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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晏林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跳楼


    “夏一!”白靳澜眼底一片猩红,他垂在身侧的手腕在颤抖,他从得知自己因为犯蠢而把夏一独自留在医院的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就持续高度紧绷,现在,他更是紧绷到了极点!


    林君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一把将匕首抵在夏一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揪住床单,直接塞进夏一嘴里,做好一切后,他慢慢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系床单,夏一试着说话,可那床单塞得太严实了,他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声。


    “你放开他!”白靳澜怒吼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匕首的刀尖距离夏一的皮肤,不过分毫之间,大动脉那么脆弱,只要那人轻轻划下去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小白总,严叔和刘岩都在你手里了,我认栽,我承认,这其中有我的手笔,可我毕竟没有直接参与,夏一我还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不,你想多了,严叔交给法律处理,至于刘岩……她已经去世了。”


    刚才还气定神闲的林君,刹那间,他的神色有片刻狰狞,但只有那么几秒,快到让人以为那不过是错觉。


    “哦,这样啊。”说着,林君耸耸肩,似乎很是无所谓,他抬起头,“白总,我的要求很简单,把我和聪聪送出国,我们会老老实实待在国外,绝对不烦你,只要白总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说到做到。”


    “我会把你送走,但是聪聪不行。”


    林君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靳澜,半晌后,道:“为什么?”


    “刘岩死前嘱托过我,聪聪由我来照顾。”


    “我是他的亲生父亲!”林君低吼。


    “如果不是因为你不能再生育,你会要他吗?”白靳澜眯起眼,语气透着不耐烦。


    “但我现在要他,我是他父亲,他既然没了母亲,就该归我!”


    顿时,屋内一片沉默。


    白靳澜定定地看他片刻,而后点头,道:“我答应你,放你们离开,你放开夏一,把刀离他脖子远点儿!”


    “我不放心你!我需要一大笔钱,现在,你把钱给我,我把人还你。”


    “行。”白靳澜答应的很爽快,他的眼睛始终放在林君手中的刀上,“我该怎么把钱给你?”


    林君很快地说了几串数字:“我不要太多,就十个亿,你想办法转到这张卡上,钱到账,我放人。”


    白靳澜舔舔唇,眼睛仍旧没离开那把刀:“阿迪,过来。”


    闻声,阿迪赶忙小跑过来,脸上全然没了平时的吊儿郎当。


    “按照他说的,把钱汇过去。”


    “白总,咱们的资金……”


    “汇过去!”白靳澜打断道。


    夏一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慢慢捏紧,逼出青筋。


    十个亿,他的命在白靳澜看来真的值十个亿吗?他不敢赌。


    如果白靳澜戏耍林君,那么自己一定是第一个遭殃的,他记得很清楚,这间病房的窗台边是一个大花坛,如果他跳下去,大概率不会死,虽然可能会残疾,但至少还有命在。


    可如果把赌注都压在白靳澜身上,自己死的概率更大。


    他不想做白靳澜犹豫的选项之一,求他人,不如求己。


    白靳澜,我不敢用自己的命和你赌。


    哪怕你真的想救我。


    阿迪看了眼夏一,又看了眼白靳澜,叹口气,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办事。


    “十亿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你先把夏一松开,我给你当人质。”白靳澜始终不放心林君,他担心那把刀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挥向夏一!这个风险是他不能承受的。


    林君想了想,同意了。


    他慢慢把夏一的双脚上的绳子解开,双脚刚一得到解放,夏一神色一变,他猛地一踢,林君踉跄半步,待要再抓住夏一时,夏一已然跳上窗台,而后在林君即将抓到他的前一秒,跳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夏一早就跳下去了,就像早有预谋一样迅速。


    白靳澜率先反应过来,在夏一跳上窗台的同时,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下来!”


    可还不等他跑过去,夏一就已经跳下去了。


    他趴在窗台边朝下看,夏一面对着他,双眼睁着,却没有神。


    白靳澜拔起双腿朝着楼下跑,他的双腿都在发软、打颤,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刚才夏一看他的那一眼。


    夏一的那一眼太决绝了,就像是刘岩死前看他的那一眼一样。


    夏一掉在了花坛里,白靳澜几乎要站不稳了,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花坛,整个人狼狈得不像样子。


    夏一的肤色本身就白,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成了透明的颜色。


    白靳澜忽然不敢靠近了,他慢慢爬向夏一,看着夏一的胸膛忽起忽落,呼吸间断不续。


    半晌后,夏一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他费力地蠕动着失去血色的双唇,声音微乎其微:“手——手机——”


    白靳澜赶忙拿起他的手机,因为手抖,他甚至拿了好几次,才勉强拿起来。


    可等他再看向夏一的面庞时,他已经闭上了双眼,呼吸微弱到近乎没有。


    一瞬间,一声悲恸的“夏一”响彻天际,如泣血一般让人心碎不已。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那样绝望的呼喊,犹如梦魇。


    白靳澜疯了一般捂住夏一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淌,夏一的心跳越来越缓慢,连带着呼吸都在放缓。


    阿迪匆忙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向来不可一世的白靳澜哭的像个孩子似的,他双眼猩红,绝望地吼道:“叫救护车!”


    阿迪只愣了几秒,就立马回过神,他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直到上了救护车,白靳澜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双眼通红,两只手紧紧握住夏一那只沾着血的手。


    恍惚间,阿迪很感慨,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夏一的名字从老板嘴里说出来时,是那么嘲弄。


    那时候,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多么意气风发啊,他得意地告诉他,你去想办法接近他男朋友,成功了,我自然能拿下他。


    拿下他。


    当时白靳澜说的那么自负、傲慢,阿迪一直以为老板追着夏一不放,不过是年轻时的执着和不可一世的傲慢,让他无法接受被“甩掉”的事实,毕竟,白靳澜曾经是那么洋洋得意。


    可现在,阿迪看着白靳澜悲痛欲绝的表情,他竟然对这位天之骄子萌生出一种名为同情的情愫。


    真正放不下的人,其实一直都是白靳澜。


    夏一被送进急救室时,阿迪慢了几步,他看到医生在询问白靳澜关于夏一如何受伤的事情,白靳澜当下没回一句话,只是肩身不断在向下垮,他忽然抹了把脸,沉沉地、沙哑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目前仍有生命体征,但是……谁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靳澜甚至没站住,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迪不由得在心里为医生捏了把汗,他以为白靳澜会愤怒的质问医生,可白靳澜没有,他只是身形不稳地倒在长椅上。


    急救室的灯亮着,三个小时了,依旧没有任何好的消息传来。


    医院的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白靳澜久久地坐在长椅上,昏黄泛白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手肘抵着膝盖,一手紧紧握着夏一的手机,另一只手里握着自己的手机,贴在耳边,和那边说话。


    电话那头,是他爸爸。


    “嗯,对,我男朋友,我想跟您那边的医生聊聊。”


    “……”


    “我在h市。”


    “……”


    “jeo医生带队——最早就只能明早吗?今晚可以吗?费用我出,多少都行。”


    “……”


    “对,我还在国内,”白靳澜的喉结滚动一下,“我答应您,爸,我没求过您什么,您说什么我都答应——好,我会尽快回国。”


    挂段电话后,白靳澜眼神空洞而呆滞地望着“抢救”两个字,宛若心碎魂消一般,唯有脸颊上仍旧未干的泪痕,能证明他的灵魂尚且存在于皮囊中。


    半晌后,他垂下头,紧紧皱起眉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夏一的手机,夏一不可能把一部没有任何线索的手机交给他。


    夏一想告诉自己什么?


    当晚,夏姗就来了,她的步伐迅速,直奔急诊室大门。


    白靳澜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叫了声“阿姨”,夏姗没理他,奔着医生去,语气很快地说着什么。


    白靳澜只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朝着夏姗走去,夏姗猛地回过头,瞪着他,视线交错不到五秒,她抬起手,指着白靳澜,道:“我儿子是为了你才跳楼的?”


    “夏阿姨!这纯粹是意外!”后面跟着的是廖端,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夏姗的手,被甩开了。


    “阿姨,对不起。”白靳澜认下了,他知道,此刻最好的方式是否认,可他不想再说谎了。


    夏姗一噎,她犹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一腔怒火无从发泄。


    她垂下的拳头在发抖,绝望和愤怒席卷而来,她怒瞪着白靳澜,道:“我儿子……怎么就遇上了你?”


    就在僵持之时,手术室的门咔一声打开了,才让夏姗冷静下来,白靳澜立刻看过去,医生问一声谁是家属,夏姗先他一步应答道:“我是孩子的妈妈。”


    白靳澜死死盯着医生的脸,不放过对方脸上的任何一个微表情。


    “您先冷静,”医生抬起手,“病人伤到了头,但身体其他地方倒是并无大碍,具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个我们还不好下论断。”


    闻言,夏姗情绪激动地握住医生胳膊,道:“医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三天,或许五天,或许……”医生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家属多陪陪他,多说话、互动,说不定就醒过来了。”


    廖端猛地攥紧手,他的心脏也跟着一紧。


    他偏过头看向白靳澜,白靳澜面无表情地盯着医生的脸,他的双眸骤然失去往日的神采,仿佛一个绝望的黑洞一般,没有任何生机可言。


    第72章 别再见了


    夏姗转过头,她看向白靳澜,就在她的手快揪到白靳澜衣领的时候,廖端眼疾手快地揽住夏姗的肩膀,夏姗目光狠厉地看着白靳澜,手里的包猛地甩到对方肩膀上,发出很闷、很重的一声响:“你这个扫把星!”


    白靳澜别过头,包上的金属链条刮过他的胳膊,顿时刮出一道血痕,白靳澜没躲,硬生生挨下这一下。


    “谁都管不了你了,是吧?!你爸知道你是个同性恋吗?!你自己走歪路,为什么要带上我儿子!?他还这么年轻,被你毁了!他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他现在连命都要搭上!”


    “阿姨!”


    夏姗不听,她现在绝望极了,她以为儿子已经好了,可为什么又和白靳澜纠缠在一起!?就是因为这个人,他的儿子连命都不要了!


    “我儿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要你这个小兔崽子给他陪葬!”


    廖端看着白靳澜心如死灰的表情,心想,如果夏一出了什么事儿,不用您动手,白靳澜自己就会去陪葬了。


    他不可能原谅自己。


    夏姗声嘶力竭地朝他撒气半个小时后,终于累倒了,她皱着眉看向病房,白靳澜站在走廊拐角,垂头听着医生讲话,时不时点点头。


    他听医生说,夏一可能醒不过来了,也可能今晚就醒过来。


    他甚至没有勇气问医生,夏一能醒来的把握有多少。


    因为他害怕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不敢。


    夏一出手术室的时候,因为头部受伤,他的脑袋被圈上了一大圈纱布,手腕上插着各种管子,面无血色,像是安静、没有生机的瓷娃娃。


    那么脆弱、易碎。


    而这一切都是白靳澜造成的。


    白靳澜仍然能感受到自己手掌心上,夏一鲜血的温度,在夏一合眼前,他目光沉着地看着自己,他的眼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困倦。


    他被推搡到后面,透过肩膀的空隙,他看到夏一白皙的手,它们是那么修长、漂亮,无数个夜晚,它们在白靳澜的后背上抓挠出鲜红的血迹,现在,它们无力的垂下。


    白靳澜红着眼眶,看着被推远的夏一,时间似乎静止了,唯独夏一决绝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在他面前闪过。


    他多想追上去,然后抱住夏一,告诉夏一,他永远都不会放弃夏一,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夏一。


    他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白靳澜从不相信神明,此刻,除了向神明许愿,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如果真的有神,我愿意放弃全部,只为换夏一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


    白靳澜慢慢弯下身子,他的心脏太痛了,痛到让他无法呼吸。


    他造的孽、种的果、结的恨,全都报应在了他的爱人身上。


    而这,恰好是他最大的报应。


    ……


    夜晚,夏姗在病房里看守夏一,她当然知道白靳澜就坐在门口,她故意把门关严实,似乎在置气。


    廖端回来的时候,白靳澜正垂着头在手机上敲什么,屏幕的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着有几分肃杀。


    他轻声喊了句靳澜,白靳澜应声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你有充电宝吗?”


    趁着问的工夫,他又在手机上输入一串密码,是夏一的门牌密码,还是错误。


    手机只剩百分之七的电量。


    “有,”廖端急匆匆把充电宝找出来,递给白靳澜,“这是夏一手机?”


    “嗯,你能想到他会设什么密码吗?”


    “夏一生日,银行卡密码,身份证后六位,家人生日,学号,邮政编码?”


    “都不对。”


    “或许,是你的生日?”廖端迟疑地说道,“你试过吗?”


    闻言,白靳澜苦笑一声,道:“怎么可能是我的生日?”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是已经试过好几个了吗,试试呗,万一对了呢。”


    白靳澜抿唇看着手机,他对这个想法根本不抱有任何希望。


    但不知是什么在驱动着他,鬼使神差地,他竟然破罐子破摔似的,真的决定试一下。


    密码输入,锁屏忽然划上去,露出备忘录页面,上面写着录音笔的位置。


    一切都来的那么快、那么不可置信,白靳澜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垂着头,看向手机。


    背影落寞。


    屏幕上明晃晃的映着白靳澜吃惊、错愕的表情。


    因为他没想到,密码竟然真的是他的生日。


    答案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却被困住了,就像当时认清自己的内心一样,明明他喜欢夏一,却偏偏要糊弄自己是出于什么该死的占有欲。


    白靳澜忽地笑了,眼眶通红。


    ……


    白靳澜联系阿迪去找录音笔,半夜的时候,阿迪回来,他看着老板憔悴的面容,心里既觉得对方活该,又不免跟着上火。


    自作孽不可活这几个字在白靳澜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阿迪走上前,伸出手掌,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条红绳,白靳澜慢慢抬起头,他一看到这条红绳时,神色一变,立马认出这条红绳的来历。


    “你从哪儿捡到的?”白靳澜一把抢过红绳,失态地看着对方。


    “和录音笔裹在一起,白总,录音笔我交给警方了,外加上你提供的其他证据,这一次严总可是凶多吉少。”


    阿迪当然知道白靳澜为了扳倒严总花了多少时间、精力、金钱,就连阿迪都不知道白靳澜到底是从哪里搜集到这些证据。


    这一次,严总再想翻身,可就困难了。


    若不是夏一出了这次事故,或许白靳澜不会下死手,可惜了,严总是真切地戳到白靳澜的心尖儿上,想活都难。


    阿迪看着白靳澜失神的样子,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他大着胆子问道:“白总,这条红绳,对于夏一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白靳澜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垂头看着这条红绳,像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阿迪升起的勇气忽然散了,他正要继续报告严叔那边的事情,白靳澜终于说话了——


    “这条红绳是当时在翠屏山的寺庙前,我送给他的,这条红绳其实压根就不是寺庙里卖的绳,我当时气恼他为了小男朋友把我自己丢下,就故意在山下买了两条红绳,想恶心他男朋友,还骗他说……”


    白靳澜的声音忽然哽咽住了,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很快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是气音一般微弱,半晌后,他才终于继续道:“还骗他说,那是我在庙里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我总是骗他。”


    “我骗了他很多次,他永远都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我总说他心狠、不懂爱,其实真正不懂爱的人是我,当我意识到他会牵动我的喜怒哀乐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我不可以有软肋,所以我费尽心思抓紧他,只要看着他、捏紧他,我就没有软肋了,我错了,我错的太彻底,我……”


    白靳澜低声呢喃着,与其说是在对阿迪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阿迪于心不忍地看着他,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连白靳澜这样薄情寡义的人都栽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拿严总的事烦他,他放轻动作转过身,朝着外面走去,给白靳澜留够疗伤的时间。


    白靳澜第一次找到黄伊松,是为了帮夏一洗清罪名。


    听清楚白靳澜的来意后,黄伊松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和夏一是情侣关系吗?”


    白靳澜点点头。


    黄伊松朝他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道:“当年,我以为夏一是为了拒绝女孩子,才编出他是同性恋这样的话,现在看来,他没骗我们。也是,夏一从不说谎话,是我不甘心罢了。”


    闻言,白靳澜也笑了:“夏一有时候诚实的伤人。”


    实话往往比谎言更刺耳。


    “夏一,是个很好的人,他心软、善良,你对他好,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会默默记在心里,他很少向别人敞开心扉,如果他愿意和你在一起,那说明他一定、一定非常信任你,他看上的人,一定不赖。”黄伊松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泪光,她低下头,半晌后才抬起头,只是声音仍然有几分哽咽,“你千万不要辜负他啊。”


    年少时放在心上的少年,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上人,现在,她要放下了。


    “我会的,我一定不会……辜负他。”


    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他了。


    黄伊松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故作开玩笑的语气道:“输给你,我不遗憾了。”


    白靳澜也跟着笑了笑,那时候的他,当然还不知道,就在几天以后,夏一成了生死未卜的模样。


    半夜时,夏姗从病房出来了,白靳澜依旧垂头坐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他闻声抬起头,低声叫了一句“阿姨”。


    夏姗满脸疲倦地低声道:“谈谈吧。”


    这个时间段,楼下的大厅人烟稀少,夏姗坐在第二排椅子上,她看了眼旁边的位置,道:“坐下说吧。”


    白靳澜犹豫几秒,坐下了。


    “阿姨,您身体怎么样了?”


    “夏一和你说了?”


    白靳澜没回答,其实不完全是夏一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调查出的。


    见他这副表情,夏姗心下已然明白个七七八八:“我儿子玩不过你,你虽然只比他年长几岁,可你的心智却比他成熟得太多了,孩子,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我太知道你们年轻人那一套了,现在要死要活地为了爱情抵抗天、抵抗地,恨不得与世界为敌,等你们年纪大了,又开始相看两厌,总觉得对方耽误自己。”


    “阿姨——”


    夏姗抬手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不用辩解,你们一一现在就处于要死要活、抵抗天地的阶段,等你们清醒过来,就明白现在的你们多愚蠢了。当然,我今晚不是为了和你谈这件事,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白靳澜抿抿唇,咽下那些想要反驳的话,老实地听着。


    “我不为难你,你现在可以继续留在医院,但是——从一一醒来那一刻起,你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也不要再来医院了,我不希望他再受到刺激,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73章 赌约


    白靳澜看着夏姗,一言不发。


    夏姗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忽然拽下发圈,浓密的头发顿时散开了,让她看起来更加疲惫,她的眉宇皱的很深,沉声道:“小白,我是位母亲,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儿子的?你体谅体谅阿姨,行吗?如果你们在一起有利无害,我不会阻拦你,可你也看到了,你强求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放过夏一,也放过你自己,行吗?”


    他放不下。


    他真的放不下,让他放弃夏一,不如杀了他。


    杀了他,也总比这软刀子磨人心来得痛快。


    夏姗偏过头,冷声道:“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阿姨,我不会辜负夏一,您相信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他,求您……”


    “白靳澜,你再逼我,我只能找你爸爸了,你别怪阿姨心狠,是你逼我的!如果让你爸爸出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夏一了,如何选择,你自己定,阿姨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说完,不等白靳澜回答,夏姗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决绝。


    夏一苏醒时,是三天以后,那是个晴朗的平常日,夏一一睁开眼,就听到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的骚动声,不重,但很烦。


    他先是动了动手指,而后才慢慢睁开眼睛,雪白的天花板登时落入他的眼目,紧接着,是夏姗、廖端、姥姥的脸,他们的嘴在动着,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夏一一句都没听清。


    他的眼珠转了转,始终没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人。


    夏一张张嘴,他想问问那人去哪儿了、录音笔找到了没?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静音模式。


    他感觉到一道视线似乎从外面投来,他想去看看,却看不到,他的视野已经完全被其他人占据,夏姗忽然贴近他,更是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一一,告诉妈妈,你哪里难受?”


    夏一很轻地摇摇头,他终于能说话了,只是嗓子沙哑的不像样子:“白靳澜呢?我有事情要问他。”


    夏姗抿抿唇,表情有些奇怪,半晌后,她才说:“他走了,你有什么事要问他?”


    走了?


    夏一愣住了,原来白靳澜不是躲起来,而是直接走了。


    夏一在医院足足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再没见到白靳澜,也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关于严总和其他人的后续处理结果,他都是通过廖端知道的。


    好在,事情有个还算不错的结尾。


    半个月后,他出院了,夏姗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他,姥姥则在他康复差不多的时候回到县城继续工作。


    姥姥仍然不愿意放弃她的诊所。


    刚回到家不久,他就接到黄伊松的结婚邀请函,是闪婚。


    刚接到的时候,他很震惊,只是问道:“你确定就是他了么?”


    黄伊松回的很快:“感情之所以叫感情,不就是因为它基于感性而不是理性,人总是要冲动一次的。”


    “你喜欢他吗?”


    这一次,黄伊松没有回答他。


    由于脑部后面缝针,夏一剃掉了后面的头发,他出门一般都戴着帽子,婚礼当天,每一位宾客的位置都是固定的,直到婚礼快要开始的时候,他旁边座位的主人仍旧没来。


    婚礼的伴奏曲是《幻想即兴曲》,这首歌其实不太适合用在婚礼上,曲子很急,倒是和闪婚相应和。


    看着黄伊松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慢慢走向新郎时,夏一真心替她感到高兴,这大概是最近一段日子,夏一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新郎新娘说誓词的时候,他旁边位置的主人才姗姗来迟。


    那人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西装,微卷的头发许久不打理,已经及肩了。他换了一种香水,闻起来飘着淡淡的玫瑰味,夏一连头都没转,他的视线仍旧在新娘子身上:“换的什么香水?”


    “无人区玫瑰。”那人轻声回答。


    “……”


    “聪聪,你最后怎么处理了?”


    “我打算收养他,现在正在走领养程序,他母亲去世、父亲坐牢,也没有其他的亲属,到时候我会把他送出国接受最好的治疗和教育。”


    “其他人呢?”


    “走法律程序。”白靳澜的话里含着笑意,“你放心吧,我是守法好公民,不会冲动。”


    “……谁问你了。”


    誓词说完了,夏一看着新娘新郎在台上接吻,然后准备扔手捧花。


    “我醒来那天,你为什么不在医院?”


    夏一问的很直白,连语气都没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捏紧。


    那人轻笑几声,叹了口气,回答道:“那天我就在病房门口,阿姨不让我见你。”


    “猜到了。”


    “我没有放弃你。”


    “哦。”顿了顿,夏一画蛇添足般加一句,“谁问你了?”


    “是我想告诉你。”那人笑了笑。


    话音刚落,手捧花咻地飞到夏一的怀里,不少站在新娘身后打算抢手捧花的人怔愣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就连夏一本人也没反应过来,一刹那间,他只听到一阵欢呼声和那人的低笑声。


    “爱神要眷顾你了。”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闻言,夏一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边唇角。


    有时候,你越是强求,就越是得不到,幸运总是悄然无声地降临。


    就像这束手捧花。


    敬酒的时候,黄伊松来到夏一他们这一桌,他们共同举起酒杯庆祝这对新人的结合,在一片吵闹的祝福声中,黄伊松笑着垂下头,用仅两个人的音量对夏一说道:“夏一,其实我没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句话是回答夏一几天前的问题。


    说完,黄伊松笑着抬起头,举起酒杯,落落大方道:“谢谢你们的祝福。”


    回去的路上,夏一正打算打车,忽然,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他面前,车窗缓缓降下,白靳澜偏偏头,道:“我送你一程。”


    “好。”


    “去哪儿?”


    “公司吧。”


    “这么快就回去上班?”


    “嗯,杨总太忙,顾不上这边的公司。”


    车上,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快要到目的地时,白靳澜才开口:“那档选秀节目,下个月就开始了,节目组想邀请你当导师,你怎么想的?”


    “我同意了。”


    白靳澜点点头,他又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我搬走了,我知道阿姨现在和你住在一起,她不太想看到我,我出现在她面前,容易刺激到她,阿姨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好在没有恶化。”


    “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联系我。”车子缓缓停在吉食音乐唱片公司前。


    “嗯,我先走了。”


    “等下,”白靳澜犹豫片刻,继续道,“今天下午你几点下班?”


    “六点半,怎么了?”


    “那正好,我今晚有个应酬就在附近,正好顺路带上你,怎么样?”


    对视片刻后,夏一点点头。


    白靳澜松了口气,连带着表情都变得放松下来。


    “下班见。”


    “下班见。”


    刚一进公司门,夏一被挂在大厅里的横幅逗得哭笑不得:社会没有遮荫树,唯有夏一降万物。


    横批:恭迎夏总出院回归!


    一旁的超大型海报上是夏一的照片,夏一看了半晌,觉得好笑,但也有点感动,他指着这副大海报说:“横幅你们随便处理,海报送我办公室吧。”


    对于夏一的康复归来,最开心的当属是杨铭,这几天,他连轴转,忙的脚不沾地,现在夏一回来了,他终于能喘口气歇息片刻。


    不过比起休息,他现在更好奇夏一和白靳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了,他哪里敢直接问。


    夏一先去杨铭办公室说复工的事情,杨铭走过场一般敷衍的鼓励几句以后,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之火,问:“我听说你是因为严总的事情才受伤的,你怎么还掺和进严总的事情里去了?”


    夏一眼神平静地看向他,不答反问道:“你是想问我和白靳澜的关系吧?”


    “嘿,我发现你有时候说话太直接了。”被这么直白地点出小心思,杨铭反而有些尴尬了。


    “你有话直说就行,这样还能省些沟通时间,他是我前男友。”


    “嘶——前男友啊,那现在是什么情况,白总想复合?”杨铭得寸进尺地问道。


    “可能吧,但是你觉得白靳澜这样的人在遭到接二连三的拒绝和打击以后,还会坚持不懈吗?”


    当然不会了,白靳澜这么要面子的一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被一直拒绝?


    别说继续追了,他不报复就不错了。


    当然,这话杨铭只敢在心底默默吐槽,自然不会当着夏一的面说出来。


    但是转念一想,看着白靳澜现在的架势,还真是挺模棱两可的,难不成,其实夏一是白少爷的真爱?


    豪门深情狗血戏码,想想就有意思。


    不过杨铭不敢妄下论断,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而且白靳澜这人性情多变、薄情寡义,谁知道他明天会是什么想法?


    “白总的事,我一个外人哪里清楚?”


    闻言,夏一笑了笑,道:“你想和我打个赌吗?”


    “什么赌约?”话题跳转太快,杨铭脑子里一头雾水。


    “我三个月之内拿下白靳澜,然后甩了他,我赌他会继续追我。”


    啊?


    杨铭的表情空白片刻,他脱口而出道:“认真的?夏一,虽然理论上来说,你和我是一边的人,但我觉得你这个赌约难度系数太大了……”


    夏一打断道:“如果我做不到,公司股份我全都给你,还免费给你打五年工。”


    虽然这个赌约听起来很荒谬,但是杨铭心动了。


    因为他的赢面太大了,以他对白靳澜的了解,白靳澜怎么可能在被甩了以后,还像条狗似的继续丢人现眼?


    杨铭沉默地看了夏一半晌,骨子里的商人血液随之觉醒,他忽然道:“你确定要赌吗?”


    “确定,你敢赌吗?”夏一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


    “赌!”杨铭一咬牙,应下了。


    夏一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杨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如果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夏一扶住门框,扭头一瞥,眼中划过和煦,他轻笑几声,道:“如果我赢了,我就原谅他。”


    第74章 爷爷


    下班时,外面飘起丝丝小雨,夏一坐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看到员工们有的伸伸懒腰准备直接离开,有的打算出去吃饭的,有的打算留下来加班。


    如果夏一没有勇敢点,及时跳出想要自我证明的怪圈,或许今天的他就没有机会来到吉食音乐唱片公司,更不可能收获到今日这般耀眼的成绩。


    夏一窝在老板椅里神游半晌,才站起身看向窗外,雨比刚才大了不少,他看着楼下停在公司门前的黑色迈巴赫,沉默半晌后,才终于打算下楼。


    那把黑色的伞被他留在楼上。


    夏一的身影刚出现在公司门口的时候,车上的白靳澜就举着伞大步朝他走来,那人罕见的穿了一身休闲服,自打离开县城以后,夏一很少见到他穿得这么休闲、清爽,好似一下子从职场上雷厉风行的白总变成了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套路人的白靳澜。


    “你等很久了吧?”


    “还好,饿了么?要不要先去吃饭,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锅店。”白靳澜将伞举在夏一的头顶,雨水打湿他的肩膀。


    “好。”夏一答应了,这倒是有些出乎白靳澜的意料。


    把夏一送到副驾驶、关好门以后,白靳澜绕过车头回到驾驶位,带着满身的水汽和寒气,他贴着窗户边,怕将身上的雨水沾到夏一身上。


    看着白靳澜肩膀上洇湿的地方,夏一移开视线,看向前方,道:“你这么坐着,开车不累吗?”


    闻言,白靳澜偏头一笑,道:“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有点不适应。”


    “……”


    车子启动,轰鸣声响彻,白靳澜开的很慢,两人似乎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还是白靳澜率先打破这片沉默:“想和我聊聊那天我去找严总后,你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吗?”


    夏一顿了顿,道:“行,我也想问问你关于刘岩的事情。”


    还不等夏一提问,白靳澜直接坦白:“严叔发了刘岩被绑架的照片,我去找他,发现被耍了以后,我按照照片的线索,找到了绑架刘岩的地方,刘岩当时就剩一口气,她把聪聪拜托给我,”


    说到这段往事的时候,白靳澜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不聚焦。


    忽然,他的胳膊被夏一握住,夏一轻声道:“不怪你,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白靳澜一愣,随即笑了笑,道:“到你和我说说了,我走以后,你就被他抓住了吗?”


    夏一摇摇头,将在医院发生的事情捡重点说一遍,白靳澜时不时点点头,在听到夏一干错利索的躺平没反抗时,他笑着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抗争到底呢。”


    夏一无语地撇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为什么要跳下去?”忽然,白靳澜问道。


    “因为……我不信任你,”夏一坦诚地说道,“我不敢把赌注完全下到你身上,而且——”


    夏一抿抿唇,说:“我早就观察过地形,我有把握摔不死自己。”


    “……”


    白靳澜没忍住,偏头笑了几声,可很快,他又叹了口气,道:“你差点把我吓死了,这几天我总是做噩梦,有时候是梦到刘岩,有时候是梦到你。”


    “梦到我什么?跳楼?”


    白靳澜瞥了他一眼,道:“梦见你摔傻了。”


    不,是常常梦见夏一永远陷入到沉睡,徒留他一人苦苦守着。


    “那还不如摔死了。”


    “别瞎说话……为什么把我的生日设成密码?”不知为何,问到这句话的时候,白靳澜竟然会产生紧张的感觉。


    “因为我以为你能猜到,当时我着急给你留线索,一时间没有想到更好的方式。”


    “可我差点没猜到,这真是我这辈子解过最难的谜了。”


    夏一笑了,开玩笑道:“我以为以你的自恋程度,你会一遍就解开。对自己这么不自信?”


    听到这句话,白靳澜久久地没回答他,半晌后,夏一才听到白靳澜用近乎没有的声音,沉沉道:“嗯。”


    夏一哑然失笑,他以为白靳澜会顺着自己的玩笑,懊恼地说,是啊,我怎么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可夏一没想到,白靳澜会这样干脆利索地承认,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卑微、不自信,这还是那个运筹帷幄、不可一世的白靳澜吗?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在白靳澜身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空气逼仄,夏一不自在地压低鸭舌帽,侧头看向窗外。


    “那条红绳你竟然还留着,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扔掉了。”


    “想扔来着,忘记了。”夏一声音冷硬地回答道。


    “你刚下手术台的时候,我特害怕,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其实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不后悔,但唯独关于你的事情,总是让我追悔,在你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回想,要是我当时能更机灵点,把你带上,或者干脆把你送走,你是不是就不会被绑架,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些苦,我要怕死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像那几天一样提心吊胆。”


    白靳澜忽然侧头看向他,眼底微微泛红,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在看到夏一醒来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从鬼门关走一趟的不只是夏一,还有他白靳澜。


    在那几天,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夏一真的再也醒不过来,那他就守一辈子。


    直到夏一醒过来,或者干脆陪着夏一去死。


    幸好,幸好夏一醒过来的,没有独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没有人告诉夏一,在他晕倒的那几天,白靳澜做了多少疯狂的事情,他用近乎暴虐、无人性的手段报复每一个对夏一动手的人,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他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一般,朝着每一个人发疯。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夏一,为了夏一,他原来可以做到那一步。


    这是爱吗?


    这一定是爱!


    因为白靳澜实在想不出人类还有哪一种感情能够驱动他变得不像自己,他现在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他要夏一,非要不可!


    “我知道。”


    白靳澜一愣,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夏一,对方也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夏一的神情是那么平静,宛如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稀疏平常,看着白靳澜怔愣的表情,他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于是笑着重复道:“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廖端偷偷和我说过。”


    白靳澜错开视线,抿唇道:“你——你不怕我吗?”


    “怕什么?恶人有恶报,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而且,他们的报应和刘岩的死比起来,压根算不上什么。我觉得——”夏一清了清嗓子,偏过头看向窗外,“我觉得你做得对。其他的事情我不评价,但这件事我支持你。”


    一股暖流顺着白靳澜的心底流淌,他的眉梢微挑,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夏一的。


    半晌后,手机铃声仍在响动,白靳澜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夏一,夏一表情微怔,这通电话似乎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白靳澜好奇地看向手机,这通电话的备注只有两个字——


    爷爷。


    夏一缓缓叹了口气,他接起电话。


    那边的声音很嘈杂,一瞬间,似乎有一万个人在夏一的耳边同时说话。很快,那边的杂音越来越小,或许是电话的主人去了安静的地方。


    “喂,是姚家的小孩吗?”


    “是我,您是?”夏一顿了顿,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他。


    “太好了,我刚才给慎之打电话……他没接,没办法,我只能打到你这里来了,我翻了好久的电话簿,还问了……”


    “我爷爷怎么了?”夏一皱起眉,打断对方絮絮叨叨的废话。


    “老姚他晕倒了,不过现在已经醒过来——哎,老姚,你别抢——”电话那头传来爷爷的声音,“是一一吗?”


    “是我,爷爷,您怎么了?”


    听到爷爷晕倒的消息,夏一猛地皱起眉,他的呼吸似乎都暂停一瞬间,记得上一次他接通这个电话,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那,这次呢?


    夏一突然有点不敢继续听下去了,他担心听到什么难以承受的坏消息。


    可是,他终究没办法躲过去。


    “是一一吗?爷爷没事,就是择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你李爷爷把我送到了村子诊所里,你还记得李爷爷吗?就是留着长胡子那个老头儿。”说到这,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


    听到爷爷语气正常,夏一终于勉强松了口气,应该没有大碍。


    “您现在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没事没事,小大夫说了,我就是稍微磕碰一点儿。他非得让我给家里人打电话,我都说不疼了,哎,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有责任心了。”


    “真的只是稍微磕碰到吗?”听到爷爷的话,夏一心里不免有些怀疑,爷爷年事已高,骨头本就脆弱,哪里经得起碰撞?若是治疗不得当,恐怕会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我带您去大医院做检查吧,您在医院或者家里等我,我现在就去村子里。”


    “你要来村子里吗?”爷爷的声音又惊又喜,丝毫没有刚才那虚弱的感觉。


    “嗯。”夏一看向白靳澜,说道,“麻烦你送我到车站,谢了。”


    白靳澜没有多问,他单手握住方向盘,猛地一打转,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啦的响声,随即,车头调转,开向车站。


    第75章 泥人


    “你学习忙不忙啊?”


    “不忙,还没开学,我也很久没去看过您了,正好去看看您。”


    “正好,菜地里的菜已经熟了,爷爷给你炖排骨汤喝,好不好?”


    “爷爷,您先别管我了,别乱动,我担心您伤到别的地方。”


    “几点的车啊,你还能找得到爷爷家吗,爷爷去村头接你吧,车就只开到村头。”


    “我当然记得您住在哪儿,您不用去接我,您好好休息就行。”


    “你上次来爷爷这里的时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可千万别忘了,进村子直走,有一排老杨树,和咱家院子里那棵树是兄弟姐妹,当年老村长种树的时候,我要了几棵树苗,只活了一棵……你走过七棵树以后,左拐,再走六棵树,就是爷爷家了,记着啊,别忘喽。”


    “我记得。”


    “除了排骨,你还想吃什么?爷爷再给你多做几道菜。”


    “爷爷,我吃什么都行,”说的越多,夏一心里的紧张感就越强烈,他现在恨不得立马飞到爷爷身边,“好了,爷爷,先不说了,我先去车站。”


    “诶诶,好。”


    白靳澜车子开的很快,转眼,车就到了车站。


    夏一轻声道谢后,急匆匆开门朝着车站跑去,白靳澜也开门下车,几步就追上了他,道:“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夏一摇摇头,一边大步朝车站迈进,一边用手机订购最早的车票。


    爷爷住在县城乡下的村子里,他只能先坐高铁回到市里,再坐客车回到村子里。


    “好,那你路上小心。”白靳澜的步伐慢下来,直到彻底停止。


    待夏一发现身边人消失时,他转回头,白靳澜站在原地,朝他笑着摆摆手。


    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远了。


    夜幕下,白靳澜单手插兜,动作看起来有几分慵懒,盈盈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夏一听到他说:“快去吧,别误车了。”


    ……


    直到凌晨,夏一才到达市里,最早的一班客车在清晨五点,夏一的精神很亢奋,虽然他颠簸一晚,却一点都不饿、不困。


    终于,他坐上了去村里的客车。


    市里人口本就少,清晨时间段的乘客很少,车里一大半位置都空出来,司机也不讲究位置号,乘客们都是随便找位置坐。


    夏一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手肘支撑在窗户旁,手掌顶着下巴,阳光被车窗上的隔热膜挡住,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看不清外面。


    陆陆续续的,车上一小半的座位被坐满,和那些从市里赶回村里的人不同,夏一靠着窗户,他没有行李,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司机从外面上车,他高声喊道:“有没有没检票的?还有两分钟就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夏一耳边:“你好,这里有人吗?”


    夏一一愣,他扭过头,表情还带着没来得及掩饰的错愕。


    白靳澜的唇角勾起笑容,他仍旧穿着昨晚的那身衣服,唯一不同的是,他拎了个很大的包。


    白靳澜将手臂搭在车座上,包被他挂在胸前,他高大极了,必须微微弯下腰,才不会顶到车顶。


    “白……”


    还不等他说完,白靳澜就自顾自地坐下了。


    “看来没有人,那我就坐这儿了。”


    “你怎么在这儿?”夏一惊讶的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夏一一噎,道:“你怎么来的?”


    “高铁啊,你的下一趟高铁。”


    “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你订票的时候我看到了。”白靳澜从善如流地回答道。


    夏一哑口无言,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到了市里以后要去哪里?”


    “我之前调查过你的家庭背景,当然包括爷爷家的住址。”白靳澜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对不起,那都是之前的事了,当时是我年轻不懂事,以后不会了。原谅我吧,好不好?”


    白靳澜认错得太快,倒是让夏一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夏一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我比你年轻多了,也没有你这么混蛋。”


    “你生气了吗?”白靳澜小声道。


    “有点儿。”夏一如实回答,他压了压自己的帽子。


    “帽子不难受吗?”


    夏一摇摇头,道:“开始挺难受的,现在已经适应了。”


    夏一多少有点外貌协会,他不愿意在人群中露出自己被剃秃的一块。


    说罢,夏一转过脸,轻轻合眼,道:“我困了,别打扰我。”


    白靳澜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就也靠在座椅上,道:“我也先睡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司机会叫我们吗……你会叫我的吧?嘶——一会儿到了,你不会为了甩开我,直接跳车走吧?”


    说罢,白靳澜看了看车窗距离地面的高度,随后放心的闭上眼睛。


    待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以后,夏一睁开眼,偏头看向白靳澜,白靳澜的眼皮底下一片乌青,神态间露出若隐若现的疲惫感,此刻他面容安静、毫不设防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惹人怜,那么无辜,和平日里那个插科打诨、处心积虑的白靳澜大相径庭。


    夏一怔愣地看他半晌,犹如偷窥一般,他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窗户上的隔热膜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撕掉一块,彼时,车子上路,阳光从缺口处照进来,投在白靳澜的左眼旁。


    白靳澜皱了皱眉,偏过头。


    夏一顿了顿,抬起手掌覆盖住那块缺口。


    阳光被挡在外面。


    忽然,他放在座位旁的手被抓住,夏一像受惊吓一般抖了一下。


    他朝着始作俑者看去,那人并没有睁开眼,却笑了笑,表情轻松、闲淡,他抓着夏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安心睡着。”


    夏一的心脏似乎空了一拍,紧接着就是有力而又奇怪的跳动。


    越往村子里走,道路就越颠簸,村里的土路在下雨天显得更泥泞,深一脚、浅一脚,让人无从下脚。


    村子里多数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自然也没人张罗着修路。要不了多少年,这里恐怕就要变成无人村。


    夏一清楚地记得,在爸妈没离婚的时候,他每年过年都要回这个村子,在他的印象中,爷爷是个很有趣的老头,会很多手艺,家里摆着许多夏一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后来爸妈离婚了,当然,离婚原因是“婚内出轨”,夏一被判给夏姗,夏姗要给他改姓。


    那是夏一第一次看见爷爷哭,那么要强、高大的男人,哭的像个孩子似的。


    他就差给夏姗和姥姥跪下了,他求夏姗别改孩子的姓氏,再后来,不知道夏姗和爷爷说了什么,他终于同意姚一变成夏一。


    其实夏一不难猜测他们谈话的内容,他知道,夏姗已经将离婚的真相全盘托出。


    因为自打那次以后,爷爷再也不允许爸爸踏进家门半步。


    离婚以后,夏一一直跟着姥姥生活,爷爷每年都会抽出一天时间进县里,给姥姥家送新鲜的瓜果蔬菜,但是夏一再也没回过这个小村落。


    直到几年前,夏一奶奶去世,他和姥姥一起来村子里送奶奶最后一程。


    那是个冬天,地块被雪冻僵了,连墓地坑穴都挖不出来,爷爷就那么不吃不喝,只抽他的旱烟,一支接一支。


    他守在灵堂里,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以后,奶奶下葬了。


    夏一和姥姥离开的时候,爷爷去村头送他们,爷爷的头发全部花白,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


    他的腿脚踉跄,姥姥让他休息,可他坚持要来送行。


    坐在车上时,夏一回头从后窗往后看,爷爷孤独地站在冰天雪地之间,孤零零一个人。


    那一刻,夏一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爷爷只能一个人生活了。


    儿子远走他乡,孙子难以相见,就连陪伴他几十年的老伴也去世了。


    在这个村子里,只剩他自己了。


    还有院子后面那棵老杨树。


    中午时分,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路程,他们终于到达终点。


    车子停下的一瞬间,夏一拍了拍白靳澜的肩膀,道:“下车了。”


    白靳澜睁开眼时,眼底还有几分茫然,但很快就恢复清明,他一挑眉,闷声笑了笑,然后一把抓住夏一的手,道:“好。”


    “……手松开。”


    “我一松开,你该丢下我了。”白靳澜笑着回答,“不松,除非你把我的手砍掉。”


    夏一抿抿唇,他拿白靳澜这样的无赖毫无办法。


    两人顶着周围乘客好奇的目光,“手拉手”走下客车,一路上,夏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好在白靳澜还算有分寸感,刚一下车,就松开夏一的手腕。


    两人站在还算干涸的土坡上,周围一片雨后的泥泞,完全无法下脚。


    是一段让人很绝望的路。


    夏一走的太匆忙,压根就没带任何换洗的衣服和鞋子,更何况,自己现在脚下踩的还是一双白鞋。


    “上来。”一旁的白靳澜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要……背我?”夏一一愣,语气不确定的问道。


    “嗯,”白靳澜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好了,快上来,总不能像个小泥人一样去见爷爷吧?”


    第76章 败露


    看着周围肮脏的泥坑,又看看自己那双小白鞋,夏一咬了咬牙,心底挣扎一瞬,最后还是洁癖占了上风。


    他不情不愿地抱住白靳澜的脖子,故作淡定,道:“先谢谢你了。”


    白靳澜站起身子,颠了颠背上的人,勾唇一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能者多劳,都是我应该做的。”


    “……”夏一偏过头,表情冷了几分,“你要点脸吧。”


    “脸和你哪个重要,我还是分得清的。”


    “别贫了,你既然调查的那么清楚,那你知道我爷爷家在哪儿吗?”


    “直走七棵树以后,左拐,再走六棵树。”白靳澜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这句话夏一很耳熟,忽然,他心下一动,只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一些事情。


    为什么白靳澜会知道自己在车站,为什么他会知道爷爷家的地址?


    通常说,就算他真的查到了爷爷家地址,又怎么会用“几棵树”的方式讲述。


    “今早到这里的时候,你看天气预报了吗?”


    “嗯。”


    “晚上还会下雨吗?”


    “天气预报说会降雨。”白靳澜随口回答道。


    闻言,夏一的表情有几分古怪,道:“你确定吗?”


    白靳澜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后笑着道:“怎么了,没带伞?”


    “客车上的小电视左下角会显示当地的天气,今晚不会下雨。”


    “哦,是吗,那我可能记错了吧。”


    “但我知道今晚会有一个地方下雨。”


    “什么?”


    “南湾城,我手机的天气预报定位地。”


    夏一的声音很平静,几句话却掀起千层浪。


    闻言,白靳澜莫名烦躁,竟然一时间直接质问道:“怎么,南湾城住着谁,值得你这么关注?”


    “南湾城是我妈妈之前住的城市,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这样记忆力超强的人,怎么会记错呢?而且还恰好答成了我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你能解答我这个疑问吗?”


    白靳澜一顿,随即笑了笑,道:“凑巧吧,谁都会有记错的时候,不然呢,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你对我的手机做了什么手脚?”夏一干脆利索地问道。


    “我能做什么,顶多帮你把暧昧对象删掉。”白靳澜语气轻松、毫无愧疚地回答道。


    胡言乱语。


    夏一对白靳澜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你监控了我的手机,对不对?”


    夏一的语气很肯定。


    “冤枉啊,定罪之前,得先拿出证据吧。”


    夏一仔细回忆着过往发生的事情,他突然想起在夏姗撞破自己和白靳澜关系的那个雨夜,当时自己发烧了,恰巧白靳澜还有自己房间的钥匙。


    他只可能在那个时候动手。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误,那么白靳澜——竟然已经监视自己那么久了!


    “白靳澜,你该感谢酒店那晚的雨,雨声那么大,最适合干坏事了。”


    夏一冷冷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懂。”白靳澜的笑容有几分凝固,但他死不承认。


    “我在说什么,你最清楚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等我解决完这边的事,下一个解决的——就是你。”夏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别置气,那时候我正糊涂着,做了很多错事,后来我想和你主动坦白,但是你也知道咱俩的关系有多紧张,我要是坦白,无疑是火上浇油,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了,如果你担心我监听你,这几天你就用我的手机吧,行吗?”


    夏一冷哼一声,道:“你要是早点承认,说不定我还能认你坦诚。”


    “别生气了,这都是我之前犯浑做的事,我都改,我其实一直都没打算监听你的电话,昨晚我太担心你了,才在你走之后偷听你的电话,还查了订票消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会做了,我保证。”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一次性告诉我。”


    “没了,真的没有了。”


    “真的?你只有一次坦白机会。”


    “好吧……我在家门口安装的监控正好会拍到你家门口。”


    “……我就知道。”


    “不过自打我搬走以后,就把监控拆掉了。这回真的没有隐瞒你的事情了。”白靳澜的语气很诚恳,让人听不出来任何虚伪的倾向。


    夏一叹了口气,他就知道白靳澜不会坐以待毙。


    “下不为例,我喜欢诚实的人。”


    “不会了,相信我。”


    还没到爷爷家门前,夏一就远远地看到爷爷。


    在大门前,爷爷坐在小木头板凳上,旁边立着铁锹,他深思一般,安静地吸着旱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条路上被特意铺了一层石灰,道路干净很多,即使穿着白鞋,也能“安全”地走过来。


    夏一拍了拍白靳澜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放我下来。”


    白靳澜一边放他下来,一边笑着说:“我背了你一路,没点奖励吗?”


    夏一皱起眉瞪他一眼,道:“少贫。”


    “好冷漠啊。”


    夏一没搭理他,步履匆忙地径直朝着那个孤独的背影走去。


    “爷爷。”


    闻言,爷爷一愣,随即抬起头。


    比起上一次见到爷爷,他似乎更苍老了,他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像树皮一样,他的颧骨高高耸起,眼睛有点浑浊,双鬓剃得很短,满头白发。


    看清来者是谁以后,他咧出笑容,赶忙站起来,那几步,老态龙钟。


    夏一偏头看了一眼,在铁锹旁的圆桶里盛满石灰。


    夏一赶忙扶住爷爷,道:“您别乱动,到底哪儿伤到了?”


    爷爷笑呵呵地握住夏一的手,道:“爷爷的伤不严重,爷爷已经给你做好一桌子菜了,就等你来……这个小孩儿是你的朋友吗?”


    白靳澜安静地站在夏一身旁,见状,他朝着老人家温和地笑了笑,道:“爷爷,您好,我是白靳澜,夏一的——好朋友。”


    “哦哦,快进来吧,我去给你们盛饭!”爷爷看起来高兴极了,连动作都变得敏捷。


    夏一谨慎地观察着爷爷的步履姿态,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就好。


    白靳澜慢悠悠地将胳膊搭在夏一肩膀上,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道:“现在放心了吧。”


    夏一点点头,他确实放心了。


    院子不算大,篱笆围了两个小菜园,一进屋子,里面是一条走廊,地面铺满瓷砖,左右各两个房间,走廊尽头是厨房。


    爷爷打开左手边的门,屋子里一张大圆桌子上摆了九菜一汤。


    爷爷就着裤子搓了搓手,又舔舔嘴唇,看起来有几分窘迫和紧张。


    “一一啊,你快和朋友坐下来吧,爷爷不知道你要带朋友来……爷爷手艺不好,你要是不喜欢吃哪道菜,就和爷爷说。”


    看着桌子上的菜,夏一心底泛起苦涩感,他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上一次这张桌子上摆着九菜一汤,还是父母没离婚时,他们最后一次在这个屋子里过年。


    往事已不可追忆。


    夏一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很快,他重新抬起头,刚才眼中的伤感已经不复存在。


    突然,一只宽厚的手握住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夏一一愣,他侧头看向白靳澜,白靳澜朝他露出一个令人心安的笑容,用口型道:“我在呢。”


    白靳澜若是想下定决心讨好谁,那他一定会成功,譬如此刻,一顿饭下来,他和爷爷已经聊的很熟了,爷爷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刚见面时的局促和尴尬一扫而空。


    看着眼前的一幕,夏一都有些怀疑,到底谁才是爷爷的亲孙子?


    吃完饭以后,他们终于得了空闲,夏一拉住还要去烧糖水的爷爷,道:“爷爷,您先别忙了,您到底怎么摔的,您跟我好好说说。”


    “哎,就是我在院子里择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爷爷乐呵呵的说道。


    夏一总觉得不放心,坚持要带爷爷去大医院再检查一遍,爷爷也犟得厉害,觉得自己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争到最后,爷孙俩谁也不服谁。


    最后,还是白靳澜充当和事佬,两边劝,终于,两人算是“握手言和”了,但关于要不要去医院这件事,他们仍旧各执己见。


    白靳澜悄悄拽住夏一的衣袖,小声道:“别和爷爷拌嘴了,先把老人家情绪稳定下来再商量,听话。”


    夏一瞪了他半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拽下来,冷声道:“知道了。”


    白靳澜还是第一次来乡下,见什么都新奇,就连菜园的蚯蚓似乎都比美国的个儿大,他帮着爷爷择菜、抹水泥、做饭,中午那点不愉快,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夜里,夏一躺在院子里的大躺椅上乘凉,白靳澜和爷爷不嫌热,躲在屋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半晌后,爷俩才一脸神秘的从屋子里出来。


    “干嘛去了?”


    白靳澜刚一靠近夏一,夏一就半睁开眼,瞟了眼蹲在自己旁边的白靳澜,懒洋洋地低声问道。


    “你猜。”


    “猜个锤子。”夏一切了一声,重新闭上眼。


    白靳澜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蒲扇给夏一扇风,道:“我看了眼,爷爷家只有两个屋子能住人,爷爷一把年纪了,咱们不应该打扰老人家睡觉,所以——”


    “所以什么?”


    “咱们两个只能住一起了。”白靳澜的声音很兴奋。


    “……”


    夏一无语地睁开眼,看着眼前颇为得意的某人,泼冷水道:“你住地上,和耗子住一起。”


    白靳澜噗次笑出声来,他迅速捏了一把夏一的脸,在听到对方“嘶”一声时,他立马闪远,笑嘻嘻地,像无赖似的道:“不要,我要和你住一起。”


    第77章 生病


    “爷爷呢?”


    “在厨房煮糖水呢,我要帮忙,他不让,非要我出来找你。”


    一问一答以后,白靳澜勾过来一个小木板凳,坐在夏一旁边,他们都没再说话,白靳澜的指尖夹着一根烟,却没点燃,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


    夜幕下,一道高胖健壮的身影朝着院子靠近,白靳澜眯起眼,道:“这人是不是朝着咱们这边来呢?”


    闻言,夏一抬起眼,顺着白靳澜的视线看过去,他也看到了那人。


    “不认识。”夏一回答得特简单。


    果然,那人站在院子铁门前,见院子里有人,他晃了晃大门上的锁。


    夏一刚要起身,一旁的白靳澜快他一步,先站起身子,他回头看着夏一,不容拒绝地压下夏一的肩膀,快速地沉声道:“你在这儿等我。”


    说罢,白靳澜朝着大门走去。


    白靳澜人高马大,虽是黄种人,却有着白种人的体格,他挡在铁门前,直视着迎面而来的男人看,看着很是唬人。


    一看到白靳澜,那人怔愣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地小声道:“你是姚家的小孩儿吧,回来的正好,你爷爷他太犟了,谁也劝不了,我看只有你能说得动他了!”


    那声音特别小,好像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到。


    闻言,白靳澜一顿,随即也以同样低的声音问道:“爷爷怎么了?”


    男人顺着铁门,眯眼朝里张望一番,他皱起眉,似乎看不清事物,半晌后,才压低声音道:“不知道,但看着很严重,老爷子犟,说什么都不去市里检查,村里哪有能检查的仪器?你快劝劝他吧!”


    “很严重?具体表现呢?”白靳澜也刻意压低声音,轻声道。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晕倒了,之前在田里干活儿,他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一次,得亏附近有人住,不然呢,说不定他在地里躺一天都没人知道,我们都怀疑是大脑的问题,他不听。本来呢,我们是打算先给他儿子打电话的,结果……结果没接,没办法,我们只能打给孙子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没人能做得了老爷子的主,他不让我们打给孙子,我们只能硬拿他手机。”


    “谢谢您,我知道了。”


    “你劝劝他,对了,别告诉老爷子我来过,他那天就因为我们给你打电话这件事发火了,你要是告诉他我来找你,估计他又要找我们几个撒脾气了!”


    “嗯,明白了。”


    白靳澜目送着男人离开,他刚转回头,就看到夏一已经坐直身子,低头不知在看什么,蒲扇掉到了地上,他却并没有察觉到。


    白靳澜一直都知道夏一的听力异于常人,他叹了口气,当然,这件事他本来也不打算瞒着夏一。


    “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夏一语气有几分生硬,说完,他站起身,转头就要进屋。


    看着夏一气势汹汹的样子,白靳澜眉心一跳。


    白靳澜赶忙跟上他的步伐,他一把拽住即将推开门的夏一,压低声音道:“一一,你听我说,爷爷一直瞒着你,就是怕你跟着着急上火,你别冲动,先装作不知道,我会帮你一起劝爷爷去医院的,你现在搞得这么紧张,爷爷心理压力也大,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生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讳疾忌医的人呢?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听到白靳澜的话,夏一深呼吸一口气,他看向白靳澜,表情透着几分少见的担忧和脆弱,他快速道:“他太犟了,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听。”


    “那就更不能硬碰硬了。”


    夏一的呼吸有些粗重,半晌后,他偏过头,冷声道:“我知道了。”


    说罢,他推开门,进屋了。


    这是在生气呢。


    白靳澜一挑眉,他本来想直接进屋逗逗夏一,让他心情好一点,可在进去的前一秒,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他忽然改变主意,转头朝厨房走去。


    煮糖水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再结合刚才那男人的话,白靳澜心里实在不放心。


    厨房飘出阵阵白烟,带着淡淡的焦香味道。


    白靳澜皱起眉,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


    几块木头散落在厨房门口,水已经沸腾,不停地朝外冒水,在灶台旁边,躺着一道瘦弱、蜷曲的身影。


    是爷爷。


    白靳澜猛地蹲下身子,将手指探在鼻息间,还有呼吸!


    “夏一!”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夏一跑到厨房门口时,白靳澜已经背起了爷爷,他的神情很严肃,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


    爷爷紧紧闭着眼睛,像是无知无觉的大布偶一般依偎在白靳澜后背上,脸色发青,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见此情景,夏一顿时懵在原地,大脑里“嗡”地一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


    “先把火灭掉!”


    白靳澜冷静沉着的指挥着夏一,闻言,夏一猛地一抖,他终于回过神,白靳澜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坚定、平稳,夏一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渐渐平静。


    夏一赶紧熄灭灶台的火,将水壶放到菜板上,随后,他赶忙跟上白靳澜,从后面扶住爷爷。


    白靳澜将爷爷搬到炕上,慢慢放平。


    爷爷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呼吸微弱,苍白的面孔上,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死气,忽然,爷爷睁开眼睛,两眼空洞无神,显得神思恍惚、气息奄奄。


    他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夏一赶忙用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握住那只形如枯槁的手。


    “爷爷?”


    夏一的声线有几分颤抖,他低头清了清嗓子,却仍然无法掩藏自己的慌乱。


    白靳澜按住夏一另一只发颤、发凉的手,低声道:“别怕,爷爷不会有事的,我在,我在。”


    夏一望向白靳澜,那眼神如此无助、茫然,这一眼,似乎望到了白靳澜的灵魂深处,只一秒,夏一就错开视线。


    爷爷吐了几口浊气,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看着夏一年轻的脸,笑了笑,那笑容有几分沧桑,又有几分无奈:“你长得像你妈妈。”


    夏一使劲握住爷爷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爷爷回温。


    “您早就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庄稼人哪有不病的?背朝黄土、面朝天,我们干了一辈子的活,力气早就随着汗水流干了,爷爷老了,爷爷没病,只是没力气了。”


    夏一的眼底发红,他偏过头,深吸一口气,他看着爷爷含泪的眼睛,心底酸楚不已:“我带您去市里医院。”


    爷爷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倔强,道:“不折腾了,不折腾了,爷爷老了,哪儿也去不了了,哎,爷爷也想多看看你们,可是……”


    到最后,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眼泪顺着如他田垄一般粗糙的皮肤流下,流进银白色的头发里,最后消失不见。


    “爷爷,您别犟了。”


    闻言,爷爷只是不住地摇头,他深深看向夏一,眼底有着留恋和不舍。


    “糖水……糖水还没煮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糖水?!您为什么总是这么犟,总是这么不听劝!病了,那就去治疗,您别拿身体惩罚自己,行吗?!”


    夏一的音量忽然抬高,他的眼底血红,胸膛剧烈起伏着,不安感从心底升起。


    几年前,奶奶去世时,他的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可此刻,他的不安、害怕是那么剧烈,就连捏住爷爷的那只手都不由得加重力气,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挽回什么。


    爷爷是他和爸爸最后的联系了,如果连爷爷都不在了,那他该怎么办?


    当别人问“你爸爸去哪儿”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抛弃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是因为幼儿园的一次逃课,还是因为小学的一次迟到?!


    夏一不知道,他不知道!


    爷爷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夏一的反应会这么大,在他的印象中,夏一素来性子冰冷,喜怒不形于色。


    爷爷甚至没见过夏一哭泣的样子。


    他以为一一是个性子淡漠的孩子,他也庆幸一一是个性子淡漠的孩子。


    无论是父母离婚,还是奶奶去世,夏一的表现都淡淡的,唯独这次,他情绪近乎崩溃。


    “一一,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


    夏一的肩膀被紧紧抱住,他被迫转过头,对上一双担忧、沉着的双眸,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调笑、戏谑,而是一种坚定和安心。


    夏一的呼吸沉重,他的大脑疼得厉害,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渐渐地,他的理智终于回笼了。


    夏一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随后睁开眼,他冷静下来了。


    夏一看向爷爷,小声道:“对不起,我刚才吓到您了,爷爷,对不起。”


    爷爷偏过头,吸了吸鼻子,眼泪顺着太阳穴流下,他摇了摇头,哑声道:“是爷爷不好,爷爷老了,不中用,除了添麻烦,什么都做不了。”


    “病了不是您的错,如果您不去医院好好检查一次,我根本没办法安心,我不能看着您病了,却丢下您不管。”


    夏一的语气平静下来,他看着爷爷,心如刀绞,他不忍心对爷爷说重话,即使他已经快被气疯了。


    “爷爷,您这次听夏一的吧,如果因为这次的忽视,导致您病情恶化,那一一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您是想让他永远良心不安吗?”


    白靳澜的声音很平静,他用力握住夏一的手。


    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一是夏姗,二就是夏一。


    他最不想麻烦的,也是这两个人。


    他看着夏一的面容,道:“我答应你,一一,是爷爷不好,是爷爷太自私了。”


    “自私的是我。”说罢,夏一低下头,“咱们一会儿就出发,行吗?”


    爷爷摇了摇头,道:“走之前,我得先处理好家里的事情。”


    “那就明早出发。”


    “……好,爷爷答应你,明早去。”


    第78章 重病


    趁着还没完全入夜,爷爷忙前忙后开始收拾东西,夏一想让他休息,他只是摇摇头,道:“马上、马上。”


    就这样,爷爷忙了一晚上,直到彻底入夜,才休息。


    半夜,白靳澜在厨房露了一手,做了一顿很丰富的宵夜,被爷爷夸奖好多句,他得意地看向夏一一眼,小表情很得意,夏一虽心底仍有几分悲凉,也勉强自己笑了笑。


    夜晚,夏一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有多匆忙。


    除了人、手机、充电器,他什么都没带。


    房间有限,他只能被迫和白靳澜睡在一张炕席上。


    白靳澜正哼着歌,不紧不慢地铺着被褥。


    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白靳澜头也没回,道:“一次性洗漱用具和内裤在包里第一层,第二层是你的换洗衣服,我只带了一套,你要是不喜欢,就穿我的,我的在第三层,不过可能会有点大。”


    白靳澜之所以会落后他一步,正是因为他要准备这些必带物品。


    说到这,白靳澜笑了笑,笑得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


    不知道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十八禁内容。


    夏一没想到白靳澜竟然会考虑这么多,他怔愣地看着白靳澜的背影。


    白靳澜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半截袖和一条灰色运动裤,清爽干净,他掀被单时,手臂肌肉线条明显,一小截白嫩、健壮的腰肢露出来,溢满人夫感。


    夏一握紧拳头,咽了口口水,随后赶忙偏开视线。


    和白靳澜待久了,他脑子里怎么也盛满黄色废料?!


    白靳澜当然不知道夏一脑子里的“斗争”,他铺好被子以后,躺在炕上,拍了拍一旁的空位,闭眼笑着道:“睡吧,明早还得早起呢。”


    白靳澜躺在炕上的同时,他的衣摆顺着腹肌往上滑动不少,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腰肢,他微微垂下眼,头发散乱,看着倒是有种妖异的魅惑感。


    “愣着干什么?”白靳澜再一次催促他,夏一偏过头,故意不去接对方的视线,他搭着炕沿,背对着白靳澜躺下。


    还没等夏一躺平,一双有力、发烫的胳膊搂住他的腰,把他往里面带。


    “怎么靠边上了?小心半夜摔下去。”这句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两人的身体紧密的贴在一起,白靳澜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耳畔。


    说者无意……虽然只是片刻,对方就松开了他,可是夏一的心脏却如擂鼓一般砰砰直响。


    白靳澜朝里面靠了靠,两人的手臂仍旧贴在一起。


    灯的开关在白靳澜那一侧,他随手将灯关掉,道:“晚安。”


    夏一瞪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墙顶,心跳久久不能平息,思考半晌后,他终于得出一个还算靠谱的结论——他一定是寡太久了,别说是白靳澜,他现在就算是看到一条狗、一只猫,都会觉得眉清目秀。


    一定是这样的!


    夏一默默叹了口气,等到事情都处理完以后,他一定要好好放松一下。


    夏一的精神很亢奋,直到半夜,他才睡着。


    夏一很久没有梦到过姚慎之了,或许是因为触景生情,他竟然又梦到了爸爸。


    梦里的姚慎之依旧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白T、运动裤,像是大学里的学生一样,现在,夏一已经比他高了。


    “一一,”梦里的姚慎之看到夏一很高兴,眼睛都笑弯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


    夏一怔愣地看着姚慎之,半晌后,他才喃喃道:“爸爸?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听说你去了南方,是真的吗?你又结婚了吗?”


    姚慎之摇摇头,微笑着看向夏一,道:“不,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害怕你担心,所以不敢出现在你眼前,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默默陪着你,你的每一次成功,我都看到了,一一,你是我的骄傲。”


    夏一吸了吸鼻子,他默默低下头,感到眼睛酸涩疼痛,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


    姚慎之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温柔道:“一一,这些年,你已经足够努力了,爸爸永远爱你。”


    眼泪如决堤一般,再也刹不住了,夏一慢慢抱住姚慎之,即使是大人,在父母面前也是个孩子,他不敢和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脆弱,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痛苦和无奈。


    但是他可以告诉姚慎之,因为这是他的爸爸。


    “妈妈病了,爷爷也病了,我很害怕,我害怕爷爷离开我,我真的——我真的很害怕,爸爸,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夏一声音哽咽地说道,他哭成了泪人。


    “别怕,孩子,爸爸会永远陪着你,爸爸会陪你面对这一切,别害怕,爷爷不会有事的……”姚慎之的声音无比低柔,他一下接着一下,抚摸着夏一的后背,半晌后,他轻叹一口气,“一一,爷爷还需要你……”


    几乎是一瞬间,姚慎之脸色一变,他推开夏一,然后神色狰狞、焦急地摇动着夏一的肩膀,道:“一一,快醒醒,爷爷出事了!快醒醒!”


    “快醒醒!一一?!一一?!”


    夏一慢慢睁开眼睛,他能感觉到眼睛酸涩、胀痛,一行泪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他的眼前有些昏暗,借着月光,他看到白靳澜的脸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白靳澜眉宇紧皱,见他醒来,方才放心。


    “是不是做噩梦了?”


    夏一的嗓子很痛,他喉结滚动,一开口,声音沙哑极了:“没事,就是……梦到我爸爸了……”


    夏一使劲晃了晃脑袋,梦中姚慎之对他说的话,此刻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夏一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安。


    他抬起手,道:“拉我一把。”


    白靳澜扶着他的后背,把人整个拉起来,夏一赶忙下地,连鞋都来不及穿,见状,白靳澜直觉事情不对,匆忙跟上。


    夏一大步流星地来到爷爷的房间,爷爷背对着他睡在炕上,很安静。


    可是夏一的心脏却在猛烈地跳动着,越是靠近爷爷,那种不安感就越强烈。


    “……爷爷?”夏一声音迟疑地问道,爷爷没应答。


    “爷爷睡觉打呼噜吗?”白靳澜轻声问道。


    夏一猛地惊醒,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儿,爷爷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诡异。


    顾不上那么多了,夏一轻轻摇晃爷爷的身体,他声嘶力竭,发疯一般摇晃爷爷的身体,可爷爷始终不给予他任何回应。


    白靳澜一把抱住夏一,道:“一一,冷静点!”


    安静、漆黑的小村落顿时变得喧闹起来,村子太偏僻了,若是傻傻地等待救护车,尸体大概都要凉了,他简单安抚夏一两句以后,安排夏一守着爷爷,他则快速跑出家门,立马寻找救援。


    最后,他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一辆四轮车回来了。


    白靳澜将爷爷背到四轮车上,夏一赶忙将被子盖到爷爷身上,他转头看着夏一,快速道:“你坐在后面看着爷爷,我去开车。”


    末了,白靳澜一顿,快速解释道:“我不放心他们开车,你穿好外套,外面风大。”


    所谓的四轮车,就是农村种地时常开的一种车,车子没有任何的遮蔽物,驾驶位前斗带着一个无盖大车厢,呼啸的冷风吹过,白靳澜的头发被吹到脑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夏一背对着他,他转头看向白靳澜,顿时,一股冷风砸向他的脸,刺得他脸颊生疼。


    他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忽然想起,刚才在慌乱中,白靳澜轻轻将外套披在自己身上。


    夏一叹了口气,他攥紧衣服,心里焦急得不行,与此同时,一种别样的情感,在他心底慢慢复燃。


    他们到医院时,近乎清晨,天空慢慢拂晓,空气冷而清,秋天的风不大,却格外刺骨。


    脑出血。


    病人年纪太大,可能撑不了多久。


    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夏一呆呆地看着医生一张一合的嘴,接下来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直到他感受到手臂温热的触感时,才怔愣地看向白靳澜,白靳澜皱着眉,似乎在对他说什么,神情很着急。


    夏一努力想听清他说什么,可是他仍旧听不到任何声音。


    恍惚间,他感觉到眼前似乎有一道光线,他微微眯起眼看向楼梯转角,他总觉得自己会在那里看到什么。


    于是,他开始期待。


    终于,他看到了,从楼梯拐角出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爸爸。


    姚慎之仍旧穿着离开家那天穿着的一身浅灰色半截袖,他朝着夏一微笑,光晕打在他的身上,夏一慢慢站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喃喃道:“爸爸……?”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太不真实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夏一能感觉到有什么坠力在拖着他,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个幻影,他怕这只是一场梦,只要一不留神,他就会醒来——


    “夏一,夏一!!”一声怒吼霎时划破嘈杂的走廊。


    夏一就那么直愣愣地倒在地上,他的双眼仍旧盯着楼梯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他。


    夏一人生中有太多恍惚的瞬间,唯独这一次,他希望是现实。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清楚地知道,离开的人永远地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不过是给留下的人一些值得期待的念想而已。


    在倒下前,夏一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想法是:爷爷此刻最想见到谁?


    第79章 嘱托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鼻极了,夏一讨厌这样的味道。


    他睁开眼时,白靳澜正守在他床边,见他醒来,白靳澜松了口气:“吓坏我了。”


    “爷爷怎么样了?”夏一眼神空洞地看向天花板。


    “……”


    “怎么不说话?”夏一看向白靳澜,对方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他又重复一遍,“爷爷怎么了?”


    白靳澜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一一,你听我说,爷爷年纪大了,医生的建议也是不要再动手术,爷爷年纪大了,经不起再折腾,而且……”


    “我同意了。”夏一打断白靳澜的话,声音平静道。


    白靳澜一愣,他抿抿唇,不再说话,他没想到夏一会这么干脆地答应自己。


    但转念一想,他只剩下对夏一的心疼,夏姗病了,爷爷病了,姥姥的年纪也大了,夏一只有这么几个至亲,他该怎么办?


    白靳澜的眼底划过一丝悲凉,他很快整理好表情,尽量语气轻松的说道:“爷爷现在好多了,就是……说话还不利索,你要去看看他吗?”


    “……”夏一扭头看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了,一只不怕寒冷的鸟儿躲在窗台前,叽叽喳喳的,楼下传来一声鸣笛,鸟儿受了惊吓,扑闪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根羽毛,安静地躺在窗台前。


    白靳澜顺着夏一的视线看过去,他只看到一片蔚蓝的天空和不远处的高楼大厦。


    “我又梦到我爸爸了,他还是那么年轻,可我已经长大了,十年后,我想我还会梦到他,那个时候,或许我已经比他老了,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那么年轻,你说,他还会梦到我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会来看我吗?”


    白靳澜无言以对,他甚至找不出话来安慰夏一。


    他和父亲的沟通很少,更谈不上什么爱,一个冷血的人是无法温暖别人的,就像雪和火相遇,雪总是先开始融化。


    夏一慢慢撑起身子,神情恢复以往的冷静、沉默,他抬头看着白靳澜,道:“带我去见爷爷吧。”


    “好。”白靳澜扶着夏一,他心底情绪复杂,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夏一的精神状态已然是强弩之末,如果连他也崩溃了,那夏一该怎么办?


    爷爷似乎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的生机,他的脸色青紫,出气远远多于进气,他的手背干枯、没有血色,像是一节苍老的树皮,寒气迎面扑来,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靠近,爷爷慢慢睁开眼,他浑浊的双眼立刻捕捉到夏一的身影,与外表不同的是他敏锐的视线。


    “一一,你来了。”爷爷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他全部的力量。


    夏一的手腕在发抖,他站在床边,若不是白靳澜及时扶住他的后背,他大概会倒下。


    “我来了,爷爷。”夏一的声音哽咽,他默默移开视线,只觉喉结堵塞,仿佛含着一口不上不下的血。


    爷爷的手微微抬了抬,想要抓住什么,夏一紧紧握住,尽量平静,道:“爷爷,我在——我在。”


    爷爷一愣,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你爸爸……在你这个……这个年纪,已经参加……工作了,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我那时……可真风光……有一个……好儿子……”


    最后几个字,爷爷几乎只剩气音。


    夏一却听清楚了。


    半晌后,夏一深吸一口气,道:“爷爷,您想见爸爸吗?”


    闻言,爷爷先是一顿,随即眼睛一亮,可很快,他眼底的光就黯淡了。


    “见不到了……见不到了……”


    夜晚,爷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他沉沉地睡去,白靳澜守在床边,现在,爷爷身边不能离开人,没人敢确保他下一秒会不会出现意外。


    楼道安静、漆黑,唯独安全通道的指示牌在发出暗绿的、诡异的光,夏一的嘴里叼着笔盖,他借着从窗边洒下的月光,低下头,用黑笔再一次抹掉纸上的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第十八个打不通的电话。


    电话嘟嘟声响起,第十八个电话即使打了七次,也仍旧打不通。


    第十八个电话,也是夏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电话。


    白靳澜给他发来两条消息,一条是一串电话号码,后面跟着一条消息:这是能找到的最新电话,你先试试,我再让人继续找。


    夏一打通第十九个电话,嘟嘟……十几秒后,电话居然被接通了。


    顿时,夏一竟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紧张,因为他没想到电话能被接通。


    “喂,您好?”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电话的主人大概已经休息了,这通不速来电,让他有几分不耐烦。


    “……”粗重的呼吸在楼道里响起,想说的话太多,可到了嘴边,夏一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您好?打错了吗?不说话我要挂断电话了,喂——喂?喂——”


    声音跨越十几年,通过电流,再次传到夏一的耳朵里。


    “爸……”夏一的声音沙哑,让他几乎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出来的这个字,也因为繁重的情绪,而滑稽地走调,听着怪异极了。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夏一紧紧攥着手机,再次听到爸爸的声音,让他仿佛置身梦境之中,他狠狠掐着自己手背上的肉,痛感让他不至于情绪失控。


    这不是梦。


    夏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仔细听着电话,沉默半晌后,姚慎之终于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再打来了。”


    然后,电话传来挂断的嘟嘟声。


    夏一怔愣片刻,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楼道里恢复一片黑暗时,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手机振动一下,他满怀希冀地打开手机,发来消息的是白靳澜:打通了吗?这通应该就是他本人在使用的私人电话,如果你需要,我再去查查其他的号码。


    夏一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给姚慎之发消息:爸爸,爷爷生病了,他想见你,你能回来吗?


    消息没发出去,因为他被对方拉黑了。


    月光皎洁明亮,病房里开着一盏微弱的小台灯,白靳澜查看好几次手机,仍旧没有夏一发来的消息。


    他很确定,他发去的最后一通电话号码,一定是姚慎之现在正在使用的。


    或许是父子间正在聊天吧,白靳澜乐观地想。


    半晌后,夏一终于回消息了,很简单的几个字:打通了,不用再查。


    回完消息后,夏一低下头,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无力的垂在身侧,他忽然笑了一声,自暴自弃地想,如果不打通电话,是不是他还有点微弱的希望?


    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他亲自吹起的泡沫,被他亲手戳破。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很急、很紧,夏一抬起眼,是白靳澜。


    “喂——”


    白靳澜的语气又快又急:“爷爷不行了!”


    爷爷下葬那天,天空飘起一场小雨,细细绵绵,却带着刺骨的凉意,总让人觉得后背发寒。


    夏家本是沿海地区的家族,从夏一太爷爷那一辈起,他们家族一路向北闯,最后来到这里,然后定居。


    夏家的亲戚了了,尤其是在姚慎之出事以后,村子里仅剩的几乎亲戚,也对他们一家避之不及。


    这场葬礼只有两个人,夏一和白靳澜。


    夏一在高铁上就给夏姗发了消息,他说他在出差,其实他完全可以告诉夏姗真相,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夏姗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尤其是听到有关姚慎之的人、事。


    爷爷火化的时候,夏一和白靳澜坐在火化室门前的长椅上,就在这个时候,夏姗打来电话。


    “接吧,可能阿姨有急事呢。”白靳澜说。


    夏一接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夏姗语气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她说:“一一,你吃早饭了没,什么时候回?你才刚出院,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要适当放松。”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恰巧在这时过来,白靳澜将食指比在嘴上,工作人员了然地点点头,用口型道:“火化完成了。”


    白靳澜也点点头。


    “我过几天就回去,妈,我这边还有事,先不说了。”夏一的嗓子有些沙哑。


    “你感冒了吗?”


    “嗯,我会尽快回去,拜拜。”


    夏一挂断电话,看向工作人员,道:“今天可以下葬吗?”


    “可以的,夏先生,日子没有冲突。”


    “好,麻烦你了。”


    夏一是爷爷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直系家属,墓地是白靳澜联系的,墓园地段很好,据说这里“一墓难求”,即使再有钱,也得提前半年预约排队。


    墓园里种着很多植物,空气清新、清爽,露水很重,下葬仪式一切从简,牧师主持完葬礼以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墓碑前。


    爷爷生前不爱拍照,就连墓碑上的照片都是从夏一小时候的全家福上扣下来的。


    白靳澜打着一把黑色的伞,举在两人头顶。


    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顶上,节奏钝重,良久后,夏一说:“走吧。”


    车子刚一启动,夏一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副驾驶,道:“我眯一会儿,等下你记得叫我起来,咱俩换着开车。”


    “嗯。”


    夏一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睡了一小天。


    他直起身子看了一圈,车子停在爷爷家大门前,驾驶位空无一人,白靳澜正靠在门前眯着眼抽烟,他的黑色西装外套敞开,看着懒惰矜贵,他的嘴里还咬着一根烟,一抹猩红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夏一打开车门,白靳澜应声看过来,他把烟掐灭,声音带着些许抽烟过后的沙哑:“天还没黑透,我带你找一样东西。”


    见夏一面露疑惑,白靳澜解释道:“是爷爷嘱托的。”


    第80章 全家福


    闻言,夏一愣住了,两人无声地对峙半晌后,他点点头,道:“好。”


    夜色浓浓,萤火虫在高草间穿梭,月光照在地面,将影子无限拉长,两人肩并肩走在乡间雨后的泥泞小路上,村子里这个时间段很热闹,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以及偶尔有某户人家门院里传来的狗吠声。


    夏一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带他去哪儿,沉吟半晌后,他还是决定开口问道:“爷爷和你说什么了?”


    爷爷的离世很突然,待夏一慌忙跑到病房时,爷爷已经失去意识,没多久,他就走了。


    走的很急、很快,好在没遭什么罪,这是夏一唯一觉得欣慰的点。


    “爷爷说,院子里面种了一棵树,下面有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顿了顿,白靳澜补充道,“留给你的。”


    “……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哪儿?”


    白靳澜笑了一声,举起夏一垂在他这侧的手,道:“先买创口贴。”


    夏一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很长但不深的口子,他早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弄破的了。


    “天这么黑,你怎么发现的?”


    “很明显啊。”


    “瞎说。”


    两人走到小卖店的时候,店主大爷正躺在摇椅上,扇着大蒲扇,村里很少见到长得帅气的小伙子,他竟然一次性看到两个。


    “老板,有创口贴吗?”


    “有——有——欸,你家里这是……”老板注意到夏一手臂上系着的孝布,这才发现对方家里刚有了丧事,他恍然大悟,道:“你是姚慎之儿子,对吧?”


    听到这个名字,夏一猛地捏紧拳头,低声道:“不是,你认错了。”


    “今天去世的不就只有夏家……”


    “要一盒新的,谢谢。”白靳澜从钱夹里抽出现金,微笑着递给老板,打断对方的话。


    “欸,好。”老板接过钱,递过一盒完整的创口贴后,他刚要找钱,白靳澜摆摆手,说声不用后,就拉着一旁的人离开了。


    两人走回来的路上沉默不语,白靳澜时不时小心观察着夏一的脸色,斟酌着该说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夏一仍旧盯着前方。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闻言,夏一一顿,似乎觉得好笑,他很快地笑了一声。


    白靳澜摇摇头:“没事。”


    再提一次,无疑是又一次戳破夏一的伤口,不如点到为止,因为他知道夏一一定知道他在说什么。


    白靳澜从仓库里挑出一把铁锹,又打开院子里的小灯,顿时,院子里一片明亮,在空荡的后院里,除了堆积的杂物和柴火以外,只有一棵高大的树,直直的耸立在其间。


    这棵树是那一批树种里唯一活下来的一粒种子,他从夏一的童年时代起就存在,直至现在。


    白靳澜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意地扔在小矮凳上,他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壮实但白皙的小臂,肌肉紧绷:“你往后退一退,别被土溅到。”


    夏一欲言又止地看着白靳澜毫无顾忌地挖土,西装裤腿上沾着湿泞的土,那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挖了不到半米,白靳澜一挑眉,道:“已经露出一块红色的布,看来马上就能挖出来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夏一竟然有些紧张,他当然不知道爷爷会留下什么。


    存款吗?


    可他不缺钱,这些存款,他又能拿来干嘛——


    “挖出来了。”白靳澜顾不上雨后的土地地面有多脏,他单膝跪地,将包裹整个儿拽出来,包裹不算大,白靳澜颠了颠,“不沉。”


    说着,白靳澜将红布包裹放在夏一脚边,抬头看着夏一,道:“拆吗?你来吧。”


    夏一无言地沉默半晌,他慢慢蹲下身子,两人面对面,白靳澜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一,道:“拆吧。”


    存款,种子,或者是一些金子。


    他实在想不出爷爷还能藏什么,需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包裹缠得很紧,夏一使劲拽,才终于拽开。包裹散落的那一刻,夏一一愣,里面的东西太出人意料:


    存折和一沓有零有整的现金,一团卫生纸,一张录取通知书,以及奶奶常年戴在手指上的戒指。


    夏一先打开那张录取通知书,那是姚慎之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一张纸从里面飘出来,夏一捡起来,这张纸已经泛黄,上面是爷爷粗糙的字迹,写着入校的时间、需要准备的东西,其间还有不少错别字。


    哪怕是此刻,夏一仍旧能清晰地想象到爷爷坐在昏黄的台灯下,一笔一划、事无巨细地写下这一切。


    夏一深呼吸一口气,他最后才打开那一团不起眼的卫生纸——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颗牙,纸团的内面写了一串数字,夏一记得这个日期,这是他第一次掉牙的日子。


    那是一个暑假,爸妈还在上班,他提前放假,于是被送到乡下。


    其实这颗牙不是自然脱落的,但确实是他第一颗掉落的乳牙,当时他很调皮,和其他的同龄孩子没什么区别,不像现在这般沉闷。


    当年,庭院的树也没有现在这么高,他搬着小椅子,想要爬到树上。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他摔得很痛,摔掉了牙齿,他忍着痛意,含着一口血跑去找爷爷,当时爷爷都吓坏了,那双编箩筐又灵又巧的手,不住地颤抖。


    夏一垂下头,久久地看着这颗十多年前的乳牙,恍惚间,他又想起爷爷在病床前唯一的念头就是见爸爸一面,可直到他去世,都没能实现。


    他不过是想最后见一次姚慎之。


    姚慎之的录取通知书,奶奶的金戒指,夏一的乳牙。


    这三样东西,几乎贯穿爷爷的一生。


    最后,他什么都没留住,什么都没留下。


    “……一一?”


    白靳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夏一慢慢抬起头,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白靳澜的模样,他只能听到白靳澜对自己焦急的呼唤,还有那双压在他头顶的温暖的手掌。


    夏一喉结滚动,他用手背摸了一把眼泪,可是泪水却越擦越多,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


    “我……我没事……”


    夏一的一句话断断续续的,白靳澜抱住他的肩膀,沉声道:“难受就说出来,这里只有我,我会为你保守一切秘密,一一,我在,我永远在。”


    夏一看着白靳澜的双眼,仿佛只是在刹那间,他忽然崩溃地回抱住白靳澜,他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恨!他恨!他恨姚慎之的绝情,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后知后觉的难过像潮水一样将他席卷、裹挟,直至精神的漩涡中心。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撕心裂肺、如同孩子一般眼泪横流、崩溃大哭。


    ……


    月亮高悬于天空,今天的云彩似乎格外透彻,夏一披着白靳澜的西装外套,坐在车头上,手里拎着一罐冲泡式的热奶茶,他抬头仰望星空,而白靳澜则在看着他。


    白靳澜双腿交叠靠在车头上,他看着夏一微微发红的眼尾,心底是止不住的心疼。


    其实在若干年以前,白靳澜曾短暂地幻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那时候他的标准很明确:长相上乘,性子坚毅,礼仪得体,要面子。


    他不想看到未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露出狼狈的样子,他想,他会觉得丢人。


    可是当他看到夏一哭的像个孩子时,他并没有觉得丢人,甚至半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只觉得心疼,一种发自心底、恨不得代为受之的心疼。


    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时,过往的理想型根本不重要,甚至连参考都算不上。


    “带你去个地方。”


    夏一瞥了他一眼,问:“哪儿?”


    白靳澜用西装裹住夏一,擦了擦夏一的脸蛋,道:“到那儿就知道了。”


    说罢,白靳澜一把横抱起夏一,将他放在副驾驶。


    “远吗?”还不等白靳澜关上副驾驶的门,夏一赶忙拉住白靳澜的衣角,问。


    “不远,睡一觉吧,乖乖。”白靳澜朝他很温柔地笑了笑,又裹紧披在他身上的西装外套,这才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去驾驶位。


    夏一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靳澜,又问一遍:“到底去哪儿?”


    “秘密,放心吧,我可不舍得卖你。”说完,白靳澜笑了笑,他瞥了眼夏一,“睡吧,等你一觉醒来,我们就到目的地了。”


    “好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以后,夏一确实太累了,他没有再多推辞,将椅背调整好后,慢慢闭上眼睛,他本来只想闭目养神,可没过多久,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先传入耳里的是一阵海浪拍打声,夏一刚一睁开眼睛,一只手挡在他的眼前,那声音有几分沙哑:“慢慢睁开,外面很亮。”


    “好。”


    手掌离他的眼睛很近,让他什么都看不到。


    夏一缓慢的睁开眼睛后,白靳澜笑着道:“那我放下手了。”


    夏一闻到了咸腥、潮湿的气息,在手掌放下的那一刻,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映入他的眼中——


    原来大海,竟然这么蓝。


    “抱歉,擅自翻阅了你的日记,是爷爷给我的,”说着,白靳澜如同认罪一般,默默把一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日记本乖乖地放到夏一手中,“好吧,你可以骂我了。”


    一阵海风吹来,日记本被风拂开,恰好翻到了十四年前的一篇日记,那篇日记很简单。


    曾经,这副日记只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一家三口;


    现在,这幅画不知道被谁更改了,在一家三口的正上方,一个痞笑的男孩子从天而降,还加了一个“咻”的符号,他伸出手,拉起一家三口里的小男孩。


    夏一看向始作俑者,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了,白靳澜一副担忧、心虚的样子。


    白靳澜抿抿唇,小声道:“你很生气嘛?”


    两人无声地对视半晌,白靳澜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哄人,忽然,夏一偏头扑哧笑了一声:“是啊,我好生气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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