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城西三十里荒野,不语禅院的轮廓在黑暗中支离破碎,狰狞的飞檐指向死寂的夜空。
风过荒草,带起干燥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两道黑影伏在一处半塌的土坡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头儿,就是这儿。”一名皇城司卫士的声音压得极低,难掩厌恶,“这地儿太邪性,鬼气森森的。”
陈景云没理会。
他手中那具小巧的单筒望远镜,镜片幽深,吞噬着周围稀薄的光。
周府那个下人反侦察的手段很老道,可惜,他面对的是皇城司。
最终,信被塞进了禅院门口一棵枯槐的树洞。
“信送到了,人也走了。”陈景云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冽,“盯着他的人还在。”
“头儿,现在进去取信?”
“不。”陈景云摇头。
“大人说过,我们不是来抓鱼的,是来看鱼往哪游的。”
他补充道:“盯着树洞。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时间在刺骨的寒意中流逝。
就在卫士快要冻僵时,禅院深处,忽然亮起了一豆昏黄的灯光。
那光点微弱,在破败的大雄宝殿里摇摇晃晃。
陈景云的瞳孔骤然收紧,立刻举起了望远镜。
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提着一盏破灯笼,从殿内阴影里踱步而出。
是个老头。
头发乱如枯草,身上穿着一件油污结块的破棉袍。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到枯槐树下,熟练地从树洞里摸出那封信。
借着灯笼昏光,他眯起浑浊的老眼,看得津津有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老头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黑的豁牙,“这帮杀千刀的官老爷,斗起来,比戏台上的猴儿还热闹。”
看完信,他竟随手将信纸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陈景云和他身边的卫士都看愣了。
接头的,就这么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
“头儿,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陈景云没有说话,眉头锁死。
不对劲。
老头看似疯癫,但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呼吸悠长平稳。
绝非凡人。
就在这时,那老头嚼完了信,咂咂嘴,提着灯笼转身便要回殿。
“跟上去。”陈景云当机立断。
“不等了?”
“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陈景云声音果决,“大人要的是活的线索。”
“是!”
两道黑影翻墙而入,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紧随其后。
老头毫无察觉,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回大雄宝殿。
陈景云二人屏息潜行至殿门,从门缝向里窥探。
老头将灯笼挂在柱子上,走到空荡荡的莲花宝座前,伸手在底座上摸索几下。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
巨大的石制莲花宝座竟缓缓向旁移开,露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口。
地道!
陈景云目光一凝。
果然有鬼!
那老头嘿嘿一笑,提着灯笼,钻了进去。
莲花宝座随即移回原位,严丝合缝。
“头儿,怎么办?”卫士满是焦急,“这老东西进去了!”
陈景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尊莲花宝座上。
贸然闯入,九死一生。
可若不跟,线索就此断绝。
就在他权衡的瞬间,一个苍老又戏谑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的房梁上传来。
“两位官爷,大半夜不睡,跟着我这糟老头子,是想请我喝酒,还是想……送我上路?”
陈景云和他身边的卫士,全身的血都仿佛凉了半截!
他们霍然抬头。
房梁那片最深的黑暗里,不知何时,竟坐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老头!
同样的乱发,同样的破袍,同样的瘦骨嶙峋。
他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正笑嘻嘻地俯视着他们。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
“你……”那名卫士大惊,手已按在刀柄上。
“别动。”
陈景云一把按住他。
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心。
以他的修为,竟然丝毫没察觉到头顶藏着人!
这老头的武功,不是深不可测。
是鬼神莫测!
“你是谁?”陈景云的声音依旧强作镇定。
“我?”房梁上的老头撕下一条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看庙的糟老头子。倒是两位,一身杀气藏都藏不住。看这行头,皇城司的吧?”
陈景云心中再无侥幸。
对方不仅武功高绝,眼力更是毒辣。
“阁下既然知道我们是皇城司的人,就该知道,我等在奉旨办差。”陈景云试图用朝廷的名义施压,“刚才进去的人,是朝廷钦犯。还望阁下行个方便,不要自误。”
“钦犯?”
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房梁上栽下来。
“官爷,你这话可就没意思了。”他止住笑,用油腻的手指了指自己,“刚才进去的,是我。现在跟你们说话的,也是我。”
“你什么意思?”卫士一头雾水。
陈景云的脑中却炸开一道惊雷。
他瞬间贯通了一切。
根本就没有两个人。
是这老头,用一种超越他理解的恐怖身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先进地道,再从另一处出口无声无息地绕到他们头顶!
这份从容,这份戏耍,让陈景云对这老头的忌惮,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陈景云的声音已然带上了极致的警惕。
“都说了,看庙的。”老头舔了舔油腻的手指,“至于那封信,有人花钱,让我跑个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规矩,两位官爷,不会不懂吧?”
“我们不管什么江湖规矩!”卫士厉声喝道,“只认王法!你包庇钦犯,便是同罪!”
“王法?”老头撇了撇嘴,眼神里尽是不屑,“小娃娃,口气倒不小。想当年,老头子我跟你们高宗皇帝打仗的时候,你爹怕是还在穿开裆裤。跟我讲王法?”
陈景云心头剧震!
高宗皇帝?
这老怪物……到底活了多久?!
“行了行了,不跟你们两个小娃娃废话了。”老头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落地轻飘飘,不带一丝声响。
他走到陈景云面前,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他。
“嗯,根骨不错,是块好料。可惜了,杀气太重,匠气也太重,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摇着头,满是惋惜。
陈景云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老头,一眼就看穿了他武学修为的根本桎梏!
“你……”
“想动手?”老头嘿嘿一笑,“我劝你最好别。老头子我一把年纪,捏死你们两个,不比捏死两只蚂蚁费劲。”
话语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陈景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拔出。
理智告诉他,老头没说谎。
“那阁下,到底想怎么样?”陈景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不想怎么样。”老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们那位钦差大人,不是挺能耐的吗?把整个江南都给掀了。”
“让他自己来。”
“告诉他,老头子我,就在这破庙里等着他。”
“他要是真有那个胆,就让他一个人来。”
老头看着陈景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我这儿,有他想要的东西。”
“就看他,敢不敢来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