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衙门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仿佛也被这几日的血腥气惊着了,叶子都卷了边。
吴谦却觉得这空气是甜的,带着权力的芬芳。他背着手,挺着肚子,指挥着新调来的府衙小吏搬运从漕运总督府抄来的财物。那姿态,活脱脱一个刚过门就掌了家的小媳妇,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
“哎,那个,你,对,就是你!手脚麻利点!那可是前朝的官窑青瓷,磕了碰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还有你,那箱子是刘铭贪墨的赤金,沉得很,别逞能,两个人抬!闪了你的老腰,本官可没闲钱给你请郎中!”
他骂骂咧咧,中气十足,享受着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威风。
顾长风依旧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小刀,不紧不慢地给一只半成的木雁雕琢羽翼。木屑簌簌落下,他神情专注,仿佛这只木雁,便是他此刻的整个天下。孙志才侍立一旁,官袍浆洗得笔挺,可穿在他身上,总有种偷来的局促。他看着院里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眼皮子直跳,再看看气定神闲的顾长风,心里那点贪念瞬间被更刺骨的寒意浇灭。
这位爷,抄了江南半壁江山的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图的,根本不是这些黄白之物。
正当吴谦骂得起劲,院门口,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那副水晶眼镜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一出现,吴谦的叫骂声戛然而止,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那些小吏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大人。”陈景云走到顾长风身前,声音没有起伏,“出事了。”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顿住,一片薄如蝉翼的木屑,悠悠飘落。
“说。”
“昨夜从秦淮河画舫上抓回来的三个活口,都死了。”
吴谦的眼珠子一下瞪圆了:“死了?怎么死的?不是都废了手脚,关在咱们的地牢里吗?那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是自尽。”陈景云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卑职派了最得力的八个人看守,每半个时辰检查一次。就在刚才,轮值的兄弟发现,那三个人,全都七窍流血,断了气。”
“卑职检查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藏毒的地方,牢里也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他们就像是……凭空被咒死的。”
孙志才听得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一股阴风从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这手段,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
顾长风站起身,将刻刀和木雁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带我过去。”
钦差衙门的地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气。那三具尸体还保持着死前的姿势,蜷缩在草席上,面容扭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像是被墨汁浸泡过。
吴谦和孙志才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跑到墙角干呕起来。
顾长风却仿佛面对着三件冰冷的证物。他蹲下身,仔细地查看着。前世法医的专业素养,让他能完全隔绝情感的干扰。
“没有挣扎的痕迹,证明死亡过程极快。”他一边检查,一边轻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陈景云听。“瞳孔极度缩小,是典型的神经性毒素中毒迹象。毒素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瞬间破坏呼吸系统,导致窒息死亡。”
他捏开一具尸体的嘴,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吴谦离得老远,都差点又吐了。顾长风却眉头都不皱一下,用一根细长的银针,探入尸体的牙缝中,轻轻刮了刮。
“毒藏在牙里。”他将银针抽回,上面沾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一种复合型毒素,平时以两种无毒的粉末分别藏于左右臼齿的细微孔洞中,需要时,只需舌头用力,将两种粉末撮合,唾液便会成为催化剂,瞬间生成剧毒。”
陈景云的眼神愈发冰冷。这种藏毒手法,他只在皇城司最机密的卷宗里见过,是前朝司马氏皇族培养顶级死士的秘法。没想到,这些古魏国的余孽,竟也掌握了。
“他们能如此决绝地赴死,还能用上这种秘法,证明他们的组织,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密、可怕得多。”顾长风站起身,目光扫过三具尸体。“他们不是普通的杀手,他们是……信徒。为某个虚无缥缈的‘国’,或者某个活生生的‘神’,随时可以献出生命的狂信徒。”
他走到墙边,看着因为干呕而脸色发白的孙志才。
“孙大人,你身为江宁知府,在金陵城经营多年。你可曾听说过,在江南的地下,有这么一个,组织严密,手段狠辣,又能让周康那样的封疆大吏都忌惮三分的神秘势力?”
孙志才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擦了擦嘴角的酸水,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他知道,这是顾大人在给他机会。能不能把这条大腿抱得更紧,就看他能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了。
他苦苦思索着,将这些年在酒席上、在密谈中听到的所有流言蜚语,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一个尘封已久的词,从他记忆的角落里,蹦了出来。
“龙……龙王!”孙志才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确定地说道,“下官……下官曾经听过一个传闻。据说,整个江南的地下势力,无论是见得光的,还是见不得光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主人。”
“没人见过他,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所有人都只用一个代号称呼他——龙王。”
龙王。
这两个字一出口,地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孙志才见顾长风和陈景云都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胆子也大了起来,继续说道:“下官还记得,有一次,周康喝多了,曾经拍着桌子骂过。他说,他这个两淮盐运使,在江南地面上,看着风光,可是在那位‘龙王爷’面前,连个屁都不算!那位‘龙王爷’一句话,就能让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一船私盐,沉到江底喂王八!”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他的酒话,没敢深问。现在想来……恐怕,周康最后去找的,就是这位龙王!”
顾长风的眼睛,骤然亮起。
龙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能让漕运总督俯首,能让盐运使畏惧,能将江南士族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豢养着一群前朝死士的,地下君王!
“好一个龙王!”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是好大的名头!”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三具尸体。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后颈处。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像是用针尖刚刚刺上去不久的,小小的蝎子纹身。这个纹身,比之前在珍宝阁杀手身上看到的那个,要更加精致,蝎尾高高翘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与尊贵。
顾长风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快步走到尸体前,猛地掰开尸体那早已僵硬的手掌。
在他的掌心里,用指甲,深深地,刻着一个字。
一个字,却扭曲如画。
那不是一个单纯的汉字,而是一个由无数细小笔画组成的,诡异的图腾。
它看起来,像一个“王”字。
却又比“王”字,多出了无数狰狞的触角和利爪。
它像一个字,更像一条,盘踞在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