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黎明,浸透了血腥气。
这味道并非来自街巷,而是从人心最深处蒸腾而出。
它无形,无质。
却比任何腐臭都更令人窒息。
漕运总督刘铭“畏罪自杀”,府邸被抄。
消息如巨石入水,在金陵这潭死水里,砸出的不是涟漪,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漩涡。
钦差衙门。
这间破败的公房,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江南官场仰望的圣地与畏惧的深渊。
吴谦指挥着几个新调来的小吏,将一箱箱从总督府抄检出的账册搬进院子。
他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抬,那副“一人之下”的威风,已然浑然天成。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扬眉吐气。
院中老槐树下,顾长风坐着小马扎。
他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不紧不慢地修着一只木雁的翅膀。
刀锋划过木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墙外那场改写江南权力版图的腥风血雨,只是不相干的邻家琐事。
孙志才就立在一旁。
崭新的二品官袍穿在他肥硕的身上,透着一股滑稽。
他躬着身子,额头汗珠细密,呼吸都带着小心。
他望着顾长风的眼神,情绪混杂,有恐惧,有敬畏。
更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狂热。
“顾……顾大人。”
孙志才声音发干,试探着开口。
“刘铭的那些党羽,下官……下官已经拟好了名单,一共三十七人,都是漕运司里的要害人物。您一声令下,下官立刻派人……”
“不急。”
顾长风头也未抬。
他吹开木屑,目光扫过院里堆积如山的账册。
“墙倒,自有众人推。”
“不用我们动手,有的是人比我们更急着,和刘铭撇清干系。”
“这些东西,比那三十七颗人头,有用。”
孙志才心头剧跳,瞬间领会。
杀人,是下策。
诛心,才是上策。
这些账册,是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位年轻的钦差想让它何时落下,它便何时落下。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杀戮。
而是一种长久的,绝对的,让所有人匍匐在地的掌控!
“大人英明!”
孙志才这一声赞叹,发自肺腑,腰也弯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一名皇城司卫士无声出现在院门口,单膝跪地。
“大人,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在门外求见。”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停了一瞬。
他笑了。
“让他进来。”
片刻后,陆远独自一人,走入这座小院。
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便服,摘了头盔,卸了铠甲。
那张总是写满桀骜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种情绪。
一种被彻底击溃和驯服后的复杂。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久久无言。
然后,他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文官,这个昨日还被他视作蝼蚁的钦差,抱拳,弯腰,动作缓慢而沉重。
“顾大人。”
他声音嘶哑,字字清晰。
“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谢的是什么。
顾长风没扶他,甚至没看他。
他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他手中的刻刀。
“陆将军客气,本官不愿忠良蒙冤。”
陆远直起身,看着顾长风,眼神变幻不定。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以及他身后的金陵卫,都被烙上了“顾党”的印记。
他想反抗,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每一寸命脉,都被对方攥在掌心。
“刘铭在金陵卫安插的人手,我已经清理干净。”
陆远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双手奉上。
“名单在此,共一十二人,上至百户,下至小旗,已全部下狱。”
这是他的投名状。
顾长风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却没去接那份名册。
“陆将军治军严明,本官佩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军中之事,本官不便插手。这些人如何处置,全凭将军一人做主。”
一句话,便将这滚烫的山芋,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陆远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懂了。
顾长风在告诉他:我不屑用这种手段拿捏你。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
这种绝对的自信,这种视权谋如无物的霸道,比任何威胁都更令陆远心胆俱寒。
“我……明白了。”
陆远收回名册,再次抱拳。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畏。
送走陆远,吴谦才凑上来,压着声音,满脸都是压不住的兴奋。
“长风,你这一手,真是绝了!这陆远,怕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顾长风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城东。
那里,是两淮盐运使周康的府邸。
“叔父,你觉得,周康现在在做什么?”
吴谦一愣,随即冷笑。
“还能做什么?怕是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发抖,等着我们去拿他!”
“不。”
顾长风摇头,眼神幽深。
“他不会坐以待毙。”
“一条被逼入绝路的毒蛇,死前,总会咬出最毒的一口。”
……
周府。
与外面的风声鹤唳不同,这里,一片死寂。
门庭若市的府邸,下人早已跑散大半。
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群面无表情的死士。
周康独自坐在书房。
他没有发抖,甚至没有愤怒。
他脸上,只剩一种燃尽所有情绪后,灰烬般的平静。
他输了。
输给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钦差。
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不通,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为何在对方面前,竟如纸糊,不堪一击。
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黑衣死士悄然步入,单膝跪地。
“主人,信,已送到。”
周康死灰般的眼中,终于,重新亮起一点光。
那是赌徒押上性命后,最后的,疯狂的火苗。
“她……怎么说?”
“苏姑娘说,”死士的声音毫无起伏,“请主人,今夜三更,去城西三十里外,‘不语禅院’。”
“她说,您想见的人,会在那里等您。”
不语禅院。
周康的瞳孔,微微一缩。
金陵城外,一处废弃百年的前朝寺庙。
荒僻,阴森。
传闻,冤魂不散。
好一个“不语”。
好一个“禅院”。
周康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枯死的梧桐。
“顾长风啊顾长风。”
“你以为,你赢了?”
“你以为,你掀开的,只是江南官场这张桌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怨毒与快意。
“不。”
“你我,都只是棋子。”
“而现在,我这颗弃子,就要把你,也拖到真正的棋手面前。”
“我倒要看看,当棋盘外的棋子也入了局,你,还怎么笑得出来!”