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那股混着霉味、血腥与死亡的恶臭,仿佛长了脚,顺着石阶一路爬进了公房,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吴谦和孙志才的脸色依旧惨白,胃里仍在翻江倒海。
他们看着那三具被草席盖着的尸体,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尤其是孙志才。
他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已经不是敬畏。
那是凡人仰望魔神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仅凭查验尸体,便将那种闻所未闻的藏毒手法剖析得一清二楚。
这种手段,已经彻底超出了孙志才这个官场老油条的认知。
他不是人。
这个念头,死死盘踞在孙志才的脑海里。
“龙王……”
顾长风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笃。
笃。
那声音像一柄小锤,不轻不重地砸在吴谦和孙志才的心上。
他在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
古魏国余孽。
狂信徒死士。
一个隐藏在江南地下,连周康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都畏之如虎的神秘“龙王”。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他面前这盘棋的轮廓,瞬间清晰,也瞬间变得无比巨大和凶险。
他原以为的对手,是贪官,是豪商,是几个心怀故国的门阀。
现在看来,他错了。
他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严密、财力雄厚、手段狠辣,并以“复国”为终极目标的庞大地下王朝。
周康、刘铭,甚至琅琊王氏,都不过是这个地下王朝,在不同时期,为了不同目的,推到台面上的棋子。
难怪。
难怪皇帝要把陈景云这条最锋利的鹰犬派到自己身边。
难怪皇帝给了自己“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滔天之权。
因为皇帝早就知道,江南这潭水底下,藏着的不是几条吃人的大鳄。
而是一条,想要翻江倒海,颠覆大乾的……毒龙。
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皇帝扔下来,探一探龙王虚实的诱饵。
想通了这一点,顾长风心中没有恐惧。
他只感到了久违的兴奋。
事情,终于变得有意思了。
他最不怕对手强大,只怕对手藏得太深,让他无从下手。
现在,这条龙的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陈大人。”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门口静立的陈景云身上。
“属下在。”
“你之前说,皇城司的绝密卷宗里,记载着古魏国的黑蝎图腾。”顾长风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份卷宗里,可曾提到过,这位‘龙王’?”
陈景云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卷宗只记载,百年前,大乾灭魏之后,曾有魏国皇室旁支,以‘黑蝎’为新图腾,在江南秘密活动,意图复国。”
“但之后不久,这股势力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他声音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困惑。
“皇城司一直以为,这股势力早已被剿灭干净。现在看来,他们只是藏得更深了。”
“至于‘龙王’这个名号,从未在任何官方卷宗里出现过,应该是他们内部的代号,或是近些年才流传开的称呼。”
顾长风点了点头。
不出所料。
如果连皇城司都能查到“龙王”的底细,那他也不配做这个地下君王了。
“也就是说,目前我们对这位龙王,除了一句酒后戏言,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一无所知。”顾长风的手指停下了敲击。
公房内,一片死寂。
吴谦和孙志才大气都不敢喘。
线索,又断了。
而且是在指向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时,断得干干净净。
这让人感到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的绝望。
“不,线索没有断。”
顾长风的声音,打破了沉闷。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那副巨大的金陵舆图前。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代表权贵府邸的朱红标记,最终落在了城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
“周康。”顾长风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笃定,“他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孙志才精神一振,连忙凑上前去,满脸谄媚:“大人英明!周康那老贼如今已是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下官立刻带人踏平他那盐运使司,把他抓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
“踏平?”
顾长风回头看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三岁孩童。
“孙大人,你觉得,周康那种浸淫官场一辈子的老狐狸,在明知自己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等着我们去抓他吗?”
孙志才被问得一愣,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呐呐道:“那……那您的意思是?”
“他一定会跑。”吴谦在一旁,自作聪明地插嘴,“这老东西在江南经营了一辈子,肯定给自己留了不少狡兔三窟的后路!”
“他不会跑。”
顾长风摇头,否定了吴谦的猜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眼神幽深。
“对于周康来说,跑,是下策。”
“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是一个被朝廷通缉的钦犯,一个被‘龙王’抛弃的棋子,早晚是个死。”
“那他……”吴谦和孙志才都糊涂了。
“他会反咬一口。”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一条被逼到绝路的疯狗,跳崖前,总会回头撕咬那个逼疯它的人,哪怕只能扯下一块血肉。”
“他现在,一定在想尽一切办法,联系那位‘龙王’。”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价值,去换一个能把我,甚至把整个钦差衙门,都拖下水一起毁灭的机会。”
顾长风的话,让吴谦和孙志才听得脊背发凉。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吴谦的声音发颤,“我们是立刻去抓他,还是……”
“不。”顾长风缓缓摇头,“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
吴谦和孙志才同时惊呼。
“就让他去联系,让他去布局。”顾长风的眼神里,闪烁着猎手的光芒,“鱼,要让它自己浮出水面,才好下叉。”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抓周康这条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鱼。”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将整个金陵城,都框了进去。
“而是要看清楚,周康这条鱼,在死前,会把水,搅向哪里。”
“陈大人。”顾长风的声音恢复平静。
“属下在。”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的人,二十四时辰,盯死周府。我不要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我只要知道,从周府里出来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倒夜香的,他们最终,去了哪里。”
“是。”陈景云言简意赅。
“孙大人。”
“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刘铭的案子,你继续查。那些账册,你也继续看。”顾长风淡淡说道,“动静,可以搞得大一点。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你孙知府,现在是本官跟前最得力的臂助。让所有和刘铭有牵连的人,都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孙志才立刻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这是阳谋。
一边,是对周康引而不发,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逼他狗急跳墙。
另一边,则是大张旗鼓地清算刘铭党羽,制造恐慌,瓦解江南官场的抵抗意志。
一松,一紧。
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招招致命。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该怎么做了!”孙志才的腰弯得更低,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站对队伍的兴奋。
安排完一切,顾长风重新坐回那个小马扎上,拿起了他的刻刀和木雁。
仿佛刚才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钦差大人,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现在,只是一个专注于手中活计的普通年轻人。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公房前,只剩下顾长风和陈景云。
“大人,”陈景云看着顾长风手中的木雁,忽然开口,“您似乎,很喜欢雕刻。”
“谈不上喜欢。”顾长风的刻刀在木雁的尾羽上,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只是,能让心静下来。”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棋局里,他需要绝对的冷静。
陈景云沉默了。
这个年轻人,有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和心性。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一名皇城司卫士,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单膝跪地。
“启禀大人,周府刚刚有一名下人出来,往城西方向去了。”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景云,眼神陡然锐利。
“跟上他。”
“是。”
陈景云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木雁,走到舆图前。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城西三十里外,一个用极小字迹标注的名字上。
不语禅院。
一座,早已废弃了百年的,前朝古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