步伐。”
辛茸撇撇嘴,心里冷哼一声:鬼才信。
这段时间他在白塔学习,对于扶桑所中的毒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据说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被一种精神力极强的外星生物闯入精神图景,留下了麻痹性的物质,扎根太深,无法清除。
也是因此,扶桑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轻易化解的情绪,却可能被放大成巨大的危险,随便一句话就能触发毒性。
从辛茸学到的知识来看,一个向导最基本的职责就是为哨兵梳理精神图景,于是辛茸不禁思考,如果扶桑有个向导,说不定这毒不会拖到如今。
辛茸嘁了一声,狠狠嘀咕:“我看是他性格太讨厌了,才没人愿意要他吧。”
玄冥挑眉,笑而不语,只抛下一句:“也可能,他一直在给心仪的向导留位置。”
辛茸愣住。
……心仪的向导?
那会是谁?
从玄冥此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辛茸很难不下意识以为是自己。
可是……这说不通啊。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上辈子扶桑会一次次阻挠自己上前线呢?
想不明白,心里越发凌乱,辛茸干脆甩开这些念头。
幸好这辈子他未雨绸缪,第一时间选择了玄冥当队长。单凭对方的人品与态度,他就笃定,这个队长绝不会像扶桑那样假公济私、打压自己。
至于扶桑为什么没有向导,管他的呢。
辛茸知道,这一世,他一定能顺利成为优秀的向导。到时候,他会在一群哨兵里,挑出一个品格端正、言而有信的搭档。
而那个人,绝不会是扶桑!——
就这样,辛茸按部就班地在白塔接受训练。
白塔的课程分为理论与实操两部分。理论课由常驻导师负责,而实操课则由从前线暂时抽身的五大战队队长轮流授课。近来常驻白塔的只有祝融,担下了大部分的实操训练。
那天课堂进行到一半,祝融接到一条紧急通讯。她脸色骤然一变,吩咐学生们自由操练,随即快步离开。再次出现时,眉宇间已是一片凝重,简单宣布接下来的课程将由其他驻塔导师代替,便草草散了课。
下课后,辛茸回宿舍时,恰好看见祝融正收拾行囊。她步伐急促,身边还站着一名男子。
那人简章醒目,制服样式与辛茸初见扶桑时穿的一模一样,除了军衔不同,其余细节一丝不差。
由此猜测,他是从前线来的。
难道……前线出事了?
心口一紧,辛茸几乎来不及思索,径直快步靠近。
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入耳中:
“状态怎么样?”
“……已经狂化了?”
“他走之前就有中毒迹象,早知道会这样……”
“劝?我能劝得住吗?他要真听劝——”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辛茸出现在他们前方,挡住他们的去向。
祝融脸色一慌,勉强扯出笑容:“你怎么在这儿?”
“出什么事了?”辛茸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扶桑?”
祝融还想隐瞒,可那一瞬的慌张,没有逃过辛茸的眼睛。
“小孩,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时间紧迫,我们必须立刻出——”
“我也要去。”
“不行,你不能——”
“姐姐,辛茸拉住她的袖口,央求道,“带我去吧。”
“你听话,他不会希望你去前线的——”
“可我之前答应过他,如果他毒发,我要帮他的。虽然他骗了我,但我不能像他那样,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
祝融沉默。
对上辛茸那双透彻而坚定的眼睛,她的心底微微动摇。况且她也清楚,此刻扶桑的状况危急,也许有辛茸在,能多一线转机。
最终,她不再阻拦,带他登上前往前线的直升机。
第一次离开白塔,辛茸终于得以看见外面的世界。
无边雪原,荒凉至极。白塔孤零零矗立在风雪中,像是最后的堡垒,周围散布着高耸的瞭望塔与戒备森严的军营。
与白塔里平静的训练生活相比,这里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紧张而冷冽。
直升机内,辛茸与祝融一同换上防护服。除了他们,舱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
飞行途中,忽然有大群怪鸟扑来,羽翼形状怪异,尖喙如刀。
机舱瞬间充斥着尖锐的警报声,战士们猛地拉开舱窗,对外疯狂扫射。短暂而激烈的交战后,鸟群被打落,直升机终于冲破重围。
祝融转头看他。护目镜下,辛茸只看得见她眼中一抹担忧。
“怎么样?吓到了吗?”
辛茸平静摇头,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冷静而坚定:“没有。”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可怕。此刻,他心里只有一饿念头,尽快抵达前线,见到扶桑。
飞行两小时后,直升机终于在前线营地降落。
营地条件糟糕透顶,和白塔的整洁有序根本没法比,风声裹挟着冰雪呼啸而来,仿佛随时能把这片临时搭建的营地吹散。
祝融带着辛茸一路往里走,沿途士兵们在听见“辛茸”这个名字时,纷纷愣住,像是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进司令部。
这次祝融是来接替扶桑,担任木战队的临时指挥。她没时间安抚辛茸,只能把他安置在司令部休息,自己则匆匆去查看战况。
辛茸独自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炮火隆隆,地面震颤不止,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烦躁起来。
终于,他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推门而出。
守门的士兵立刻拦下他。
辛茸抬眼一看,那人胸前佩戴的,正是木战队的徽章。
还没等对方开口,他便抢先道:“带我去见你们队长。”
守卫眉头一皱,眼底浮起一丝不屑。白塔来的小孩,口气竟敢这么大?
“不行。队长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说完,他只是敷衍地低头瞥了眼辛茸身上的证件,却在看清楚那张白塔学员证的瞬间,神色瞬间僵硬。
“你……”守卫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脸,声音发颤,“你是……辛茸?”
辛茸低头看了眼证件,索性将它取下,递到对方面前,硬着头皮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嗯,是我。怎么了?”
“你……你是来找队长的?”
辛茸点头。
守卫盯着他,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卡住,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好”字。
辛茸心里暗自一松,还微微得意,没想到自己这个名字,在这时候竟还有点分量。
他正沾沾自喜着,就看见眼前原本站如青松的守卫,猛然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拔腿冲向门岗,扯着嗓子声震四野地喊出一声——
“快!!!快出来!!!是嫂子,嫂子来了!!!”
第83章 末日庇护所(6)
几乎在一瞬间,几个站岗的士兵从岗亭里冲出来,把辛茸团团围住,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审视什么珍稀动物。
辛茸孤立无援,又没办法呼叫祝融,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背一路抵住冰冷的墙壁,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告诉自己不能慌,要镇定。
他抬起头,哪怕觉得刚才他们的称呼古怪至极,也硬着头皮端起架子。
“是、是我,怎么?”
几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率先开口对他道歉。
“抱歉,我们不知道是您。常常听到您的名字,但从没见过您……人形的样子。是我们眼拙了。”
常常听到……他的名字?
辛茸心里微微一跳,却只淡声道:“不怪你们。但我需要在十分钟内见到你们队长,可以做到吗?”
前线营地虽彼此相邻,却也隔着不短的距离,几个士兵商量一番,竟特意调来一辆装甲车,把他送去扶桑的驻地。
车厢里,气氛有些压抑。
“他现在怎么样?”辛茸问。
一名士兵眼神闪烁,含糊道:“您也知道的,还是老样子。”
辛茸皱眉,接着追问:“可如果只是老样子,怎么会任务做到一半又退下来?”
士兵怔了怔,挠头道:“这……倒也是。”
辛茸看着他,觉得他明显有所隐瞒,语气冷了几分:“到底怎样回事?”
对方犹豫片刻,才低声解释:“队长一向注重隐私,他有自己的医生,身体情况从不和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乱传。但正如您说的,他如果能坚持,一定会坚持下去。既然这次放弃,说明他真的……很不好了。其他的,我们的确不知道。”
士兵的神情真挚,不像在撒谎。辛茸心下松动,也没再纠缠。
静默片刻,他又开口:“刚才,你……叫我什么?”
“啊?”士兵一时愣住。
辛茸顿了顿,声音淡了下去:“……算了。”
其实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既然对方没反应过来,那就当作没问过。可偏偏这时,士兵回过味来,脱口而出:“哦,您是说……嫂子?””
“……”
辛茸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应了声:“嗯。”
“哦,那是因为我们私下都叫队长哥嘛,自然就叫您嫂子了。”
“……”
这完全不是他想问的重点。
士兵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耳尖又泛着红,迟疑着问:“难道……您不是吗?”
“当然不——”
辛茸猛地抬头,否认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在这时,撞上了士兵狐疑中夹杂着八卦的眼神。
与此同时,前面开车的、还有随行的士兵,虽然没回头,但背脊绷得笔直,耳朵都竖得高高的,显然全都在等他的回答。
辛茸抿紧了嘴唇。不可否认,他现在的确无语到极点。
果然,扶桑那满嘴鬼话、撒谎成性的毛病早已经根深蒂固,无药可救了。天知道那个讨厌鬼究竟在手下的士兵面前编排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会让他们对辛茸有这种离谱的认知。
可是转念一想,扶桑现在毕竟还昏迷着,身体本就虚弱,而这些士兵又是他的心腹,要是他现在跳出来澄清,说什么“嫂子”全是单方面的谣言,岂不是当场给扶桑难堪,砸了他的威信?
那也太趁人之危了。
更何况,扶桑以后还要带兵作战。万一因为他的一时之快打击军心,影响到前线作战,那牵动的可使全人类的存亡。
所以……
为了全人类,辛茸忍了。
等那个讨厌鬼醒过来,再好好跟他算账!
“没什么,”他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下,转而道,“……就是问问。”
辛茸一路跟着士兵往下走,脚步一点点延伸进地下。每到一层,都要经过刷卡、核对、验证,繁琐得仿佛进入某个森严的禁地。
走了太久仍不见尽头,辛茸终于按捺不住:“怎么要走这么久?”
带路的士兵答开口解释:“队长每次发病,都会搬来这边住。他原本的住处在司令部,可他怕自己毒发失控,所以才选择隔离。”
辛茸撇了撇嘴。
这里的环境,也太不宜居了。
才下两层,潮湿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墙壁渗着阴冷,压得人心口发闷。
终于,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士兵停下脚步:“嫂子,接下来我们不能陪同了。队长不会允许我们进去。您见到他之后,自然明白该怎么做……拜托了。”
辛茸其实一点也不明白该怎么做,可对上士兵恳切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士兵很快退下,辛茸独自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怔住。
他原本以为,这里会是冰冷肃杀的囚笼,四壁空荡,甚至布满锁链,专门用来束缚一个失控的哨兵。
可迎面扑来的,却是温暖的气息。
柔软的地毯铺满脚下,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相框,床头柜、餐桌、橱窗里,全是各式各样的摆设,随处可见生活的痕迹。
辛茸一步步走进去,目光在房间里流转。看到墙上最靠近门的第一张照片时,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
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一只雪白的小鹿。
有的奔跑在草地上,有的蜷缩成一团安睡,有的低头嗅吻花朵。
也有一些照片里,多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伸手抚摸它的头,拿奶瓶喂它,举着一根青草逗弄它的鼻尖。
每张照片下方,都标着日期。
从门口到床边的一路上,墙上照片里的小鹿一点点长大,从小小的一只,逐渐长出修长坚实的鹿角。而照片里的人却始终未曾改变。哪怕从最初轻易就能将小鹿捧在手里,到最后只能环抱住它庞大的身体,眉眼间却始终是一模一样的笑意。
辛茸走到床边,视线不由自主被一侧的橱窗吸引。
十几对鹿角争气陈列着,每一对旁边都立着小牌子,上面写着年份。
除此之外,还有一排排木雕。
造型笨拙,线条粗涩,却无一例外都是小鹿的模样。
辛茸怔立原地,胸口起伏难平。
他回想一路看见的一切,串联起来,就像是一座他的成长博物馆。
每一张照片、每一根鹿角、每一块木雕,都是他成长的印记。
就连此刻躺在床上,那个拍下每张照片、收藏每对鹿角、用笨拙的手艺雕刻小鹿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成长的印记。
辛茸绕到床前,视线落下的一瞬间,心口一紧。
扶桑的手腕上扣着沉重的镣铐,冰冷的铁链笔直延伸,牢牢固定在床头。
他胸口一阵刺痛,下意识伸出手,轻轻靠近,努力调动起所学的向导理论知识,尝试探入扶桑的精神图景。
……太糟糕了。
扶桑的精神世界已经一片混乱,可他却仍凭借强悍的本能,将所有风暴压制在体内。可这样强行压抑,只会让伤害更加不可挽回。
如今辛茸已经在白塔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他清楚,安抚一名哨兵的核心方式,便是要建立精神链接。
只要额头轻轻触碰,就能进入对方的精神图景,为他梳理修补。虽然以扶桑的情况而言,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让他暂时缓一口气。
辛茸屏住呼吸,慢慢俯身,额头一点点靠近床上的人。
就在即将触碰的前一瞬,脑海深处突兀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在前几个世界,每当剧情出现偏差,系统都会弹出这样的警报。
下一刻,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原本以为会是冷厉的斥责,却没想到,传来的竟是一道平静无波的声线。
【你好,当你听到这个声音,说明宿主的行为存在背离意图的可能。请注意,本世界并无既定剧本,因此你的行为不会直接被判定为偏离剧情,但系统将不时出现,提醒宿主为自己的行为提供合理解释,以确保任务仍沿着既定方向推进。】
【现在,请阐述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辛茸看了眼床上的人,说:【我想和他建立精神链接,梳理他的精神图景。】
【你此刻要建立链接的对象,正是你在本世界的仇人,你的复仇目标。请问对此,你是否知悉?】
辛茸喉咙滚动,艰涩吐出一个字:“……是。”
【好的,】系统的声音仍然不带感情,【请说明,该行为将如何助你实现复仇。】
辛茸一怔,大脑一时空白。
如何助他……实现复仇?
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
他只知道,扶桑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看到他不好,他就想让他好起来。
仅此而已。
【请宿主在三十秒之内作答,倒计时开始。】
辛茸咬紧牙关,思绪飞快翻涌,终于挤出一个答案。
【我、我想侵入他的精神图景,让他放松警惕。等他卸下防备,我就能在最合适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辛茸说完,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系统的裁定。
片刻后,机械音响起。
【动机阐述已通过系统审核,请宿主按照计划执行任务。祝你成功。】
系统音消散的刹那,辛茸不愿再耽搁,立刻俯身,将额头抵上扶桑的额头。
眼前的画面瞬息流转,一转眼,他进入了扶桑的精神图景。
四周是一片蓊郁的绿色,参天巨木连成林海,枝叶交叠,风声簌簌。他一步步往前,心底的熟悉感愈发强烈。终于,一个念头浮现心头。
这不就是,当初第一次见到树屋时,记忆里那片森林吗?
原来,那时他在湖边被扶桑抱回去,竟然发生在扶桑的精神世界里。
只是此刻,森林已不复往昔,树木枝叶枯槁,草地大片泛黄,生机全无,仿佛被什么病症侵蚀。
辛茸心下了然,那就是毒发留下的痕迹。
他俯身,指尖触上枯草的一缕尖叶。顷刻间,草尖泛出绿意,重新焕发生机。
辛茸一瞬间明白过来,该如何为扶桑梳理精神图景了。
他在林间奔跑,掌心拂过每一株树干,枯木渐渐复苏,绿意沿途蔓延。
呼吸之间,他越跑越快,直至某个瞬间,身躯猛然腾空,四肢化为蹄爪,他化作了一只小鹿,脚下所及之处,都很快变成盎然的绿色。
与此同时,无数回忆涌入辛茸的脑海。
眼前忽然化作断壁残垣,焦土遍布,白骨横陈。他只是一只小鹿,孤零零穿梭战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至某一刻,蹄下似乎触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受伤的士兵。
辛茸刚刚认出那是扶桑,下一秒就与某种存在建立了联系。
紧接着,战场的荒芜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末日的荒凉早已令人习以为常,眼前的繁盛反而让人无法相信。他不敢贸然踏入,直到发现这片森林中到处洋溢着生机,才试探着前行,继而放肆地奔跑。
他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林间高木林立,草香清冽,莓果缀满枝头,咬开果肉,汁液带着露水的清凉和酸意,甜润入心。
他喜欢在湖边嬉戏,看着湖水里的倒影,再伸出蹄子去拨弄水波,过得自在无拘,仿佛已经成为这森林的一部分。
直到某天,一个声音自天而降。
“喂。”
“小家伙。”
“你从哪里来的?”
辛茸四处张望,想找出声音的来源,却始终找不到。恐慌涌上心头,他慌不择路想要逃窜,却发现自己早已迷失方向,根本不知道如何逃出这片森林。
他只能撒腿到处逃窜,那个声音却始终萦绕耳畔。
辛茸吓坏了,直到力竭倒在一棵巨树下,心底生出一个念头:他或许再也走不出这片见鬼的森林了。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股暖意。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上,稳稳抱住了他。那棵树缓缓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个男人的模样。
“总算逮到你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像是猎人逮住猎物。
辛茸惊恐地挣扎,蹄子乱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他已不在森林里,而是在一间树屋中。
扶桑就坐在不远处,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瓶子,瓶里装着黄白色的粉,身边摊开一本说明书,还拿着个量筒,对着光细细看。
“每三十毫升温水,加一平勺奶粉,”他低声念叨,“零到一个月,每次喂六十毫升……”
顿了顿,眉心微皱。
“零到一个月……他应该不到一个月吧?”
说着又摇头:“但那是人类的年龄,换算成小鹿的话……”
辛茸刚醒,正愣愣望着他。这时扶桑恰好回头,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扶桑手里捏着奶瓶,一步步走近,在辛茸身边蹲下,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身形逼近。
压迫感扑面而来,辛茸缩了缩身子。
“喂,”扶桑的嗓音生硬,“你满月没?”
辛茸猛地一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说话。”语气不耐烦,像在审问。
辛茸也很想说话,可是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他觉得扶桑简直是在强人所难,他只是一只小鹿,要怎么说话呢?于是呜呜更加委屈。
“哭什么?”扶桑叹了口气,“怕我吃了你?”
辛茸又哆嗦了一下。
“瘦不拉几的,”扶桑语气嫌弃,“塞牙缝都不够。”
辛茸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冲他哈了口气,可就在张嘴的那一瞬,扶桑目光一凝,然后奶瓶就被毫不客气地塞进了他嘴里。
他本想挣扎,可是奶香甜丝丝的,温热顺喉而下,瞬间软化了他所有的抵抗,只顾着咕噜噜喝起来。
扶桑绷着脸看他,眸色深沉。可下一瞬间,嘴角忽然弯了。
画面骤然跳转。
辛茸看到自己在森林里奔跑,树影斑驳,阳光洒落。而男人站在不远处,神情渐渐柔和,和墙上的照片一点点重合。
直到某一夜,扶桑坐在他身边,低声告诉他,他很快就要拥有人形了。
他对小鹿说恭喜,说有了人形就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事,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辛茸却在他眼底看见一抹掩不住的忧伤。
记忆里的小鹿也感觉到了,他低低呜咽,用蹄子轻轻刨了刨扶桑的手,又把湿漉漉的鼻尖蹭过去。
扶桑愣了一瞬,随即俯身,亲了亲他的鼻尖。
“宝宝。”
热气自颈侧毛发间扑来,闷闷的嗓音紧贴在耳后。
辛茸转过头,想看清扶桑的表情,却只见男人整张脸埋在自己皮毛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听见扶桑开口。
“做我一个人的小鹿,好不好?”
第84章 末日庇护所(7)
辛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因为就在下一秒,扶桑醒了。
他躺在床上,眼皮缓缓掀开,视线虚散了一阵,怔怔地对着天花板发愣,没认清自己身在何处。可很快,他就察觉身体状态和睡前不同,目光瞬间一凛,撑起身子。
镣铐被扯动,金属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扶桑低头,迷茫地盯着手腕。
“哎呀,你别乱来啊……”
辛茸心口一紧,生怕他情绪失控,把之前好不容易梳理好的精神图景又给弄乱,于是来不及多想,俯身将额头凑了上去。
扶桑仍没回过神,就连辛茸突然靠近都忘了闭眼,只是茫然地,隔着很近的距离凝望他。
确认他的精神波动平稳,辛茸才稍稍拉开距离。
四目交汇的刹那,他看到扶桑像是被雷劈中,又像是魂还没回笼,那双眼睛一直追随着自己,神情空白,全然失措。
不知道为什么,辛茸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真是的,刚醒就乱动什么啊……”一边替他解开镣铐,一边语气嗔怪地嘟囔着,“幸好没出事,不然麻烦死了。”
久久没得到回应,辛茸又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反思。
是不是……态度太强硬了?
毕竟扶桑现在是个病人,麻烦一点也正常。
他清了清嗓子,放软声调:“你饿不——”
话没说完,一股粗糙的触感落在脸颊上,只见扶桑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他。
辛茸眨眨眼,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这个讨厌鬼!
都病得半死了还改不了老毛病,总爱对他动手动脚啊!
他正要发作,却见扶桑已经收回手指,虚弱地冲他笑了一下。
“你是真的。”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难以置信,分不清是疑惑还是惊叹,说完后连嘴角都没合拢,一瞬不瞬地盯着辛茸。
辛茸心口微乱,面上却板了脸:“不然呢?”
扶桑看着他:“我还以为,我是快死了,出现了幻觉。”
“你——”辛茸皱眉,听他一口一句吊儿郎当还不吉利的话,胸腔莫名一闷,火气上来又堵在喉咙,难受得不行,“我就不该管你。”
一咬牙正要起身,却被扣住手腕。
力道不大,甚至虚弱得发抖,哪怕扶桑用上了两只手,也能轻易甩开。可或许正因如此,辛茸愣是没有动作。
“对不起,”扶桑喑哑开口,“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辛茸撇了撇嘴,一抬头,正好看见扶桑仍用那副温柔得过分的神情看着自己,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你让我好好训练,我就帮你解毒,”
“嗯,”扶桑目光沉静,注视他许久后,才弯起嘴角,“你很守信用。”
辛茸恼声哼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啊,言而无信。”
“是我的错,”扶桑轻笑着,转开话题,“饿不饿?”
辛茸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不是该我问你吗?”
“你一路赶来,沿途肯定吃得不好。干粮顶多充饥,哪撑得住,”扶桑顿了顿,“是祝融送你来的?”
辛茸点头。
“她人呢?”
“一到就去前线了,”辛茸想他肯定挂心前线情况,又补了一句,“放心吧,你的工作她接得很稳,好好养病就行。”
“嗯,”扶桑低声应了,又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呢?这里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辛茸很自然地答:“是你手下的士兵带我过来的。”
扶桑一怔,眼神微凝:“他们,就这么带你来了?”
“不是他们的错,”辛茸担心士兵遭怪罪,立刻解释,“是我求他们的,而且他们看到我学员证上的名字,好像都认得我,就答应了。真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非要来的。”
扶桑知会地点头,神色却渐渐复杂起来,一阵风云变幻后,难以启齿地开口,“他们……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辛茸追问:“什么啊?”
扶桑的声音有些艰涩:“……奇怪的话。”
辛茸愣住,脑海里闪过那些人一口一个“嫂子”喊他的场景,脸颊就不受控地有些发烫。他没开口,扶桑已经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
扶桑的神情倏地一滞,挣扎着想坐起来,连说话都小心翼翼:“抱歉,他们可能误会了,我会去解释清楚,真的不是那样的。你……别生气。”
“哎呀你急什么,”辛茸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回床塌,“我又没说什么。”
扶桑仍盯着他不放。
辛茸被看得心虚,又补充:“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就算有误会,我也不会趁你病着的时候挑拨你和手下的关系。那样也太卑鄙了。”
“嗯,”扶桑眸光一动,“谢谢。”
“谢什么呀,”辛茸别开视线,轻声嘀咕,“毕竟,你那时候毒发……跟我也有关系。我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啊,不然哪会跟你说那些话。”
扶桑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不关你的事。”
空气沉寂了片刻。
“你的毒……”辛茸盯着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起初他战战兢兢不敢问,怕自己暴露失忆的秘密,但随着关于过去的记忆越发清晰,他越发确信,就算在失忆前,他对扶桑的中毒也所知甚少。
果然,扶桑听见他的提问,并没表现出疑惑,只有迟疑。
许久后,他道:“就是普通的精神麻痹素。”
辛茸一怔:“怎么可能?”
精神麻痹素的危害他在理论课里学过,那是一种非常基础又常见的毒药,早就有了很成熟的应对方法。像扶桑这样的顶级哨兵,怎么会被这种基础毒药折磨成这样?
“没什么不可能,”扶桑平静道,“麻痹素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算不上棘手,但我的情况特殊。”
“多数人的精神体都是单一可触碰的实体,但我的精神体……不太一样。”
扶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辛茸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按理说,哨兵的精神体总会在精神图景中形成最强烈的精神力聚集点,而当辛茸在那片森林里奔跑,穿过一棵又一棵树时,感受到的精神力却均匀如一。
这就说明,扶桑的精神体无处不在。
“你的精神体是一整片森林。”辛茸大胆说出心底的猜想。
普通哨兵的精神体只是单一的个体,而扶桑的,却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一旦有任何一棵树被毒素侵蚀,枝叶被风吹动,落进土里,毒素就会因此蔓延滋长,整片森林都会受到牵连。
扶桑的精神力优于常人,所以树木的生长也格外蓬勃,但与此同时,毒素的蔓延就会越快,直到根深蒂固,再无治愈的可能。
这是一把双刃剑。
辛茸想到他在扶桑精神图景里见到的景象。在自己开始梳理之前,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已经染上了毒,可见如今毒已经很深了。
“那要怎么办?”他急忙追问。
“没办法,”扶桑语气淡淡,“现阶段向导的梳理还能舒缓,但毒素会越来越强,扩散得越来越快,直到深入肌理,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到那时,就算最优秀的向导也无能为力。”
辛茸的心一紧,却在他消极的说法中捕捉到一丝生机:“所以……只要向导足够厉害,还是看可能帮到你,对不对?”
“没必要,”扶桑笑了笑,“每一次梳理,对向导都是巨大的精神消耗。稍有不慎,毒素就会反噬,反过来渗入向导的精神图景。”
辛茸指节收紧。
没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
难道就这样等死?
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怒意,辛茸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他能想象一定难看得很,不然扶桑也不会诧异地发问:“怎么了?”
辛茸不想理他,只觉得扶桑这种生死都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心里的气堵得慌。
他干脆坐到床边,没好气地扯了扯扶桑的被子,像是借机泄愤。
扶桑忽然问:“最近在白塔怎么样?”
辛茸满脑子都是他中毒的事,压根没心思理他。
“听说,你表现很好。”
辛茸抿唇,不吭声。
才不要和他说话!
“祝融和我通讯的时候说,你们期中考,你领先第二名十分。”
辛茸立刻抬头纠正:“二十分!”
扶桑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辛茸看着他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这个讨厌鬼骗了,眼睛瞪得溜圆,深吸一口气,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扶桑接了一句:“真厉害。”
“……”
没人能拒绝被夸,哪怕是从这个讨厌鬼嘴里说出来。辛茸的气还是不争气地消了几分,撅着嘴哼声道:“那当然。”
说到这里,他心情更好了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我每门都是第一,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扶桑笑意温和:“我从没觉得你不厉害,我只是……”
话到一半又止住,声音低了下来,转而道:“对不起。以前,是我太自私了。”
辛茸眉头一皱,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又被他这几句话打散。
什么自私不自私的?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不喜欢听扶桑说这些。
精神梳理对向导的精力消耗的确很大,一开始他还没感觉,可眼下扶桑安稳醒来,他渐渐安下心来,困意才席卷而来。
他将脑袋放在床沿上。
“我累了,”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埋怨,“都怪你的树太多。”
“嗯,怪我,”扶桑十分干脆地认了错,随后温声问,“要不要上来睡?”
辛茸白了他一眼,却没真拒绝,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他状态平稳,利落地打了个滚,钻进了被窝。
被子里还残留着扶桑的体温,清冽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一接触枕头,睡意立刻上涌,整个人往被窝里缩了缩,更深地呼吸着那股味道。
人虽然讨厌……
可味道是真的好闻。
辛茸舒舒服服地窝在其中,眉眼间逐渐松下来。
扶桑注视着他,唇角带着浅笑:“你先休息,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说完,起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辛茸陷入了梦乡。
梦里的他和现在一样躺在床上,却被一股莫名的怒意压得透不过气。
“宝宝。”
耳畔响起扶桑低沉的声音。
一股躁意顺着声音蔓延开来,辛茸眉头紧蹙,索性抬手捂住耳朵。
手很快被拨开,下一秒又倔强地搭了上去。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我要走了。”
辛茸依旧一声不吭,指尖死死摁着耳廓。
“这次要去的地方,可能有点远。”
“……”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
“说不定下次回来,你又长出新的角了。”扶桑带着开玩笑的语气,想让气氛轻松些。
但辛茸的心口却更堵,酸意和怒气被风扇得越来越旺。
“宝宝,”扶桑的手指落在他手臂上,“你还要跟我闹多久的脾气?”
“……”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是我骗了你,可是……”扶桑深吸一口气,“可是前线真的很危险,我没办法让你——”
“……”
“你留在后方,也能做很多事,对人类一样有贡献。并不是非要——”
听到这里,辛茸烦得忍无可忍,抬脚踹了一下床板,震得咚一声巨响。
扶桑又叹了口气。
“那走之前,不抱我一下?”
“……”
“不是每次都要给我幸运的拥抱吗?”
“……”
“真的什么都不想对我说?”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前线,要是你再想找我说话,可就麻烦了。”
辛茸仍然用手捂着眼睛。
心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要破出肋骨,痛得他忍不住缩紧身体。
扶桑在床边坐了很久,等不到回应,最后还是起身离开。
“宝宝——”
就在那一瞬,辛茸咬着牙,仍然捂着耳朵,然后甩出一句:“那我希望你死掉。”
辛茸没有回头,看不到扶桑的表情,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脚步声。所以,他知道扶桑听见了。
接下来的半年,辛茸留在白塔。
他日复一日地训练,拼命争取机会,要让所有人看到,他成为向导的决心有多么强烈。
有一天,他正在训练场做着后勤,突然被祝融叫了过去。
几名战队的队长也都在场,这场合并不寻常,辛茸的第一反应是:终于要给他上前线的机会了吗?
紧接着,有人捧着一套军服递给他,军帽放在最上面。
他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是给我的?”
没人回答。
辛茸盯着军帽,看得更加仔细。
军帽上压着一条链子,他伸手拿起来,认出了那个吊坠。
那是他脱落的第一枚鹿角。
辛茸知道扶桑喜欢收集,却没想到,他会把鹿角打磨成吊坠,贴身佩戴。
一时间,他的心跳很快,又像是快要不跳了。
“对不起,扶桑队长……他阵亡了。”
“我们希望你……节哀。”
“有什么困难,都尽管告诉我们,好不好?”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知道是谁,因为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辛茸猜想自己一定沉默了很久,因为等他回过神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比刚才更加担忧,七嘴八舌围上来问他到底怎么了,还好吗,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可他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就凭着扶桑对他做的那些事,打压、欺骗、背叛……现在落得这种下场,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退一万步讲,如果当初他愿意带着自己上前线,也许他就不会死。
所以辛茸不知道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
他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做他的工作,直到某天,他也记不清具体是哪天,只记得那天天气还算不错,所以当他抱着一批教具送去办公室时,心情也很畅快。
刚到门口,辛茸依稀听见里面的人在讨论什么葬礼。可等他推门进来,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归于死寂。
等到他将东西放下,祝融才迟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辛茸愣了一下:“什么?”
祝融注视着他:“扶桑的葬礼,就在明天上午。你要不要……去送送他?”
“……”
世界仿佛静止。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是断片一样,只记得手心发软,教具哐当一声全掉在地上,至于有没有损坏,他完全没有印象。
后来他不再做后勤,也不做助教。
再后来,他连床都不怎么起,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再再后来,记忆变得空白一片,只剩下一股五脏六腑都在撕裂的痛。
辛茸就在这样的痛意里醒来。
嗓子哽得厉害,整个人虚软得像是被掏空,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耳边传来开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篮子。
“醒了?”
扶桑走了进来,声音温柔如旧。
辛茸盯着他,一动不动,直到看得对方不自在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扶桑走到床边,把篮子放下。
辛茸跟着看过去。篮子里装的是鲜红的草莓,一颗颗还挂着晶莹的露水。
在如今荒芜的废土,没有任何植物可以自然地生长。这样纯天然的、漂亮的草莓,只能生长在某个人的精神图景里。
那是辛茸吃过最好吃的草莓,以至于哪怕到了任务世界,也依旧令他念念不忘。
“到底怎么了?”扶桑被他吓到,蹲下身子,认真打量他的脸,“做噩梦了?”
辛茸抬眼看着他。
千言万语都在此刻变得苍白,所有的愤怒、悔恨与痛苦都找到缘由和终点。
于是他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眼前的人。
第85章 末日庇护所(8)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一开始扶桑只是自然而然将人揽进怀里,安抚地拍着辛茸的背,回应这个多少有些突如其来的拥抱。
直到拥抱持续得过于漫长,他才不得不开始担心,辛茸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尤其是考虑到,辛茸才刚给他做过精神梳理。
换成以前自己毒发的时候,只要他看到辛茸,哪怕是任何与他相关的东西,比如说一副鹿角、一张照片,或者是闻到专属于他的味道,都能让扶桑神奇地好转起来。所以辛茸的精神梳理会对自己如此有效,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只是,这毕竟是扶桑第一次让人给他做梳理。
如果毒素比他想象中更棘手,会不会现在……就已经足够对辛茸造成伤害?
扶桑不敢再往下想。
“到底怎么了?”他努力撑起笑容,声音里且难掩慌乱。
辛茸没回话,只是似有若无地蹭他的颈窝。
这点若有若无的亲昵让扶桑心神更乱,他下定决心要把人推开看个清楚。可怀里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含糊的哼唧,随即抱得更紧。扶桑再次尝试,却只换来急切的哭腔。
“你干嘛……”辛茸嫌弃又埋怨,“会不会抱人啊。”
被辛茸这么软绵绵地一吼,扶桑满身的躁意都识趣地收敛起来,立刻低声顺从:“对不起,我好好抱。”
辛茸又哼了一声,脑袋往他脖颈里一拱,发丝搔得他痒痒的,脸颊也不安分地贴上来,手掌还虚虚拍着他的肩膀。
扶桑彻底没了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被他整个人挂在身上,像是一棵树被他死死黏住,任由他一点点吸取能量。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辛茸这副黏人的模样了,不由得让他回到了刚刚遇到他那会儿。
那时候,辛茸还是一只小鹿,不知怎的误闯入人类的战场,蹄子哒哒哒地踩在满地废墟上,恰好就这么撞上满身是血、不省人事倒在地上的扶桑。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因此意外建立精神链接。自那以后,小鹿就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落了家。
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鹿必然会向往森林,比起荒凉的废土,他的精神图景里万木繁盛、生机勃勃,自然更吸引这只迷路的小生灵。
一开始扶桑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里多了这么一只外来入侵生物,那阵子脑海里总有呜呜哼唧的怪声,还伴随着一阵阵轻微的不适感,他只当自己是战场后遗症。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哪有精神正常的?
然而那种不适感实在太古怪,比起痛,更像是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脑袋里一次次刺挠,他终于忍不住进入精神世界去探查。
于是,在阳光炽烈的林间,扶桑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正仰卧在灌木丛里,四蹄朝天,专注地拨弄一颗带着露水的草莓,不知是要吃,还是单纯玩闹。它全然投入,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就这么伸手一捞,他就把小鹿拎了回去。也许是因为扶桑用了不少好吃的作为诱惑,小鹿没什么抗拒,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好奇、无辜。
扶桑第一次看见这只浑身雪白、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小鹿时,几乎以为是天使误入人间,相处久了才确信,哪里是什么天使?分明是上帝派来收拾他的恶魔。
扶桑从没养过鹿,但白塔里有几只工作犬,他也照料过一阵子。犬类已经是情感需求比较高的生物,没想到在这四蹄生灵面前,简直小巫见大巫。
小家伙作天作地,分离焦虑严重到一分钟见不着人都要哀鸣。奚桥去吃饭,也得把他拎在身边,必须得随时看着他才满意。要是小鹿叫了,没有立刻被摸摸头的话,他就会被小蹄子招呼,轻的时候只是敲敲,重则直接一脚踹过去。到现在扶桑早已数不清身上有多少青紫印子,全是拜这小家伙所赐。
可那仍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末日来临时,他还没成年。亲眼看着父母死在眼前,本来他也该一同死去,却因意外变异成了哨兵,自此生理年龄停留在成年初始,哪怕百年过去,容颜仍然没有改变。
不过,辛茸和他不同,末日之后,那股令他变异的力量,对于其他的生物也有着同样有影响,只不过影响的方式不同,或者说是恰恰相反。
末日让他从人类获得了精神体,而对于本体是一只小鹿的辛茸来说,这股力量则让他拥有了人形。
但是只有在离开扶桑精神图景后,辛茸才能幻化成人。如果他一直待在里面,就会永远保持鹿的模样。
他们相遇已有三十年。漫长岁月里,他几乎将辛茸完全禁锢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辛茸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扶桑一直知道自己自私的,可是发自内心来说,他就是不想放手,不想让辛茸自由。
他想要辛茸一直都只做他一个人的小鹿。
可是事与愿违,毒素蔓延越发厉害,绿意盎然的草地渐次枯萎,一开始,辛茸还能四处自由觅食,再到后来,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扶桑只好爬上最高的山,为辛茸摘下那里的草莓。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直到草莓也越来越少,扶桑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已经时日无多。
总有一天,毒素会彻底侵入他的根基,到了那个时候,就连刚刚发出的嫩芽都会带着毒。那样的世界,他不能再让辛茸留下。
于是他只能让小鹿离开这里,获得自己的人形。
自从辛茸变成人形,二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也不知道是扶桑刻意的疏远,毕竟辛茸变成了人,自己和他的相处方式不可能还和以前一样;还是随着年龄增长,辛茸的确不再像从前那么粘自己,两个人之间平白无故多出不少距离感。
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往他怀里凑,紧紧抱住不放,还是自辛茸化成人后的头一遭。
扶桑心底的忧虑逐渐被巨大的满足感替代,他没忍住,低下头,在辛茸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怀里的人原本还挨挨蹭蹭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怔了片刻,从他怀里慢慢挣开,抬眼望向他。
扶桑心口猛地一紧,下意识想要解释,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无措。
辛茸垂下眼帘,没有开口,目光游移片刻,落在床头的木篮上,伸手拿过来。
他从篮子里取出一颗草莓,放在掌心打量良久,再抬头时,扶桑正看着他。
辛茸眼眶发酸,眼睛疼得厉害,他想要克制,却再也忍不住。
就这么当着扶桑的面,一滴豆大的泪水,沿着睫毛滑落,落进木篮里,啪嗒一声消失,与草莓上的露水融为一体。
扶桑的目光追随着那滴泪,直到它消散不见,再抬头时,看到辛茸更多的泪水簌簌而下,在那张雪白的脸上留下凌乱的痕迹。
扶桑整个人都傻了,心慌得不知所措,只能伸手托住那张湿漉漉的脸。
虽然辛茸的性格是娇气些,可是也只在很小的时候才会呜咽几声,之后受了委屈,往往都是一蹄子给扶桑踹过去,然后扶桑就会乖乖投降,什么都给。
变成人后,辛茸就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几乎不怎么掉泪,更别说此刻这样泣不成声。
扶桑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辛茸的眼泪刚一涌出,就被他的大拇指给擦没了。
“对不起……”他慌乱无措,喉咙里挤出一句道歉,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由头,“别哭,好不好,别哭了……”
辛茸静静看了他一阵,忽然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只是嘴唇和嘴唇的触碰,安静,干燥,蜻蜓点水,却持续了很久。
直到辛茸发现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这才退开,看见扶桑整个人僵住,眼神石化般盯着自己。
“你……”扶桑开口,声音有些颤,“你中毒了?
辛茸:“……”
……你才中毒了。
好吧,扶桑是真的中毒了。
“让我看看。”扶桑神情紧绷得厉害,眼里满是担忧,半点不像开玩笑。
辛茸被看得无语,只觉得回到现实世界后,这人比以前更不解风情。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
破罐子破摔,他再次凑上去,比刚才更急切。舌尖在唇瓣外面游移试探了好一圈,却始终找不到进入的缝,急得他拍了扶桑一下,瞪着他,气急败坏。
“张嘴啊你。”
扶桑终于机械地张开了口。
辛茸深深地叹了口气。
“……笨死你算了。”
然后,再次将唇齿覆了上去。
嘴唇上传来的是有些干裂而粗糙的触感,但是却很让人舒服,安心。
一切戏剧得近乎荒唐,未来的不确定和危险依旧悬在头顶,甚至辛茸还来不及想清楚之后该怎么办,该怎么给系统交差。可此时此刻,他只想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把所有的心意都放肆地倾注在这个吻里。
稍稍分开时,扶桑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木然。
“怎么了?”辛茸眨眼,语气明显带着不满,“不愿意?”
“不是,”扶桑回答得很快,嗓音却更哑了,“只是……你会不会觉得……”
“觉得什么?”
扶桑的嗓子变得更加干涩:“……觉得我变态。”
“为什么?”辛茸脱口而出,“是我先亲你的,要变态也是我。”
“不一样,”扶桑看着他,“你比我小,我不应该……”
话音还没落,辛茸已经再度贴上来。
这一次要激烈许多。
辛茸能感觉到对方从一开始被他牵着鼻子走,小心学习着他的动作,再到后来,终于渐渐沉浸其中,可是动作还是比自己笨拙生疏许多。
辛茸心里忍不住偷笑。
毕竟自己已经是谈过两个世界恋爱的人了,可以算得上是经验丰富,面对如今还是愣头青的扶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能扬眉吐气。要是此刻还是只小鹿的模样,一定会昂着脖子,眼神睥睨地看人。
好好见识见识情场老手的实力吧,谁让当初某人把他的嘴咬得又红又肿,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等到心满意足地亲够了,辛茸才稍稍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你……”扶桑话到嘴边,似乎难以启齿,脸色却一本正经,“这些,谁教你的?”
辛茸看着他精彩纷呈的表情,一下子就知道他正满脑子胡乱脑补着什么戏码,但他一点也不打算澄清,只想好好逗逗他。
“觉得我很会啊?”
他笑得纯真,嘴里却吐出和纯真完全沾不上边的话。
扶桑被问得一噎,干咳一声:“……”
辛茸笑得纯真,嘴里却吐出和纯真完全沾不上边的话。
扶桑脸色瞬间沉下来:“两三个?”
“嗯,”辛茸一本正经地点头,唇角却怎么都压不住笑意,“一个是命运多舛的帝国贵族真少爷,还有一个是未来可期的乐坛巨匠,还有——”
扶桑的表情变得难看:“什么乱七八糟的。”
辛茸心里早已笑开了花,偏偏表情还维持着一本正经:“你不信算了。反正白塔里那么多人,又好看又年轻,尤其是水战队的哥哥们,性格都特别——唔……”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压进床板。扶桑俯身逼近,阴沉的目光将他彻底笼住。
“所以啊,”辛茸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在他胸口,戳一下说一个字,“你就是假、正、经。”
话音刚落,就看见扶桑眸光骤然一动。
辛茸深处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说,喜不喜欢我。”
“……喜欢。”扶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是哪种喜欢?”
扶桑怔住。
哪种喜欢?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从失去家人,自从脑子里闯进一只小鹿,他的世界就一点点被占据,理所当然地围绕着辛茸转。
至于什么时候感情发生了变化,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
或者严格来讲,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自己对辛茸到底是什么感情。
对于一个成年之后的人生都被战火和血腥填满的哨兵而言,人类感情的边界早已失去意义。他只知道,除了人类存亡,他的心里就只剩下这一只小鹿。
辛茸是他的亲人,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孩,是压在他肩上的责任,是迷迷糊糊闯入他的世界的小鹿,突兀地为他的生命带来唯一的亮色。
他不知道离开辛茸,自己还能剩下什么。于是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牵挂,全都无条件地汇聚在他身上。
辛茸是他所有人类情感的载体。
他对辛茸的感情是一个不设限的抽屉。辛茸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而现在,扶桑低头看着辛茸,目光落在他亮晶晶的眼睛和水润的嘴唇上。
他明白,辛茸现在想要的,是一个吻。
于是他用一个吻代替了所有回答。
第86章 末日庇护所(9)
经过几轮梳理,扶桑状态逐渐稳定下来,终于能重返前线。但辛茸并没有掉以轻心,仍然坚持要留在他身边。
他还没从白塔毕业,按规则并没有上前线的资格,但他惯会死缠烂打,硬是磨着祝融和玄冥替他说情,三番五次软硬兼施,把前线上下都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人心所向,终究还是将扶桑这个犟骨头说动了。
只不过他仍然不被允许与扶桑并肩作战,只能守在营地等他回来。
在战地的高压环境下,辛茸的向导技能飞快成长,再加上他和扶桑之间的匹配度一直很高,扶桑从他这里得到的舒缓,是任何药物都无法并肩的。
然而,随着精神梳理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与日俱增,维持的效果却越来越短暂。这意味着毒素蔓延进展的速度,已远远快过他变强的速度。
辛茸不得不承认,事情比他想象中复杂。努力、执着、天赋,这些加在一起,都还不足以换来扶桑的安然无恙。
扶桑的精神体是一片森林。毒素潜伏在泥土与根须里,藏在病恹恹的草木间,再借着新生的植株蔓延出去。要想斩草除根,谈何容易?
辛茸所能做的,只有感知到哪里有毒,就去清理哪里。他可以飞快奔跑,可以熟练铲除一切目之所及的毒素,可那些埋藏在土地深处的,他根本触碰不到。
于是治标不治本。往往才将整片林子净化干净,不出几日又死灰复燃。
扶桑的精神体太过特别,想要真正解毒,得从源头入手,以另一股足以匹敌的力量渗入泥土,与毒素正面交锋。
那天,辛茸在医疗室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医生们却摇头叹息,他们并不是没想过类似的方案,只是,精神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难关。
一个人的精神图景可以无限逼近现实世界,两个世界的造物也确实可以彼此流通。就比如辛茸在现实世界中,仍可以吃到扶桑从精神图景里摘来的草莓。
但这种流通并非毫无限制。
草莓被他很快吃掉,自然感受不到时限问题。可如果换作解药,要撒遍整片土地,这就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往往还没等到解药来得及真正和毒素对抗,药效便已经消散。
“也就是说,问题在于药物在精神世界里存活的时间不够长?”辛茸听完医生的解释,追问时目光极为专注,努力剖开问题的症结,“那如果有一种药,能在精神图景里存在得足够久,就能和毒素抗衡,是不是?”
“理论上是这样,”医生沉吟片刻,仍旧摇头,“这些年我们不断尝试延长药物的活性,但很遗憾,我们要战胜的敌人,并不是我们自己。”
辛茸很快明白了医生的意思。
扶桑体内的毒素,本就是生长在精神图景的造物,在那个世界里,不会衰败、不会失活。哪怕人类用尽手段延长解药的活性,也只能无限接近,却仍无法完全与之匹敌。
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役。
辛茸陷入沉默,脑子仍在飞速运转,绞尽脑汁地推演所有的可能。
忽然,门外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
嘈杂的人声里,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线,心口一紧,径直冲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扶桑正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刚从战场回来,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怀里还抱着头盔,见辛茸疾步朝他奔来,唇角却还勾了勾,下意识抬手。
“怎么跑到医疗室来了?”他自然地把人揽入怀里,低声问,“哪里不舒服吗?”
辛茸摇了摇头,声音紧绷:“怎么回事?”
明明三天前才给他做过精神梳理,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复发。可扶桑没有回答,辛茸只能转头去问随行的士兵,从他们口中才知道,刚刚他们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鏖战,扶桑消耗过大,才会支撑不住。
等人群散去,辛茸将人带回房。扶桑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把脑袋埋在他肩头,从中汲取些许安抚。
两人静静依偎着,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扶桑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见辛茸垂着眼,神情萎靡,整个人蔫蔫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在辛茸嘴角,往上挑了挑。
辛茸把他讨嫌的手给甩掉,再次把头埋下去。
“嘴角快耷拉到地上了。”
“……”
扶桑又凑近了些,语气带笑:“都不好看了。”
辛茸抬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烦不烦。”
就是这短短一抬头,就被眼疾手快地捏住下巴,然后双掌把他整张脸箍在掌心里,捏得他的脸颊不受控地鼓起来。
辛茸满心窝火,脸颊鼓鼓囊囊,嘴巴也嘟着,说不清是本来就委屈,还是被眼前这个讨厌鬼捏出来的。
“说吧,”扶桑笑意更浓,“谁惹我们茸茸生气了?”
辛茸眼尾一斜,冷冷睨他,看见他那副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胸口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难受。
半晌,他含混开口:“才过去三天。”
扶桑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哎,还以为多大事呢,”扶桑轻声笑了笑,“这种事,谁能说得准。”
上次为他做过精神梳理后,辛茸感觉良好,自信满满地断言至少能撑一周。结果不到三天,毒素便再次淹没了扶桑的精神图景。
要么是他预测失误,要么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无论哪种,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才让扶桑受苦。
正难受着,额头被很轻地摸了一下。
“我们茸茸已经很厉害了。”
辛茸抬眼,不屑地嘁了一声,心口却因为这句话微微雀跃,忍不住反问:“真的?”
“当然,”扶桑再次肯定,“别人哪有你这样的悟性?这么快就能独立完成复杂的精神梳理。”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辛茸身上,掩不住的骄傲与欣慰。
可这份目光,却让辛茸心口更沉重。
还是不够。
哪怕比很多人都更厉害,哪怕他拼命努力想成为优秀的向导,可扶桑的状态依旧一天不如一天。
为什么……他就不能更厉害一点呢?
随着在这个世界待得越来越久,辛茸对于过去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他曾无数次看着扶桑带着一身的血迹和伤痕从战场归来,那时他还不知道扶桑体内潜藏着毒素,却依旧痛得心口生生揪紧。
有一天,他对扶桑说:“我要做一个向导,和你并肩作战。”
辛茸这才想起,自己当初想成为向导的初衷。既然如此,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扶桑被毒素侵蚀。
像往常一样,他将额头贴上去,熟练地进入扶桑的精神世界。
奔跑间,他化作一只小鹿,穿梭在树影与草木之间。感到一种宁静,仿佛回到最熟悉的家园。毕竟,他的记忆深处,他的成长轨迹,都与这里息息相关。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辛茸是先有了精神体,才衍生出人形的。
那么他自己,不就是精神世界的造物吗?
那天,他在森林里奔跑了很久,心底渐渐浮现出一个大胆到近乎冒险的计划。
辛茸呼唤出系统。
系统曾告诉他,实施复仇计划前必须提前备案,以便于系统将全过程完整记录在案,作为他最终完成任务的凭证。一旦通过认证,就会以这段时间线替换掉旧的时间线,成为唯一的、新的现实。
备案完成的提示音响起,系统接着说:【接下来请依照计划执行。再次提醒,务必慎重行事,如果任务失败,将没有重来的机会。】
辛茸抿唇,半晌才低声问:【……那如果任务失败,会怎么样?】
【任务失败有两种判定方式。第一种,是宿主在任务中意外死亡,那么你会直接死亡。第二种,是超过时限或消极怠工,一旦被系统察觉,你会被系统直接抹杀。无论何种方式,一旦新时间线生效,都不可逆转。请问还有疑问吗?】
辛茸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没有了。”
【好的,预祝你成功。】
之后的日子,辛茸依旧留在前线。
扶桑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从最初一次梳理能撑好几天,到如今几乎每天夜里都要进行一次,每次一耗就是几个小时。
起初,辛茸还能任劳任怨,可时间一长,藏不住的娇气性子就渐渐露了出来,每次精神梳理到一半,都非要闹着扶桑给他摘草莓吃。
可现在扶桑的精神图景早已满目疮痍,寸草难生,为了摘到草莓,每次扶桑都得费力攀上高山,才能寻到几颗零星的果实。
即便如此,辛茸还要嫌弃味道寡淡,不够好吃。
“我不管,”他鼓着腮帮,眼尾泛红,“我就这么一点要求,你都不肯满足我。”
于是扶桑只能一次次攀上山岭,把那几颗味同嚼蜡的草莓摘回来。可辛茸嘴里的抱怨还是不不停。
“怎么这么久啊,”他拉着扶桑的袖子,“要不,我们找个近点的地方种吧?”
扶桑的脸色明显为难。
“试试嘛,”辛茸眼睛亮晶晶地央求,“我是真的很想吃草莓啊。”
其实扶桑很清楚,现在他的精神世界能种出草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在辛茸如此恳切的目光下,他还是应下了。
于是,他尝试在各个角落种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某天,在精神世界的中心湖泊边缘,终于培育出一株勉强存活的藤蔓。
那株草莓藤,就这样成了唯一的新生绿意,被小心翼翼地护在湖畔。
辛茸把它看得比什么都宝贝,还郑重其事地警告扶桑:“你要是敢靠近我的的草莓藤,我就一辈子不理你。”
就这样,湖畔的草莓藤渐渐茁壮,像生出了对毒素的抗性,枝叶日渐繁盛。
辛茸的计划,也终于迎来了时机。
他早已准备好了一种能对精神体造成致命伤害的剧毒。和扶桑体内潜伏的毒不同,这种毒素毒性虽烈,却难以隐藏,很容易被察觉和防御。如果想成功侵入,只能在对方彻底放松、毫无防备的时候。
而这对于辛茸而言,再合适不过。
他能自由出入扶桑的精神图景,被无条件信任。况且如今扶桑日渐虚弱,就算真有意外发生,也不会有人怀疑他。
于是某个夜晚,在例行的治疗中,辛茸将毒药投进湖里,然后在心底呼唤:【系统,我的任务完成了。】
耳边传来一段白噪音,他屏息等待。
随后,听见系统说:【恭喜宿主,任务已完成。】
辛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他成功了。
他蹲在湖畔,凝望着水面看了许久。湖水里倒映出的自己是一只小鹿,眼睛清亮,毛发雪白,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坐着,风吹过,湖面轻轻荡开涟漪。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茸茸。”
一切与记忆里的场景惊人地相似。他在湖边徘徊,扶桑循声而来。
辛茸立刻变回人形。
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和他好好说最后几句话,好好告别。
“在干什么?”扶桑问他,语气非常平静。
辛茸随口撒谎:“我……我就是来看看草莓长得怎么样了。”
“才这么一会儿,哪能这么快就结果子,”扶桑笑了笑,“看把你馋得。”
“……也是。”
“走吧,去树屋里休息会儿。”
他伸出手,掌心宽大而冰冷,将辛茸的手牢牢包裹。
辛茸顺从地被他牵着往前走,经过草莓藤时,不经意看了一眼。本来只是随意一瞥,却猛地怔住。
草莓看起来……不对劲。
藤蔓萎靡,叶片垂落,最显眼的是,旁边的泥土像被翻动过。
他正疑惑不解,下一刻,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四周参天大树的叶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凋落,风卷起黄沙,天地间像骤然陷入一场浩劫。
是毒素起作用了?
可是……
不应该啊。
他不是已经——
辛茸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眼底的血色一点点涌出。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因颤抖而嘶哑。
扶桑垂着眼,唇瓣被咬得泛白,没有开口。
辛茸在这一瞬明白了一切,却还是不愿意相信。
“你毁了草莓藤,是不是?你、你为什么……”
当初他闹着要扶桑在湖边种下草莓藤,却趁他不注意,偷偷将藤蔓跟自己的精神体绑定。
之所以草莓能茁壮成长,正是因为有辛茸的精神力在为它庇护。
等到根须深扎,与湖泊紧紧相连,一旦湖水被毒素侵蚀,草莓藤就会率先吸收所有毒素,再传到自己身上,让他遭到毒素的反噬。
这样,辛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系统,让系统以为他只是任务意外失败,自己因毒素而亡。新的时间线会取代旧的,扶桑就能好好活下去。
如此一来,他就能永远留在扶桑的精神世界里,化作土壤,化作溪流,化作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无处不在,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是辛茸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可如今,藤蔓被破坏了。
毒药没有如预期地反噬到自己身上,反而真真切切地侵入了扶桑的精神世界。
“笨,”扶桑走近,握住他颤抖的手心,“就准你有任务,我就不能有了吗?”
“任务……”辛茸怔怔地重复,“什、什么任务。”
“你真是我的幸运星,”扶桑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排队的时候,你不是祝我下个世界任务顺利吗?”
辛茸怔住,喉咙哽得发不出声。
“借你吉言,”扶桑眼底浮起一抹轻笑,“我成功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